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0

千山茶客:嫡嫁千金 63 - 72

  【第六十三章】双魁

  “二小姐乃头名,此番校考魁首,恭喜老夫人了!”
  季淑然的笑容僵在脸上。
  姜幼瑶张了张嘴,没忍住脱口而出:“你说什么?”声音都带了几分惊惶的尖利。
  “莫不是听错了,”姜玉娥满心不可置信,摇着头,仿佛这样才能说服自己,只道:“定是你弄错了……”
  还是卢氏最先反应过来,当即笑开了花,道:“我方才没听错的话,梨儿是得了魁首?”她瞥一眼季淑然僵笑的脸,心中闪过一丝快意。
  她早就对季淑然颇有微词,季淑然仗着副都御使季彦霖这几年升迁,越发在姜府里称大。卢氏本来就是心高气傲之人,惯来看不惯季淑然。况且每年的校考,姜幼瑶成绩越好,就越是衬的二房的两位少爷平庸之极。如今横空杀出来一个姜梨,狠狠地压了一压季淑然的威风,卢氏自然是乐见其成的。
  “没想到梨儿是个这么有本事的人。”卢氏毫不犹豫的往季淑然心口插刀,“才来明义堂不久,从前好似也没学过这些呢。要我说,不愧是大哥的血脉,都是这般文采斐然,天生灵气呀……”
  她每说一句,姜幼瑶心中的怨毒就多一分。被姜玉娥超过的愤怒,此刻已经全部转移到了姜梨身上。姜玉娥便罢了,姜梨算个什么东西?她连一个刚进明义堂才几日的人都比不过,岂不是说她比废物还不如?
  姜玉娥此刻也是搅紧了手中的帕子,指甲险些嵌进了掌心。方才等待的满心欢喜,此刻像是被当头泼了一盆冷冰冰的水,三伏天里冷透骨髓,让她的指尖都泛起凉意,除此以外,还有刻骨的不甘。她唯一引以为豪的东西,唯一可以将姜梨踩在脚下的东西,眼下也没有了!凭什么?!
  姜老夫人只虚虚的扫了一眼,各人众生形态,皆入眼中。她淡淡道:“你可看清楚了,果真是二丫头榜首?”
  “正是,”那小厮道:“老夫人请看誊写的红榜,二小姐书、数、礼三门皆是头名,榜首毋庸置疑!”
  姜幼瑶身子一软,险些瘫软下去。
  ……
  芳菲苑里,姜梨正在看梨儿侍弄花草。
  “你真的不走?”姜景睿坐在椅子上,一边拿茶水往嘴里灌,一边忍不住劝道:“眼下逃走还来得及,逃走顶多是被人嘲笑言而无信,要真等到想逃都没处逃的时候,跪下来给孟红锦道歉,你这辈子可算真完了。要我说,你又不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再说男子汉大丈夫也要择况而行。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何必和自己过不去?”
  别看姜景睿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说起这些宽慰人的大道理也是一套一套的,姜梨险些还真被他说动了。不过,她只是看了一眼姜景睿,就道:“这茶是君山银针,我今日只泡了这么一壶,你牛嚼牡丹似的,日后就不要来这里喝茶了。”
  姜景睿气的把茶杯一摔:“听听你说的这话,你真是咱们姜家出来的小姐么?这般俭省作甚,咱们千金之家,就要花天酒地,纸醉金迷。你这样,忒无趣!”
  寒门小户和金玉之家的差距,得,姜梨也懒得跟他争辩,个人有个人的活法,不必强求。
  正说着话,清风和明月突然自外面快走了进来。两人面上都是红扑扑的,带着些许激动之色,清风甫一进门就道:“姑娘,明义堂的红榜贴出来了!”
  姜梨还没来得及说话,姜景睿将手中的茶杯一搁,道:“怎么样怎么样?你家姑娘是不是垫底的?”
  姜梨瞅着他的模样,觉得他说希望自己能赢,约莫是个假话。
  明月瞪了一眼姜景睿,道:“说什么胡话,咱们姑娘聪明绝顶,天生就是念书的好材料……”
  话没说完,姜景睿就大笑起来:“说谎也不带这么说的。”
  姜梨静静的看着他。
  明月急了:“可没有说谎,如今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咱们姑娘这回是明义堂校考的榜头,魁首!”
  她重重咬清了“魁首”二字。
  姜景睿道:“你这丫头,说话怎么一点没脑子。便是安慰你家主子,也不该如此妄言。”
  清风道:“是真的!”
  姜景睿还要说话,见几个丫鬟真的急红了眼,意识到了什么,慢慢的不笑了,试探的看向姜梨,问:“是真的?”
  姜梨懒得跟他说话,只问:“国子监呢?国子监校考的榜首是谁?”
  “好似是个陌生的名字,姓叶……叫叶世杰!”
  姜梨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姜景睿反应过来,兀的大叫起来:“怎么回事?你成了明义堂的校考榜首,你表哥成了国子监校考的榜首。”他凑近姜梨,神秘兮兮的低声道:“老实说,你们莫不是买通了考官,要知道你表哥家中可不差银子,不过国子监这头如今是这么容易被买通的么……”他又喃喃自语起来。
  清风道:“老夫人让二小姐您赶紧去晚凤堂。”
  “好。”姜梨站起身:“我这就去。”
  “我也去!”姜景睿跟着站起来,道:“这回你可是为姜家挣了一回脸面,祖母肯定会好好赏赐你。”
  姜梨见他兴奋无比,不晓得怕是会以为姜景睿才是那个夺得魁首的人。顿了一顿,道:“你确定你现在要去么?”
  “我为何不去?”姜景睿莫名其妙。
  姜梨叹了口气:“你就不怕论起你的成绩。”
  “我不怕。”姜景睿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似的,满不在乎到:“大家都习惯了。”
  姜梨也懒得说话,姜景睿自己都不在乎,她何必做多舌的坏人。便带着桐儿和白雪往晚凤堂走去。
  等到了晚凤堂,外头站着的小丫鬟俱是对她露出个和气的笑容,还带着几分打量,估摸着是对她得了榜首的事也是十分惊诧。
  姜梨对这些置若罔闻,自顾自的抬脚走了进去,等进去后,发现姜元柏竟然也在。
  不止姜元柏,姜元兴和姜元平两兄弟也来了,杨氏正和卢氏说着什么。姜家三房人,竟全都在此刻共聚一堂。
  这倒是罕见。


  【第六十五章】三门

  见姜梨来了,姜元柏张了张嘴,似乎又不晓得说些什么才好,便尴尬的轻咳了两声。
  姜梨上前道:“二叔、三叔。”
  姜元平笑眯眯的打量着她,道:“小梨这干的好,能在明义堂校验中拔得头筹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刚才还在和你父亲说,此次要好好嘉奖你。”
  姜梨含笑躬身:“多谢二叔了。”
  姜元平就又十分慈爱的看着她,这个二叔瞧着是个好脾气的人,比起姜元柏还要装模作样,姜元兴胆怯懦弱的形象来看,姜元平反而是最好相与的一个。不过,姜梨可不会真的以为,姜元平就真是一个慈爱的长辈而已。这是一只笑面虎,虽然喜欢笑,却还是一只老虎,惹怒了他,他就会露出老虎的尾巴来。
  姜元兴站在最末,看着姜梨,也笑了笑,只是这笑容却有些小心翼翼,道:“恭喜小梨了。”
  姜元兴作为姜家的庶子,连带着三房都不怎么被看重,尤其是姜元柏和姜元平的仕途一片敞亮时,姜元兴就更被人遗忘在角落。和姜家的繁盛格格不入似的。
  杨氏眼见着姜元兴也跟着夸了姜梨,心中十分不是滋味。过去每年校考,姜玉娥在上三门的课业里可都是姜府小姐里最好的。姜幼瑶擅长琴乐,因季淑然从小就请了最好的名师教导。姜玉娥没能有这样好的先生,书、算、礼却是实打实的自己成才。唯一能在姜府里风光一回的机会,这回却被人抢了,杨氏心中怎能不恼火?
  不过她的恼火,到底比不上季淑然女心底的恼火了。
  姜幼瑶眼看着姜府里的三位老爷,包括自己的父亲都将目光看向姜梨,对姜梨大加赞赏,心中既是不平又是愤怒,忍不住脱口而出:“二姐,你此番得了魁首,势必有许多人难以信服呐。”
  屋里的人都是一静,姜梨回头看着姜幼瑶,轻声道:“哦?”
  察觉到众人都看着自己,姜幼瑶犹豫了一下,十分担忧的看向姜梨:“二姐,你之前并未来明义堂进学,才回京不久,到明义堂还不满十日。未曾习学便能夺得魁首……实在惊世骇俗了些。”说罢,又不等姜梨回答,便娓娓劝道:“我知道二姐和孟家小姐的赌约非同小可,二姐必然不愿意输,可咱们是姜家呀,父亲还在朝围观,切勿不可因为小事而损了根本,毕竟名声重要,品质风骨也不可丢弃。”
  姜梨都想在心里给姜幼瑶鼓鼓掌了。瞧这一番话说的,多么冠冕堂皇,多么正气凛然。却又多么不怀好意,直接怀疑姜梨是靠舞弊得了魁首。
  姜景睿嗤笑一声:“别人脑子里怎么想与我们何干?他们不服就不服,难道还能把明义堂的考官拖出来打一顿,让别人改了名次?赌场里还有个词儿叫愿赌服输了,怎么,合着只准她孟红锦赢,姜梨赢就是作弊?”
  这番话可是足足的下了姜幼瑶的面子,姜幼瑶面色涨红,姜景睿是个混人,和他讲不通道理。姜幼瑶只在心中连姜景睿一起恨上了。
  季淑然忙道:“幼瑶也是担心。”望向姜元柏。
  姜幼瑶这番话说的虽然诛心,不过平心而论,也不是没有道理。姜元柏盯着姜梨的眼睛,道:“梨儿,你以前未曾习练过,怎么能考中榜首?我看过红榜,你的上三门,书、算、礼都是头名。你……七岁就去了庵堂,那时也才刚刚启蒙,如今才回燕京,怎么会有如此成绩?”
  “父亲,”姜梨笑道:“有好学之心,无论有没有博学的先生教导,都会有所收获的。”顿了顿,她才回忆般的道:“当初在青城山上,山上生活清苦,并无乐趣可言。索性庵堂里藏书不少,曾有许多香客捐助了书籍,我每日到了夜里,觉得日子难捱的时候,就看看那些书,这样沉浸于中,时间就会过得快一些,苦日子也就没有那么难熬了。”
  众人皆是一怔。
  姜梨悠悠的叹道:“我在青城山呆了八年,庵堂里的书看遍了,便去临近的鹤林寺借读。这样一来,这么多年,看过的书也并不比燕京城里学馆里的先生们少。”姜梨笑了一笑:“也不必什么先生教的,看得多了,自然就懂了。”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莫名的有些怅惘,分明是青春鲜嫩的少女,却好似已经有了历经人事的风霜。让人无端感到心酸。
  姜元柏就觉得喉头一梗,姜梨并没有说一句他的不是,可字字句句都像是在控诉。他眼前仿佛浮现了风雪破屋里,尚且还是女童的姜梨笨拙的捧着书籍,青灯古佛,过的孤单又悲伤。到底是血浓于水,姜元柏的心肠,倏而软了一截,姜梨有没有舞弊这件事,他就不愿意,也不想去计较了。
  姜老夫人显然也是一样,她道:“你做的很好。”干巴巴,硬生生的,却也含了些宽慰的意思在里面。
  季淑然的脊背就是一僵,再一次,姜老夫人和姜元柏的态度又改变了,就因为姜梨三言两语,就把事态扭转了。
  季淑然心中升起极度的怒意,不过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丫头,却仿佛成了精,将人的心思拿捏的恰到好处。自进府以来,自己一点好处也没讨到,反而让她占尽上风?真是岂有此理。
  姜幼瑶也不说话了,她挑拨几句,却一点效果也没有。连带着姜玉娥都看懂了眼前形式,不再言语。
  卢氏倒是对姜梨升起了一点点同情,再看姜景睿,仿佛被丢到破庙的是他一般,似乎只要姜梨一声令下,就要替她出头了。
  “二丫头勿要骄傲。”姜老夫人淡淡道:“上三门你是得了榜首。六艺里,下三门可还没有校验。听闻孟家丫头上三门得了第二,倘若乐、御、射她超过了你,你还是输了赌约。”
  “你得在这三门,继续得胜才行。”她问:“可有信心?”
  姜梨嫣然一笑:“但求一试,尽力而为。”


  【第六十六章】盛名

  姜梨上三门得了明义堂校考魁首的事,很快就传遍了整个燕京城,自然也传到了孟红锦耳中。
  此刻,承宣使府上一片安静,屋中,孟红锦伏在塌边,低低的啜泣着。身边的孟母心疼的搂住她,道:“我儿,莫要哭了,这只是上三门而已,不是还有三门未验,哪里就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丢人!”孟友德,即时孟红锦的父亲,此刻脸色十分不好看,道:“胸有成竹的与人立下赌约,眼下却输得一败涂地,连带着你爹我也丢人,真是没用的东西!”
  孟红锦闻言,心中大恸,哭的更加不能自持。
  孟母见女儿哭的伤心,心中也是怨气冲天,当即就道:“这怎么能怪红锦?那姜梨不过刚回燕京城,在庵堂里呆了八年,谁都当她肚子里空空如也,怎么能料到此番突然夺魁。你能料到不成?”
  孟友德语塞,他还真无法料到这么个后果。正是因为如此,当得知自己女儿与姜梨立下赌约时,孟友德只轻描淡写的斥责了几句冲动,便没再说什么。只因为孟友德心中笃定,姜梨一定会输。结果现实狠狠地打了他一记耳光。想到今日上朝的时候同僚对自己揶揄的眼神,孟友德就觉得胸口十分烦躁。
  孟母又开口了:“我思来想去这件事都不大对劲,莫不是那姜梨使了什么手段?要知道姜元柏在朝中地位非同小可,莫不是买通了此次校验的考官?否则我梨儿怎么可能输给她?”
  “不错。”孟红锦抽抽噎噎的道:“我与明义堂的姐妹们在此进学了五六年,姜梨才来了不到十日。莫非她在庵堂里也有如明义堂一般的学馆,能让她进学不成?”
  听闻妻女都这么说,孟友德心中就思量起来。他如今暗中已经投靠了右相,那就是右相的人,姜元柏和右相从来不和。自己也相当于和姜家是敌人,如今姜梨在校考中出色的实在不太自然,倘若能抓到姜元柏和明义堂考官相互勾结的把柄就再好不过。当今圣上最讨厌的就是有人在文仕上做手脚,要是能借此狠狠打击姜元柏,自己就算立了大功。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孟友德心中突然就有些隐隐激动起来。他拿起外袍披上,道:“我出去一趟。”便匆匆离开了。
  孟红锦眼见着父亲离开,委屈更盛,孟母安慰她道:“怕什么,这不是还有下三门么?明日开始下三门校验,琴、御、射三门,你的御射之术,本就是佼佼者,就算庵堂里有先生,却定然没有教习御射之术的人。那姜梨不是定会败在你手下。”
  孟红锦是明义堂中,少有的几个对射御之术十分感兴趣的女子。她本来性情暴烈,却恰好对了射御之术要的刚硬。当初一手御马艳惊四座,射箭也是准头能与好男儿媲美。在明义堂,或者是整个燕京城里,关于射御,无人敢与之争锋。如果说之前的书、算、礼三门,孟红锦尚且算是优秀,这接下来的乐、御、射,乐且不提,御射两项,却是她的拿手好戏。
  想到这里,孟红锦心下稍定,可即便如此,因姜梨而产生的耻辱感并未消失。因为姜梨,她之前的豪言壮语似乎成了笑话。连一个刚进明义堂的蠢蛋都比不过,不知道多少人会在背后议论自己。孟红锦只要一想到别人嗤笑的目光,心中就对姜梨的恨意升了一分。恨不得接下来在校验场上,将姜梨踩在马蹄之下……
  蓦地,一个念头从她脑中浮起。
  若是将姜梨踩在马蹄之下……校验场上,刀剑无眼……
  她的心像是在冷水里滚过,又浇了一道热汤,凉凉热热,慢慢的沸腾起来。
  ……
  却说另一头,出去寻姜元柏和考官“勾结”的孟友德,也注定无功而返了。
  明义堂校考为证公平,特意张贴誊写过的头三位试卷于堂门边上,一时间观看者无数。
  孟友德险些被人挤出来,只听到身边许多人议论:“谁他娘的再说姜二小姐大字不识一个,我非一扁担敲破他的脑袋不可。我瞧姜二小姐的字比村里学堂里的秀才写的好多了,虽然我一个字儿也不认识,我也知道好看!”
  这大约是个白丁。
  也有看起来斯文的读书人,声音隔着人群传到了孟友德的耳中:“最妙的还是文章,引经据典,见解独到,姜二小姐当是博览群书之人。在下寒窗苦读十五载,却还不如个小姑娘,惭愧!惭愧!”遂掩面长叹。
  “都说见字如见人,姜二小姐的字倒像男子,颇有胸襟,开阔舒朗,像是个豪气好儿郎。”有仿佛将士般的粗髯男子闷声闷气的道。
  “这算账的功夫也不赖,这还有新鲜的法子,这法子好,我誊下来回头用在铺子里管账,倒比旧时算法轻松许多。”也有脖子上戴着金算盘的商人目露精光。
  总而言之,姜二小姐的这份试卷誊录一出来,所有的谣言都不攻自破。明义堂校考是不可能漏题,姜二小姐当是现场所做。再对比其他头三的答案,姜二小姐的考卷,显然要高明多了。这个第一名,实在得的名副其实。
  孟友德失魂落魄的从人群中走出来,他不必再去费尽心神去寻找姜元柏勾结考官的证据了。姜梨的这封试卷,不仅能让姜梨脱颖而出,连带着姜家都会与有荣焉。而姜梨越是得到赞誉,同样的,孟红锦在比较之下,就越是显得逊色。一个人的升起,踩着另一个人的才名上位,在官场上是屡见不鲜的事情。孟红锦也代表着孟家,在这一局赌注中,至少前半场,是孟家输了。
  孟友德脚步虚浮的往自家府上走去,周围人兴奋的议论在他耳边渐渐模糊的不成样子。此刻孟友德的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此次赌注到了现在,并非小孩之间的玩闹,其影响已经太大,或许宫里也晓得了。倘若孟红锦不能在下三门里扳回一局,孟家再无胜算。那可就麻烦了。


  【第六十七章】永宁

  正如孟友德所想,姜梨的这份考卷,果然是传到了宫中。
  御书房,年轻男子从里走了出来,门前的苏公公躬身将他送出门外,瞧着他离开的身影感叹,不过二十出头,一朝中第,短短一年时间便爬到如此位置,果真是顺风顺水,后生可畏。
  这年轻人不是别人,正是当今的中书舍郎沈玉容。洪孝帝眼下十分喜爱沈玉容,时常与他谈论时事,甚至有人说,洪孝帝有心想要沈玉容进内阁,当做未来的首辅,姜元柏的接班人培养。
  未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但并不妨碍现在就有人巴结。
  沈玉容穿过御花园,往外头走时,却在长廊处遇着了一人。
  永宁公主正在花园石桌前小憩,瞧见他,便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来,道:“沈大人。”
  正是夏日,御花园树荫繁密,幽风凉爽,从树叶间隙洒下的一丝金线,恰好照亮了她一半脸颊。端的是富贵明丽,只觉得那皮肤也是上好的羊脂玉,想让人摸上一摸。分明是眉眼上挑,骄矜的样貌,却是做温柔小意姿态,唤的礼貌端庄。
  沈玉容拱手行礼:“公主殿下。”
  “你方才从皇兄那里出来,是说了什么事呢?”永宁公主拿薄薄的纱扇轻摇,嘴唇涂了大红的口脂,丰润饱满,娇艳欲滴。
  沈玉容移开目光,道:“陛下听闻昨日校考红榜已出,国子监榜首和明义堂榜首花落两家,与下官谈论此事。”
  “哦?”永宁公主讶然的瞧着他,语气带着些撒娇的烂漫,又像是诱人,道:“此事本宫也听说了。听闻明义堂的榜首是姜家二小姐,当年被逐出姜家在庵堂里呆了八年,此次回京不过月余,入明义堂更是不过十日。却在此番夺魁。”她嫣然一笑,“果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才女呢,听说更是写的一手好字,本宫没有亲眼见过,沈大人以为如何?”
  沈玉容一怔,垂首道:“下官亦没见过。”
  “呵,”永宁公主又轻轻笑了一声,“原本以为这样的事,沈大人一定要去见一见的,没想到沈大人倒是不感兴趣,大约沈大人见惯了才女,更爱红粉脂色?”最后一句,话里带了轻佻的勾引。
  沈玉容退后一步,道:“公主慎言。”
  “瞧把你吓的。”永宁公主眸中闪过一丝不悦,随即飞快的隐没,嗔怪道:“我的人都在外面守着,我与你说话也无人听见。这些日子许久不见,你有没有想我?”越发的肆意起来。
  沈玉容微垂着脑袋,几不可见的点了一下头。
  便是这轻轻的一下头,顿时令永宁公主喜笑颜开。她甚至伸手去抚沈玉容的手,一边笑道:“我便知道,你也是念着我的,只是近来琐事太多,我倒不好来找你。明日明义堂校验下三门,不若你我都去观看,看毕后……”尾音消失在暧昧里。
  沈玉容任由她拉着手,面上神色缓和几分,轻声道:“公主……”
  “我早就说过,无人时候,你当唤我永宁。”永宁公主痴迷的看着他俊朗的眉眼,从她第一次见到沈玉容开始,她就爱上沈玉容。这般年轻俊朗的男子,识的政事,做的华章。见他在高头大马上策马游街时,她就芳心遗落,再也收不回来。
  只可惜,使君有妇,不过,到底不是什么大事。她是金枝玉叶的皇家公主,而他的妻子,只是个小吏的女儿,纵然才貌双绝,也是低贱如蝼蚁。
  所以她杀了她。
  永宁公主晓得,沈玉容的心里,不是没有薛芳菲的。薛芳菲生了一张好皮相,又有才女之名,和沈玉容又有多年夫妻情分。沈玉容尚且有余情,永宁公主却容不得他心里半丝不属于自己。对于薛芳菲,她不仅要她的命,还要她的名声、尊严,要她一无所有的死去,以最狼狈的姿态。谁让她占着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呢?
  自己到底是赢家。
  沈玉容没有在御花园里多呆,毕竟宫中耳目众多,虽有永宁公主的人守着,到底怕出什么意外。薛芳菲死了还未半年,若是传出了和永宁公主有染,怕是堵不住悠悠众口。
  永宁公主只得恋恋不舍的看着沈玉容的背影消失。
  树荫下便是又无人了,永宁公主想着,隔三差五,自己到宫里,表面是和刘太妃说话,实则是为了瞧一眼心上人,这般艰难。薛芳菲都已经死了,自己却还是不能和他日日耳鬓厮磨,无法光明正大,反而像是对偷情的人。想着想着,不由得哀婉起来。
  “厮守难呀……”她长长的叹了口气。
  忽而又想起明日校验过后,又能与沈玉容有片刻的欢愉,永宁公主的眉梢就染上一层喜色。虽然对于这些有才华的女子,她一向不怎么喜欢,只因为这会令她想到薛芳菲。
  说起来,当初薛芳菲的字也是燕京一绝,只是薛芳菲写的是簪花小楷,姜二小姐字形却肖似男子。才女代代出,薛芳菲到底已经死了。
  ……
  芳菲苑里,白雪看着姜梨正在练字,琢磨了一会儿,道:“姑娘的字写得真真大气。”
  “大气”,已经是白雪能想到的最文绉绉的词了。
  “是呢是呢,”端茶的明月过来扫了一眼,笑道:“和其他姑娘的字儿都不一样。”
  姜梨笑了笑。
  她是薛芳菲的时候,前半生在桐乡,字迹龙飞凤舞,是学薛昭的豪气。后半生到了燕京,却开始改写簪花小楷。不为别的,就因为燕京城的夫人小姐们都这样写,为了不让自己显得特立独行,更快的融进这里的贵人圈。她放弃了自己喜欢的,包括写字的习惯。
  就连沈玉容,大约都以为她擅长簪花小楷。但今非昔比,簪花小楷固然娟秀,但身为女子,在世上行走本来就比男子更为艰难,只因世人待男子宽厚,待女子严苛。
  既然如此,不靠天不靠地,靠自己就好。倘若将自己当做男儿,自然也能扛得起事实无常。


  【第六十八章】下场

  姜梨和孟红锦的赌约,上三门的结果已经出了。如果如同赌坊里的赌局分上下两场,上半场就是姜梨赢了。仅仅只是姜梨赢就罢了,姜梨还是明义堂的魁首,让人不禁想到姜梨和孟红锦的赌约。要是最后结果姜梨成为魁首,孟红锦可不只是下跪道歉,而是在国子监门口,脱去外衣,背着荆条来跪下来道歉。
  一时间,许多京城里的纨绔子弟成日就在国子监对面的酒坊茶肆里坐着,只等着来日看场好戏。
  不过,到底还有下三门的校验。下三门的校验考的是“乐、御、射”,且不提琴如何,光是御射两术,孟红锦在整个燕京城可是佼佼者,姜梨瞧着,难有胜算。而琴乐一艺,又属姜梨的妹妹,姜家的三小姐最为优秀。一时之间,结果便扑朔迷离起来。
  红榜已出,“乐”的校考,定在明日一大早。
  淑秀园中,姜幼瑶正恨恨的撕着手里的扇子。那扇子扇面洁白平整,薄如蝉翼,绣花更是灵动如生,一柄也要十来两银子,就这么被姜幼瑶撕的粉碎。
  “莫撕了。”季淑然一把夺过姜幼瑶手中折扇,道:“你要这么撕到什么时候。”
  “娘,我便是不甘心。”姜幼瑶的声音里满是刻毒,“姜梨凭什么能得到父亲和祖母庇护,这才回府多长日子,父亲和祖母就都站在她那头去了。难道他们忘了当年姜梨害的母亲你小产的事?我恨不过,姜梨此番又在明义堂校考处扬名,岂不是要飞到天生去了?一想到日后她越发嚣张,我就难受的紧。”
  季淑然抚了抚姜幼瑶的长发,神情未见波动,只淡淡道:“你不要以为女子扬名就是好事,姜梨才刚回燕京城,明义堂的贵女比比皆是,她出风头,自然有不忿的会替你收拾她,你只管看好戏,何必亲自出手。再说了,如今是她才回燕京不久,我不好动手,再过些日子,等外头风言风语定下来,你母亲我也有的是手段。”
  “真的?”姜幼瑶听完,心下稍定,却还是忍不住问道。
  “当然。”季淑然爱怜的瞧着她:“你却如此沉不住气,真是个孩子。”
  姜幼瑶撇嘴:“我也是心疼母亲。”
  “不必心疼我,”季淑然道:“明日校考的是‘乐’,你一向在上头颇有造诣,今年更是得惊鸿仙子指点,当是比去年更胜一筹。每年的下三门,来观礼的人无数,姜梨虽说上三门得了魁首,可无人观看,人们对眼前所见的更为印象深刻。你若是在下三门琴乐一道上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未来三个月,街头巷尾只会谈论你的琴艺高潮,谁还会记得姜梨?”
  姜幼瑶目光一亮。
  姜家的女儿家,自小便习得琴棋书画,尤其是姜幼瑶,作为大房嫡女,姜元柏的掌上明珠,更是从小什么都不缺。季淑然非常看重姜幼瑶的才学,晓得姜幼瑶不必事事精通,但一定要有一样擅长的。姜幼瑶恰好最有天分的,也是琴乐。因此,从姜幼瑶小的时候开始,就得了各种名师教导。明义堂的萧德音且不说,别的名师也指点过她不少,这不,今年的校考前不久,季淑然甚至请了早已退隐的琴师惊鸿仙子来给姜幼瑶做先生。本就有天赋,又得了这么多高手指教,姜幼瑶的琴艺造诣,本就不低。有人甚至传言,等姜幼瑶再过几年,许就能超过萧德音了。
  季淑然对姜幼瑶的琴艺很有信心。
  “来的人多是功勋贵族之家,介时你在场上风华独一无二,日后为你找寻夫婿,亦是有些好处。”季淑然打量着。
  姜幼瑶脸颊一下子染上绯红,不晓得想到什么,又有些娇羞的模样。她道:“咱们姜家可不只我一个女儿呢……”
  “姜玉娥和姜幼瑶不足为提,姜梨还有过杀母弑弟的过去,”季淑然冷道:“但凡好人家,总不会容许娶这么个人进门。若是求娶,必有所图,也不是良配,姜梨咎由自取,日后你父亲也救不了她。况且明日你在场上越是夺目,就越是显得她粗鄙,这就是云泥之别。”
  她看着姜幼瑶,突然笑道:“姜家的千金,从来只有你一个。”
  “我听娘的。”姜幼瑶道。
  ……
  芳菲苑里,姜梨也正和众人说起明日的校验。
  姜景睿再次不请自来了,自从姜梨得了魁首,他仿佛也面上很有光似的,时时来芳菲苑没话找些话儿来说。他道:“明日琴乐,这回你可完了吧,要不先去学些最普通的,只要不当众出丑就行了。”
  桐儿忧心忡忡的在一边倒茶。姜梨七岁以前,年纪太小,刚启蒙不久,别说弹琴。后来又被驱逐到了青城山,桐儿是晓得的,那些日子每日都有干不完的活,更别说是弹琴了,姜梨上哪去寻教琴的先生。姜梨根本就不会琴嘛,让一个不会琴的人去考琴乐,桐儿心里只要一想到那个场景,就揪心的说不出话来。
  姜梨道:“你也会去观礼吗?”
  “当然了!”姜景睿毫不犹豫道:“每年的下三门校考,京中多少人去瞧。明义堂的姑娘们都漂亮,那些公子哥儿日后还要娶媳妇,趁机相看。在校考上风头最盛的,来年求亲的人最多。”
  姜景睿说话大大咧咧的,倒也不忌讳什么,一股脑儿的全说出来。他又道:“所以你要是想嫁人,就可劲儿好好做,要是不想嫁人,随随便便弄几下就行了。”
  “放心吧。”姜梨轻笑道:“便是我拿到了下三门魁首,在校验场上风头无两,待到来日,也是无人问津。”
  桐儿一干小丫头,还有姜景睿愣愣的看着她。
  姜梨道:“谁会要娶一个杀母弑弟的恶女呢?”
  她的声音轻快,并无自嘲的苦恼,反而像是在说一件好事。
  这当然是一件好事,姜梨心中很高兴,这样一来,她就可以毫无顾忌的,夺人风头了。


  【第六十九章]仇人

  第二日,姜梨起得比以往还要早些。
  桐儿一大早就开始给姜梨比划着要梳个什么头配什么衣服,白雪因着从前是在家里种庄稼,对于这些倒是不很擅长,于是都交到了桐儿手中。
  桐儿自打回到姜家以后,倒是不曾闲着,为了让姜梨看起来不比姜幼瑶差,也是下了一番苦功。
  待好容易出了院门,便见姜幼瑶正在晚凤堂门口,和姜元柏说着什么,正拉着姜元柏的衣袖,似乎在撒娇,十分娇憨的模样。
  姜元柏也本低头瞧着姜幼瑶,慈爱的很,一时没有看见姜梨。站在一边的季淑然分明眼角瞥到了姜梨,偏偏却等姜梨走上前才仿佛刚看到,笑道:“梨儿来了。”
  姜元柏下意识的看过去。
  姜梨也看向姜幼瑶。
  今日是很重要的日子,桐儿尚且晓得为姜梨打算,季淑然定然也会为姜幼瑶打算。只见姜幼瑶穿一件烟霞色曳地飞鸟描花长裙,外罩一层白梅蝉翼纱,当是飘飘如仙。耳边坠着红翡翠滴珠耳环,色泽极为鲜亮,衬的她整个人比花娇,端丽冠绝。她也上下打量着姜梨的穿戴。
  如今姜梨的衣裳都是季淑然吩咐裁衣的给准备,有了回府当日在门口的一着,如今季淑然给姜梨准备的衣裳合身倒是很合身,富贵也是很富贵,却不见得很适合姜梨。一来是姜梨身材纤弱,眉清目秀,撑不起那些极尽奢华的衣裙,二来是首饰也很繁琐贵重,戴起来很显头重脚轻。虽然是不会出错的装束,只是和姜幼瑶站在一起,就会立刻沦为姜幼瑶的陪衬。
  倘若是真的姜二小姐,为了表明身份,未必就不会穿上这些贵重的服饰。可惜姜梨不是,她对华丽的衣裙向来没有太多渴望,更何况,沦为姜幼瑶的陪衬,她是万万不愿意的,因此,她并没有穿季淑然为她准备的衣裳。
  她只穿了桂子绿的齐胸瑞锦襦裙,一个反绾髻,点缀着一支碧玉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装束了,却化繁为简,眉是眉,眼是眼,淡雅脱俗,清丽得不得了。像是深山幽谷里的一副兰画,幽静,不争不抢的美丽。和姜幼瑶站在一起,姜梨一点也没被比下去。反而因为姜幼瑶太过明丽,衬的姜梨的美还要高明一筹。
  姜幼瑶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
  姜元柏轻咳一声,问姜梨道:“可准备好了?”
  姜梨含笑以对:“是。”
  今日的校验,姜府所有人都要去的,并着姜老夫人也要一道。刚刚才说到这里,又听见姜玉娥的声音传来,姜玉娥和姜玉燕从后面走上前来,笑道:“二姐和三姐今日好漂亮。”
  姜玉娥和姜玉燕今日也是盛装打扮过的,只是因为三房的情况,不能和姜梨姜幼瑶相比。不过也算是很仔细了,姜玉娥看起来十分兴奋,如往常一般讨好的往姜幼瑶身边凑,姜玉燕仍是懦弱安静的模样,低着头站在一边。
  “既然都好了,就出发吧。”被珍珠翡翠扶着的姜老夫人道。
  一行人便上了马车,往校验场那头驶去。
  大约三炷香的时间,便到了校验场。
  明义堂的校验场是前朝一个练武场,前朝选举武状元便在这个广场之中。后来先帝宗明帝继位,迁皇宫,这个练武场荒废了多年。等洪孝帝继位的时候,就把练武场变成了校验场,明义堂下三门校考都在这个地方进行。
  广场四周,早已是人山人海,位置最好的是为贵人们准备的,许多还是今日来校考的贵女们的家人。也有如姜景睿说的“为功勋子弟挑媳妇”的官家,甚至还有皇室子弟。
  姜梨到的时候,校验场上已经来了许多人。
  跟在柳夫人身边的柳絮瞧见姜梨,立刻过来与她打招呼。姜梨拉了她的手,一道与柳夫人行过礼。柳夫人很高兴,对姜梨道:“我晓得姜二小姐上三门得了魁首的事,还没来得及说声恭喜,希望今日姜二小姐亦能抱得甲等。”
  姜梨笑着颔首:“多谢夫人。”
  柳絮低声在姜梨耳边道:“你看,孟红锦。”
  姜梨顺着柳絮给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见不远处的孟红锦正看向自己。若是换了从前孟红锦的脾气,势必要上前来给姜梨撂些狠话,今日她却没有上前,只是用怨毒的目光注视着自己。看来是上三门红榜的事,让孟红锦收敛了一些。
  “你的琴谈得如何?”柳絮小声道:“今日来做琴乐考官的有萧德音、惊鸿仙子、师延、绵驹,还有肃国公。”
  “肃国公?”姜梨十分诧异。萧德音、惊鸿仙子便罢了,师延、绵驹也无可厚非,但为何还有肃国公姬蘅?自来听闻姬蘅爱听戏,可琴乐一行,和戏曲南辕北辙。姬蘅过来能做什么?姜梨觉得费解。
  “谁知道呢,考官都是当今圣上钦点的。”柳絮摇了摇头,“我未曾听过你抚琴,你的琴艺到底如何?”
  言语间十分为姜梨担忧。
  姜梨笑了笑:“还行吧。”
  柳絮一颗心安然落了地:“不管如何,只要能过的去就行了,并非事事都要魁首。”是在安慰姜梨。
  姜梨道:“介时再看吧。”一边看向周围,蓦地,她的目光突然定住了。
  在贵人们坐着的位置,有专门的小筑,便见不远处,有身穿金纱百丽裙的年轻女子,正在捻着琉璃罐子里的紫葡萄吃。那葡萄晶莹剔透还带着水珠,落在琉璃的罐子里,如紫莹莹的宝石,越发衬的捻着宝石的纤纤玉指富贵而明丽,那女子模样骄矜,微微仰着头,眼波流转,自有些微媚意。
  柳絮见姜梨直直的盯着一边,顺着姜梨的目光看过去,恍然道:“永宁公主?没料到今日她也会来。”
  姜梨瞧着永宁公主,前生害她家破人亡的凶手,胸中剧烈起伏,可是面上,却仍带着三分笑意,目光冷莹莹的。
  永宁公主在此地,不必想了,沈玉容一定也会在此地。
  仇人都在这里了,挺好。


  【第七十章】他来

  校验场上的女学生们,大约都齐到一处去了。
  姜梨随着带领的先生跟随着走到校考的一边,得跟着抽签决定什么时候轮到她校验。抽签的签筒都放在一个长圆的小木罐里,姜梨和柳絮一前一后的从里面拿出小纸条。
  那负责记录的人念道:“姜梨,十三位。柳絮,十八位。”
  统共校验的也就三十位。姜梨处在不上不下的位置,这话才刚念完,另一头,姜玉娥便夸张的“啊呀”一声,用姜梨这头也能听得见的声音道:“二姐是十三位呢,恰好排在三姐的后面,三姐是十二位,这可是太巧了!”
  姜幼瑶是十二位?
  姜梨微愣,随即心中失笑,这确实也真是巧合的很。
  柳絮却不如姜梨这般轻松,闻言摇头道:“这下不好了,姜幼瑶的琴乐向来是明义堂里数一数二,去年一首《化蝶》艳惊四座,今年想必技艺更上一层楼。她弹得越好,等会子你便越是吃亏,就算是还行,也要被她衬的不行了。”
  人们总是乐意比较的,刚见识过玉盘珍羞值,转眼要看糟糠窝头,于是山珍海味愈发珍奇难寻,于是粗茶淡饭越发难以下咽。这对姜梨来说的确是不利的。
  “怎么偏偏二丫头在三丫头后面?”姜老夫人也皱起眉。都是姜家人,姜梨落后太多,对姜家来说也不见得是件光荣的事。
  姜幼瑶心里可高兴坏了,万万没料到会有这么个意外之喜,只觉得老天爷都站在自己这边。此番定然要姜梨相形见绌,颜面扫地才好。
  孟红锦见状,鼻子里冷哼一声,也很是幸灾乐祸。她自个儿琴艺比不上姜幼瑶,不过见姜梨出丑,也很高兴。
  姜梨的心中却没有心思去计较这些,她瞧见了永宁公主,却迟迟没有见到沈玉容。但她心里也清楚,今日永宁公主一反常态来了,沈玉容定然也会来的。
  正在思量的时候,周围的女孩子们突然又激动起来,连带着隔得近的人群也骚动沸腾起来。耳边传来柳絮吃惊的声音:“怎的成王殿下也来了?”
  “成王殿下?”姜梨往声音沸腾处看去,果然见一蓝衣男子正在落席,做到了永宁公主身边,果然是成王。
  成王和永宁公主是一母同胞的兄妹,都是刘太妃所出。姜梨还是沈家人的时候,从沈玉容嘴里多少也能听出一些宫廷秘闻。当年先帝还在时,刘贵妃和夏贵妃争宠争得风生水起,只是后来夏贵妃病逝,洪孝帝便养在了皇后身下,后来便成了太子。
  成王距离那个位置最近的时候,大约也只有一步之遥。却不知是不是因为当初得宠,当今的刘太妃仍然保留着当初飞扬跋扈的性情,连带着成王也有些不知收敛,锋芒太盛,如果不是洪孝帝仁慈,换一个性情多疑的君王,成王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成王一进场,便引得人群沸腾,姜梨甚至听到身边的贵女小声的、害羞的谈论:“成王殿下真是俊朗非凡……”
  姜梨忽然想到,成王如今有一房正妃,却没有侧妃。在场的贵女们,有些身份稍微低点的,高攀些给成王做侧妃也未尝不可。不知成王此番过来是不是就是为了挑个合适的女子。脑子里想到了姜景睿的“挑媳妇”一说,姜梨忍不住有些想笑。
  笑意还没蔓延到眼底,姜梨又忽然愣住了,在离成王——或者说是永宁公主不远的隔壁,便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简单的月白长衫,眉目温润秀逸,依稀可见年轻时候是个美少年,只是如今那少年早已成熟,变得开始稳重端方。
  隔得老远,姜梨都能一眼认得出他的模样。或者说,便是隔着千山万水,千年万年,她还是能一眼认出他来。
  她的夫君,两小无猜恩爱缱绻的夫君,能为她描眉黛画青螺,能与她执手百年,白头偕老的夫君。
  那是她的夫君,枕边人,也是她的仇人,眼睁睁的看着她赴黄泉的人。
  姜梨猛地闭眼。
  心中汹涌而来往昔依依岁月,支离破碎的快要拼凑出完整一副,却又在关键时候戛然而止,像铜镜一面打碎,最后入眼的,却是挣扎在旁人手中时,窗外那个仓皇逃离的影子。那个凉薄的,熟悉又陌生的影子。
  姜梨木然的睁开眼睛。
  即便只是远远地一瞥,姜梨确定自己看见了,沈玉容和永宁公主交换了眼神。永宁公主娇媚如花,小声飞扬,那是鲜活的女人。而薛芳菲已经死去了,化作埋在泥土里的一堆骨骸,冰凉的腐烂着。
  她低下头,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
  柳絮不觉有他,依然和拉着姜梨道:“今日校考的考官到了,你且看,那是惊鸿仙子……”
  姜梨心中此刻正是复杂难明,不得不抬头往柳絮指的方向看去。便见一女子白衣胜雪,头上点缀新黄丝带,丹唇外朗,皓齿内鲜,臻首娥眉,瑰姿艳逸。因她走动间,宽大衣袖微微摆动,仿佛天外飞仙,令人心折。
  这便是惊鸿仙子。惊鸿仙子当初是望仙楼的一名清倌,卖艺不卖身,后来因一手琴艺出神入化,惹得整个燕京城的贵族子弟追捧,倒比一般的闺秀要高洁几分。再后来惊鸿仙子与一茶商之子相爱,茶商之子为惊鸿仙子赎了身。惊鸿仙子便离开望仙楼,洗手作羹汤安心做人妻了。京中人无不叹惋不能听到惊鸿仙子再谈一曲,但惊鸿仙子的琴艺如今也无人质疑。今日考官里再有她,却也不算出乎意料。
  今日在场的亦有年轻少年郎,见了虽为妇人却比少女还要美丽的仙子,纷纷红了脸不敢直视。
  姜梨正叹着这惊鸿仙子果真仙姿楚楚,又听得耳边柳絮一声惊呼,道:“肃国公也到了。”
  似乎是为了映衬柳絮的说法,周围忽而变得安静了起来,集中夹杂着一些不真切的呼吸声,却也是很小心的,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如雪的白衣过后,紧跟着是一抹深艳的红,红的凄凄,红的浓艳。
  那是肃国公,姬蘅。


  【第七十一章】上场

  如果说惊鸿仙子是自九天之上下凡来的仙女,高洁不容侵犯,肃国公姬蘅就好像是丛间幽夜里锦衣夜行的迷人精魅,勾人心魄于眨眼之间。
  年轻人的红衣在校验场里,瞬间便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那张漂亮的、没有瑕疵的脸有着令人痴迷的魔力,而他似笑非笑的眼神,又令他唇角的淡笑变得邪恶几分。这是一个迷人的青年,连眼角的红痣也妖冶的像是衣裳上绣着的黑金凤蝶一般,扑凌凌的瞧的人头晕目眩。
  他闲庭信步,在校验场上行走的姿态优雅又慵懒,仿佛在庭中赏月一般,却衬的整个校验场上的人群也轻浮了起来,衬的前边高洁无双的仙子也像是惺惺作态。
  上天赏的好样貌,姜梨心中微叹,她见过好看的男子,沈玉容、薛昭、甚至姜景睿、叶世杰,可姬蘅的漂亮更像是直接粗暴的与常人拉开一大截距离,倘若不是亲眼所见,甚至很难相信世上会有这么漂亮的男人,或者说这么漂亮的人。
  周围的人都看直了眼,连孟红锦和姜幼瑶也远远地盯着姬蘅看,舍不得移开眼睛。众人似乎都忘了,姬蘅可是一个喜怒无常的混蛋,就算他是美人,一个阴晴不定的有毒美人,还是少招惹为妙。
  姬蘅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便跟着惊鸿仙子一样,也在校考的考官位置落座。至此,连带着萧德音在内,共有五位考官落座。
  萧德音因着是明义堂的先生,自然一直就在这里。眼见着绵驹也到了,他是北燕如今的宫廷乐师,专为皇帝及妃嫔奏乐,穿着一件粗布麻衣,倒很有隐士之风,看起来也十分快乐。还有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这是师延,是当今最高职位的乐官,掌管礼乐,形容有些傲慢。
  这几位,要么是琴师乐官,要么是夫子琴女,都是在“琴乐”一事上时有所长,唯独一个姬蘅在其中,显出几分格格不入。他的身份和其他人不可同日而语,可是真正的重紫王爵,论琴乐,只听说过他爱听戏,却没听过看听琴,而且听琴也并不等同于会用琴。他甚至称得上是行外人,要一个外行来评定结果,未免有些儿戏。
  可不论旁人心里怎么想,都不会表现出来。也不知道是害怕惹怒了姬蘅,还是已经被姬蘅的容貌所惑。
  姜梨眼见着今日认识的不认识的都齐聚一堂,她甚至瞧见了周彦邦,目光无意中和周彦邦的碰上,周彦邦顿时眼睛一亮,惹得姜幼瑶看姜梨的眼神像是要剜她的肉一般凶狠。
  校考就快开始了。
  手臂上绑着红巾的小童开始报各人位数。姜梨只挑了自己认识的人记着,孟红锦是第八,姜幼瑶是十二,姜梨是十三,柳絮是十八,姜玉燕二十,姜玉娥二十五。
  因着每人的时间并不多,校考几乎没有多余的步骤,很快就挨个上场了。
  明义堂的贵女们既然能进入明义堂,自然都很出色,即便再如何平平的,放在普通人家,也是能叫好的。
  姜梨听着耳边传来的琴声,心思却不在此处。她只是在心里想着,如今沈玉容和永宁公主大概越发痴缠了,永宁公主和成王是兄妹,永宁公主必然是要和成王引荐沈玉容的。如果姜梨猜得没错,沈玉容日后是成王的人,是毋庸置疑的事。
  成王有势,沈玉容也有些脑子,未必不会得成王另眼相待。如今沈玉容已经是中书舍人,还得洪孝帝看重,若是又被成王推着,日后岂不是地位更高?要想再对付沈玉容,可就难了。
  但也并非全无办法,成王如今和右相交好,右相李仲南,又恰好和姜元柏是死对头。也就是说,姜家和成王不是一路人,如果把姜家也牵扯进来,对付成王一派的沈玉容,便是顺理成章的事。
  借姜家的势,比她一人要轻松许多。只是要如何借势,就得好好思量一番了。
  心中计较着这些,竟不觉得时间过得慢,转眼间七位贵女已过,就轮到了孟红锦。
  柳絮让姜梨专心看,但见孟红锦上了校验台。
  今日的孟红锦比往日沉着了许多,也或许是因为琴乐本就不是她所擅长的东西。她坐了下来,取了瑶琴,焚香浴手,弹波一曲《水云》。
  《水云》是寄托游人在南迁的路途中,瞧见云水奔腾的景象,唤起内心热爱祖国山河,感慨实施飘零,向往隐遁生活的复杂心情。散音重,荡吟多。姜梨听着,觉得孟红锦这曲《水云》软绵绵的,不像是南迁的游人,反倒是像来赏云的小姐。
  虽然气势并没有弹出曲者的心境,不过孟红锦的指法还是很熟练的。只是学琴除了指法以外,更看重琴心,孟红锦算是尽力了,也只能说在琴乐一事上不算有天赋而已。
  果然,孟红锦弹完整曲,有不明所以的公子哥儿称好以外,五位台下的校验考官面上都无甚表情。那姬蘅更是心不在焉的把玩自己手中的金丝折扇,将折扇打开又合上,眉眼艳丽多姿。
  “孟红锦弹的倒是还好,”柳絮松了口气:“这样你也轻松许多。”
  姜梨上三门得了魁首,只要下三门不垫底,便不会被逐出明义堂,自然也不用给孟红锦跪下道歉。但即便这样,如果下三门做的太差,这个赢面也不是没可能被推翻。至少孟红锦没有“艳惊四座”,姜梨可以稍稍放心一些。
  “不过你那个妹妹可不简单。”柳絮又道:“我瞧她胸有成竹的模样,此番约莫是有所依仗。你恰好又在她后面……”
  可真是不巧。
  虽然不巧,但该来的总会来。孟红锦校考完,又过了三位,很快的,就到了姜幼瑶上场的时候。
  她临上前时,还特意走到姜梨面前,笑道:“二姐,到我先了。”听着是谦虚有礼的妹妹上前和姐姐说话,话语里的挑衅,姜梨却也没有忽略掉。
  她也跟着笑:“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