2024-09-20

千山茶客:嫡嫁千金 151 - 152

  【第一百五十一章】出事

  坐在柴火堆边,姜梨道:“我来吧。”
  鹿肉是要割下来烤的,孔六问:“姜二姑娘,需不需要在下帮忙割下来,你怎么说,我来割。”
  “不必。”话音未落,就看见姜梨拿起放在一边的银匕首,割下一大块鹿肉来。她的动作娴熟,并不像是第一次做这种事。眼见着周围人投来的诧异目光,姜梨愣了愣,笑道:“以往在青城山的时候,我和桐儿便常如此,并非头一回。孔大人的好意姜梨心领了。”
  她一边将割下来的鹿肉用竹签穿过,一边又如法炮制,再割下一块,对众人解释道:“其实烤鹿肉最重要的是自己动手,胜在这份潇洒,至于割下肉是什么形状,如何用竹签穿,烤成什么样都不重要。但凡只要自己烤了,最后吃的时候,都不会觉得差。毕竟并非什么困难的事。”
  姬老将军本来就有些跃跃欲试,听闻姜梨这么说,立刻就撸起袖子,也拿了支匕首,“霍”的割下一大块鹿肉来。到底是做过将领的,一点就通,第一次做也像模像样。
  闻人遥和孔六凑热闹,便也都各自去寻了匕首来自己烧烤。姬蘅靠在一边,看着姜梨,突然道:“你是想要减轻负担,才故意这么说的吧?”
  姜梨讶然:“我表现的很明显么?”
  “不明显,”姬蘅也笑,“只要不是傻子,都能看得出来。”
  不过就算是傻子,大约大家也乐于做这个傻子。本来烤鹿肉这回事,就在于动手的乐趣。加之人人都烧烤,剩下的人也会不由自主的想要跟着这么做。不一会儿,所有的人都人手一根竹签,坐在架子上翻转了。
  姬蘅也是一样,他就算席地而坐,倒也不显得粗俗。这一群人,陆玑有名士风采,孔六如江湖草莽。姬老将军老当益壮,司徒九月貌美神秘,便是闻人遥,不说话的时候,也是个翩翩佳公子。而姬蘅一身红衣,将身下的竹席都铺满,懒洋洋的坐着,动作随意,却自有风流。像是来自五湖四海的一群人,因为各自理由聚集在一起,惺惺相惜,把酒言欢,很有乐趣。
  海棠不能吃这些,她面上的伤疤还未好,吃食要更加注意。但她一直呆呆的看着姜梨的动作。
  姜梨慢慢的翻动竹签,她不比姬老将军性急,也不如陆玑谨慎,既随意又安然,但又认真做着眼前的这事。一个首辅千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反而含着温柔的笑容,火光将眼睛映的格外明亮。那神态、动作,还有笑意,都让她的模样,渐渐地和海棠脑海中另一个人重合了。她突然问:“姜二小姐是从何处学的烤鹿肉?”
  姜梨看了她一眼,笑道:“我年幼的时候被送到庵堂里一段时间,庵堂不许食荤,小时候淘气,便跟丫鬟从猎人手里买鹿肉,偷偷烤来吃。按说来,当是猎人们教的吧。”
  “叫花鸟也是这般么?”海棠问。
  姜梨道:“正是。”
  “怎么?”陆玑若无其事的问道:“海棠姑娘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对?”
  “没有。”海棠茫然的摇了摇头,随即,目光又变得失落了,“我们家小姐很久之前,也是喜爱烤鹿肉的。”
  “沈夫人薛芳菲?”陆玑问道。
  这个名称似乎让海棠并不感到舒服,她皱了皱眉,才点了点头,却又强调了一遍:“我家小姐。”
  “沈夫人不是燕京城色艺双绝的才女么?”闻人遥问道,“且不论人品如何?当年她和明义堂的先生交好的时候,我侥幸看到过一回,可是温柔婉约极了。烤鹿肉这回事,大约她做不出来吧?沈状元府上可是最讲规矩的,怎么说呢?”他想了一会儿,“虽然背后不应当说人是非,但沈状元的娘,将规矩到几乎可以算是迂腐刻薄了。”
  姜梨一怔,这是她第一次从外人嘴里听到如此评价沈母。在她做沈家媳妇的时候,虽然对沈母心中也会有所不满,但以为天下间的婆婆,都是如此。或者说燕京和桐乡本来就规矩不同。闻人遥的话,令她感到惊讶,内心却是赞同的。
  “我家小姐都是被逼的,”海棠忍不住道,“当年未曾出嫁的时候,我家小姐时常与少爷去林中烤鹿肉吃。性子也不如来到燕京城沉默……”她倏而住了嘴,大约知道如今薛芳菲在燕京城是个什么名声,不能再这么说下去,便不说了。
  好在这院子里的人,对薛芳菲的事可能也不太感兴趣,很快就岔过话头。姜梨所感到感激的是,虽然他们对薛芳菲没有兴趣,但好像也并非流露出厌恶的神情。便是历来说话有些刻薄的司徒九月,也只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
  “不过姜二小姐懂的还真是挺多的。”闻人遥真心的称赞道,“燕京城的贵女们,大多都是一个样。虽然生的美丽,但看久了,便也认为乏味了。且有太多规矩束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还是姜二姑娘爽快,令人倾慕。”
  姜梨心道,倒不是她爽快,而是她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她也想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但有求于人,便通通都得“行”了。
  鹿肉开始被烤的滋滋冒油,众人洒些粗盐上去,一瞬间,香气瞬间散开来。闻人遥叫道:“好香好香!”
  姜梨瞧了他的一眼,道:“闻人公子的可以吃了。”
  闻人遥迫不及待的捞起竹签来,咬了一口,鹿肉正是滚烫,烫的他直哈气,说不出话来。但又觉得味道极美,分明只撒了盐,却觉得唇齿留香,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第一次吃到这般的美味。
  囫囵将这一块儿肉给吞了下去,闻人遥舔了舔嘴唇,姬老将军急忙问道:“怎么样怎么样?”
  “好!”闻人遥只说了一个字,就立刻埋头开吃剩下的鹿肉来。
  这么一来,大家都觉出味儿来,晓得鹿肉再不济也不至于难吃了,纷纷开始吃自己手上的这份。一时间,院子里都是四溢的响起,躲在其中的暗卫们,肚子都不约而同的叫出声来。
  赵轲和文纪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对方眼里的郁闷。他们虽是暗卫,却也从来不缺银子,有时候甚至过的比官家少爷还要富足。天下的好东西,跟着自家主子也见识过不少。又不是嘴馋的人,怎生今夜却觉得这般饿,那看上去平平无奇的鹿肉怎么这般诱人
  不管了,今夜过去,他们也找个时间,偷偷地烤肉去!
  姬蘅手上的那份鹿肉也烤好了。他割的那块,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但姜梨以外,姬蘅会下厨的事的确是真的,因着旁人初次烤肉,总会掌握不好火候,要么太嫩了,要么太老了。闻人遥他们之所以觉得美味,是因为这是他们亲自烤的,有这个原因在里面。但姬蘅烤的美味,是真的美味。烤肉呈现出金黄的色泽,热腾腾,香喷喷的,他的姿势也优雅,不紧不慢的将肉送到嘴边,轻轻的咬一口,让人看着他吃东西,也是享受。
  “姜二姑娘,你怎么不吃?”闻人遥见她只顾着盯着姬蘅不吃手中的烤肉,问,“怎么,你想吃阿蘅手里那份的?”
  姬蘅淡淡的撇过来,姜梨忙道:“不是的。”拿起手里的鹿肉,咬了一口。
  她是官家小姐,烤鹿肉席地坐本就已经很出格了,这般拿着烤肉咬着吃,大约是更加不符合情理的。但姜梨做来,却十分自然。她不像司徒九月一般,身上带着江湖特有的风尘仆仆味道,做什么都觉得可以理解。她做的每一件事,起初都让人认为,不应当她来做,但她做了后,就会让人以为,是应当由她来做。女孩子席地坐着,青碧色的衣袍格外清灵,她手持烤肉,笑意温柔,带着几分潇洒快意,令人格外舒服。
  “只吃肉不喝酒怎么行?”孔六道:“我们应当喝一杯!”
  “喝一杯!”闻人遥欢呼道。
  姜梨:“……”
  她也不是酒量不好,只是当初的事情后,便再也不肯饮酒了。见她神色犹豫,陆玑就道:“姜二小姐是否不善饮酒?若是不善饮酒,可以喝果酿。瓷壶里的是果子露,不会醉人。”
  “你不会喝酒?”姬老将军眼中顿时露出失望之情,活像是姜梨做了什么令人遗憾的事的。
  “会醉。”姜梨道。
  “那就不喝,看我们喝。”司徒九月道,说罢就从地上扛起一个酒坛来。
  以小小的瓷盅喝果子露的是姜梨,用大碗接酒坛里的酒的是其他人。但终归都要一起举杯。
  “新年吉祥,万事如意!”孔六粗声粗气的道。他是个粗人,这几个字已经是他搜肠刮肚才想出来的文绉绉的词儿了。再多的没了。
  姜梨举起杯,与众人的酒碗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音,一些酒液也洒了出来,闻得到清冽的酒香。
  果子露里面没有酒,只有清甜的味道,姜梨放下杯。令她觉得意外的是,她原本以为姬蘅这般优雅的人,也应当用小小只的酒盅,未曾想到他也拿起酒碗,一饮而尽。
  同孔六的粗豪不同,姬蘅拿起酒碗,就像美人举剑,有种落拓的潇洒,却令他整个人看起来更迷人了些。姜梨若有所思,一般来说,是可以从一个人的举止看出的性情。但姬蘅的所作所为,总是十分矛盾,越是深入了解,越是发觉越不了解他。
  “我看大家都挺高兴的,阿蘅,”姬老将军突然道:“你要不要唱一个?”
  姬蘅的笑容一下子就淡了下来,姜梨能清楚地感觉到,坐在身边的青年身子似乎僵硬了一下。
  闻人遥不觉有他,高兴的道:“唱一个,唱一个!”
  “唱……唱什么?”姜梨忍不住问,话一出口,姬蘅就淡淡的瞥了她一眼。姜梨立刻感到了自己说错了话,却又不明白究竟是哪里说错了。只好掩饰般的端起酒盅,低头去喝酒盅里的果子露。
  “我们阿蘅,是会唱戏的,”姬老将军自豪的道:“这燕京城里,如今唱得最好的,也不及阿蘅一小半!”
  姜梨:“……”她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但姬老将军的声音如此洪亮,让人想要听错也难。于是她又怀疑是方才他们喝的酒实在烈性,一碗就让姬老将军醉倒,开始说胡话。但姬老将军的神情自若,一点儿也不像喝醉了酒的模样。于是姜梨便只好怀疑,是她自己喝醉了,莫非果子露也会醉人?这里面分明没有酒的味道啊。
  姜梨愣愣的看着自己手里的酒盅出神。
  “他曾跟随我师父待过一段日子。”闻人遥看出姜梨的不解,热心的为姜梨解释,“我师父最喜欢的便是听戏,阿蘅那时候年纪还小,师父就教他唱戏。不过平日里我们从未听过阿蘅唱戏,只有一次,”闻人遥说起来,似乎还很回味似的,“有一次阿蘅年纪小,喝醉了,就在酒席上唱了起来,姜二姑娘,阿蘅这相貌,这嗓子,要是唱起戏来,你想想,世上有什么人不会为他倾倒呢?”
  姜梨问:“你们都听完了?”
  “当然。”闻人遥答得很是自然。
  这些人居然还活着,姜梨心想,可见在姬蘅心中,是真的把这些人当做是自己人了。否则换了别的人,姜梨几乎可以想象,姬蘅肯定是毫不犹豫的杀人灭口。因为他眼下的目光就像要杀人了。
  姬蘅注意到姜梨的目光,转过头来,姜梨被他看的有些发麻,就见这年青男人突然勾唇笑了,他一笑,便如春天漫山遍野花开,只让人觉得晕头转向,在晕头转向中,偏他的声音带着凉薄,他缓慢的道:“你也想听?”
  姜梨一个激灵:“不想。”
  说什么玩笑,她可不是闻人遥,她不想死,她想活。
  闻人遥闻言,却像是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似的,道:“姜二姑娘,这你可就是错过一件大事了。阿蘅的嗓子,你应当好好听一听的。听完后,绝对不亏。不过离我上次听他唱歌的时候,大概也过了快二十年了。”他说罢,深深地感叹了一句,“还真是令人怀念呢。”
  二十年前?那姬蘅不过是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姜梨的心中,立刻浮现起一个容貌精致,粉雕玉琢的小公子,想来那个时候的姬蘅,应当也穿着红衣。不过比眼前的这个,要小上了许多。不仅如此,他唱歌的时候,既稚嫩又动人,的确是想想也令人美好。美人总归令人心情愉悦的。
  姬蘅微微一笑,展开扇子,不疾不徐的摇了摇:“说够了没?”
  那把扇子上,繁丽的牡丹霎时间开放,在此刻却显得阴森森,杀气腾腾的,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冬日扇扇子,便感到格外的冷。就连闻人遥脸上的笑容也冻住了。
  闻人遥打了个激灵,像是突然间酒全都醒了,道:“啊?我刚刚说了什么?不记得了,我大概是醉了,头好晕”
  姜梨:“……”
  但闻人遥装醉不再作死的接这个话茬,也没人敢主动去触这个眉头。唯有姬老将军敢,但姬老将军也不是真的对唱戏听戏多有兴趣,很快就和陆玑说起别的事情来。
  姜梨嘴角噙着微笑,这时候的笑容,是有几分发自真心的。心理认为一个喜怒无常、心机深重的杀人狂魔,却有这么一段柔软的童年时光,就觉得姬蘅不怎么可怕,甚至有些可爱起来。当然了,等到今夜过去,白日里来临的时候,成为了肃国公的姬蘅,还会和从前一般心狠手辣,这一单毋庸置疑。
  “你好像很开心?”身边传来姬蘅的声音,姜梨回望他,只要不提唱戏,姬蘅就又是那副笑盈盈的样子。她笑道:“觉得很热闹,倒也没什么不开心的。”
  姬蘅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只是把玩着手里的折扇。姜梨想了想,问道:“国公爷好像很喜欢这把扇子?”
  “保命的东西,当然很珍贵。”姬蘅回道。
  姜梨深以为然,这把扇子的威力,她是亲眼见过的。不过且不说这是一把杀人的利器,但是这把扇子的华美程度,想来也是价值不菲。寻常人家要是得了这柄扇子,说不准会当做是传家宝传给子孙后代。
  姬蘅问:“你呢?没有珍贵之物吗?”
  他说的是“物”而不是“人”。姜梨愣了愣,道:“没有。寻常的东西,家里也不缺,至于武器,也没与如国公爷这般特别的。”顿了顿,他又道:“这么说也不对,我应当还是有珍贵之物的。”
  她从衣领里掏出挂在脖子上的那块玉佩来。
  玉佩上雕刻着一只胖乎乎的花狸猫,这是薛怀远亲自为她雕刻的,嫁到沈家后,为了给沈玉容打点官场给当了。后来她成了姜梨回到燕京城后,就让桐儿想办法寻了个理由把这玉佩从当铺给当了回来。
  “这是我的珍贵之物。”她说。
  姬蘅扫了一眼玉佩,恍然:“我见过。”
  “是。”姬蘅还捡起来过。
  “看起来很寻常。”姬蘅道。
  “是很寻常,不过总觉得很特别。有时候珍贵的东西,不在于它价值几何,不是么?”姜梨笑着回答,一边小心翼翼的将玉佩又塞回衣领处。对于她来说,这块玉佩之所以珍贵,不仅是因为这寄托了薛怀远对她的爱女之心,还因为这块玉佩时时刻刻提醒着她的名字。
  她是阿梨,也是阿狸。是姜梨,也是薛芳菲。
  不能忘记了自己是谁。
  姬蘅耸了耸肩,拿起酒碗来喝了一口,他看起来很斯文矜贵,酒碗却空了。酒量似乎很好,姜梨心里这般想着,也是,处在姬蘅这样的位置,若是酒量不好,一杯酒下去就醉了,只怕早已死过千百回。
  她掩饰住心中所想,也跟着拿起面前的瓷盅,小小的啜饮一口,真甜呐。
  院子里的火光暖意融融,在陌生的地方,似乎可以做陌生的人,喧嚣和热闹会掩饰一些不自然的东西,使她不必做出非得和姜二小姐相似的举止来。就算是她用原本薛芳菲的性情,也不会有人发现。
  这一场迟来的年夜饭,酒足饭饱以后,除了姜梨以外,大家都东倒西歪了。
  姬老将军率先回屋睡觉去了,事实上,他喝到一半就已经鼾声如雷。还是陆玑和孔六将他搀扶着回房去的。海棠也早早的回屋了,她到底和国公府的人不甚相熟,性情也不如从前开朗,加之毒蛛的伤痕也要早些休息养好,没有久呆。闻人遥喝醉了便嚷着要与人赌钱,司徒九月给他闻了一帖药,“哐当”一声就倒了下去。司徒九月潇洒的走了,国公府的暗卫们也只得扛着闻人遥回去。
  院子里瞬间只剩下了姬蘅和姜梨。
  独独剩下姬蘅和姜梨也没什么,只是因为文纪道:“大人之前吩咐过,有事要与姑娘说,属下在外面等候。”就和赵轲一起离开了院子。
  姬蘅的属下们都很忠心,国公府的下人们显然也是很听主子命令的一类,说出去等候,诺大的院子里,霎时间就一个人都没有了。姜梨怀疑连一只鸟一只虫都没有,活物里除了他们二人,大概就只有花圃里那些娇艳欲滴的毒花了。
  酒席撤下,只剩下姬蘅和姜梨一桌。篝火却没有燃尽,比之前小了些,但院子也比方才安静了多。因此,非但没有黯淡,反而有种安静过后的温暖。
  姜梨问:“国公爷?”
  姬蘅一手支着下巴,托腮看着她,却迟迟不答应,姜梨凑近去看,却愕然的发现,姬蘅的眼睛微闭,并未看向她。
  “国公爷?”姜梨又迟疑的叫了一声,姬蘅仍旧没有动弹。
  不会是喝醉了?她不由得看向姬蘅脚下早已空了的几只酒坛,便是再好的酒量,这么喝下去,总得有醉意的。方才喝酒的男子们早就不顶事了,唯有姬蘅神态清醒,举止自若,她还在感叹,姬蘅这可真是千杯不醉,没料到这会儿反而才有了反应。
  不过为了确定这人是不是真的醉了,还是恶作剧,姜梨又凑近了一些看。
  青年的皮肤本就白皙,细腻的连女子看了都要妒忌,也不知是如何养出来的。这时候已经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绯色,却愈发动人,人面桃花四个字,却不能形容的尽。那双平日里总是多情的双眸,此刻微闭着,看不到里面玩味的神色,睫毛长长的温纯的垂下来,显出几分从来没有过的温和。他的鼻梁挺拔,嘴唇一点艳色,而眼角的一颗泪痣,比桃花还要妖冶。这么一个男人坐在眼前,像是少年一般温柔,又像男子一般令人迷惑,姜梨纵然为人两世,看的也不由得有些出神。
  传言姬蘅的生父姬暝寒就是出了名的冷面将军美男子,而他的生母虞红叶的美貌,更是得了“妖女”之称,可见二人都是世间少有的美人。美人与美人结合,大概才能生下这般毫无瑕疵的男子。
  姜梨忍不住想,可惜未曾见过这二人,不知当是怎样的风采,看姬蘅这样子,只怕传闻也描不出这对夫妇风华的一半来。
  她又坐着静静的等了一会儿,想等姬蘅醒来,但等了许久,都不见姬蘅有醒来的迹象。姜梨想要起身去找文纪和赵轲,但这么大的院子,但凡她要出去,就得留姬蘅一人在这里。
  不知为何,姜梨总觉得有些不妥。虽然在旁人眼中,姬蘅是一个无所不能,没有人能对付的了的厉害角色。但认识姬蘅越久,了解的越深入,他虽然矛盾,但总归身上也有一些寻常人的影子。这世上,没有什么人是无所不能的神。
  姬蘅的仇家多,这也是姜梨早就知道的。谁知道这会儿暗处有没有其他人,要知道喝醉了的姬蘅,睡梦之中别人想要他的命,应当也是易如反掌。因为死过一次,姜梨对性命格外珍惜,她相信姬蘅也是一样。不管姬蘅目的是什么,又想要做什么,但只要他死了,奇异而戛然而止,就没有“以后”。
  姜梨想要掏出哨子,却发现哨子留在府里了。无奈,只得继续守着姬蘅,不知何时姬蘅才会醒来。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姬蘅,睡梦里的姬蘅,像是脆弱的美人,不由得,她心里一软,便解开自己的披风,披到了姬蘅身上。
  在外面睡着,容易着凉,她说服自己,姬蘅帮了她许多次,这点小事,便也不必计较了。
  静静的坐在他身边,好像时光也变得宁静了。分明坐在身边的是一个危险人物,但因为对方喝醉了什么都不知道的原因,没有针锋相对的试探,也没有彼此提防的互相逢迎,就这么真真切切的坐一会儿,也是很难得的。
  外面隐隐约约传来守更人打钟的声音,姜梨心中一动,年夜过了,新的一年到来了。
  她忍不住看了姬蘅一眼,姬蘅毫无察觉,姜梨心想,没想到成为姜二小姐的第一个新年,竟是与这人过的。这要是放在从前,她一定怎么也不会相信会发生这种事。不过短短半年时间,竟如沧海桑田,一切都变化了。原本信任的人对自己拔刀相向,毫无干系甚至躲避的人,却和自己坐在一起守岁。这,或许就是命运的玄妙之处吧!
  她小声的,温柔的道:“新年好呀,国公爷。”
  年轻的男子仍旧闭目,嘴角却好似微微扬了一点,亦或是错觉眼花了。姜梨抬眼看向天空,小雪已经停了,院子里的最后一点篝火燃尽,余烬里看不出曾经的热闹。无论如何,过去的都过去了。
  文纪从外面走进来,看见姜梨坐在姬蘅身边,微微一怔,道:“姜二姑娘?”
  “嗯?”姜梨站起身,“你来的正好,国公爷好似喝醉了。”
  “喝醉了?”文纪蹙眉,“姑娘何不出来叫属下?”
  “我怕我离开,国公爷一人留在这里有危险。”姜梨解释。
  文纪噎了噎,大约姜梨说的话实在令他难以理解。姜梨见他如此,也猜到了他心中所想,就道:“他毕竟喝醉了,我知道他很厉害,不过到底也是肉身凡胎。国公府树敌不少,倘若有人趁此机会前来索命,不说得手,可倘若伤到了他也不好。我虽不会武功,但还能喊,真要有什么不对,自然会叫人来。只是我本以为他很快会醒,不曾想像是醉的深了。”姜梨微笑道:“既然如此,今夜事情怕是谈不成,无事,我先回去,改日得了机会再来拜访,或者让赵轲传话也行。”
  她得离开了,在这里耽误太久,今夜也别想休息。
  文纪提醒:“您的披风……”
  “差点忘记。”姜梨从姬蘅的身上拿起自己的披风,又对文纪笑道:“不过虽然他醉的深,还是不要在这里睡得好。燕京城风雪大,着了风寒不是小事,你之后将他带回屋去吧。”
  文纪道:“赵轲送您。”
  “好。”姜梨道,“不必送我了,我知道出去的路,赵轲应当在外面等吧。你留在这里吧,你主子身边差不了人,太危险了。”
  她系好披风的带子,随手提了一盏放在桌上的灯笼,离开了院子。
  文纪看着女孩子消失的背影,雪地路滑,她却走得很稳,不快也不慢,很坚定的样子。分明是柔弱的少女,不知为何,总让人觉得很有力量。
  姜梨的身影消失了,再也看不到了,文纪转过头,正想叫醒姬蘅,却见那红衣的青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
  他的双眼一片清明,没有一丝醉意,仍旧是手托腮的姿态,却没有方才的脆弱无依,仿佛一切都是人的错觉。
  “主子。”文纪道,话语里并无惊讶,仿佛早就知道姬蘅并没有醉似的。
  也许是,毕竟国公府的这位大人,从来不允许自己喝醉。无论何时何地,醉了就会给人可乘之机。不知从多少岁起,也许是知晓一切的真相开始,他就永远的活在清醒之中,时时刻刻都如此。
  “走吧。”姬蘅站起身,转身往屋里走去。
  他的耳边,还回想着女孩子的话。
  “我知道他很厉害,不过到底也是肉身凡胎。国公府树敌不少,倘若有人趁此机会前来索命,不说得手,可倘若伤到了他也不好。我虽不会武功,但还能喊,真要有什么不对,自然会叫人来。”
  她竟然想着保护他?
  不知该说是可贵的善良还是愚蠢的天真,真要出事,哪里会给她叫人的机会,自然是连她也一起杀了。但最令人诧异的,大约还是她认为自己是肉身凡胎,也是芸芸众生之中最普通的一个。
  人们敬畏他、仰望他、害怕他、依赖他,时间久了,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他只是个人。
  保护他这种事,除了暗卫以外,几十年来,大约没有人对他说过,包括他的亲人。他所需要的是成长和强大,不需要有软弱。
  但是姜梨却把这一切说的无比自然。
  姬蘅收起扇子,不再多想。
  身上似乎还有她披风上的暖意。
  这天晚上,最后是赵轲将姜梨送回姜家的。同出去的时候一样,仍旧是走的“后门”,无人发现。
  第二日,姜梨因着头天晚上在国公府折腾了大半夜,起得也晚了些。桐儿还笑道:“姑娘昨夜里睡得真长,难得睡得这样好。外头到处都是放鞭炮的声音,奴婢今儿个鸡叫三声的时候就醒了,在床上烙饼似的睡不着。”
  白雪和桐儿丝毫不晓得姜梨昨夜里根本没在府上,而是去了国公府,甚至和姬老将军一群人烤了鹿肉。
  不过这话要是对她们说,也实在令人惊世骇俗了,也许旁人还以为她在说梦话,毕竟能在深更半夜里偷溜出门去国公府和一群倒也不算很熟悉的人喝酒吃肉,实在不像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干得出来的事,甚至别说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正经人家的女孩子,怕是也没这个胆子。
  姜梨摇了摇头,不知为何,却又有些好笑。很奇怪,如今她的身份远比做“沈夫人”的时候高的多了,按理来说要讲的规矩也应当更多才是。事实上她却是比从前更自由了些,可见有的时候身份并不是禁锢自己天性的理由,人才是。
  这回她倒是挺庆幸的。
  白雪道:“姑娘,咱们该去给老夫人请安了。”
  新年这段日子,每日早晨给姜老夫人请安是少不了的。可能姜老夫人也希望趁此机会修复和姜梨的关系,每每对姜梨也算慈爱,只是这过分的慈爱,让姜梨有些不自在。
  她道:“好。”
  到了晚凤堂,便见姜老夫人坐在堂厅里,姜丙吉正被奶妈拉着,坐在凳子上吃花生糖。自从季淑然走了后,姜老夫人对姜丙吉的管教也严厉了许多。姜丙吉毕竟是小孩子,当初季淑然虽然宠爱,但更多的时间还是养在了老夫人身边。因此虽然有些养歪了,却不像姜幼瑶那般无可救药。这段日子也规矩了起来,至少不像姜梨刚到姜府时候那般无法无天了。
  姜老夫人见姜梨来了,照常和姜梨说了会儿话。姜玉燕也在,局促的坐在一边,沉默的很少说话。她是这个性子,姜老夫人习以为常,待她也是淡淡的。虽然不苛刻,但也不亲热。
  唯有姜幼瑶迟迟未来。
  “三丫头怎么没过来?”姜老夫人问。
  身边的嬷嬷瞧了瞧外面,道:“许是起迟了,丫鬟们也没来报。”
  姜老夫人皱了皱眉,道:“越发没规矩!”她大约以为姜幼瑶是昨日里因为叶家来人的事还在赌气,故意不来请安的。
  姜梨微微一笑,不疾不徐的喝茶,姜幼瑶如何,她才懒得管。姜幼瑶倘若再不收起原先的性子,便是自己不对付她,也迟早有人对付她。
  “你去看看。”姜老夫人对珍珠道:“把她给我‘请’过来。”
  姜老夫人的声音里,已然有了些微怒气。
  姜玉燕更害怕了,有些手足无措,似乎是想离开,又不知应当找个什么理由。踌躇的时候,姜景睿和姜景佑也来了,年关的时候他们不必念书,难得的自由。姜景睿看见姜梨一乐,道:“哟,都来齐了。”
  卢氏四下扫了一眼,笑道:“怕不是都吧,幼瑶怎么不见?”
  她就这么说说,眼下杨氏不在,季淑然也不在,无人与她搭话。卢氏就来与姜梨闲聊,都是些琐碎的事情,简直是没话找话说。卢氏也知道,如今姜老夫人有意想要弥补姜梨,和姜梨交好,自然能让老夫人心中舒坦。能把老夫人哄得高兴了,日子能难过到哪里去?
  这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过了一会儿,珍珠回来了。姜梨眼尖的发现,珍珠的身后并没有其他人——她没有把姜幼瑶“请”来。
  不仅如此,走得近了,姜梨还发现,珍珠脚步匆匆,面色慌张,她是老夫人身边的丫鬟,鲜少有这般惊惶的时候,如此神色,只怕是出了事。
  果然,珍珠一进晚凤堂,就道:“老夫人,出事了,三小姐不见了!”
  “什么不见了?”姜老夫人皱眉道。
  “三小姐不在府里,离开了!”
  “离开了是什么意思?”卢氏不以为然,“说不准她出府玩去了,只是没与门房的人说,怎么这般惊惶的?”
  珍珠扭头,似乎这才看到卢氏也在,面色更加为难了。姜老夫人道:“你只管说,不必忌讳什么,此处都是自家人。”
  “三小姐绝不是偷偷出府去玩的。”珍珠道:“奴婢方才去看过了,三小姐屋里,值钱的金银细软都不见了,还有架子上的古董,衣物。而且,三小姐的贴身丫鬟还在府里,三小姐若偷偷出府,不可能不带上丫鬟的!”
  这分明是要一去不回头的姿态。
  “啪”的一声,姜老夫人手里的茶盏摔碎了。卢氏也惊讶的张大了嘴。
  姜梨心想,这回可是真出大事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赴宴

  姜幼瑶出走,这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事实。昨日白日里姜幼瑶还在,今日一早去看就没人了,可见姜幼瑶只能是在昨夜里趁着四下无人才离开府的。
  姜老夫人气的差点晕倒,立刻让珍珠把瑶光筑的两个丫鬟带上来审问。金花和银花被带到晚凤堂的时候,皆是花容失色,显然也知道这回是出了大事。姜老夫人看着她们,冷冷道:“说罢。”
  金花有些犹豫,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对姜幼瑶忠心耿耿,到了这个地步,仍然不愿意出卖姜幼瑶,也许是惧怕事后姜幼瑶找她算账。
  姜老夫人冷笑一声:“来人,把这两个丫鬟拖出去卖了。”
  “卖”的意思,便是要卖入青楼妓院。金花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她们本是官家小姐的贴身丫鬟,这样的丫鬟,要么是跟着小姐出嫁,被姑爷开脸成为姨娘。要么便是嫁出去做个管事的夫人,怎么也比沦落青楼强。
  不等金花开口,银花已经径自朝姜老夫人磕了个头,道:“老夫人,奴婢知道三小姐去了哪里,三小姐去了季家!”
  金花吓了一跳,银花怎么就直接给说出来了?殊不知银花早就对姜幼瑶抱有不满,姜幼瑶自来任性,对身边丫鬟稍有不满意就打骂有加。从前有季淑然管束着,还要收敛一些。如今季淑然死了,不知姜幼瑶是不是性情越发暴躁,时常不把她和金花当人看。可怜她们作为姜幼瑶的贴身侍女,不但不能说自己小姐的是非,还得忍下这非人的虐待。
  眼下姜幼瑶出事,银花可是不愿意再让自己因为姜幼瑶犯的错赔上一生了。因此,她并不像金花一般纠结,道:“老夫人,昨夜里小姐让奴婢和金花替她收拾了也金银细软。又引开了门房,奴婢们在门房的茶水里下了泻药,趁他们去茅房的空当,三小姐逃出了府。”
  卢氏奇道:“逃?她为何要逃出府去?若是想去季家,大可以自己去?”
  银花嗫嚅了两下,才道:“三小姐以为,如今府里将她禁足,这辈子都不会让她再出府去,更不用提回到季家。三小姐说一定要回季家,奴婢们不敢惹怒主子,奴婢们的卖身契还在主子身上……况且奴婢想着,今日一早便将此事回禀老夫人,这样一来,三小姐即便是去了季家,老夫人也能派人去寻。”
  姜老夫人的脸色难看极了,银花话里的意思,姜幼瑶分明是对姜家心存不满,才想着去季家寻找安慰。这样的小姐,简直是……愚蠢!
  卢氏也跟着道:“幼瑶这丫头也实在太骄纵了些。怎么会认为府里会将她关一辈子?无非是最近正是风口浪尖,她若是出门,反倒是不好。还不如好好在府里,避过风头再说。怎么好心当成驴肝肺,这般识人不清呐。”
  “够了!你少说两句!”姜老夫人怒道,卢氏立刻不做声了。姜老夫人又道:“把老大给我寻来,出了这样的事,他得马上去季家要人!姜家的小姐在季家过活,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本来姜家就因为季淑然一事如今在燕京城成为百姓谈资,要是姜幼瑶再去了季家,旁人会怎么想?姜老夫人虽然口口声声说着姜幼瑶愚蠢,到底是在她眼前长大的,祖孙情义也并非虚伪。姜幼瑶这般行事,看在外人眼里,只会觉得那些传言是真的,姜幼瑶果真是季淑然和外男的私通子,姜幼瑶就是真的毁了!
  姜梨瞧见姜老夫人的动静,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姜幼瑶便是犯了这么多错,姜老夫人仍旧对她没有完全失望,本来是绝佳的身份,却被这愚蠢的女子弄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可见人的路最终怎么样,还是要自己走的。
  姜景睿随口道:“还要什么人呐,她想回季家,就回季家呗!咱们府上还少一张吃饭的嘴,多好。”
  卢氏赶忙拉了一把姜景睿,虽然她心里也是这样想的,但看姜老夫人的神情,显然不打算让姜幼瑶一直住在季家里。本来老夫人就已经很生气了,姜景睿这时候火上浇油,可不是什么好事。
  姜元柏下了朝就得了消息,匆匆赶来,听闻此事,面色铁青,二话没说就带人去季家上要人了。
  姜景睿出了晚凤堂,与姜梨咬耳朵,道:“你猜姜幼瑶会跟大伯父回来么?”
  “当然。”
  “为什么?”姜景睿反倒像是很失望似的,道:“难道季家不留她么?她好歹也是季家的外孙。”
  姜梨道:“你也知道是外孙了,季淑然的事上,季家本就理亏,对姜家也不会多说什么。况且姜幼瑶呆在季家,对她来说并非好事。只有让她回到姜家,对彼此才是最好的结果。至于姜幼瑶本身的意愿,重要么?”
  姜景睿挠挠头,最后道:“也是,她的意愿反正都不怎么聪明。”
  姜梨往芳菲苑走去,新年第一天,没料到姜幼瑶就给了整个姜家这么大一个惊喜,这也是姜梨没有预料到的。说不准昨夜里她被赵轲带着从姜家的“后门”离开的时候,姜幼瑶也正从前门偷偷溜走。
  只是……姜幼瑶接下来回府要面对的麻烦,可就多了去了。至少对于她骤然失去母亲一事,姜元柏和姜老夫人本来就为数不多的愧疚,此刻定然烟消云散。姜幼瑶就没有依仗了。
  下午的时候,姜元柏带着人回来了。姜梨自己在芳菲苑里,本以为会看到一个气急败坏的姜幼瑶,没料到桐儿匆匆从外面跑来,一进门就将门掩住,对着莫名其妙的白雪和姜梨道:“出大事啦!”
  “怎么?”姜梨问。这府里隔三差五就“出大事”,归根结底也真的不算什么大事。至于姜幼瑶,姜梨也不认为她现在还能掀得起多大的风浪来。
  “老爷晌午带着人去季家找三小姐,这会儿空着手回来了。奴婢还以为是三小姐执意要留在季家,不过后来在晚凤堂外面听见老夫人发了好大的火,二老爷还劝老爷当务之急是赶紧找人。”顿了顿,她才道:“三小姐没去季家,不见啦!”
  “没去季家?”这下子,姜梨的目光一凝。姜幼瑶论说有多聪明,可能连姜玉娥都比不上。若是不去季家,这燕京城里还能去什么地方……莫非,是去找姜玉娥,或者说是周彦邦了么?毕竟顺着姜幼瑶的性子想,天下里,最值得她信任的除了季家人,就只有周彦邦这个宁远侯世子了吧?
  白雪也跟姜梨想到一块儿去了,问道:“三小姐不会去宁远侯府了吧?”
  “也可能,不过真要去了宁远侯府,侯府那边当很快派人前来告知。”
  “为何?”桐儿道:“这么急着明哲保身?”
  “沈如云马上就要嫁到宁远侯府了,”姜梨浑不在意的笑了笑,“沈如云的哥哥沈玉容可是个护短的人,想必在这之前就与周家打好招呼。周家岂敢怠慢,姜幼瑶出现算个什么事?况且如今姜幼瑶名声不好,周家生怕周彦邦和姜幼瑶扯上什么关系,躲避还来不及。”
  “这么说来,只要三小姐去了宁远侯府,很快咱们府上就能知道了?”桐儿问。
  姜梨点头:“所以也不必太过忧心,燕京城虽然大,父亲明面上也没有报官,只要姜幼瑶不遇到坏人,便是遇到坏人,也能很快查清楚下落。”她转过身,淡淡道:“我们只要静观其变就好了。”
  这是姜梨的想法,她笃定姜幼瑶走不远。且不说其他条件,便是单单姜幼瑶自身,也并非吃苦的性子。在外面只怕呆到半日就觉得后悔了。
  但没想到,姜梨的这个想法竟然是错的。
  到了夜里,仍旧没有姜幼瑶的消息。桐儿偷偷去相熟的丫鬟哪里打听了,听闻姜元柏也去了宁远侯府找人,不过仍旧是一无所获。派出去追查姜幼瑶下落的人也并未发现姜幼瑶的踪迹。好好一个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似的。姜老夫人已经和姜元柏商量是否要报官,可是一旦报官,对姜幼瑶的声明可真是有损了。
  争执了许久,最后卢氏和姜元平也加入了进来,最后决定,明日一早就去报官。名声固然重要,但性命才是放在首位的。
  桐儿和白雪絮叨了几句就出去了,姜梨上了塌,吹灭了灯,却是睡不着。想着姜幼瑶的事,总觉得奇怪。
  这么大一个人,如何会无缘无故的消失。倘若走在街上,自然是很容易被发现的,认识的官家,也无人敢藏下她。甚至姜元柏还让人去了茶坊青楼,看看是不是被人贩子抓住了,也没有结果。出城门的印记里没有姜幼瑶的消息,莫非……她是被谁藏起来了么?
  姜梨冥思苦想,最后也没想出个结果。便翻了个身,闭上了眼。明日事明日再说,且让姜元柏报官再让人找找。如果找不着……找不着的话,问问赵轲吧。
  也许他能知道。
  ……
  第二日一早,姜梨出芳菲苑给姜老夫人请安的时候,果然没看到姜元柏的影子,应当是带人去报官了。卢氏也在,不过没有平日里的泼辣精明,讷讷的坐在一旁,还对姜梨摇了摇头,好像在告诫姜梨,不要惹老夫人生气,静观其变就好。
  姜老夫人大概是真的动了怒,前边季淑然的事还没弄出个好歹,姜幼瑶这头又一波再起。姜家这下子真的要沦为燕京城的笑柄了。
  晚凤堂的气氛十分沉默,正在这时,翡翠突然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封帖子,将帖子送到姜老夫人身边,一边道:“老夫人,中书舍郎的母亲送帖子过来了。”
  中书舍郎?姜梨心中一动,沈家?她不由自主的抬起头看向姜老夫人手里的帖子。
  姜老夫人飞快的看完帖子,似乎有些倦意,就道:“回了吧,这几日还是避免出门,同沈家本也无甚往来。还有五丫头的事,去了反倒尴尬。”一瞥眼,就看见姜梨怔怔的盯着她手里的帖子。
  姜梨自来在姜府里,对什么都云淡风轻的模样。无论是珠宝首饰还是绫罗绸缎,送她也都是微微一笑,却并无太过高兴的模样。这幅无欲无求的模样令人欣慰,又有些惴惴不安,尤其是对于想要补偿姜梨过去的委屈的老妇人和姜元柏来说。这会子,姜老夫人突然见到姜梨难得流露出有兴趣的模样,思忖了一下,就道:“二丫头,你想去吗?”
  姜梨一怔,卢氏也朝她看来,姜梨微微笑了笑:“只是有些好奇罢了。”嘴上虽然这么说,目光却仍旧看向那帖子。
  姜老夫人立刻心领神会,斟酌了一会儿,道:“既然如此,这帖子就接了吧。既然他们相邀,不去反倒显得我姜家底气不足。本来无事,却不知他们在背后说些什么。两日后,二丫头,你也梳妆打扮一下,随我赴宴。”
  卢氏奇道:“沈家为何要设宴?”
  姜老夫人看了她一眼:“沈家小姐要出嫁了,十日后进宁远侯府大门。出嫁前设宴宴请一番。”
  沈家人丁单薄,沈母又只有一儿一女,沈玉容还未续弦,沈如云要出嫁,对于沈家来说,大约是一件大事。
  卢氏点头,道:“那咱们阿梨当日可要打扮一番,如今……”她笑了笑,剩下的话没有说下去,姜梨也晓得她想说什么。如今自己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且不说婚事如何,至少得开始挑选人家。
  不过现在这时辰可真不是很好,毕竟姜家才出了这么多事。但对于姜梨来说,恰恰正是她求之不得的。她不想要嫁人,只想要报仇。困在后宅之中,如何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她巴不得嫁不出去。
  但老夫人却开始认真的考虑卢氏的话,之前被季淑然蒙蔽,姜梨的亲事被耽误了。后来又被姜玉娥给搅混了,虽然现在看来,宁远侯府那门亲事并不怎么样,周彦邦也绝非良配。但到底让姜梨受了委屈。
  燕京城里适龄的青年才俊,应该是时候去看一看了,这次沈府赴宴,应当也能见着不少,若是见着还不错的,就叫人去打听打听,姜老夫人琢磨着。
  却没有发现,姜梨微笑的嘴角,早就不知不觉沉了下来。
  ……
  在离去沈家赴宴的两日里,官衙的人仍旧没有找到姜幼瑶的下落。因着姜元柏跟衙门的人打过招呼,倒是没有放出姜幼瑶的大名,名声是保住了。至少现在,除了衙门里的人,并无人知道姜幼瑶不见了的事实。
  姜元柏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姜梨晓得姜元柏其实也是担心的,毕竟是他的亲生女儿。再如何愤怒失望,一到了这样的关头,还是忍不住担心。但这对姜梨来说,并不会改变什么。
  到了去沈府赴宴那一日,一早,姜老夫人就让珍珠送来了首饰。
  年关的时候做了好几件新衣,都还没来得及穿,这下子倒是可以穿着了。姜老夫人送来的首饰也着实大方,琳琅满目。桐儿挑着和衣裳配的首饰给姜梨戴上了,又仔仔细细的给姜梨梳了头,略施粉黛,一切便好的出奇。
  “这段日子姑娘许久都不曾赴宴了,恰好趁着这次机会让旁人惊艳惊艳。”桐儿像是从来不知道谦虚二字如何写,洋洋得意道:“把别的小姐都比下去,让他们看的惊掉牙!”
  姜梨笑了笑,不置可否,她这回去沈家,是想再寻一些证据,虽然还能寻到的证据实在是太渺茫了,沈家定然在薛芳菲死后,就将所有的痕迹清理干净。沈玉容自来谨慎小心,不会留下任何把柄。但她还是想要看一看。
  待出了院子,姜老夫人一行人也早已在了。卢氏没有带姜景睿和姜景佑,姜景佑要念书,姜景睿太皮,卢氏怕他到时候在宴会上捅娄子。今日来的还有一些世家小姐,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可不好。卢氏也是怀着为自己挑选儿媳妇的心情来赴宴的。至于三房,姜老夫人也派人问过,杨氏说自己近来身子不好,婉言谢绝了。姜老夫人自认自己能做的都已经做到,杨氏自己不领情,她也不必再劝。
  这么一来,便只有姜老夫人,卢氏和姜梨三人去赴宴了。
  好在卢氏和姜梨关系还不错,一路上也捡着话与姜梨说,气氛倒也融洽。只是姜梨心中揣着事情,难免有些心不在焉。卢氏还以为她昨夜没休息好,便让她靠着马车休息一会儿,到了再叫她。
  姜梨便靠着马车闭上了眼,可是哪里睡得着,思绪纷乱的要命,脑子里尽是过去在沈家的种种。如今故地重游,那个夺去她性命的地方,欺骗她伤害她谋杀她的地方,埋葬了她曾有过的孩子的地方,她终究还是要再走一趟。
  没过多久,马车停了下来,卢氏摇了摇姜梨:“阿梨,到了。”
  姜梨睁开眼,随着卢氏跳下马车。
  沈府的门口仍然和过去没什么两样,那金灿灿题着“状元及第”四个字的牌匾,仍旧簇新,仿佛每日都被人静心擦拭过,看不出一点尘埃。门房的小厮甚至是姜梨面熟的,只是身上穿着的衣裳,却比过去要富贵多了。
  姜梨扶着姜老夫人的手,与门房递了帖子,门房便恭敬的让开,将人迎进去,并没有发现面前这个女孩子,就是过去在府里住了三年的夫人。
  谁能想到呢?没人能想到。
  一进门,便是满目的风雅之气,卢氏道:“看来这沈大人也是风雅之人,府里很有文人韵致。”
  姜家也是文臣家,文人对文人,总有些惺惺相惜的味道。姜梨目光变冷,沈家看起来的确风雅,知书识礼,只是这谦谦君子下的狼子野心,却是无人知道的。
  待到了院子,便发现已经来了不少夫人小姐。还有一些少爷,官家少爷们来的少,姜梨看见了柳絮。柳絮和柳夫人也是来赴宴的,柳絮看见姜梨,激动地自己一路小跑过来,道:“可算是见着你了!”
  说起来,姜梨自从从桐乡回到燕京城后,便鲜少看见柳絮了。她不再去广文堂,姜家又接二连三的出事,除了隔三差五去叶家探望薛怀远,也不再到处走动。柳絮拉着她的手在柳夫人身边坐下来,姜老夫人见她与相熟的小姐妹说话,便也随她去了。
  柳絮道:“你可还好吧?我有多久没见着你了?两个月还是三个月?原本之前我想下帖子去你府上的,可听闻姜家这段日子不太平,不好贸然拜访。想要叫你出来找我,又怕你不便出门。没想到今日倒在这里看见你了。”
  姜梨微微一笑:“近来是发生了许多事,不过都过去了。”
  柳絮打量了一番姜梨,见她神情不似作伪,也没有憔悴消瘦,这才松了口气,道:“过去了就好,看见你这样,我总算是放心了。今日怎么只有你来,不见姜幼瑶?”
  外人还不晓得姜幼瑶不见了的事,姜梨笑道:“她在府里,被禁足了。”
  柳絮道:“她那个性子,准是又在府上没事找事了。她不来还好些,她一来,我真怕她找你麻烦。”
  “多谢了。”姜梨也笑,看向柳絮,“最近你也没什么事吧?”
  柳絮道:“没什么。”说到这里,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吱吱呜呜的。姜梨见状,轻声问:“可是有什么不对?”
  柳絮看了她一眼,无奈的叹了口气,“我爹说是时候为我相看人家了,今日来赴宴,我娘也是来看有何合适的人选。天知道我根本不想嫁人,嫁人有什么好?”她说着说着,看向姜梨,眼睛一亮,道:“说起来,你也应当是因为这个才来赴宴的吧?你年纪与我相仿,姜家早就应当为你相看人家了!”
  “也许吧。”姜梨笑笑。
  “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的模样,”柳絮狐疑的看着她,“既不害羞也不害怕,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我?”姜梨回神,笑道:“我也跟你一样,本是不愿意嫁人。不过这种事,倒也不是我说了算,与其白白担心,不如放宽心。”
  柳絮闻言,也叹了口气,道:“谁让咱们生做女子,却比男子还要辛苦的多。”
  姜梨抬眼看向其他地方。今日来的人,也有季家人,陈季氏也在,只与姜老夫人打了个招呼之后,便远远的坐在另一头。因为季淑然的事,季家和姜家两户的关系也十分尴尬。却是不好说什么。
  除此之外,姜梨还看到了右相李家的人。李显和李濂竟也来了,但想想也是,沈玉容既然如此投了成王一派,右相又早已与成王勾结。沈玉容和右相就是一伙的。姜梨注意到,在座的年轻小姐们,许多人的目光都往李显兄弟看去。
  李显和李濂,都生的一表人才。尤其是李显,年纪轻轻才华出众,又有官身。虽然李濂看起来像是个纨绔子弟,但他的那副好皮囊和身份地位,还是让许多姑娘动了心。这兄弟二人到了如今都尚未婚配,算是燕京贵女圈里面的香饽饽,只是挑选姻缘一事,要么十分开明的家族,全凭孩子自己喜好坐主。要么越是地位高贵,越是要讲究门当户对。旁人挑上了李家,也得李家看得上眼才是。
  姜老夫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忍不住往姜梨那头看去,看姜梨只与柳絮说话,并未朝李显兄弟俩看一眼,这才放下心来。李显兄弟固然好,可李家和姜家是死对头,若是姜梨也心仪李家兄弟,必然是不能成的。好在姜梨看上去对这二人并无青睐之意。
  今日往来的年轻小姐,都离姜梨远远地。虽然弑母杀弟这个罪名已经不在了,但姜家最近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人人都愿意远离是非,不愿意与姜家人牵扯。姜梨也乐得清静。
  正与柳絮说着话,柳絮突然道:“哎,没想到萧先生也来了。”
  姜梨抬眼看去,萧德音穿着一件宽大的紫色衣裙,衣袂飘飘,款款而至。她惯来看上去温柔典雅,如今也是一样。在一众比她年纪小的少女之中,非但没有被比下去,反而有种独特的美。
  这里的贵女们许多也是明义堂的女学生,当即都热络的与萧德音打招呼。萧德音含笑的受了,走到姜梨和柳絮身边时,姜梨和柳絮也起身同她行礼。
  萧德音似乎很意外姜梨在这里,笑道:“没想到你也来了。这些日子未曾在明义堂看见你,听闻你受了风寒,可还好?”
  她丝毫不提姜家的那些事,仿佛为姜梨考虑的十分周全似的。姜梨也谢过了萧德音的问号,待萧德音走后,柳絮感叹道:“明义堂的先生中,只有萧先生最温柔了。”
  姜梨笑了笑,不置可否。她曾也以为萧德音是最温柔的那个,毕竟能有那般动人的琴声,一定是个灵透的人。只是真相丑陋,真相令人寒心。
  又坐了一会儿,主人家终于出来了。沈母和沈如云先出来,沈玉容后出来。沈母拉着沈如云与各位夫人小姐见礼,沈如云穿着玫瑰紫牡丹花纹锦长衣,霏子长裙,可算是十分华丽了。她今日亦是精心妆点过,不知是不是因为很快要嫁入宁远侯府,得偿所愿,看起来分外娇艳。
  沈玉容后出来,他一出来,许多贵女们黏在李家兄弟身上的目光,霎时间就转向了沈玉容。这般的青年才俊,前途无量的小沈大人,即便只是,那也是旁人争着抢着的。况且这位爷还是个情种,自己夫人做下那般丑事仍然不离不弃,世上女子皆是希望自己夫君是深情之人。沈玉容这般,除了家底薄了点,真是找不出缺点了。
  沈母的脸上,忍不住就流露出一点得意的神色来。她很喜欢这种众星拱月的感觉,今日来府上的任何一位,换在几年以前,他们一家都需高高仰望对方。而今这些人称赞她的儿女,追捧她,却让她觉得,过去的一切苦都是值得的。哪怕只是为了这片刻的虚荣。
  姜梨将沈母的神情尽收眼底,同这人做了三年的婆媳,她早已知道沈母的心里在想什么。心中忍不住嘲讽的一笑,便是沈玉容升官发财,她做了上等人的娘,骨子里的虚荣和市侩却和从前没什么两样,甚至比从前表现的还要露骨了些。
  沈府的家宴要开始了,众人落座在席上。侍女送上来一盘盘精致的菜肴,许久不见,沈府的下人多了很多,连饭菜的口味也变了。姜梨怔怔的想。
  那时候她嫁到沈家,沈家本就没什么家底,全凭沈玉容在外写字和薛芳菲的嫁妆过活。她精打细算,每日的饭菜却也不能太简陋,即便这样,还总是被沈如云和沈母嫌弃她不会过日子。
  眼下沈家像是不缺银子了,顿顿都有大鱼大肉,还大摆筵席,不知这里面的银子,有多少是永宁公主所赠。
  姜梨才刚想到这一茬,就听到沈府的下人来通报——永宁公主到了。
  宴席上的众人都讶然,永宁公主怎么会突然前来?
  姜梨嘴角一扯,永宁公主当然会来。只要有沈玉容的地方,她都会毫不犹豫的跟过来。从前也就罢了,但桐乡一案的热情还尚未完全消退,冯裕堂背后之人的谣言也并未肃清。永宁公主应当与沈家保持距离才是,这会儿来,只怕沈玉容不会很高兴。
  她不动声色的朝另一边席上的沈玉容看了一眼。
  沈玉容嘴角含笑,正侧头听身边同僚说着什么,漫不经心的往花园入口处看了一眼。那一眼里,姜梨分明看到了焦躁和不悦。
  他和永宁公主果然产生了分歧。
  永宁任性,又黏沈玉容黏的紧,一刻也不想分开。然而在沈玉容的心里,和永宁厮守显然不是第一位的。这个时候,以沈玉容的性情,只会想方设法避嫌,永宁这么巴巴的贴上来,只会让沈玉容恼怒。
  姜梨举起面前的茶杯,浅浅啜饮一口,笑容温软。
  “没想到公主会突然前来。”柳絮坐在姜梨身边,偷偷与姜梨说话。
  这时候,永宁公主也随着引路的小厮进来了。
  今日是沈母为沈如云设宴,永宁公主穿的却比沈如云还要华艳,茜红明珠花抹胸,飞鸟描花长裙,头发挽成金丝八宝攒珠髻,可谓是十分耀眼了。她嘴唇红润,笑容娇媚,道:“偶然经过,本宫听闻热闹,才知里头设宴。进来瞧瞧,沈夫人不会介意吧?”
  “哪里的话?”沈母笑道:“公主殿下肯来,府上蓬荜生辉。”
  永宁公主又是娇笑道:“沈夫人客气了。大家不必在意本宫,同先前一样吧。”她自然而然的坐在了沈如云身边。
  沈如云则像是得到了莫大的荣耀一般,将身子做的更笔直了一些,头也昂的高高的。看在姜梨眼里,却有一种令人作呕的恶心。
  “沈家这模样跟上赶着巴结差不多,”柳絮低声道:“沈大人看着也是个清高之人,怎么这家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姜梨只说了一句话。毕竟沈玉容究竟是不是真清高,她是最清楚不过的了。
  永宁公主若无其事的往沈玉容那头看了一眼,沈玉容并未注意到她,她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随即又很快隐去,同席上的夫人们神情自若的笑谈起来。
  巴结永宁公主的人,实在不少。姜老夫人和卢氏却坐着没动,甚至没有主动与永宁公主打招呼。永宁公主是成王的妹妹,成王和右相勾结,右相和姜家是对头,自然没什么可说的。
  这顿宴席,看上去也是宾主尽欢。夫人们忙着热络的闲谈,相看的相看,巴结的巴结。用过饭后,就当在庭院小筑里看雪。
  虽然今日未曾下雪,但沈府风雅,特意修缮了看雪亭。长长的一道廊亭,也是一方景色。柳絮有些兴致缺缺,其他小姐随着沈如云在院子里走动,柳絮却不爱凑这个热闹,拉着姜梨,两个人单独在园子里闲逛。
  逛了一会儿,柳絮要去净房,姜梨在外等她,也随意走走,走着走着,突然看见一处敞开的屋里,桌上放了一方琴。
  这方古琴,一看就很是珍贵,而是应当是女子所用,十分纤细轻薄,琴面下还雕刻了花鸟。在她作为薛芳菲的时候,她本来带了一把琴,那是薛昭送她的,最后随着她的死也一并烧毁了。沈玉容弹琴,断不会用这种女儿家的琴,看到这把琴的第一眼起,姜梨就晓得,这是永宁公主所赠。
  永宁公主也会弹琴,虽然也许她的琴艺并不精妙,但世上不乏追捧她,为她叫好的人。姜梨走进屋,走到这方琴跟前,伸手抚过琴面,珍贵的琴,大约摸起来都没有粗糙的感觉,是截然不同的精致。她可以想到,或许在从前,沈玉容就坐在这里,看着永宁公主抚琴,也许应和,也许只是微笑着看着。想着想着,姜梨般觉得一阵恶心。
  她却坐了下来。没有焚香,也没有浴手,她试了一下,直接便弹拨起来。
  她弹的是《关上月》。
  琴声悠悠荡荡,渐渐传出了老远,沈府没有国公府大,这琴声自然也不会在中途就销声匿迹,渐渐地传到了廊亭之上。
  起先还没有人注意,以为是哪位琴师在弹奏。渐渐地,听的人也都被吸引了注意,有人道:“这是哪位琴师,《关上月》这般琴曲也能弹得出神入化,这……这是何人在弹?”
  “对对对,哎,萧先生,您不是会琴吗?这琴声已经能称得上极好了吧?”有人问。
  冷不防有人问到萧德音,萧德音正在发呆,一时没回过神,只见身边有人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萧先生,您怎么了?”
  萧德音这才回过神,勉强笑了笑,回答道:“嗯,谈的极好。”无人发现她此刻的掌心里,竟全是汗水。
  旁人只能听到琴声,却听不到琴心,可她分明就觉得,弹琴的人如此熟悉,好像就是那个人,那个本应不该存在的人……薛芳菲?
  这怎么可能呢!
  薛芳菲已经死了,弹琴的定然是和薛芳菲琴声相仿的人,是她自己弄错了。萧德音这般想着,迫不及待的问沈母,道:“敢问夫人,府上琴声是何人所奏,能不能请来一叙?”
  沈母也是一头雾水,道:“琴师?我们府上未曾请过琴师。”
  “未曾请过琴师,那弹琴的是谁?”众人诧异,“不会是来客里的哪位小姐吧?”
  沈如云恰好也在,她想了想,道:“府里只有一张琴,是大哥的,放在西园的茶房里。要是有人在咱们府上弹琴,定然只能弹那一张琴,只要派人去瞧瞧就知道是谁了。诸位不必心急,我这就叫人去看,哪位弹琴的人是谁,再请他过来。”说罢,便吩咐丫鬟前去了。
  《关上月》仍旧没有停,越是弹到激荡处,越是有味道,有人忍不住道:“这琴声,和萧先生也差不离了。”
  萧德音闻言,心中一阵恼火。曾几何时,整个燕京城将她奉为第一琴师,尤其是惊鸿仙子出嫁以后,她再无对手。可是短短半年以来,先是姜梨,后是莫名其妙的这人,她这第一琴师,仿佛人人都能做得似的!
  除了恼怒以外,萧德音的内心深处,还有深深地恐惧。
  实在是太像了。
  她还记得第一次听薛芳菲弹奏《关上月》的时候,吃惊的都不肯相信世上有人能弹成如此境界。在那时,她也痛恨的发现,自己的琴技,的确及不上薛芳菲。
  好在薛芳菲死了。
  但这人是谁?
  被沈如云吩咐去寻找弹琴之人的丫鬟来到了西园的屋子里,那弹琴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小丫鬟进了屋子,看见那方珍贵的花鸟琴端端正正的放在桌上,似乎从未有人来过。
  空气里只余淡淡的芳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