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5

千山茶客:嫡嫁千金 106 - 108

  【第一百零六章】狱中

  惜花楼的后门,迎客的女子还是姜梨上次见到的那位姑娘,瞧见姜梨,她也愕然了一刻,不过随即就笑道:“姑娘可是又来找琼枝的?”
  姜梨道:“正是。”从袖中递了一张银票过去。
  那女子也不推辞,施施然接了银票,对姜梨说:“姑娘请随我来。”就亲自将姜梨往琼枝的房里带去。
  惜花楼的姑娘个个都聪明,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虽然不晓得姜梨和琼枝是什么关系,但看上次见面也没闹出什么岔子,而且姜梨也出手大方,顺手帮个忙的事,也不会主动拒绝。姜梨就被带到了琼枝的房间前。
  那女子笑道:“琼枝已经在这里等您了,有什么吩咐您再叫我。”退了下去。
  姜梨推开门,走进了琼枝的房间。
  也不知是不是姜梨的错觉,这些日子不见,琼枝整个人消瘦了不少。只是美人到底是美人,便是憔悴,也只是让她的风情更颓然一些,却有种从前不曾见过的美。仿佛红花将败未败,更加惹人注目了。
  姜梨猜想,或许琼枝是得知了薛昭的死讯,这些日子才会如此消瘦的。
  “你来了。”琼枝坐在桌前,正在拨弄桌上一副乱七八糟的棋盘,听见动静,没有动身,只是看向她。
  姜梨掩上门,道:“是。”
  琼枝定定的盯了她一会儿,突然笑起来,道:“从前都说薛昭胆子大,如今看来,这里还有个比他胆子更大的,不知燕京城的姜元柏姜首辅得知自己的千金在襄阳逛青楼,是个什么神情。”
  她知道了姜梨的身份。
  姜梨默然了一颗,走上前,在琼枝的对面坐了下来,道:“你知道了。”
  “姜二小姐在丽正堂前的一番慷慨陈词,眼下整个襄阳城都传遍了,想不知道都难。”琼枝叹了口气,“我只是没想到,来找我的你,就是姜家二小姐。”
  “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姜梨苦笑一声。她借着姜家的名声帮助叶家对付佟知阳的时候,却也把自己的身份给暴露了。日后要做什么,难免被人认出来。或许如姬蘅那样就很好,谁也不知道他的身份。知道他身份的,却又不会给自己找麻烦,主动说出去。
  “我只有一件事想问你,”琼枝把玩着手腕上的镯子,那银镯子上吊着细细的铃铛,随着她的拨弄,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煞是精巧,她问:“你为何会认识薛家人。姜二小姐过去的事迹,我都已经知道了,怎么看,也不该和薛家有关系。”
  琼枝是个能人,她的恩客里,有侠客,也有朝官,并不能小看,所以姜梨才会让琼枝去打听桐乡的事。偏偏姜二小姐又不是一个普通人,她的事情,别说是燕京,便是北燕其他地方,多少也知晓一二,那些“丰功伟绩”,稍加打听就会知道。这样看来,姜二小姐和薛家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种人,搅在一起,琼枝会怀疑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姜梨沉默了很久,道:“我认识薛昭的姐姐。”不等琼枝发出疑问,她就继续道:“你不必怀疑我与薛芳菲是如何认识的,我的确想为薛芳菲报仇。我不能告诉你更多的事,但是你眼下只能相信我。”
  琼枝一愣,认认真真的抬头看着姜梨。
  “就如我所说的,我知道你对薛昭的心意,然而现在薛昭死了,你也很想为薛昭报仇吧,但事实上你并不能做什么。但我可以,”姜梨说到这里,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我是姜元柏的女儿,首辅嫡出的千金小姐,若是对方有权有势,我也毫无畏惧。只有我能替薛昭报仇雪恨,你只能信我。”
  琼枝扯了扯嘴角,大约想要露出一个讽刺的笑,但最后却是轻轻叹了口气,半是无奈半是不甘,道:“你早就知道,我只能信任你。”
  姜梨的一颗心这才放了下来,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笑道:“其实你不必多虑。左右告诉我桐乡的事,也不会对你有所影响。”
  琼枝是个聪明的姑娘,她的聪明,虽然不会体现在才学一事上,但对于人情世故都已经熟稔于心。常年在市井之中讨生活的人更容易察言观色,像琼枝这样在花楼里长大的女子,更比寻常人多一丝戒备心,时时提防。
  “现在,你能告诉我桐乡的事了吗?”姜梨问。
  “你真想知道?”琼枝问。
  姜梨拢在袖中的手不自觉的微微握紧,心仿佛被一根丝线牵了起来,摇摇晃晃的悬在空中。
  “告诉你也无妨,薛家一门算是败落了。这些日子,我每次迎不少客人,总算是打听到了一点端倪。”她先是看了姜梨一眼,语气低落下去,“本来我想着,也许薛昭之死是你编出来的荒唐之辞,心中还存着一丝侥幸。直到遇到了一个从刚刚从燕京探亲回来不久的贵人,她告诉我,状元郎夫人薛芳菲的确是因为与人私通一事,日渐消瘦不治身亡,她的弟弟薛昭,在赶赴燕京途中被匪盗杀害,弃尸河中,与你说的一般无二。”
  “那都是燕京的事了,”姜梨道:“桐乡薛怀远如何?”
  不知是不是她的语气里流露出一丝急切,而这急切被琼枝捕捉到了。琼枝顿了顿,才探究的看向姜梨:“这就是我不明白的事了,你说薛怀远半年前就死了,要让我打听薛怀远是为何事而死,又安葬在什么地方,可是,薛怀远并没有死。”
  “你说什么?”姜梨忍不住惊呼出声。
  一直以来,在琼枝面前,这位姜二小姐都是从容坦荡的,不曾有过半分失态的模样,这是第一次,琼枝看见姜梨失措的样子。
  姜梨也顾不得琼枝如何看她,那一刻,心中被涌起的狂喜占满,她道:“你说薛怀远没死?!你说的可是真的,是从哪里听到的?!”
  起先琼枝还怀疑姜梨打听薛家的事是不是别有用心,是想要利用薛家来完成什么阴谋,但看到姜梨眼下的模样,心中的疑虑顿时烟消云散。这位姜二小姐听到薛怀远没死的时候,眼里流出的兴奋和惊喜,可不是假意。
  稍稍平静了一下,琼枝才道:“的确没死,不过这也并不很好,薛家这位老爷,桐乡县丞薛怀远,已经疯了,六亲不认,如今被关在桐乡衙门的大牢里。”
  犹如从天上一下跌入深渊,姜梨的手心在霎时间变得冰凉,那一瞬间的狂喜瞬间灰飞烟灭,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定定的看着琼枝,道:“你说什么?”
  琼枝觉得姜梨的眼神有些可怕,还很疯狂。就像一只压抑着自己的悲伤地困兽,在极力的忍住想要将周围一切撕成碎片的渴望。
  她的声音也不自觉的放轻了,道:“来往我这里的客人,但凡有点势力的,我都询问了。但不知为何,他们对桐乡薛怀远的事情都讳莫如深,不愿与我谈起,要么就是直接拂袖而去。只有一位商人,他与我关系向来不错,见我问的认真,便也悄声告诉了我。”
  “听闻桐乡县丞薛怀远半年前因贪污朝廷下拨的赈灾款,被下狱,现在桐乡县丞另有其人。薛怀远已经疯了,在狱中六亲不认,很是凄惨……”
  “薛怀远怎么会贪污?”姜梨愤道:“桐乡百姓都不会相信的!”
  琼枝诧异于姜梨说起桐乡百姓的自然,也诧异仿佛姜梨很了解薛怀远一般,不过还是继续道:“百姓们也没办法,毕竟是上头的意思,再说了,”琼枝笑了一声,也不知那笑容到底在讽刺谁,“人走茶凉呗。自古以来都有民不与官斗的道理,便是真的薛怀远是个清官,没有贪污赈灾银,但有谁会为了他说话呢?人人都求自保而已。”
  姜梨怔住。
  薛怀远一心为民,从未想过索求回报一事,薛昭和薛芳菲也从未想过,但眼下看来,琼枝说的也没错,人都自私,谁会为了一个已经下狱的疯子去得罪更大的贵人呢?但如果薛怀远还清醒的话,看到这一幕,也会心灰意冷。说不准,薛怀远就是看见自己一心扶持的百姓如此冷漠凉薄,加之子女皆丧,才会忍不住打击失心疯。
  琼枝突然一愣,道:“姜二小姐,你……”
  姜梨见她神情有异,不自觉的摸了一把脸,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竟然落下泪来。到底不能做到冷眼旁观,那毕竟是自己的父亲。知道父亲在狱中受苦,她又如何能安之若素?
  “如此说来,薛家一事,现在不曾有人敢过问了?”姜梨从袖中摸出绢帕,擦去眼角泪珠,神情变得冰冷。
  琼枝察觉到了她神情的变化,犹豫了一下,道:“的确如此,既然所有人都讳莫如深,只怕此事哈牵扯上了其他了不得的人,并非表面看上去的简单。”
  姜梨心中冷笑,牵扯到了其他人,不用想也知道是永宁在背后做的手脚!当时她自己奄奄一息,永宁为了斩断她的念想,亦或是为了让她痛不欲生,便告诉她薛怀远已经病死。但现在想想,薛家一门三人全都在差不多的时间里相继去世,难免惹人非议,永宁自然不怕,沈玉容却不能不顾忌。为了不添麻烦,永宁不能杀了薛怀远,但以永宁的狭窄心肠,也必然容不下薛怀远,便干脆以这么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让薛怀远下狱,承受无尽的折磨!永宁知道薛怀远心系百姓,让他被自己牵挂的百姓抛弃,让他的坦荡清明留下抹不去的污点,这比杀了薛怀远还难受。等薛怀远再得知薛芳菲和薛昭的死讯,自然新升绝望,生不如死。对一个父亲用此等下作的手段,永宁,她还真做得出来!
  “我能打听到的,也就是这么多了。”琼枝道:“我毕竟不能随意离开惜花楼,而此事牵扯极大……你说的没错,或许能帮薛昭报仇的,只有你。”琼枝看向姜梨的目光里浮现起一丝希望。姜梨是姜家小姐,在叶家一事上,尚且敢与佟知阳针锋相对,可见是有底气的。至少那些平头老百姓不敢做的,姜梨敢。
  姜梨微微一笑,只是那笑容在这一刻,显得彻骨冰寒,她缓缓道:“我当然会帮薛昭报仇,不仅帮薛昭报仇,谁在背后陷害薛家,我也会让他们百倍还之。”
  从一个柔柔弱弱的官家小姐嘴里说出这种话,本应当是可笑的。琼枝却不知为何,打了个冷战。只觉得面前小姐一双清澈分明的双眼,仿佛起了深深地旋涡,一眼望不到头,可看不清其中掀起的风浪。
  “多谢你。”姜梨看向琼枝,“多谢你替我打听薛家的消息。只是如你所说,此事既然牵扯不少,你这样打听,若是被人发现……”
  琼枝道:“不必担心,我询问的人,都是信得过的。况且他们也都不是会主动给自己找麻烦的人。”她应当是没想到姜梨这个时候还关照她,看向姜梨的神情也柔和了些,忍不住问:“姜二小姐,你既然打定主意要管桐乡的事……接下来,应当怎么做?”
  “在襄阳是没办法弄清事实真相的。”姜梨冷冷道:“我要去一趟桐乡。”
  琼枝张了张嘴。
  “不管背后之人势力有多大,”姜梨垂下眼眸,“便是拼上这条性命,我也要拉他们一起陪葬。”
  她说的阴寒,琼枝便觉得那最初温暖如春的女孩子,仿佛成了从阴间黄泉之下爬出来索命的厉鬼,带着满身的血债,凄厉的向人复仇。
  琼枝被她一瞬间的戾气所摄,竟然再也不敢说话了。
  ……
  从惜花楼里出来的时候,桐儿和白雪都看出了姜梨的不对劲。
  她惯来喜欢笑,平日里便是见了陌生人,也要带三分笑意。看上去犹如春风拂面,格外令人舒服。今日也是一样,然而只是在惜花楼里呆了短短一刻,再出来的时候,就像变了一个人般。她的脸上一丝笑意也无,似乎被深重的心事所烦恼,双唇紧闭,眉头深锁,目光很有些散漫。
  桐儿吓了一跳,还以为她在里头受了欺负,连忙道:“姑娘……姑娘,您怎么了?”
  这一叫,似乎才将姜梨的精神头给叫回来,姜梨瞧了瞧她,似乎怔了一会儿,才慢慢的道:“没事,我们回府吧。”她从白雪的手里接过藩篱,又给自己戴上,自顾自的往前走去。
  白雪和桐儿心中担心不已,但眼下在外面,却也不好多问,只得跟着姜梨,赶紧往叶府的方向回去。虽然她们不知道姜梨在惜花楼到底遇见了什么事,但很明显,姜梨遭受了巨大打击,魂不守舍。
  叶府邻宅里,陆玑坐在屋里的长藤椅上,斜对面的塌上,姬蘅正手持一本书,漫不经心的翻着。
  文纪从外面进来,道了一声:“大人。”
  姬蘅:“说。”
  “刚才姜二小姐又去了惜花楼。”文纪道。
  陆玑看向文纪,姬蘅的目光却是一点儿也没从书页上移开,随口问道:“她又去见了那位琼枝姑娘?”
  “正是。”文纪迟疑了一下,才道:“有一件事很奇怪,属下发现,姜二小姐见过琼枝,从惜花楼里出来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有些失魂落魄。”
  姬蘅看书的动作一顿,陆玑面上也闪过一丝讶然。
  “失魂落魄?”姬蘅问。
  “不错,从惜花楼里出来后,姜二小姐就带着两个丫鬟回叶家,一路上走错了许多路,显然心神不在于此,后来看两个丫鬟都很焦急,应当是姜二小姐神情有异。”文纪细细的答道。
  陆玑忍不住问:“她与琼枝究竟说了什么,没办法问出来?”
  “没办法。”文纪无奈道:“这位琼枝姑娘非常有防备心,且十分聪明,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撬不开她的嘴。大人不让我们硬来,至今也不知道姜二小姐和琼枝姑娘究竟说了什么。”
  文纪也实在没辙,要说姜二小姐看着天真烂漫,每每做事却十分周全。与她商量事情的人是谁不好,偏偏是惜花楼最难对付的琼枝。琼枝自小混迹在风月场所,也不求有人为她赎身,几乎全无缺点。有句话叫无欲则刚,琼枝没什么欲望,所以没什么能打动她。在姬蘅不许对琼枝用强硬手段的前提下,他们完全找不到撬开琼枝嘴的办法。姜二小姐分明是故意找这么一块硬石头的。
  “不用知道她们说了什么,”姬蘅道:“看她如何做就是了。”
  “大人,是知道姜二小姐要做什么?”陆玑问。
  陆玑也算是顶顶聪明的一人,朝廷布局十分精通,人情世故也相当老道。但对于这位姜二小姐,陆玑有时候却觉得十分难懂。只因为姜梨做事好像没有章法,比如她对于叶家的突然示好,对叶家的出手相助,都是率性而为,看起来好像并没有图谋,但她做的每一件事,在很久之后,就会显现出最初这么做的原因。但在一开始的时候,没有人看得出来她究竟想做什么。
  陆玑能感受得到,姜梨去见琼枝,必然是在做一件对她来说很重要的事,而且这件事能让一向从容的姜梨‘失魂落魄’,必然不是一件小事。但问题就在于,他们不知道姜梨到底要做什么,便是知道了,可能也无法窥探姜梨这么做的目的。她真奇怪,过往的一切简单直接,只要稍微一查便如透明,但即便查过了她的所有事迹,还是会觉得,她的全身上下都是谜。
  陆玑忍不住看了姬蘅一眼,关于解不开的迷这一点,姜二小姐和肃国公姬蘅倒是颇为相似。
  “不知道。”姬蘅道:“但很快就知道了。”
  “我想,姜梨回襄阳的真正目的就要出现了,事实上,我也很好奇,”姬蘅含笑道:“她到底想干什么。”
  ……
  姜梨并不晓得自己的一切,早就被人尽收眼底。但即便是晓得了,眼下的她,也没有心思去与姬蘅周旋。她的脑子里全都是薛怀远疯癫入狱的事,也不知此刻应该是喜是悲。喜的是到底还有一条命在,他们父女两个不至于天人永隔。悲的是疯癫的薛怀远可能再也认不出来自己的女儿,便是他们重聚,可能也一生不能相认。
  老天爷便是这样,看似流出了一线生机,但生机过后,反而是更深的绝望。
  姜梨呆呆的坐在桌前。
  桐儿和白雪问了几遍,姜梨都没有告诉她们究竟出了何事。到了最后,不只是厌烦还是怎么了,干脆让桐儿和白雪都出去,自己一个人留在屋里。两个丫鬟怕她做什么傻事,干脆都坐在门前,耳朵贴着门,仔细听着里头的动静。打算一旦有什么不对,就破门而入,千万不能让姜梨出事。
  姜梨无声的将脸埋入臂弯。
  只要一想起永宁和沈玉容对薛怀远做的事,姜梨就恨不得将他们全都撕成碎片,薛怀远出事,姜梨就不相信沈玉容对此一无所知!便是薛昭出事,永宁若是自作主张,薛昭人已经没了,沈玉容没什么办法。但眼下薛怀远没死,沈玉容竟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薛怀远受折磨!当初沈玉容来桐乡的时候,薛怀远还曾提点他,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不奢求沈玉容待薛怀远为自己父亲,但就这师生情谊,他也应当有一点良心。这根本就是两个没有人性的畜生!
  更可气的是现在的姜梨,就算能见得到永宁和沈玉容,也没办法立刻替薛家报仇。且不说他们周围的侍卫就让姜梨近不了身,单是一命抵一命,也是便宜了他们。薛家的冤屈没有洗清,他们丑恶的面目没有露于人前,就不算结束!
  姜梨心中恨极,却又明白眼下更重要的事不是报仇,而是将薛怀远从狱中救出来。如果琼枝打听到的消息是真的,现在的薛怀远在狱中,恐怕不仅仅只是吃穿的不好而已,永宁不会放过薛怀远,一定会暗中安排人手给薛怀远苦头吃。薛怀远年纪大了,若是熬不住……姜梨不敢想下去。
  她一下子站起身来,事不宜迟,她必须最快赶回桐乡!
  正想着,门外传来桐儿和白雪的声音,白雪道:“三老爷,您来了,我们姑娘在里面……”
  叶明煜?姜梨起身,打开门,白雪还没说完,就见姜梨自己先出来,再看姜梨的脸色,比方才好些了,心中松了口气。
  姜梨道:“明煜舅舅。”
  “我是特意来找你的。”叶明煜没注意两个丫鬟今日不同的脸色,自己先走到屋里小几前坐了下来,大笑道:“阿梨,你不知道,大哥二哥他们去了织造场,织造场的人看了我们那孔雀羽,觉得可以一试。我看你说的那法子大约能成,如果真成了,咱们叶家除了古香缎以外,可能又要多出一种新鲜的布料。你可是大功臣!”
  姜梨勉强笑了笑,要是放在她去见琼枝之前得知了这个消息,必然会为叶家感到高兴。然而眼下她的心里全都是桐乡薛怀远的下落,无论如何都没心思为叶家织造的事情分心了。
  “那就恭喜明煜舅舅了。”姜梨嘴上道:“如果真的成功了,此事最大的功臣应当是明煜舅舅才是。要不是明煜舅舅找到了那些孔雀羽,我也不能想出这个法子。”
  叶明煜闻言,哈哈大笑道:“我就喜欢阿梨这一点,不居功!放心吧,大哥和二哥方才在织造场的时候,已经夸了我。还说此次要是成功,日后给我一支有武功的商队,一年到头可以多跑跑,看见些珍奇的玩意儿便淘回来。我寻思着要不让如风那小子跟我一起去得了,他既有经商的头脑,跟我一道也许收获更多。况且男孩子应当多走走开阔眼界,成日在襄阳城窝着,成不了什么大事。”
  姜梨跟着笑笑,心不在焉道:“那也很好。”
  “阿梨,你是燕京城来的,听说不久前的校考又是头名,想来是很有学问的人了。我就想着,如果孔雀羽做成的布料出来了,应当取个什么名字比较好?像古香缎那样,一听就能听出味道来的,又不落俗气的,你可有什么好提议?”
  叶明煜平日里毫不关系叶家的生意,不知道是不是这一次有他发现的孔雀羽的功劳颇为自豪的原因,竟也管起这些小事了。还虚心向姜梨寻求意见。
  平日里,姜梨是很乐意和叶明煜交流这些琐事,从而拉近和叶家人关系的。但是见过琼枝之后,姜梨知道,每一刻流失的时间,都是机会。时间过得越久,对薛怀远来说就越不利。她不是一个能眼睁睁的看着亲生父亲在牢狱里受苦的女儿。
  “明煜舅舅,我有一事相求。”姜梨打断了叶明煜的絮叨。
  叶明煜一愣,看见自己这个侄女,脸色罕见的严肃起来,不由自主的也坐直了身子,问道:“什么事?”
  姜梨深吸一口气:“我想去桐乡一趟。”


  【第一百零七章】归乡

  “我想去桐乡一趟。”
  叶明煜愣住了。
  姜梨的眼神却很坚定,她已经想过了,无论如何,得知父亲牢狱之中受苦,晚一刻去解救她心里都无法忍受。而现在身在叶家,她一个大活人,总不能平白无故的消失,怎么着也要告诉叶家人。否则叶老夫人也会担心。只是要寻一个天衣无缝的理由,就实在太过勉强。身为姜二小姐,她应当是“第一次”来到襄阳,更别说是桐乡了。桐乡对她来说只是一个陌生的地方,甚至听都没听过,勿用提那头有什么亲朋好友,怎么看,谎言都是破洞百出。
  果然,叶明煜闻言,立刻就奇道:“你去桐乡做什么?”
  “不瞒舅舅,此事说来话长,我得一位故人嘱托,来了却她的一桩心事。她有位心上人在桐乡,知晓我此番来襄阳,便请求我能帮她带一句话。前些日子叶家有事,我便忘了此事,现在事情大概已经了了,想起此事,便打算去桐乡寻一寻我那位故人的心上人。”
  此话说完,姜梨也觉得尴尬,她此生没说过这么蹩脚的谎言,却又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好点子。
  叶明煜定定的看了一会儿姜梨,半晌才叹了口气,道:“阿梨,你要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方便便不说,何必绞尽脑汁找这么个理由,连我都听出来了。”
  姜梨脸颊微红。叶明煜虽然行事粗豪,却不是个傻子,真要迟钝蠢笨,如何在厮杀的江湖中活到现在,早就被人下了绊子不知道倒在哪里起不来了。
  “阿梨,我知道有时候有些事情难以对别人说出口,就是亲人也不行,没关系,我不会逼你说。我和大哥二哥不一样,咱们江湖中人,不会强人所难。等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如果不能说,一定有不能说的理由。虽然我不知道你去桐乡做什么,不过想来你是个有主意的姑娘,不会胡来。”
  叶明煜顿了顿,又道:“但是你刚才的理由,拿到我大哥二哥面前去,是绝对行不通的。尤其是我二哥,他心眼不比你少,你这话连我都不信,拿什么糊弄他去。”
  叶明煜说的不假,叶家叶明辉和叶明轩,许是做生意的缘故,并不容易被人欺骗。
  姜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她实在不愿意去欺骗别人,但有些事,是真的不可说。
  看着姜梨为难的样子,叶明煜突然拍了拍胸脯,道:“你放心,我是你舅舅,当然不会对你的事坐视不理。此事就交给我,你去桐乡,我来想办法说服娘和哥哥们,你只管跟我一起去!”
  “跟你一起去?”姜梨惊讶。
  “当然!难不成你一个小姑娘,独自一人去陌生的地方,就是你胆子大,咱们家人也不放心哪!要不你在大哥二哥和我之间选一个,要谁陪你去!”
  姜梨:“……”要真选,她还真只有和叶明煜一起去,叶明轩和叶明辉太精明了,难免不会怀疑到真相,叶明煜很有性情中人的粗豪,也不爱窥探旁人的心事。况且……此去还真不知会遇到什么危险,有叶明煜在身边,到底比自己一人好些。
  她道:“那就多谢明煜舅舅了。”
  叶明煜乐得眉毛都要飞起来了,道:“嘿,放心吧!阿梨你来襄阳就遇到咱们家出事,一直都是你帮咱们家。我一个老爷儿们,还要小姑娘帮忙,说出去兄弟们会笑话我的。你能用得上,你明煜舅舅自然鼎力相助。”
  姜梨略略犹豫了一下,才道:“我知道此事有些出格,不过,明煜舅舅,我想如果可以的话,我们越快越好,早一刻到桐乡也是好的。”
  她已经等不及了。
  叶明煜面色闪过一丝疑惑,不过很快就挠头道:“好吧,你还从没要求过什么,这个小小的要求……舅舅这就帮你做到!”他腾的一下站起身来,甩出一句:“你先去收拾一下东西,等我一下。”就出了门。
  姜梨也没料到叶明煜如此雷厉风行,但这对她来说是件好事,于是便起身吩咐门外的桐儿和白雪,道:“我们收拾收拾东西吧。”
  姜梨来叶家之前,本就没有带太多行李。因着叶家什么都不缺,因此收拾起来也分外快。
  桐儿和白雪收拾完后,两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桐儿问:“姑娘,咱们真的去桐乡?桐乡好玩吗?”
  桐儿和姜梨一直待在一起这么多年,也还是第一次听说桐乡这么个地方。不晓得姜梨是去做什么,还以为桐乡很好玩,姜梨和叶明煜是去玩乐的。
  姜梨笑道:“怎么说呢,还算好玩吧,不过我们不是去玩的。”
  “不是去玩的?”白雪讶然,正要再问,就看见叶明轩身边的阿福在外面道:“表小姐,老夫人和老爷们请您去一下堂厅。”
  姜梨笑了,叶明煜的动作,比她想象的还要快,当即就对桐儿和白雪道:“拿上包袱,我们走。”
  桐儿和白雪赶紧跟上,几人到了叶家堂厅外,老远就看见叶明煜正和叶明轩叶明辉争执着什么,间或还被坐在塌上的叶老夫人数落两句,看见姜梨到来,叶明煜眼睛一亮,连忙道:“阿梨?你来了!来得好,快来告诉娘,你是愿意跟我去桐乡的是不是?”
  姜梨见叶明煜对自己使了个颜色,心领神会,就笑道:“是,我很愿意和明煜舅舅去桐乡。”
  “囡囡,”叶老夫人似乎有些着急,“你跟着他瞎胡闹什么?你三舅舅就是个混人,成日走马游街,你跟着他,谁知道他去桐乡做什么,还带着你,莫要让你吃苦受了委屈。”
  三言两语,姜梨顿时明白过来,叶明煜的点子是什么了。叶明煜大约是真的觉得姜梨那个蹩脚的谎言十分不好,干脆自己编了个。说他自己要去桐乡办事,需要姜梨帮忙,便提出要带姜梨一起去桐乡。叶明煜在叶家不干正事,没有人会具体问他究竟要去做什么,便是要问,叶明煜也能编出一大堆理由,从他嘴里说出什么样的谎言都不令人吃惊。但别人的矛头就会对准叶明煜,却不会有人认为姜梨的不对。因为姜梨是“被”叶明煜带走的。
  想清楚这一点,姜梨对叶明煜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叶明煜考虑的面面俱到,保护了她,让她很感谢。
  应当是被姜梨的感激目光给刺激了,叶明煜当即就大声回到:“娘,您这么说可不公平!我是阿梨的舅舅,我能坑害阿梨吗?那不能啊!而且有我在身边,谁敢欺负了阿梨去!”
  “有你在身边才更让人担心。”叶明轩没好气的道:“不是,你好端端的要阿梨帮你做什么啊?阿梨只是个小姑娘,你这么大一把年纪,还让小姑娘帮忙,害不害臊?!”
  “老二你可别在这挑拨离间,”叶明煜不服,“小姑娘又怎么了?别的不说,这回古香缎的事,还不是靠阿梨才能解决麻烦。小姑娘,哼,阿梨可不是普通小姑娘,她本事大着呢,有阿梨帮忙,我高兴都来不及,害什么臊!”
  叶明轩被叶明煜的厚颜无耻惊呆了,说不出一句话来。叶明辉沉声道:“胡闹!不管怎么样,你自己胡闹就罢了,别把阿梨带进去!要不,你就说说到底是去做什么事?”
  叶嘉儿和叶如风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虽然叶明煜说的有些过分,但他们叶家的小辈,平日里都喜欢和叶明煜玩儿,要在这儿做落井下石的事,还真做不到。
  “明辉舅舅,明轩舅舅,”姜梨开口道:“此事我的确和明煜舅舅商量过了。至于是做什么事,这个就不要勉强明煜舅舅了吧。我没关系的,此次来襄阳,我也想多走走多看看,桐乡我从没去过,这一次也能跟着明煜舅舅长见识。再说了,都是一家人,何来帮不帮之说,我不怕麻烦,日后要是我有麻烦,指不定还要靠明煜舅舅,还要靠你们来帮我呢。”
  叶明煜在一边瞧着姜梨,心中啧啧称奇,人在大户人家读过书出来的就是不一样,胡搅蛮缠也能这么有理有据,斯斯文文。看那最难对付的老大和老二,这会儿可不就是说不出话来了?
  关氏忍不住道:“可是我们担心你……”
  叶明煜眼睛往上一翻,就担心姜梨,就不担心他,合着他是叶老夫人捡来的吗?他是个假的叶家人是吧?
  “不用担心我的,”姜梨笑的柔和,“我向外祖母和舅舅舅母们发誓,明煜舅舅绝不是去瞎胡闹,而是去做正经事。也不会有危险。”
  她神情温柔,言语诚挚,总是很容易不由自主的让人相信她说的话。同样的话由叶明煜说出来,恐怕就不会有人相信了。
  叶老夫人叹了口气,率先发话了,她道:“既然阿梨你已经有了主意,那就去做吧。”她看着姜梨,慈爱的道:“你可别怪你舅舅舅母们多话,他们实在是担心你一个小姑娘应付不来。”
  姜梨拉住叶老夫人的手,笑道:“我晓得的。外祖母,我已经长大了,会保护自己的。”
  叶老夫人闻言,一阵恍惚,仿佛又看见了当年绮年玉貌的叶珍珍,要嫁给姜元柏的时候,叶老大人担心她嫁过去受委屈,叶珍珍就怒着嘴,娇声娇气的道:“珍珍已经长大了,会保护好自己的。”
  到底没能保护好自己。
  叶老夫人心头一酸,险些掉下泪来,拍了拍姜梨的手,道:“如此,那你们就快去快回吧。”她让丫鬟过来,扶着她往里屋那头走去。
  姜梨沉默。她感受到了,叶老夫人应当是想起了过去的事。事实上,叶家人应当都感受到了,叶明煜一声打破了低沉的气氛,他嚷道:“都同意了是吧?都同意了那我们就不多留了,赶时间,阿梨,走,听娘的话,快去快回!”
  叶明辉白了他一眼,道:“好好照顾阿梨!”
  ……
  离开襄阳前去桐乡的心思,就这么轻而易举的实现了。
  坐在马车上的时候,姜梨的内心,都有些不真实的感觉。她此番从燕京城回到襄阳,最终无非就是为了能打听到父亲的消息,亲自回桐乡一趟。能给父亲上柱香也好,未曾想过如今还能再见父亲一面,心中便隐隐激动不能自持。
  从襄阳到桐乡,大约要一日的路程,今日下午出发,晚上在路边客栈歇上一晚,明日下午便可到达。临行人并不是很多,姜梨不愿意带姜家的侍卫,因着这些侍卫未必对她忠心,虽然会护着她的周全,可她做事难免束手束脚。于是叶明辉从叶家的护卫里挑了几个身手最好的跟着同行,还有姜梨的丫鬟,叶明煜的小厮阿顺。到了夜里,就歇息在路边的客栈。
  叶家这一行动静,虽然隐秘,却也没有瞒过隔壁的芳邻。
  宅院里,姬蘅正在花坛前给花浇水。黄铜做的细颈花壶,被他轻握在手中,花坛里的话倒是姹紫嫣红一片,不晓得是什么品种。他难得有这样的闲情雅致,站在夜色里,轻轻倾倒茶壶,壶里晶莹的水珠如透明的宝石,又像珠帘,一颗颗洒落在花瓣上,顺着花茎滚落,没入泥土里不见。空气里只余一些淡淡的芳香。
  陆玑站在姬蘅身后,青衫在风里微动,黑衣侍卫的声音平板无波,道:“叶三老爷跟随姜二小姐出发去桐乡了。”
  他说的是叶三老爷跟随姜二小姐,而不是姜二小姐跟随叶三老爷,也就是说,出发去桐乡这件事,主导的人是姜梨而不是叶明煜。
  姬蘅“嗯”了一声。
  他仍然很认真的在浇花,仿佛世间唯有这一件事值得他这么小心翼翼的对待,一刻钟也不能分神。
  冬日的花开起来,格外妖艳,有种格格不入的错愕,凄迷的美。他细细的一株一株的浇完,用了小半个时辰。伸手,有小厮从他手里接过黄铜花壶,姬蘅从袖中摸出一方绢帕,细细的擦拭手指。
  他转身,看向文纪:“连夜走了?”
  文纪道:“是。”
  姬蘅笑了一声:“真是一刻也等不及。”
  陆玑站在阴影里,忍不住开口问:“大人,姜梨这回去桐乡,应当就是在惜花楼和琼枝所筹谋之事了吧。”
  姜梨从惜花楼见过琼枝之后就开始失魂落魄,接着便和叶明煜一同去桐乡,怎么看都是有联系的。
  “她来襄阳,就是为了桐乡之行。”姬蘅含笑道:“防着姜家,瞒着叶家,她的最终目的,很快就要水落石出了,等着看吧。”
  陆玑摇了摇头:“但这位姜二小姐行事章法,实在让人捉摸不透,便是知道她做了什么,也未必知道她为何这么做。”
  正说着,自外头走来一名容貌俊秀的小厮,恭敬道:“大人,车马已经备好了。”
  陆玑一愣,看向姬蘅:“大人要离开吗?”
  姬蘅看了一眼花坛里怒放的鲜花,笑道:“是。”
  “去哪里?”
  “桐乡。”
  “桐乡?”陆玑更不明白了,“大人想观察姜梨?”
  “不。”姬蘅轻声道:“是看戏。”
  ……
  第二日一早,叶家的马车又早早的上路了。
  叶明煜似乎是晓得姜梨心里的急切,赶路也赶得紧。桐儿和白雪还奇怪,询问姜梨是不是叶明煜真有什么特别紧要的事,否则何以这般拼命。
  姜梨知道叶明煜是为了她才这样做,心里也很是感激。无论如何,叶明煜是在尽心尽力的帮助她。她希望叶家能越发壮大,能做自己坚实有力的后盾,可也不希望把叶家牵扯到无关紧要的战争中来。
  毫无疑问,薛怀远入狱的事是永宁的手笔。如今桐乡百姓对薛怀远的事讳莫如深,必然也是有其他人在其中掺和的原因。她这么贸贸然的闯进去,便是坏了对方的规矩,对方得了永宁的交代,表面上装作尊重她这个首辅千金,实则根本不会将她放在眼里。
  一旦翻旧账,顺着线一路找上去,总会关乎永宁。永宁迟早会得知自己在查薛怀远的事,和永宁打过交道,姜梨知道永宁的性子。不会因为她是姜元柏的女儿就有所顾忌,她只会不择手段,用尽险恶腌臜的办法,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一路桐乡之行,困难重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只有一个人,她只能孤军奋战。但她不会退缩,永远不。
  因着叶明煜赶路赶得紧,快要到桐乡的时候,竟然才刚过晌午。
  冬日的天,叶明煜竟也出了一身汗,他拿帕子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让姜梨掀开帘子看,道:“阿梨,你看,前面就是桐乡了。”
  桐儿和白雪往外看去,待看清楚前面的境况时,桐儿忍不住道:“原来这就是桐乡啊,不如襄阳繁华嘛。”
  远处,正是桐乡的正街道,街道不如襄阳宽敞,更别说燕京城了。两边倒是林林总总的商铺,许多小贩们在街边摆摊,卖糖葫芦什么的小玩意儿。
  听见桐儿的话,叶明煜道:“现在好多啦!以前桐乡可是襄阳做穷的一个县,百姓们家里面一双鞋都要兄弟姊妹换着穿。更别说有商铺之类的,卖货郎一个月进来一次,这就算是交换。后来桐乡来了个县丞,倒是个能干事的好官,在这呆了十余年,桐乡就渐渐富裕了起来。虽然比不上襄阳,但你要是见过之前的桐乡,保管感叹。”
  姜梨一呆,乍然从叶明煜的嘴里听到薛怀远的时机,她心中不知道该哭还是笑,从喉头涌起一股一样的情绪,逼得她不得不低了一下头,避开让旁人发现她发红的眼眶。
  缓和了一下,姜梨轻轻问道:“那位县丞现在怎么样了?”
  “怎么样了?”叶明煜挠了挠头,“什么怎么样?就那样吧,我没见过那位县丞,自从别人嘴里听过他的事,再说我多少年没来过桐乡了,又长年在不在襄阳,不知道这些事儿啊!不过我猜,他当官儿当得这么好,指不定早就升迁了,当大官去了吧!”
  姜梨嘴角溢出一丝苦笑。
  事实恰恰相反,薛怀远非但没有飞黄腾达,反而成为了阶下囚,这实在很荒唐。
  “走吧。”叶明煜催促马车队,继续朝前出发。
  桐乡不像燕京城或是襄阳,还有守城门的小兵。大约是进出桐乡的人们也很少,城门口的石像上甚至积了一层灰。没有守城小兵,偶尔有几个背着背篓的采药人,大约是进山采药回来的,从城门前走过。间或向叶明煜一行人投来诧异的目光,大约是因为他们看着脸生。
  桐乡很小,老百姓们几乎都是熟识的,便是叫不出名字,也能混个面善。才一进去,桐儿和白雪只觉得不如襄阳燕京热闹,但还算得上民风淳朴,有种特别的朴实感觉。
  叶明煜走到马车边上,问姜梨:“阿梨,你想去什么地方?”却是把做决定的权力交给了姜梨,想来是让姜梨放手去做自己的事。
  姜梨想了想,道:“咱们这么多人,行动也是不便,先找个地方落脚吧。”
  “行,是住客栈……”叶明煜还没说完,就听见姜梨打断了他的话:“这边住客栈不方便,倒不如找个民宿暂且租住一段日子。”
  叶明煜皱了皱眉:“租住?阿梨,你是要在这里呆很长一段时间了?”
  “我也不知道。”姜梨语气有几分怅惘,“且走着看吧。”薛怀远一事,的确不是三天两日就能解决的,要胶着多久,实在没办法现在就下判断。她不能放弃,便得做好一直好在这里的准备。
  闻言,叶明煜道:“既然如此,那就租借吧。”
  姜梨道:“我听说桐乡有个叫青石巷的地方,那里的民宿还不错,我们往那里走吧。”
  “没问题。”叶明煜吩咐马车队中的一人:“去找个人,问问青石巷在哪个方向,咱们这就去青石巷。”
  姜梨又重新坐回了马车中。
  桐儿和白雪好奇的往马车外打量,桐乡是个小县,在这里,姜梨反而不用避讳自己的身份了,能认出她的人除了叶明煜一行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她不必戴藩篱,也就没有组织桐儿和白雪的行为。
  白雪还好,毕竟是出自农家的孩子,桐儿却是第一次来到这样的乡间,起先还觉得不如燕京繁华,看久了之后,便被街边那些卖糖人玩杂耍的看迷了眼,也觉得桐乡有趣起来。
  马车轱辘轱辘的往青石巷走去。那是姜梨最为熟悉的一条路,薛府,曾经她和父亲薛昭居住的地方就在那里。从桐乡城门往青石巷的路,她曾经无数次走过。后来她又从青石巷走出去了,只是这一走,就再也没能回来。而当她再回来的时候,她成了姜梨,不再是阿狸。
  姜梨显得异常的沉默。
  兴高采烈的桐儿和白雪也察觉到了姜梨的异样,渐渐地声音低下来,有心想问姜梨到底是怎么了。但看姜梨似乎沉浸到了自己的情绪中去,到嘴的询问又说不出来,只得小心翼翼的坐在姜梨身边,为她忧心着。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
  叶明煜的声音在马车外面响起:“阿梨,到了!”
  桐儿和白雪先跳下马车,挑开马车帘子,伸手扶姜梨下马车。
  有一瞬间,姜梨感觉到自己的双手都在颤抖,连同她的心。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搭上桐儿的手,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连空气都是熟悉的。门前的金花草发出熟悉的清香,巷口的青石板上还有落于顺着房檐砸下来的小坑,远处有孩童嬉戏笑闹的声音,有好奇的往他们这边看过来的,带着怯生生的试探,藏在石狮子背后。
  姜梨的嘴角扯出了一个笑容,这笑容看在叶明煜眼里,却无端有些心酸。
  一切都是熟悉的,一切都是记忆里原来的样子,除了她自己,从来都不曾改变。
  “往前走走吧。”姜梨道。这话虽然是对叶明煜说的,可没等叶明煜回话,她便忍不住自己往前走去。
  快了,就快了,就快到薛家了,她不知道如今的薛家是什么模样,那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她本以为自己会近乡情怯,真到了这一刻,才晓得什么都顾不得,哪还有什么犹豫,循着本能就往前走。那是回家了。
  叶明煜一行人赶紧跟上。
  蓦地,姜梨的脚步停住了。
  在她面前五六步远的地方,有一座宅院的门,看样子宅院并不大,甚至和姜家叶家比起来,还算得上低矮。房檐上的青石瓦不知是不是风吹雨打还是年久失修,有一些掉了下来,上面空荡荡的,还有一株压断了的树枝。虽有日光,平白却给人一种家徒四壁,妻离子散的凄凉之感。
  紧跟而上的叶明煜一行人瞧见姜梨站在这宅院前动也不动,皆是有些纳闷,叶明煜小声道:“阿梨?”
  “嗯。”姜梨扬起嘴角,眼泪一瞬间落了下来。
  薛家的宅门贴了官府的封条,世上没有薛家了。


  【第一百零八章】暴政

  姜梨从没见过这样的薛家。
  薛怀远做县丞的时候,俸禄并不多,他不似之前的几位县丞,将府邸修缮的又高又大,就如所有的普通老百姓一般。这间三进的院子,还是院子的主人要远游,急于处理,低贱的卖给了薛怀远。
  院子虽然破旧,整理的干干净净,也是个家。薛昭和薛芳菲就在这院子里,从天真不知事的孩童,成长成少年少女。在她的记忆里,薛家的宅院,永远都有炊烟袅袅,生机勃勃。门口种着的不值当钱的花草,亦给宅院增色不少。
  然而眼前的薛家,门庭破败,官府的封条看上去尤为刺眼,连封条上面都积了不少灰尘,可见已经有很久没有人来过此地了。
  好好一个家,说散就散了。
  叶明煜见姜梨突然流下泪来,大惊失色,问:“阿梨,你怎么了?”
  姜梨回神,笑了笑,道:“这里灰尘太多,被沙子眯了眼睛。”她摸出帕子,边擦拭眼睛边道:“擦擦就好了。”
  叶明煜不疑有他,在他看来,姜梨是第一次来桐乡,这座陌生的宅院怎么也不能让姜梨掉眼泪。他道:“这是谁家?怎么还被官府封了?”
  “薛家。”姜梨道。
  叶明煜大为惊奇:“你怎么知道?”
  姜梨朝封条指了指:“上头写着呢。想来就是明煜舅舅你方才说的,那个一心为民的县丞的家了。”
  白雪和桐儿都十分不解,叶明煜更是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什么县丞?薛县丞的家怎么会被封了?弄错了吧?这……这是出了什么事?”他长年累月连襄阳都不在,更别说桐乡了。再者薛怀远的事,并没有传的很远,连琼枝都是打听才打听出来的,叶明煜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姜梨笑了笑,语气有些发冷:“天有不测风云,人都旦夕祸福。薛县丞不知是遇到了什么事,连家都被抄了底。”
  叶明煜觉得姜梨这话说的有些怪怪的,却又不知道怪在哪里。几人正在沉默的时候,只听不远处“吱呀”一声,毗邻薛家的隔壁小院里,有人推门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头上包着花布巾的妇人,皮肤微黑,蓝布裙,肘间挂着一只竹篮,从院子里出来。她大约也没料到已经被封了的薛家门口会突然站了这么一队人马,模样还十分陌生。当即没敢往前走,只是站在原地,有些惊疑不定的看着他们。
  叶明煜无奈:“得,这是把咱们当坏人了?”
  姜梨瞧见这妇人,心中一种熟悉的感觉顿时油然而生。
  这蓝裙妇人是隔壁邻家的春芳婶子。从小看着她和薛昭长大的,也是多年未见,姜梨忍不住往前跨了几步,朝春芳婶子走去。
  叶明煜在后面小声唤她:“哎,阿梨,你做什么?”
  姜梨走到春芳面前。
  春芳看着姜梨,有些踌躇的握着自己的手。这几个人一看就不是桐乡人,不过眼前这位年轻的小姐,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姑娘。容貌没得挑,笑容也是柔柔的,他们桐乡哪里出的来这样金贵的女子。不,也是出来过的,当初薛家的芳菲,可不就是桐乡公认的大美人,可惜的是却是嫁去了燕京城。不过幸亏嫁去了燕京,否则要是留在桐乡,如今也会被牵连……
  春芳正胡思乱想着,就见面前年轻的小姐看着她,温和的道:“这位婶子,敢问这间被封的宅院,可是县丞薛怀远的家?”
  春芳吓了一跳,打量了一下姜梨,才道:“正是,你认识薛家人?”
  “不认识。”姜梨摇头,“有些好奇罢了,请问这位薛县丞的家,为何会被封起来呢?”
  春芳愣了愣,随即摇头:“不……不知道……”
  “他是地方官,是你们的县丞,好端端的一介官员家宅被封,总会有个原因吧,婶子怎么会不知道?”
  许是姜梨的目光太过清凉,又或是她的语气十分逼人,春芳竟然不自觉的后退一步。她有些语无伦次,道:“不、不知道就是不知道……你去问问别人吧。”
  姜梨道:“婶子是不知道,还是不愿意说?”
  春芳抬起头来看向姜梨,鼓起勇气道:“你为什么要打听薛大人的事?你是什么人?”
  姜梨这般逼问,任谁也不会相信她只是好奇来问此事了。但春芳如此避而不谈,却是欲盖弥彰。姜梨笑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打听薛家的事,婶子愿不愿意说。”
  春芳姜梨是认识的,做了这么多年邻居,是一个热情善良的人。姜梨相信,如果不是太过害怕,春芳绝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父亲身陷囹圄。桐乡的百姓也是一样,但就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威胁,才让这些百姓都不敢站出来。
  正在这时,春芳院子的门又“吱呀”一声开了,春芳的男人声音从远处飘来:“阿芳,你还不走,是干什么呢?”
  “我要去卖刺绣了。”春芳一下子推开姜梨,仿佛找到了一个借口,匆匆忙忙的就要逃开去。但走到一半,犹豫了一下,又回过头来,道:“这位小姐,看你们是初来乍到,我也给你们提个醒,当着外人,薛家的事不要再提了,省的给自己找来麻烦。你们……别太招摇了。”说罢,挎着竹篮,再也不看姜梨一眼,仿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着她似的,很快就消失不见了了。
  叶明煜走上前来,站在看着春芳的背影发呆的姜梨身边,抱怨道:“真是的,阿梨这么好声好气,怎么跟见了鬼似的,怕得要命。”又看向姜梨,“我刚才听你们说什么薛家,什么意思?阿梨,你要做什么?”
  姜梨无缘无故来到青石巷,在被查封的薛家面前停留了这么久,还同陌生的妇人询问和薛家有关的事,叶明煜也算看了出来,这绝不是偶然或是一时兴起,姜梨此行的目的,和薛家有关。
  “明煜舅舅,”姜梨说话的时候,侧头直视着叶明煜的眼睛,这让叶明煜看清楚了她眼底的坚定,她道:“我来桐乡就是为了这个,舅舅,我要为薛家平反。”
  叶明煜呆住了,桐儿和白雪也呆住了。
  再怎么看,姜梨是燕京首辅的千金,薛怀远只是一个桐乡的县丞,这两人从未有过交集。姜梨突然这么说,叶明煜都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了。
  过了好一会儿,叶明煜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道:“你……你说什么?”
  “我不能告诉你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姜梨抱歉道:“这件事说来话长,也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清楚的。但薛家薛县丞,的确是被人冤枉入狱,我受人之托,便是为了彻查此事,还薛县丞一个清白。”
  “可是,你怎么知道薛县丞是清白的?你一个小姑娘,又如何查清楚,如何帮他平反?阿梨,此事使不得啊!”
  “明煜舅舅,”姜梨的声音却很平静,仿佛此事是经过她深思熟虑过后的慎重决定,容不得一丝质疑,她道:“薛县丞是不是清白的,查查就知道了。我虽然是一个小姑娘,可也是首辅的女儿,并不是毫无权利。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为了意气,是为了公平。”姜梨道:“这世上,黑白不分,是非不明,实在很不公平。况且,我要帮的人,是对我有恩的人,你就权当是我为了报恩吧。江湖中人不是讲究有仇报仇有怨抱怨,我知道此事事关重大,也不愿意连累舅舅你,舅舅若是觉得不妥,现在便可退出,我一人足矣。”
  这本来听着有些负气的话,被姜梨说的四平八稳。叶明煜盯着姜梨的眼睛,他知道自己这个外甥女向来很有主意,但眼前这一刻,他才明白,姜梨做事,从来都是一步一步走的很坚决,她不是没有预料到可能出现的麻烦和糟糕后果,但无论什么,都不能动摇她走每一步的决心。更别说他这个舅舅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有他这个舅舅,没他这个舅舅,都不耽误姜梨做自己的事儿。
  转念一想,姜梨一个小姑娘都明白“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道理,他成日还自诩英雄豪杰,连个小姑娘也比不过,畏首畏尾的,登时生出一股孤勇之气,道:“上刀山下火海,老子奉陪到底!”他拍了拍姜梨的头,慈爱的道:“谁叫我是你亲舅舅呢?”
  姜梨:“……”
  “那么舅舅,”姜梨说:“等我们安定下来,有一件事想要舅舅帮忙。”
  “你说!”叶明煜爽快的答应了。
  “还请这些侍卫,舅舅的人想办法在桐乡最热闹的地方,酒馆茶楼也好,大声同人打听薛家被封一事,要越引人注目越好,最好是人人都能听见。”
  “姑娘?”桐儿小声道:“刚才那位婶子不是说,不要当着外人提薛家的事,省的招来麻烦吗?怎生……怎生还特意让人知道?”
  姜梨笑道:“因为我要打草惊蛇。”
  叶明煜不解。
  “我找不到蛇,就让蛇来找我。”她微微一笑。
  永宁的人让人诬陷薛怀远,将薛怀远下狱,可百姓们都是明明白白看在眼里,这些年薛怀远是什么人,没有人比桐乡百姓更明白。为了防止百姓们胡言乱语,人心不稳,干脆以某种手段,不许百姓谈论此事。可想而知,当突然有这么一群人,大张旗鼓的打听薛怀远一事,自然会引起对方的注意。过不了多久,对方就会找上门来。
  她懒得去一个个打听对方有什么人,就坐在这里,等着别人自投罗网。而她,一个一个算账,人人有份,不急。
  ……
  桐乡百姓们平静的生活,就在一个午后被彻底打破了。
  下午的时候,不知从哪里来了一群外地人,在茶馆酒楼甚至街道上四处游走,而他们嘴里说的,手上做的,却是向四处的行人打听被封的薛县丞家一事。
  姜梨和叶明煜就坐在酒馆里面,这是桐乡最热闹的一间酒馆了。在过去的日子,但凡桐乡有什么新鲜事儿,人们总是喜欢在这间小酒馆里议论纷纷。薛昭喜欢带她来偷听,有时候能听到不少趣事。
  但今日却实在很不同。
  百姓们原本还兴致勃勃的打量他们一行人仿佛是外地来的生面孔,等叶明煜的护卫们问起薛家一事的时候,这些百姓们脸上顿时露出惶恐的神色,纷纷四散逃离,仿佛在躲避什么似的。要么就是闭口不言,拼命摇头。
  姜梨在桐乡呆了这么多年,晓得桐乡的百姓们还是很热情好客的。但显然,叶明煜的人马将这些百姓们吓着了,没有一个人敢接近他们。甚至他们就像是瘟疫,不过短短半个下午的时间,街道上的百姓们见了他们都绕道走,不然就窃窃私语着什么。
  等他们在这间酒馆里坐下来,酒馆里一个客人也没有了。
  掌柜的也是一样,见姜梨他们来,大约想要关店,又怕招惹了叶明煜腰间那把刀,干脆直接将店交给小二,自己走为上计。那小二更好笑,端茶都端的战战兢兢的,叶明煜想让他拿点瓜果过来给姜梨润嗓子,才刚张了张嘴,那小二就像怕从叶明煜嘴里吐出什么可怕的话语来时的,一溜烟儿跑了。
  “嘿,我就奇了怪了,”叶明煜又好气又好笑,“咱们做什么了?这些人跟老鼠见了猫似的,能不能跑的再快点儿了?我便是留大胡子行走江湖的时候,也没见人这么害怕啊?”
  姜梨微微一笑:“因为你提了‘薛’字。”
  “‘薛’字又不是什么禁忌的词儿,咋,还提都不能提了?”叶明煜一说起来就满肚子气,“阿梨,我看你说的没错,这桐乡古古怪怪的,这些百姓也怪。那薛怀远要是真没什么事,何必弄得这么神神秘秘,简直欲盖弥彰!我看,八成薛怀远就是被诬陷的,谁他娘的在背后算计薛家哪?”
  这话刚一说完,楼下就传来“哐当”一声,像是小伙计没拿稳算盘,不小心掉在地上发出的响声。姜梨往下望了一眼,那小伙计坐在酒馆门边上,仿佛在尽力离姜梨远一些似的。
  “道路以目。”姜梨道。
  “啥?”叶明煜不解
  姜梨缓缓而道:“三十四年,王益严,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
  “历史上有位君王施政暴虐,受宠臣唆使改变朝制,把平民赖以谋生的许多行业,改归王室所有,一时间民生困苦民冤沸腾。君王不仅不听劝谏,还派人请了很多巫师,在首都川流不息地巡回大街小巷,偷听人们的谈话,凡经他们指认为反叛或诽谤的人,即行下狱处决。这样一来,举国上下不再敢对国事评头论足了,就是相互见面,也不乱搭腔,而是道路以目。”
  叶明煜道:“你是说,桐乡这里被人监视,偷听人们的谈话,一旦发现有人谈论薛家的事情,就下令处决,所以百姓们才‘谈薛色变’,视我们于洪水猛兽?”
  姜梨道:“正是。”
  “这也太……”叶明煜道:“这太嚣张了!桐乡里谁敢这么称王称霸,这是要做土霸王啊?便是襄阳的佟知阳,尚且还要顾忌着百姓的嘴,谁敢这么大胆,谁给他们这么大的权力?”
  姜梨心中冷笑,做这些事的人,胆子自然极大,因为背后撑腰的事当今成王的亲妹子永宁。朝局动荡不安,未来洪孝帝能不能坐稳这个位置,尚未可知。跟了永宁,未来许是荣华富贵。便是不说未来,光是现在,讨好永宁的人,也从来不缺。他们自然有恃无恐,自然敢让桐乡“道路以目”。
  “啊,我明白了!”叶明煜突然一拍桌子,“难怪阿梨你要让我们这样大张旗鼓的去谈论薛家。如果那些人混在人群中偷听百姓们的谈话,对方肯定会知道,会主动来找我们!”
  “是的。”姜梨道:“这样也省去许多时间。”
  叶明煜见姜梨做的端正,分明没有一丝畏惧或是不安的模样,忍不住问:“不过,阿梨,你不害怕吗?”
  “我不害怕,”姜梨淡淡道:“比良心,身正不怕影子歪,比权力,我的父亲是文人之首。我什么都不怕,唯一怕的是,他不来。不过还好,”姜梨的嘴角一翘,一瞬间叶明煜只觉得她的笑容也有几分嘲讽,“他们来了。”
  叶明煜朝楼下看去。
  便见酒馆外头,忽的涌来一群骑马的官兵。那小二吓得差点从椅子上跌了下去,浑身抖如筛糠。为首的官兵喝道:“方才谈论薛家的人在哪?”
  “老子在这!”叶明煜嚣张的把杯子往桌上一顿,站起身来。他身材高大,很有几分气势如虹,大踏步往楼下走去。
  姜梨将手上的茶杯放下,也随叶明煜往下走去。桐儿和白雪有些担心,亦步亦趋的跟着姜梨,只怕姜梨吃亏。
  叶明煜派出去的人马,此刻也都回到了酒馆之中,正被那些官兵围在中间。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候,叶明煜还不慌不忙的从酒馆木质的楼梯上踏步而下,踏步的声音踩得楼梯“咯吱咯吱”作响,却愈发显得脚步重而浑厚。
  他身材高大,腰间佩刀,面上带疤,匪气纵横,一时之间倒很能唬人。而他身后,年轻女孩子袅袅婷婷拾阶而下,笑容温软,清灵秀澈。英雄美人,画面异样的和谐,但为首的官兵觉得,虽然美人面带笑容,却要比那英雄杀气更盛,神情更冷。大约是自己的错觉。
  定了定神,官兵头子问:“你们四处打听罪臣薛怀远,是何居心?”
  当头就是一顶帽子扣了上来,这话说的,却像是姜梨他们是罪臣同伙,只消定个罪,就能将他们一同抓起来似的。
  叶明煜想也没想,就道:“无聊,想打听就打听,怎么着?你们桐乡还管老百姓闲聊?管的够宽的啊,管人家吃喝拉撒么?”
  那官兵勃然大怒,应当是没料到叶明煜也是个刺儿头,当即就要抽出腰间佩剑直指叶明煜,却见叶明煜双目一瞪,一把拔出腰间长刀,凶相毕露。闯荡江湖的,谁也靠的不是心慈手软,温柔善良,谁还不是个狠角色。
  这些官兵们齐齐抽刀,叶明煜的人马也齐齐抽刀,两相对峙,吓得小二躲在了桌子底下。
  剑拔弩张中,美人轻笑,姜梨走到面前,她伸出一根手指,将官兵头子对准叶明煜的剑尖轻轻地,轻轻地往旁边一拨。
  葱尖细指白白软软,搭在冷硬闪着银光的剑尖上,非但不显得脆弱,反而有种清丽的寒意。她的笑容却是和剑尖截然不同的温暖,一点也不害怕官兵们似的,淡淡笑道:“舅舅别玩笑了,这位差人,我们不是要找罪臣薛怀远,”她把“罪臣”两个字咬的很重,顿了顿,才道:“我们要找的,是你们大人。”
  “我们大人?”官兵头子眉头一皱,“什么意思?”
  “很简单呀,”姜梨道:“我不知道你们大人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怎么请他来?更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他晓得,我们来了。听说只要在这里说薛家的事,你们大人就会出现,所以我说啦,真是神奇,你们这就来了。”
  她笑的可爱,话语里的讽刺却让这些官兵们心中堵得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却又不能反驳姜梨的话,若是反驳,便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还真是憋屈。
  “少废话!”领头的官兵有些恼羞成怒:“你找我们大人做什么?打什么主意?”
  “其实如果我不来找你们大人,当你们大人知道我来桐乡之后,也一定会前来请我的。”姜梨漫不经心道:“不过我们此行时间很紧,所以才会这么急着要见他。”
  叶明煜不耐烦道:“阿梨,跟他们说这么多做什么?快给我们带路,让我们见见这位劳什子大人!”
  那官兵头子大约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不将他们当回事的人,冷笑一声道:“你想见我们大人就见我们大人,你们当自己是什么人?说的嚣张,还不知道你们和罪臣薛怀远是什么关系。”他一挥手:“把他们全都带走!”
  姜梨笑着反问:“你确定要这么做?”
  那官兵头子不屑的看她,正想说什么,乍然间看到姜梨耳垂边一粒翡翠耳坠,猝然住了口。
  那翡翠耳坠通体翠绿,嫩艳欲滴,一看便价值不菲。他记得如今大人最宠爱的小妾有一只成色不如这个的镯子,就那只镯子,还是大人花了大价钱的让人给买来的。
  这女孩子左右年纪不过十五六岁,穿戴却十分精致,尤其是眉目间温软灵气,却有一种大户人家长养出来的华贵。便是在桐乡里走在街上,也是十分惹眼的存在。还有她身边被她称为“舅舅”的大高个儿,分明是个粗人,他手上那柄长刀,刀柄上却有一颗鸽子蛋大的红宝石。这一行人身份不同寻常,至少不是普通人家。官兵心里打了个突,再看向姜梨的时候,就有些没底。
  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尤其是还有自己的下属,就这么服软,又似乎太扫面子。飞快在心里衡量了几下,官兵头子还是打算再放些狠话。可还没说出口,便见面前的女孩子瞧着自己的指尖,很有几分随意的道:“我若是你,就趁我现在好好说话的时候带路,否则……”她抬起头,冲对方嫣然一笑,“倒霉的一定不是我们。”
  分明是温和无害的模样,但领头的官兵在那一瞬间,的确瞧见了女孩子笑容的恶意。他有一种直觉,若是真的不按照姜梨说的做,到最后,很有可能成为她所说的结果。
  他并不愿意倒霉。
  他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姜梨一行人几眼,板着脸,硬邦邦的吐出一句:“带他们见大人!”大概是觉得颜面无光,很快走到队伍前头,不愿意再看姜梨一眼。或许又是觉得,便是看下去也不是自己占上风。无论如何,气势上,他难以撼动这个柔弱的女孩子。
  叶明煜朝姜梨使了个眼色,低声道:“可以呀,阿梨,你这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模样,很有你舅舅我当年的风采,不错!”
  桐儿拍着胸脯:“姑娘,您可吓死奴婢了。那些官兵那么凶……亏的您还敢和他们针锋相对。”
  姜梨微微一笑:“纸老虎而已。”她从小跟着薛怀远,官兵见的多了。那些大叔或是哥哥们脱下官差服,就是最普通不过的百姓,会给她买糖吃,还会摸着她的头去跟欺负她的恶霸们打架。
  对穿官差服的人,姜梨本来是最熟悉的。但今日来的这些官兵,并不是她熟悉的那些大叔哥哥们,每一张脸都十分陌生。毫无疑问,薛怀远的人马全都被清洗了,被换了,现在剩下的,都服从如今这位“大人”的人。
  她倒要看看,敢在桐乡称王称霸,做出“道路以目”的暴君,眼巴巴的给永宁当一条看门狗的“大人”,到底是何方神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