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案
本想养只小奶狗,结果是条疯狗。
【第1章】
杨贺死在长熙元年夏。正当七月,天气热极了,太阳挂在顶上泼洒着热气,逼得人在外头走了一遭。身上就汗涔涔的。
可那一日,街上热闹嘈杂,百姓都奔出了家门挤在刑场,闹哄哄,也热烘烘的,散发出一股子腥臭味儿。
杨贺跪在行刑台上,囚衣散发,狼狈不堪,不复大珰的半点风光。刀磨得利,刀刃闪烁着寒光,就擎在刽子手的臂弯里蓄势待发。还未斩下,杨贺似乎都感受到了刀口的锋利,想必是吹毛断发,一下,就能砍下他的脑袋。
杨贺看着黑鸦鸦的人群,眯了眯眼睛,耳边尽是百姓谩骂唾弃,不乏有人大声说,杀的好,阉人祸国殃民,就该死!
他嗤笑了一声,乱发里一双眼睛清凌凌的,不过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罢了,他若不曾败,依旧权倾朝野如日中天,这些人就连正眼看他都不敢。
成王败寇而已。
新帝登基,杨贺这个权阉,首当其冲定了罪,抄家,午时三刻斩首示众,一干党羽悉数下了大牢。
远远的,一声长喝,说,时辰到,行刑!
顿时又是一声骚动。
描了红的木签子掷了出来,砸在地上,杨贺盯着那根粗漏的木签,忍不住恍了恍神,三十年走马观花,他曾显赫一时,手中捏着不知多少人的生杀大权,攥着荣华富贵。
多少人恨不得啖他骨肉,却只能折了腰,弯下膝,卑微地伏在他们最瞧不起的人面前。
一生当是无憾的。
可若说没什么遗憾,又好像有那么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
杨贺没咂摸明白,不知怎的,他竟突然想起了新帝。杨贺见过他两回,怯懦胆小,畏畏缩缩的,看他都只敢小心翼翼地望一眼,如今竟坐上了皇位。
想着,便有些不甘心。
旋即,杨贺就被粗暴地按了下去,鼻尖充斥着血腥气。
一刀砍下去的时候快极了,疼也是真疼,杨贺曾定了很多人斩首,诸如那些义正言辞,忤逆他的朝臣,倒是没想过,原来斩首是这般滋味。
都说刽子手下手稳准狠,一刀下去,头颅便像切开的瓜,咕咚滚落。兴许是他当真是太招人恨,刽子手行刑前也啐了口,声音极低地骂了两句,蓄意不给他个痛快,刀卡在脖颈骨里,顿了几顿,才砍下去,血溅了一地。
满刑场都是喧嚣嘈杂的声响,欢呼声,尖叫声,此起彼伏。
杨贺没想到自己会再睁开眼。
他下意识地摸向了自己的后脖颈,皮肉温热,竟好生生地长着,好像那贯彻骨髓的痛意不过是幻觉。杨贺呆了呆,竟有些觉得身在梦里。
他走了会儿神,这才转头看着四周,屋子不大,拢着小小的帐子,颇有些简陋,可杨贺却一眼看出了,这是他曾住过的屋子。
十五年前,他尚在内官监的时候,就住在这里。
杨贺猛的直起身,起得太急,有些头晕目眩,他却完全顾不上,脚挨着地,冻得打了个抖,仍有些恍恍惚惚的。
屋子里有一面铜镜,杨贺站在镜子面前,映出一张年少稚气的面容。
是他的脸,还年轻,没有那股子沾染了血腥杀伐的阴鸷,看着分外陌生。
杨贺盯着看了许久,半晌,才慢吞吞地笑了起来,他笑起来漂亮极了,冰雪消融似的,像一把锋锐的刀尖儿上陡然开出旖旎艳丽的花,冶艳能杀人。
杨贺不信怪力乱神,如今却不得不信。
他竟然又活了,回到了十五年前。
【第2章】
杨贺躺在床上思索了半宿,大抵弄明白了,这是元贞五年。
元贞五年,他还在内官监秉笔太监康平手底下当差,说来康平算他师傅。杨贺七岁入宫,他长得好,聪明又惯会看人脸色,十岁就跟着康平,至今已有五载。康平虽说是秉笔太监,可他不识字,笔墨上的事,多是要靠他。
康平用他,也防他。
上辈子,康平嫌他知道的太多了,要杀他灭口,杨贺却察觉了,不但私自投了司礼监,伏低做小表了忠心,同康平有间隙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离承德,一道儿算计了康平。
送康平上路的鸩酒还是杨贺亲自送去的。
旧事纷纭,倏尔是刑场上的嘈杂,刀刃入肉声声刺耳,倏尔又是浮浮沉沉的那些年,杨贺昏昏沉沉的,好像赤着脚走在冰凉湿黏的一条长道上,天地昏暗,一个小时他一人走着。
像是没有尽头的黄泉路。
杨贺再醒时,是被人吵醒的,他床边立了个小太监,杨贺不悦地皱起眉毛,隐约间还是他那间熏着暖香的屋子,满室暗奢,冷着声音骂道:“混账东西,谁让你进来的!”
一开口,恍惚还是那个万万人之上的大权宦。
小太监愣了愣,没见过杨贺这般模样,低声说:“……杨,杨公公,康公公让您过去呢。”
杨贺猛的醒悟过来,盯着小太监看了片刻,隐约记得他是当年在他手底下当值的。
“方才被梦魇着了,”杨贺垂下眼睛浅浅一笑,“没吓着你吧?”
他皮囊生得极好,眼尾上挑,颇有几分凌人的劲儿,一笑却敛了锐气,看着和以往的温和没什么两样。
小太监摇了摇头,抿着嘴唇小声说:“您先收拾一下吧,康公公还等着。”
杨贺说:“先去回禀公公,我马上就来。”
杨贺等人退出去,才不紧不慢地起身。元贞五年的冬天是真冷,外头冻死了许多人,皇帝下了令缩减各宫用度,宫里不安稳,太后也是在过了年开春就薨的。
内官监督建太后陵墓,康平可从中动了好大的手笔,当年他帮着遮掩,把事儿办得太漂亮了,康平也因此对他越发忌惮。
杨贺有条不紊地想着,一抬头,看见铜镜中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嘴角翘了翘,俨然一个温驯懂事的小宦官。
他既然再活了一回,该是他的,他怎么着也得拿回来,还得拿的比上辈子更漂亮。
杨贺长于宫闱,如同扎根在这阴暗宫墙里长成的花,根茎深入每一寸土壤,重活一回,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
或许是临死前的那一刀太过彻骨,有时他还会冷汗涔涔地醒来,梦里也会梦见他树倒猢狲散,锦衣卫冲入他府邸时的混乱黑暗,无不让杨贺心惊肉跳。
杨贺没来由地又想到了新帝。
他不是皇帝的儿子,是皇帝的弟弟,先帝的十三子。他的母亲珍妃杨贺曾见过,就是宫里姹紫嫣红,也鲜有那样明艳的。
珍妃出自世家谢家,是谢家娇养出来的女儿,性子烈,入了宫倒是盛宠一时,可惜太过善妒招了先帝厌恶,行事越发乖张,后来因毒害后妃被关在了静心苑,再没有出头之日。
谢家为明哲保身,袖手旁观。
直到皇帝身体每况愈下,他和薛戚一党斗得两败俱伤,谢家突然推着那个声名不显的皇子到了人前。
杨贺想,那个皇子叫什么名字来着?
静心苑在皇宫僻静处,杨贺一抬头,才发现他不知不觉间竟然来到了冷宫。
隆冬腊月天,寒风簌簌,枝头光秃秃的,显得冷宫越发凄清颓败。静心苑就在几步开外,门口杵着几个侍卫,懒洋洋的,一副惫懒的样子。
杨贺停住脚步,站了会儿,想,他来这儿干什么,顿时又有些意兴阑珊,转头就想走,突然听见声响,一偏头,就对上了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墙边扒着个小孩儿,瘦瘦小小的,正探出脑袋,有些怔愣地盯着他看,几根手指头从卷边破线的袖子里伸出来,冻得通红肿胀。
杨贺心头一跳,猛的想起他的名字了。
季尧。
上辈子的时候,底下人上报,说冷宫里突然多了个先帝十三子,是当年珍妃诞下的龙子,皇室血脉蒙尘多年,皇帝想弥补幼弟,意欲封他个王爷。
他不以为意,皇帝心性宽厚,近年来多病,越发看重天家亲情。
杨贺随口问,叫什么?
底下人凑近了,小声说,季尧。
谁也没有料到,最终会是季尧坐上龙椅,下了令,抄他的家,要他的命。
杨贺和那个小孩儿对视,慢慢的,对他笑了一下,那小孩儿睁大眼睛,瑟缩着,有些无措又惶恐。
杨贺说:“冷不冷?”
他声音细,咬字又慢,透着股子玉也似的温软。
小孩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手指抓紧墙头,抠得指头红红的。
杨贺摘下手中捂手的手笼,内里嵌了柔软的皮毛,还带着余温,垫脚递给那小孩儿,说:“给你。”
小孩儿没接,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杨贺正当年少,又入宫净身的早,身量不高,只能踮着脚,“别扒着墙,小心摔着了。”
小孩儿慢慢地伸手抓住那个手笼,杨贺松了手,又对他笑了笑,杨贺今日穿着一身深色内侍衣裳,衬得肤色极白,嘴唇嫣红,眉眼之间却露出少年的灵动狡黠,挥了挥手,“我走啦。”
小孩儿没说话,熟稔地跳下了宫墙,掌心手笼暖壶柔软,烫手似的。
【第3章】
杨贺见过季尧一回就没再管他,这么个小孩儿,还在冷宫里,又有太后那边的人压着,成不了气候。
杨贺有耐心。他心思剔透,见了季尧一回就明白过来,为什么他一个皇子,会过得这般凄惨。说来也是托他母妃的福,珍妃正得宠时,娇纵跋扈,当时的皇后也不放在眼里。
她养了只猫,那只猫不知怎的突然发难,惊了皇后,以至于皇后小产。
这事儿闹得极大,杨贺那时还小,有所耳闻,只怕那一回皇后把珍妃就恨上了。
没成想,珍妃进冷宫后竟发现怀了龙胎,皇后把这事儿压着,给她希望让她生下孩子,日日在冷宫里捱着等着,难怪珍妃后来疯了。
季尧这些年,怕是没少被作践。
杨贺漠然地想着,搁下笔,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中的账簿。这是明账,内官监司宫中采买,流水的银子自内官监过,自然还有一本不为人道的暗账。
突然,帘子一掀,一个人在小太监拥簇下走了过来,他穿着红色内侍衣裳,白面无须,一张脸笑眯眯的佛陀似的。
内官监秉笔太监康平。
杨贺当即起身相迎,脸上带笑,说:“督公回来啦。”
一边说着,细致地奉上一杯热茶,两手捧着。康平坐到主座,很受用,手指尖翘了翘,说:“贺之啊,你这回这差事儿办的不错,娘娘很满意。”
杨贺在他下首候着,少年人清瘦,腰封掐出一截细韧的腰身,眼睫毛长,看着温驯的鹿似的。
前些时日,内官监循旧例给各宫娘娘更换妆奁,康平把这差事儿指给了杨贺。采买订购妆奁是小事,杨贺办事细致,依着各宫的喜好,妆奁各有不同,得了一片好声。贵妃更是亲自赏了康平。
杨贺心知他是为此事而来,垂下眼睛,笑说:“督公过誉了,这都仰赖督主栽培指点,不然哪里有贺之。”
康平一笑,心中熨帖,拍了拍他的手,“知你最懂事,转眼你都这样大了,刚来我身边的时候还什么都不懂呢。”
“督公待贺之恩重如山,贺之没有一刻敢忘,”杨贺跪坐在他腿边,孩子似的,语气里透着股子热忱,“愿为督公肝脑涂地。”
康平伸手拉了他一把,“你这孩子,说这些作甚,你的忠心,我自然是知道的。”
杨贺抿着嘴唇笑。当今皇帝正宠戚贵妃,戚贵妃貌美,尤喜牡丹,杨贺给她置办的妆奁是象牙所制,他特意请的能工巧匠,又在妆奁上雕了一副牡丹,栩栩如生。
贵妃当然会喜欢,不但贵妃喜欢,皇帝也喜欢。
杨贺专权数年,没人比杨贺更了解皇帝了。
这位皇帝,除了朝政,什么都喜欢。他能在隆冬大雪天为画红梅枯坐半晌,也能在三更半夜看民间皮影小戏,更有甚者,在御花园里圈了个花圃学个花农去养瓜种花。
杨贺在宫中如鱼得水。
他聪明,知进退,将骨子里的傲慢冷漠藏得滴水不漏,不过月余,他已成了戚贵妃宫里的常客。
戚贵妃的贴身宫婢叫绿绮,一来二去的,和杨贺也熟了。杨贺皮囊顶好,不像平常宦官佝偻着腰,身姿挺拔,无异于鹤立鸡群。绿绮不过半大的姑娘,又是久居宫中,寂寞难以排遣,杨贺一对她笑,就引得小姑娘面红耳赤。
南燕宫中结对食是常事,只要请了主子恩典便可,一时间有些意动。
这天夜里,冷极了,杨贺值完了夜,正当回去,却突然被绿绮拦了路。小姑娘浑身都抖,抓着杨贺的手臂,如溺水之人攥紧浮木,哆哆嗦嗦地叫他杨大哥。
杨贺看了眼她的手,眼中掠过一缕阴霾,语气却温和,一边安抚,一边问她,怎么了?
半晌,绿绮才说,她失手打死了人。
司礼监有个小宦官缠了她许久,今夜又来纠缠,她不小心推了一把,把人推到假山上撞死了。
杨贺听了静了片刻,慢慢地说:“司礼监的人?”
绿绮直掉眼泪,小声地说不敢让贵妃知道,这可怎么办?
杨贺想了想,让她带自己去看看,绿绮获救一般,心里都定了定,说来也怪,分明杨贺不过是个小宦官,年纪也不大,却好像分外能让人信任。
果真是司礼监的小太监,闭着眼睛躺在地上,人事不省。
绿绮惊魂不定地望着他,说:“这可怎么好?”
杨贺说:“若是寻常小宦官便罢了,司礼监怕是不好相与。”
绿绮更慌了。
突然,头上一沉,却是杨贺摸了摸她的脑袋,慢慢蹲下身来,指头擦去了眼泪,语气很冷静地说:“埋了他。”
“……埋,埋哪儿?”绿绮哆哆嗦嗦。
“别慌,”杨贺说,“宫里死个把小宦官再寻常不过了。”
绿绮呆呆地看着他,杨贺声音太冷静,冷静到几乎有些冷酷,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全听了杨贺的。
他们在的地方偏僻,杨贺让绿绮在这儿等了片刻,自己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丢给她一方湿帕子去擦拭假山上的血迹,自己拖着那具尸体去“埋尸”了。
周遭一片黑暗,寥寥几盏宫灯,衬得长夜越发阴森可怖。
小宦官约摸二十出头,很年轻,杨贺沉他入水的时候,突然察觉“尸体”竟动了,原来这人没死,不过是磕着脑袋,闭过气去了。如今鬼使神差的,竟缓了过来。
杨贺脸上没什么表情,趁他还未完全缓过劲儿,攥着后脖颈一个用力就按水里,劲儿狠且重,水里的人徒劳的伸手胡乱扑腾着,溅起冰凉的水花,呜咽和水声在长夜里鬼哭似的。
突然,杨贺若有所觉,好像有什么人在看他,一偏头,就对上了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那小孩儿身体藏在假山后,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杨贺不为所动,手中宦官挣扎的力道渐小,不过片刻就没了声息,他松开手,人便咕咚砸了下去,彻彻底底地沉入水底。
杨贺看着那小孩儿,慢条斯理地洗干净手,又擦了脸上的水渍,才朝他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第4章】
腊月的天,正当夜深,风冷得刺骨,一轮圆月挂树梢,撒下凄清的白霜。
杨贺一走近,季尧好像才回过神,知道怕,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不住地往后退。杨贺垂着眼睛看他,没有说话,气氛僵滞森冷,季尧仓促地收回视线,无处安放一般,那张脸煞白煞白的。
过了好一会儿,杨贺才听见季尧发颤的声音,“我……我什么都没看见。”
杨贺一言不发。
季尧后背贴着假山石壁,无处可退,抬起脸望着杨贺那张背着光看不透神色的脸,一把抓住他的袍角,声音像要哭出来,瘦瘦小小的,可怜极了,“……公公,我不会说出去的,你别——别杀我。”
杨贺轻轻笑了下,说:“殿下说什么呢,殿下身份尊贵,奴才怎么敢犯上。”
他蹲下身,握住了季尧伶仃的腕子,季尧抖了抖,却见杨贺捋开了他紧攥的手指。杨贺肤白,手指细细软软的,经了冷水,还有股子凉意,看着半点不像才杀了人的手。
杨贺轻声说:“地上凉,殿下起来吧。”
半晌,季尧才搭着他的手站了起来。
杨贺没有松开季尧的手,牵着,若无其事地带着他往外走,道:“三更半夜,殿下来这儿做什么?”
他们好像都忘了刚才的事。
季尧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他年纪小,才到杨贺肩膀,声音细如蚊蚋,“我,我饿得睡不着,想出来找吃的。”
杨贺明知故问:“嬷嬷呢,饿了为何不找宫人?”
季尧抿了抿嘴,不吭声。
杨贺说:“那我给殿下找点吃的。”
季尧抬起眼睛,小太监瘦,一截脖颈细细白白的,好像一用力就能掐断似的,说:“真的吗?”
杨贺停住脚步,再往外走,巡逻的侍卫就多了。他说:“殿下在这儿等候片刻,奴才去拿吃的。”
季尧紧紧抓住了他松开的手指,仰着脸,像个无助惊惶的孩子,“公公会回来吗?”
杨贺看了眼他攥着自己的手指,笑了笑,说:“会。”
季尧这才松了手,看着瘦弱的背影越走越远,不见了踪影,他慢慢伸出右手,手心里躺了片细薄的铁片儿,还磨出了锋锐凸起的尖棱,是季尧以前打破了宫灯藏起来的一块碎片。
他是无意撞见杨贺毁尸灭迹的。
睡不着是真的,饿也是真的,季尧夜里睡不着就偷偷跑了出来,没想到会碰见杨贺。
他就这么看着杨贺面不改色地沉尸,杀人,让人心惊胆战,如果杨贺想灭口——季尧眼前浮现杨贺杀人时的神情,那双手真漂亮,攥紧挣扎的脖子,水花乱溅,衬得手指剔透干净得像稀罕的玉。比他母妃珍爱的玉簪子还漂亮。
可惜玉簪子被母妃发疯时砸碎了。
周遭寂静无人,季尧浑不在意地蹲坐了下来,把自己藏进了晃动的婆娑树影里,玩儿似的,一松手,铁片儿砸在地上一声儿脆响。
季尧看着,不自觉地咬着曲起的手指骨,慢慢笑了起来。
【第5章】
杨贺不是没想过杀了季尧以绝后患。
毕竟当初是季尧下的旨,清阉党,抄家,斩首示众,一气呵成好不利落。杨贺当权那些年,排除异己,专断擅任,世家无一人敢言,经年累月积怨已久。
季尧登基后,谢氏一党将他关在刑部大牢里,酷刑加身,没少羞辱他。
杨贺记得清楚明白。
他一贯睚眦必报,自然不会让自己有再落到那般天地的机会。
可季尧就这么死了,杨贺又觉得有些索然无味,他想,再等等,等谢氏一党费尽心思布上棋局,再一举抽了他的棋盘,才有意思。
杨贺没有直接去给季尧拿吃的,反而折身回去找了绿绮,耐着性子安抚交代了几句,才拿了些糕点回去见季尧。
冬夜里冷,杨贺一边走,一边想,这天气,季尧说不定回去了。
正想着,就见季尧还蹲在他们分开的地方,小孩儿藏在树影里,抬起头,巴巴地望着,活像一只被人丢弃在路边的流浪狗。
杨贺顿了顿,走近了说:“让殿下久等了。”
季尧摇了摇头,小孩儿抓着他的衣角,小声地说:“公公说了会回来的。”
杨贺说:“殿下,来。”
杨贺带着他回了冷宫,兴许是冬夜里冷,静心苑不过一个稚童,守卫也就懈怠了,竟没人值守,难怪季尧敢溜出来。
冷宫里凄清冷寂,这样冷的天,碳也没烧,屋子里竟和外头一般冷。
季尧似乎有些羞赧,抓着他的袖子,说:“苑中简陋,公公坐。”
杨贺没有推辞,将油纸袋里包着的糕点拿了出来,摊在桌上,说:“殿下饿坏了吧。”
季尧看了他一眼,杨贺垂着眼睛,眼睫毛纤长如扇,脸上带笑,看着很是温驯。他收回目光,抓了块糕点送嘴里咬了口,杨贺给他倒上一杯水,水已冷了,季尧却不在意,就着冷水也吃了好几块糕点。
他含糊不清地说:“公公真好。”
杨贺浅浅一笑,手搭在腿上,说:“殿下忘了奴才刚刚杀了人?”
季尧睁大眼睛,一口糕点卡住了,咳得满脸通红,黑白分明的眼睛都晕泛着水红,可怜得不行。杨贺看着他,笑道:“逗逗殿下而已,怎么还真吓着了。”
季尧低下头,小声说:“我不会说出去的。”
杨贺道:“多谢殿下帮奴才保密。”
季尧天真地点头,道:“这是我们的秘密!”
杨贺盯着季尧,小孩儿眼神清澈,像是不谙世事似的,可哪个不谙世事的孩子才见了杀人的场面还能安生坐着和凶手吃糕点。
季尧,当真是他上辈子所知的,胆小怯懦,是谢家手中的傀儡么?
杨贺说:“时辰不早,奴才该走了。”
季尧愣了愣,有些不舍,嘟囔道:“就走了啊,好不容易有人陪我说话……”
杨贺说:“殿下若是不嫌,奴才有时间可以来陪殿下说说话。”
季尧眼睛一亮,“真的吗?”
杨贺点头,“当然。”
季尧高兴地笑起来,他一笑,杨贺发现他长了两颗小小的虎牙,很是孩子气,“那我等你啊。”
杨贺起身行了礼,“奴才告退了。”
他才走到门口,季尧又叫住他,问:“公公,你叫什么?”
杨贺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季尧的眼睛,慢慢道:“回殿下,奴才杨贺。”
【第6章】
杨贺没有骗季尧,他虽然来得不勤,偶尔趁着无人的时候也会过去一趟。季尧总是很乖,像个胆小怯懦的孩子,一点儿甜头又能让他灿烂起来,开心地对杨贺笑。
杨贺便也笑。
在这宫闱里,笑有时是顶好的武器,最好的伪装,能藏杀人刀。杨贺不喜欢笑,可他不笑,眉眼间的锐气凛冽就露了出来,杨贺初入宫学规矩的时候,因为这个没少遭罪。
直到杨贺独揽大权,旁人都要看他脸色,甚至,不敢抬头看他,杨贺才觉得舒坦畅快。
如今重走一回当年路,杨贺起初有些不习惯,后来却从中咂摸出了趣味,最大的趣味,便是季尧。
天儿越发冷,杨贺出宫办差的时候,路过医馆,想起季尧那双发了冻疮的手,就给季尧捎了盒药膏。
静心苑里除了季尧,只有个老嬷嬷,还有两个粗使宫女。宫中人最会捧高踩低,季尧虽是皇子,却是关在笼子里的鸟儿,说不准哪一天就会被掐死,谁都没拿他当主子。入了夜,各自睡去,懒得再管季尧。
这也方便了杨贺出入静心苑。
偌大宫殿里点了盏灯,季尧看见杨贺手中的药膏时,怔了怔,黑漆漆的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杨贺看。
杨贺恍若未觉,耐心地重复了一遍,“殿下,将手伸出来。”
季尧哦了声,伸出几根手指头,根根都红着肿着,粗了一圈儿,看着有些可怜。
杨贺说:“冻疮难好,生了一年以后每年都要受苦的。”宦官的声儿细,杨贺语调一贯的不疾不徐,有几分柔和。
小孩儿恍了恍神,只觉被杨贺捧着的手指都发起了烫,着了火似的,季尧浑不在意地笑,小声地说:“不怕,也不怎么疼。”
杨贺跪坐在他面前,少年宦官垂着脑袋,手指揩了药膏,细细地抹在他手指上,指头,指缝,细致入微。不知怎的,却让季尧想到了毒蛇,仿佛一条细长冰冷的毒蛇慢慢地缠在他手上,吐着蛇信子,危险又让人着迷。
季尧眨了眨眼睛,看着杨贺,耳朵薄薄的,脖颈儿也是细的,白皙又脆弱,他忍不住叫了声,“公公。”
杨贺抬起眼睛,“弄疼殿下了?”
季尧咧嘴一笑,手指动了动,说:“没有,公公这样轻,哪里会痛。”
“好香啊,”他孩子气地凑近了闻,闻自己手指的味道,好像还带着杨贺微凉的余温,忍不住眯起眼睛,伸出舌头舔了下。
杨贺说:“殿下,药是外敷的,不能吃。”
季尧哦了声,说:“我喜欢这味道。”
杨贺不置可否,又听季尧轻快地说,“公公对我真好。”
“这宫里谁都避着我,”他看着杨贺,问,“为什么公公要对我这么好?”
杨贺不是善类。
季尧生于冷宫,长于冷宫,直觉比野兽还敏锐,第一次见杨贺他就嗅出了危险,后来再见,就是杨贺杀人。
后来那个小太监的尸体在水里沉了几日就被人发现了,小太监是司礼监的人,还在他身上发现了内官监的出宫令牌。
内官监常要出宫办差,除了每个人的身份玉牌,还多了一个出宫令牌,各处的令牌样式不一,直接就将矛头对准了内官监。
行凶之人栽赃手法简单粗暴,可司礼监和内官监早有龃龉,这几年来一直不和,明里暗里都要争个高低。如此一来,真相如何不重要,反倒成了两监的颜面之争。司礼监指着内官监要凶手,内官监斥他栽赃陷害血口喷人,不啻于火上浇油,双方斗得越发厉害。
季尧日日待在冷宫里,听老嬷嬷和宫女碎嘴嚼舌根,将事儿猜了个七七八八。
这么一个工于心计,手段阴毒的人,为什么会对他好?
季尧想不明白。
这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好,只有平白无故的坏。
杨贺必有所图。
可他图什么?
杨贺看了他一眼,想了想,说:“殿下是主子,奴才自当对殿下好。”
季尧心中冷冷道,说谎,可听着那句,殿下是主子,不知怎的,心里又有些痒痒的。他是他的主子,所以杨贺就会对他好吗?
季尧看着杨贺的眼睛,软软地笑了起来,虎牙尖尖的,一派烂漫,亲昵地道:“公公对我的好,我会一直记着的,以后要是有机会,一定会回报公公。”
【第7章】
季尧说的报答,杨贺面上感动,心里却半点都没有在意。
他帮季尧本就另有所图。
上辈子,皇帝的原皇后早逝,后来立的皇后是杨贺一手推上去的,生了嫡子,皇帝驾崩时不过三岁稚龄。
杨贺有意扶稚子登基。
以薛戚为首的世家属意立戚贵妃所生的长子为太子,他们斗的你死我活,最后却是季尧成了赢家。
这是梗在杨贺心里的一根刺。
内官监无端被泼了一盆脏水,康平被司礼监指着鼻子骂,气极了,彻查内官监上下。
杨贺做事滴水不漏,自然不会留下把柄。
查来查去,反倒查出几个有异心的小宦官,被康平狠狠杖打了一番,发落去了浣衣局。院中血迹未干,内官监一时人人自危,杨贺处事圆滑,有意无意地收拢了不少人心。
绿绮经了那么一桩事,将杨贺视为救命稻草,越发亲近起来。
杨贺心知肚明。
宫中寂寞,不乏宦官和宫婢互相依偎着取暖。可无论是上辈子还是如今,杨贺只觉兴致缺缺,没有半点兴趣。
但这半点都不妨碍他将绿绮视为往上爬的梯子。
可人心难拿捏,少女心思藏不住,压不住,杨贺若即若离的,让绿绮颇有些患得患失,按捺不住,向贵妃进言,调杨贺去贵妃宫中。
话传到康平耳朵里的时候,康平大为不喜,杨贺也愣了愣,有点儿暗恼那小姑娘自作主张,给他招了麻烦。
康平细细打量杨贺,小宦官正当年少,皮囊好,乖巧会做事,是根前途无量的好苗子。
他一手教出来的孩子,还是花一般的年纪,康平不由自主地生出几分怅然和阴暗的嫉妒来,近来杨贺差事儿办得越发漂亮,绕是他,也挑不出错,可不知怎的,却有些让他看不透了,若是杨贺有了异心——顿时脊背都冒冷汗。
杨贺如芒在背,看着康平怀疑的目光,扑通就跪了下去,眼睛直接红了,水珠子将掉不掉的,很是仓惶和无措。
他费了好些心思,才让老太监打消了猜忌。
可康平还是寻了个无足轻重的由头,打了杨贺一顿板子。
杨贺知道这是敲打之意,生生受了,寒冬腊月天,二十板子下去,杨贺险些没昏过去。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吃过疼了,除了临死前脖颈的那一刀,那刀痛入骨髓,魂魄都似颤了颤,让杨贺记起就忍不住有些心惊。
兴许是留了阴影,杨贺乍一挨板子,痛楚都加倍了,变得无法忍受。
杨贺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怕疼。
绿绮知道后,跑去看杨贺,见他趴在床上起不来身的模样,又气又心疼,眼泪吧嗒吧嗒掉,对康平都恨上了两分。
杨贺耐着性子安抚了几句,终于把人哄走了,听见关门声的刹那,脸色也落了下来,疼得直抽气。
他把脸埋在枕头上,心里又记了那老太监一笔。
杨贺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昏昏沉沉的,突然察觉有人在看他,迷糊地睁开双眼,就见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一个小孩儿正趴床边,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杨贺心一下子悬紧,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有些不知是前世还是今生,睁大眼睛,戒备厌烦又忌惮的模样。
这神情一直让季尧记了很多年,耿耿于怀。
季尧琢磨不透,却觉得杨贺这样子和平常冷静温和的模样大不相同,像受惊的小动物,很好玩很有趣,又怕杨贺叫出来,拿手捂住他的嘴巴,小声地说:“公公,是我。”
掌心贴着的嘴唇柔软,脸颊肉也是软乎的,睡久了,不似平常温凉,手感意外地好。
杨贺眉毛皱紧,过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殿下啊……”
声音也是虚的,季尧听着格外顺耳,热气如羽毛搔得他整个人都有些莫名的兴奋,季尧压着,有些不舍地收回手,说:“我来看看你。”
【第8章】
“我来看看你,”季尧说得很真诚。
杨贺和他对视了一眼,辨别其中真伪,说:“殿下怎能纡尊来此?”
季尧眨了眨眼,故作懵懂地道:“你这儿可比我那儿好。”
冷宫虽大,可陈设皆旧了,凄凄凉凉的远不如这么个小屋子暖和。
“殿下还是尽快回去吧,”杨贺说,“若是让人发现了——”
季尧保证道:“不会,我很小心,他们发现不了。”
他软了语气,孩子似的撒娇,“我才刚来,杨小公公别赶我嘛。”
杨贺眼皮跳了跳,他神色镇定地看着季尧,当真是冷宫里出来的皇子,无人教养,没有半点皇家体面,可这么撒着娇,却让杨贺没法赶他回去了。
他眉心皱着,又听季尧委屈地说:“公公这么不愿意我来看你,那我回去了。”
“殿下——”杨贺看着季尧,脸上露出个笑,“奴才只是有些受宠若惊。”
季尧登时就笑了,眉眼弯弯,看着杨贺苍白的脸颊,清瘦的身体藏在被子里,趴着,平日一丝不苟戴着的冠帽摘了,头发散下来,有种模糊雌雄的婉约漂亮。
季尧得寸进尺,小动物一般,跪坐在床上挨近了杨贺,低声说:“疼不疼啊?”
靠得太近了,杨贺蹙了蹙眉,道:“上了药,不疼了。”
季尧恍若未觉,像是很心疼的,又深有经验地说:“哪儿能不疼,肯定疼的,母妃还在的时候总打我,力气肯定没有那些人大,我都疼得要命。”
杨贺静了会儿,说:“珍妃娘娘打殿下?”
季尧一下子捂住嘴,露出黑漆漆的眼睛望着杨贺,有点儿懊恼,他说:“公公别告诉别人啊。”
杨贺点了点头。
季尧分享小秘密似的,对杨贺说:“小时候母妃不高兴的时候就打我,我背不出书的时候,她也会打我。不过,母妃都是为了我好,她想我能讨父皇欢心,让父皇高兴,可父皇从来没有来看过我们。”
杨贺听着他还带几分稚气的话,小孩儿语调分明很轻,眼神却很纯粹,却让杨贺有些不适,有股子阴凉潮湿的劲儿盘旋在心头。
杨贺心不在焉地说:“那殿下一定吃了很多苦。”
季尧说:“公公对我这么好,以后我一定不让别人欺负公公。”
杨贺一怔,啼笑皆非,嘴角翘了翘,“殿下说得可是真的?”
“真的,”季尧眼神诚挚,看着杨贺,脑子里却浮现杨贺厌恶戒备的模样,甜甜地说:“公公对我这么好,我会对公公好的。”
杨贺说:“那奴才先谢过殿下。”
二人目光对上,季尧看着杨贺那双漂亮的眼睛,眼睫毛长,眼尾上挑,本该是冷艳的,却因着温软的神情像乖顺的猫。他情不自禁地伸手摸向杨贺的脸颊,杨贺下意识地偏开脸,叫了声,“殿下?”
季尧愣了愣,自然而然地拿手指拨开杨贺的头发,说:“公公要好好养伤,看公公这样子,我心疼坏啦。”
亲昵热乎的语气,有几分少年的轻快,不会惹人厌,好像再正常不过。
指尖却不经意地碰上了滑腻的脖颈,杨贺一僵,猛的偏头躲开,却扯得腰臀新伤,疼得哼了声,冷汗涔涔。
季尧手指停住,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无措地叫道:“公公……”
杨贺过了一会儿,才压下痛意,声音微哑,“奴才没事,殿下先回去吧。”
季尧沮丧地噢了声,见杨贺不看他,又说:“对不起,都怪我笨手笨脚。”
杨贺这才抬起头看着季尧,轻轻地对季尧笑,“不怪殿下。”
季尧盯着他不自觉泛了红的眼睛,没想到,这人对别人这样狠毒,自己却这么怕疼。季尧松了口气似的,说:“那我回去了。”
杨贺说:“殿下慢走。”
季尧杵在床边,给杨贺掖了掖被子,像个索要糖吃的孩子,黏人地说:“公公好了一定要来看我。”
杨贺道:“好。”
季尧这才心满意足。
【第9章】
年关的时候,宫灯都换了红的,看着很是喜气。过年那几天,风雪骤来,鹅毛大雪好像要将宫闱换个新模样来迎接新春。
杨贺养了几日,身上的伤就大好了。日子一日一日地往前走,内官监奉了皇帝的令,修建太后陵墓,和杨贺记忆里的并没有偏差。康平一下子忙碌了起来,大半时间都待在宫外,无暇再管宫中事宜。
正月的时候,太后的身体果然不行了,太医整天都守在太后宫里,人人噤若寒蝉,不敢再大声说话。
整个宫里透着股子风雨欲来的压抑感。
杨贺心情却很好,甚至可以说,非常好——他在等太后薨逝。
按照上辈子的轨迹,太后驾崩后的第二天,内官监修建的太后陵墓内里石柱崩塌,压死了几个进去修整布置的宫人。事涉太后陵墓,皇帝龙颜大怒,当即着锦衣卫,司礼监立案彻查。再后来,康平被赐死。
康平死后,原内官监被康平打压已久的掌印太监掌了权,又一年,杨贺才将内官监握在手里。
如今不一样了,杨贺想。
无论是司礼监也好,内官监也罢,如今位高权重的那些人,后来都在他手里死的死,降的降,他知道该怎么和那些人周旋。
杨贺波澜不惊地算着日子,抬起头,今天是个好天气。雪后初晴,太阳挂在当空,红墙琉璃瓦,檐下冰棱剔透生光,漂亮地晃眼。
突然,他看见几步开外,有个人正蹲着好像在看什么,玄色袍子贵气,描了精致的金色龙纹,身份不言而喻。
杨贺心头一跳,跪了下去,规规矩矩地行了个大礼:“奴才见过陛下。”
季寰拨了拨叶子上将化不化的白霜,懒散地说:“起来吧。”
杨贺慢慢站了起来,看着面前的帝王,皇帝偏过头,认出了他,嘴角提了提,说:“是你啊。”
“这霜倒是剔透漂亮,可惜,见了光就要化了。”
“陛下若是喜欢这霜,奴才这就去收集一些,拿冰镇起来可以放好久呢。”
季寰说:“草木荣枯,冰雪消融本就是常事,就如人之生老病死,就算朕是帝王,也强求不来。”
他语气透着怅然,杨贺抬起眼睛看着他,不知为什么,心里有些复杂。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单独这么近地和皇帝相处。
上辈子的季寰很宠信杨贺。
太后强势,外戚也盛,太后死了之后皇帝和外戚之间矛盾丛生。那时杨贺已经掌了内官监,是天子近臣,深得帝王信任。
他帮皇帝剪除外戚,打压太后旧臣,是皇帝手中一把最锐利的刀。
就连锦衣卫,后来都被杨贺攥在了手里。
偌大朝堂成了一言堂。
慢慢的,皇帝也不再管朝政,终日在宫里种花遛狗,今天画丹青,明天是木匠,唯独不像个皇帝。
兴致来了,拉着杨贺看他种下的小花儿发芽,守着蛹里的蚕破茧而出,越发玩物丧志。
临到皇帝驾崩,季寰都没对他说过什么。
季寰突然说:“为何这般看着朕?”
杨贺猛的回过神,躬着身道:“奴才无状,一时失态——”
季寰笑了笑,说:“罢了,朕乏了,回宫去了。”
“奴才恭送陛下。”
他看着季寰离去,空气里还留着股子药味儿,想是在太后榻前侍疾,守了一整宿。
杨贺看着皇帝拨弄过的叶子,霜已经化了,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渗。
杨贺突然想到,既然太后关了季尧这么多年,为什么还会留他一条命?
皇帝仁慈心软,如果不是太后铁血手腕将其他皇子都除了,皇帝的皇位未必坐得安稳,如今只剩了个季尧。依皇帝心性,一旦知道自己有这么个兄弟,在冷宫里过了这么多年,必定会善待于他。
太后不会让季尧活着,给皇帝留下隐患。
她要杀季尧。
杨贺伸手折下那片叶子,揉碎了,冷静地慢慢想,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季尧死了正好,不死——要是不死,不是季尧命大,就是谢家在这个时候已经注意到他了,保下了他。
季尧这些时日在他面前表现得滴水不漏,要真是后者,就连杨贺,都想真心夸上一句好,可真是好演技。
【第10章】
杨贺值了夜,让一道儿的小宦官都回去了,拎了个食盒又去了静心苑。
静心苑无人当差。
殿门闭着,偌大冷宫笼罩在一片黑暗里,凄清又阴森。杨贺见过很多在冷宫里发疯的女人,宫里一贯是捧高踩低,不知多少人受不住,活生生被寂寞逼疯了。
珍妃也疯了,后来好像还是自缢死的。
季尧幼时就和这么个疯女人朝夕相处,如今看着,竟也好好的,倒真是让人称奇。杨贺来过好几回了,每回来都会给季尧带点东西,不是吃的就是用着,他一来,季尧就巴巴地望着他,眼睛晶亮,藏不住的欢喜依赖似的,好像他养的一只小狗。
杨贺心里有些微妙,他将未来的皇帝,还是上辈子下令杀他的人当狗养,狗能养亲,喂过几回就冲人摇尾献宠,季尧当真会是一条听话的狗么?
不过,要是季尧真能听话,倒是省了许多功夫。
季尧屋子里亮了一盏灯,杨贺推门进去的时候放轻了脚步,他将食盒放在桌上,没有叫醒床上睡着的季尧。
杨贺站在床边,看着季尧,季尧今年大抵已有十三四岁了,只不过长期待在冷宫,才生得瘦瘦小小的,平白小了好几岁。
他闭着眼睛,畏寒似的,整个人都裹在被褥里,几绺头发落在颊边,透着股子不谙世事的天真稚气。
杨贺看了会儿,就见季尧动了动,睁开眼睛,迷瞪瞪地盯着他看,还未等杨贺说话,就露出个笑来,黏糊糊地叫:“杨小公公啊。”
杨贺垂下眼睛,温和地说:“惊扰殿下了,奴才给殿下送了些点心。”
“殿下接着睡吧,奴才先回去了。”
季尧睡意惺忪地坐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清醒似的,抓住杨贺的手,“哎,真的是公公啊——我还以为做梦呢。”
他的手热,暖烘烘的,杨贺下意识地想抽回去,忍了忍没动,微微俯下身,浅笑道:“殿下梦见奴才了?”
季尧点点头,有点儿委屈,道::“我梦见公公来看我了,公公可有好几天没来了。”
杨贺说:“这些时日内官监琐事繁杂,让殿下挂念了。”
季尧拢着被子坐直身,还攥着杨贺的手不放,咕哝道:“公公手怎么这么凉,”一边说着,把他的手往自己怀里揣,伸进衣襟里贴着热乎的胸膛,“这么冷,还这么晚,公公就不要辛苦地过来了。”
杨贺一怔,手指挨着少年赤裸紧致的皮肉,火烧似的,一股子热意从指尖刁钻又凶猛地蹿向四肢百骸,他皱了皱眉,要抽出来,“殿下,奴才手冷——”
话没说完,季尧索性跪坐起身,扯开被子将他整个儿都囫囵地裹住了,二人挨得近,目光平视着,一时都失了声。
杨贺上辈子权倾朝野时,没有人敢对他这么放肆,微末时,自然也不会有。被褥厚重,透着股子热意,隐约的,还能闻到少年人身上清淡的味道。
季尧的声音懒懒的,像黏糊的糖人,匠人学艺不精,手抖不成画,糖汁稀拉拉地挂着,藕断丝连,“不冷,我给你暖着就不冷啦。”
杨贺蹙了蹙眉,有些抗拒排斥,还有一点儿惊愕,目光深深地看着季尧。季尧眨了眨眼睛,神情坦荡地对他笑,虎牙尖尖,“是不是暖和多了。”
杨贺深深地吐出口气,微笑道:“是,多谢殿下体贴。”
他拿手拨开季尧乱了的头发,几根手指抚顺了季尧亵衣的衣领,垂着眼睛,神色柔和,“时辰不早了,殿下该休息了。”
季尧看着那截伶仃细瘦的手腕,有些眼热,他将虚虚拢着杨贺的肩膀的手臂收紧了,像个耍赖撒娇的孩子,“不想睡,睡醒公公就不见了。”
杨贺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细细的嗓音柔和绵软,失笑道:“殿下,不能撒娇。”
季尧哼哼唧唧的,“我不,公公身子好软,香的,我想抱着。”
杨贺说:“殿下说孩子话,宦官的身子哪有香的。”
季尧小狗似的闻他的脖子,“就是香的。”
一瞬间,杨贺浑身都绷紧了,声音也沉了几分,“殿下。”
季尧眯了眯眼睛,依依不舍地松开他,泄了劲儿委屈地跪坐腿上,“好嘛,公公走吧。”
杨贺有点儿厌烦又有些焦躁,面色却如常,说:“奴才改日再来见殿下。”
季尧巴巴点头。
杨贺看了季尧一眼,慢慢退了出去,临到门口,就见季尧利落地爬下了床,说:“公公,我送送你。”
他看着杨贺笑,杨贺话在舌尖转了圈,没说,只听季尧说:“十天后是我生辰,我想和公公一起过,公公可以来这儿吗?我去找公公也可以。”
他怕杨贺不答应似的,揪着他的袖子,眼神露出渴望。
杨贺看着他,十天,十天后,太后已经驾崩了。
杀季尧的人过两日大概就要动手了。
杨贺对着季尧慢慢露出个笑容,说:“好啊。”
季尧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更大了,眉眼弯弯,松了手,说:“公公一路小心。”
杨贺点了头,又行了一礼,才慢慢转身出了冷宫,一句话也没有说。
季尧看不见杨贺的背影才动了动,风冷得像刀子,地上也凉,透骨髓一般,他毫无所觉,雀跃地像得了极欢喜的礼物。突然,他目光一凝,看见几步外,老嬷嬷皱着眉毛看他,一会儿又将目光投向关上的宫门,有些疑惑的样子。
季尧说:“嬷嬷怎么起来了?”
老嬷嬷是起夜时,无意听见声音才出来的,只见了个瘦弱的背影,隐约能见穿的是内侍衣裳。
老嬷嬷定了定神,语气里没什么起伏,颇有些指使的语气,说:“三更半夜殿下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
季尧赤着脚走近她,笑盈盈地问,“嬷嬷刚刚看见了什么?”
老嬷嬷瞪着季尧,“殿下这话什么意思,老奴老眼昏花什么都没看见,莫不是殿下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季尧重复了一遍:“嬷嬷刚刚看见了什么?”
【第11章】
临到一个小小的关头,杨贺没心思再管季尧,甚至带了点儿冷眼旁观。要没出差错,季尧是死不了的。季尧活着,无非继续虚情假意,袖里藏着刀,在最合适的时候送出去。要是季尧死了,那可真是——可真是皆大欢喜。
杨贺冷静且冷酷地盘算着。
杨贺忙的分出心思的时候已经过了好几天,他一手按着眉心,一边问身边的小黄门,静心苑里可有发生什么?
杨贺重生已经有一段时日,身边也笼络了几个心腹,没人能在宫里单打独斗,杨贺深谙此道。
小黄门说,没有,前两天好像有个静心苑有个老嬷嬷起夜,摔了,一头扎进井里淹死了。
杨贺哦了声,一个老宫人的死,提不起他的兴致,他说,别的没了?
小黄门摇了摇头。
杨贺屈指敲了敲桌子,没再多说什么。
过了两日,太后薨,宫中钟声长响,满城皆悲。
那几日天气不好,终日阴沉沉的,北风刺骨,小雨像绵密的针尖儿,打在身上都能生疼,整个宫闱都仿佛消了声,肃穆寂静。
锦衣卫闯入内官监的时候,康平还在屋中小憩,为首的锦衣卫年轻挺拔,凛冽地像一把出鞘的刀,冷冷地说:“锦衣卫办案,内官监康平何在!”
杨贺站在檐下,看着那个年轻锦衣卫的面容,锦衣卫百户萧百年。上辈子,他一手将他从一个小小的百户提拔成了指挥使。
萧百年一直很听话。
没成想,最后萧百年带着整个锦衣卫背叛了他。
杨贺一直想不明白,萧百年为什么会背叛他?
二人目光一对上,萧百年扬着下巴,说:“闲杂人等,退开。”
杨贺露出个笑,侧身说:“大人稍等,督公还在小睡。”
萧百年还年轻,远不如后来的沉稳,冷笑道:“小睡?且诏狱里睡吧。”
康平被锦衣卫从屋子拽了出来,他久居高位,鲜有人敢这般怠慢粗鲁,当即气得面红耳赤,又慌又害怕,声音尖利,踉踉跄跄地怒骂着,不经意地一抬头,就见杨贺在檐下对他笑,霎时间,竟起了满身凉意。
一切和上辈子发生的事没什么两样。
康平完了。
杨贺投司礼监李承德所好,不但将康平见不得人的账簿交给了他,还奉上了一匣子顶好的翡翠,将李承德哄得很开心,夸他聪明懂事。
康平毕生的积蓄,都落在了杨贺手里。
有贵妃在皇帝面前美言,不过几日,杨贺身上的靛蓝内侍衫就换成了深红。
季尧第一次见的时候晃了眼,杨贺本就肤白,衣裳是大红,描了暗金,颇有几分贵气,三分宦官特有的阴柔,还有五分张扬惹眼的漂亮。
正当太后丧期,杨贺手上裹了几圈白布。
季尧笑盈盈地说:“恭喜公公高升。”
杨贺:“殿下见笑了。”二人都在冷宫里,杨贺挽着衣袖,露出两截细瘦的手腕,黑色檀木食盒,白皮肉,活色生香。
杨贺说:“今日殿下生辰,奴才不知给殿下准备什么,就备了一碗长寿面,祝殿下长寿安康,顺遂喜乐。”
他声音不高,季尧听着,只觉得温柔极了,仿佛无边真情实意,忍不住恍了恍神,直勾勾地盯着那碗长寿面,杨贺搭在碗沿的指头白皙莹润,勾得他想囫囵地一口狠狠咬下去。
季尧开了口,语气很惊喜,又有些感动,“公公能来看我,我就很高兴了,”他不自觉地拿舌头顶了顶齿尖,心里像烧了团莫名的火,“杨小公公真是……”
季尧抬起眼睛,眼里竟泛起了水光,低低道:“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杨贺看见他眼里将掉不掉的水珠子也愣了下,心想,怎么还真哭了?
他抬手摸了摸季尧的脑袋,说:“殿下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面要凉了,殿下先尝尝吧。”
季尧:“嗯!”
他很乖地接过杨贺递上来的木箸,抱着碗就狼吞虎咽,半点都不体面优雅。杨贺一言不发,安静地看着季尧,季尧察觉了,抬起眼睛对他灿然一笑,有些少年的羞赧。
杨贺顿了顿,不自在地挪开了目光。
突然,他听季尧感叹似的说:“公公对我真好。”
“公公,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这个问题,季尧问过,如今再问,像是不经意,又像是别有用心。
杨贺看了他一眼,少年一只手托着下巴,认真地看着他,杨贺垂下眼睛,说:“殿下是主子,奴才对殿下好,是理所当然。”
季尧定定地看着杨贺,一笑露出两颗虎牙,稚气又天真:“公公真好。”
杨贺也笑了笑,“这几天宫里不太平,殿下宫中,可还安好?”
季尧啜了口面汤,说:“我这儿冷宫,除了公公,鸟儿都不愿意来——”他突然啊了声,想起什么,眉毛皱着,“前些天嬷嬷掉井里去了,还是银环姐姐去找她才发现的。早就同她说了,眼睛不好夜里就莫出去,要出去也不知提盏灯。”
“侍卫捞上来的时候人都泡白了,死不瞑目呢,”季尧小声地埋怨道:“哎呀,可吓死我了。”
【第12章】
冬去春来,一岁又一岁,转眼已经是元贞八年了。
是杨贺再世为人的第三个年头。
这三年里,杨贺掌着内官监,一跃成为天子近臣,再不是当初声名不显的小宦官。宫中人都道不要看杨督公年纪小,言笑晏晏的看着好相处,手段却狠毒至极,就是司礼监都要避他锋芒。
毕竟,司礼监李承德老了。
杨贺还未走近,皇帝寝殿里就传出砰的一声响,皇帝又发脾气了。
伺候皇帝的小宦官早在门口候着了,一见杨贺,如同见了救星,说:“公公,您可来了。”
皇帝宠信杨贺,他脾气一贯好,这两年来因着外戚却屡屡发火,旁人都不敢捋龙须,杨贺却总有让皇帝开怀的法子。
“杨贺——”殿里传出皇帝的声音,“还杵在外头作甚,要朕去请你么!”
小宦官抖了抖,杨贺抬腿朝里走,没抬头,跪地行了个大礼,“陛下万安。”
季寰冷冷道:“万安——看看那些人的嘴脸,朕要怎么安?”
季寰不喜欢当皇帝,当初太后在时,他为了不忤逆太后,收着敛着,按着太后的要求去做个皇帝。
太后一薨,皇帝松了紧绷的神经,底下人奉上几件新鲜有趣的小玩意儿,皇帝玩儿得高兴,隔天御史台上奏的折子就送上来了。
起初皇帝不以为意,含糊揭过,却惹得戚国公不满。
戚国公是皇帝的舅舅。
外戚势盛,皇帝到底是帝王,没了太后从中斡旋,矛盾如潮水般涌了出来。戚国公一向以皇帝亲舅自居,屡屡当众扫皇帝的颜面,皇帝忌惮外戚,反倒越发不耐和外戚亲近,就连对戚贵妃都冷了几分。
杨贺说:“陛下息怒,不过几个忤逆的臣子,不必为他们动肝火。”
皇帝瞪了他一眼,杨贺神色平静,看着皇帝笑,皇帝心情缓了缓,不高兴地坐了下去,烦躁道:“朕不过召了几个杂耍的入宫解闷,看看,都将朕说成什么了,当真没劲。”
杨贺赞同道:“他们这些人确实没劲。”
“只许自己开心寻乐子,偏要陛下舍了七情六欲,断了喜恶去做圣人佛陀,其心可诛。”
季寰说:“就是见不得朕舒心。”
他抽了份折子甩杨贺脚边,“还有弹劾你的,你瞧瞧,一个个义愤填膺,爱卿啊——”季寰说着,笑了起来,“你在他们眼里都成了蛊惑君主,祸国殃民之辈了。”
杨贺弯腰捡了起来,没翻,有点儿委屈地将折子双手奉回御案上,道:“陛下,这帽子扣得太大了,奴才可担不起。”
季寰说:“知你委屈,”他拍了拍杨贺肩膀,一只手搭在御案上,兴致勃勃地对杨贺说:“前阵子你说的那个鲁班传人,可寻着了?”
杨贺道:“已在回京途中了。”
“朕少时听太傅说,前朝骄奢,大兴土木修了问瑶台,里头景致极佳,囊括三十三楼,恢宏壮丽,可惜了,都被一把火烧没了。”
杨贺眨了眨眼睛,玩笑道:“陛下要再建一座?”
季寰哼笑道:“劳民伤财,朕要真建了,岂不是成了昏君?”
杨贺恭维道:“陛下圣明。”
“不过,朕还真想见问瑶台再现世间,”季寰叹了口气,“别无他法,只好让人用木头雕刻,可朕总觉得宫里那些工匠雕出来的粗陋。”
杨贺说:“陛下放心,此人浸淫此道三十载,必不会让陛下失望。”
季寰展颜道:“贺之,这世上只有你懂朕。”
“朕总觉得,上辈子朕与你亦是知己。”
杨贺出了养心殿,正当春时,燕京的春总是缠绵悱恻的,空气里好像都透着股子柔软的花香。
杨贺深深吐出口气,想起什么,转道走上另一条狭长的路。
路上宫人侍卫见了杨贺,无不行礼,叫一声杨公公。杨贺慢慢地走着,总有几分不知是前世还是今生的恍惚,分不清哪个才是他的梦。
突然,帽子上被砸了一下,一团粉白相见的花跌在地上。他冷着脸看了过去,就见朱红墙头上趴着个少年,他两只手撑在墙上冲他笑,露出两颗小虎牙:“可怜春花灿烂,竟也不能让督公分它一眼,白白开得这么好了。”
杨贺霎时间就被拉回了当下,“殿下好闲情,还拿花来砸人。”
“谁让公公看都不看我。”季尧下巴枕在手背上,委屈巴巴地说:“我都看公公一路了,公公连一眼都吝啬……”
“这是想谁呢,这么出神。”
杨贺看着季尧,太后没了,没人再蓄意苛待他,又有杨贺照拂,不过三年,季尧再不是当初瘦瘦小小的孩子,十六七岁的年纪,已比他高了一个头,眉眼长开,颇有几分其母的夺目。
杨贺慢吞吞地说:“想殿下——”
季尧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公公想我什么?”
杨贺好整以暇地说:“殿下这回脚底下踩的什么,可别又打滑摔个大马趴。”
季尧说:“上回是我不小心。”
他利落地翻过了墙,拿两只手捧着杨贺的脸颊,说:“喏,如今我就在公公眼前,不要想我了,看我,只看着我。”
杨贺被他拿话噎了噎,心想,季尧如今是越发越矩,不知分寸了。
【第13章】
季尧还是住在静心苑。
当初他宫里只有一个老嬷嬷和两个宫婢,老嬷嬷死了,那两个宫婢也叫杨贺寻由头换了下去,另外安排了一个小黄门和两年少的宫婢。名为伺候,事实上,还有点监视的意思。
杨贺毫无愧疚。
这几年他们走得近,季尧越发黏他,一口一个公公叫得比谁都热乎,天真烂漫,乖巧又听话,都是招人喜欢的模样。
可杨贺知道并不是如此,譬如他知道季尧虽不能入国子监,这些年看着浑浑噩噩长大,却不是大字不识,一无所长。季尧从来没有荒废过自己。
季尧也不瞒他,只说宫里无聊,总要寻点事打发打发时间,不然就要发疯了。
他是笑嘻嘻地对杨贺说的,杨贺问他,殿下以后想做什么?
季尧想了想,看着杨贺的眼睛,很认真地说,活下去。
寥寥三个字,却让杨贺愣了愣,旋即,那小子就凑上来抓着他的手臂,笑盈盈地接着说,公公对我这么好,我得好好活着报答公公啊。
杨贺心里冷漠地想,你死了,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了。口中却说:“殿下,抓太紧了。”
不知是不是季尧长大了,力气也大,总喜欢挨着杨贺,抓着他,攥紧了,杨贺皮肉白软,轻易就留下了印记。
杨贺轻声说:“殿下又长高了。”
他不动声色地拿开季尧捧着他脸颊的手,少年人掌心带着年轻的热度,干燥温暖。
季尧个子蹿得快,杨贺已经要仰着脸来看他了。
季尧收回手,耷拉着,说:“还不如小时候呢,公公现在都不让我亲近了。”
他还未开始长个的时候,瘦瘦小小的,像个小孩子,杨贺拿他当个孩子看,就是他有时抱自己也能忍一忍。
现在不一样了。
季尧往杨贺身前一站,就好像能将他整个人都嵌入胸怀,牢牢锁进去,竟让杨贺觉出几分压迫感。
杨贺说:“殿下又说孩子话了,人哪儿能不长大。”
他想起什么,突然说:“殿下今年,十六了吧。”
季尧还有些蔫蔫的,“嗯,公公年前不是才陪我庆了生辰。”
他看见方才抛的花,还掉在地上,退了半步弯下腰捡了起来,拢在掌心里看。花瓣鲜嫩,蕊儿也细,他将花举了起来,玩儿似的,透过花簇里的缝隙,看见杨贺嘴唇薄红,比手中的花还漂亮。
他又高兴起来,一手搭在杨贺肩上,将花往人帽上簪,杨贺皱了皱眉,要退,却被季尧握住了肩膀,少年声音已带了几分清朗,悦耳又轻软地说:“公公不要动嘛。”
杨贺脑袋撞在季尧肩膀,有些不悦,刚想推开他,就听季尧轻轻说:“昨天谢家的表哥来找我。”
前两年选秀有个谢家女当选,皇帝喜她温婉娴静,宠过一段时日,因诞下公主,封了嫔。谢家外臣想是凭借见她,才得以入宫。
杨贺动作一下子停住了。
上辈子,就是谢氏捧着季尧登上了帝位。自出了珍妃一事后,谢氏弃车保帅,同珍妃断了关系,没管他们的死活。这些年,谢家一直很低调,左右逢源谁都不得罪。上辈子也是如此,杨贺才会没在意谢家。
难道谢家在这个时候,已经开始有所筹谋了么?
杨贺说:“谢家是殿下母族,和殿下有所来往,也属应当。”
季尧嘴角翘了翘,不以为然地说:“我母妃发疯的时候不见他们,我在冷宫里这么多年也不见他们,现在又捧出一副痛心爱惜的模样,也不嫌恶心。”
杨贺抬起眼睛看着季尧,辨别话中有几分真,几分假,“哦?他们说了什么。”
季尧垂眼看杨贺,杨贺冠帽边簪了团花,他本就面白唇红,眼角上挑有几分凌厉的傲气,越发衬得阴柔艳丽。
季尧笑了起来,说:“他们说,我是先帝子嗣,身份贵重,不能一辈子待在冷宫里。”
“他们会安排好,让陛下知道我,让我走到人前去。”
杨贺没有说话,只听季尧说:“公公,你说该怎么办?”
杨贺看着季尧,道:“此事事关重大,殿下为何问我?”
季尧声音低低的,像个任性的孩子,凑杨贺耳边说:“公公说怎么好就怎么好,我不信他们,只信公公。”
【第14章】
季尧总是这样,好像这天底下他只信杨贺,杨贺要他怎样他就怎样,乖乖地当他手中的提线木偶。
冷静如杨贺,这样的话听多了,有时也会忍不住恍了神,以为季尧只是个孤苦无依的孩子,乖巧又无害——季尧上辈子只是谢氏手中的傀儡,他错估季尧了,没必要防着他。
毕竟上辈子,季尧当了皇帝后,他就死了,后来发生了什么,杨贺一概不知。
每当这么想的时候,杨贺就会想起那天晚上,他淹死那个小宦官时,季尧的眼神,平静到有些残忍,甚至还带了几分让人胆寒的兴味刺激,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地看着他,不是个正常孩子该有的眼神。
杨贺没有回答季尧,如同真心为他考虑似的,说,事出突然,殿下不若静观其变,容后再做选择。
季尧的笑一下子更大了,点头道,“还是公公思虑周全。”
杨贺不置可否地笑笑,仔细地回想着,上一世,季尧一直都待在冷宫里,没有出现在人前,直到皇帝将崩,乾坤大定。
为什么这辈子不一样,难道哪里出了变数?
谢家看着是去问季尧,可不管季尧同不同意,谢家当真要将季尧推到人前去,有千百种法子,不是一个季尧能阻拦的。
如今皇帝和戚薛两家不睦,已有了拿外戚开刀的势头。这些年,谢家处处受太后打压,未必没有存别的心思。
季尧能信吗?杨贺想。
突然,杨贺听见季尧叫了几声,猛的回过神,就见少年人有点不满地看着他,“公公又心不在焉的。”
杨贺歉意地笑笑。
季尧说:“公公这些时日很累吗,好像又清减了。”
二人回了静心苑,一坐下,宫人知机地奉上茶就退了出去。
杨贺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随口说:“是么?”
季尧看着杨贺的手指,托着脸颊,忙不迭点头,“是啊,就是忙,公公也该多保重身体,看着怪让人心疼的。”
杨贺莞尔,轻轻地笑说:“殿下也会心疼人了。”
杨贺说话一贯不疾不徐,冲淡了宦官的尖细阴柔,听着无端多了几分柔和的意味,挠人心痒。
季尧心里像突然被猫不轻不重地抓了一下似的,垂下眼睛,捧着茶水啜了口,杨贺从来都是这样,言笑晏晏不骄不躁,鲜有失态,像裹着华丽厚重的伪装,好看,却让人更想撕开,让他露出阉人的狭隘卑劣。
正当晌午,茶香清淡,入口泛了些微的苦,二人闲散对坐着,分明都各怀了心思,却像很亲密一般,无话不谈。
季尧目光专注,带着明朗的笑,透着股子青葱勃发的朝气,看着没有半点攻击性。
杨贺听他说话,偶尔笑笑,不自觉地竟放松了下来。
兴许是初春晌午的阳光太惬意,杨贺眯了眯眼睛,支着脸颊,有了点儿困意。过了好一会儿,季尧听不见他回应,一抬头,才发现杨贺睡了过去。
闭着眼睛的杨贺看着乖极了,眼睫毛落了下来,如同金贵漂亮的鸟儿拢了柔软的羽翼,嘴唇红得鲜嫩。季尧直勾勾地盯着,心脏剧烈地跳动了几下,口干似的,咽了咽,许久都没有动。
过了好一会儿,他起身过去,叫了声,“公公?”
杨贺没有应。
季尧抬手摸上他的嘴唇,指腹贴着慢慢碾了碾,和想象里的一样,软得不像话,他忍不住虚虚地玩了会儿,按捺着想用力将嘴唇揉红的心思,手指起落轻轻地,无声无息。
不过片刻,季尧担心吵醒杨贺,不舍地收回了手。
他看着自己的指尖,伸舌头舔了口,好像舔杨贺那张比花儿还娇还漂亮的嘴唇似的。
季尧怕他着凉,去给杨贺拿披着的衣裳。
他一转身,杨贺就睁开了眼睛,若有所思地看着季尧的背影,眉毛紧蹙,有几分惊愕和恼怒。
【第15章】
杨贺一直都知道自己长得好。
他不惮利用自己的皮囊,温柔,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但是他没有想过,季尧会对他起心思。
杨贺嘴唇上还残留着季尧手指的温度,他吃过苦,不像别的皇子娇养长大,指头粗糙,结了厚厚的茧子,存在感十足。
季尧的动作堪称狎昵。
杨贺一时间又惊又怒,还有几分厌恶,宫里这样的肮脏事很多,莫说宦官宫婢之间,就是宦官之间也常见,挨了那一刀,没了男人的物件,欲望却没有断得干净,反而变得扭曲又疯狂。
杨贺却不喜欢。他不喜欢失控,不喜欢和人亲近,更不喜欢将残缺处展露在人前。
上辈子,不是没人往他床上送人。
杨贺尝鲜时玩过,可他戒备心重,又多疑,兴致缺缺也就不了了之,只觉还不如玩弄权势,诏狱里看阶下囚痛哭流涕来得快活。
杨贺惊于季尧的荒唐心思,怒于他的不知死活,慢慢的,杨贺又冷静了下来,忖度季尧是什么时候起的心思,这份心思在季尧心里又有几斤几两。
杨贺想,这可真有意思。
季尧臂弯里挂着外衫回来了,倾下身,轻轻地往杨贺身上盖。杨贺脑袋歪了歪,季尧下意识地就握住了杨贺的肩膀,低低地叫了声“公公。”
杨贺眼睛闭着,含糊地应了声,季尧一动不动地任他靠着,直勾勾地盯着屋子里的一角,身体像绷紧了弦。
过了好一会儿,杨贺稳了心神,才悠悠地睁开了眼,看着季尧,有些怔愣,说:“还真是乏了,殿下怎么不叫醒奴才。”
季尧的视线落在他歪了的发冠上,手指蠢蠢欲动,脸上却露出轻快的笑容,“公公不如去床上小睡片刻。”
杨贺说:“等一下还有事要去见陛下。”
季尧拖长了嗓音,咕哝道:“见陛下……怎么又见陛下。”
杨贺不置可否地笑笑,说:“殿下,奴才先回去了。”
季尧不舍地抓着他的手臂,杨贺抬起手,似笑非笑地说:“殿下,不能撒娇。”
季尧哼哼唧唧地不答应。
杨贺轻轻叹了口气,“殿下今年十六了……”他看着季尧,若有所思地说:“别的皇子这个年纪,宫里该有人了。”
季尧慢吞吞地眨了眨眼睛,像是有些懵懂,“什么人?”
杨贺也像他一样眨了眨眼睛,说:“体己暖床的人。”
季尧道:“公公有吗?”
杨贺平静地说:“殿下莫不是忘了奴才是什么人?”
季尧看着杨贺,撒娇道:“那我要公公做我的体己人。”
杨贺眉梢一挑,冷了脸,一下子抽回手,似怒似讽,“殿下慎言,奴才是宦官,阉人——”嫣红的嘴唇上下碰了碰,冷冷道:“殿下说这话,是侮辱自己,还是轻贱奴才?”
季尧不高兴地说:“公公这话我就不爱听了。”
“我何时轻贱公公了,”季尧语气任性,黑漆漆的眼睛却落在杨贺身上,似乎要将他永远地抓在视线里,又轻又软地说:“我喜欢都还来不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