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29

千山茶客:嫡嫁千金 240 - 完

  【第 240 章】大结局(上)

  这一日,姜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姜府。似乎所有人都在劝她宽心,姬蘅一定会回来的。如今只是暂时找不到下落,可不知为何,姜梨的心却怎么也安定不下来。那些劝慰的话在她耳边划过,丝毫不能安慰到她一丝半点。
  姜家的人尚且不知道姬蘅的消息,也不知道姜梨究竟出了什么事,还以为一切如常。桐儿和白雪却是知道内情,送姜梨回来的时候,闻人遥还特意嘱托了两个丫鬟要好好照顾姜梨,陪着姜梨说话,千万别让姜梨一个人胡思乱想。
  桐儿和白雪小心翼翼的服侍着姜梨,她们以为姜梨会哭泣,会一个人难过,甚至会因此生病,但从姜府回来后,姜梨竟然坚强起来。她若无其事的做着平日里也会做的事,至少在表面上看来,她和过去没什么区别。但心中的焦急和担忧,却是一日比一日更甚。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一月过去了,等待变得越来越无望,始终没有传来姬蘅的消息。一开始孔六还会想法子劝慰姜梨,到了后来,每次姜梨前去国公府问消息的时候,孔六都有些不敢看姜梨。姜梨能从孔六的眼睛里看到无奈和叹息。
  司徒九月他们最初也坚信,姬蘅一定会回来,但是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长,燕京城的冬天都开始飘雪,地上积满了厚厚的白雪,隆冬已至,仍然没有消息传来的时候,司徒九月也开始沉默了。
  姜梨曾经偷听到司徒九月和孔六之间的谈话。
  司徒九月道:“现在仍旧没有姬蘅的消息,到底是怎么回事?陆玑真的在认真找寻他的下落么?”
  “真的。七闽也到了冬天,大雪封山,山上野兽出没,陆玑这些天来一刻不停的在山上到处寻找……”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之前姜二小姐在这里,我实在不能说出来,那些殷家兵的俘虏说,大人逃走的时候,身负重伤,便是能逃出去,也未必能活。本来在那样的大山里,找一个人已经十分困难。但如果大人还活着,一定会想法子与陆玑他们会合。七闽的山里荒无人烟,他不可能藏起来。”
  司徒九月冷冷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姬蘅是凶多吉少了?”
  “我不希望大人出事。”孔六听上去也像是动了怒,“如果当时我也在山里,就算拼了我的命,我也会护着大人安全!但现在事实如此,我只是告诉你最可能出现的情况。”
  那边沉默了很久很久,司徒九月的声音才传来,“生死有命,你我这样的人,早已见惯了生死,姬蘅再强大,到底也是个普通人。不过如果他真的回不来了,姜梨如何?”
  “姜二小姐?”
  “是啊,她一心跟着姬蘅,我看,如果姬蘅真的回不来,她也会一直就这样等下去。我们都奈何不了她,对于她来说,对于姬蘅来说,这才是最悲剧的地方。”
  姜梨站在树丛后,听着司徒九月残酷的话语,心中不由自主的浮起一丝悲哀。就连司徒九月也认为,这是一场悲剧?她和姬蘅的相遇,注定到达不了好结局?姬蘅真的回不来了么?她怔怔的想,这消息来得如此渺茫,如此不真实。她脑中回忆起的,却是各种各样的姬蘅。在酒楼里含笑听戏的姬蘅,与她步步机锋的姬蘅,对她流露出无奈的姬蘅,温柔的姬蘅,还有春风一夜里,墙头那边,初见时候的姬蘅。
  他们的人生,前后两世纠葛,羁绊深深,到了如今,却在这关节说要分开?要斩断前缘?姜梨的目光坚定起来,她绝不同意。哪怕只有她一人,她也要维持两个人的关系,在属于姜梨的人生里,不会再有第二个姬蘅,纵然姬蘅不再,也不会有人来代替他的位置。
  姜梨没有再听下去,转身离开了。
  燕京城今年的冬日,尤其的冷。风从窗外吹进来,几乎可以刺进人的骨头。殷家兵在苟延残喘的一段时间后,残兵们终于抵挡不住,尽数投降。殷之黎已死,剩下的人也成不了什么气候。金吾军大获全胜,沉寂了多年的名号,又重新响亮起来。
  但这场战争,也并没有人们想象中那样轻松,只有真正置身其中的人,才知道战争的残酷。殷家兵如此,金吾军也伤亡惨重,最重要的是,带领金吾军的姬蘅,大约是战死沙场了。
  燕京城的百姓们得了这个消息,皆是唏嘘不已。原先对于肃国公的流言,刹那间也因为他的死亡而消散了。而他过去的个性和美貌,反而给他的人生增添了一分凄美的色彩。酒楼里的说书人开始说起肃国公的故事,而姬蘅在那些话本子里,一改往日的黑暗,变得大公无私,英勇慷慨起来。
  人们总是这样,凭借着自己眼睛看到的东西认识事情。仿佛深知其中道理似的。街头巷尾传言姬蘅的同时,姜梨也一并被拿上去说了。只说这姜二小姐命途多舛,之前和宁远侯府的周彦邦订了亲,亲事却被妹妹占了。如今又和姬蘅订了亲,姬蘅却战死沙场,有些人同情,有些人讥讽,还有些人散出流言,说莫不是姜二小姐命中注定孤身一人,才会每一场亲事都无结果。若是克夫命,趁早还是削发为尼,莫要连累了旁人才是。
  京城流言传的沸沸扬扬,姜家人也听到了。姜元柏破天荒的来询问姜梨,问姜梨道:“小梨,如今外面那些传言你也听到了,再在燕京城呆下去,只怕对你的名声不好。总归如今我和你二叔已经辞官,再过不久就带幼瑶去永州治病。如果你不想呆在燕京城,我们可以早些启程,离开此地。”
  他这话里,其实倒是带了几分真心的关切。姜元柏知道姜梨大约是真的喜欢姬蘅,姬蘅的死,对姜梨来说无异于巨大的打击。旁人的说三道四,几乎是雪上加霜。流言对一个人的伤害有多大,多年前的姜梨就已经领教过,他已经对不起姜梨一次,实在不忍心看姜梨因为不是自己的错再次遭受莫须有的指责。如果逃避也是一种办法,那也没有什么可耻的。
  “多谢父亲,”姜梨道:“我不打算离开燕京城,我还要在这里等着姬蘅回来。”
  姜元柏皱起眉,“他已经死了。”
  “可是没有看到尸体不是么?”姜梨微微一笑,平静的道:“也未必是死了,旁人不想继续寻,可我觉得,他还没有死,他答应我的事也没有完成,在约定没有履行之前,我在这里等他回来。”
  在姜梨心中,姬蘅这人从一开始到现在,从恶劣到温柔,他的性情中,有一件事却从来没有变过。答应的事一定做到,约定一定履行。这从最开始,她和姬蘅开始做第一笔交易的时候,就能看得出来。
  她相信,这一次姬蘅也能归来,尾生抱柱的故事人人都听过,旁人觉得她傻,痴过一次又痴第二次,可情海翻腾,本就苦涩无边,尾生固然是傻,但他自己到最后一刻,不也是心甘情愿么?
  她等姬蘅,也是如此。
  姜元柏久久的看着姜梨,终于深深地叹了口气,他似乎是妥协了,彻底的妥协了,道:“既然如此,那你就留在燕京城吧。”
  他是真的拿姜梨没办法,而姜梨那一刻眼中的坚决和执拗,让他也忍不住动容。仿佛劝姜梨放弃等待,便是一件十恶不赦的事情。他束手无策。
  十二月初十,是金吾军班师回朝的日子。回京的路上,百姓们夹道欢迎,欢呼热烈。那些兵士们,许多战死沙场,永远的留在了黄土之下,活着回来的人成了英雄,应当接受本应得到的荣耀。
  姜梨也站在围观的百姓之中,她看着长长的队伍,满心期待着从队伍的尽头,能出现一个熟悉的红色身影,姬蘅还是会如从前一般笑盈盈的,满不在乎的走过来。一如既往地云淡风轻。
  她从队伍的第一个人等到最后一个人走过,却始终没有看到姬蘅的身影,于是目光终于黯淡下来。没有奇迹出现,他的确是没有回来,至少在现在,他没有回来。
  桐儿担心的看着她,问道:“姑娘,您还好吗?”
  姜梨摇了摇头,道:“没事,我们去国公府。”
  今日陆玑也应当回来了,关于姬蘅的消息,只有陆玑才会知道的最清楚。姜梨想去见一见陆玑,至少知道当日里是什么情况。
  桐儿和白雪对视一眼,并不希望姜梨此刻前去国公府,免得睹物思人。但姜梨态度坚决,她们也无可奈何,只得陪着姜梨前去。
  待到了国公府,国公府门口静悄悄的,若是今日姬蘅回来,想来这里也会热闹几分。姜梨和门房打了招呼,走了进去,待进到府里,走到院子里,久违的看见了赵轲和文纪二人。
  赵轲先看到了姜梨,道了一声:“二小姐。”
  姜梨走过去,快一年未见,赵轲和文纪看起来也憔悴不少。文纪的脸上还多了几道伤疤,可见在战场上厮杀十分激烈。赵轲有些不敢看姜梨的眼睛,没有主动说话,姜梨便开口道:“姬蘅果真没有回来?”
  文纪轻轻摇了摇头,语气中带了一丝沮丧,“是我没有保护好大人。”
  “当日到底是怎么回事?”姜梨问,“我只从旁人嘴里听到事实,怕不尽然,你们既是跟在他身边,自然知道的最清楚。”
  “大人和殷之黎周旋的时候,旧伤复发,殷之黎的副将伤到了大人原先的伤口处,大人才不敌。当时大人独自去追殷之黎,我们尚且不知大人的情况,后来等我们找到那些俘虏的时候,他们说大人逃走了,但又说大人身负重伤,走不了多远。我们在周围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大人的影子。后来陆先生令人搜山,也毫无下落。直到……直到……”
  文纪并不是一个忸怩的人,但他接下来却像是说不下去似的,支支吾吾,姜梨心中一紧,忍不住追问:“直到什么?”
  文纪看了一眼姜梨,他从袖中掏出一件东西,摊开在掌心,姜梨看见那是一只蝴蝶扇坠,却只剩下了一半,大约是碎掉了,剩下了半个光秃秃的蝴蝶翅膀,红玉上碎痕清晰。
  姜梨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只蝴蝶,熟悉的扇坠,如今再也没有往日的美丽模样,不能跟着那把华丽的扇子翩翩起舞。
  “我们在山里,发现了这个,陆先生认出这是大人的扇坠,让我们在那一带寻找。我们找到了……找到了……”堂堂男儿,文纪的声音这一刻也哽咽了,“我们找到了大人的铠甲和衣物,还有血迹……那时候已经过了很久,军中人说,大人可能是被狼犬分食了。”
  姜梨眼前一黑,险些晕倒,桐儿惊叫一声,连忙搀扶住她。姜梨的眼前什么都没有,只浮现起在深山之中,那红色的铠甲血迹斑斑,在地上晕染出可怖的痕迹。那个预言,诅咒一般的预言再次回荡在她耳边:因女祸遇劫,曝尸荒野,鹰犬啄食。
  全部都应验了。
  姜梨喃喃道:“是我害了他。”
  桐儿焦急的道:“姑娘,这不关您的事,您别什么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
  “不,是我的错,是我令他遇劫,如果那一天,殷之黎不是拿我诱他入局,他也不会受伤……是我害了他。”她痛苦的闭上眼,眼泪滚滚而下。
  “大人从未这么想过。”赵轲道:“姜二小姐,对大人来说,你是最重要的,您千万不要折磨自己。”
  他们跟了姬蘅多少年,与其说是主仆,倒不如说是肝胆相照的兄弟。对于姬蘅的离去,他们亦是痛心,但也不能将其责怪到姜梨头上。说到底,还是老天捉弄人,偏偏在那个时候让姬蘅旧疾复发。
  “大人在出征之前,提过一句,如果这一次他回不来的话……日后国公府就交由二小姐打理。二小姐是想要发卖还是留着,亦或者做其他的事,全都由二小姐说了算。燕京城中,大人没有亲眷,二小姐是大人最后的牵挂,他所能留下来的东西,全部都会送给二小姐。”
  姜梨惨然的笑起来,这算什么?这算是临死前将所有的家财都安排好了么?她应该称赞姬蘅极有远见,做什么事情都事先安排,大约燕京城的那些人又要开始羡慕她了吧。便是姬蘅死了,还给她留下了这么大一笔财富。可天知道,她宁愿用她所有的财富,来换得姬蘅平安归来。她希望姬蘅的安排永远不要兑现,那就代表着,她还有机会等他归来,等他履行承诺的那一日。
  “二小姐日后打算如何?”赵轲轻声问,“大人说过,如果他不在,二小姐就是我们的主子。二小姐对我们有何安排,大可以说了算。”
  姜梨定了定神,她心中的悲痛一瞬间几乎要将他击垮,可她知道,现在还不到独自悲伤的时候。很多事情没有解决,姬蘅往日的那些敌人,会趁着这个时候,把国公府吞吃干净的。关于爵位,关于其他,洪孝帝也许会念着姬蘅的忠心维护姬蘅,但君王的信任到底能维持的了几时,谁也说不清楚。而最重要的,那些对手会无所不用极其,不择手段的来达到自己的目的,包括在姬蘅的死上作文章。
  她不能在战场上帮助姬蘅做什么,但在燕京城里,她必须竭尽全力的保护国公府。就算这座国公府里,再也没有姬蘅的亲眷,但这座府邸,姬蘅从小在这里长大,她不能眼睁睁的看着被人夺走。
  “我没有任何打算。也不打算去任何地方,你们所担心的事情,也不会发生。”姜梨紧紧握着拳,只有这样,才能不让她的眼泪抑制不住流下来,才能不会让她彻底崩溃,她道:“我会想办法完成大婚,哪怕只有一人,我留下来,守住这个地方。也请你们与我一起,守住姬蘅的家。”
  她悲伤的,坚决的道:“他只有这个家了。”
  文纪和赵轲对视一眼,单膝跪下对姜梨行礼,这是主仆之礼,他们像是彻底的放下心来,全心全意的信任姜梨,恭声道:“是,姑娘。”
  皇宫中,洪孝帝走到了太后住的冷宫。
  天寒地冻,这里连个火炉都没有生,一走进,便觉得浑身上下仿佛浸在冰里似的。院子里越发的没有生机,屋檐长长,只露出一点微弱的天光,走在这里,像是囚牢。
  这本来也就是个囚牢。
  苏公公站在一边,小心的吩咐侍卫将一个红木箱子抬过来,为洪孝帝打开屋门,将箱子抬了进去。
  屋里散发出一阵难闻的气味,苏公公也忍不住皱了皱鼻子。洪孝帝目光微动,令人点起灯来。屋子里黑乎乎的,帘子被拉的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等微弱的灯光亮起来后,众人才看清里面。
  床脚下,蜷缩着一个人,她裹着一床棉被,地上全是污迹,或许还有血迹,她似乎极是畏光,感到光亮,便迅速把头缩回去。直到洪孝帝道了一声:“林柔嘉。”
  林柔嘉抬起头来,目光迷茫的看着他,洪孝帝心中也微微惊讶。
  他知道这个女人心性狠毒且坚定,当时将她扔在这里,即便再如何条件差,她也不曾动摇。还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太后架子,甚至于将自己打理的一丝不苟,还是如过去一半骄傲。洪孝帝也气恼不已,甚至想着,要用别的什么办法来折磨太后,光是让太后自己心中产生愧疚后悔的痛苦之情,只怕这辈子也不可能——她实在太自私了。
  然而自从上次姜梨进宫见了林柔嘉以后,事情就有了变化。外面守门的人来说,太后突然一蹶不振,有几次甚至都想要拿镜子的碎片去寻死。洪孝帝让人看好太后,不能让她即刻死去。那些人说,太后如今判若两人,好像生命里一直信奉的什么东西崩塌了似的,再也无力支撑。而且每一日看上去都很痛苦,当她清醒的时候,就只在做一件事,寻死。
  洪孝帝把屋中可能被太后用来寻死的东西都收走了,于是这样一来,她便是真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皇……”林柔嘉喃喃道。她难以辨认皇帝的容颜,在微弱的灯光下,当年孱弱的,还需要讨好她的少年已经长成了高大的帝王,心思莫测,手腕强劲,才会将她果断的囚禁在这里。
  皇家人能活着做上这个位置的,果然没有心慈手软之辈。
  林柔嘉短暂的清醒了过来,再如何,在面对洪孝帝的时候,她都不愿意矮上几分。正要讽刺几句,忽然间,她的目光落在那口巨大的红木箱子之上。不知为何,她的目光被那箱子吸引,怎么也移不开,仿佛里面有什么瑰宝似的,让她移不开眼睛。
  洪孝帝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笑了,道:“今日朕来,就是给你送礼的。”他一挥手,“来人,把箱子打开。”
  两个侍卫走近,将箱子推到林柔嘉面前,打开了。
  林柔嘉往里看去。
  那红木箱子里,还铺上了金色的丝绒布,仿佛装着重礼一般。然而是丝绒之上,并列放着两枚人头,脖颈处鲜血淋漓,却偏偏擦干净了脸上的脏污,于是眉目便能辨认的一清二楚。一人是殷湛,另一人是殷之黎。
  太后看清楚了面前的两人之后,尖叫一声“不”,她扑了过去,将人头抱了出来,抱在怀里,都已经身首分离,自然不可能再活的了。而她却像是还希望能救活这二人一般,一下子嚎哭起来,道:“阿湛!之黎!”
  可惜的是,无论是殷湛还是殷之黎,都双眼紧闭,不能再回应她的哭声。
  “殷家兵败,金吾军班师回朝,这是战果。朕以为,你既然曾是一国太后,这等国之喜事,也应当为你一同分享。朕才特意带给你看看,如何?”洪孝帝笑着,咬牙切齿的道。
  他终于看到太后痛哭流涕,满心懊悔的时候了。这女人心硬如铁,无论发生什么,总是冷漠以待。洪孝帝也是个人,他也有报复心,太后当年害的夏贵妃早逝,害得他的少年时代布满阴霾,他也希望能让太后尝尝痛苦的滋味。
  而林柔嘉,大抵是真的爱过殷湛的。只见她把殷湛的头抱在怀里,丝毫不嫌弃上头的异味,也不觉得恐怖,牢牢地抱在怀中,怕人抢走似的。她还去吻殷湛冰冷的嘴唇,一边哭一边道:“阿湛……阿湛……不要丢下我……
  这可怕的一幕落在众人眼里,众人都觉得有些胆寒。林柔嘉哭着哭着,突然道:“皇帝,你杀了我吧!”
  “哦?”洪孝帝挑眉:“朕为何要杀了你?”
  “当年是我害了你的母妃,我还害死了虞红叶和姬暝寒,我对你们有深仇大恨,求求你,让我死吧!”太后不住地哭泣,涕泗横流,再无从前在佛堂里云淡风轻的模样。她是真的心如死灰了,殷湛已经死了,殷之黎也已经死了,在这世上,她唯一爱着的,有感情的两个人都已经死了。她活着有什么意义?不会再有翻身的那一日,只能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狱里,一日一日的忍受着折磨。她怎么能和殷湛分开,就是死也不能?
  太后不住地给皇帝磕头,这要是在过去那些年里,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发生的事请。她只会高高在上,用明褒暗贬的话语,一句一句的折磨刺痛少年皇帝。
  洪孝帝冷眼瞧着她,突然道:“姜府上的二小姐也托朕送你一面礼。”
  苏公公从怀中掏出一物,笑眯眯的走到了林柔嘉前面,将手中之物放在林柔嘉的前方,林柔嘉先是一愣,随即大叫一声,癫狂大笑又大哭起来。
  苏公公手中的,正是一面铜镜。那铜镜十分清楚地映照出林柔嘉如今蓬头垢面,面目全非的模样。洪孝帝淡淡道:“林柔嘉,你这样的丑陋,到了黄泉之下,殷湛又怎么会愿意与你相认?依朕看,你还是好好活着,放殷湛一条生路吧。”
  这嘲讽的话已经恶毒到了极致,林柔嘉突然伸手抓向自己的脸。这些日子,无人给她剪指甲,她的指甲早已长得长长又锋利,这么一抓,顿时生出许多血痕,而她浑然不觉,像是不知道痛似的,很快便成了血肉模糊。
  洪孝帝转过身,像是不愿意再多看她一眼,语带厌恶的吩咐:“把她看好,千万别死了。”他走出了屋门。
  苏公公紧随其后,屋门被关上了,从其中隐隐约约传来女人似哭似笑的疯狂嚎叫。
  直到走了很远,走到了御花园中,身后的那些声音才尽数不见。洪孝帝看着远处,轻轻吐了口气。
  他的心结,到底是解了。就算帝王这么做,看上去实在不够大气,但从少年时候起的心结,若是不解,将会困扰他一生。从此以后,他才能安心的做北燕江山的主人。至于过去那个懦弱需要逢迎讨好的少年,就此消失在记忆中,再也不会出现。
  苏公公把暖炉递给皇帝,手心传来温暖,洪孝帝想到了姜梨托叶世杰进宫来与自己带的那句话,不由得有些想笑。世上人都说姜二小姐性情温软善良,殊不知面对自己的仇人之时,却毫不手软。她倒是清楚林柔嘉的弱点,专门击中林柔嘉的痛处,那一面镜子,便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林柔嘉再也不会从痛苦之中解脱了。
  想到姜梨,洪孝帝又想到了姬蘅,他叹息一声,目光有着深深地遗憾。
  这一出战争,虽然艰辛,但也赢的漂亮。姬蘅第一次带兵,就有如此战果,果然不负他父亲的名声。北燕先是经过成王,又是经过殷湛一事,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他固然可以用手段收买人心,但倘若姬蘅在的话会更好,如今他最信任的仍旧是姬蘅。但姬蘅居然回不来了。
  花园里的风冷冰冰的,花圃也再没了春日里繁盛的局面,盛极必衰的道理,人人都明白,可真要面对起来的时候,怎么就那么难呢?
  苏公公替洪孝帝披上披风,轻声道:“外面风大,陛下保重龙体。”
  人生有起有落,对于姬蘅来说,他的起太过艰难,落又落得十分凄艳,总让人觉得十分惋惜。洪孝帝眼中,多了一丝伤感,但帝王之道,自来都是孤家寡人,即便不是现在,也会是以后,他必须要独自一人面对接下来的腥风血雨。将局面控制住。否则,就是辜负了为了如今在过去所做的一切。
  他转过身去,道了一句:“回去吧。”
  二人的身影,便渐渐消失在御花园中了。
  姬蘅战死沙场的事,天下人都知道。但竟没有留下墓地。只因为如今死不见尸,而现在立衣冠冢,姜梨又不愿意。仿佛这样就将她内心里最后一点念想摧毁了似的。
  金吾将军姬暝寒失踪多年,实则在三年前死在了国公府。姬蘅像是走了他父亲的老路,有了相似的命运。但不知他是否还能活着。姜梨知道,姬蘅能活着的希望十分渺茫,所有人都在暗示她,接受事实。
  陆玑和闻人遥他们希望姬蘅能活着,七闽来来去去搜了许多遍,但除了这个破碎的蝴蝶扇坠,什么都没有。他就像是从暗夜里走出来的,本就不属于凡尘的妖精,如今要回归于虚无中去了。只留给见过他的人一个惊艳的背影,让人疑心自己只是做了一个色彩斑斓的美梦。
  隆冬时节,在金吾军班师回朝,大获全胜,洪孝帝开始彻底清理朝野之时,姜家打算离开燕京城了。
  姜家两兄弟既然已经辞官,再留在燕京城也没有多少意义。反而会惹得年轻的帝王心中怀疑。姜元柏倒也洒脱,早早托人在永州买好了宅子,便打算举家迁移过去。永州也有好的神医,看能否治好姜幼瑶。
  姜景佑自然没有多说,姜景睿听闻永州有许多好玩的,早就向往的不得了。但姜家的人中,唯有一人不愿意跟去永州,就是姜梨。
  晚凤堂中,只有姜老夫人和姜元柏在。姜老夫人看着姜梨久久沉默,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道:“二丫头,你果真要留在燕京城?”
  “是的,祖母。”其实这件事,姜梨已经暗示过很多次姜元柏了,但姜家人总觉得她像是在胡闹似的。或许迟早会改变主意,姜梨只能耐心的回答一遍又一遍。
  “二丫头,从前你这般说,我也不反对。只要肃国公回京,你自然要进肃国公的门。但是如今,肃国公已经回不来了。”她怜悯的看着姜梨,“你一直这样执迷不悟,未来连累的是你自己。”
  “祖母所说的连累,是什么意思?”
  姜老夫人叹了口气:“你要是留在燕京城里,只怕一辈子都不能嫁人了。你现在年轻,不觉得年华蹉跎。日后等年纪大了,看着旁家的小姐都早早的为人妻母,难道还是要一个人守国公府不成?我们姜家虽然不是忘恩负义之辈,但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艰难,你要选择这一条路,这一辈子,可能都会过得很苦,很孤独。二丫头,你是我姜家的子孙,是姜家的小姐,姜家现在已经一无所有,倒是不必再顾忌什么。哪怕是背上一个不义的罪名,只要能让你过的轻松一点,我们也不在乎了。”
  姜梨从回姜府这么久,知晓姜老夫人是一个严厉,精明且注重名声的人。在某些方面,她有姜老大人的风骨,但在另一些方面,又像姜元柏一般,趋利避害。这一次也是一样,姜梨晓得,姜老夫人说这些话,是存了几分真心为她着想的心思。大约是认为姜梨现在年纪改嫁也不难,国公府已经无人了,日后也无人会护着她。那些关于国公府的金银财宝,犹如小儿藏金,未免引人窥伺,如果利用其中发作,姜梨一个人要守下来,很难。
  但姜梨只是笑了笑,道:“祖母说的道理,我都懂。但我与肃国公之间,曾有约定,我应该等他回来。如果他回不来,我应该守住他的东西,不能被别人抢去。姬蘅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了,如果我不替他守住,没有人会替他去守。我知道祖母是担心我,但是,于公来说,我是姜家的子孙,便不该让姜家蒙羞,如果我真是做下这等负义之事,多年以后,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姜家的祖先,于私,我对不起肃国公的信任和真心。”
  “再者,”她转头看向姜元柏,“皇上在这件事中的意思,也实在耐人寻味。”
  姜元柏一怔。
  “皇上看重肃国公,肃国公现在无法回来,却正是让皇上无比的遗憾和信任。如果姜家在这个当口做这种事,只怕皇上心中不喜。父亲现在辞官,让姜家全身而退,可多年以后,百年以后呢?姜家的子孙,未必不能回到燕京城,那时候,倘若因为我的关系让姜家子孙犯难,可真是得不偿失了。我愿意用我一人,来换姜家日后可能出现的坦途。成就美名一桩,至少燕京城提起姜家来,也不辱姜家的门楣,姜家还是过去那个清流之家,不是么?”
  姜梨说得冠冕堂皇,只是她自己却知道,这些都不过是理由罢了。理由自然都是假的,唯一的原因只是因为,她自己想在这个等姬蘅。这一生很漫长,漫长到可能遇到无数个人,但这一生也很短暂,短暂到她见过姬蘅之后,就知道在日后中,她不会再遇到一个像姬蘅那样的,她喜欢的人。
  但她也不会去寻死,无论是薛芳菲还是姜梨,都不会去寻死,姬蘅认识的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理由放弃自己的生命。她就在这里,守护着国公府的一切,永远不做那个失约的人。
  姜老夫人不再说话了,不是因为她被姜梨的话提醒,固然姜梨的话有道理,但更重要的是,姜梨并不是一个愿意去为自己争取辩解的人,很多事情,她听过了,应了也就算了。就好比当初在殷之黎一事上,喜欢和不喜欢都是直来直去,但今日,她却为了自己留在燕京城一事上,说了许多话。她是自己真的想留在燕京城,不是情势所逼。
  “算了,”姜元柏开口了,他慢慢的道:“你既然想留在燕京城,就留在燕京城吧。小梨,你是个聪明的姑娘,老夫人说的话,想必你早就想到的。但你仍然如此,说明你意已决,无论是我还是老夫人,都劝不住你。当初我愧对你们母女,如今,你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不过,如果你有一天改变了主意,不愿意坚持了,大可以来永州,你仍然是姜家的小姐。”
  也许人到了离别的时候,什么事情都会看的很轻,姜元柏难得说出这么一番话。姜梨笑了,她道:“我知道的,父亲。也希望父亲在永州一切都好,姜家兴旺。”
  姜元柏的脸上,并无高兴,只是流露出些伤感的神色。他有三个女儿,如今死了一个,离开了一个,剩下唯一在身边的,竟然只有一个疯了的姜幼瑶。曾经他认为自己春风得意,仕途顺遂,一生只会这样锦绣风光下去,可到头来,什么都没剩下。
  有一瞬间,他是真的很相信“因果报应”这个词。当年他对叶珍珍和姜梨如此,如今就轮到他如此。即便他想要补偿,过去的事过去就是过去了,无法重来。有些事情,也不是简单的一日两日就能消磨的。都是自己酿下的苦果罢了。
  姜元柏没再说什么,只道:“我们半月后会离开,姜家的宅子,大约是要卖掉的。你想要搬到叶家去,或者是国公府,这几日就要开始准备。”
  姜梨点头:“好的,父亲。”
  从那一日姜元柏说起离开一事之后,姜梨就真的开始打算“搬家”了。只是不收拾则罢,一收拾,才发现她在姜家的东西,实在是少得可怜。除了一些衣服首饰以外,便是书籍。姜梨住到芳菲苑以后,不似姜幼瑶和季淑然从前那般,喜欢往院子里屋子里买些花瓶饰物,因此统共收起来,也不过简单的几箱而已。白雪桐儿,清风明月跟着姜梨一道走,除此以外,姜家也没有愿意要跟在姜梨身边的。姜元柏除了自己跟随多年的仆人,大多数下人都放回家去了。姜景睿知道姜梨不跟着一起走,还很是惋惜了一番,不甘心的告诉姜梨,未来有一日,姜梨总归要后悔的,到时候可别哭着鼻子到永州来找他们。
  姜梨笑了笑,也就没有回答了。
  不过姜家要离京的事,在燕京城果然掀起一阵风浪。许多人就想看姜梨的反应,倘若姜梨跟着姜家一道走了,便是过河拆桥,实在不怎么道义。而姜梨不会跟着一起走,而是会留下来的消息传出来时,一部分人觉得姜梨果真是姜家的女儿,颇有风骨,一部分人认为姜梨是沽名钓誉,惺惺作态,更多的人则是惋惜姜梨,替姜梨未来的命运感到同情。一个风华正茂的姑娘,从此以后便要一个人生活,年纪轻轻的就要守寡,别说是首辅家的千金,便是放在普通人家,旁人见了,也要道一声命苦。无论姜梨做什么选择,总不乏嘴碎的人来说道。桐儿每次出门听到这些传言都要气呼呼的和人理论一番,姜梨自己倒不怎么在意。既然无法管到每一个人的眼光,便管好自己就好。
  半个月后,姜家就要离开了。
  一大早,姜梨早早的就起来。因着是留在燕京的最后一日,姜家人一起用了个早食。从姜梨回到姜府以来,还是第一次跟着一大家人一起用早食。嬷嬷让丫鬟将姜幼瑶扶到一边坐着给她喂饭,姜幼瑶仍旧是呆呆的看着眼前,乖乖的咽下嘴里的饭——她如今看起来,倒是比从前盛气凌人的时候可爱多了。
  本是最后一顿家饭,可众人都吃的沉默寡言。对于姜家人来说,离开这里,也就等于离开了故乡。这么大年纪还要背井离乡,虽说不是生活所迫,却也不是自己主动。如果没有发生这么多事,谁愿意离开呢?
  这顿早食,吃的也分外漫长。每个人都是慢条斯理的,就连一向大大咧咧的姜景睿,也变得斯文起来。仿佛希望这顿饭能吃的天长地久,永远都不散似的。
  但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这顿饭,终究还是到了散场的时候。用过早食,姜梨要送姜家人去城门。马车上,姜老夫人破天荒的同姜梨说起小时候的事情,当然都是姜梨在被送去青城山之前的事情,姜老夫人也是怀着些感情的,可惜的是,如今的姜梨,并非真正的姜二小姐,脑子里也没有姜二小姐的记忆,那些过往并不属于她,姜梨听罢,只是觉得惋惜,倘若真正的姜二小姐在这里就好了,可惜的是,离开的人不会再回来,所以才应当珍惜眼前人。
  等到了城门口,姜梨从马车上下来。姜家人也都下来,姜景睿看着姜梨,仍旧不死心的道:“你可真想好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只要你说你想去永州,和我们一块儿去,那些东西不要就不要了。你一个人留在燕京城,可没什么好玩的。”
  卢氏欲言又止,似乎也想跟着劝几句,但想来姜元平之前已经与她打过招呼,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你在永州好好玩儿吧,”姜梨微笑着对他道:“也许日后得了机会,我也会来永州,介时还要你在永州带路。”
  姜景睿嘁了一声,低声道:“真是固执。”
  姜梨但笑不语,她还记得第一次看见姜景睿的时候。在姜家人都对姜二小姐充满冷漠敌意之时,这个少年大大咧咧,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用提防异样的目光看她。她看着姜景睿,总会想到薛昭,姜二小姐和姜景睿年纪相仿,可薛芳菲却比姜景睿要年长。
  姜元柏看向姜梨,面上复杂,最后只是拍了拍姜梨的肩,道:“好好保重自己。”
  “父亲也是。”姜梨真切的道:“天冷了,多加衣,莫要着了风寒。”
  姜元柏不算个坏人,但对于姜二小姐的事情上,他又太糊涂了,若非他的不辨是非,姜二小姐也不至于年纪轻轻就香消玉殒。正因如此,姜梨对于姜元柏,始终没办法像对于叶家人那般亲近。仿佛她这样做,就对不起早逝的姜二小姐一般。但临到头了,这一刻,突然便觉得前尘过往尽数如烟,恩怨情仇一笔勾销。就是如此。
  姜元柏和姜老夫人重新上了马车,卢氏他们在马车上和姜梨挥手作别,姜梨站在城门口,看着一行马车渐渐远去。
  桐儿和白雪站在她身后,两个丫鬟都有些伤感。姜梨忽然也觉得有些寥落,无论如何,她名义上的家人,从此以后就这么分别了。今生今世,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得以再见。
  分别终究令人不舍,这一刻,她明白了当年姬蘅的感觉。眼睁睁的送走一个又一个的家人,直到最后只剩下他一人。
  姜梨回过头,随即愣住了,十二月的大雪天,风雪中,不远处站着薛怀远,司徒九月推着薛昭,撑着伞,他们担忧的看着她,就在她的背后,一转头就看到的。
  姜梨先是一怔,随即慢慢的,慢慢的笑了起来。
  或许,她从来就不是一个人。有人在背后等着的感觉如此之好,所以,她怎么能让姬蘅一回头,发现身后什么人都没有?
  她也要做那个在背后等待的人。


  【第 241 章】大结局(下)

  姜家搬离了燕京城之后,姜梨就真正的住进了国公府。
  姜梨的态度,被燕京城的许多人都看在眼里。这几个月以来,洪孝帝将朝野中从前的有异心的臣子陆续处理,换上了信任的新贵。朝中格局彻底翻盘,北燕的江山,算是开启了新的局面。
  不过即便如此,果如姜梨最初预料的一般。姬蘅的战死,使得一些过去姬蘅的敌人开始蠢蠢欲动。到了这个份上,一些观望姬蘅是否还会中途杀出来的人彻底的放心下来,开始着手对付姬蘅。
  姜梨住在国公府里,一直守着国公府。一些臣子上奏洪孝帝剥夺姬家的爵位,只因为将来姜梨若是改嫁他人,这爵位便要落在别人头上。姜梨便进宫请命,表示自己终身不嫁。另一面,薛怀远也点拨了叶世杰,让叶世杰在朝中使力,护着国公府。
  这几个月下来,几次风雨欲来,最后都平安无事。后来那些人看姜梨的态度似乎十分顽强,叶世杰也越爬越高,最重要的是洪孝帝的态度已经很明显了,似乎不打算收回国公府的爵位,于是那些人也就偃息旗鼓。更多的人则是看热闹,姜梨是发誓终身不嫁,可到底是个年轻的姑娘,人生漫漫,如今是这般想的,可再过几年且看,怕不是会主动食言。倘若自己吞不下自己酿下的苦果,不准还会惹出一番风月韵事,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
  姜梨知道那些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思,她也浑不在意。便是每日陪薛昭一起练鞭法,她不如薛昭有武功底子,干脆专心的学习使用各种淬了毒的暗器。如今在燕京城中,并非高枕无忧,危险时时刻刻会出现,而现在,不会再有一个姬蘅出现。她得想办法保护其他人。
  在姜梨的心中,还有一个念头,她不知道如何与薛怀远说。她想再过些日子,便亲自去七闽一趟。如今大雪封山,进不去山里,等春日到来的时候,能进山了,无论如何,她都要进去一趟。姬蘅到现在都死不见尸,人人都以为他是被野兽分食。似乎也应验了那个预言里的话,可姜梨总觉得,他不会如此无情。纵然他是真的回不来了,她也要亲自去证实这一点,而不是在燕京城里,等着别人传来的消息。
  时间像是过的很慢,但又像是过的很快,转眼就到了年关。
  今年仍然在燕京城过。姜梨在年前,已经在叶明煜的见证下,认了薛怀远做义父,之后就一直称薛怀远为爹。叶明煜倒是觉得没啥,在叶明煜看来,薛怀远比姜元柏好得多了。至少现在陪在姜梨身边的,是薛怀远和薛昭。而叶明煜也十分喜欢薛昭的洒脱义气,若不是因为差这辈分,都要和薛昭称拜把子兄弟了。
  今年在国公府过年,孔六和陆玑却没有出现了。自从金吾军班师回朝以后,陆玑听也回老家去了。闻人遥说,当初陆玑跟着姬蘅,是因为姬蘅对他有知遇之恩。那时候陆玑一家被仇家追杀,被灭了满门。是姬蘅带着陆玑去找到那些仇家,当着陆玑的面将仇家一一诛杀。从那以后,陆玑就决计跟着姬蘅。他早在许多年前还是幼童的时候,就有“神童”之称,也并没有因为年岁大了就变得平庸。起初跟着姬蘅大约是为了报恩,但后来也是真心的想跟着姬蘅,如今姬蘅不在,陆玑留在燕京城也没有任何意义。他又没必要做官荫庇子孙,干脆就回家种田去了。
  孔六仍然在燕京城,只是年关事务繁忙,没来得及而已。闻人遥倒是一如既往的仍在,司徒九月也在,只得庆幸正因为这样,国公府才不至于成为一座荒府,什么人烟也没有。
  逢年过节的时候,姜梨也会代替姬蘅去祭拜他的父母姬暝寒和虞红叶。想当年多惊才绝艳的两个人,如今却再也见不到,多少有些惋惜。姜梨做的很细致。
  等到了新年那晚,大家都要在府里吃年夜饭。
  叶明煜请来的厨子,做饭的手艺实在是很好。但姜梨坐在桌边,却总是想起姬蘅亲自下厨的模样。想来闻人遥和司徒九月也是想到如此,面色都有些不自然。叶明煜不知是什么缘故,只抱怨了几句气氛怪怪的,最后也只得不了了之。不过薛怀远却是猜到了,他没什么,只是看着姜梨的目光,到底含了些担忧。
  小蓝已经长得很高了,成了一匹英俊的宝马,脾气也越发大了,小红喜欢落在他头顶上啄它的鬃毛,小蓝便在院子里跑的把人都要撞翻了。叶明煜抱怨了几次,是姜梨他们对小蓝小红实在很溺爱,姜梨但笑不语,小蓝和小红到底是姬蘅留下来的,姬蘅不在,他们也再没有了忌惮,行事放肆的很,只是……姜梨偶尔会想,不知小蓝和小红,有时候会不会想起他们的主人,觉得国公府里失去了那一抹红色,便像是没有了灵魂,再无往日鲜艳璀璨的模样。
  到了晚上,大家要在一起守岁,闻人遥突然没头没脑的了一句,“上次我们也是和姜二小姐一起守岁的。”
  众人一愣,叶明煜眯起眼睛,问道:“啥意思?阿梨怎么可能和你们一起守岁,姜元柏能许吗?你莫不是在做梦,还是睡糊涂了?可千万不要到处乱,坏了我们家阿梨的名声。”他气势汹汹的把腰间的刀一抽,往地上一顿,“哼!”
  薛昭和薛怀远却意识到了什么,探究似的看向姜梨。
  姜梨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想到那时候都深更半夜了,赵轲护着她从姜府里跑出来,巴巴的去给姬老将军烤鹿肉的场景。可笑着笑着,笑容就淡了,只觉得十分凄楚。
  那场粗豪的、欢乐的、直接的盛宴,竟然成了他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一起过年。她还记得每一个清晰的画面,姬老将军和姬蘅的每一句话,但人却已经不在了。原本以为今后还会有无数个这样的日子,但没想到会突然这样戛然而止。
  司徒九月瞪了一眼闻人遥,闻人遥看见姜梨的脸色,像是才明白过来自己错了话,当即掩饰的端起面前的酒盅,道:“我看我们还是先敬一杯!新年好啊各位!”
  大家纷纷举杯相庆,无人看见姜梨端起酒杯凑近嘴唇的时候,轻声又说了一句:“新年好呀,姬蘅。”
  待守岁一过,众人纷纷觉得疲乏,便回屋睡觉去了。姜梨也觉得累,不过更多的却是觉得自己心中千头万绪,怎么也睡不着。越是如此,她越是想到姬蘅。总觉得如果姬蘅还活着,回来了,今夜又是如何,至少这个夜晚,不会让她觉得这样的冷。
  她从贴身的脖颈处,摸出一枚扇坠来。那枚蝴蝶扇坠,让她精心修补,总算是看上去和从前差不离了。她把扇坠做成项链,戴在脖子上,让它贴着自己的胸口,感受到自己心跳的温暖,仿佛这样姬蘅便能随时陪在她身边。
  红色的蝴蝶在灯火下,流动出华丽的光彩,姜梨捏着扇坠,看的出了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风雪的声音像是停了,在寂静中,似乎传来了“叩叩”的敲门声,那敲门声不紧不慢,像是某人含笑站在门口,冒着满身的风雪,红衣华艳,敲响了故人的门。
  姜梨猛地一震,紧接着,从心中掠出一阵狂喜来。她甚至都没有披上外裳,便冲出门去,马上将门打开。然而门外什么都没有。
  她不甘心,又往外走了几步,国公府这样大,她顺着自己院子,甚至走到了外面去。长廊下,灯笼被风吹得微微晃动,灯火像是要被吹灭了。底下覆盖了厚厚的雪,天上的雪却没再下来。
  但什么都没有。
  仿佛她成了戏文里游园惊梦的那个人,一切不过是一场雁过无痕的美梦。那敲门的声音不过是风与她做的玩笑,她却在极致的思念之下,当了真。
  姜梨忍不住慢慢的蹲下身,捂着脸哭泣起来。
  她哭的十分克制,更像是年幼的兽找不到方向,迷茫的,又怕被旁人瞧见她的脆弱,低低的呜咽。这些时日来面对众人她的淡笑如常,看上去什么都不放在心上,没有姬蘅也能好好地走下去,却在今日被这个残酷的美梦给彻底摧毁了。她伪装不了,再如何伪装,也会有疲惫的一日。尤其是住在这里,处处都是回忆,处处都是他的影子,她如何能装作若无其事。她又不是神仙,也不是铁石心肠。
  姜梨哭了很久很久,她不爱在人前哭,仅有的几次哭泣,似乎姬蘅都在,而今,当他哭泣的时候,无论是冷冰冰在一边作壁上观的姬蘅,还是温柔的替她拭去眼泪的姬蘅,都不会再出现。
  直到风声都沉寂下来的时候,姜梨从臂弯抬起脸,她看见在她不远处,叶世杰站着,面色复杂的看着她。
  他不知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也不知道就这么听她哭泣听了多久,总而言之,叶世杰没有来打扰她,就这么静静的作为一个旁观者,就如同他过去所做的一样。
  “叶表哥?”姜梨站起身来,她揉了揉发麻的膝盖,面上还未收起方才的悲伤,又带了新的惊愕,“你怎么在这里?”
  叶世杰道:“我睡不着,出来走走,恰好看见了你。”
  “让表哥笑话了。”姜梨轻声道。
  叶世杰走进了两步,他盯着姜梨的脸,姜梨的眼睛有些微肿,目光却一如既往的清澈。这令他想到在燕京城里刚见到长大后的姜梨的时候,那时候姜梨从街道上突然出现,表明她的身份,她嘴角噙着微笑,淡定又从容,眼中有微微的骄傲和疏离。
  现在的姜梨,没有那些疏离了,她的性子越发的平和,仿佛这才如她的本性一般。她也不为外界的事情所动摇,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是平静的模样。却原来,她所有的热烈和情绪,都给了另一个人,不会为外人知晓。
  “你为什么哭?”叶世杰听到自己的声音,“是为了姬蘅吗?”
  话一出口,叶世杰自己也愣了一下,他不明白为何自己要问这么愚蠢的问题,这分明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但他心底的那一丝不甘心,却令他突然想要这么问。
  “是。”姜梨坦诚的答道,“我之前好像梦见他了。从梦里醒来,觉得很是不甘心,表哥一定觉得我很幼稚,为了一个梦而哭泣,是孩子才会做的事情。”
  所以呢?叶世杰心中默默地想,这说明姜梨在姬蘅面前,可以毫无顾忌的展露自己所有的喜怒哀乐,她在旁人面前成熟而得体,在姬蘅面前,便是一个任性妄为的姑娘,这是别人看不到的一面,只有姬蘅能看到。
  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妒忌来。这妒忌来的气势汹汹,令他自己毫无防备之下,就道:“表妹,肃国公不会回来了,如果你想要活的轻松一点,最好忘了他。”
  姜梨闻言,讶然的看向叶世杰,像是诧异叶世杰居然会这么说。叶世杰被她的目光看着,忽然也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知道自己的这话实在是太自私了一点,但他控制不住自己。
  殷之黎喜欢姜梨,至少还争取过。然而他喜欢姜梨,却连说也没办法说出口。叶世杰也有自己的骄傲,他并不觉得自己出身商户,所以配不上首辅姜家的嫡出小姐。况且现在姜元柏也不是首辅,而他已经步入仕途。叶世杰不能说出口的原因,无非是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姜梨的眼中只有姬蘅,在姜梨眼中,自己只是表哥,是兄长,唯独没有男女之情。
  在得知姬蘅不再会回来的时候,叶世杰为姜梨的未来感到担忧,但同时,他也不禁问问自己,这会不会是上天考验他的机会?也许他一直照顾姜梨,终有一日,他们之间,也能生出别的结果。
  但谁也没想到,不等别人来,姜梨就决绝的将自己的后路全部堵死了。发誓终身不嫁,于是叶世杰的最后一丝卑微的愿望也就破灭了,他知道自己不再有机会,这一生,只能做姜梨的兄长。
  可他仍不明白,姜梨何以会这般喜欢姬蘅。是因为姬蘅的美貌?天下美人无数,姜梨也不是那般肤浅之人。是因为姬蘅的地位?殷家当初的地位也不低。至于人品性格,姬蘅更是无比糟糕,叶世杰只能确定,姜梨和姬蘅之间,有一些只属于他们对方的过往,就是因为那些过往,才让姜梨的心,无论如何都不会转移。
  他对姜梨说的这句话,固然是真心为了姜梨着想,但也存了自己的私心,只是看到姜梨眼睛的时候,叶世杰觉得,自己的这点心思,可能姜梨早就已经知道了。
  “表哥,你也觉得姬蘅不会再回来了吗?”姜梨轻声问道。
  叶世杰沉默,沉默代表了他的回答。
  “可我总觉得,他会回来的。只是路上耽搁了点时间。”姜梨微微一笑,“虽然等待是很漫长,不过在他没有喊停之前,我都会一直等着他。至于未来的日子轻松不轻松,我只知道,如果我忘了他,才是真的不会有快活的日子。”
  叶世杰心中长长叹息一声,姜梨的倔强,他们所有人都是领教过的,他早该知道如此,所有人轮番劝过,姜梨不以为然,换了他难道结果会有什么不一样么?当然不会。
  “表哥现在是还没有遇到那个人。”姜梨笑道:“等表哥遇到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女子,就会明白,有时候,用一生来等待,其实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换做是表哥面对与我同样的情况,表哥也会做如此的选择。当然,我希望表哥永远也不会遇到如此情况,顺利就好。”
  叶世杰神情复杂的看向姜梨,少女含笑望着他,她的目光里,又恢复了平日里惯有的从容和淡定,不再像刚才发现她那般崩溃脆弱了。她如初见时候,从未变过,但他却从最开始的敌视嘲讽,到慢慢的倾慕。
  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也早已不清楚。也许是在她为桐乡薛怀远仗义执言的时候,也许是她面对叶明煜笑的开怀的时候,甚至更早,从他在街道上被官司缠身,陌生的少女从人群中走出来,挡在他的面前,不紧不慢,胸有成竹的帮他化解窘境的时候,他就留意到了她。
  阴差阳错,到底输给了时间。
  而姜梨果然蕙心兰质,她明白自己的一切心思,刚才的那一番话,也是委婉的拒绝,并且希望他去追求自己的幸福。
  只是……叶世杰苦涩的想,倘若真的姜梨要等待姬蘅一生,他是否也要这样无望的等待姜梨一生呢?是真的如姜梨所说,这不过是年少时候的痴恋,等到有一日,他遇到了自己生命里真心喜爱的女子,这些便成为过往,不值一提。还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痴恋成为执念,也如姜梨一样,一生守着一个虚无的永远不会回头的影子,谁也看不见。
  没有人能预料得到未来,他和姜梨都不例外。也没有人能控制得了情感,他也放弃了。
  就这样吧,且走且看,至少他应当觉得满足,还能有机会在这个夜里,看到生动鲜活的姜梨,和她在这里说话。
  “表哥还是早些回去休息吧。”姜梨笑道:“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是啊,”叶世杰看向远方,梦呓似的道:“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一切到底还有新的希望。
  ……
  第二日一早,姜梨起得晚了些。
  昨夜里,因着遇到了叶世杰,又在外面了会儿话,姜梨睡着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不过是新年,所以白雪和桐儿也没有叫醒她,新年嘛,一切都值得宽容。
  姜梨随便吃了点东西,走出屋门外,昨夜后半夜雪又下的很大。清风和明月正在院子里扫雪,饶是如此,走出院子,一脚踏进去,雪也几乎可以没入人的半截膝盖。
  姜梨听到花圃那头传来声音,就往那边走去。刚走近便怔住,只见赵轲和文纪立在那边,正和司徒九月说着什么。司徒九月背对着姜梨,赵轲却是先看到了姜梨的影子,叫了一声:“二姐。”
  姜梨没有回答他,目光看向花圃里,彻彻底底的沉默了下来。
  整个花圃里,大约是经过昨夜的大雪,所有的花几乎都受不住肆虐,彻底的被摧残。一些埋在了雪里,一些露出在外面,却也是东倒西歪,七零八落的样子,看着十分凄惨。
  国公府里的花,或者是珍惜的毒药草,本就娇贵,原先被姬蘅千里迢迢的弄到国公府,让人精心侍弄着。长得花团锦簇,煞是喜人。里面的花也是一年比一年多,正因为如此,司徒九月才能在花圃里找到炼毒的原料。
  金吾军班师回朝,姬蘅战死沙场以后,根据姬蘅之前的叮嘱,整个国公府都送给了姜梨,自然也是让姜梨来打理这片花圃。姜梨并非是花匠,从前侍弄花草,也是在桐乡侍弄那些平常花草,毒药草如何呵护,是真的一窍不通。不过好在原先的花匠还在,一直帮着。姜梨也经常去花圃里帮忙,好像只有这样,便能冲淡她心中的怅惘,给自己找些事请做。
  然而今年燕京城的冬天格外冷,风雪也格外大。昨夜下半夜里,风雪十分急促,众人都没有察觉,这些雪几乎把整座花圃都埋掉了。司徒九月等人今日一早发现,便立刻让人赶紧除雪,饶是如此,似乎也回天乏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这片繁盛荒芜。
  姜梨蹲下身,伸出手去捡起泥土上一朵花,这花瓣上还带着霜雪,已经被碾压的不成形状,依稀可以看得清楚原先漂亮的桃粉色。姜梨捧着那只花瓣,看向司徒九月:“这些……已经没救了么?”
  司徒九月摇了摇头。
  “这些药草本来就不容易找到,生长环境也十分苛刻,燕京城的气候本就不适合它们在这里生长,是姬蘅这么多年一直花重金想办法创造环境。但是今年实在不行了,燕京城一年比一年冷,这些药草熬不住的。根都断掉了。”司徒九月的声音里,也很是惋惜。
  虽然姬暝寒死后,这片花圃似乎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但是有这座花圃在,司徒九月炼毒也方便了许多。而且从某种方面看来,花圃的确为国公府增色不少,令这座府邸充满了仙妖之气,令人向往,而如今的一场风雪,就像是昨夜的美梦被惊醒,留下来的只有清醒的真相。
  对爱做梦的人来,总归十分残酷。
  姜梨不知道说什么,好像自从姬蘅走后,这里就一点一点的失去了生气。即便叶家人和薛怀远他们住进来,每日吵吵嚷嚷,好像很热闹,但总觉得缺少了什么。仿佛这座府邸也知道自己的主人不会再归来,就这么颓败下去。
  她看着满花圃的凄清,只觉得这是十分不好的预兆,便站起身,道:“既然如此,那就把这片花圃埋了吧。把这些花埋了,等开春了,再种。”
  司徒九月惊讶的看着她:“再种?”
  “姬蘅只有两个爱好,”姜梨慢慢的道,“一是赏花,二是看戏。他把国公府交给了我,倘若我把这里弄得灰扑扑的,他这样挑剔的人,见到了定然要不喜。况且有些颜色,增添点热闹也好。”
  司徒九月就不做声了,姜梨既然这么,她也没法再什么,更何况,如今国公府都是姜梨的,姜梨想怎么样做,自然可以怎么样做。
  “不过,”司徒九月指了指另一边,“这些花都死掉了,那棵树还活着。”
  姜梨循着她的动作望过去,便见花圃中,还生长着一棵树。这是一棵梨树,是那一日夜晚,她从姜府到了国公府,看见姬蘅在种,便自己上前,和姬蘅一起种下的。
  她走到了树边,树长高了许多,从稚嫩的树苗,长得挺拔,很有些亭亭玉立的样子。可能再过不了多久,它就能继续长高,长大,到了夏日,它的枝叶繁茂,成为一片绿荫,来年春日,再长出洁白的花朵。它就在国公府里慢慢长大,从姬蘅活着的时候开始生长,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
  姜梨伸手摸向了树干,树枝上也堆满了积雪,把树压得有些歪倒,姜梨拂去那些积雪,它便像得了轻松似的,越发的高了一截。正在这时,姜梨的手下,摸到了一个凹凸不平的东西,她感觉到好像是什么人刻上去的东西,便凝眸一看,这一看,眼圈顿时红了,险些要掉下泪来。
  那上面的字迹熟悉,正是姬蘅的字迹,大约是用剑尖凿刻:二十八年春三月,与阿狸手植。
  她仿佛能透过这行字迹,看见红衣的青年半跪在地,拿剑尖一字一句的凿刻,他神情认真,琥珀色的眸子被月色映的专注,嘴角噙着笑意,美不胜收。
  这对当时的姜梨来说,只是一件事,但却被他放在心上,还认真纪念,仿佛在他的人生里,这是一件值得记住的大事。
  他……怎么这样呢?
  姜梨背过身去,眼泪一瞬间掉下来,没入泥土里面。树在风里微微颤动,温柔又不解,她的心里,酸涩的出奇。
  平复了好一会儿,姜梨才转身走了出去。她想或许这也是姬蘅留给她的东西,这棵他们一起种下的梨树,将会代替姬蘅,一直陪在她身边,度过无数个春秋。
  姜梨走出来后,见到了院子外面的薛怀远,薛怀远打量着她的神色,似乎是有话要,姜梨怔住,问:“爹,出什么事了吗?”
  薛怀远连忙摆手:“没什么,只是有件事想和你商量。”
  “爹请。”姜梨道。
  薛怀远拉姜梨在外面的石桌前坐下,才道:“我想着,新年已经过了,既然你日后都要留在燕京城,我们就先回桐乡一趟。那边的老宅子都处理了,再和乡亲们打个招呼,算是告别,日后就不回去了。你看……”他探寻的看向姜梨。
  姜梨倒是没有多惊讶,薛怀远之前就跟她起过这个打算,姜梨也很赞同。还打算回去桐乡以后,自己就再去七闽一趟,反正去七闽也要路过桐乡。当即就道:“好。”
  薛怀远像是松了口气,犹豫了一会儿,才道:“阿狸,爹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旁人那些劝你的话,爹也不会说,你心里有数。不过你在哪儿,爹和阿昭就在哪儿,咱们一家人日后再也不分开了。不管你今后就一直呆在燕京城,还是去别的什么地方,爹都不会让人一个人。所以你想去做什么就去做,别去管别人的眼光和法,爹和阿昭都会理解你的。”
  姜梨笑了,“我知道,爹。”
  “那么,咱们就计划一下,什么时候启程好了。”薛怀远道:“事不宜迟,咱们走的早,回来的也早。”
  “爹,”姜梨打断了薛怀远的话,“我也有一件事,想要和爹商量。”
  “什么事?”
  “等回了桐乡之后,我暂且还不想立刻回燕京城,我想去七闽一趟。”
  薛怀远闻言,久久没有回答。
  “爹,我怎么想,都没办法接受,要我就在燕京城一直等待,我不是不能等待,但我总觉得,我还能做些别的事,只有我亲自去找了,亲自觉得没有希望了,我才会死心。否则,我这一生,都会带着这个遗憾生活。做人不应该凭着本心么?这还是爹当初教我和阿昭的。”
  薛怀远笑着叹了口气,摇头道:“阿昭之前告诉我,你一定会去七闽一次,我原先还不信,现在看来,那个臭子倒是很了解你。阿狸,爹说过了,你要做什么,爹不拦你,但是爹和阿昭要陪着你一道去。”
  “可是你们的身体……”
  “我们的身体不好,难道你一个弱女子就好了?就这样罢,阿狸,姬蘅是你的执念,你也是爹的执念。我已经失去一次你,不想再失去一次。”
  姜梨清楚地看到了薛怀远眼中的痛色,她忽然觉得自己也实在太自私了。自从姬蘅出事,她沉浸在悲伤里,却忘记了自己这幅样子,落在身边亲人眼中该有多着急。薛怀远上次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死去,他不能再承受一次这样的痛苦了。
  姜梨点头道:“好,爹,我们多找几个护卫,一起去七闽。”
  薛怀远这才满意,二人又起何时出发,要带哪些人去的时候,正巧叶明煜从一边经过,闻言一愣,道:“你们啥,什么出远门?去哪儿?”
  姜梨回头,叶明煜扛着他的大刀,正从外面回来,姜梨就回答道:“我们打算回桐乡一趟。”
  “回桐乡?”叶明煜看向薛怀远,“咋?薛先生这是要回老家去了?”
  “不是的。”薛怀远解释:“这次回桐乡,是处理桐乡那边的老宅子,再和乡亲们告别,之后就不再回桐乡,留在燕京城里陪着阿狸了。”
  “这样啊。”叶明煜大大咧咧道:“那咱们一道啊,我也要回襄阳一趟。”
  这回,轮到姜梨惊讶了,姜梨问:“舅舅要回襄阳?”
  “是啊,昨儿个接到大哥的信了,大哥涛水纹现在在燕京城卖的挺好。现在世杰官儿做的也不错,娘平时想看看世杰都看不到,总不能一直都这样分隔两地,叶家多年前本就在燕京,如今又打算从襄阳杀回燕京了。我这次回去,就是把娘和大哥他们全都接过来。”叶明煜大笑道:“阿狸,等你表姐他们都到了,你在燕京城里,也就不那么寂寞了。说不准叶家铺子里的事儿,还得你来帮忙哪。”
  这倒是出乎姜梨的意料,不过她确实很高兴。她的确也很久没有看到叶老夫人他们了,便道:“这样再好不过。”
  “所以哪,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出发,也捎上我。”叶明煜拍拍胸,“有我跟着,拦路山匪都要绕道,一路安全得很,咱们出发顺风顺水,保管比你想的早到!”
  姜梨和薛怀远对视一眼,姜梨就道:“那么,就请舅舅与我们一道出发了。”
  “好嘞。”叶明煜爽快的回答。
  ……
  从燕京城回桐乡的这一路,是姜梨重生以来,第二次走了。上一次的时候,她身边什么人都没有,如今薛昭和薛怀远都在身边,大约是老天宽容。但老天又不愿意赐予人平静圆满的一生,便又将她珍贵的东西夺走了。
  姜梨是在年后第十天出发的,走的时候,燕京城大约没有人知道。国公府也留了一些人照看,赵轲和文纪跟着同行。司徒九月也在,说是可以顺带看看路上能不能找到珍惜的毒药草做原料。一路上,果然如叶明煜之前保证的那般,并未遇着什么山匪拦路盗寇,但也许是因为他们人马太多,护送在马车身边的侍卫们看上去也不像是吃素的,便真的有歹人,也早早的就退散了。
  总归,到襄阳的路上,一路平安无虞。
  众人先是到了襄阳,见过了叶家人。叶老夫人在襄阳已经听过姜梨发生的这些事,一直拉着姜梨的手心疼的掉眼泪。觉得姜梨年纪轻轻便日后再也不嫁人,终归是命苦了些。叶家的其他人也为姜梨感到难过,叶嘉儿更是为姜梨的未来夫君战死沙场伤心极了。正因如此,叶家人反而更加用心的对待姜梨,希望姜梨在襄阳的这些日子,能够过得尽量高兴一点,暂时忘却那些悲伤的事。
  因为叶老夫人身子不好,叶家得等气暖和一点的时候再启程回京。同时也需要一点时间处理襄阳的店铺和宅子之类的事,这一次叶家举家迁到燕京城,便不打算回来了。
  姜梨就暂且先住在叶家。等时间再过了十几日之后,薛怀远和薛昭要先去桐乡,姜梨便对叶老夫人道:自己也想去桐乡看看,毕竟上次在这里,只顾着对付冯裕堂,却没有好好地看桐乡是什么样子。
  如今叶老夫人生怕姜梨想不开,只要姜梨高兴,做什么都行。当即就爽快的答应了,只是她怕姜梨一个姑娘跟着去会乏味,便让叶嘉儿也叶如风也跟着一道去。三个年轻人并薛昭薛怀远,还有司徒九月,就这么回到了桐乡。
  桐乡还是老样子,冯裕堂倒台之后,来了个新的县丞。这位县丞年纪倒不是很大,还不到而立之年,不过大约正是因为年轻,倒是颇有些才气。在桐乡已经办了好几件大事了,百姓们对这个县丞也很满意。听闻薛怀远回来了,桐乡的百姓全都涌到了薛宅门前,送上鸡蛋粮食什么的。
  之前姜梨把薛怀远从冯裕堂手下救出来的时候,薛怀远已经疯了,桐乡百姓也知道这一点,无不扼腕叹息,如今薛怀远好端端的站在面前,口齿清晰,除了看上去比从前稍微苍老憔悴一点,分明和过去一般无二。百姓们只得感激上天垂怜。张屠夫大笑道:“我就知道薛大人一定会好起来的!这世上,还是好人有好报!”
  众人附和着,那些百姓又看见了姜梨,甚至还要跪下来给姜梨磕头感谢,当初若不是姜梨将他们带到燕京城去打石狮鸣冤鼓,处置了冯裕堂,否则冯裕堂在桐乡一直作威作福,他们也不知还要受多久的苦日子。
  姜梨哪里敢让他们真的跪下,忙侧身避过,将他们扶了起来,只道不碍事。那些人又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薛昭,纷纷唏嘘。
  好容易送走了这些热情的百姓,将薛宅收拾干净,众人才真正的住了进去。
  薛怀远对叶嘉儿道:“寒舍简陋,叶姑娘多担待。”
  “不碍事的,薛伯伯。”叶嘉儿笑道:“薛家在桐乡很受爱戴呢。”
  薛怀远笑而不语。大约是吧,不过这次回来,真是诸多感慨。薛家的祠堂里,薛夫人的牌位都落了灰,薛怀远让姜梨进来,给薛夫人上香,说了些话。
  等到了夜里,姜梨住在自己未出阁之前住的院子里,睡着自己过去的床。当初冯裕堂把薛宅给封了,但因为薛家本就清贫,家中也无甚值钱财物,于是屋子里倒是没有人动过。坐在过去的闺床之上,姜梨久久不能平静。仿佛这些年来,出嫁,被害,重生,再被赐婚,到现在姬蘅不知所踪,都只是她做的一场梦,或是在台下看戏的人不小心入了戏,分不清是局中还是现实。
  可到底日子是这样渐渐过去了。她摸到脖颈处的蝴蝶,温热的,晶莹的,像是流动的血,鲜艳的,夺目的,让她的记忆无法褪色。
  她闭上了眼睛。
  这算是……带着姬蘅回到故乡了吧。
  ……
  四月初一是春灯节。
  桐乡有一条长河,到了春灯节这一日,许多姑娘夫人会在河堤边放下亲手做好的花灯,花灯里面装着蜡烛,远远望去,水面之上一片灯火,将水下也照亮,波光粼粼,仿佛龙宫仙境。
  晚上的时候,几个年轻人要出行去感受一下热闹的春灯节。薛怀远腿脚不便,没有跟着去,只让护卫们跟着照顾好她们。
  除了薛昭和薛怀远,其余人都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桐乡不比燕京城繁华,但民风淳朴,大约是因为春灯节对他们来也十分重要,于是这一夜,就如燕京城的庙会一般热闹。街道上全都是出来看热闹的人,有小姐公子,也有平民家的少年少女,亦有玩闹的孩童。街道上许多人都戴着面具,面具是画的神像面孔,五颜六色什么都有,乍一看上去,像是唱大戏的。只因为桐乡百姓们认为,春灯节神仙会化作凡人下凡游玩,神仙到了哪个地方,便会保佑哪个地方这一年风调雨顺,大获丰收。于是桐乡的百姓们都习惯在春灯节带着神像面具出来游玩。
  司徒九月买了个黑脸神像,叶嘉儿则买了个看上去眼睛笑的眯成了一条缝的慈眉善目的菩萨。而叶如风戴的面具,脸孔像是在吹胡子瞪眼,十分凶煞。薛昭和姜梨买了一对双生童子的面具戴着。
  到处都是花灯,到处都是热闹的人声,捏泥人的人随处可见,司徒九月还被人给塞了一个糖葫芦在手上。玩杂耍的,吹糖人的,桐乡的热闹,和京城截然不同,但有一种世俗之外的繁华,像是书籍中记载的世外桃源,人人怡然自得。
  司徒九月是第一次来到桐乡,神情之间尽是惊奇。薛昭便为她解释这些东西,不知不觉,他们二人便单单落在了后面。姜梨见状,也不催促,让他们二人独处一段时间也好。司徒九月难得有这般轻松的时候,姜梨转眼看的时候,还能看到司徒九月脸上的笑意。她是真的很开心。
  姜梨也为她开心,叶嘉儿和叶如风这时候正好在一个杂耍人面前停下脚步。那杂耍人手上拿着一叠盘子,头上还顶着一叠,重叠的老高,怎么也不掉下来,人群中发出阵阵喝彩的声音。叶嘉儿二人看的入了迷,姜梨就停在一边,耐心的等待。
  正在这时,姜梨偶然的一回头,目光突然凝住了。她似乎看到人群中有个熟悉的身影一闪,那抹鲜艳的红色,令周围的繁盛和热闹黯然失色。姜梨心中巨震,身体比她的思考还要快,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朝那边人跑了过去,想要看清楚那人究竟是谁。
  身边全都是人,姜梨撞到了许多人身上,她对人道歉赔罪,然而接着找。怎么都找不到,那像是她看花了眼,或者是她的幻觉,但却真实的不可思议。姜梨追上了前面一个戴着面具的红衣人,有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找到了,颤抖着伸手揭下对方的面具,然后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那是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狐疑的看着她。
  姜梨哽咽了一下,才道:“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那男人本想责怪几句,看见姜梨眼眶红了,还以为她是害怕,便道:“没事没事,认错人了哭什么。”尴尬的走了。
  姜梨留在原地,来来往往许多人走过,她在人潮拥挤中,试图发现那个红色身影。可是灯火憧憧,她什么都看不到。来来去去的人脸上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可没有一张面具之下的脸,是她想要看到的。她把姬蘅弄丢了,怎么也找不到。
  桐乡的两边街道上,种满了桃花树。今年的春意特别浓,树上层层叠叠盛开的全是风流。原是人间难得的丽色,也就在这万人丛中的热闹中,令姜梨觉得惨然又凄清。
  她找了一遍又一遍,入眼处的好像变成了同一人,终于,她也累了,就此停了下来。
  身边早已不见了叶嘉儿和叶如风的身影,她走得太急,没有和这姐弟二人打招呼,可兜兜转转,什么也没留下。
  四月的风像是也带着暖意,拂到人脸上痒酥酥的。姜梨便顺着河畔慢慢的走,河畔上有许多姑娘正在放花灯,水面都被点亮了,有情人以涟漪写相思,歌舞热闹,姜梨慢慢的走,仿佛回到许多年前那个春风沉醉的夜,姬蘅也是如此,慢慢的走,热闹与他无关,在一片繁华里格格不入,仿佛闯入的陌生人。
  一些人会对姜梨投来好奇的目光,就见这秀丽灵澈的少女,脸上一片失魂落魄,不知在想什么,走的格外缓慢,仿佛人生。
  灯火像是永远也不会熄灭,姜梨走了很久很久,她走到了河堤的尽头,就在这时,她听到了叶嘉儿的声音:“表妹!”
  姜梨回过头,叶嘉儿气喘吁吁的跑过来,抓住姜梨的手,左看右看,道:“表妹,你去哪里了?我怎么也找不到你,还以为你不见了,差点就要去报官。”
  “我没事。”姜梨勉强对她笑了一下,没见到叶如风的身影,就问:“如风呢?”
  闻言,叶嘉儿的脸色越发难看了,姜梨就问:“可是出什么事了?”
  “我和如风最初还不知道你不见了,以为你是去等薛少爷他们。前面不远处有人在搭台唱戏,如风没见过唱的这样好的戏班子,可是戏台周围都有人守着,不知是哪里来的富家公子,包下了这场戏,只给他一人看。如风年轻气盛,气不过,与那人吵了起来。后来薛少爷来了,前去解围,现在也还没弄清楚呢。”
  姜梨皱眉:“怎么会这样?”
  “我便是想要劝,也奈何不得。”叶嘉儿满脸焦灼。
  “姐姐别急,我去瞧瞧是怎么回事,阿昭既然在,想来不会让如风出事的。”姜梨安慰她道。桐乡的百姓姜梨都熟识,除非是外地客,否则只要是这里的人,姜梨都认识。大约是个误会。
  叶嘉儿点头:“我带你去。”
  二人便匆忙赶往叶嘉儿的地方,便见桐乡东街楼下,青莲坊中,隔得老远,就听到婉婉而转的戏腔,唱的正是《牡丹亭》。
  “梦回莺转,乱煞年光遍,人一立庭深院。注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那唱戏的女声悠远又慵懒,一刹那,春光顿开,周围的看戏人并不进坊间,只在外面张望。道路两旁,尽是桃花旖旎,就如那戏文里的春色烂漫,游人不小心走入其中,闯进一桩惊梦。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艳晶晶花簪八宝填。可知我一生儿爱好是然?恰三春好处无人见,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赋予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赏心悦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开的这韶光贱。”
  饶是姜梨知道自己为何而来,此刻也忍不住为这戏腔而惊艳,脚步也不禁慢了下来。她往前走,青莲坊门口,果然搭起了巨大的戏台,台上的人唱的春情难遣,幽幽怨怨,春光暗流转。
  台下有一排椅子,却只有一人坐着,只看得到他的披风,姜梨未曾看到薛昭,也未曾看到叶如风,等回头去看时,只有人群,连叶嘉儿也看不到了。
  她不知道是何缘故,正打算上前,忽然愣住了。
  那人背对着她,她看不到对方的模样,但是,看得到他手中的折扇。
  那把折扇一点一点的展开,上面的牡丹绣着金线,精致又华丽,美艳的动人,如同姜梨的记忆一般,永不褪色。她不由得摸向自己的脖颈,那里,蝴蝶的扇坠像是瞬间有了生命一般,几乎要展翅欲飞。她的心也高高的飞起,不在人间,脚步踩不到地面,虚虚浮浮。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转过这芍药栏前,紧靠着湖山石头边。”
  那戏腔里竟是缠绵,姜梨目光一动不动的盯着那人的背影,怎么都动不了了。
  那人像是知道了姜梨也在此,轻摇折扇的动作一停,他修长的手握着扇柄,站起身来,任由咿咿呀呀的戏腔动人,转过身来。
  灯火阑珊,一刹那时光流转而过,惊艳的人依旧惊艳,站在春色无边的夜里。桃花朵朵为他争相开放,那青年着红衣,持折扇,唇红齿白,美艳逼人。他琥珀色的眼眸倒映出夜里的星辰和灯火,隔着人群重重,也清楚地映出了她。
  姜梨手中一松,蝴蝶扇坠猝然落地,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又在热闹里被瞬间淹没。可她全然不在乎,只是紧紧的盯着红衣的年轻男人,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
  天地万物好像也没了声音,仿佛多年前他坐在墙的另一头,她在墙里秋千上歌唱。又像是当初佛堂屋顶,月色朦胧,她秉烛抬眸,惊撞了人间绝色。
  那些酸楚、悲伤、怅然和绝望,都已经远去。桃花色里,他不紧不慢的朝他走来,世间人来来往往,亦没有阻挡他的脚步。鸿雁度青,红豆生南国,相思千万种,情人却只有一个。就是他,只有他,再不会有别人。
  他走到姜梨面前,弯腰捡起她脚边落下的蝴蝶扇坠,眉宇间一如既往的轻佻又勾魂,笑盈盈的递还给她,“姑娘,你好像捡到了我的东西。”
  姜梨噗嗤一声笑了。
  她曾以为相遇最美好,原来世间难得是重逢。
  “那你打算如何报答我?”她侧头,眼眸里都是笑意,“以身相许如何?”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