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5

千山茶客:嫡嫁千金 100 - 102

  【第一百章】外室

  姜梨离开后,回到了丽正堂。她没有告诉叶嘉儿自己去见了肃国公,对于襄阳的人来说,肃国公这个名字也太过遥远,亲眼见过的人寥寥无几。要是姬蘅走在大街上,旁人只会惊讶天下竟有这么漂亮的男人,却也不会想到他的身份如此。况且,姬蘅的出现,让整件事情更加复杂。还没弄清楚来龙去脉之前,姜梨不打算告诉叶家。便是告诉叶家人,也得等叶明轩和叶明辉兄弟两回来之后,细细商量。
  等将那些拿着古香缎前来讨银子的百姓们一一安顿好,天色已近傍晚。姜梨一行人回到叶府,关氏已近回来了,和卓氏得知了丽正堂已经没事的消息,都松了一口气。不过,叶明煜却没能一起回来。
  “老三性子冲动,等我过去的时候,已经闯进了衙门大堂,听人说嚷着要见佟知府,被衙门里的官差拿下了。那些官差人多势众,老三不敌。我想见见佟知府,向他求个情,却连人也没见到。守门的官差告诉我,要想见人,至少得那些银子,我出来的匆忙,哪里带了银票。只得拿些银票,明日早上再去,希望老三没吃苦头才好。”
  “还要银票?”叶如风恨恨道:“这些狗官!”
  姜梨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了,不是人人都如薛怀远一般两袖清风,越是小的官,却是享受权利带来的好处,不然怎么会有“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之说。
  “世道如此,”卓氏叹了口气,“咱再凑凑吧,总不能放着老三不管。”
  “确实如此,”叶嘉儿也道:“好在他们想要的是银子,这就好办了。”
  “嘉儿,你不知道。”关氏叹了口气,“叶家此次古香缎出事,已经赔了不少银子。成衣铺停止与咱们做生意,又是一笔不晓得损失。人心贪婪,怕的就是这些人贪心不足,索求无度,当咱们叶家是银库。一旦开了这个口……要想将你大伯和爹捞出来,就要费不少功夫。”
  叶家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对人心的贪婪也看的清楚。只要佟知阳从叶家尝到了甜头,一个叶明煜都能用一大把银子来赎回,对于叶明轩和叶明辉,不让叶家伤一回元气,怕是不会善罢甘休。叶家就如一块肥肉,佟知阳盯了这么久,总算找到了下手的机会,怎么会让到嘴的鸭子飞了?
  姜梨笑了笑:“其实也不必担心。”
  屋里众人都朝她看来。
  大家都知道,今日丽正堂最后安然无恙,多亏姜梨站出来说了一番话。虽然她年纪比叶嘉儿小,也从未打理过生意,可看她的样子,做的比在场所有人都要周到。
  “不用凑银子,我看佟知阳很快就会放了明煜舅舅。”
  “为什么?”叶如风皱眉问道。
  “因为我父亲是姜元柏,”姜梨道:“他怕了。”
  ……
  佟府的书房里,佟知阳猛地把手上的书扔了出去,高声反问:“姜元柏的女子儿?她怎么会在襄阳?”
  佟知阳生的矮胖圆润,小眼睛大蒜鼻,即便在府里,也穿着锃光的官袍。此刻他却像是生出勃然怒意,正对着手下发火。
  “小的也不知道,”手下唯唯诺诺的答道:“本以为会不会是叶家的人让人假扮的,可元辅府的侍卫不容作假。襄阳城有去过燕京的人亲自看了,说的确是姜二小姐不假。姜二小姐的确现在在襄阳,住在叶家。”
  佟知阳愣了,他道:“怎么回事?不是说叶家和姜家十几年前都断了往来,姜梨不都不认叶家人了,怎么会突然来襄阳?”
  “这个,听说是叶老夫人病重,姜二小姐来探望的。”
  佟知阳一脚踢开地上的板凳:“他们这是骗鬼呢?这么多年没消息,怎么会突然变得重情重义?”
  “这也就罢了……老爷,那姜二小姐还站在丽正堂的门口,说,说……”手下吞吞吐吐起来。
  “说什么?”
  那人犹豫了一下,便将姜梨站在丽正堂前说的话,原原本本的复述给了佟知阳。他记忆力倒是不错,一个字儿不落,包括姜梨提到的织室令,也包括姜梨奚落嘲讽佟知阳的言语。
  佟知阳听完,面色青青白白,憋了许久,才吐出两个字:“混蛋!”
  被一个小辈这么不留情面的嘲笑,对佟知阳这样装腔作势的虚荣人来说,无异于被扒了衣服上街游行。不得不承认,姜梨的讽刺一个脏字儿也不带,却是戳心窝子的尖锐。更可气的是,面对这样的嘲笑,佟知阳还什么都不能说,因为姜梨是姜元柏的女儿,姜元柏是当今首辅,他这个知府对比起来简直是草芥。不仅不能反驳,还得讨好着这位千金小姐,即便只是表面上的讨好。
  “老爷,原本对付叶家十拿九稳,谁知道中途杀出个姜二小姐。姜二小姐可是姜家人,那……眼下是不是要重新打算?”
  手下的话,让佟知阳也思考起来。他的妹夫不久前让他找个机会对付一下叶家,说是叶家的事办好了,这个知府也能有升迁的机会。佟知阳能做到知府,全都是靠这个妹夫提拔,妹夫在燕京城给贵人做事,有的是门路。佟知阳当然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下来,一切按照妹夫的计划行事。只等着叶家被作弄的凄凄惨惨,走投无路,才会给叶家一条早就计划好的最后生路。
  当然了,佟知阳本身也眼馋叶家这一笔巨财,他不敢妄想独吞,且叶家的商号在北燕都有名,不是那么轻易能吞的了的。现在好了,有了妹夫,有了燕京城的贵人在背后做靠山,佟知阳的胆子就打了起来。借着这个机会,既能让自己得到升迁的机会,又能大赚一笔叶家的银子,何乐不为?
  一切都做的好端端的,谁知道突然冒出来个姜梨。
  佟知阳猜测,在妹夫最初的计划里,大约也没想到和叶家已无往来的姜二小姐会突然来到襄阳,还给叶家出头。甚至搬出了织室令,佟知阳自然晓得织室令是什么,天高皇帝远,他能在襄阳城称王称霸,但到了燕京的官儿面前,就什么都不是了。
  “这样下去不行。”佟知阳在屋里来回走了两圈,道:“去拿纸笔。”
  手下连忙去寻了纸笔来,佟知阳抹去额上的汗,看着面前的纸笔,还在想该如何下笔。
  这件事姜梨的出现已经超乎了计划之外,姜梨既然敢当着丽正堂的面说出给姜元柏写信的事,可见姜元柏的态度,和叶家并不是全无感情。如果姜元柏因此迁怒于他,不说自己的妹夫,自己这个小小的知府怕是做不成了。荣华富贵固然可爱,但赔了夫人又折兵就不可爱了。佟知阳决定写信问一问妹夫,或者让妹夫让那位贵人拿主意,至少告诉他下一步该如何走,否则单靠自己,走错了路,可就悔之晚矣。
  正匆匆写着,手下忽然想起了什么,道:“老爷,那叶家三老爷现在还被关着,是要放还是不放?”
  在最初的计划里,叶明煜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他没有掺和叶家的生意,叶家的生意他也一窍不通,所以没有特意交代要如何叶明煜。只是叶明煜自己找上门来,佟知阳也不介意抓他一抓,至少惊慌失措的叶家人带着一大笔银子来赎叶明煜,对他来说也是一笔意外之财。可是眼下情况不同,能少给自己惹麻烦就少惹麻烦,无缘无故让那位姜二小姐更加记恨自己,可不是什么好事。
  “关什么关?还不赶紧放了!就说是一场误会,手下人自作主张,与我无关!”佟知阳骂道。
  手下忙出去复命了。
  佟知阳站在屋里,越想越是气急败坏,然而境况容不得他耽误,就如姜梨所说,已经写信回去襄阳告诉姜元柏,自己就得改紧追上,立刻写信给妹夫,让他想想对策。
  真是飞来横祸。
  ……
  叶明煜在一个时辰后回到了叶府。
  叶家人见他安然无恙的回来,俱是喜出望外。关氏问叶明煜可伤着哪儿了,叶明煜也只摇头没有。那些官差虽然抓了他,他也不是好惹得,没给对方苦头吃。至于想要怎么样他么,到底还是叶家的三老爷,况且他江湖上的朋友不在少数,真是有什么问题,指不定谁有麻烦。
  “我还以为明日得拿银子去赎你呢。”卓氏松了口气,“回来就好。”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叶明煜挠了挠头,“那些官差起初对我恶声恶气,还说要让我吃苦头,晚上突然对我恭敬了起来,还道歉说只是一场误会,就把我放了回来。我还以为古香缎的事情已经澄清了,没想到大哥二哥还没回来。”
  屋里众人就都看向姜梨。
  “你们看阿梨做什么?”叶明煜道:“这事和阿梨有关?”
  “这事确实多亏了表妹。”叶嘉儿便将姜梨在丽正堂门前做的的事情娓娓道来罢了,道:“佟知府应该是忌惮姜家的关系,才将三叔这么快就放了出来。”
  叶明煜也没想到这其中还有这么一层关系,看着姜梨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虽然他不记恨姜梨,但对姜家一直也没什么好感就是了。姜元柏那样早就续弦,姜家和季家门当户对,打心底,叶明煜也瞧不起姜家的自私冷漠。可今日若非是姜家的名号,丽正堂可能已经没了。被自己厌恶的所救,真是让人无言以对。
  从前叶家人总说,当初就不该把叶珍珍嫁给姜元柏,要是叶珍珍嫁给普通人,或许命运又是不同。但叶珍珍要真的嫁给普通人,没有姜家的名声镇着,叶家又能撑得住几时?过去那些年,不是看在叶珍珍是姜夫人的关系,叶家怕也不会如此安生。十几年过去了,眼见着姜家和叶家再无往来,这些人就立刻蠢蠢欲动。说到底是树大招风。
  姜梨看出了叶明煜的不自在,便笑道:“没什么,人都是欺软怕硬,佟知阳这人胆小如鼠,偏偏又贪婪,做事瞻前顾后。自然能为姜家的名号所震,其实要是换一个心狠手辣的,未必就能如此结果。”
  “你倒像是很了解佟知阳似的。”叶如风忍不住开口。
  “从头到尾佟知阳都没露面,一直让旁人来做事,可见是个胆小之人,他这样顾全稳妥,怕是只会等胜券在握,尘埃落定之后才会现身。”
  叶明煜点头,突然问:“阿梨,你果然同你父亲写信了?”
  姜梨在丽正堂前说,自己已经想襄阳的事告诉姜元柏,让姜元柏上报给织室令。由织室令下派人马。叶明煜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道:“你父亲……真的会为此事出头?”
  在叶家人看来,姜元柏应该不会为这样的小事出头,在姜梨看来,姜元柏不出手的原因,却未必是因为小事,而是牵扯到右相的缘故。虽然姜家和李家是对头,但这么多年一直小心翼翼的维持着平衡,若是从前,姜元柏也不是不敢和李家直接对着干,但现在右相背后有成王,姜家做事就要更小心一些。要是为了叶家得罪成王,姜元柏肯定不会出手。
  姜梨摇头:“没有。”
  叶家人都惊讶的看着他,叶嘉儿问:“那么,表妹是唬佟知府的了?”
  “那倒不是。”姜梨道:“我虽然没写信给父亲,却写信给了叶表哥。叶表哥如今是新上任的户部员外郎,织室令那头也不敢慢待与他。况且我还告诉叶表哥,尽管用我父亲的名义,织室令就会更加重视,我想,织室令一接到上报,就会立刻派人来襄阳的。”
  大家都没想到姜梨会这么说,叶如风不自在的问:“你怎么能让大哥用你父亲的名义?”
  “宫宴上,我与表哥一起接受陛下授礼,旁人都知道我和叶表哥的关系。我看父亲,对叶表哥也多有欣赏,想来同僚问起的时候,父亲也不会避讳。既然燕京城的人都以为叶表哥和父亲是一路的,不如让他们误会到底。有名号不用,岂不是白费?”
  她这理所当然的态度,倒让人产生一种错觉,姜梨利用的不是自己父亲,而是个陌生人似的。
  “你就不怕给你爹带来麻烦?”叶如风问,“你自作主张,回到燕京城,你爹也不会饶过你。”
  “那又如何?”姜梨微微一笑,“木已成舟,他还能杀了我不成?”
  这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姿态,着实让叶家众人哑口无言。
  姜梨心中却清楚,做这一切,除了有心想帮叶家以外,她就是要让成王和姜家断开可能结盟的可能。就是要让姜元柏和右相的裂痕不可修复。这样一来,她才有可趁之机。
  至于回到燕京城后会被姜元柏如何迁怒,那就是日后要考虑的事了。为了对付永宁和沈玉容,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她的生命。
  佟知阳背后如果真的有人,自己的出现应当已经打乱了他的计划,他必然要写信求助,但在这之前,姜梨给叶世杰的信已经出去了。在佟知阳得到具体的对策之前,想必织室令的人已经到达襄阳,一切就不是佟知阳说了算。
  这个时间上的先后,恰恰就是机会。
  “所以放心吧。”姜梨笑道:“我想佟知阳最近不会轻举妄动,倒是那些收回来的古香缎,务必好好保存。我穿在身上的古香缎没有问题,可见出问题的古香缎是最近才有的,或者说是襄阳才有。怎么想都觉得不是偶然,等织室令的人来,大约就能查清楚。”
  叶嘉儿点头:“我也是这般想的。”
  等又说了一些这几日的安排,叶家众人才纷纷散去休息。姜梨走在后面,叶明煜在前,她叫住对方:“明煜舅舅。”
  叶明煜停下脚步:“怎么了?阿梨。”
  “借一步说话。”
  叶明煜随姜梨来到叶明辉的书房,姜梨让桐儿在外把手,道:“明煜舅舅走南闯北,应该有些朋友吧。”
  叶明煜闻言,大笑起来:“不错,我的确有很多朋友。”
  “这些人应当都是会为了朋友两肋插刀之人,明煜舅舅,我想有件事,必须要由你,或者你的朋友来做。”
  叶明煜见姜梨脸色严肃,不由自主的也收起笑容,道:“什么事,阿梨你说。”
  “襄阳城的人都知道,佟知阳惧内,虽然此人贪婪无度,在男女一事上却十分干净,连花楼都不曾踏入半步,正因如此,他夫人才愿意让娘家人拉扯他,让他坐这个襄阳知府。”
  说起男女一事,连叶明煜都有些不自在,偏看姜梨一脸坦然,好似说的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叶明煜只好在心中给姜梨找理由,毕竟姜梨在庵堂里呆了八年,清心寡欲,懂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道理,对男女一事看的十分平淡,也是自然。这就是脱俗吧!
  想的有些远,叶明煜又听见姜梨道:“不过佟知阳私下里却不如表面看上去的规矩,他有个外室,就安置在离襄阳城不远的城边,他给外室买了一栋宅院,那外室还给他生了个儿子。”
  “啥?”叶明煜吓了一跳。这等秘事,他从来没听过。要知道那佟知阳畏妻如虎,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舅舅不必惊讶,”叶明煜如此讶然,倒让姜梨有些无言,她说:“那外室生的年轻貌美,很得佟知阳喜爱。加之他自己府里的夫人只为他生了两个女儿,佟知阳心心念念想要儿子,外室便一举得男,更是佟知阳的心尖。每隔一阵子,他都要去看望这对母子。”
  叶明煜惊得下巴都合不上:“你、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要知道,当初薛昭就是拿捏着佟知阳的这个把柄,才没让佟知阳继续为难薛怀远。那时候佟知阳也才得了外室的儿子,如今算算,也有五六年了。姜梨打听过,这五六年来,并没有佟知阳在外有外室的传言出来,可见佟知阳隐藏的很好。她还特意托人去城边看了下,那对母子果然仍在。
  在这对母子上,佟知阳长情的可笑。
  “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叶明煜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阿梨,你来襄阳还不到一月,这些事,我大哥他们在襄阳呆了几十年,从来没听过。”
  姜梨说出来的秘事,叫别人听了,定会大吃一惊,或许还会认为姜梨在说谎。叶明煜不会认为姜梨说谎,但他百思不得其解,姜梨又不是襄阳人,为何对佟知阳的事知道的如此清楚。不止如此,还有佟知阳的妹夫在燕京城做钟官令,这也知道。叶明煜相信,姜元柏不可能关注襄阳的一个知府,这些事定然不会是从姜元柏那里得知。姜梨是怎么知道的?
  “我从燕京城带回来的侍卫。”姜梨笑笑,“这些侍卫也算是父亲为我精挑细选的吧,我让一个侍卫去佟府探听,说来也巧,佟知阳正吩咐人给那对母子送银子。我便让人跟上去,发现果然不差。便得知了这个秘密。”
  她自然不能告诉叶明煜因为是因为薛昭而知道此事,这个解释也算合理,至少除此以外,叶明煜也想不到姜梨会有其他什么途径得知,权当是个偶然。
  “好,阿梨,你告诉我佟知阳外室的事,所为何意?”
  “如我们所见,佟知阳非常宠爱这对母子,我怀疑佟知阳和叶家这次古香缎出事有关,也许背后还有人指点。为了避免出什么差错,我需要他有所忌惮。至少在最织室令派人来襄阳之前,不能做什么手脚。”
  叶明煜看着她,不太明白姜梨说的是什么意思。
  “明煜舅舅既然是江湖中人,带走一对母子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吧。”姜梨道:“我希望明煜舅舅或是明煜舅舅的朋友,劫走佟知阳的外室和儿子。佟知阳骤然得知消息,全身精力只会用在寻找这队母子身上,便分不出其他精力来对付叶家,必要的时候,还能用这对母子威胁——”姜梨笑道:“要知道佟知阳不敢让他的夫人知道这对母子的存在,一旦东窗事发,他这个襄阳知府的位置就会不保。为了守护这个秘密,佟知阳肯定会不惜与你做一切交易,毕竟他可是个畏妻如虎的人。”
  叶明煜这会儿算是听明白了,姜梨是要他掳走佟知阳的外室和儿子,将他们藏起来。当做筹谋也好,让佟知阳分心的工具也罢,佟知阳投鼠忌器,必然不敢对叶家怎样。
  他道:“阿梨,你要我去掳掠一对母子……”获不及妻儿,他们江湖人士不屑于做这种卑劣之事,也不愿意欺负女人孩子。
  姜梨就像能猜到他心中所想似的,平静的看着叶明煜,道:“明煜舅舅,佟知阳对付叶家的时候,煽动民众打砸丽正堂的时候,可没想到叶家一屋子的老弱病残。且不说叶表哥如今还在燕京城为官,外祖母身子不好,要是得知叶家出事,怎能安然?
  “况且,要你带走那对母子,并不是要对他们做什么。他们大可以好吃好喝,只不过是受些惊吓罢了。等事情办完,再送他们回去,他们什么也没损失。”姜梨笑道:“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明煜舅舅可不能妇人之仁。”
  最后一句话,虽然说得温和,却似有莫名严厉。
  叶明煜听得心中一凛,细细思来,便对姜梨惭愧道:“是我想的太过简单,阿梨你都能看出来的事,我却没能看出来,真是白长了这么多年岁。”他正色道:“此事交给我,明日我便找几个信得过的朋友,在寻一处别人找不到的地方。既然佟知阳畏妻如虎,平日里肯定不会明目张胆的去找那对母子,这正是我们的机会。”
  姜梨点头:“事成之后,等佟知阳得到消息,已经晚了,再想寻人,难上加难。”
  “不过,”叶明煜道:“你说的佟知阳和这次古香缎出事有关,背后还有人指点,可是真的?”
  他们叶家迟迟找不出古香缎出事的原因,更别说怪责在佟知阳身上。如果姜梨说的是真的,此事非同小可。
  “我也只是怀疑而已。”姜梨道:“并无确切的证据。不过,只要等织室令来到襄阳,一切就会水落石出。”姜梨淡笑:“我想就算佟知阳的胆子比天大,也不敢公然在织室令派来的人眼皮子地下动手脚。更何况,有他最宠爱的外室和儿子做威胁,佟知府应该权衡的来利弊。”
  就算燕京城里真的有能护着佟知阳的大官,那个大官恰好又是权倾朝野的右相,姜梨猜想,右相爱惜羽毛,就绝不会将自己的名号泄露出去,免得事发之后牵连自己。佟知阳不知道背后的依仗有多稳固,他就不会足够胆大。
  而且佟知阳的儿子和外室下落不明,佟知阳必然有所忌惮。他会明白远水解不了近渴,他会先识时务者为俊杰。


  【第一百零一章】花开

  襄阳城暂且平静了下来。
  丽正堂关了门,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因为叶家的银子起了作用,之后的两三天,没有百姓来丽正堂门口,或是叶家门口闹事。
  叶家倒是安定了下来,身为襄阳知府的佟知阳,此刻却遇到了麻烦。
  “什么,夫人和少爷不见了?”佟知阳拍案而起。
  他与府里的这位佟夫人,他的结发妻子瞧上去是“相敬如宾”,但襄阳城的人都知他惧内。佟知阳更是清楚,若非他的夫人娘家提拔,只怕如今他这个知府也做不成。是以多年来,佟知阳也不敢违抗自己夫人的命令。
  然而他到底按捺不住寂寞,虽然不去逛花楼,却在襄阳城的城边上养了一处外室。外室乖巧可人,温柔体贴,比家中这个母老虎可爱多了。佟知阳私下里也让下人叫外室为“夫人”。他倒是对这个外室有情有义,这么多年了,冒着这么大的险也要将其留在身边,尤其是府里的正房没有生下儿子,外室却生下了他的香火,佟知阳就更舍不得丢下他们母子两了。他自来将这对母子隐藏的极好,除了亲信以外,旁人都不知道。否则也不会瞒了世人这么多年,眼下乍然听见母子失踪的消息,差点惊的没喊出来。
  “怎么回事?是不是贺氏发现了?”贺氏就是知府夫人,想到这里,佟知阳全身上下都出了一一层冷汗。要是被那个蛇蝎妇人知道了这对母子的存在,别说是外室,就连他的儿子都可能被害死。那可是他唯一的香火!
  亲信连忙摇头否认:“不是!老爷,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但留下了一封书信,说是借用夫人和少爷几日,过段日子归还。”
  “岂有此理!”佟知阳大怒,“他当我的人是什么了?是货物了不成?”佟知阳又厉声追问:“他们图的是什么?求财?还是有怨?”
  “这……”亲信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倘若求财,可书信里半点都没提到银子的事。若是寻仇,当场杀了就是,何必要留着。像是要挟,但又不知为了什么而要挟。最重要的是,这对母子的存在如此隐蔽,这些人是如何发现的,莫不是有内奸高密?
  “在我的地界上抓人,我看他们是活的不耐烦了!”佟知阳冷哼一声,吩咐下去:“搜!挖地三尺,也要把夫人和少爷给我找到!”
  亲信领命,又见佟知阳顿了顿,才继续道:“动作小点,不要让贺氏发现。”
  他到底投鼠忌器。
  ……
  姜梨得知佟知阳的外室阮素琴母子都已经安定下来,是从叶明煜嘴里知道的。
  叶明轩和叶明辉仍然没能回府,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姜梨搬出姜元柏的名号,佟知阳不敢不客客气气的对待。关氏和卓氏再去的时候,守门的门卫不再横眉冷对,而是让她们进去见见叶明轩和叶明辉。
  叶明辉二人虽然身处牢房,倒也算干净,没有受伤。询问了这些天发生的事,知道眼下都靠着姜梨坐镇,惊讶之余不免唏嘘。原以为一个官家娇小姐不问世事,没料到危急关头,却是姜梨拯救了叶家人。之前对姜梨的提防和疏离,霎时间也就去了大半。
  二人交代,这些日子叶家就不要轻举妄动,静观其变,等着织室令的人前来襄阳就是,不过要防着有人背后算计。若是叶家这回真是被人算计,那人一定不会善罢甘休,还会再找着机会的。
  关氏和卓氏回来后,将这些事原原本本的说给叶家人听,也同姜梨转达了叶明辉兄弟的感谢。姜梨笑着受了,大约是患难见真情,有过一同扛事的经历,叶家人对姜梨的态度就此亲热了许多。连叶如风对姜梨都不再甩脸色,只是也不如叶嘉儿和气罢了。
  但因为叶明辉兄弟不再,姜梨于叶老夫人见面一事也只有搁置了下来。若是叶老夫人得知叶家现在身处险境,心力交瘁便更不好,大家便不约而同的守着这个秘密。
  叶明煜等其他人都散了后,才寻了个机会,偷偷与姜梨道:“事情已经办妥了。”
  “明煜舅舅可能保证绝不会被佟知阳抓到?”姜梨问。
  “那当然了。”叶明煜道:“我藏人的本事,岂是他随随便便能找到的?况且佟知阳害怕他夫人知道此事,不敢大张旗鼓的找人,这就更方便了。”
  姜梨笑道:“那就多谢明煜舅舅了。”
  “谢我干啥,”叶明煜道:“这本来就是叶家事,说起来是我们叶家该谢谢你。”
  “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姜梨微笑。
  这话听得叶明煜心中熨帖极了,是啊,这么机灵优秀的小姑娘,是他们叶家的侄女,想想就觉得庆幸。不然他佟知阳府里怎么就没有这么个乖巧可人的侄女呢?命里合该没有。
  二人说着说着走到府门口,叶宅本就处在襄阳城地皮最贵的一处地上,这条街都是襄阳最富有的人家,因此一条街宅院寥寥无几,但凡是大宅院,便是特别宽敞,占地不小的。此刻,却有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
  姜梨道:“这里还有戏班子么?”
  叶明煜对着邻近不远的一处宅院院墙努了努嘴:“新搬来的,没见着他们主人,不过应该是个戏痴,这几日都见着有人在里面听戏。大概是自己的癖好吧。”叶明煜见怪不怪,他闯荡江湖多年,什么怪癖的人没见过,在府里听戏班子唱戏,已经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
  姜梨听到此处,却是心中一动。立刻就想到了。姬蘅如今可在襄阳,这爱听戏,又不缺银子买得起此处的宅院,神秘莫测,莫不就是姬蘅?
  别说莫不是姬蘅,姜梨盯着那院墙青青的石砖,心里叹息,十有八九她都能确定,叶明煜嘴里说的新搬来的这位爷,就是姬蘅。
  即便这里是襄阳城最贵的地皮,姬蘅也没有必要非要搬到这里来。他那样的身份,什么样的好宅院找不到。偏偏就在叶家的一墙之隔,实在让人很难不去想到,姬蘅就是冲着她来的。这人难道是想监视自己吗?
  姜梨的心里,蓦然生出一股怒气。至今为止,她知道姬蘅和右相成王并不像表面上的剑拔弩张,有扯不清的关系。但姬蘅没有明确表态会站到哪一边,她未来的敌人是成王无敌,倘若姬蘅站在成王一边,她的胜算小的可怜。
  为何权势总会被更大的权势所压,即便成为当朝首辅,仍然不得不低头,不得不隐忍筹谋?还是朝中奸臣全都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她的心中一片冰冷,眼眸亮的惊人。
  叶明煜没有发现姜梨的不妥,只伸了伸懒腰,对姜梨道:“我还得去跟我那些弟兄们交代一点事,阿梨,你就在府里走走吧。要是无趣,就去找嘉儿,你们两个小姑娘,说话投缘的多。”
  姜梨点头。
  叶明煜骑马离开后,姜梨却没有立刻回府。她站在门口,定定的盯着那院墙一会儿,听着从院墙里飘出来若隐若现的戏曲声,慢慢的迈出了一步。
  ……
  和叶宅通明大气的不同,这处邻近的宅院,门口看起来简直肃杀的出奇。颜色黑白为主,门口连个灯笼也不挂。姜梨走到门口,看见看门的是一个长得颇为秀丽的小哥。
  看见这位小哥的脸时,姜梨就能断定,主人的确是姬蘅不错,否则谁家的门房能有如此姿色,这样的姿色,放在小倌馆里,也是出类拔萃的一个。
  门房看见姜梨前来,二话不说,直接将大门打开,做出一副迎客的姿态,道了一声“姜二小姐”,像是早就知道姜梨会来拜访一般。不必说,这又是姬蘅的交代了。
  姜梨惯来不喜欢玩弄人心的人,如姬蘅这般将所有的事情都掌握在鼓掌之间,能透彻人心的妖孽,她就更不喜欢了。因此非但没感到被人奉为座上宾的欣喜,反而有些不虞。
  进了门,便又有一位漂亮的婢子来引路,姜梨见这宅院四处之内,并无装饰,黑砖白石,肃杀至极。很难想象姬蘅那般妖冶艳丽的人会住在这里,不过转念一想,却又好似很相衬。他的容貌颜色,能令肃杀里开出罂粟。倘若艳上加艳,便如十里红尘,略显轻浮。
  待走到院落,远远地就见四四方方的大院落里,竟然搭起了高台,台上有人眼波流转,华衣锦饰,咿咿呀呀的正在唱戏。而台下却只有一位观众,穿着红衣的年轻人倚在长椅上,背影落落,正悠然品茶。
  婢子笑道:“大人,姜二小姐来了。”
  姜梨缓步上前。
  姬蘅没有回头,仿佛沉迷到戏中去了,一直等到姜梨走到他面前。
  “国公爷听戏听到襄阳来了。”姜梨含笑道,话里不知是不是嘲讽。
  “是他们自己来的。”姬蘅满不在乎的一笑,姜梨看向戏台,便见戏台上的花旦脸上虽是抹了油彩让人分辨不清相貌,然而窈窕的身段,柔软的唱腔,一看便知,就是当初金满堂唱堂会,唱“九儿案”的那位小桃红。
  金满堂怎么会到襄阳来?姜梨看了一眼台上的小桃红,她与身边的小生们唱个不停,眼角的情义却是对着姬蘅无疑。
  姜梨恍然大悟,姬蘅能让金满堂在望仙楼这样的地方唱堂会,姬蘅也能捧红金满堂这个刚在燕京扎根的戏班子。对于金满堂的人来说,牢牢抱住姬蘅的大腿,比好好唱戏苦心经营来的快得多。至于那小桃红么,这样有权有势的金主,这样年轻这样好看,女孩子总是容易沦陷的。
  不过……姜梨心中微哂,他们在决定靠上姬蘅这桩大树之前,大概忘了姬蘅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凡他们有打听过之前名满燕京的相思班是怎么落魄的,就不会做出这么草率的决定。姬蘅可不是什么善心人,他狠心绝情,诡谲手辣。谁要是抱着算计他的心思,保不准最后被他算计的哭都没处哭去。
  台上小桃红唱的是《剑阁闻铃》,正唱到:“正是断肠人听断肠声啊!似这般不作美的铃声,不作美的雨呀。怎当我割不断的相思,割不断的情。洒窗棂点点敲人心欲碎,摇落木声声使我梦难成。当啷啷惊魂响自檐前起,冰凉凉彻骨寒从被底生……”
  姜梨看向姬蘅,道:“国公爷好似很喜欢听悲剧。”
  前有《九儿案》,后有《剑阁闻铃》,都是这么凄凄惨惨的戏,姬蘅莫不是看不惯旁人好,连戏也不听好的。
  “我不爱看喜剧。”姬蘅把玩着手里的折扇,笑道:“太假。”
  姜梨盯着他,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姬蘅认为喜剧太假,这句话中,也能窥见出一些端倪。他是什么样的人?
  将脑海中这些胡思乱想抛走,姜梨又道:“我只是没想到,国公爷会住在叶家附近,”她带着几分玩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为我而来。”
  “倘若我说,我就是为你而来呢?”姬蘅反问。
  姜梨一事怔住。
  他唇角还挂着轻松的笑意,眼眸像是深深浅浅的琥珀,多情又薄情,比金玉珠石还要吸引人的目光,让人欲罢不能。
  “那我就只能敬而远之了。”姜梨淡道。
  姬蘅无声的笑起来,他以扇柄支着下巴,目光有种邪恶的天真,他道:“姜二小姐倒是深知明哲保身的道理。”
  “弱者求生,总是步步惊心。”
  “二小姐不必妄自菲薄,”他眯起眼睛,“弱者不会设下陷阱,引君入瓮。”
  每每和姬蘅在一起,总是互相打机锋,这并不轻松,姜梨也很困惑。他明明本来和自己的生活完全无关,却因为一系列阴差阳错的事,屡屡被卷到一起。如今便是想避开也不行了——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总得一步步走下去。
  姜梨笑道:“说了这么久,国公爷不累吗?小桃红的嗓子千金难求,莫要辜负。”
  她转的话头非常粗暴而生硬,可她的态度却自然又温和,好像自己浑然不觉。姬蘅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这才含笑的转过头,道:“说的极是。”
  台上的小桃红见姬蘅总算不再和姜梨说话,转而看向她来,立刻唱的更加起劲。
  姜梨瞧着只觉得好笑,都说最高明的戏子唱出好戏,自己都得入戏方能得情,可小桃红嘴里唱着戏,眼睛看的分明是姬蘅。可算是心不在焉,不过这姑娘一片芳心,只怕也要零落成泥了,因她不知道这红衣美人,惯来只做看戏之人,从来不入戏。
  “可怜你香魂一缕随风散,却使我血泪千行似雨倾。恸临危,直瞪瞪的星眸咯吱吱的皓齿,战兢兢玉体惨淡淡的花容。”
  小桃红咿咿呀呀唱个不停,水袖带起的风也带着几分凄惨的意味。姜梨却听出了几分杀意。
  她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这可是如假包换的悲剧,凄凄惨惨的唱腔不假,但姜梨大约是自己如今对人细微的情绪尤其能感受,便从这凄凄惨惨里,感受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
  她抬眼看向小桃红。
  小桃红仍旧毫不在意的朝姬蘅送上柔情蜜语的眼神,那眼神盈盈动动,好不可怜,姜梨却觉得,小桃红锁定姬蘅的样子,像极了野兽。
  她的脊背不由得挺得笔直,手指瞧瞧的蜷缩在袖中,仿佛嗅到了某种阴谋。
  “眼睁睁既不能救你又不能替你,悲恸恸将何以酬卿又何以对卿。最伤心一年一度梨花放,从今后一见梨花一惨情。”
  唱到最后一句“情”的时候,小桃红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让人不禁皱眉。姜梨心中一紧,没等她反应,便见那穿着一身白色戏服的小桃红,突然从台上跃起,水袖翻飞,手心一点银光,直扑姬蘅而来!竟是暗杀姬蘅的刺客!
  姜梨来不及惊呼,就见戏台上方才与小桃红搭戏的小生老旦,蓦然间全都从四面八方出现,皆是凶神恶煞,哪里还有方才唱戏的传神模样。这个金满堂,竟然是一个刺客做的门面,想来身后之人也是足够了解姬蘅,知道姬蘅看戏听戏,便搭了这么一个戏班子,唱的却是鸿门宴。
  可真是无妄之灾!
  四面八方都是扑来的刺客,迎面又是杀气横溢的小桃红,姜梨避无可避,即便她并非对方的目标,姜梨也心知肚明,一旦姬蘅死了,对方也不会饶过她。况且刀箭无眼,便是姬蘅没死,可是误杀了她,也是有可能的事。
  她重生一回,步步为营,可不是为了这么一场荒谬的误会,死在这里的!
  姜梨一下子摸到袖中的口哨,可那小桃红竟是武功超乎想象的好,便见那水袖之中,还藏着好几把匕首,便是已经逼近眼前,千钧一发!
  就在这时。眼前一亮,从斜刺里,突然盛开了一朵牡丹。
  匕首没入艳丽的牡丹,好似也被这朵牡丹惊艳了,没有再继续往前。
  姜梨定睛一看,那不是什么牡丹,那是姬蘅的折扇。他展开折扇,挡下了小桃红的一击。
  下一刻,她便感觉身子一轻,姬蘅扶着她的后背,将她往后一带,那把漂亮的金丝折扇横于胸前,展露出了惊艳完整的图案来。
  小桃红也是一愣。
  她削铁如泥的匕首,就这么被那把华丽的折扇轻轻松松的挡了下来,仿佛她的攻击不堪一击。而金丝折扇上的牡丹,花瓣卷曲舒展,美不胜收,像是在嘲笑她的渺小。
  姜梨惊魂未定。饶是她再如何镇定从容,生死关头,尤其是今日这场劫杀来的莫名其妙,怎么也不能如从前一般含笑以对了。
  含笑以对的是姬蘅。
  他横折扇于身前,艳红的长袍及地,漂漂亮亮的洒下来。外头的日光暗下,却显得他在这暗色里越发璀璨,连带着折扇上那朵牡丹,都在拼命盛开。他的手虚虚扶在姜梨身后,姜梨不如他高大,这样一来,远处望去,像是被他揽入怀里,只要他低下头,下巴就能碰到姜梨的头顶。然而他却丝毫没有看向姜梨,一双狭长的凤眼浅笑盈盈,含着无尽的潋滟色彩,望向小桃红。
  姜梨侧头去看小桃红。
  被油墨涂了满脸的女子,自然看不出神情,唯有一双眼睛冷硬如铁,再不见方才唱戏时候的婉转动人。
  “谁派你来的?”姬蘅轻声询问。
  他的声音也很柔和,仿佛面对的是一个友人,或是不忍心惊扰了千娇百媚的佳人一般,含着无限的怜惜。
  小桃红不说话。
  “你不说我也知道。”他嘴角的笑容清浅,带着一种奇异的蛊惑,道:“你说出来,我让你结束的痛快一点。”
  姜梨心中一寒,以这般亲昵的语气说出这样可怕的话语,这人真是可怕。
  也就在这时,看着周围渐渐逼近的戏子,姜梨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怎么这样大的府邸,却不见一个侍卫,要说姬蘅没有侍卫,她绝对不信。
  正想着,小桃红便冷哼一声,与周围的其他戏子,齐齐往姬蘅身边扑来!
  四面八方,皆是强敌。逃也不是,留也不是。姜梨心下一横,索性往姬蘅身侧一扑,她相信,姬蘅这样狡猾的人,断然不会就地等死。总会有办法,但她也不能抱着姬蘅,将自己的后背留给小桃红,若是被姬蘅当做肉靶子推了出去,那才是太冤了!
  恍惚之中,只听得姬蘅像是笑了一声,姜梨便觉得自己的身子也随姬蘅忽然移动,她看见姬蘅的身后,一个画白脸的戏子正举剑劈头往姬蘅背后刺去。
  “小心!”姜梨惊呼出声。
  这全然不是因为她心肠好不忍心见红,而是为了自己着想。要是姬蘅死在这里,她也没法活。正想将手再次伸入袖中,便见那持剑的白脸人突然一顿,像是被人点了穴道一般,从嘴角流出一道殷红血迹,慢慢的仰面倒了下去。
  他的胸口,当胸穿过一支银色长箭。
  “窸窸窣窣”,姜梨顺着方向抬头一看,便见宅院四角的房檐上,不知何时出现了黑衣的侍卫,他们手持弓箭,面无表情,手下不停,只管“嗖嗖嗖”的放箭。宅院里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但这惨叫声,比起常人来,也要小了不少,是以并没有周围的邻人发现。姜梨猜想金满堂的人都是死士,经过特殊训练的人,临死之前的动静都要比旁边小一些。
  小桃红一心想要刺杀姬蘅,万万没想到外头早有姬蘅的布置,眼见着自己的伙伴一个个倒下,心中不安,却也杀红了眼,不顾一切的朝姬蘅冲来。
  姜梨心中叹了口气。
  看不清小桃红的表情,但从她的举动表现,小桃红的心乱了。不过这也的确没人想到,金满堂的人是来刺杀姬蘅的死士已经够让人意外的了,姬蘅早有准备让人埋伏更是意外之中的意外。小桃红一场戏做的精妙绝伦,可没想到姬蘅看过的戏不少,真情还是假意,看得格外清楚。金满堂的人自以为在做戏给姬蘅看,而姬蘅,是真的将金满堂当做一场戏。
  那看上去漂亮的、惫懒又妖冶的青年,动作格外优雅,身形不如小桃红急促迅猛,却像是狩猎的毒兽,不紧不慢的靠近猎物。姜梨甚至都没能看到他们厮杀,只觉得姬蘅轻而易举就用那把金丝折扇劈断了小桃红手里的匕首。
  他毫不犹豫的打断了小桃红的四肢,卸了她的下巴。
  姜梨只看得全身发冷。
  即便她死过一次,即便被永宁公主和沈玉容折磨,但如姬蘅这般毫无感觉,甚至很享受似的处在这样血淋淋的环境里,姜梨不能如他一般如鱼得水,她只想离开。
  小桃红被制住了,如玉的美人,此刻毫无形象的瘫倒在地,如任人宰割的猪狗一般。以她眼前的情况,连自尽尚且做不到。
  姬蘅往前走了两步,走到小桃红面前,小桃红身上满是鲜血污泥,姬蘅华丽的袍角却丝毫尘埃也不沾。他依旧高高在上,依旧做不食人间烟火的看戏人。
  “我给过你机会。”姬蘅微微俯身,仿佛很怜悯似的,轻声道:“可惜你拒绝了。”
  小桃红的眼里,倏而划过一丝恐惧,姜梨看的清清楚楚。
  即便是死士,最后的仰仗也是因为对死亡毫无惧怕,但对死亡毫无惧怕,不代表对死亡以外的事毫无计划。当他们失去最后的王牌——随意的结束自己生命以后,要面对的,就是比死还要可怕一万倍的事情。这是自古以来的道理。
  姜梨认出,那个叫文纪的侍卫走过来,对姬蘅道:“大人,留了十个活口。”
  小桃红眼里的恐惧更甚了,在这样的情况下,姬蘅竟然还能完整的留下十个活口,这实在太可怕,最重要的是,十个活口,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有更多的可趁之机,人性都是经不起考验的,同样的十个死士进私牢,比一个死士进私牢可撬出的真相多得多。姬蘅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的。
  “你们戏唱得不错。”姬蘅笑了笑,“可惜了。”


  【第一百零二章】戏毕

  侍卫将他们全都拖了下去,那些衣着光鲜的戏子,被剥去了华丽的戏服,动弹不得,瘫倒在地被人拖着的模样,实在狼狈至极。名动一时的金满堂,顷刻之间成为阶下囚。等待他们的,是比这出《剑阁闻铃》还要悲惨的结局。
  姜梨望着小桃红的背影。
  这样娇俏动人的花旦,饶是她一个女子也忍不住怜惜,姬蘅却没有丝毫动容。
  姜梨又回头看向姬蘅。
  他的红衣在肃杀黑白的院落里,显的格外艳丽,七零八落的戏台上,再也没有方才婉转的唱腔。只有地上散落的鲜血和刀剑,提醒着这里刚刚发生过一场厮杀。但美艳的青年轻轻摇着折扇,眉眼都是风花雪月,哪里看得见刚才的冷酷无情。
  心如钢铁,面上却做绕指柔情,姜梨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谈笑间杀人,不动声色。
  “姜二小姐何故这样看我?”他笑盈盈道。
  “方才的戏很精彩,”姜梨道:“我很佩服国公爷。”
  姬蘅合上扇子,道:“我不做戏。”
  “是啊,”姜梨道:“国公爷不入戏,所以国公爷赢了。”
  姬蘅太清醒了,早在很久以前,姜梨就看了出来,他的内心将一切都分辨的很明白。他穿着鲜艳的红衣,内心却如眼前黑白分明的院落一样,看什么都清楚明白。因此戏台上的小桃红对他眉目传情的时候,戏腔打动观者人心的时候,他嘴角噙着微笑,内心却充满嘲讽。就如他早就知道金满堂跟着来到襄阳,表面是为了巴结他,实则是为了暗杀他,这一出戏,他早早就明白了。他也本可以早做准备,却偏偏要等到眼下这一刻,让金满堂唱完整出戏。他只是想要看戏而已。
  姜梨想,或许自己,姜家还有叶家,在姬蘅的眼里,也只是一出戏而已。他之所以关注,不过是因为还有点兴趣,至于他真的会投入多少,看一出戏而已,何必耗费过多心力呢?当不得真。
  姬蘅道:“二小姐好像很有感触?”
  姜梨笑道:“只是觉得世事无常而已。”
  “姜二小姐对这出戏还算满意?”
  “不敢不满意。”姜梨微笑。
  “别说的我好像很可怕似的,”姬蘅唇角一翘,声音暧昧的压低,“刚才,二小姐遇险的时候,不是很害怕的往我怀里钻?”
  姜梨险些咳了出来。
  在那个时候,千钧一发的时候,她若是不找个挡箭牌,万一死在误杀的刀剑之下,可实在委屈得紧。自然要让姬蘅挡在前面,这话此刻被姬蘅说出来,偏还颇有意趣的瞧着她,便让她刚才的动作也有了些别样的意味。
  “事急从权,”姜梨皮笑肉不笑的道:“唐突了国公爷,真是对不住。”
  她一个女子,却要对男子说出“唐突”的话,传到燕京城里,只怕也会笑掉旁人的大牙。
  “无事。”姬蘅道,目光落到地上,忽然弯下腰去,捡起了一枚东西。
  姜梨一见,那竟然是之前赎回来的玉佩,薛怀远在她出生的时候,亲自拿刀刻下的玉佩。她心里一惊,忙摸向自己的脖子,便见脖子上绳索断了,想来是方才一番混乱的时候,被挣扎断了。
  姜梨道:“那是我的玉佩。”
  姬蘅摩挲着手里的玉佩,目光在玉佩上流连了一番,看见了那只栩栩如生的花狸猫。姜梨心中焦急,顾不得其他,伸手去夺,姬蘅偏不如她愿,身子微微后仰,扬手将玉佩拿高。
  姜梨拿也拿不到,道:“国公爷,那是我的玉佩,请还给我。”
  “听说姜二小姐单名一个梨字。”他笑道。
  姜梨气闷,全燕京城的人都知道她叫姜梨,姬蘅说这话,分明是故意的。
  “叶家的人叫你阿梨,不知是哪个梨。梨花的梨,还是狸猫的狸?”他低头,嘴角笑意加深,一双眼睛含着淡薄的冷意,又像是含情,让人迷惑不清。
  有一瞬间,姜梨感到自己浑身的血似乎都被冻住了。
  她勉强笑道:“当然是梨花的梨。”
  “是么?”姬蘅一瞬不瞬的盯着她,声音格外轻柔,“我倒觉得,是狸猫的狸。”
  姜梨抬眼看他。
  男人漂亮的不像话,眼眸下那颗嫣红的泪痣,此刻越发明亮,也衬得他的眉目越发深艳。
  姜梨道:“为何这么说?”
  姬蘅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笑道:“因为你不像梨花可爱,像狸猫一样狡猾。是不是,阿狸?”
  那一句“阿狸”唤的唇齿生香,姜梨却觉得遍体生寒。
  姬蘅不可能知道她的身世,可应该也发现了一些不对,他这是试探,谁动摇谁就输了。
  姜梨抬头,露出一个微笑,丝毫没有破绽,她道:“国公爷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左右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只是旁人听见,未免误会我们的关系。”
  姬蘅一笑:“二小姐说话总是这么令人伤心,出人意料。”
  姜梨瞧着他,只听姬蘅又道:“不过出人意料的是也不只一件,譬如,姜二小姐能找到佟知阳的外室,这就很令我意外。”
  姜梨心中一叹。
  佟知阳外室母子被叶明煜的人带走一事,佟知阳查不出下落,但姜梨知道,此事必然瞒不过姬蘅。连在宫里都有胆子安插人手的人,在襄阳怎么不会安插人手。
  以姬蘅的本事,随时随地派人盯着自己也不难。
  “我很想知道,姜二小姐是怎么知道佟知阳外室的行踪。”他说话温柔体贴,却是咄咄逼人。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姜梨坦然地看着他,“佟知阳既然做了,总会露出马脚,顺着马脚找出真相,不是什么难事。我也很意外,国公爷会对别人的家事,这种小事上心。”
  “和你有关,没有小事。”姬蘅笑盈盈道,“姜二小姐做的,都是大事。”顿了顿,他又道,“世的确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既然做了,总会露出马脚,顺着马脚,迟早找出真相,”他含笑看向姜梨:“是不是?”
  姜梨颔首:“是。”
  她明白姬蘅的言外之意,她身上疑点重重,即便掩饰的再好,难免露出马脚,只要抓住这些马脚,总有一日,她身上的秘密就会被揭开。也许姬蘅真的能做到吧,但她不怕,她只想为薛家一门报仇,除此以外,未来如何,她不在乎。
  姬蘅似乎也瞧出了她的不在乎,漫不经心的道:“姜二小姐什么都不怕,是因为有恃无恐吧。凡事做周全打算,现在有佟知阳盯着,谁也不敢动你了。”
  姜梨猝然看向他。
  这也被姬蘅看出来了。
  的确,来襄阳之前,姜梨就想到,季淑然母女在宫宴一事上吃了这么大的亏,回头想想,总会怀疑到自己身上。即便没有出宫宴一事,这对母女也是容不下自己。此番回襄阳,便给了她们除去自己的一个绝佳机会。季淑然母女必然请了人暗中窥伺,一旦有问题,必然狠下杀手。在丽正堂门口宣布自己的身份,除了让佟知阳心中生畏,对叶家人客气以外,还是给了自己一道平安符。
  自己身份特殊,佟知阳定会让人暗中盯着自己的动作。而且眼下襄阳人都晓得佟知阳得罪了姜梨,如果姜梨在襄阳出了什么事,无论真相是什么,佟知阳都得背这个锅。旁人只会因为是因为姜梨和佟知阳结仇,佟知阳暗下杀手。姜元柏不会放过佟知阳。所以为了不让自己白白担了恶名,佟知阳的人也得保护好姜梨。这也是借用佟知阳的人马来对付季淑然的人手,至少在佟知阳所在的襄阳,姜梨是安全的。
  这一点是姜梨暗中的打算,只是没想到已经被姬蘅看了出来。
  姜梨笑道:“天下间,还有什么是国公爷不知道的事?”
  “有。”姬蘅看向她,目光动人,“那就是你啊。”
  “我?”
  “我生平见过的人,”姬蘅道:“在你的年纪,北燕无论男女,有这份心计筹谋,你是第一个。”
  “多谢国公爷夸奖。”姜梨道:“姜梨不敢当。”
  “你当得起,我只是疑惑,既然你如此聪慧,八年前,怎么会被你的继母,赶去青城山?”他含笑问道。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不过是运气不好。”姜梨笑道:“况且八年前我才七岁,国公爷拿七岁的我与现在的我相比,实在苛刻了些。上天不会一直眷顾某个人,八年钱我是运道不好,但有句话说,风水轮流转,今日到我家。”她淡笑。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姜梨笑着冲他颔首,这会儿,姬蘅总算是把她的玉佩还给了她。姜梨又冲他回了一礼:“今日的戏十分精彩,我也该回去了。方才多谢国公爷出手相救,姜梨不胜感激。”
  “不必谢,”姬蘅笑了一笑,“其实没有我,姜二小姐也能全身而退,不是么?”
  姜梨目光一凛,随即笑了,道:“还是要多谢。”她再冲姬蘅告辞,这才不慌不忙的转身离开。
  待姜梨的身影消失在院落外后,文纪出现在姬蘅身后,道:“大人,金满堂的人……”
  “别让人死了。”姬蘅摇了摇扇子,道:“审完了,给她主子送去。”
  文纪应道,又问:“姜二小姐那边……”
  “继续盯着吧。”姬蘅道:“织室令的人很快就要到了,我倒要看看,接下来她怎么唱完这出戏。”
  文纪不说话了,心中亦是深思,今日之事他也是从头到尾看在眼里。姜梨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面对金满堂的刺杀,虽然有一瞬间的惊慌,不过片刻就安定下来,仿佛完全不后怕似的。而且文纪一行人也注意到,姜梨屡次伸向自己的袖中,即便在危急的生死时刻,她都没有束手无策坐以待毙的想法。她惯会隐藏后招,做好一切万全的准备,正如姬蘅所说,即便今日姬蘅没有出手,姜梨未必就不能全身而退。
  文纪看向姬蘅,姬蘅面上的笑容已经收起来了,当他收起笑容的时候,温柔和怜惜便尽数不见,有的只是冷漠和薄情,令人胆寒。姜二小姐却不怕他,还与他步步为营,倒真是不简单……
  ……
  姜梨回到叶家院子里的时候,桐儿和白雪都吓了一跳。她裙角处沾了一些细密的鲜血,大约是刺客身上溅上的。
  “姑娘这是怎么回事?哪里受伤了?”桐儿急的团团转,就要来查看姜梨的伤势。
  “不是我的血。”姜梨安慰她,“我去换件衣裳,这件事别对其他人提起。”
  桐儿和白雪心中担忧,但见姜梨神情严肃的模样,也只得点了点头。
  姜梨松了口气,又换了件衣裳,在椅子上坐下,白雪给她端上一杯热茶。两个丫鬟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是和叶明煜在府门口说话,也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怎么好似发生了了不得的事?
  姜梨喝了点热茶,心里才渐渐平静下来。
  今日本想去谈谈姬蘅的深浅,谁知道会撞上金满堂暗杀姬蘅这一场戏。看来襄阳也不太平,那些人分明就是冲着姬蘅而来,她与姬蘅本来无甚关系,但看在那些人眼里,莫不是以为他们关系匪浅,要是转向矛头对准她,那才是无妄之灾。眼下叶家的事还没解决,她还背负着薛家的血债,可不想再给自己添麻烦。总得远离他才好。
  等襄阳这头的事解决掉,回到燕京城,就不要和姬蘅有所往来了。这人心思藏的太深,背负的秘密好似也不浅,莫要搭上自己才是。
  “今日已是第七日了……”她喃喃道。
  在丽正堂门口放话后,已经过了七日,加之在那之前她就写好了给叶世杰的信,算起来,就是这两日,织室令的人也该到了。
  织室令的人一道,加上外室又在别人手上,佟知阳便不敢从中作梗。叶家的事至少不会越陷越糟糕,就算是背后是右相在设局,因为姜家的关系,叶家暂且也安全了。
  除了叶家的事,她到襄阳来,最重要的是为了薛怀远。不知道惜花楼的琼枝打听的怎么样了,时间紧迫,她还得找个机会,亲自回一趟襄阳。
  ……
  两日后,织室令下派的人到了襄阳。
  织室令的人直接先去见了佟知阳,在叶世杰以姜家的名义上报给织室令襄阳发生的古香缎一事后,燕京的织室令立刻意识到此事非同小可。叶家既是新上任的户部员外郎的家,也是当今首辅姜元柏曾经的姻亲,怎么也不能小看,立刻派人快马加鞭,路上日夜不停的赶到襄阳,彻查此事。
  佟知阳也没料到燕京来人来的如此之快,他这些日子一心记挂自己养在外面的这对母子,几乎要把襄阳城都翻遍了,但怎么也找不着人。人一分心,对于叶家的事就松懈了些,没有细细琢磨,只想着已经把襄阳城情况有变一事写信送回了自己妹夫,看妹夫那头有什么应对的法子。
  可妹夫那头还没来信儿,织室令派的人就先到了。佟知阳一事不知如何是好,只得先打起精神应付,想着能拖些日子就拖些日子,拖到燕京来信,就知道下一步如何了。
  “唐大人,”佟知阳笑容满面道:“叶家的古香缎是死了人的,眼下叶家当事的人还在咱们衙门,这织造的事儿该你们管,但死人的事儿就该我们管了。所以叶家两位老爷,是不能放出来的。”
  织室令下派来彻查此案的人叫唐帆,听闻佟知阳的话也不好说什么。佟知阳这话说的没错,他们织室令只管织造,不管杀人,叶家的布料既然死了人,确实就该让衙门查查。
  “没事。”和叶明煜一同前来商量的姜梨笑道:“我们没有要求明辉舅舅和明轩舅舅现在就出来。”
  唐帆心里松了口气,他来之前,他的上司就明确告诉过他,这个案子关系到首辅姜家和叶家,最重要的是首辅姜家。那可是燕京城的文人之首,千万莫要得罪了。而在燕京城,最近几月,姜梨的事又传的沸沸扬扬,谁都知道姜家二小姐是个厉害的主。姜二小姐要保叶家,他们也只得顺着办。要是姜二小姐不依不饶非要现在就放叶家两位老爷出来,他们织室令也只能和衙门杠上了。
  佟知阳却是愣了一愣。
  丽正堂门口,姜二小姐一番话,着实不客气,佟知阳心里就晓得,这位首辅千金必然是个飞扬跋扈的主。她既然要为叶家出头,肯定会保叶明辉和叶明轩,自己再用于理不合来拒绝,就能和织室令的人纠缠,这样纠缠定不会很快结束,便可以为自己争取一些时间,等来燕京城的回信。谁知姜二小姐居然这么好说话,干脆利落的就答应了。
  佟知阳以为这是姜梨的诡计,不由得狐疑看向姜梨,但见女孩子眉清目秀,笑容温柔,却是毫无心机,单纯澄澈的模样。
  或许只是虚张声势,其实只是个什么事都不懂得小丫头?佟知阳疑惑,转念一想,姜梨这么好说话也没事,虽然不能争取时间。但叶家当家的叶明辉和叶明轩被关着,叶家就没有做主的人。那个叶明煜对叶家生意一窍不通,不足为据,叶嘉儿和叶如风也只是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叶家一盘散沙不足为据,便是织室令的人来了,料想也查不出什么。磋磨几日没有结果,燕京那头也该有新的命令了。
  想到这里,佟知阳顿感浑身轻松,笑道:“如此,那古香缎的事我们衙门就不再过问。唐大人还请好好彻查此案,给襄阳百姓一个交代。”
  唐帆道:“职责所在。”
  叶明煜也道:“一切就拜托唐大人了。”
  佟知阳自觉叶家便是请来了织室令,也暂时没办法,正洋洋得意的时候,便听见姜梨道:“唐大人,之前那些百姓穿了身上起疹子的古香缎做的成衣,已经全部被我们收起来了。现在府里的下人已经将古香缎装在箱子里,送到山下的织造场。”
  佟知阳一愣,唐帆讶然的看了姜梨一眼,笑道:“姜二小姐想的很周全。”
  “唐大人应该会让人检查那些古香缎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除此之外,叶家的织造场里,所有东西都不曾动过,方便唐大人的人查探。”姜梨笑道:“需要叶家做什么,叶家都会全力帮忙。一旦唐大人查出东西,便可上报回信给织室令,织室令在燕京城中得了消息,若是叶家的原因,便会封掉叶家的织业,若不是叶家的原因,此事就复杂了,怕是中间还有别的阴谋,得交由知州大人查探。”
  她说的不疾不徐,叶明煜不了解官场中事,只听得一头雾水,佟知阳皱着眉头,隐隐约约觉察出姜梨并非他想象中天真不知事的娇小姐,最惊讶的是唐帆,姜梨所说的一切,的确是燕京城行官的流程。莫非姜元柏还在府里教导自己的女儿这些官场中事么?否则她何以对这些事情说的头头是道,无比熟稔,好似早就牢记于心似的。
  他们当然不晓得,面前的女孩子,早在嫁给沈玉容时,就熟读行官流程,那时候薛芳菲不知如何能帮得上沈玉容,只是有过目不忘之能,便干脆将燕京城所有官书都看了一遍,也包括行官流程。她知道织室令,也知道织室令来了会做什么,说给唐帆听无非就是要唐帆明白,至少在叶家这件事上,她不好糊弄,唐帆也就必须认真以对。
  如果说之前是因为看在姜元柏的份上,唐帆不得不对叶家客气,眼下姜梨的一番话,却不由得让唐帆心里也生出小小的敬佩。当初这位杀母弑弟的姜二小姐回京时,可是人人唾弃,但人家愣是靠着明义堂的校考一举成名,还得了皇帝陛下的亲自授礼,所以说,有能耐的人到哪里都不差,即便身处困境,也能凭着自己杀出一条路来。
  唐帆恭敬道:“那么,时间不容耽误,我们现在就去织造场吧。”
  姜梨一行人和唐帆离开了,佟知阳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心中不由得闪过一丝不安。他顿了顿,有些烦躁的问身边人道:“燕京那边还没回信?”
  “回老爷,没有。”
  “真是一群废物!”佟知阳骂骂咧咧的道:“再去催问,还有,”他压低声音,“夫人和少爷要是再没下落,别怪我不客气!”
  他的外室和儿子,至今仍没下落,佟知阳怀疑他们是被人掳出襄阳城,但时间隔得太久,眼下要想查起,却是十分困难。
  真是诸事不顺!他愤怒的将杯子摔在桌上。
  ……
  叶家的织造场,就在襄阳一处山底的空地上。
  织造场里面已经没有人了,自从古香缎出事后,叶家的织造场已经暂停,不再织造布料。原先的古香缎已经流入整个北燕,襄阳城这边传的叶家事沸沸扬扬,却不知北燕其他地方如何。
  织布的机杼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灰,从门口走进去,诺大的织造场显得格外冷清。叶嘉儿和叶如风在织造场等待,见姜梨他们来了,连忙迎了上去。
  “表妹,你们总算是来了。”叶嘉儿道。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把织室令的人等来了。要知道这些日子,叶家的人都睡不好觉。叶明辉兄弟还被扣在衙门,丽正堂也关了门,整个襄阳城都在传他们叶家的古香缎害死人,换了旁人,也会吃不好睡不好,成日忧心忡忡。如今织室令来了,就能查出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便是真的有问题,也知道从哪里改正,而不是像无头苍蝇一般乱撞,束手无策的坐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眼睁睁看着事态越变越糟糕。
  “表姐,古香缎在哪呢?”姜梨问。
  叶嘉儿忙道:“在这里。”她错开身子,露出身后露台上,一排整齐的木箱来。
  下人们将木箱打开,唐帆带着他的人走到木箱前。
  古香缎的花纹十分古朴幽暗,难得的是布料上天然散发出的淡淡幽香,这是只有叶家才能做出来的布料,换了旁的人都不行。古香缎刚出来那两年,一匹难求,为了得到一匹,那些贵人甚至要争执不休。如今的古香缎却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叶嘉儿和叶如风的眼里,都露出一丝伤感。
  “这些古香缎从客人们身上脱下后,我们就不曾动过。”姜梨笑道,“若是古香缎上真有什么能致病的东西,此刻应当还在上。”
  唐帆伸手捻起一块布料,用手搓揉几下,大约是在辨认,过了一会儿,又凑近去轻轻嗅了嗅。
  叶嘉儿紧张的握住姜梨的手,姜梨安慰的对她笑了笑,她才稍稍放心了些。
  唐帆琢磨了一会儿,又让他手下的人近前,重复他方才的动作,似乎在确认什么。
  姜梨见他似乎看出了点什么,就道:“唐大人是不是有发现了?”
  对着姜梨,唐帆不敢怠慢,忙道:“发现倒说不上,只是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叶嘉儿急急地问道。
  “这古香缎上,怎么会有驮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