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6

千山茶客:嫡嫁千金 109 - 111

  【第一百零九章】七日

  姜梨和叶明煜随着这队官差走了。
  酒馆里,渐渐的又聚集起来方才走掉的百姓,他们瞧着这行人的背影,虽不言语,却各自交换着眼神,倘若记载历史的史官见了,必然会大大惊动,如今现实的“道路以目”。
  不知是不是被姜梨所说的一番话忌惮,怕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领头的官兵并未让手下押送着他们往前走。而是站在姜梨和叶明煜两头。而叶明煜神色坦然,姜梨面含微笑,看上去这些官兵反倒和叶家的护卫一般,在两边庇佑他们的安全。
  从酒馆到县衙的路,姜梨走过太多次,她一边走,一边注意四周的模样。桐乡还是那个桐乡,看起来和从前别无二致,但姜梨却发现,百姓们变了。周围路过的百姓,见了这些官差,皆是绕道行走,且神色惶惶,仿佛见了匪寇似的。而街边一些熟悉的小店,有些关门大吉,有些则是改头换面。最为明显的是,从前的桐乡,百姓们走在街上,黄发垂髫,悠然自得。如今的桐乡,每个人面上都带着深深地倦意,死气沉沉的。
  看来这位新上任的县丞,顶替了薛怀远的“大人”,并不是个廉政爱民的好官。想来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能为永宁卖命的人,想也知道是个什么德行。姜梨起初来到桐乡的时候,并不知道背后之人是以什么身份做这些事,因此来一出“打草惊蛇”,如今蛇被惊动主动寻来,恰恰映证了她心里的猜想——永宁是寻了官道上的人。如永宁这样手握权力,自诩金枝玉叶的人,当然愿意主宰别人的一生,来达到自己恶心的快感。把原先的县丞拉下马,再换一个自己的人上去,为了讨好永宁,新人自然会更加卖力的折磨薛怀远,讨的永宁欢心。
  姜梨的手心发紧。
  叶明煜见她抿紧嘴唇一言不发,就低头小声道:“阿梨,你怕不怕?”
  姜梨笑了笑:“不怕。”
  “我也不怕。”叶明煜轻哼一声:“但是这桐乡如今管事的也实在太嚣张了,果然是欺负山高皇帝远,猴子称大王。”
  “可不是么。”姜梨轻声道:“小人得志便猖狂。”
  叶明煜耸了耸肩:“不管怎么说,等会子你站我身后,若是有危险,这些护卫就带着你离开。”
  姜梨失笑,叶明煜行走江湖惯了,做事也是江湖人那一套。打不过就跑。她笑道:“舅舅放心,不会有事的,我应付得来。”
  叶明煜见她果然没什么担心的模样,这才放下心。桐儿和白雪却是有些不安,将姜梨护的更紧了些。这要是在燕京城,自然没什么可怕的,谁都会看姜元柏的脸面。但在这陌生的小县,旁人未必认得姜梨,若是不信姜梨的身份,又该如何。
  姜梨却没有想那么多,她知道,这一趟在所难免,和对方的交手,也才将将开始。她早就知道了。
  两柱香的时间,便到了县衙。
  刚到县衙门口,叶明煜便小小的惊呼了一声,道:“这县衙还挺大的嘛。”
  姜梨瞧着县衙门口,目光微动。
  薛怀远在任的时候,为了缩减开支,县衙都是沿用之前的,除了实在看不过去的时候必须要修修补补,平日里县衙看起来,甚至有些简陋。然而眼前这县衙,比起从前来说,可以说是全然不同。整个衙门都被红漆漆的崭新,柱子也重新雕刻。连牌匾都变成了烫金的。
  这个新来的县丞,手头倒很宽裕,也很懂得享受,就是不知道用来修缮的银子,是通过如何手段来敛财的了。
  还未见面,便对这个县丞有了计较。
  领头的官兵道:“你们在这等着,我去通报大人!”
  姜梨颔首。她甚至都猜得到对方要做什么,倘若那位县丞是聪明人,便不会小瞧他们这一行人的来路,但为了端架子,又必须得让他们在这里等候一段时间,小小的吃些苦头。但这些都不重要。
  白雪道:“这比咱们老家的县衙看起来要气派多哩。”
  “谁知道发的是什么昧心财。”叶明煜不屑道:“他要是把修缮县衙的银子拿去救济穷人,我看街上也不会有那么多乞讨的乞儿了。”
  姜梨道:“舅舅倒看的明白。”
  “那当然。”叶明煜得意的点头。
  果然不出姜梨所料,对方的确是要将他们晾上一段时间。至少在一炷香内,没有任何人从县衙大门里出来对迎接他们,负责看管他们的官差又是一问三不知。站的久了,没有茶喝,叶明煜口渴,不耐烦道:“这些人磨磨蹭蹭搞什么,还见不见了?”
  “以为自己很了不得的人,总要做些面子上的活计。”姜梨笑道:“耐心等着吧,我看就快了。”
  “为啥?”叶明煜问。
  “他就是要在我们等不下去的时候叫我们进去,既然舅舅你已经等的不耐烦了,他瞧见你不舒服,心中就舒坦了,自然没有必要再让我们等着。”
  叶明煜没好气道:“合着他就是想让我们不好受是吧?什么人啊这是。”
  “我也想看看这是什么人。”姜梨含笑道。
  又耐心等了一会儿,里面终于有人出来,却不是方才那个领头的官兵,而是一个随从一般的人。走到姜梨几人面前,打量了他们一番,才道:“大人让你们进去。”
  叶明煜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别大人大人的,我又不是桐乡人,我管他什么大人小人的?”
  那随从大约也有怒气,却又惧怕叶明煜沙包大的拳头,便忍着怒气道:“进来吧。”
  姜梨和叶明煜这才跟上。
  越是往县衙里头走,姜梨才发现里面也是焕然一新,不仅陈设焕然一新,连所有的官差护卫乃至端茶的都焕然一新,没有一个熟悉的影子。应当真的是怕落人口舌,才会这么迫不及待的销毁证据。
  待走到了衙门正厅,便见一派官差开立大厅两侧,持棍,神情凶恶,姜梨和叶明煜走进去,便如正在升堂时候被带上来的罪人,将要接受罪罚。
  随从道:“大人,人带来了。”
  姜梨抬眼望去。
  正厅厅前高位上坐着的,是一名身材干瘦的中年男子,这人生的尖嘴猴腮,一看便令人心生不适,尤其是一双吊梢三角眼,滴溜溜打量人的时候,更觉猥琐。这要不是人说,放在平日里,有谁会相信这是县丞。虽说不能以貌取人,但也有相由心生的说法,此人一看便心术不正,说是街头流氓差不离,官老爷,实在差得远了。
  他的坐姿也是不甚端正,姜梨看的微微皱眉。这人坐着的位置,从前是薛怀远常常坐的。自己的父亲坐在这里为民做主,而这人坐在这里,仿佛沐猴而冠,看着形状就令人不喜,像是侮辱了县衙。
  “就是你们想来寻本官?”那瘦猴一样的官老爷高傲的问。
  姜梨瞥见这人的容颜,只觉得此人生的有几分面熟,不由得心中思索究竟是在哪里见过此人。见姜梨看来,那人也看向姜梨,待看清楚姜梨的相貌时,眼里不由得闪过一丝贪婪。
  叶明煜立刻捕捉到了,心中大怒,一把将姜梨护在身后,差点破口大骂。
  将将在这个时候,姜梨也突然想起来此人的身份,冯裕堂!
  她心中大诧,没想到接替薛怀远,新上任的县丞竟然是冯裕堂!
  冯裕堂此人,姜梨从前是见过的。最初的时候,县衙里原先那位师爷家中老母病重,需要他回乡照料,师爷就主动辞官。后来就有人推举了冯裕堂,冯裕堂是桐乡的一个秀才,当年应试多次不中,但认得字,也写得文章。薛怀远将他带到身边,本想冯裕堂得了这个差事,会好好干。谁知道冯裕堂却在衙门里,贪人钱财,与状师勾结,在其中做手脚,企图左右薛怀远判案。后来此事被薛怀远发现,薛怀远大怒,冯裕堂却因此而敛财不少。薛怀远将冯裕堂重责几十大板,驱逐出县衙。记得当时冯裕堂还扬言要薛怀远付出代价,差点被薛昭追出去再打一顿。
  没想到如今会在这里,再见到冯裕堂,而他果然实现了当初得扬言,他坐上了薛怀远的位置,还将薛怀远关进大牢!
  姜梨的心一瞬间变得冰凉,难怪了,难怪是他,让一个本就对薛怀远心怀怨恨的人坐上这个位置,不需永宁提醒,冯裕堂只会变本加厉的折磨薛怀远,想尽一切办法让薛怀远生不如死。
  冯裕堂见叶明煜将姜梨挡在身后,目光有些失望,轻咳一声,喝道:“来者何人?你们在桐乡闹事,所为何事?”
  姜梨侧过身,越过叶明煜,目光平静的看向冯裕堂。
  当初薛怀远厌恶冯裕堂,是因为冯裕堂贪婪无状,姜梨厌恶冯裕堂,是因为她还是薛芳菲的时候,那时候每次去找父亲,遇到冯裕堂的时候,冯裕堂都会用一种湿哒哒,黏糊糊的眼神胶着在她身上。她极度讨厌那种目光,就像成为了别人的猎物,只得敬而远之。多年不见,狗仗人势成了县丞的冯裕堂仍然死性不改,不过这一次,她却不会敬而远之,非要扒了他一层皮不可。
  “我们没有闹事。”姜梨微笑着道:“我们只是要来见大人你而已。”
  她说话轻言细语,神情比叶明煜温柔的多,又是个清雅美人,冯裕堂色眯眯的目光在姜梨身上扫了扫,语气虽然缓和,却还是带了几分狐假虎威的自大,道:“哦?你们见本官,所为何事?”
  这几人一看便不是桐乡人,在桐乡却四处打听薛怀远的事,他一开始就得了交代,自然不敢掉以轻心,不曾想手下却道,这几人似乎不是普通人,也是特意来见他的。冯裕堂做官做的不久,却深谙其中老道,这会儿你来我往交谈几句,其实也是试探。但试探的结果,非但没让他知道点什么,反而更加迷惑了。
  姜梨瞧着她,轻启朱唇,吐出一句话:“我们来见冯大人,是为了想弄明白,原桐乡县丞薛怀远,为什么会入狱。”
  此话一出,屋里人都安静了下来。
  叶明煜他们不解的是,一路上都没人提过这位大人姓甚名谁,怎的姜梨一来就知道叫“冯大人”,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一早就听说了?
  冯裕堂震惊的却是,姜梨居然敢当着他的面问出这个问题!桐乡现在是没有人敢问出这个问题的,之前姜梨被官兵们带来的时候,说之所以打听薛家的事,是为了见自己。但眼下见到自己,她却说见自己是为了问薛家的事。她在耍弄他们!
  冯裕堂心头立刻涌起一种被玩弄的暴怒和屈辱,喝道:“竟然当着本官的面儿问罪臣薛家一事,本官看你们就是薛家同谋,来人,把薛家同党全都给本官拿下!”
  四周的官兵立刻就要上前抓人。
  叶明煜一把抽出长刀,高声道:“谁他娘的敢动一下,老子剁碎他的脑袋!”
  叶明煜唬人的功夫还是有的,一声中气十足的怒吼,险些让冯裕堂坐不稳。他扶了扶歪掉的帽子,气急败坏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动手?!”
  就在这时,姜梨突然轻轻笑起来。
  这样凶险的时候,美人轻笑,仿佛在闪着刀光的深渊中,开出了一朵暗色的海棠,娇柔并着凶恶,惊艳和着冷光。
  众人不由自主的看着她。
  冯裕堂更是看直了眼,舔了一下嘴唇。
  桐乡的美人不是没有,但都是小家子气的美人。从前有一个薛芳菲,已经算是极品中的极品,只是他还没想法子弄到手,便就被薛怀远给弄下去了。后来薛芳菲远嫁燕京,他还遗憾了好久。倘若薛芳菲如今还活着,他必然给弄到自己府上,成日玩弄。
  姜梨看到冯裕堂飘飘然的眼神,就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忍住心中厌恶,她面上反而绽出一个笑来,道:“冯大人,我是姜梨。”
  冯裕堂看着她:“什么姜梨?”
  “我是说,”姜梨一字一顿道:“我的名字叫姜梨。”
  姜梨?冯裕堂在脑中思索一遍,桐乡不大,大半个桐乡人他都叫得出名字。便是叫不出名字的,也都眼熟。而姜梨绝不是桐乡人,因为这么出挑的女子,若是桐乡人,他一开始就不会错过。
  冯裕堂这时候,反而放宽了心,虽然那大个子看起来凶,但双拳难敌四手,迟早也走不出这县衙。这小美人瞧着是个有味道的,不如留下来慢慢品尝,现在么,就当是个情趣,陪着她玩儿也好。
  他慢条斯理道:“怎么?小姐告诉本官名字,是要本官记得你,叫你的名字不成?”这话里,带了三分暧昧。
  满堂的官差跟着哄然大笑起来。这哪里像个县衙,倒像是地痞流氓聚集之地,满是乌合之众。
  叶明煜一听,更是勃然大怒,骂道:“狗官尔敢!”他在这时候,心中也暗暗生出后悔。之前他自信满满的带姜梨来这里,想着到底是县衙,再怎么过分,明面上总要做样子。就如襄阳的佟知阳也是一样,还要顾及百姓的嘴巴。他没想到桐乡这个县丞竟然如此无状,说是街头地痞也不为过。甚至就敢在公堂之上调戏姜梨,实在是胆大包天!
  姜梨冷眼看着冯裕堂得意的模样,冯裕堂换掉了所有跟着薛怀远的官差,全部安上了自己人。而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狗,永宁残暴毒辣,就有冯裕堂这般阴险小人的狗,冯裕堂贪婪好色,就有一群令人作呕的‘官兵’。就把这青天郎朗的公堂,变成了下流肮脏之地。
  姜梨道:“冯大人是桐乡的一方之主,知晓桐乡每一位百姓的名字,是位好官,成日忙于公务,不认识我也是自然,毕竟这里不是燕京。”
  冯裕堂本来还带着几分得意的笑在听姜梨说话,待听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笑容渐渐收起来,他问:“燕京。”
  姜梨淡笑着看向他。
  冯裕堂心里“咯噔”一下,他当然知道燕京,提拔他的那位贵人,可就是燕京的贵人。怎么,眼前这位眉清目秀的小美人,也是来自燕京的贵人,莫不是那位主子派来的?不不不,不可能,那位主子派人来也不必问薛家的事,这小美人,看起来分明不是要来给薛怀远落井下石的。
  他心下惊疑不定,问出口来,道:“你是燕京什么人?”
  叶明煜这会儿看出来了,索性抱着胸,看热闹一般的站在姜梨身边。虽然他也不喜欢官场上的人走茶凉条条框框,但不得不承认,有时候,一个官衔还是挺有用的,尤其是遇到这种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就更是一用一个准。
  姜梨笑道:“即便冯大人没见过,也应当听过当今首辅姜首辅的名声,不巧,我便是姜首辅嫡出的女儿,姜家行二。冯大人应该唤我一声,姜二小姐。”
  她语气不轻不重,不阴不阳,却恰到好处的带了一丝嘲讽,虽是笑着的,却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轻蔑。
  冯裕堂惊呆了,围在叶明煜身边的官差们登时也吓了一跳。他们在桐乡是土霸王,但也知道姜元柏是什么人。全盛的时候,朝廷几乎一半的官员都是姜元柏的门生。在桐乡这样的地方,姜元柏是传说一样的人物,如今姜梨却自称是姜元柏的女儿,那就是正经的首辅千金。得罪了首辅千金是什么下场,这些人想都不敢想。
  “你你你……”冯裕堂一连说了几个“你”字,说不出话来。
  姜梨心底的不屑更浓,便是让冯裕堂做了县丞,骨子里欺软怕硬的性子却改变不了。一旦遇见了比自己地位更高的,气势上就软了一截。
  或许她应该感谢姜元柏,至少这个姜二小姐的名义,能让她省去不少的事。
  “姜、姜二小姐,”冯裕堂的额头渗出汗来,他生硬的叫了一声,道:“你来见下官,所为何事?”
  叶明煜“噗”的一声笑出声来,从“本官”到“下官”,冯裕堂的脸色变得也真够快的。这样的人也能当县丞,他替桐乡的老百姓感到同情。
  “我不是说过了吗,”姜梨道:“我来找冯大人,就是想问问,薛家为何会被封,薛县丞为何会被入狱?”
  冯裕堂瞧着姜梨,心中飞快盘算着,从姜梨这一句话中,便可以断定,她绝不是永宁公主那头的人。永宁公主的人,怎么会不知道薛家这回事。只是姜二小姐突然来此问起此事,不知道是心血来潮,还是另有目的。但他决不能办砸永宁公主交代的事。
  冯裕堂正色道:“薛家被风,是因为罪臣薛怀远贪污赈灾银两,证据确凿,朝廷严惩贪官污吏,这才将他下狱。”
  “哦?”这是姜梨早已预料到的回答,她问:“证据确凿啊。”
  “不错。”
  “也是,”姜梨点了点头,有些无奈的道:“那就没办法了。”
  冯裕堂心中一喜,还没等他说话,就见姜梨又抬头,笑盈盈的看向他:“那么,冯大人,我能去见见这位罪臣薛怀远么?”
  冯裕堂呆住,叶明煜也诧异的看了姜梨一眼。
  “姜二小姐,你怎么……”冯裕堂话没说完,看见姜梨自若的表情,心里一动,突然明白过来。姜二小姐根本不可能是心血来潮,堂堂首辅千金,怎么会对一个囚犯这样重视。她虽然没有追问薛怀远的事,却提出要看薛怀远,她要坏事!
  谨记着自己主子的吩咐,冯裕堂道:“姜二小姐,按照北燕律令,死囚犯是不能被人探视的。”
  “死囚?”姜梨的笑容一瞬间消失殆尽。
  “是的。”冯裕堂道:“依照案卷,罪臣薛怀远半年前就该被处刑,只是后来他突然失去神智,耽误了一段日子。而今七日后,就该于午门斩首。”
  叶明煜和桐儿白雪一同看向姜梨。
  虽然他们都不太明白姜梨要做什么,但有一点现在几人都能看出来,姜梨是要为这位薛怀远县丞平反,将他救出牢狱。而现在冯裕堂却说,薛怀远七日后就要被处刑?姜梨岂不是白跑一趟了?
  姜梨心中冷笑,耽误了一段日子?想来是永宁想多折磨薛怀远一段日子吧。现在时间过得够久,薛芳菲也已经死了,再折磨薛怀远,对永宁来说兴趣不大,才会如此痛快的“处刑”。
  “冯大人莫不是在骗我?”姜梨淡淡一笑,“不会是怕我对薛县丞做什么,生出周折,所以才匆忙立下决定,所谓的七日后处刑,也就是方才一瞬间,才做出的决定?”
  冯裕堂被堵得招架不住,他突然想到什么,眼珠子一转,皮笑肉不笑道:“这是真的,姜二小姐若是不信,可以写信回燕京城,询问上级。不过……有件事我也不明白,你说自己是姜二小姐,可有证据?若是没有证据,冒充朝廷命官的家眷,你知道是什么罪名吗?”
  “我当然知道是什么罪名。不过,我究竟是不是真的姜二小姐,冯大人看不出来么?”姜梨反问。
  冯裕堂看着姜梨,手心冒汗。
  他直觉,这位头脑清晰的小美人,的确是真的姜二小姐。别的不说,就是她的底气,就能让人毋庸置疑。但是,他却不能就这么承认,姜二小姐分明就是冲着薛家来的,似乎是要保薛家,他得了永宁公主命令,绝不能让此事发生。只能假装不信,先宰后奏,大不了事后再同姜二小姐赔罪,最多得一个识人不清的错过。但要是将薛怀远放跑了,永宁公主怪责下来,十个脑袋他都不够丢的。
  再说了,他的背后是永宁公主,当今成王的妹妹。姜二小姐的爹是首辅又如何?到底只是个臣子,那成王将来可能是要坐上皇位的。对上成王,姜元柏还不是要礼让三分,要真的姜二小姐对他不依不饶,他就搬出永宁公主,看谁怕谁?
  这么一想,冯裕堂心里又安下心来,正要说话,就听见姜梨叫了一声“冯大人”。
  “冯大人,”姜梨不咸不淡道:“我奉劝你,最好不好打着假装不相信我的身份,事后赔罪的想法。事实上,为了防止这种事情发生,我特意带了父亲的手令。”她从袖中慢慢摸出一枚手令,漫不经心的绕在手上,却能让人清楚的看清楚手令上的字迹,的确是姜元柏的印信无疑。
  冯裕堂心下一沉。这么一来,他便是想要睁眼说瞎话也不可能,有这样的证据,他就不得不承认姜梨首辅千金的身份。而有这样的身份,姜梨说话做事,就不会再有限制,更加自由。这可不是一件好事。
  正在思考着对策,又听见姜梨平静的声音传来。
  姜梨道:“我知道冯大人的主子大有来头,凭着这个,冯大人可以行事无忌。但有一句话冯大人应当听过,叫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冯大人是神仙还是小鬼,应当有自知之明吧。”她说。


  【第一百一十章】营救

  “冯大人是神仙还是小鬼,应当有自知之明吧。”
  姜梨的话音刚落,冯裕堂的脸色已然变得十分难看。姜梨的言外之意他自然听得出来,姜梨是首辅千金,他的主子是永宁公主,姜梨和永宁对峙起来,彼此都有强大的家族作为后盾,而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县丞,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无论如何,要是他被牺牲,那只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冯裕堂觉得十分棘手,姜梨来的突然,没有给他任何应对的时间。然而短短的交谈几句,这个姜梨并不是容易打发的人。她很有主见,并且不像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有的城府。她甚至让人觉得有些害怕。
  “姜二小姐,下官,”冯裕堂赔笑道:“下官也只是奉命行事,还请不要为难。”
  “奉命?”姜梨笑了:“你冯大人在桐乡说一不二,无人敢违抗你的命令。这薛县丞的案子,也是经由你手定夺,你就是桐乡的天,你这是奉的谁的命?要不说出来让我听听,或许我在燕京城里,还熟识呢。”
  冯裕堂冷汗涔涔,他当然不能说出永宁公主的名字。苦笑道:“下官都是按照章程办事,姜二小姐,下官不明白您究竟想做什么。您想打听薛家的事,下官都着实相告,如今你还想怎么样呢?”
  冯裕堂本就是个地痞,这会儿摆出一副无赖的嘴脸,谁也不能把他怎么样。是啊,这里人多,姜梨没有人手,总不能直接让人劫狱。便是劫狱,也会牵连叶家和姜家。他冯裕堂就摆明了我承认你的身份,尊重你,但是不能不按命行事。你能奈我何?
  叶明煜皱了皱眉,这样耍无赖的县丞,他还是第一次看到。难道他不怕姜元柏事后迁怒?
  只有姜梨明白为何冯裕堂敢耍无赖,他是仗着永宁公主在背后撑腰,只需要办好永宁公主交代的事就好了。
  虽然她此番前来也想要见一见狱中的父亲,不过早在来县衙之前,姜梨就猜到不会这么顺利。无碍,至少她见到了这位新上任的冯裕堂,从前和冯裕堂打过交道,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也不是全无收获。
  冯裕堂好整以暇的看着姜梨,他这会儿又成竹在胸,觉得姜梨也不能拿自己怎样,总不会让人将自己这个县丞抓起来吧。首辅的千金如此行事,朝中的御史不拿此参姜元柏才怪。
  “我不想怎么样,”姜梨微微一笑,和气的对他道:“我说了,我来就是为了问一问薛家为何被查封。案卷一事,只要上级调令,是可以查看的。桐乡隶属襄阳,我已经同襄阳那头递了官司,是可以看薛家案卷。”姜梨从袖中抽出一封行令,示意桐儿递上去,一边笑道:“冯大人,调令在此,我可以看看薛家的案卷了吧。”
  冯裕堂一愣。
  这个县丞是永宁公主赏给他的,能当官儿,哪怕是桐乡一个小县的官儿,冯裕堂也跟捡了天大的便宜一般高兴。要知道处在这个位置,能敛财不少。他当县丞,绝不会如薛怀远一般愚蠢,真的为民办事。又因为他本身就是被永宁安排过来的,对于官员的考核从没经历过,官令的大小事宜,他一概不知。什么调令,他完全一窍不通,下意识的接过桐儿递上来的调令,见上面有襄阳知府的印信,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令身边人去寻案卷交给姜梨。
  叶明煜不记得姜梨什么时候去找佟知阳要过这东西,而且佟知阳和叶家闹成这样,怎么还会轻而易举的给姜梨调令。
  姜梨唇角含笑。这封调令,说是调令,也不是调令,并不是佟知阳亲自批的,是借用唐帆的手,以燕京织室令查案的事得到冯裕堂的印信。唐帆还想要姜元柏在燕京的关系,当然会帮他。而姜梨深知北燕官制的不足,能钻这个空子,达到自己查阅薛家一案卷宗的目的。
  琼枝打听到的薛怀远既然入狱,姜梨就一定要看到薛怀远的卷宗,从其中找出不对的地方。为了早做准备,姜梨才制造了这封调令。只是眼下看到冯裕堂,才晓得并不用费这么多心思。冯裕堂就是个什么都不懂自知吃喝玩乐的流氓,她只要编个像模像样的借口,冯裕堂就会深信不疑。
  桐儿接过送来的卷宗,递到姜梨手上。
  姜梨瞥了一眼卷宗,确认的确是真的无疑,便对冯裕堂露出一个微笑,道:“多谢冯大人,我没什么事了。”
  冯裕堂本就应付姜梨应付的有些头疼,听见姜梨这么说,巴不得姜梨赶紧走。他好飞鸽传书给永宁公主递个信儿,看看接下来应当如何?这姜家二小姐分明是重新要调查薛怀远的案子,虽然不明白薛怀远怎么会和首辅千金扯上关系,但冯裕堂可不愿意在最后的节骨眼儿上出什么差错,惹得永宁公主生气,他可会吃不了兜着走。
  “好好好。”冯裕堂笑眯了眼,又道:“姜二小姐是要离开……”
  “我不走。”姜梨道:“我要在桐乡住一段日子。”
  “住、住一段日子?”
  “是啊。”姜梨看着他,“冯大人好似很不乐意的模样?”
  “不……不……”冯裕堂笑道:“怎么会?姜二小姐安排好了住宿的地方没有?没有的话,下官可以代劳。”
  “那就不必了,我们人多,不叨扰冯大人秉办公务。”姜梨似笑非笑道:“我想冯大人应当也忙得很,不必相送,我们这就离开。”
  冯裕堂只好赔笑,要命了,这姜家小姐就像是生了一对看透人心的眼睛,她怎么知道自己急着给永宁公主通信?
  “那下官就……就不送了。”冯裕堂道。
  姜梨瞥了他一眼,与叶明煜说了两句话,叶明煜收起腰间佩刀,领着姜梨,大摇大摆的从冯裕堂面前扬长而去。
  冯裕堂看着姜梨一行人的背影,不知为何,心中倏而十分不安。他坐了一会儿,突然回过神,踢了一脚随从,道:“快!快给爷寻纸笔墨来!”
  ……
  姜梨和叶明煜出了县衙的大门。
  临到门口的时候,有个佝偻着身材的老妪提着夜香桶,从姜梨的面前路过,抬起眼皮子打量了他们一眼,又很快垂下目光,头也不回的蹒跚离开。
  姜梨心中一动,叶明煜却说话了,他道:“那信任县丞是怎么回事?我他娘的就从没见过这样的县丞?这叫县丞?这种人也能当县丞?”他对冯裕堂用目光对姜梨无礼的事耿耿于怀。
  “无事的,明煜舅舅,他这样的人,做县丞也做不了多久。”姜梨安慰他,自己的心情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
  冯裕堂竟然说七日后,薛怀远就要被处斩?竟然这般快!他们对待一个已经失去神智的父亲也要赶尽杀绝,姜梨恨得捏紧了拳头。
  七日,她的时间不多了。七日里,她必须为薛怀远翻案,阻止午门的处刑。但现在除了一卷被动过手脚的卷宗,她什么也没有。父亲已经疯了,如果他们说的是事实,父亲就没办法为自己辩解。要为父亲翻案,只能靠她自己。
  桐乡的百姓们为冯裕堂的暴政所慑,不敢出言。父亲曾经的手下被全部换掉,生死不知。她回到了桐乡,面对的却是最陌生的环境,怎么看,都对她不利。可她还得往前走。
  叶明煜问:“阿梨,现在怎么办?”
  “先回去吧,”姜梨道:“容我想想。”
  她暂时还没想到下一步应当如何,时间却不等人,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做出决定。但有一点,无论如何,她都不会眼睁睁的看着薛怀远被处刑,哪怕是劫法场,她也要保全父亲的性命。
  正想着,自远处突然有一个五六岁的小童走过来,怯生生的扯了扯她的衣角,姜梨低头一看,那小童往她手心里塞了一张纸条,转身跑远了。
  叶明煜好奇:“怎么了?”
  姜梨展开纸条,很快看完,将纸条撕碎,往不远处一家酒馆楼上看去,便见一抹艳艳的红色铺展开来,在风里尤为显眼。
  姜梨对叶明煜道:“明煜舅舅,你们先回去吧。我还有事,很快就回来。”
  “你要去干啥?”叶明煜不干,“你一个人太危险了,我跟你一道去。”
  “不危险,”姜梨道:“明煜舅舅,你们先回去吧,我晓得路,等会儿和桐儿他们一道回来。”
  叶明煜见姜梨一脸坚持的模样,十分无奈,道:“这样吧,我不回去,我就在这里,你刚看的是旁边酒馆是吧?你是要去见什么人吗?放心,我不跟着,我在外等你,不进来。”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姜梨也只得作罢。况且叶明煜只在外面,姬蘅也应该不会在意。她就道:“好吧,舅舅在此稍稍等我,我很快回来。”
  叶明煜果然带着人马在街边蹲着等姜梨,姜梨和桐儿白雪一道往酒馆走去,心中疑窦丛生。
  姬蘅怎么也来了?这下子,说他不是跟着自己而来,鬼也不会相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她走进酒馆。
  整个酒馆里,亦是空无一人。之前的酒馆掌柜的还放了个小二看店,这家店可好,连个小二都没有。那个叫文纪的侍卫站在门口,目送姜梨进去。
  想来这间酒馆,已经被这位国公爷大人暂时“盘”下来了。他倒是架子摆的大,自己在酒馆,就要把酒馆里的其他人都撵出去,有够霸道。
  姜梨上了二楼。
  二楼靠窗的地方,红衣的年轻男人正在斟茶,他斟茶的动作很熟练,并不生涩,行云流水的模样,光是看着,也令人赏心悦目。
  他斟了两杯茶。
  姜梨走到他面前,姬蘅便将刚刚斟好的一杯茶推倒她手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姜梨在他对面坐下来,没有碰那杯茶。
  “白毫银针,姜二小姐尝尝。”他含笑道,仿佛热络的老友。
  “多谢大人,我不渴。”姜梨道。
  “二小姐不会是怕我在里面下毒吧?”姬蘅笑问。
  姜梨笑答:“怎么会?国公爷真想要我性命,也不过顷刻之间,不会多此一举,浪费好茶。”
  姬蘅笑笑:“你倒了解我。”
  姜梨:“不敢。”
  姬蘅此人心思太深,诡谲莫辩,谁敢说了解他?喜怒无常四个字,可不是说说而已。况且前些日子身在戏中,谈笑之间化解一桩暗杀,云淡风轻的处理一干刺客,那眼睛都不眨的狠辣,姜梨看在眼中,怎么会对此人掉以轻心?
  但姬蘅终究还是注意到她了,才会跟到桐乡来。
  姜梨不愿意与姬蘅绕弯子,如今她的时间太少了,多浪费一刻,薛怀远生的机会就减弱一分。她道:“国公爷这回来桐乡,也是为了看戏?”
  “不。”姬蘅低声道:“是来看你。”
  他眸光潋滟,嘴唇红润,多情的模样,仿佛真是翩翩佳郎,只是这种鬼话,姜梨才不会相信。她笑道:“原来是来看我的戏。”
  “没办法,谁让姜二小姐太特别,让人不注意也难。”姬蘅一手持茶盏,轻轻吹了一口飘在水面上的浮叶,随意的道:“二小姐此番下襄阳,就是为了桐乡之行吧?至于桐乡之行的目的,就是为了薛家一案,是吗?”
  姜梨顿了顿,抬眼看向他,笑道:“国公爷什么都知道,何必来问我呢?”这么短的时间里,姬蘅又知道了。可她也无法避免这种事情的发生。
  “我不明白,所以才问二小姐。”姬蘅嘴角一勾,“二小姐和薛家,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琥珀色的眼眸里,一瞬间全是认真的疑惑,仿佛真的等姜梨一个答案,看起来就像是邪恶的少年,带着恶意的天真。
  “国公爷神通广大,真要知道,不需要我说,一定会知道的。”姜梨道。
  “二小姐看来是不肯说了。”
  “国公爷不是早就猜到了吗?”
  二人谁也不让谁,都是笑意盈盈,温柔细语,却像是有火花四溢,刀刀血溅。白雪和桐儿二人站在一边,看的大气都不敢出,紧张极了。
  姬蘅不紧不慢的喝了一口茶,道:“二小姐向来所向披靡,但这一回,事情不那么简单。”
  “我做的事情,从来都不简单。”姜梨笑笑。
  “想救薛怀远,痴人说梦。”他道。
  姜梨的指尖搭上茶杯的杯沿,仿佛无心一般的道:“只要大人不插手,就不是痴人说梦。”
  “哦?”姬蘅笑了,“你这是在请求我?”
  “如果请求有用的话,”姜梨看向他,“我真心实意的请求大人。”
  姬蘅看了她一会儿,道:“我原以为二小姐从来不肯同人低头。”
  姜梨笑:“那大人错看我了,我的骨头轻的很。”
  姬蘅呛住。
  姜梨却像是要执拗的寻求一个答案似的,问道:“不知大人能不能答应我的请求。”
  姬蘅没有回答姜梨的话,反而问道:“二小姐可能不知道,如果插手薛家的案子,会遇上什么人。”
  “我知道的。”姜梨温柔的打断他的话。
  姬蘅微微一怔,探究的看向姜梨。至少从旁人的眼里,姜梨和薛家,是八竿子也打不到一起的关系。怕是姜元柏自己也不晓得,姜梨到桐乡干了这么一档子事。而薛怀远一案背后的隐情,整个北燕,知道的人也寥寥无几。姜梨和薛家无干系,和那一位也没关系,她会知道么?
  姬蘅突然想到,先前明义堂校验的时候,姜梨也曾借着孟红锦的手,对着永宁公主放冷箭,似乎和永宁公主结怨不小。如此一来,她说她知道,就是真的。
  姬蘅的眼里倏而闪过一丝兴味。
  他找不到姜梨和永宁的交集,也找不到姜梨和薛怀远的交集,甚至连姜梨和他们之间所有的关联都找不到。事实上,因为姜梨经历的单纯,她的过去很容易就能打听的到。但偏偏她坐的每一件事,有针对了永宁和薛家。这就很奇怪了。
  “知道了还这么做,二小姐这是何必?”姬蘅淡笑:“为了不相干的人惹上大麻烦,不值得,或者说,”他意有所指道:“不是不相干?”
  “大人不必试探我了。”姜梨道:“想知道的事,大人不必问我也会知道。我这出戏未必精彩,但大人想要观戏,我也得倾尽全力演好这出。”
  “我怕戏未演完,祸已先行。”
  姜梨失笑:“国公爷好心提醒,总不会是担心我吧?”
  文纪在一边看的咋舌,世上几乎没有女子能抵抗的了大人的诱惑。便是对大人无爱,偶尔也会沉迷,尤其是这样年轻的女孩子,更容易掉进大人的陷阱。但姜二小姐从来都很清醒,她的心里就像是有一尊铜墙铁壁,对于大人的温柔,抵抗的坚决。
  “本来不是的,”姬蘅嘴角一勾,“说的多了,我对二小姐,还真有点担心。”
  “那就不必了,”姜梨也道:“我不会有事的。”
  “你说的如此肯定,是后顾无忧?”姬蘅摇头,“你不知道你面对的是什么。”
  “我知道的,他们会派人来杀我,即便我是姜家的小姐。”永宁不会因为她是姜元柏的女儿就对她所有忌惮。那个女人已经丧心病狂,她一心想要折磨薛家人。只要自己挡了永宁的道,永宁会毫不犹豫的铲除。而她至多也是将所有的黑锅都让冯裕堂来背。
  姜梨的语气如此冷静,仿佛说的不是攸关生死的大事,而是今晚吃什么的小事,连文纪也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姬蘅叹息:“既然如此,你何必这样执着?”
  “执着吗?”姜梨轻轻问,像是问自己,又像是不知问谁,她低声笑了一下:“也许吧,但有时候,没有执着的事,活着也没有意义。”她成为姜二小姐,不是来享受锦衣玉食的生活,也不是来感受作为首辅千金的尊贵,而是为了亲自将过去的仇人送上断头台,来祭奠亲人的在天之灵。
  姬蘅将姜梨的神情看在眼里,眸中闪过一丝异色。
  少女正是花样年华,生的明媚可爱,她有一双灵动清澈的眼睛,和世家千金不一样,她永远平静,永远镇定,即便是惊讶,也只是如一潭深渊被投入一只细小的石子,激起一丁点儿水花,很快就消失不见。
  她是燕京城里的一个异类,和燕京城里别的女孩子迥然不同。就像在长满了名贵花草的花圃里,生出了一株奇异植物。它外表温顺,毫无危害,安静的站在那里,惹人怜爱。但当猎物走进的时候,她就会伸出枝条,将猎物牢牢抓住,再不放开,以绝对凶残的姿态,吞噬干净。她看似温和的外表下,隐藏着冷静的凶悍。而这株植物最大的危险,便是它不惧怕对手是谁,毒舌也好,猛兽也罢,她吞噬的姿态毫不留情,丝毫无惧。
  她就是花圃里最特别的存在,倘若府里养上这么一株凶悍且有杀伤力的植物,整个家宅都安宁了。姬蘅的脑子里,莫名其妙浮现出这个念头。
  而眼前的姜梨,垂眸的模样竟然有了一丝丝可怜。这株凶悍的植物也有悲伤的模样,令人惊异,也令人疑惑,不知是它用来诱捕猎物的伪装,还是一瞬间的真情流露。
  见姬蘅若有所思的盯着自己,姜梨便收起眼底的情绪,微笑着道:“能在这里看见大人,是我的荣幸。每次我登台唱戏的时候,大人也在场,或许我们真是有缘。”
  姬蘅差点笑出声来,真有趣,小姑娘分明恨得已经咬牙了,却还要面不改色的露出这幅诚挚的模样。
  “你就不怕,我搅黄了你的这出戏?”姬蘅慢悠悠的道。
  姜梨看向他,道:“是吗?可是我想来想去,国公爷都没有这么做的理由。”
  “你想不出理由吗?”姬蘅笑问,“看来二小姐是把我想的太善良,还是忘记了,李家和我的关系。”他像是要故意提醒姜梨似的,“宫宴花园中,你不是看见了,我和李家的人?”
  姜梨的心里,有一瞬间的诧异。那时候她的确是认出来和姬蘅说话的是李璟的手下,但并没有表现出来。况且姜家和李家不和,她一个闺阁千金,常年不在燕京,更不可能认识李璟手下的人,应当没有人会怀疑。但没想到,姬蘅已经知道了,她认出对方。或许在那时,自己短暂的讶然已经被姬蘅看在眼里,在那时,姬蘅就已经知道了她是认识的,在那时,姬蘅就冷眼旁观着她做戏。
  姜梨道:“所以?”
  “所以?”姬蘅反问。
  “和李家的人在一起,就一定是站在李家一边的么?”姜梨笑道,“我倒是觉得,我和国公爷,未必日后就不是一条蚂蚱上的人。”
  文纪惊得向来平静的脸色都有些绷不住了,姜二小姐居然敢对大人说这样的话?这话,当初成王想拉拢姬蘅的时候,都不敢有胆子这样说。
  姬蘅静静的看着姜梨,姜梨嘴角的微笑不曾动摇,柔和的,妥帖的,像是春日的和风一般看向他。
  “你是真聪明呢,还是假聪明?”他轻声问。
  姜梨笑了笑:“谁知道呢。”
  屋里人沉默下来,谁也没有说话。
  姜梨看了看眼前的茶水,滚烫的白毫银针,天气冷,已经瞬间变得温热,时间又过去了许多。
  “今日就寒暄到这里吧。”姜梨笑道:“舅舅还在外面等我,我得回去了。多谢国公爷对我的提醒,”她笑道:“希望我能将这出戏唱到最好,让国公爷看的尽心。”
  她言语之间,仿佛自己是个供人取乐的戏子,丝毫不提自尊。但看在人眼中,却又比燕京城那些拿腔作调,自诩尊贵的大小姐们,来的让人心生尊重得多。姜梨的骨头,一点儿也不轻,不但很重,而且很硬。也许她的弯腰,是为了日后站的更高。
  姬蘅意味深长的看着她:“再会。”
  姜梨对姬蘅行了一礼,起身离开了酒馆。
  她走的很急,但这急,并不像是要急于躲避姬蘅,所以才走的很急。她走的很急,像是有更加重要,更紧急的事情要做,生怕浪费一丁点时间,几乎是小跑着往外走。
  窗前,姬蘅瞧着姜梨走到街对面,蹲着的叶明煜站起身,往这头看了一眼,和姜梨一道往外走了。
  “看来真的很心急。”姬蘅笑了一声。
  “是因为薛怀远七日后就要处刑了的缘故。”文纪道:“可惜了,找不到姜二小姐和薛怀远有关联的地方。”
  “不是薛怀远,是薛家。”姬蘅道。
  “沈如云是薛芳菲的小姑,姜梨算计沈如云,薛昭是薛芳菲的弟弟,姜梨拜祭薛昭。薛怀远是薛芳菲的生父,现在姜梨要去为薛怀远平反。”姬蘅声音很平静,“不觉得太巧了?都是薛家人。”
  文纪道:“薛家一案,事关公主殿下。”旁人不知道其中渊源,却瞒不过他们。
  “还没看出来?”姬蘅道:“她早就知道了。她知道,她不怕。”


  【第一百一十一章】哑婆

  姜梨从酒馆里走了出去。
  叶明煜在街边蹲了许久,见姜梨走过来,吐掉嘴里嚼着的草根,问:“怎么样?说完啦?”他也不问姜梨见的是谁,做的什么事。倘若是叶嘉儿,他就要问上一问的,但换做是姜梨,有时候,他觉得姜梨作为一个小辈,比他的同龄人表现的还有主意,不必担心。更重要的是,叶明煜认为,就算是他问姜梨,姜梨也不会说的。何必白糟蹋功夫呢?那就不问呗。
  姜梨点了点头:“说完了,舅舅,我们回去吧。”
  和姬蘅见面一事,甚至和姬蘅相谈一事,都没有让姜梨太大的放在心上。虽然传言姬蘅是个喜怒无常之人,但姜梨以为,那只是他的表现。他的行事,都有自己的主意。而几次交锋,加之她认真的思索过,姬蘅会打破她的计划可能,实在很小。便是自己真的误了姬蘅的事,对姬蘅来说,也是无足轻重的小事。他犯不着亲自出手。之所以会从襄阳追到桐乡来,是因为自己行动太奇怪,他要做看戏人。
  罢了,看戏便看戏吧。她从来不惮成为戏子,但这出戏的起承转合,都要她自己把握。
  姬蘅不重要,重要的事七日后,父亲就要被处刑了。她找不到证据替父亲翻案,就得做好最坏打算的准备,劫法场。然而劫法场能否成功,就算是成功了日后会不会牵连甚广,也是需要认真考虑的事。所以最周全的办法,还是要从证据下手。
  叶明煜见姜梨说回去,欣然答应。他们暂住的一家民宿也在青石巷,和被封的薛家离得不远。想来冯裕堂的人会关注他们落脚的地方,选在青石巷,实在是太惹眼不过了。但姜梨就是要大张旗鼓,就是要让冯裕堂知道,她来秋后算账来了。
  等回到了民宿,叶明煜让人去弄点吃的,顺便问问护卫这一带的地形,姜梨自己呆在房内,叶明煜把薛家的卷宗给了姜梨,没敢打扰她,只让桐儿和白雪在门口伺候着,若是姜梨要喝茶吃东西什么的,也能搭把手。
  姜梨在认真看卷宗。如果可以,她须得找出卷宗上薛家一案上的疑点和漏洞,抓住这个疑点和漏洞不放,一步步追查下去。便是不行,也能将此故意放大,来混淆视听,为薛怀远争取时间。
  卷宗应当是冯裕堂令人做的,也许有永宁公主交代的缘故,冯裕堂这份薛家卷宗,倒也隐瞒的是天衣无缝,其中将薛怀远描述成了一个无恶不作的贪吏,罄竹难书。姜梨看着看着,心中渐渐想要冷笑。
  上面的事情,薛怀远一个也没做过,反倒是现在的桐乡县丞冯裕堂,桩桩件件都差不离。偏偏薛怀远还认罪了,姜梨能想到,为了让薛怀远承认罪行,他们都做了什么,或许就是为此,薛怀远才会被折磨的失去神智。
  这份卷宗,从某种方面来说,也实在是天衣无缝,冯裕堂应当在此耗费了很大心力,才把这些罪行安排在薛怀远身上。但因为薛怀远是个什么人,桐乡人都清楚,这些事情就显得格外可笑。
  姜梨一目十行的看完。
  卷宗上,是可以揪出一些小漏洞的。比如说薛怀远贪污的赈灾银,在薛家后院挖了出来。但当年的赈灾银,的确是清清楚楚的分到了每一位百姓的手上。新出来的“银子”,大约是永宁让人自己添的。
  冯裕堂能给薛怀远增添莫须有的罪行,却不能抹去薛怀远曾经的善心和政绩。光在这一点上,姜梨揪住不放,就能为薛怀远争取一线机会。
  “还不够。”姜梨喃喃道,这远远不够。给薛怀远增添的这点机会,实在不值一提,一旦永宁他们发觉,利用冯裕堂现在的身份,再作假,再添油加醋,这点证据就会成为没有用的证据。必须得让冯裕堂发挥不了作用,即便他是桐乡的县丞,在薛家一案上也再不能插手。这要怎么做呢……姜梨冥思苦想着。
  桐儿轻手轻脚的来给姜梨倒茶,姜梨正想的投入,没瞧见桐儿倒的茶正在手边,伸手按住恶心,那茶杯“哐当”一下倒在地上,滚烫的热茶尽数泼在姜梨胳膊上。
  “天啊!”桐儿惊叫一声,慌忙拿帕子去给姜梨擦拭,一边擦拭一边道:“姑娘,姑娘没事吧?白雪,拿个烫伤膏子过来!”
  白雪匆匆去了,叶明煜听到动静赶紧过来看,一边道:“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事了?”
  桐儿自责的眼泪都要掉出来了,道:“是奴婢不好,奴婢倒茶,让茶烫伤了姑娘,可别落下痕迹,这可怎么办。”
  “阿梨,你没事吧?疼不疼?”叶明煜转头看向姜梨,却见姜梨呆呆坐着,看着地上摔成碎片的茶杯出神。
  叶明煜还以为姜梨是被痛得傻了,赶紧上前几步,伸开五指在姜梨面前晃了晃:“阿梨?阿梨?”
  姜梨愣愣的把目光投向他,似乎这才反应过来,然而立刻就站起身,激动道:“我知道,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叶明煜摸不着头脑,桐儿也一头雾水。
  “按北燕律令,人证物证确凿,状告地方官的话,可以同上级府衙状告。但上级府衙是佟知阳,未必肯帮。我算来算去,唯有燕京城情势复杂,将此案拿到燕京城,交由大理寺再查,可我要审的,却不是薛家的案子,而是冯裕堂。只要冯裕堂自己身在此案,便不可再在其中插手。经由冯裕堂手的证据,便做不得数!”
  这是避嫌,冯裕堂自然可以毫无顾忌的“编造”证据,姜梨也可以由他自己去做,反正到了大理寺,冯裕堂的那些证据,全都做不得数。反倒是她,和薛家没有关系,却是个真真正正的局外人。
  叶明煜并非官场中人,对北燕的官制也不太了解,只是道:“但大理寺为何要接桐乡的案子?”一个桐乡的案子,至于么?
  “所以要闹大才行。”姜梨道。
  桐儿打翻茶杯的举动提醒了她,要让所有人都注意到这杯热茶,仅仅在桐乡掀出水花是远远不够的。还得动静更大,更大,再大,若是牵扯到了燕京城的某位贵人,就更好了。这样一来,聚集了所有目光,薛家一案,就不再只是简单的一个污吏案子,它也许是陷害,也许是牵扯旧案,甚至也许是谋逆。
  她一点都不怕,她会把这案子越闹越大,若是大理寺也不敢接,她就去告御状。洪孝帝面上再如何和成王和平共处,但清官正吏被人陷害,天下人都会怀疑天子是否天命所归,就算是为了稳定人心,洪孝帝也不会顺其自然。更何况,成王和洪孝帝,就是天生的敌人。洪孝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能让成王吃亏的机会。
  叶明煜想了想,还是不懂,就问:“你打算如何闹大?”其实对于叶明煜来说,薛家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但因为姜梨如此上心这回事,加之叶明煜也觉得冯裕堂太过恶心,如果薛怀远真是被冤枉的,那实在太可怜了。嫉恶如仇伸张正义是他们江湖人的秉性,既然如此,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一回又如何?
  “光询查卷宗上的证据,还远远不够。分量不够重,拿到大理寺也说不通。”姜梨道:“还需要人证。”
  “人证?”叶明煜问:“你是说桐乡的百姓站出来为他们原先的县丞平反?这怎么可能,你没看见,这些百姓见了官兵都跟老鼠见了猫似的,避之不及,这都‘道路以目’了,连句真话都不敢说,怎么还敢站出来?而且你知不知道,今日护卫们打听到,之前有人为薛怀远说话,官府就让人把这人的儿子给抓了起来,拿人父母子女威胁,便真的心怀正义之人,也不敢说真话,祸不及妻儿啊!”
  姜梨道:“那是因为冯裕堂做的太过分了,而且冯裕堂给人的感觉,便是他能长长久久的在这个县丞的位置上坐下去。百姓们才敢怒不敢言,一旦百姓们认为,冯裕堂可能要倒台了,就会生出胆量,来指正冯裕堂的罪行。”
  “所以呢?你要找的百姓就是人证吗?”叶明煜问。
  “不是。”姜梨摇头:“百姓们所能说的,也就是冯裕堂的恶行,薛县丞的清明。这些话,只能作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是在现在出现的,在另一个时候,出来的效果会好得多。”
  叶明煜更加不解了:“那阿梨,你要找的人证是谁。”
  “是官差。”姜梨目光深深,“是薛怀远从前的手下,如今县衙里的官差,全都被冯裕堂换掉了。那些官差都是性情坚毅之人,冯裕堂换成自己人,原来的人不知是死是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倘若还活着,他们就是证据,倘若他们死了,那些尸体也是证据。整个县衙里的官差全部横死,想来也是北燕奇事一桩,是吧?”
  叶明煜听得呆住。
  姜梨目光平静,说这些话的时候,却有寒意从眼中飞出。可想一想姜梨话里的情景,叶明煜也忍不住后背发麻,江湖上有灭人满门的都是极少,况且那都是深仇大恨。当然,也有一朝天子一朝臣之说,但冯裕堂只是个小小的县丞,难道一个县丞换人,也要付出这么多性命么?
  “阿梨,你怎么知道这些官差都是冯裕堂换掉的人?你又没见过。”叶明煜突然想起了什么,道。
  姜梨笑笑:“一看就知道了,正经的官差,怎么会是那种德行,言行举动连根本的官礼都不知道,不知道冯裕堂从哪里寻来的这么一群乌合之众。大约从前也是地痞流氓之类的吧,原先薛县丞在的时候,怎么会有这种手下,除非他想自毁清名。”
  叶明煜见她言之有理,点头道:“的确如此,我看那些官差,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阿梨,你是要我们的护卫四处在桐乡寻人?”
  “这倒不是,桐乡虽然小,但地形复杂,我去寻张地图也好。但问题在于,冯裕堂一旦发现我们在寻找这些官差,很可能将官差藏起来。”
  “那就抢人!”叶明煜想也没想就道。
  “是要抢人,但不是在现在。”姜梨思忖一下,道:“舅舅,县衙里有一位倒夜香的哑婆,你能不能让你的人想法子将哑婆接出来,与我见上一面,但不要惊动任何人,也不能被冯裕堂的人发现。”
  “一个人?”叶明煜拍了拍胸脯,“没问题,掳人这事我顺手了。”见桐儿和白雪盯着他的目光,挠了挠头,“上次佟知阳的外室和儿子,不就是我亲自掳的嘛?到现在佟知阳都没发现是我做的手脚。”他说的很有几分自豪似的。
  “不是掳走,这位哑婆,很有可能知道官差们现在的下落。”姜梨道:“所以,一定要小心。”
  叶明煜站起身:“放心吧,舅舅办事,哪一次给你办砸了过?”他走了几步,突然回过头,问:“不过这哑婆叫哑婆,该不会是哑的吧?要是哑的,你怎么问?她识字吗?”
  “她不哑。”姜梨在他身后道:“她会说话。”
  ……
  叶明煜离开了。
  等叶明煜离开后,姜梨找人送了纸笔墨进来,开始细细的为叶明煜勾勒地图。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桐乡,桐乡的每一个地方她都知道。若是有不知道的,便是如今焕然一新的县衙,冯裕堂让县衙变成了“他”的县衙,姜梨没能知道里面究竟变了多少。但桐乡这个地方,其他地方,她都是了如指掌。叶明煜要在桐乡行动,有了这份地图,如虎添翼,没有人能比她做的更详细。
  等做完地图后,她又开始看卷宗,将卷宗里面有漏洞的地方记载下来,看看日后还能不能借着这个再揪出一些证据。
  不知不觉,时间过得很快,白雪和桐儿唤姜梨吃饭,姜梨也顾不上。天渐渐黑了下来,屋里点起油灯,姜梨这才惊觉已经到了夜里。她看了看窗外,皱眉问道:“舅舅还没回来?”
  白雪摇了摇头。
  “怎么去了这么久……”姜梨喃喃道,正说着,叶明煜身边的阿顺来报:“表小姐,三老爷回来了,哑婆也带回来了,您现在要不要见见?”
  姜梨喜出望外,道:“就来。”
  等去了房里见到哑婆,哑婆正在狼吞虎咽的吃饭,仿佛许久没有吃过好东西了。叶明煜坐在一边,翘着腿,啃着一个馒头,见姜梨到来,邀功似的道:“阿梨,怎么样,我把人带来了,一个人都没发现。”又道:“呸,冯裕堂真晦气,找人跟踪我,要不是我让人扮成我自己的样子引开他,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甩掉这个麻烦。哑婆住的地方倒是没人监视,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等天黑了才带她过来。”
  姜梨看向哑婆。
  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咽下最后一口粥,这才看向姜梨。
  哑婆的脸上因为苍老沟壑纵横,眼皮子搭下来,驼背,身材瘦小,便是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大约因着做的是倒夜香的活计,浑身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旁人都要避之不及。
  姜梨却没有表现出嫌恶的神情,只是平静的道:“哑婆。”
  哑婆看了姜梨一会儿,突然开口:“你是谁?”
  叶明煜吓了一跳,一路上,从他带走这老太太开始,这老太太就没有说过一句话,便是被带走时候的惊讶也只是短短一瞬。听说人到老的时候都是这么处变不惊,叶明煜就当这老太太是迟钝了。姜梨起先说哑婆会说话,叶明煜还以为是玩笑,谁知道这会儿哑婆真的开口说话了,声音虽然嘶哑,却还算清楚,他嘴里嘟哝了一句:“还真会说话啊。”
  “我叫姜梨。”姜梨看着她,笑道:“哑婆,我找你来,是为了打听薛县丞原先的手下,现在在什么地方。”
  哑婆道:“我不知道。”
  姜梨笑了:“你怎么会不知道?冯裕堂换走了所有原先薛怀远的人,唯独没有换下你。大约也是觉得你不会坏事,但我知道,你是知道的,对吧?”
  哑婆道:“我知道,但我不能说,说了就没命了。”
  “难道你不想为薛县丞报仇吗?”姜梨笑笑,“薛县丞可是个好人。”还有一句话她没有说,薛怀远曾经帮过哑婆。
  哑婆原先是个寡妇,丈夫年纪轻轻就死了,她没有子女,也没有改嫁。因着相貌丑陋,又独身一人,时常遭人欺负。薛怀远带着他们上任的时候,哑婆已经是个丑陋的被人欺负的老妇人了。她时常去捡别人剩下的东西吃,又不愿意做乞丐乞讨街头,时常饥一顿饱一顿,薛怀远见她年纪大了实在可怜,便让她在县衙里倒夜香,一月也能拿些月前,吃饱穿暖是不成问题的。
  若非薛怀远,哑婆怕是早就冻死在某个冬日了。而哑婆的哑,正是因为她常年遭受别人欺负,渐渐的不愿说话,别人就以为她不会说话了。但姜梨知道哑婆会说话,因为有一次薛昭拿自己摘得野果给哑婆的时候,她听到哑婆对薛昭说“谢谢”。
  冯裕堂换走了县衙里的所有人,却没有换走哑婆,大约是因为觉得哑婆只是个倒夜香的,没什么用处,另外,哑婆还是个哑巴,便是真的看到了,听到了,也说不出去。但姜梨今日在县衙里看到哑婆还在的那一刹那,她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哑婆木然的看着姜梨,这令她看起来像个假的偶人,她含糊的道:“我为什么相信你?”
  “这不是相信我。”姜梨轻声道:“这是相信公平和正义。
  “难道薛县丞入狱,是公平的嘛?难道冯裕堂那样的人能坐上地法官,又是正义的吗?别的不说,薛县丞在的时候,哑婆,你过得应当比现在好多了吧,至少吃得饱穿得暖不是吗?”姜梨笑笑,目光扫向一边桌上,那里,桌上的饭菜已经被哑婆一扫而光,而哑婆身上穿着的冬衣,已经破了许多洞。
  哑婆低下头。
  面前这位富家小姐说的没错,从前薛怀远在的时候,她吃的饱穿得暖,薛怀远的儿子薛昭和女儿薛芳菲还时常给她送东西接济。如今她虽然还在县衙,可别说是月前,便是平日吃的都是官差们吃剩的饭。日子不好过,冯裕堂上任的日子,就像她年轻时候遭人欺辱的那些日子。但这世上,为何总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呢?
  哑婆重新抬起头来看向姜梨,她问:“你为什么要帮薛家?”
  “我和薛家有故交,”姜梨道:“也是受人之托,替薛家平反。您请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是您告诉了我们这些事,冯裕堂也查不到您头上,我能保证您的安全。”
  哑婆沙哑的笑起来,她一笑,脸上的褶子挤做一团,却比方才的阴沉,看起来要慈祥许多。她道:“我有什么好怕的,我活了这么大岁数,早就活够了。还留在县衙,就是为了看冯裕堂这个县丞能做到几时。我希望能给薛家报仇,但我做不到,我等啊等啊,终于等来了你。”
  叶明煜张大嘴巴,乍然从这个不善言辞的老妇人嘴里说出这么大一段话,委实令人吃惊。而她说的话里,却又让人感怀。
  姜梨静静的看着她,半晌,伸手握住哑婆的手:“谢谢您。”
  年轻饱满的手和苍老干枯的手叠在一起,却像是给老人重新注入了生机。哑婆的眼睛变得很亮,她说的很慢,却一字一句很是清楚。
  “冯裕堂他们,换掉了县衙里的所有人。薛大人下狱,他的手下们不服,被关起来。有一个挣扎的厉害的小黑,被他们杀死了。剩下的人冯裕堂害怕杀得太多生事,便将他们送到东山的矿道里,给人挖矿。”
  “东山矿道?”姜梨惊讶,“那不是一座早已废弃的矿山吗?”
  哑婆看了她一眼:“难得你也知道。”
  叶明煜插嘴:“那矿山是什么?桐乡还有矿山?”
  哑婆叹息一声:“矿山的事,很少有人知道,到了年轻的一辈,别说是外地人,就是桐乡本地人,也不晓得桐乡还有座矿山。几十年前,有人在桐乡东山里挖到了金子,旁人说是金矿,便上报了朝廷。朝廷派人下来探勘,还让人在矿道开采,但挖了整整一年,除了面上一点点,并未挖到金矿。当时负责挖矿的官员都被罢黜,这座矿山也就是废弃的矿山。”
  姜梨听着哑婆说的话,她的表情不像叶明煜一样惊讶。桐乡年轻小辈们,甚至有些年纪大一点的都不知道这事,但她知道。薛怀远上任前,要了解桐乡的过去,东山矿山的事,也是亲自看过的。
  姜梨问道,“既然是一座废弃的矿山,冯裕堂为何要将他们送往那里?”
  哑婆冷笑一声:“因为冯裕堂要折磨这些人。他又将那些人送到矿山,让他们从早到晚在矿道里干活,直到挖出金子,谁都知道东山挖不出金子,那些人一辈子挖不到金子,一辈子就别想出来。”
  “他这是滥用职权,矿山的开采,都要经过朝廷上报,他竟然私自采金,便是个废弃的矿山,也足够成为他的罪名!”姜梨怒道。
  “这位小姐,你要知道,矿山里干活的人,没有一个是舒适的。况且冯裕堂本就打算折磨他们,只会变本加厉。我听冯裕堂的手下说,那些官差们被脱光衣服,四肢绑上镣铐,成日干活,干的不好,动辄拳打脚踢,死伤是常事。好好地七尺男儿,过的比狗还不如。这样下去,不知道能撑得下来的还有几个,不知道活着的还有几人。”
  “这也太过分了!”听完哑婆的话,叶明煜一拍桌子,“简直丧心病狂!”
  姜梨抿紧嘴唇不说话,让原来是官差的人成为奴隶,供认驱使,姜梨想象的出来那些人的凄惨近况。这样的折磨,不仅是身体上的折磨,对他们的自尊心,也是极大的摧残。冯裕堂还真的在桐乡无法无天了。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了。”哑婆道:“这位小姐,如果你们要找那些消失的官差,就去东山看看吧。不过不要让人发现了,那里还有冯裕堂的手下监视……你们知不知道东山在什么地方?”
  “我知道。”姜梨道:“我知道怎么找到那些人。”
  哑婆看着她,慢慢道:“这位小姐,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来头,但既然你们开始调查薛家的案子,就希望你们调查到底。我这把老骨头,看着就要进棺材了,只要能给薛家翻案,让我看到老天爷还有公平和正义,搭上我这条性命,也没什么值不值得的。”
  “你放心。”姜梨看着她,立誓一般的道:“我发誓,我会追查到底,不会半途而废,无论遇上什么麻烦,也决不放弃。如违誓言,天打雷劈。”
  哑婆放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