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13

千山茶客:嫡嫁千金 88 - 90

  【第八十八章】堂会

  农历八月十五,是中秋节。
  这一日和平常没什么不同,至多也就是姜府里一起吃了一顿团圆饭。但就是这顿团圆饭,说是“一起”也不甚准确。因着姜玉娥被送往庄子上“养伤”,姜玉娥得到明年开春去宁远侯府上,她其实年纪还小,但因着杨氏怕拖得太久,对姜玉娥反而不利,只得先让姜玉娥嫁过去再说。
  姜幼瑶大约终于也是知道了此事再无转圜余地,便是不死心,成日被姜老夫人禁足也做不得什么,不到月余就消瘦了许多。原来的娇艳可人如今看着竟像是风吹就倒,楚楚可怜。
  不过这样一来,姜元柏反而是更心疼了些。吃饭的时候姜梨便注意到,姜元柏对季淑然母女的态度温和极了,应当是觉得周彦邦一事委屈了姜幼瑶,在补偿姜幼瑶。
  姜梨见他们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样子,倒也没什么别的感觉。卢氏却是看不过去,故意堵季淑然似的道:“今晚的中秋灯会,大伙儿都要去吧。”
  “幼瑶就不去了,”季淑然道:“幼瑶得了风寒,这些日子还没好,出去了倘若吹风更是麻烦,你们去吧,我在家陪着幼瑶就是了。”
  姜老夫人还没有解姜幼瑶的禁足,因着姜幼瑶的性子和对周彦邦的感情,难免放她出去会找周彦邦。姜老夫人希望姜幼瑶死心,如果姜幼瑶一味纠缠周彦邦,也会让宁远侯府的人轻看姜家。姜幼瑶自己也不愿意出去,虽然被禁足也很令人气恼。但只要一想到出门去,众人都要用一种同情的眼光看她,姜幼瑶就觉得屈辱极了。周彦邦一事,虽然和她并无关系,却连累她也成了这件风流韵事里的笑话,可怜的未婚妻。与其在外面瞧着别人的眼神闹心,还不如自己呆在府里,眼不见为净。
  “我也不去了。”姜元柏道:“我还有朝务处理。”如今他觉得委屈了姜幼瑶,一心想要补偿这个小女儿,季淑然母女都不去,姜元柏断然没有抛下妻女独自前去的道理。
  卢氏眼珠子转了一转,道:“你们都不去,梨儿怎么办?总不能让梨儿一个人去吧?”
  一边的姜元平轻轻咳了一声。
  “无事的,”姜梨笑道:“我也并不很想去。”
  “梨丫头和你二婶一道去吧。”姜老夫人突然说话了,她道:“你今年刚回燕京城,中秋灯会也很好,这些日子你也辛苦了,好好休息休息。”
  姜老夫人都发话了,姜梨自然不好推脱什么,虽然心里千般不愿,也只得应承下来。这下子,弄得姜元柏倒是两难,一面是刚回京不久的长女,一面是受了委屈的幼女,手心手背都是肉。不过最后,他还是决定留在府里。姜梨看起来既懂事又大方,姜幼瑶却从没吃过什么苦头,日后有机会,再补偿姜梨就是。
  见长子仍然只顾着季淑然母女,冥顽不灵的模样,姜老夫人心中叹息,摇了摇头,吃过饭就回去了。反倒是姜景睿最高兴,等老夫人走后,一个劲儿的对姜梨挤眉弄眼,散场后,还故意走在后头,和姜梨道:“还说你不想去,老夫人一句话还不是得乖乖跟着?”
  姜梨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懒得理会他。姜景睿就自顾自的说开了:“到时候你定会大开眼界的,这一路上的吃食、糖人、还有灯谜,听说金满堂今晚还要唱堂会,到时候带你开开眼,喂,你别走哇——”
  姜梨远远地将姜景睿抛在身后,步子越走越快,真是躲都躲不开。想着今晚不出门省的触景伤情,偏偏姜老夫人说话,她要是回避还显得太刻意了些。不过出门也并不是没有好处,外面的人看见她出来看灯会,姜元柏和季淑然姜幼瑶等人却不在,大约也要在心里指点几句。在外人面前,姜元柏总要顾忌着几分,努力把一碗水端平吧。只得走一步看一步了。
  因着姜老夫人发话,用过晚饭,天色暗下来后,姜梨就得被迫和二房的人一道出行了。
  姜老夫人不在,她腿脚不方便,留在府里逗姜丙吉玩儿。大房里就只有姜梨一人出门,二房的人都是齐的。三房杨氏和姜元兴也没出来,姜玉娥除了这等事,如今姜元兴出门见了同僚都要低着头走,当然不会出去丢脸。姜玉燕更不可能出去了。
  桐儿和白雪也跟着姜梨,两个丫鬟都是第一次逛灯会,不时地发出阵阵惊叹。姜景睿故意落在后面,和姜梨并排走着,道:“你怎的一点也不好奇?我看你身边的两个丫头看起来都要比你高兴。”
  姜梨的神情很平淡,和平时不一样的平淡,姜景睿发现,她甚至称得上是漠然。虽然唇角带着惯常的微笑,但就算是花灯暖融融的灯光,也不能照亮她的笑容。
  不过这幅带着点清寂的美丽却吸引了不少游玩的公子哥儿,一路上,姜景睿光是发现偷看姜梨的少爷们,就不下七八个。
  燕京城的大街小巷,酒楼茶肆,到处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都是百姓们自己亲手扎的。每个地方的习俗都大同小异,譬如燕京城的花灯,就和桐乡的河灯一样。只是花灯是挂在绳索山那个的,河灯则是漂流在水面。有六角形的,也有做成灯台模样的。心灵手巧的人不在少数,别看平日姜景睿大大咧咧的,对这些美丽的东西竟也十分感兴趣。不时地拉着姜梨说这个好看,还是那个好看。姜梨颇为无语,只觉得比起自己来,姜景睿才像是个真正的豆蔻少女,一脸天真烂漫,温柔憧憬。
  待看到一个兔子模样的花灯时候,姜景睿就死活走不动路了。连前面二房的人都没跟上,非要买下来。奈何这个做兔子花灯的老板也是个倔性子,只说这灯不卖,除非有人猜出上面的灯谜,作为回礼送给对方。
  姜景睿一看到识文断字的就头疼,姜景佑他们又早早的走到前面去了。便一把扯住姜梨的袖子,道:“你不是校考第一吗?来!猜这个,帮我赢了这盏兔子灯,我给你五十两银子!”
  姜梨对姜景睿这种行为十分看不上眼,本想拒绝,但听到他最后一句时,还是改变了主意。五十两银子也不少了,姜景睿不愧是个纨绔子弟,还真是挥金如土。愿意用五十两银子换这么一盏没什么用处的花灯。可惜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姜梨也没想到,她会有出卖自己才学换银子的这么一天。不过,有银子总比没银子好,君不见天下多少读书人,才高八斗,一文不名。
  她便停下脚步,仔细的看向姜景睿十分青睐的这盏花灯。
  扎花灯的人也是有几分手艺,这样动物形状的花灯本就难扎,这人却扎的栩栩如生。身子用雪白的布帛包裹,里面是竹子做好的骨架。一对带着粉色的长耳,眼睛用两粒红豆点缀。随着里头灯火摇曳,兔子的眼睛也显得灵动几分,好似下一刻就要跳起来似的。的确是一盏很漂亮的花灯。
  再看向花灯底下木牌上写着的灯谜,姜梨本是微笑着看着,却在猛然间,微笑僵住,神情巨变。
  只见灯谜上一行细小的字,赫然写着一排熟悉的灯谜:众里寻他千百度。
  刹那间,姜梨的耳边,似乎又回响起那个深情的声音,他说:“这个字,就如我对你一般。”
  前尘往事尽数落于眼前,姜梨灼伤般的缩回手去。
  姜景睿催她:“怎么了?快猜呀!”
  “我猜不出来。”姜梨冷冷的道。
  “怎么可能?”姜景睿道:“你可是明义堂的魁首,这灯谜又不是红色的,便不是最难猜的,你怎么可能猜不出来?”
  姜梨道:“猜不出来就是猜不出来,你还是另请高明吧。”她转过头拔腿就走,仿佛厌恶那盏灯至极,甚至不愿意多看那盏灯一眼。
  姜景睿始料未及,却又舍不得那灯,一时之间竟没有追上姜梨。等他追上来的时候,人群里早就没有姜梨的影子了。姜景睿当即就心道糟糕。
  顺着人群,姜梨在慢慢的走着。
  卢氏他们已经走到了最前面,姜景睿又在后面,人群摩肩接踵,很快就会将人挤散,既不在原地,很容易迷失。
  姜梨并不很害怕,她认得燕京城的路,眼角也瞥到最近出的城守备的位置,一旦真有什么问题,能第一时间就向离她最近的城守备呼救。
  她也不愿意去找卢氏或是姜景睿,只觉得这是个难得的独自的时刻。自打回京以来,她是姜梨,虽然已经习惯了这个身份,但偶尔时候,她也会记起,她原来的名字,叫做薛芳菲。生怕过姜梨的日子过久了,就忘记了自己本来的名字,还有想要做的事。沉溺于这个身份带来的尚且安逸的生活,这不是她想要的。今夜的灯谜,像是一味苦涩的浓药,涩的心头发麻,却也令人短暂的清醒。因此,能撅弃掉做“姜梨”的时刻,这么一个人待着,也很好。
  桐儿和白雪却不知道姜梨心里在想什么,眼见着人群里再也看不到姜景睿一行人的身影,桐儿道:“姑娘,咱们还是去寻二老爷他们吧?什么都瞧不见了,等会子找不着回府的路怎么办?”
  “无事。”姜梨道:“我记得路。”
  “人太多了。”白雪也劝:“咱们身边一个侍卫也没带,要是出事了怎么办?”
  姜梨瞧了瞧自己,如今姜二小姐树敌最狠的,也无非是季淑然母女。但季淑然母女便是要对她下手,也不会挑人这么多,众目睽睽之下。姜幼瑶且不说,季淑然却是十分缜密,半点把柄也不会给人留下。不过凡事都有意外,也不能以常理推断,倘若这对母女丧心病狂起来,一切也是有可能。
  她便歇下心头还想独自去走走的心思,道:“说的有理。”
  白雪和桐儿皆是松了口气,姜梨正要往前去寻卢氏的身影,无意间却是瞥到不远处有一人:“叶世杰?”
  自宫宴过后,姜梨很少去明义堂,姜玉娥一事,到底是影响了姜家姑娘的名声。姜老夫人让平日无事尽量少出门,等避过这阵子风头再说。是以姜梨也没有机会再同叶世杰碰上一面。
  此刻,就在不远处的一个买花灯的小摊贩面前,叶世杰和一个中年男子似乎正在挑选花灯,一边说话,看起来分外熟稔。
  姜梨猜测是叶世杰认识的人,想着打听叶世杰近来的状况,尤其是李濂有没有再次拉拢与他,便打算去穿过人群,往那头的叶世杰身边走去。却不知自己动作的这一幕,全都被另一人尽收眼底。
  望仙楼上,孔六正瞪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群出神,他其实不大爱看这些花啊灯啊的,亮晶晶的晃人眼睛。不过比起呆在国公府看无聊的朝务,当然是热闹更好看些。何况这热闹里,还有许多令人赏心悦目的姑娘,能让黯淡的夜色增添光彩。
  只是今夜,孔六在赏心悦目的姑娘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哎,是姜二小姐!”孔六站起身,兴奋地冲姬蘅道:“你快来看,是姜二小姐,没想到她今晚也出来看灯了。不对,她怎么一个人?身边一个姜家人也没有,这是偷溜出来的?”
  正在品茶的陆玑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了一眼,道:“哪有偷溜出来还带丫鬟的,外面人这么多,大概是和家人走散了吧。”
  “走散了?”孔六眉头一皱:“外面人这么多,歹人不少,年年都有女子被歹人掳走的,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姑娘,难免惹人注意,要是出事了就不好了。”
  “那你当如何?”陆玑好奇的看着他。
  “我送她去找她家人啊!”孔六说的理所当然。
  “孔六,”陆玑道:“你别痴心妄想了,别说那是首辅家的千金,就是普通的姑娘家,也看不上你这样年纪大的。”
  “我年纪大?”孔六立刻暴跳如雷,“我正是最好的年纪,你懂什么?我这年纪怎么了?你才大,你他娘的胡子都这么长了!”
  陆玑却是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的又伸手点了点外面,指给孔六看:“不是我说,你怎么比得上年轻的少年郎,你看,这姜二小姐,可不就是去找叶少爷了么?”
  这话一出,不仅是孔六,就连一直在旁边玩扇子的姬蘅,也忍不住往楼下瞥了一眼。
  果然见在穿流的人群中,姜梨和身边的两个丫鬟正在往对街走去,因着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一条街的距离竟然也走的十分艰难。不过难得的是她的方向感极好,一直朝着一个方向,并未被接连而来的人流冲散方向。而她前去的目的,毫无疑问,正是站着一名俊朗不凡的少年,叶世杰。她想往叶世杰身边走。
  陆玑笑道:“这对表兄妹的感情极好。”
  “这不废话么,人家是亲戚。”孔六一时忘了陆玑嘲笑他年纪大的事,专注的看着姜梨和叶世杰二人。
  姬蘅也站在窗前,若有所思的看了几眼,突然一合扇子,道:“文纪。”
  黑衣侍卫悄无声息的出现在他眼前。
  “请姜二小姐上来。”
  陆玑和孔六都没想到姬蘅会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俱是齐齐看着他,目光难掩诧异。
  “就说我请姜二小姐看金满堂唱堂会,给她安排最前面的位置。”
  孔六的下巴差点掉了下来。
  ……
  人群实在很拥挤。
  燕京城虽然比桐乡大了许多,同样人也多了许多。桐乡最热闹的时候,亦比不过眼下燕京城的一半。很难想象平日里一条窄窄的街道,今日穿越也是如此艰难。
  总算是要到达对面了。正当姜梨心中暗暗松口气,想要带着两个丫鬟往叶世杰那头走的时候,忽然,有一个黑衣人,拦在她们面前。
  桐儿吓得差点尖叫,白雪也举起了拳头。那黑衣人却像是面无表情似的,一字一句道:“姜二小姐,国公爷请您看金满堂唱堂会,在望仙楼安排了最前的位置。”
  “国公爷?”姜梨道:“姬蘅?”
  文纪有些诧异,姜二小姐竟然面不改色的直呼大人的名讳,他点了点头。
  姜梨蹙眉,桐儿小声道:“姑娘,这人突然冒出来,什么国公爷,莫不是唬人的……”
  “不是唬人,”姜梨回答,“他是肃国公的人。”
  这下子文纪心中更惊讶了,他确定姜梨并没有见过自己,但姜梨何以说得这么肯定。下一刻,就听见姜梨淡淡的声音传来:“肃国公喜美恶丑,这暗卫长得如此漂亮,定然是肃国公的人无疑了。”
  文纪分明站的很稳,听清姜梨说的话刹那,也差点滑了一跤。
  倒是桐儿,此刻认真的抬起头来打量起文纪,待看清楚文纪的脸时,也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道:“真的!姑娘,他比咱们府上的侍卫长得好看多了!和二少爷差不多好看!”
  文纪:“……”
  白雪拉了拉姜梨的袖子,小声道:“那姑娘,咱们还去吗?”
  姜梨看向文纪,文纪看不出来什么表情,她心里思忖几番,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道:“去吧。”
  桐儿还是有些害怕,姜梨却很无奈,她晓得,就算自己说不去,拒绝了肃国公,姬蘅也会有办法来让她去的。之所以这么有礼,不过是因为他想要显得有礼一些,但这个人骨子里,留着独断专行的血液。没有人能拒绝他,因为他总有自己的办法。
  识时务者为俊杰,姜梨只得道:“走吧。”
  她和桐儿白雪一道随着文纪往望仙楼走去。
  叶世杰正和叶明轩一边挑花灯一边说话,偶然的一回头,忽然瞧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他差点脱口而出姜梨的名字,但还没说出口,那身影便随着人群一道淹没,再也看不见了。
  叶世杰疑心是自己看错了,怔怔的看着出神,叶明轩付过银子,一转眼看叶世杰看着人群发呆的模样,问他:“怎么了?”
  “没什么。”叶世杰收回目光,摇了摇头,心里暗道大约是错觉。便是姜梨今夜出来,也不会独身一人,总会有姜家人跟随的。他实在魔怔的过分。
  ……
  望仙楼是燕京城最大的酒楼。
  姜梨作为沈家妇的时候,曾与沈母、沈如云一起经过此楼。那时候沈母和沈如云十分羡慕,她倒不是很在意,相比起沈家人,她的欲望一向淡薄的要命。不过那时候起,她就知道,望仙楼是销金窟,是上等人来的地方。
  前生没能踏足的地方,今生却能如此大摇大摆的走进去,还是称为“座上宾”被“请”进去,虽然此请非彼请,到底也是名正言顺的。
  一楼的堂厅里,已经来了一些人,不过姜梨被请到的地方,却是二楼。
  二楼的茶间里。
  首辅府已经十分奢侈了,但望仙楼比姜家还要讲究。光是铺在地面上的毯子,便是波斯长绒绣花毯,顶间点缀着宝石。屋子里点的熏香姜梨闻不出来,却是极舒服极芬芳的味道,用薛昭的话来说,就是“一看就很贵”。
  在“一看就很贵”的望仙楼二楼茶室,文纪帮姜梨撩开帘子走了进去。
  姜梨见到了里面的人。
  出乎她的意料,里头除了姬蘅以外,还有两个人,一人是个留着山羊胡的青衫文士,对着姜梨微微一笑,姜梨并不认识此人,只是微笑回礼。还有一人姜梨是认识的,是当初在校验场校考“御射”一门的考官,上轻车都尉孔威,人称孔六。
  孔六见了姜梨表现的很高兴,粗着嗓子招呼了一声:“姜二小姐。”似乎有心相与姜梨攀谈几句,然而思来想去也没想出合适的言语,便只能干涩的夸奖道:“姜二小姐的马骑得不错,箭也射得好!”活像是在夸奖他收下的兵士。
  陆玑和姬蘅都异样的看了他一眼。
  孔六挠着头,嘿嘿一笑,不说话了。
  姜梨这才看向姬蘅,这年青人今日穿了一声淡红的长袍,虽然淡,却越发衬的他容貌浓艳。他的皮肤比女子涂了脂粉还要白皙,嘴唇比四月的桃花还要红润,于是白的越白,红的越红,偏生一双眼睛又是透亮的琥珀色,整个人都不沾人间烟火,他站在哪里,哪里就是一幅画,即便是懒洋洋的把玩手中的金丝折扇,也美丽的随时可以入画成谜。
  “国公爷找我,是有何事?”姜梨问。她实在摸不清姬蘅找她来做什么?
  姬蘅瞧了她一眼,突然笑了,他说:“我们好歹也算有些交情,姜二小姐不必生分。今日中秋,路上遇见有缘,金满堂在望仙楼唱堂会,请二小姐共赏而已。”
  姜梨纳闷,他们哪里还算有些交情了,要论交情,都是些孽缘。姬蘅见过她在青城山上算计静安师太和了悟,也曾见过她撺掇沈如云,搅浑周彦邦和姜玉娥的一池春水。而她也撞见过姬蘅和李家的人来往的秘密,彼此熟知对方的秘密,在某些时候,说是互相想要置对方于死地也不为过。姬蘅偏偏说的一脸云淡风轻,好似他们有多年的君子之交似的。简直匪夷所思。
  而且他们也不是什么“路上有缘”,分明是姬蘅派人来,没有给她第二条选择的“请”上来的。
  姜梨道:“多谢国公爷好意,不过我不爱看戏。”
  “二小姐要想将来戏唱的更好,不妨多多琢磨名伶。”姬蘅含笑以对。
  姜梨简直差点笑不出来,姬蘅这话,好似又在提醒她宫宴这事。这真是,她做错的一件事,便是不该被姬蘅抓住小辫子,成日这么要挟!
  孔六左右看了看,对姬蘅和姜梨之间这种微妙的气氛十分费解,不过他倒是还算和气,对姜梨道:“姜二小姐,方才在楼上见你,身边一个侍卫也没有,也没有你的家人,可是与家人走散了。每年灯会上走失的女子不在少数,歹人也多,便是有城守备,也并非万无一失。不妨等看完这场堂会,我们找人护送你回府,让你和家人会和。免得生出意外。”
  伸手不打笑脸人,况且孔六看起来比姬蘅真诚朴实多了,姜梨也很难生出恶感。而且孔六说的话也不无道理,眼见着夜色越暗,街道上的花灯越来越亮,出来赏月的人群也越来越拥挤,眼下独身在人群里穿梭,实在不是一件明智的事。眼见着桐儿和白雪面上也露出担忧的神情,姜梨边拿定了主意,暂且按孔六说的这么办。
  她瞬间扬起一抹笑容,十分温纯的模样,道:“多谢孔大人。”
  孔六有些受宠若惊,又忍不住得意的看了一眼陆玑,怎么样,他没有吓着小姑娘,他年纪还不算大吧?
  陆玑撇过头去,懒得看他这幅蠢样。
  正说着的时候,楼下突然响起戏班子独有的开场声音。
  金满堂的堂会,就要开始了,这是开始的第一出戏。


  【第八十九章】观戏

  金满堂这是最近接替相思班的,在燕京城挺红火的一个戏班子。
  但凡最火的戏班子,都像是急于要得到肃国公的认同似的,总要先做这么一场戏给肃国公看。只要是姬蘅认定唱得不错的,这戏班子就铁定不错。就如当初的相思班一般,姬蘅好似掌握着燕京城戏班子的生杀大权,他可以捧红一个戏班子,同样,也能很快的让一个戏班子消失。
  虽然在姜梨看来,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堂堂一个国公爷,一个金吾将军的后裔,反倒像是个管戏班子的似的。但有时候又觉得,像姬蘅这样的人,与戏有些渊源,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生的很美,比台上的戏子还要艳丽,生来就该站在人前光芒四射,但他又不太适合亲自登台唱戏,因为他活的太清醒,也太凉薄,无法入尘世这出困局。这样的天之骄子,大约只适合站在戏台下,看旁人虚假的悲欢离合,连眼泪也不屑于落下两滴。他只是当个笑话看,就如他唇角嘲弄的笑容。
  二楼整层楼,大约都被姬蘅给盘了下来,并无别的人在。姜梨可以从茶间里走出来,待走到二楼的栏杆处,往下看,便是戏台子。可以清清楚楚的看清台上的人,却又比一楼的看客要高了一层,姜梨猜测这是姬蘅喜欢居高临下的角度。但不得不说,这样看戏,比直接在台下看,更有一种看戏的抽离感。怎么说,倘若离戏子太近的人,容易入戏。但离戏子近,却又比戏子站得高,便能清楚地感觉到,这是一出戏,戏再精彩,人难入戏,就不会被其中的情绪牵着走。
  金满堂的名旦叫小桃红,是个年轻的女子,因脸上涂满脂粉,看不大清楚模样。但看窈窕的身段,柔软的唱腔,也当是个难得的妙人。难怪台下的看客们如此捧场,纷纷拍手喝彩。
  这一出戏,却叫“九儿案”。
  “九儿案”讲得是个挺有名的故事,是前朝一位女子的故事。年轻女子名叫九儿,在乡下与一位秀才成了亲,琴瑟和鸣,夫妻恩爱。后来秀才进京赶考,得了状元,又成了大官儿,被一名富家小姐看重。富家小姐的老爷想要他做乘龙快婿,秀才就隐瞒了自己家乡已有妻儿的事,与那富家小姐成了亲。
  远在家乡的九儿和幼子并不晓得自己的丈夫已经成了别人的夫君,只是忽然有一日,秀才不再寄家书来了。屋漏偏逢连夜雨,九儿的儿子得了恶疾,家中贫苦无钱治病,无奈之下,九儿只得带着幼子前去京城寻夫。历经千辛万苦,受尽旁人冷眼,总算是来到京城。却在京城的街道上,看见丈夫和另一名女子举止亲密。
  秀才不肯与九儿相认,还令人将九儿打了一顿赶了出去。九儿这才晓得,他早已有妻有子,早就将家里的妻子都抛之脑后。九儿的儿子在京城里也没能得到银子瞧大夫,加之路途遥远舟车劳顿,不久就病死了。
  九儿失去丈夫又失去儿子,心中痛苦不甘,便投湖在秀才门前的一条河里,她死后,化为青鸟,终日在秀才府门口高声啼哭,惹得人人驻足。此事惊动了皇帝,下令官差彻查此事,晓得了秀才是如此负心薄幸之人,便削了他的官职重责,那富家小姐也与他合离。秀才最后落得一个一无所有的下场,没能熬过严冬就冻死了。
  这个故事是前朝一位说书先生杜撰的故事,不过因着十分精彩,对于里头九儿的遭遇令人深感同情,后来又被戏班子搬上戏台,成为很出名的一折戏。女子们爱看这样婉转凄怨的故事,会跟着里头的九儿难过落泪,男子们则是唏嘘,虽说男子三妻四妾是常态,不过也有“糟糠之妻不下堂”之说,这样背德的人,难怪最后老天都看不下去。
  姜梨第一次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还是桐乡的一个小姑娘,那时候年纪小,并不会跟着落泪,只是一味的愤概九儿遭遇的不公。还对薛昭说若是自己,晓得了自己的枕边人是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绝不会自绝于秀才门前,而是拿着刀与秀才同归于尽。薛昭当时还说:“到那时,你定然会舍不得。”
  她嗤之以鼻,有何舍不得的,不过是个连畜生都不如的白眼狼。故事里的九儿居然还会念着过去的好,也不知是不是杜撰这个故事的人没能想明白,出了错处。
  那时候的她想不明白,却没料到,许多年后,这个故事像是翻版似的,重新刻印在她生命里。她成了另一个九儿。人生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谎言、背叛、流言和伤害充斥着最后的时光。
  但有一件事从头到尾她也没变过,便是如今,再次问她,她还是可以说,没有什么舍不得的。
  当对方选择背叛的时候,就是将过去的情谊全都挥剑斩了干净。旁人不在乎的东西,自己却小心翼翼保存,那不叫善良,叫轻贱。
  她决不让人看轻自己。
  台上的小桃红,称九儿,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夫君,然而夫君却避而不认,小生唱道:“并非是我不将你认,怕的是一步走错,祸临身。”
  小九儿:“说什么一步走错,祸临身,分明是你得了新人,忘旧恩。
  想当初在均州读书求学问,妻为你堂前行孝奉双亲,
  大比年送你赶考把京进,临别时千言万语嘱夫君
  嘱咐你中与不中早回转,须知道爹娘年迈儿女连心
  谁料你一去三年无音信,湖广大旱饿死双亲
  爹娘死后难埋殡,携带儿女将你寻
  夫妻恩情你全不念,亲生儿女你不亲
  手拍胸膛想一想,难道说你是铁打的心。”
  台上的人唱的泣涕连连,姜梨听得心如刀绞。唱词种种,实在很难不让她想到自己。就如九儿怎么也不明白,她什么也没做错,什么都做的很好,丈夫为何要遮掩对待自己。姜梨也很想问问沈玉容,荣华富贵真的有那么好,好到连人性都可以抛弃,什么都不要吗?
  更何况,还有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还没来得及出世到世上,就葬身于这场肮脏的阴谋。沈玉容在牺牲他的时候,有没有一丝迟疑,知道这孩子身上流着他的血吗?
  姜梨不敢往下想。
  另一边,也一直看戏的陆玑突然出声道:“喏,姜二小姐看的很仔细。”
  三人都朝姜梨看去。
  姜梨侧身对着她们,眼眸垂的很低,却是错也不错的盯着台下的人,显然看的很仔细。仔细去看,就能看到她紧紧抓着二楼台上的雕栏边缘,手上骨节都发白,抓的用力。
  她是沉迷到戏中去了。
  “这有什么?”孔六不以为然,“姜二小姐嫉恶如仇,又善恶分明,这出戏讲得憋屈死了,听的人都生气,姜二小姐为戏所感,听得投入点,很正常嘛。”
  “为这出戏听得入迷有所波动很正常,”陆玑笑眯眯道:“但这可是姜二小姐啊。”
  姜二小姐是什么样的人,似乎随时都是微笑着的,便是不笑的时候,也是温和如一汪溪水,平静而和缓,几乎看不到她大怒或是大急的时候。这样的性子在有些人身上是不温不火,但在姜二小姐身上,有点眼力的人大约都能看出,姜二小姐是不计较。
  或者说,大部分的事情,在她眼里,都是不重要的。不重要的事,也就没有必要放在心上。这是经历过人生巨大转折之后才会拥有的心态,多在历经世事的老人身上才会出现。
  即便姜二小姐曾经“杀母弑弟”,曾经被送到庵堂里独自呆了八年,也不至于就到了现在,一种经历过大风大浪后的温纯。
  总而言之,姜梨不会把小事放在心上,连可能毁掉一生名誉的人都不在乎的人,会为了一出小小的戏剧就感同身受吗?
  别人也许会,但姜二小姐一定不会。如果她因这出戏做出什么不一样的举动,那只能说明,这出戏触动了她,在她过去的人生里,有一些和这出戏里,某些重合的东西。
  这就是共情。
  姬蘅的指尖拂过洁白的扇柄,忽然站起身来,看向姜梨的目光带了些有趣,不紧不慢的往姜梨身边走近。
  “他……”孔六要说话,被陆玑一把扯了下来,陆玑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道:“好好看戏。”
  小九儿还在唱:“夫君京都招驸马,我流落宫院抱琵琶
  可恨他一朝成富贵,忘恩负意,他……他弃结发
  我是他的结发妻房,曾记当年赴科场
  他言道中与不中,还故乡
  不料荒旱在湖广,贫穷人家饿断肠
  二公婆饿死在草堂上,无银钱殡埋二爹娘
  头上青丝剪两绺,大街换来席两张
  东邻西舍个个讲,夫君得中状元郎
  我携儿带女来探望,沿门乞讨到汴梁
  沐池宫院将门闯,他一足踢我
  倒在宫门旁……”
  结发妻……姜梨恍恍惚惚的想,这倒是个缠绵的称呼,就如同当初沈玉容对她的温柔一般。这样的中秋夜,夜色她也经历了不少,每一次都是欢喜而满足。谁知道会有这么一日,想起过去种种,仿佛刀剑入腹,刀刀见骨,催得人痛不欲生?她简直快要分不清这究竟只是一出“九儿案”的戏剧,还是真实的自己。她好像变成了九儿,又好像比九儿还要悲惨。
  正在这时候,身边突然递过来一方绢帕。
  洁白的,什么绣花都没有,丝质顺滑,在灯火下发出微妙流动的光彩,一看就很轻软。
  “擦擦吧。”姬蘅的声音听起来仍然气定神闲的,他说:“二小姐梨花带雨的样子,实在不怎么样。”
  姜梨都没计较他这算不得好听的话,急忙伸手去摸自己的脸颊,但觉脸颊湿漉漉的,她什么时候哭了都不知道。
  她竟然哭了。
  下意识的,姜梨想要去接姬蘅的手帕,可是下一刻便清醒了过来,便笑着道:“多谢国公爷,不过,我自己有。”她从怀里掏出一方浅绿色的帕子,虽然比不得姬蘅的金贵,却也素雅的很,径自擦去了自己的眼泪。动作坦然的像是拂去灰尘一般。
  却不想她下意识的扬起笑容,配着眼角的泪珠,说不出的古怪。姬蘅也顿了顿,不置可否,收回了手帕,对姜梨道:“没想到姜二小姐这么铁石心肠的女人,也会哭啊。”他慢条斯理的开口,“我都要怀疑,姜二小姐是个戏迷了。”
  “戏精彩就看一看,不精彩就不看。”姜梨也笑,“都说金满堂是燕京城的红班子,今日也算见识过了,那个叫小桃红的唱腔,很容易打动人。”
  “打动人的不是小桃红的唱腔,是戏本身。”姬蘅道:“姜二小姐刚刚入戏了。”
  “我?”姜梨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笑道:“我不是戏中人,如何入戏,国公爷说笑。”
  “二小姐做戏的本事很好,说谎的本事却不怎么样。”姬蘅含笑着叹息:“你的谎言,实在太拙劣。”
  姜梨眉头微蹙,正要说话,冷不防姬蘅突然勾起她的下巴,迫起她抬头看她。
  这个姿势,已经是轻佻之极,旁边的孔六险些惊叫出声,被陆玑一把捂住嘴巴。
  姜梨的心中诧异之下,一时之间竟不知道是羞愤还是惊讶,只得直勾勾的盯着姬蘅。
  几次三番都这样近距离的看姬蘅,但不管是多少次看,每一次看到,还会像是初见时候的惊艳。他淡红色的长袍松散,领口绣着的牡丹却精致又整齐,在凄凄惨惨的唱腔里,越发显得他深艳。像是开在惨白冬日里的一朵红莲,灼热的令人刺目。又像是于深渊的倒影中看见一轮皎洁明月,漂亮的令人胆寒。
  他眼眸色浅,是通透的琥珀色,眼形的轮廓却天生深刻,于是像天然描了眼眉似的,画一样的勾人。他的鼻梁形状好看的不像话,嘴唇薄而红,即便是薄情的嘲笑,也让人想要奋不顾身的扑上去求得一吻。
  而他嘴角噙着微笑,慢慢的,一点点的向前俯身,越是亲密,越是凉薄,他的一双眼睛潋滟的让人忍不住屏住呼吸,声音却含糊的低哑,他说:“眼是情苗,你的眼睛,出卖了你的心。”
  姜梨道:“我没有。”
  “你心里有个人。”他说。
  姜梨:“我没有。”
  “这个人在你心里,你不爱,却很恨。”他含笑道。
  姜梨一怔,那一句“我没有”,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年青的男人就像是通晓人心思的妖孽,天下的一切都在他眼中无所遁形。姜梨不禁怀疑,这个人是否能够识破所有的谎言,明白一切的背叛。因他迷人的眼睛能沉沦所有人,唯独沉沦不了他自己。
  他活的太清醒,也注定不会太愉快。
  在这一瞬间,姜梨莫名竟然轻松了起来。在和肃国公姬蘅交锋的这几次,没有一次,她是占在上风的,虽然也不是落于下风,但姜梨自己心里清楚,那种迫人的压力,的确令她很不舒服。但这一刻,她明白,如肃国公姬蘅这样的人,的确可以把一切都看明白。但活的太清楚,太明白的人,大多很辛苦。
  难得糊涂。
  像是总算是在有一样事情上,姬蘅注定没有办法超越自己。姜梨忽然弯了弯眉眼,仿佛紧绷的身体在那一瞬间也放松下来,她看着姬蘅,笑道:“国公爷说怎样,就是怎样吧。”
  没料到姜梨会突然妥协,说的还这样轻松,姬蘅眼里闪过一丝意外。
  姜梨微微挣脱姬蘅的手,姬蘅松开挑起他下巴的手指,重新抚上折扇,他又成了那副客气有礼的模样,披上了他的羊皮。
  “国公爷这么爱看戏,难道不怕有朝一日自己也入戏,被人看笑话?”
  姬蘅眸色微微加深,像是没想到姜梨不仅没有后退一步,还说出了这般有些挑衅的话。
  “姜二小姐认为,我是会入戏的人?”他不轻不重的摇着扇子,道:“我不如二小姐仁慈。”
  意思是,他不如姜梨仁慈,不会为无关紧要的人,别人的悲欢离合落泪。
  “戏就是戏,做不得真。”他几近缠绵的吐出残酷的句子。
  “身在戏中的人,是不知道自己在戏中的。”姜梨轻声道:“就如我在这里遇到打动我的故事,也许有一日,你也会遇到。”
  她说着温和的话,看着姬蘅的目光里,却带了一丝执拗。这让她看起来总算是像个“小姑娘”了,但说话的方式,还是这么的委婉而意味深长。
  “那就毁了这出戏,”姬蘅笑的很和气,“我不当戏子的。”
  这简单粗暴的话语,真是姬蘅的作风!姜梨有些气闷。姬蘅在骨子里就是一个独裁的人,他不必去考虑别人的想法,也不在意别人的意见,在他的心里早就有一杆秤,他只需要往里添加砝码。没有人能成为他的砝码,所以注定不会有人成为他的软肋,他注定不会被任何人要挟,他是没有弱点的,所以人人惧怕他。
  姜梨冷冷道:“那就祝愿国公爷永远都能如今日一般当个看戏人了!”她也不明白自己是哪根筋不对,偏偏要跑到这里来与姬蘅打机锋。如姬蘅这样的人,最好不要多交往,能躲多远躲多远。但这人就是能轻易挑动她骨子里的意气,不由自主的就与他说多了话。他可真是个玩弄人心的高手!
  不过这世上,玩鹰的让鹰啄了眼睛,这种事也是屡见不鲜。
  姜梨道:“浓尽必枯,淡者屡深。”她心里轻哼了一声,转身往孔六那头走了。
  姬蘅愕然的站在原地,想清楚后,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
  姜梨这是在警告他,越是单薄的东西,也许到最后越深刻。他做的越是过分,难免日后会遭报应。
  孔六正和陆玑嘀咕着怎么瞧姬蘅和姜梨像是要吵起来似的,冷不防就看见姜梨走了过来。他挤出一个还算和蔼的笑容,对姜梨道:“姜二小姐怎么过来了?不继续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姜梨的笑意温和谦逊,一点儿也看不出来刚刚才和姬蘅针锋相对过,她说:“这故事已经看过许多次,且太悲惨,今日中秋,不想伤怀。”
  孔六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对,对对。”
  姬蘅抱胸站在雕花栏杆处,有趣的看姜梨游刃有余的应付孔六的寒暄,是个会变脸的小姑娘,且变脸的能力相当不赖。
  他又扫了一眼还在戏台上“咿咿呀呀”唱个不停的小桃红,心中思忖,就是不知道她爱的恨的,又是哪一个。
  应当不是周彦邦。
  ……
  和孔六这样的直性子打交道,比和姬蘅轻松多了。即便是旁边那个笑眯眯的,老是想套姜梨话的山羊胡,应付起来也比姬蘅来的容易。
  和姬蘅打交道,他总是不吝啬让人看到与他多情的美貌截然不同的另一面,比如残酷,比如冷情。
  孔六甚至还问姜梨,有没有想法去他的上轻车军队里做个弓箭手,或者骑兵也好。她的箭术和骑术非常出色,比起男儿来也不遑多让。况且从前也没有经过训练尚且能如此,经过军队里的训练,想必她也会更出色。他们骑兵队里虽然没有女子,但她可以成为这个先例。
  姜梨很是头疼。
  孔六这人的心也实在太大了,他似乎忘记了,姜梨是姜元柏的女儿,当今的首辅千金,哪有放着千金小姐不做,去做个骑兵的。便是姜梨自己愿意,姜元柏也不会同意的,大约还会一封折子上去直达天听,告孔六这人诱拐首辅家小姐。
  姜梨婉言谢绝了。
  孔六十分遗憾。
  陆玑却一直在笑眯眯的和姜梨攀谈,偶尔问些姜府里的事,虽然他问的都是小事,姜梨还是敏感的察觉出陆玑是想要套他的话。姜梨不认识陆玑这人,也不晓得他打的是什么主意,就算陆玑是姬蘅的人,姜梨也不会因此放松警惕,要知道姬蘅也不是什么好人,万一想要背后陷害姜家如何?她如今可是背靠着姜家这棵大树,姜家要是倒了,她一个姜家小姐,势必可走的路也没有几条。
  姜梨笑着和陆玑回答,却是一一避开了重要的问题。来回几次,陆玑也意识到了姜梨察觉了出来,便不再提问,只是笑笑,和孔六继续斗嘴。
  姬蘅什么也没做,只是靠着雕花栏杆看“九儿案”,他看的漫不经心,让人简直怀疑他究竟有没有在看。令人迷惑这会不会也是他的一出戏而已。
  也不知坐了多久,姜梨直觉到一柱香的时间过去了,便起身道:“几位大人,我得回去了,找不找我,二叔他们会着急的。眼下时间也不早……”
  “那就送你回去吧!”孔六大手一挥。
  “等等。”陆玑拦住他,道:“我们毕竟是国公爷的人,这样送二小姐回去,虽然可以解释清楚,难免惹来误会,我们自是没什么,姜二小姐是姑娘家,为了不给姜二小姐添麻烦,还是把姜二小姐送到令兄身边。对令兄,总要好解释些。”
  姜梨了然,意思就是糊弄姜景睿比糊弄卢氏一干人容易多了。
  姬蘅道:“文纪。”
  文纪正被白雪和桐儿看稀奇一般的围着看个不停,毕竟姜府里没有生的如此标志的侍卫,桐儿一直在比较文纪和姜景睿哪个生的更好一些。从眉毛眼睛鼻子嘴巴开始比划起,到最后也没比划出个所以然。反倒是让文纪臊的满脸通红,不知所措。
  这回听到姬蘅命令,文纪总算能摆脱两个丫头,立刻道:“在。”
  “送姜二小姐回去吧。”姬蘅道。
  文纪颔首,姜梨对姬蘅行礼:“多谢国公爷款待。”
  “不客气。”姬蘅轻笑,“后会有期。”
  姜梨:“……”
  真希望那个“有期”,是百年之后,不,千年之后才好。
  总算是从望仙楼里出来了,姜梨微微松了口气,回头一看,望仙楼伫立在燕京城城中心人来人往的街道中,灯火幢幢,像是一个不真实的美梦。
  她忽然发现,今日中秋原本以为出来的睹物思人,就这么被姬蘅搅混了。
  虽然一开始的确是有思,但和姬蘅的交锋争执,竟然让那些不甘和痛苦一时间没时间侵袭过来,到现在,一身都是轻松。也算歪打正着吧。
  她道:“走吧。”
  待找到了姜景睿,文纪便倏而隐没在人群中,姜景睿一看到她,立刻道:“你刚才到哪里去了?我一直在找你都找不到,差点就要告诉娘让她想办法了!”
  “被人群挤到了偏僻的地方,好容易才回来。”姜梨面不改色的说谎,“现在已经没事了。”
  “真的?”姜景睿怀疑的看着她:“怎么去了这么久?你的妆有点花……”
  “太热了,汗水弄花的。”姜梨道:“现在先去找二婶,到了这时间,应当该回去了。”
  姜景睿有些沮丧,他还没拿到白兔花灯,只能作罢。
  姜梨心里叹息,难怪陆玑要那么说,姜景睿,果然很好糊弄。


  【第九十章】舅舅

  姜梨离开以后,望仙楼里,金满堂的堂会还没有唱完,咿咿呀呀的戏腔里,姬蘅懒洋洋的坐下来,问道:“如何?”
  “姜二小姐很聪明。”陆玑微微一笑:“打听了这么久,回话滴水不漏,是个很敏锐的姑娘。”
  “你打听什么了?”孔六狐疑的看着他。
  “毕竟是姜元柏的女儿。”姬蘅不甚在意的回答。
  另一头,来回报的侍卫也道:“查清楚了,叶世杰和姜二小姐没有提前约好,应当是街上偶遇。不过叶家二少爷叶明轩昨日到了燕京。”
  “叶明轩来了?”孔六皱眉,“他们叶家的生意都不在燕京,来燕京干嘛?给他侄儿道喜,祝贺他侄儿升官?还亲自前来,可真不嫌累。”
  “叶家的生意出了点问题,”陆玑道:“叶明轩此次来,大约是来燕京这头寻点门路,看能不能帮上忙。”
  姬蘅笑了一声:“人走茶凉,不可能有人帮忙。”
  “那他怎么不找叶世杰帮忙?现在叶世杰是官儿了,想讨好叶世杰的人多得是,要从这里找突破口,很容易嘛!”孔六说的理所当然。
  陆玑摇头:“叶家世代商户,叶世杰是叶家里第一个入仕的人,如今好容易有了起色,拿叶世杰的仕途做筹码帮忙生意上的事,叶家胆子不够大,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孔六看了一眼把玩扇子的姬蘅,嘀咕道:“都是一样的人,咋差别这么大。”他又想到什么,道:“那他怎么不去姜家?这俩好歹也曾经是姻亲,虽然叶家奶奶是死了,不过还有姜二小姐这个联系在。叶明轩去姜家一趟,姜元柏那么好面子,自然不好意思见死不救。”
  陆玑叹息一声:“你平日里也听听京城里的新鲜事。姜二小姐连带姜家十年前就和叶家再无往来,叶明轩怎么可能去姜家?”
  几人沉默了一会儿。
  姬蘅道:“叶明轩也可能去姜家。”
  “大人?”陆玑不解。
  “因为姜二小姐。”姬蘅道。
  ……
  和姜景睿会和后,姜梨二人又很快找到了卢氏一行人。卢氏一行人也是心大,走了这么久路,眼睁睁瞧着自己儿子和侄女不见了,竟也不慌不忙。问起卢氏,卢氏就道:“睿儿成日都在街上乱晃,哪里能迷路,梨儿跟着睿儿两个人,放心的很。”
  姜梨听罢,面无表情,实在不晓得姜景睿这个人哪里令人放心了。
  她想到之前的叶世杰,不禁摇了摇头。若不是姬蘅的侍卫突然出现把她带去看劳什子堂会,她应当与叶世杰说上一两句话的。因为右相小儿子李濂的关系,姜梨总觉得叶世杰的官途应当不会太一帆风顺,甚至于李濂打的什么主意也尚未可知,但似乎已经嗅到了阴谋的苗头。无论如何,叶世杰都要小心再小心才是。
  时间已经耽误了很久,和二房的人没逛多久,就要回府了。回到府中,姜老夫人都睡下了,姜梨当然更不会主动与季淑然母女打招呼,也径自回到了自己的院子里。
  本想早早睡下,谁知今夜心绪烦乱,怎么也合不上眼睛。脑海里总是浮起姬蘅那双漂亮的凤眼,他在自己耳边喃喃低语:“眼是情苗,你的眼睛,出卖了你的心。”
  连姬蘅都看出了自己心中有仇恨。
  姜梨摇了摇头,似乎想把心里烦乱的杂事都一并甩个干净。她恨不得快一点,再快一点,立刻揭开永宁公主和沈玉容丑陋的真面目,替薛家一门的冤案平反。可如今证据不够,也没有足够的筹码,只得徐徐图谋。真是煎熬。
  这一夜,实在是睡得很不安稳。到了半夜,又开始下起大雨,雷声合着雨声,让本就睡不着的姜梨越发的难以入眠,一直到了鸡叫三声,东方既晓,雨声将歇,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等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
  下过一夜的雨,空气格外清新。桐儿和白雪正在院子门口的花坛边帮花浇水除草,见姜梨出来,桐儿直起身子,笑道:“姑娘难得惫懒一回,奴婢就让白雪没有叫醒您。”见姜梨走过来,又笑道:“昨夜雨下的好大,连海棠花都打碎了。”
  说起海棠,姜梨突然想到自己的贴身丫鬟海棠,不知道白雪的家人有没有在枣花村打听到海棠的消息。姜梨就问:“白雪,最近你的家人有修家书过来吗?”
  白雪抹了把额上的汗,道:“没有,姑娘,最近是收获的时候,家中农务忙,奴婢想他们大约没有时间写家书,等过了这阵子,家书应该就会到了。”
  姜梨点了点头。
  几人正随意攀谈着,突然见老夫人身边的丫鬟翡翠来了。翡翠没有进院子,只在芳菲苑门口停下脚步,对着姜梨笑道:“二小姐,老夫人请您去晚凤堂。”
  白雪和桐儿面面相觑,姜老夫人没什么事的话是不会找上姜梨的。姜梨又不是姜丙吉,没事就去晚凤堂找老夫人讨点心吃。便是姜梨舍得下这个脸,和姜梨生疏了八年的姜老夫人怕也会感到十分不自在。
  桐儿就脆生生的问:“翡翠姐姐,老夫人找咱们姑娘去晚凤堂是做什么?府里有什么事吗?”
  “不是的。”翡翠笑道:“就是府里来了客人,让二小姐也一道去坐坐。”
  桐儿见翡翠如此回答,这才放下心来。看翡翠的神态语气,老夫人应当不是找姜梨去兴师问罪,姜梨也没犯什么错。
  姜梨一眼就看出来桐儿心里在担忧什么,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便是真的姜老夫人找她兴师问罪,倒也没什么。她能保护自己全身而退,便是真的对方蛮不讲理,无非也是禁足之类。那也真的不是什么大事。
  她就对翡翠道:“翡翠姐姐稍稍等我一下,我去换件衣裳,这就走。”姜梨回屋披了件衣裳,就和桐儿一道和翡翠去了晚凤堂。
  芳菲苑到晚凤堂还有一段距离,平日里要去这条路的时候,总是会遇到其他人。不过如今姜玉娥在庄子上养伤,姜幼瑶又被禁足,姜玉燕是个不出院子的懦弱性子,是以这一路上什么人也没遇到,顺利的过分。
  姜梨很满意。
  通行的翡翠心里却在思量,这位在庙里呆了八年的二小姐,回燕京城不到半年时间,府里的小姐们鸡飞狗跳,事事糟心,就只有姜二小姐一人全身而退,滴水不沾,不仅如此,还声名远播,得圣赏赐。真是风水轮流转啊,当初还以为二小姐被驱逐到庙堂以后,就再也回不来了呢。
  因此,翡翠不敢小瞧了这位看似温和的二小姐,言行举止方面,无形之中也恭敬了许多。
  姜梨感觉出了翡翠态度的变化,微微一笑,并不言语。踩低捧高,是人之常情,姜家身为大户官家,就连里头的丫鬟也沾染上了官场的习性,惯会见风使舵。不是好事,但也不是坏事。至少这为她创造了许多契机。
  等到了晚凤堂,翡翠先进门,笑盈盈的对里面的人道:“老夫人,二小姐到了。”
  姜梨跟着翡翠走了进去,一进去,便见一个熟悉的少年坐于姜老夫人的下首,微微仰着头,似乎有些不自在,又颇有些骄傲。
  姜梨的脚步一顿,心中疑惑,叶世杰,他怎么来了?
  对这位表哥,姜梨不敢说十分了解,但也大约摸清楚了叶世杰的脾性。叶世杰对姜梨从前说的话有怨气,自然对姜家也没什么好脸色。看叶世杰之前来国子监进学,却一次也没登门姜家就晓得了。但今日叶世杰竟然堂而皇之的来了,还坐在姜老夫人下首,看姜老夫人的神情,似乎还相处的不错。
  姜梨心里还没摸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就听见姜老夫人和蔼的道:“二丫头,快来见见你明轩舅舅。”
  姜梨一怔,明轩舅舅?
  她这才看清楚,在叶世杰的身边,还坐着一名中年男子。这中年男子一身银白衣衫,戴银冠,腰间一根金袍带。像个读书人,却又比普通的读书人富贵一些,面白无须,身材清瘦,眼神颇为慧黠。
  他站起身,看着姜梨,呵呵笑道:“阿梨长这么高了,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姜梨一时恍惚,这位明轩舅舅叫她“阿梨”,恍惚她以为是薛怀远在叫自己“阿狸。”
  叶明轩打量着姜梨,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讶。
  从叶世杰的嘴里得知了许多事,譬如在明义堂与孟红锦立下赌约一事,在校验场上艳惊四座一事,在宫宴途中拿刀逼着叶世杰理智对策一事,桩桩件件,实在让叶明轩很难想象这是记忆里那个有点任性,说话伤人的小女孩子能做出来的事。
  十年了,叶明轩也已经十年没有见过姜梨了。当初叶珍珍死后,叶家正是害怕姜元柏续弦后,继母苛待姜梨,才会起了将姜梨接回桐乡的心思。虽然叶家比不上姜家是官家,可至少叶家会真心护着姜梨,让姜梨一辈子衣食无忧,过的锦衣玉食。
  没想到现实却是,年近五岁的姜梨一脸轻蔑,当着叶老夫人的面嫌弃叶家是商户,说出商户皆是低贱这种伤人的话。叶老夫人大病一场,叶家的人不是对姜梨没有怨恨。
  那么小的孩子,说话怎么如此伤人?而她好像在那时就沾染了姜家骨子里的凉薄,官场中人隐秘的市侩。比他们商户还要会分析利弊。实在让人难以释怀。
  而如今站在叶明轩面前的女孩子,着浅绿小衫,淡青长裙,高挑纤瘦,清丽卓绝。她唇角含笑,神情温纯,再也不见当初的尖锐和戾气,让人极为熨帖。
  她真是和从前不一样了。
  叶明轩恍惚看到了他的妹妹叶珍珍,和仔细一看,姜梨和叶珍珍又是不一样的。叶珍珍明丽单纯,如在日头里长养的毛茸茸的小动物,只管贪玩可爱。姜梨却像是在溪水边独自生长的一树梨花,没有人看得到她独自经历的风霜雨雪,从她的坚韧里开出洁白的、秀丽的花朵。
  叶明轩从前对那个小女孩的埋怨,就在姜梨明澈的双眼中,不知不觉消散了大半。
  他不知道这是血缘关系的使然,让他难以对姜梨真的横眉冷对。还是姜梨看起来太过善良温纯,让他已经把这个姜梨,和五岁的姜梨完全割裂开来。
  他对姜梨露出一个真心的,宽厚的笑容。
  姜老夫人将叶明轩的欣赏看在眼里,心中也微微松了口气。如今叶世杰已经是户部员外郎,在这个年纪能达到这个地位,已经实属不易。有过去的姻亲关系,日后在仕途上能成为姜家两房的助力,也是不错。因此,当叶世杰和叶明轩主动登门拜访时,姜老夫人第一个反应就是要与叶家重修旧好。
  当初姜梨对叶家人说了重话的事,姜老夫人是知道的。说叶家人心中全无隔阂,姜老夫人自己也不信。不过如今的姜梨今非昔比,很多事,姜老夫人也希望姜梨和他们见过面后再说。
  眼下见了面,叶明轩对姜梨的态度还算温和,姜老夫人看在眼里,叶明轩对姜梨如今的印象不错,这就很好。至少叶家不会在外面说,姜家亏待了叶珍珍的女儿,或者是故意教歪了她。
  叶明轩笑道:“你大概不认识我了,上次见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不点。”他伸手比划了一下,到自己膝盖的位置:“——有这么高。”他说:“我是你母亲的二哥,你叫我明轩舅舅就好。”
  “明轩舅舅。”姜梨轻声喊道。
  她对叶明轩的感觉不错,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叶明轩方才叫她的一声“阿梨”,让她想到了薛怀远。
  “你明轩舅舅来燕京办点事,特意来看看你。”姜老夫人笑道:“还给你带了礼物,等会子让人搬到你院子里去。”
  姜梨笑笑,心中了然。叶明轩怎么会给她带礼物?大约是就近在燕京城买的,毕竟之前叶明轩和姜家,和自己都无往来。这回突然登门姜家,一定是叶世杰与他说了自己的事。
  姜梨看了一眼叶世杰,叶世杰看见她看过来,侧过头去,避开了她的目光,像是有些心虚。
  心虚什么?姜梨愕然。
  但姜老夫人对叶家人的态度,似乎说明了,叶世杰成为户部员外郎,到底让姜家的态度松动了几分。只要叶世杰一直往上走,而叶家因为叶世杰的关系继续蒸蒸日上,和叶家重修旧好是迟早的事。介时姜梨就是一个有外祖家庇护的姑娘,至少季淑然再想动她,就不如以往那般有恃无恐了。
  季淑然现在一定肠子都悔青了。姜梨想,之前迟迟不动手,或是动手隐晦,是季淑然要维持自己贤母的名声。谁知道却让姜梨钻了空子,时机一旦错过,就不会回来了。
  收回自己的思绪,姜梨又与叶明轩叔侄二人,还有姜老夫人聊了聊。都是些闲话家常的事,姜老夫人问起襄阳叶家其余人的近况,叶明轩答得客气不失礼貌,至少表面上看,姜家与叶家关系缓和了很多。
  姜梨也注意到,这一次见面,其他人并没有在,姜元柏也不在。姜老夫人大约也是觉得突然让姜家所有人都出面,到底会有点尴尬,干脆人清减一些,徐徐图之。
  不知不觉,一盏茶也喝完了。叶明轩也起身告辞,说还有事在身,改日再来拜访,又对姜梨笑道:“送给阿梨的礼物,我现在让人搬到阿梨的院子里去。”
  “好,”姜老夫人道:“阿梨,你也带你明轩舅舅去看看你院子。”这是给他们叔侄留出单独说话的时间。
  都是老狐狸,叶明轩从善如流的答应了老夫人的安排。姜梨便带叶明轩和叶世杰一起回芳菲苑。
  桐儿走在前面,小身板挺得笔直。这是她第一次见叶珍珍的娘家人,生怕叶家人对姜梨杀母弑弟的过去有什么心思,一定要表现的不卑不亢。不过看叶明轩的模样似乎挺好说话,应当不是什么刻薄的人。
  叶世杰一路上都没说话,他今日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沉默的过分。倒是叶明轩有一搭没一搭的询问姜梨过的如何。姜梨也含笑应对。
  叶明轩见姜梨从容的模样,心里又大大讶异了一回。多年前姜梨被送往青城山的时候,叶家人也暗中派人与姜家交涉,虽然姜梨侮辱叶家,到底是叶家的子孙。奈何那时候姜元柏态度太过强硬,不肯说姜梨究竟被送往何地,最后只能作罢。
  即便从叶世杰嘴里得知姜梨回到燕京城后,干了些大事。但在叶明轩眼里,如姜家这样趋利避害的人,不会对姜梨这样会抹黑姜家名声的女儿太过重视。但眼下看姜老夫人的态度,姜梨在姜家的地位似乎不如自己想象中的低微。而看姜梨的举止言行,教养良好,十分优雅,不像是被苛待。这个侄女,似乎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叶明轩暗暗的想。
  待到了芳菲苑门口,清风明月正在打扫院子,白雪见姜梨回来,连忙奉茶。见姜梨身边还有叶明轩和叶世杰二人,不由得诧异。
  “这是明轩舅舅和叶表哥。”姜梨笑道:“白雪,上茶。”
  叶明轩在看到芳菲苑的一瞬间就怔住了。
  即便是秋日,芳菲苑也是姹紫嫣红的,盛开着各色菊花、桂花,香气扑鼻,并不见凋零落寞的模样。姜元柏喜欢标榜清高,院落里的植物多为青色,到了秋日,更喜欢黑白萧肃,方显得清流。因此一路走过来,并不见如此繁盛模样。
  但姜梨的院子,热闹的与首辅府格格不入。让叶明轩一瞬间就想到了自己早逝的妹妹叶珍珍。
  叶珍珍就是个喜欢热闹的姑娘,在她未出嫁前,她的院子里,也总是鸟语花香。兄弟们调皮,老是在她的院子里练剑,将叶珍珍的花砍得七零八落,气的叶珍珍像叶老大人和叶老夫人告状。
  如今眼前一幕,顿时让叶明轩回忆到了从前,只觉眼睛酸涩难当。故景犹在,斯人已逝,真是一件令人扼腕叹息的事情。
  姜梨看出了叶明轩神情有异,就道:“这是母亲养病时候的院子。我回燕京城后,夫人把院子给了我,那时候院子里的花草都枯死了,桐儿和白雪他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弄成如今模样。”
  她把季淑然叫做“夫人”。
  叶明轩目光微微一动,问:“季夫人待你如何?”
  姜梨看着叶明轩,微微一笑,没有回答叶明轩的话,道:“茶好了,明轩舅舅,我们进屋说吧。”
  她避开了叶明轩的问题。
  叶明轩和叶世杰对视一眼,想了想,摇头跟上了姜梨。
  桐儿端正的站在一边,依次给叶明轩和叶世杰斟茶。
  “没想到明轩舅舅会忽然回燕京。”姜梨道:“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明轩舅舅怎么会想到来姜家?”
  叶世杰轻咳一声,道:“我和二叔提起了你。”
  姜梨不置可否,她早知道,发生了这么多事,叶世杰迟早会告诉叶家人自己的事情。只是没想到叶家人会亲自来燕京,不过姜梨也相信,叶明轩来燕京城,肯定不是为了自己,见到自己,应该只是顺手的事。
  “不错,世杰与我提起了你,我想到也有许久没有看到你了。”叶明轩感叹,“算起来有十年了吧。阿梨,你现在看起来不错。你的事我都听世杰说了,几次三番的帮世杰,我替世杰谢谢你。”
  姜梨失笑:“都是一家人,明轩舅舅不必客气。”
  她说的真诚而温柔,一双眼睛澄澈如溪水,让人不得不相信她此刻说的话是发自肺腑。叶明轩突然也觉得有些说不出话,当初嫌弃叶家是商户的是姜梨,如今自然的说出“都是一家人”的也是姜梨。分明十分矛盾,但却又没法子怀疑什么。
  “祖母他们还好么?”姜梨问。
  “身子不大好,”叶明轩道:“上了年纪就是如此,这一次本来也想来燕京城看看世杰的,实在是身子不允许。”
  姜梨微微蹙眉,叶老夫人的身子不好,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叶世杰觉得有些别扭,叶老夫人身子不好,可不就是当初从姜梨侮辱叶家一事过后么?那时叶老夫人大病一场,伤了根本,就不如从前康健了。这些年更是一年不如一年。
  “祖母不能来,怎么其他几位舅舅也没来?”姜梨问。她也打听过,姜二小姐一共有三位舅舅。叶明轩排行第二,叶世杰的父亲是老大,还有一位小舅舅。
  “襄阳的生意有些小动作,”叶明轩笑道:“他们近来也很忙。”
  虽然叶明轩是笑着的,姜梨分明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一丝隐忧。所谓的“小动作”,定然不像叶明轩说的这般云淡风轻。
  如果叶家有问题,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一方面,姜二小姐需要叶家这个助力让她在姜家的地位更加稳固,另一方面,叶家在襄阳,薛怀远在襄阳桐乡,桐乡那边的事,还得依靠叶家的势力来查探。
  姜梨想了想,问:“明轩舅舅打算在燕京城呆多久,什么时候回襄阳?”
  “这次过来,主要是看看世杰,顺便把燕京城这头的生意了结一下。等事情过后,就回襄阳。”叶明轩思忖了一下,道:“估计用不了多久,最多十来日。襄阳那边离不得人,不能在燕京耽误久了。”
  连十来日的时间都算是耽误,看来襄阳那头的事一定很急。听到叶明轩这么说,更加证实了姜梨的猜想。她瞧了一眼叶世杰,见叶世杰也是心事重重的模样。
  叶明轩见姜梨突然沉默下来,笑了笑,道:“虽然这次来燕京是看世杰,不过见到阿梨也是意外之喜。听说你也成了明义堂榜首,还得了陛下授礼,此事要是被你祖母知道,定然很高兴。说起来,也是如今没有女子直接授官的先例,你与世杰不相上下,世杰成了官,你理应也得官位。”
  这位舅舅可真是能想,姜梨笑道:“可惜没能生为男儿身了。”
  叶世杰抬眼看了姜梨一下,姜梨虽然不是男儿,做的事只怕有些男儿也不敢做,谁能带着匕首出入宫廷,这要是一个不好就能以行刺的名义被抓捕,连累整个家族。她竟也不怕,好像当做是个不值一提的小事,可真行。幸而她不是个男子,她要是个男子,能上天。
  “说起来,我也有许久没有见过祖母,还有舅舅们了。”姜梨道:“这次见到明轩舅舅,就如明轩舅舅认不出我,我也差点没认出来明轩舅舅。”
  叶明轩哈哈大笑:“没事,等有机会,你和世杰一起回襄阳,介时见见祖母和你舅舅们就是,他们一定很高兴。”
  姜梨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眼眸一弯,笑道:“何必等,这一次就是个机会,明轩舅舅办完事后,我和舅舅一起回趟襄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