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9-20

千山茶客:嫡嫁千金 145 - 147

【第一百四十五章】海棠

  “成王知道丽嫔的不甘心。他蛊惑了丽嫔,而丽嫔上当了。”
  姜梨一时之间难以掩饰自己面上的震惊。
  她知道丽嫔是季家人,得洪孝帝宠爱,但万万没料到丽嫔竟然早已和成王有所勾结。或许并非是情感上的纠葛,仅仅只是丽嫔为自己未来寻的一条退路。这是皇家秘辛,至少如今这个位置上,姜梨无论如何也打听不到这里头的关系。若非姬蘅说出来,姜梨怎么也想不到这里去。
  “可是……仅仅只是因为季家人要送人进宫,丽嫔就同成王勾结?”姜梨问道:“这不合理,毕竟丽嫔是皇上宠爱的嫔妃,而对于成王来说,她并不如何重要。与其攀附成王,不如讨好皇上,便是季家那些姑娘进了宫,以丽嫔的手段,真要掌握在手心里,或打压或使绊子,总会想得到法子解决的。何必铤而走险?”
  “那是你的想法。”姬蘅意味深长的看着她。
  姜梨顿了顿,道:“也许。”
  “没有子嗣的男人,在宫里的结局只有一个,就是迟早被人替代。”姬蘅淡道:“丽嫔是聪明人,更早的看到这点。况且,在丽嫔的眼里,皇帝的位置,未必坐的稳当。”
  姜梨吃了惊:“可是季家并不曾站在成王那面啊!”
  “季家胆小,”姬蘅笑笑,“就算要站队,至多也会跟着你们姜家一道。丽嫔虽然为嫔,对于季家来说,仍旧只是个嫁出去的女儿,影响不了大局。季彦霖为官之道胆小怕事,见风使舵,公然倒戈成王,他没那么大胆子。”姬蘅唇角翘,珉了口茶,才继续不紧不慢道:“但他的女儿不样,胆子比他大得多。”
  “丽嫔脱离了季家转而投向成王,”姜梨道:“倘若成王胜了,季家可以免于灾祸,倘若事情败露,季家也会受牵连。”
  “事情没那么容易败露,”姬蘅道:“季彦霖没有任何意外,仅仅一个嫔妃,不至于惹人怀疑。”
  姜梨忽然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道:“难怪,难怪当初薛家案子呈上去,成王那么快就知道其内容。当时我便猜测宫里只怕有成王的内应,只是我没想到……没想到此人是丽嫔。”
  能看到叶世杰呈上去的密折,必定是洪孝帝身边很亲近的人,姜梨甚至想过内侍,但从未怀疑到丽嫔身上。毕竟丽嫔受尽皇帝宠爱,怎么看也不会背叛皇帝。姜梨这会儿听姬蘅道出真相,心里感慨,却不知该感慨人心易变,还是感慨自己不如丽嫔未雨绸缪,提前找好后路。
  “不过,皇上知道此事,为何不发作丽嫔呢?”姜梨问。任谁一个帝王得知自己的女人与觊觎自己帝位的人有所勾结,怕是都不能忍受。倘若定忍受,除了称赞此人意志力超凡之外,还得有个理由。但怎么看,姜梨也找不出个理由,或许洪孝帝根本不知道此事?还是仅仅只是怀疑,并未验证。
  姬蘅没有回答姜梨的话,只是笑盈盈的看向她,并没有为她解惑的意思,似乎想让她自己想明白。
  姜梨想了会儿,迟疑的问道:“陛下想要发作成王了?”
  姬蘅的眸子微微一缩,很快,便又如常,他漫不经心的问道:“怎么说?”
  “如果迟早陛下要对付成王,总得找个合适的理由。成王虽然狡诈,但做事倒是不露痕迹,除了永宁公主跋扈以外,并未留下什么把柄在民间。便是要对付,暂时还找不到由头,贸贸然发动,也许还会被成王反咬一口。留着丽嫔,也许有朝一日成王和陛下对峙的时候,这件事还能成为罪证,来让清理成王变得顺理成章。”
  姬蘅笑笑:“这些也是姜元柏教你的?”
  姜梨一愣,垂眸:“道听途说而已。”
  他笑容更加玩味:“你道听途说的,倒比那些身在其中的人看的更明白。”
  姜梨叹气,她的父亲曾是工部尚书,有大才干之人,虽然藏起锋芒,但从小耳濡目染之下,她比寻常姑娘能看的更远些。好在姜元柏也是朝里元老,平日里有什么事还能拿姜元柏挡挡,倘若姜元柏只是个平头百姓,她身上这些不合理,就无论如何都说不清楚了。
  姬蘅的话,就是默认了她的想法。
  这稍微有些出乎姜梨的意料,洪孝帝居然能为了日后的事连眼前的屈辱都忍让了,这么看来,过去对丽嫔的宠爱,怕是其中多少也有做戏的影子。这样的帝王,成王真是对手?又或者这出螳螂捕蝉,洪孝帝才是那只黄雀?
  “陛下打算对成王动手了么?”姜梨紧张的问:“这样的话,姜家又如何自处?”
  “不是对成王动手,是等成王动手。”
  姜梨疑惑:“成王现在就迫不及待了?”
  “迫不及待?”姬蘅反问,“为何不是成竹在胸,谋而后动?”
  姜梨嗤笑一声,这次,她没再掩饰自己的嘲讽,毫不犹豫的道:“我倒觉得,成竹在胸的恐怕不是成王,是陛下。”
  那个看上去总是势弱的洪孝帝,在成王的衬托下甚至会随时失去身下这个位置的帝王,如今看来,未必是真势弱。不过是暗中等待,等待一个机会,一举拿下成王,让所有人看清楚,如今的北燕究竟是谁的天下。
  “成王的背后有我。”姬蘅提醒。
  “陛下的背后也有你。”姜梨回道。
  “那你以为,我会站在谁这边?”姬蘅饶有兴致的问。
  姜梨默了默,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会站在国公爷这边。”
  “你在说谎。”年轻男人气定神闲的开口。
  “我没有。”姜梨的眼神很是坚定。
  女孩子的语气并不重,甚至称得上温柔,但就是这种温柔的坚持,总是让人生出种孤勇的悲壮,让人忍不住的就心肠软了一截。
  姬蘅目光闪了闪:“如果我有意那个位置呢?”
  “我会站在国公爷这边。”姜梨道。
  姬蘅沉默了,他嘴角的笑容隐去,目光渐渐变得锋利起来,几乎要咄咄逼人了。姜梨丝毫不退让,执拗的坚持着。
  半晌,姬蘅移开目光,笑骂了声:“逢迎!”
  姜梨的心,微微松了一口气。
  虽然姬蘅要个平衡的朝堂,到现在为止仍旧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可姜梨也能隐约感觉到,姬蘅对皇帝的位置,并无多少兴趣。他虽然看起来喜欢华丽复杂的东西,但做事并不委婉迂回,甚至称得上粗暴。如果想要皇帝这个位置,大可以用更为简单的方式,而不是这样七歪八扭,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
  可他究竟为何要做如今这些事,仍旧是团谜。姜梨不由得想到他的生母虞红叶和金吾将军,生平亦是十分神秘。或许他要做的事,和他的父母也有所关系,但这些太私密了,姜梨探究不到。
  或许探究不到才是最好。
  姬蘅在说到皇帝日后会发作成王的时候,也并没有太多情绪。可见对于这件事,他大约不会插手,可能这也是他所预料的情景之一。如果说之前姬蘅就要保持个三方势力稳固的状态,现在就说明,他做好了朝局势平衡被打破的准备了。原因到底是什么呢?
  “你今日要问我的,就是丽嫔的事?”姬蘅的话,将姜梨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连忙道:“还有一事,我实在不明白。当初季淑然身死的真相,整个姜家里都是不许外传的。但这件事还是传出去了,所有人都怀疑是我做的,但并非我所为。我父亲也派人去查,并未查到什么端倪,我想问国公爷,可否让赵轲帮忙查探番,消息是如何泄露出去的?”
  “我看你吹哨子吹的很熟稔,”姬蘅故意逗她似的道:“你要吩咐赵轲做事,直接说就是了,何必问我?”
  姜梨有些赧然,她前些日子吹哨子实在频繁了些,用赵轲也用的顺手了点,道:“赵轲毕竟是国公府的人,主子也是国公爷,求他做事,自然要经过国公爷准允。”
  姬蘅淡淡笑:“可以。”顿了会儿,又道:“不好吗?”
  姜梨愣:“什么不好?”
  “季淑然的过去揭露人前,对你来说是件好事。”姬蘅好整以暇的道:“你不必背负骂名了。”
  “看样子是这样,不过我觉得作出此事的人,并非是为我出气才如此。如今所有人都怀疑是我干的,姜家声誉受损,倘若此事是冲着我父亲来的,恐怕就不太好。这意味着姜家府里有人与外人里应外合,损害姜家名声。国公爷知道的,内奸难防。”
  “你怀疑是冲着姜元柏?”
  “准确的说,我怀疑与成王脱不了干系。”姜梨叹了口气,“毕竟之前姜家与右相李家就不和,如今成王又因为薛家案盯上了我。”
  姬蘅瞧着面前的女孩子,她似乎很苦恼,眉头都皱紧了两分,不过唇角却仍旧是放松的,大约是认为便是眼前的困境,也只是一时之困,她能解决,她有这个自信。
  “放手去查,”姬蘅挑眉道:“在我这里,谁也拿不走你的命。”
  姜梨怔忪片刻,微微笑,道:“多谢。”
  ……
  从国公府出来的时候,闻人遥还借花献佛,让姜梨拿了整整一匣子点心,都是姬蘅亲手做的。
  姜梨没去看姬蘅的脸,想来对方的脸也不是很好。关于堂堂国公爷居然会洗手作羹汤,做的还相当不错,这件事要是传出去,就和丽嫔和成王勾结事被传出去一样,会发生大事的。所以姜梨决定还是让今日的事烂在肚子里,谁也不说。毕竟她不会扶乩,不能如闻人遥般卜卦到自己的死期。
  不过冬至这日,却并不是如她之前想的那般,冷冷清清的过了。先是见了阿昭,又去了叶府,在国公府还热闹了一回。以至于回到姜家,一时之间姜梨都有些不习惯这般冷淡的氛围。
  这个冬日接二连三的出事,还出了几条人命,最近姜元柏和姜元平两兄弟朝堂之上还忙着应付来自同僚的恶意,忙的焦头烂额,怎么会有心思兴起过冬至。府里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姜梨也就没有多生事,回来后就直接回到了芳菲苑。
  回去后,桐儿把从国公府带的一匣子点心好好的放起来,姜梨看着,这要不是吃食是首饰类,想来桐儿还会上把锁锁进宝库。
  白雪居然也跟着桐儿凑热闹,道:“这点心珍贵得很,万万不能用平日里的茶水来配着吃,得用上好的茶。”
  “国公府里的茶是什么茶呀?”桐儿刻意放低声音,可不能让别人听出自家姑娘和国公府走的近。
  姜梨不咸不淡道:“那是皇上赏赐的贡茶。”
  本以为这句话就能打消两个丫头发疯了,没料到白雪脸严肃的问道:“那咱们要不要想法子问老爷那头讨点来,老爷应当也会分得一点。”倒弄得姜梨哭笑不得。
  正是团乱麻的时候,明月从外面走进来了,笑着道:“白雪,这里有你的信。”
  白雪一听,高兴极了,白雪的家信来的并不频繁,有时候两三个月才能等到一封。他们家里没有认字的,要写信得去几十里以外的庄子,找润笔先生来代劳。家又穷,每写一封信,得要一串铜板,所以很是珍惜。
  这些日子,白雪也跟姜梨认了更多字的,拿着信就高高兴兴的躲在角落里去看了。桐儿望着白雪的背影,道:“她这回可是高兴了,前几日还跟我说,都快年关了,还没收到家信,怕是家里都把她这个女儿给忘了。眼下可算是放了心,家里惦记着呢。”
  姜梨笑笑,身边人觉得高兴,她自然也是为之喜悦的。
  过了会儿,白雪看完信回来,姜梨见她笑嘻嘻的样子,应当是家里一切都好,桐儿打趣道:“怎么这般高兴?跟捡了银子似的。”
  “我嫂子给我新添了个侄子。”白雪笑道:“这是喜事哩。”
  “确是喜事。”姜梨闻言也高兴,就道:“等会子我去拿点银子,你托人给你家捎回去,当做是喜礼。”
  白雪忙摆手道:“不行,姑娘平日里已经很照应奴婢了,况且家里如今也够吃喝的。”
  “这是我的心意,你若是拒绝,反而说不过去。”姜梨坚持。
  “姑娘赏的,就拿着呗。”桐儿也劝道:“日后只要记着姑娘的好,对姑娘忠心就行了。”
  白雪想了想,大约觉得自己若是再推辞反而显得不识好歹了,就惭愧的笑道:“奴婢替哥哥嫂子谢谢姑娘的心意。”忽而又想到了什么,道:“对了,姑娘上次问奴婢家乡可有个叫海棠的姑娘,奴婢的家人一直在打听,这次信里也写了,有消息了。”
  姜梨怔,一下子站起身:“你说什么?”
  桐儿和白雪被她吓了跳,没料到姜梨会有这么大反应,白雪很快意识到,这个叫海棠的姑娘的消息对姜梨来说应当很重要,反正信里都是些家常,没啥不能给人看的,便将手中的信递给姜梨:“都在信里写着,姑娘看看。”
  姜梨迫不及待的展开信来看,桐儿立在她旁边,眼尖的瞧见姜梨的手竟然有些发抖,桐儿心中奇怪,信纸轻飘飘的一张,姜梨如何拿不稳?
  姜梨却是难掩心中的激动。她身为薛芳菲的时候,因着被永宁算计,被软禁在府,背负着骂名,隐隐察觉到此事可能是场阴谋。紧接着她的两个贴身丫鬟被沈母找了个由头打死,姜梨甚至没来得及阻拦,去的时候已经只剩具尸体了。剩下的两个,则被姜梨以偷盗的罪名,偷偷“赶”出府去。
  沈母知道消息的时候赶回来质问她,她抵死也不肯开口,只说是丫鬟拿了她的钱财自己跑了。沈母无奈,只得报官,但官差搜寻了周围,也没找到两个丫鬟的踪迹,便也只能作罢。
  当时薛芳菲也没有多想,只是觉得以沈家的习性,无论其有没有阴谋,他们既然认定自己做了“丑事”,就必然会发作自己的身边的丫鬟。这些丫鬟都是从小跟着自己长大的,亲如姐妹,死者不能复生,活着的却也许能谋得线生机。只要杜鹃和海棠逃出去,自己就不算连累了他们,日后也许有机会,还能再谋前事。
  谁知道这一别,就是永远。
  看到白雪第一眼开始,虽然白雪的模样并不好看,但她力气大,能简单的认识几个字,最重要的是她来自枣花村,那是海棠的家乡,姜梨就怀着侥幸的心想着,若是能从白雪这里得来海棠的音讯,对她来说也是件好事。
  不过姜梨晓得,这可能实在是太小太小了。虽然沈家人不知道海棠的家乡在何处,但未必永宁公主不会用手段查出来。如果永宁公主也知道此事,稍加派人手追查,海棠和杜鹃到底是两个弱女子,天下虽大,怕是也难以藏身。
  本来是十分渺茫的希望,如今却骤然得了音讯,告诉她这希望可能是现实的。姜梨心中方的欣喜就如当初知道薛怀远还活着般,已经难以掩饰自己的表情。
  她飞快的看信,一目十行,看着看着,目光却沉了下来。
  好事总是伴随着坏事,白雪的家人在信里说,之前白雪让她们打听的,在枣花村村西米铺旁,的确有户人家的女儿叫海棠。只是那户人家爹娘早就死了,如今只有两个少年,听闻他们的姐姐,就是叫海棠的那个姑娘多年前就跟官家小姐做丫鬟了。
  前几个月,枣花村来了个姑娘,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也不知和那两个少年是什么关系,就住在少年家。白雪家的偶尔有次经过,听到那两个少年唤那位姑娘叫姐姐,便猜测是不是白雪之前让打听的海棠。
  不过,白雪按照姜梨所描述的告诉自家人,那位海棠姑娘高高瘦瘦,白白净净,模样生的挺好,这位新来的姑娘却不是。虽然算是高瘦,容貌却奇丑无比,尤其是面颊上有两道长长的刀痕,皮肉都翻出来,十分可怖。信的末尾,白雪爹还很奇怪,想说如果这位脸上有疤的姑娘都能做官家小姐的丫鬟,那白雪能做大官儿小姐的贴身丫鬟,也就不足为奇了。
  姜梨几乎要抓不住手的信纸,她定了定心神,又将信看了两遍,尤其是有关海棠的部分,仔细看了几遍,心越发确定,此人十有八九就是海棠。
  但海棠怎么会变成如此模样?杜鹃又去了什么地方?白雪爹在信里提到枣花村来了个陌生姑娘,只是一人,并非两人。而当时她是让海棠和杜鹃起逃走的,杜鹃无依无靠,不可能去别的地方,定会和海棠在一起。但现在只剩下海棠一人,难道杜鹃……姜梨不敢往下想下去,尤其是得知海棠容颜尽毁,更是让她忍不住胡思乱想。这两个丫头莫不是遭了毒手?亦或是在逃跑路上遇到了不好的事?越想越是难以释怀,姜梨的脸难看极了。
  桐儿和白雪都极少看见姜梨这般神情,不约而同的瞅了瞅对方,都是一头雾水。尤其是桐儿,她几乎是和姜梨起长大,姜梨什么事情她都知道。但她从来不知道有个丫鬟叫海棠,更不知道海棠和姜梨是什么关系,竟然能让姑娘的情绪牵动至此,心中对这个素未蒙面的海棠更是好奇起来。
  姜梨道:“白雪,你去准备下,我去叶府趟。”
  “啊?”白雪一愣,提醒道:“姑娘,您今天已经去过叶府了,您刚刚从叶府回来。”
  姜梨这才回过神,是了,她今日已经去过叶府了,虽然实则是在国公府呆了大半天,但在姜家人眼里,姜梨早上出门就去了叶府,到了傍晚才回来。这会子又要出门去叶府,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姜梨按了按恶心,她这是被急糊涂了,就道:“那明日一早去叶府。”她必须得尽快让人去趟枣花村,把海棠接到燕京城来。一来她不知道海棠是什么情况,呆在枣花村未必安全,倘若她能找到海棠的踪迹,永宁公主也定能。二来,如果沈玉容和永宁的奸情揭露,当年薛芳菲私通案另有内情真相大白,要指证沈玉容和永宁公主合谋杀气灭嗣,海棠是很重要的人证。所以无论如何,她都必须要接海棠回来。想来想去,她在姜家没有可用之人,只能去叶家借人了。叶明煜毕竟有的是江湖兄弟,只要叶明煜的人去接海棠,应当没什么问题。
  “姑娘,您没事?”白雪小心翼翼的问。
  “没事。”姜梨勉强对她笑了笑,“白雪,这封家书,我替你烧了。”
  白雪点了点头:“但凭姑娘处置。”她虽然不知道那信里的东西究竟有多重要,但看姜梨的神情,有关那位海棠姑娘的消息想来不是件简单的事。既然自己不清楚,就让姜梨来处理。
  姜梨走到火炉边,将信扔了进去,亲眼见着火苗爬高,将信纸吞噬的什么都不剩,这才轻轻松了口气。
  她重新在书桌前坐了下来。
  大约是经过方才的震惊,这会儿反而平静下来,也就意识到了自己思考的不妥。
  叶明煜固然是江湖人士,但因为自己的关系,只怕永宁公主的人也盯着叶府,旦叶明煜有什么动静,永宁公主肯定会派人尾随,这样子,难免会暴露海棠的存在。况且如果叶明煜亲自去枣花村,叶府就无人照看薛怀远,如果永宁暗使绊子,薛怀远遭遇毒手也难说。要是叶明煜不亲自去枣花村,其他人姜梨也信不过。
  最重要的是,叶明煜固然武功高强,但对上永宁找来的杀手,胜负也难说,倘若两败俱伤,叶明煜因此有个闪失,姜梨也会后悔不已。她是真心喜爱这个舅舅,也希望叶明煜能康健的直好好的。
  找叶明煜不妥,找谁比较好呢?
  姜梨正在犹豫的时候,指尖碰到袖的瓷哨。
  对了,她还有赵轲。虽然赵轲只有一人,但赵轲是国公府的人,今日姬蘅还与她说话,让她尽情吹哨子来着。如果叶明煜有可能应付不了永宁公主的杀手的话,换了国公府的人,情形就大一不样了。姜梨非常能肯定,一来国公府的人不会让此事泄露出去,二来便是真的泄露了,路上对峙起来,永宁的人马也对付不了国公府的人。
  想来想去,找赵轲去做这件事,或者说,找赵轲,让赵轲去找信得过的人去办这件事,是最好的选择。
  这件事唯一不好的便是,姬蘅就知道海棠的存在,心中肯定也会疑惑她与海棠的关系,为何要调查海棠,总会查出她和薛芳菲千丝万缕的联系。
  但做事不可能面面俱到,日后之事日后再说,眼前,她必须找到海棠。
  姜梨吹响了哨子。


【第一百四十六章】 惊见

  赵轲来的很是迅速。
  大约是没料到还没到深夜,姜梨就吹响了哨子,他应该还在做别的事,身上还带着外头的雪花和草渣。站在窗前,道:“二小姐。”
  “赵轲,有件事情,我想拜托你去做。”姜梨看向他。
  赵轲不由得愣,姜梨历来使唤他的时候,都摆出副理所应当,理直气壮的模样。赵轲也由开始的心不甘情不愿,到后来也就麻木了。大人都下了令让他只管服从就是,他还能说什么?
  但今日的姜二小姐,语气里几乎有了恳切的意味。她的神情也不如从前般自然,反而是有几分焦急,还有祈求。
  虽然国公府出来的人都心硬如铁,但看到姜梨的目光时,赵轲心中还是感叹声,难怪大人这般冷酷无情的人也会屡次对姜二小姐纵容,当这位小姐露出祈求的神色时,会让人生出种错觉,仿佛只要拒绝了她,就是十恶不赦的罪过似的。
  “大人吩咐过了,二小姐的要求,属下只管去做。”赵轲呆板的回答。无论内心怎么想,他都不能表现出来。
  “我的丫鬟白雪,家乡在枣花村。你能不能去……或者说你能不能找些人去枣花村,替我去接一位叫海棠的姑娘回燕京城?”
  赵轲疑惑的看向姜梨。枣花村在什么地方?他从未去这么奇怪的地方执行任务,而姜梨的要求更是匪夷所思,去接位姑娘?他又不是车夫!现在姜二小姐连车夫也并让他做了么?可是国公府的月银并没有增多!
  “此事……属下要问过大人。”赵轲道。
  姜梨了然,她知道这件事肯定赵轲会告诉姬蘅的,事实上,她让赵轲做的每件事,最后都会传进姬蘅的耳朵,毕竟姬蘅才是赵轲的主子。但是这次,海棠的事一旦被姬蘅知晓,以那个男人的智慧,未必不会发现什么蛛丝马迹。
  至少她和薛家并非表面上全无联系,或许渊源颇深这件事,姬蘅是早就知道了的。
  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不愁,这个时候,姜梨反而生出种破罐子破摔的勇气来,她道:“随意。”
  赵轲又是阵惊异,姜二小姐既然不让其他人去做,反而让国公府的人去做,必然是件很机密的事。却不怕被姬蘅知道,难道大人和姜二小姐已经到了如此熟稔的地步,等等,难道姜二小姐也成了大人的手下?手下与主子之间,自然是不必隐瞒什么的。
  姜梨并不知道面前的侍卫心中有如此多的把戏,她只道:“不管你如何告诉你家主子,但是,一旦你家主子同意,请你定在最短的时间里将她接回来。在这路上,可能遇到仇家追杀,也许对方阵势也不小,万望一切小心,千万要保护海棠的安全。”
  她说的郑重其事,开始没当正事的赵轲也感觉到了姜梨的紧张,他意识到这件事对姜梨来说大概是非常重要的件事,当下也不敢小觑,便道:“属下知道,今晚禀告大人,明日早回报姜二小姐。”
  姜梨点头。
  赵轲消失在窗外了,白雪和桐儿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努力的望风守好门窗,小姐院子里出现个陌生的男人,传出去是要出事的。
  姜梨关上窗,也掩上了窗外的风雪,一颗心跳得很快。
  如果一切顺利,如果赵轲能够离开,很快,至多十几日后,她就能看到海棠了。
  她前生的姐妹。
  ……
  国公府里,很快,纪得到了赵轲传来的消息,将此事一字不落的告诉了姬蘅。
  陆玑正在姬蘅的书房里,与姬蘅商议事情,闻言就道:“怎么姜二小姐白日里在这不提,晚上回去反倒吹起了哨子?”
  “据说是晚上得了信件,临时决定的。”纪答道。
  “海棠……”姬蘅坐在椅子上,大红的衣袍及地,幽暗灯火照亮了袍角的金线,像是溢动的华彩,他一指搭在信纸上,似是无意识的轻轻叩击,片刻后道:“赵轲留在姜家,纪,你挑几人,让人去枣花村走趟。”
  纪领命而去。
  纪离开后,陆玑抚了抚胡子,奇道:“这海棠和姜二小姐又有什么关系?如果说桐乡好歹还在襄阳,叶家也在襄阳,硬扯的话姜二小姐也能和桐乡扯上关系,但枣花村……就实在没什么关联了。”
  况且听这个名字,陆玑在脑子里搜寻一圈,听也没听过,想来是很小的镇子上的农庄。而姜梨如此郑重其事的请求,定然不会那么简单。说起来,上次在桐乡也是,那惜花楼的琼枝看起来也和姜梨毫无关联,但姜梨就是凭着琼枝的口信,才得知了薛怀远的状况。
  她好像总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既然如此,这个被姜梨放在心上的海棠,或许也和什么重要的事有关。
  “等人到了就知道了。”姬蘅漫不经心道,忽而想起了什么,又问:“成王那边有动静了没有?”
  “最近这些日子频频约谈朝臣,密探来报,商议密谋事。只是内部分成两派,一派主张逼宫,一派主张徐徐图之。一时僵持不下。”
  “僵持不了多久了。”姬蘅轻笑声,“他没那么有耐心。”
  “倘若年关过后,明年,至多再多年,成王举事,大人是否插手……”陆玑问道。他问的也不甚明朗,其实跟着姬蘅很久,但有时候姬蘅心里想什么,接下来的布局,陆玑看的也模模糊糊。
  “不用,他赢不了。”年轻男人懒懒的把玩手折扇,折扇开合,繁丽的牡丹层层叠叠盛开,映照着他的脸越发深艳。他玩味笑:“小皇帝等了这么多年,就等那日。”
  “我也等那日。”他看向窗外,窗外是浓重的墨色,能听见风呼呼的吹响,他琥珀色的眼眸也被夜色映的漆黑,又或许是他眸中的情绪暗下来。
  他的声音依旧温柔,然而在温柔之中,又含着一种刻骨的冷酷。
  “等蛇出洞。”
  ……
  第二日,得了赵轲消息的姜梨,总算是放下心来。姬蘅答应派人替她去接海棠。
  昨夜的翻来覆去夜未眠,到了今日,终于有了卸下重担之感。姜梨在院子里的石桌前坐了下来,看着清风明月两个小丫鬟扫雪。
  她意识到,自从去了桐乡趟,她与姬蘅的关系,便成了一种非敌非友的状态。他口口声声要自己的性命,因此姜梨在面对他的时候,也没有太多顾虑。如今想想,许多事情,都是托姬蘅出手相助,才会完成的如此顺利。
  不管是姜玉娥一事也好,薛怀远一事也好,冲虚道长和眼下的海棠,每桩都有姬蘅在其插手。原本不入戏的人,却至始自终都陪她身在戏中,姜梨并非铁石心肠之人,相反,薛怀远从小就教导她知恩图报。姬蘅所做的一切,她看在眼里,态度不冷不热,只是想要保全自己,毕竟如今局势太复杂,而姬蘅也不简单。
  欠了人情,就定要还。她暂时不知道以自己微薄之力,能够帮得上姬蘅什么忙。但想着,日后姬蘅要是真有难处,她必然不会隐藏。这和她的性命在姬蘅手上无关,只是单纯的感谢。
  倘若永宁和沈玉容得到惩罚,除了薛怀远之外,她就真的没有任何遗憾了。
  姜府里,姜梨轻松的同时,有人却不如何轻松,这人便是瑶光筑里的姜幼瑶。
  自从季淑然死后,姜幼瑶的生活,就如从天生跌到了地下。姜家的下人且不说是不是见风使舵,但季淑然做的那些事,当日整个府里的下人都是知道的,对季淑然的女儿,自然不会有什么好脸色。虽然平日里也不曾怠慢了礼数,但姜幼瑶好几次都分明看见了他们用饱含深意的眼光看着自己。她晓得那是什么眼神,那是瞧不起,轻蔑的眼神。
  姜幼瑶气的快要发疯了,她如从前般任性的发作几个看不顺眼的下人,却被姜老夫人和姜元柏严厉的责备。从前姜幼瑶骄纵任性,只当是年纪小女儿家天真烂漫,如今有了季淑然的前车之鉴,众人未免会将姜幼瑶的举动同季淑然的恶毒心性结合起来。倘若姜幼瑶也学会了季淑然的恶毒心性,那她的这些举动,就绝不是任性而已了。
  这对姜幼瑶来说,却是姜元柏和姜老夫人是因为季淑然的关系,不再疼爱她了,甚至厌弃她。整个姜府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看不起她,事实上,别说是她了,连姜老夫人对姜丙吉,也不复从前的宠溺,变得严厉起来——子嗣不能从根子上长歪了,季氏就是最好的例子。
  在这样的境况下,姜幼瑶度日如年。
  她曾给季家写过信,希望季彦霖能让人接她回季家。既然姜家不待见她,季家自然能帮她。可迟迟都没有回信,姜幼瑶怀疑信被老夫人拦了下来。她什么都不能做,外面到处都是风言风语,还传言她不是姜元柏的女儿,是季淑然和柳才的私生子。桩桩件件,让姜幼瑶几乎窒息。
  这个时候,她甚至羡慕起给宁远侯府周彦邦做妾的姜玉娥来。就算是做妾,也能嫁给心上人。周彦邦那般温柔,定会体谅自己,会安慰自己。想到这里,姜幼瑶又不由得恨上了姜梨,倘若当初不是姜梨和姜玉娥合谋,自己如何会被姜玉娥抢占婚事,那本来就是自己的!姜梨抢走了自己在姜家的宠爱,害死了母亲,还让姜玉娥鸠占鹊巢,她该死!
  看着姜幼瑶张脸神色变幻,姜幼瑶身边的丫鬟也有些害怕。这些日子遭逢巨变,姜幼瑶的性情也大变,动辄打骂下人,虽然老夫人和大老爷勒令过她,但在自己院子里,姜幼瑶还是能随意惩罚下人。
  “我要出去。”正在小心翼翼做事的丫鬟突然看到姜幼瑶从椅子上站起身来,说出这么句话。
  “小姐,现在府里要出去……可不容易。”银花提醒道。
  尤其是姜幼瑶,是被禁足过的。因着外面有关姜幼瑶和季淑然的传言说什么的都有,若是姜幼瑶出去,难免引起口舌风波。惹不起还躲得起,姜家便让姜幼瑶暂且不出门,留在府中。
  但在姜幼瑶眼里,姜家这么做,无非是因为季淑然的事迁怒与她。
  “再在这个府里呆下去,还不知有没有命在。”姜幼瑶冷笑声,道:“现在所有人都不把我放在眼里,哪里还记得我是姜家的三小姐。再在府里呆下去,我就会像当年的胡姨娘,被人遗忘,日后变成个废物!”
  金花动了动嘴唇,其实她认为如今只是暂时的,只要姜幼瑶乖巧些,老爷仍旧会喜爱这个女儿。毕竟这么多年养在身边的,不会说没有感情就没有感情,而且老爷心肠软,只要过了这段日子,姜幼瑶撒娇或是苦肉计,很快就能回到从前的日子。
  但这话她不敢说,姜幼瑶已经有了自己的主意,说什么都是白说。没准儿还会触到姜幼瑶的痛处,因此,她只是问道:“小姐想出府去什么地方?”
  “自然是季家。”姜幼瑶眉头紧皱,“如今我的信都被拦了下来,祖父他们不知道我在姜家受苦。我只要逃出府,去往季家,便再也不回来了。总归季家也一点不比姜家差,我姨母更是宫里的娘娘,有姨母为我坐主,谁也不敢欺负到我手上。还在这里受什么气!”
  金花和银花面面相觑,姜幼瑶被季淑然宠坏了,对于外头的事一概不知,总以为世上之人总要围着她打转。殊不知出了这事,季家如今连姜家的门也不敢登,如何会让姜幼瑶在季家直呆下去。
  “小姐还是再等几日,这几日府里门房实在太严了,怕是找不到机会。”金花劝道。
  “过不了多久就是年关,年关府里总要采买,也有许多事要做,到那时便是我的机会。”她又冷冷地看了眼自己的两个丫鬟:“你们两个切勿生出别的心思,你们的卖身契还在我手中,倘若此事不成功被人泄了密……”她眸闪而过的阴狠,竟和季淑然如出一辙。
  两个丫鬟心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慌忙下跪表忠心,什么都不敢说了。
  ……
  冬至过后,再过不到一个月,就是年关了。
  即便半年以来,姜家发生了太多事,甚至还出了人命,姜元柏两兄弟的仕途也不怎么顺利,外头还将姜家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话,但这个年,还是要过的。
  府里上上下下,不知不觉开始忙碌了起来。晚凤堂的珍珠和翡翠来了好几次,问姜梨什么时候出去珠宝铺子里挑首饰。姜梨对首饰并无特别的喜爱,去过一次后便不想再去。姜老夫人就又让人请了裁缝来芳菲苑给姜梨裁衣服做新衣,姜梨晓得这是为了补偿她。
  说到裁衣服,这期间还有一次,姜老夫人带她去赴宴,一个官眷的家宴。姜梨穿了叶家新出来的涛水纹做的衣裳,当时便引起了众贵女夫人的注意,纷纷拉着她询问哪里买的衣料。姜梨便顺势说出襄阳叶家的名字,在这不久后,叶明煜就接到了襄阳的信,说是叶家现在的涛水纹供不应求,许多燕京城的成衣铺都来定料子。叶家的纺织厂这些日子几乎是夜以继日的赶工。
  听叶明煜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姜梨心很是欣慰。好歹叶家的古香缎没落下去,还有涛水纹兴起,叶家的难关算是过了。叶老夫人的身子也渐渐好了起来,一切都在往好的方面发展。就连薛怀远在司徒九月的诊治下,也一日比一日精神,如今更是能认得人,叫出人的名字。
  这个年关,看起来并不难捱,好像许多事情都能迎刃而解,并无什么困境。
  在冬至过后第十五日后,海棠回来了。
  赵轲站在姜梨的窗前道:“现在人在国公府里,在姜家恐怕引人注意,叶家门口有人盯梢,二小姐想去见海棠,大人说了,可以去国公府。”
  姜梨:“……恐怕会惹人注意。”
  “无妨,大人说了,二小姐想去,深夜前去,不会有人发现。”赵轲说的简单,听得姜梨却是阵头疼。
  “深夜我如何出得门?”姜梨问,只希望面前的人能考虑些现实的问题。她是首辅家的小姐,半夜三更如何出门,还是去国公府。除非她向叶明煜般有轻功,还蒙面,行踪无定,那就好了。
  “这个二小姐放心,切由属下安排。”赵轲说的十分自信。
  姜梨仔细看了赵轲好一会儿,看的赵轲都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才确定面前的侍卫没有说笑,是真的提出这么个解决办法。她仍想挣扎一下,就问:“不可以有别的办法吗?其实可以在街道上的酒楼见面的。”
  “二小姐要找的人十分不信任他人,就算到了现在,也对我们保持警惕。”赵轲回答,“如果不是我们制服了她,她会逃跑。”
  “你们制服了她?”姜梨惊,“难道你们没有告诉她,找她的人并不会伤害她,是来帮助她的么?”
  “说过。”赵轲耸了耸肩,“但她不相信。”
  姜梨颗心渐渐沉了下去,海棠如此警惕他人,什么都不肯相信,可见是真的出了事,至少遭遇了什么,才会如此。事到如今,她倒是也顾不得别的,当务之急是先见到海棠,安抚好她,弄清楚在她死后,她和杜鹃跑出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才是。
  姜梨道:“好吧,我今夜去国公府,不知国公爷可方便?”
  赵轲诧异的抬起头,这么快就答应了?他还以为姜二小姐要挣扎好会儿才会同意,毕竟一个年轻的小姐去陌生男子的府邸,还是深夜,换了谁都会挣扎几下的。不过想想也不对,毕竟大人可是肃国公啊,整个北燕哪个女子不喜欢肃国公,便是真的万一如果可能发生了什么,姜二小姐也不亏,甚至还赚了一波。
  这么想来,赵轲眼里的诧异刹那间褪的干干净净,一脸了然,道:“好,属下这就回禀大人。”
  姜梨颔首。
  赵轲离开了,姜梨眼见着他离开,并未关窗,只是看着窗外白茫茫的一片,心里不知是喜是悲。
  喜的是海棠还在,如今就要乍见故人。悲的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海棠认不出来她,她也不能贸然和海棠相认。彼此都经受过了巨大打击,再也不是当年无忧无虑的少女了。
  桐儿站在姜梨身边,低声问道:“姑娘今夜要去国公府么?”
  姜梨看向桐儿,她道:“我去国公府,同姬蘅走的很近,你怎么看?或者说,”她又看向白雪:“你们觉得如何?”
  这是她第一次这般严肃的与两个丫鬟说话,对于桐儿和白雪来说,姜梨的所作所为,很多时候她们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就连从小和姜梨起长大的桐儿,也对姜梨莫名冒出来许多有关联的人一头雾水。
  桐儿结结巴巴的道:“什、什么怎么样?姑娘不是不要奴婢们了吧?”她的眼睛一红,好像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似的。
  姜梨一愣,反倒是被桐儿弄得哭笑不得了,便伸手将窗户关上,清风明月在外头守着门,她在椅子上坐下来,叹了口气,道:“我想你们也看出来了,跟着我的这些日子,我的身边并不太平,甚至充满危险。而我要做的事,可能得罪燕京城的权贵,也许自身都难保。”顿了顿,她道:“你们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了,我并不想欺瞒你们,只能告诉你们,日后我要做的事,也许更加惊世骇俗,相比起来,深夜里去国公府,可以说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样,你们也能接受么?”
  白雪想了想,正色问道:“不接受又如何?”
  桐儿连忙扯了下白雪的袖子,但白雪不为所动,她本来就是这么个直肠子,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看来是真的很疑惑姜梨的答案。
  “倘若不接受,是不可以待在我身边的,不仅是因为怕连累你们,也因为你们帮不上什么忙。”姜梨说的十分坦然,但她的坦然,却并未让人觉得不适或是自私,反儿觉得她说的都是真心实意的心里话,她道:“我希望身边的人能帮得上忙,哪怕只是些小忙。毕竟日后要面对的危险太多,而我并不希望现在就落败。至于我能回报你们什么……”她想了想,道:“银钱财物,自然不是问题,但重要的是,我也会真心待你们。”
  世上最难得的,就是真心。
  桐儿咬了咬唇,声音里都带了哭腔,上前一步道:“姑娘,不管您要做什么,奴婢是自小就跟着您的,你要是不要奴婢,奴婢也无处可去了。姑娘日后有危险,桐儿舍了这条命也会救主子,这是主仆之道……奴婢会永远跟着您的!”
  姜梨还来不及说话,就听白雪也道:“奴婢也是。”她嘴笨不善言辞,话并不多,但四个字说的铿锵有力,很能听出其中的决心。
  姜梨看着两个丫头,心中泛出些心疼和感动。海棠的事情提醒了她,因她做的事危险,随时会连累身边人。在身边人不知情的情况下,就如当年的薛芳菲,还是被永宁公主抓住机会加害了薛昭和薛怀远。桐儿和白雪虽然无法理解她为何要这么做,但她们必须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什么。
  如果她们无法承受这样的后果,就应该趁早离开,不要卷入是非的旋涡。而她们都选择留了下来。
  “姑娘,不管您面对的是什么,您永远都不是一个人。”白雪道。
  姜梨微微笑:“是。”她有两个忠心耿耿的丫鬟,也有叶家的爱护,姜元柏和姜老夫人虽然自私,到底对她心存愧疚。如今属于薛芳菲的痕迹被抹去了,但属于姜梨的,正在重新被找回来。
  与桐儿白雪说了些话,总算是将桐儿给安抚下来。接下来,姜梨也没多做什么,就如平常一般,在院子里看看书写写字,或是喝喝茶听丫鬟们闲谈,专心的等待夜色降临。
  夜里,燕京城四处再也听不到嘈杂的人声,连风声都小了的时候,姜梨院子里的盏灯仍旧燃着微弱的灯火,在丫鬟来催促了几次的时候,院子里的灯火也熄灭了,应当是主人睡去了。
  但事实上,姜梨并未睡着,她端坐在书桌前,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厚厚的云层,唯一的亮火是院子里树上挂着的盏灯笼。灯笼光照在地上,把积雪映的雪白发亮,一切都是静谧无声,整个姜家再无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姜梨几乎要打盹的时候,窗外突然有了动静声。
  有人在轻叩窗户。
  姜梨一怔,想着应当是赵轲来了,下意识的就去拉窗户,不曾想来人也正往这边看来,于是姜梨越过书桌拉开窗户,看见的就是张绝艳的脸。
  姬蘅来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主仆

  冬日的雪很大,到了夜里,小雪变大雪,于是所有的相遇和重逢,都有了一种风雪夜归人的风尘仆仆。
  但在风尘仆仆之中,又很是有些绝妙的,美好的景象。
  年轻的女孩子探出半个身子,面上瞬间的愕然凝结,因吃惊而显得可爱。而红衣的青年笑盈盈的以扇柄抵着窗户,不紧不慢的抬眼看去,眼里都是似有似无的多情。
  又纯洁又香艳,又出乎意料,又像戏里的安排。
  一片沉默,青年打破了这片沉寂,他唇角一扬,问:“傻了?”
  姜梨回过神,道:“国公爷怎么来了?”
  “你不是今夜要去国公府吗?”姬蘅含笑道:“我来接你。”
  姜梨:“……”
  “我来接你”四个字,本应当是很温柔,含着无限缱绻的,然而被眼前这人说出来,却有种毛骨悚然的不自然。姜梨道:“国公爷不必如此麻烦,其实让赵轲来就是了,或者我自己去。”
  “哦。”他道:“我已经来了。”
  人都已经来了,也不能让他离开。姜梨叹了口气,站起身,姬蘅伸出手,搭上她的胳膊,道:“跳下来。”
  姜梨脚踩上凳子,再踩上桌子,扶着姬蘅的手臂,从窗户上跳了下来。窗户并不高,但跳下去的时候仍旧有些摇摇欲坠,她下意识的抓紧了姬蘅的袍角。
  等姜梨站稳之后方才反应过来,嗯?为何要跳窗,她可以打开门走出去的不是么?又看了眼姬蘅,心中无声叹气,又被带着跑了。
  姬蘅饶有兴致的打量姜梨,道:“你这身倒很合适。”
  因着要夜里出行,姜梨不能穿的太过复杂,女子的裙裾太长,她甚至连披风都没有带,只穿了让白雪准备的一件素白棉袄,下身是灰色的裤子,脚蹬黑靴,长发全都高高的束在脑后,是男子的打扮。
  但虽是男子打扮,雪地里,灯笼光映下,五官却越发温柔清丽,有种说不出来的爽快。
  “多谢国公爷夸奖。”姜梨应道,她问:“我们如何出去?”
  “走后门。”姬蘅回答。
  “后门?”姜梨怔:“什么后门?”
  事实证明,对于姜府的内部,姬蘅比她这个姜二小姐要熟悉多了。绕过几处平日里根本不常见的花园,竟还真有个后门。路上什么人也没遇到,虽然知道姬蘅肯定提前就让人支开了一切可能出现的下人,但太过简单,会让姜梨产生种错觉,好似整个姜府就是纸糊的一般,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进来。要是姜府夜里被人洗劫一空,姜梨可能都不会太过诧异。毕竟夜里都没什么侍卫守门啊!
  姬蘅带着姜梨,几乎是光明正大的从后门出去了。
  后门外的雪地里,竟然停着一顶黑色的软轿,软轿前,赵轲站着,还有四个车夫,看见姜梨二人出来,便走过来将轿帘掀开。
  姜梨踌躇着,轿子和马车不同,男女二人同乘轿,到底暧昧了些。
  她这边尚且还在犹豫,姬蘅倒是不慌不忙的上了轿,等了许久,见姜梨不动,便问:“不上来吗?”
  这男人说的云淡风轻,十足轻松,仿佛一切都是她多想般,姜梨都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太小题大做,但路途还远,不乘坐轿子走在街上,万被永宁公主的人认出来,怕是会惹来麻烦,当即只能咬牙,上去了。
  赵轲令轿夫起轿。
  轿子如同它的主人般华丽精致,里面甚至还有热茶和点心,在冬日里,也算是很难享受了。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人坐的轿子,因此即便再宽大,姜梨和姬蘅之间的距离,也并不能拉的很开。几乎可以说是很亲近。
  姬蘅递给姜梨一杯茶,茶水还是温热的,姜梨喝了口,寒意驱散了不少。她看向小几上的点心,突然冒出一句:“这是国公爷亲手做的吗?”
  那一瞬间,姜梨可以确定,姬蘅的动作顿了下,他手里的茶水洒了出来。
  外面抬轿子的人走的很稳,国公府的轿夫大约都是经过精心筛选的,一点儿颠簸也感觉不到。因此,绝不可能是因为轿子颠簸而洒出茶,是因为她的话。
  姬蘅放下茶杯,掏出雪白的丝帛,慢条斯理的擦拭手上的茶水,末了,才看向姜梨:“不是。”
  姜梨:“……”
  不是就不是,能把不是说的这般杀气腾腾的,也只有姬蘅了。姜梨忽然明白了为何外人要传言姬蘅喜怒无常,他本来就喜怒无常。
  “海棠是你什么人?”姬蘅忽然问。
  这话头岔开的太快,姜梨时没反应过来,只听姬蘅道:“你如此紧张的去搜寻她的踪迹,不惜向我求助,不怕我窥见你的秘密,看来对你很重要了。”
  “的确很重要。”姜梨笑笑:“还有,我从没想过隐瞒国公爷。”
  “别说的好听,你最狡猾了。”姬蘅浑不在意的笑了笑,道:“你认识这个叫海棠的女人吧,就像你早就认识惜花楼的琼枝,桐乡的薛怀远。”
  “我认识。”姜梨道:“她是能帮我扳倒永宁公主之人。”
  “我一直不明白的是,”姬蘅轻声道:“你为何偏要置永宁于死地?”
  “国公爷只看到了我要置永宁公主于死地,却看不见永宁公主屡次对我下毒手。”姜梨笑的浅淡,“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不公平。”
  她说道“不公平”三个字的时候,虽然可以压抑自己的情感,却还是能从其听出丝怨怒。她是真的觉得不公平。
  姬蘅支着脑袋,看着她,道:“你是首辅千金,不是百姓。”
  “首辅千金就有特权了么?”姜梨反问,“可在我看来,也许对上永宁,或者是更高的人,根本就是不值。”
  永宁看她是小吏的女儿,就能随意欺压薛氏门。可当初她便是官儿更大的千金小姐,只要挡了永宁的路,地位却没有永宁高,永宁还是可以为所欲为。这就是如今这个世道的真相,百姓受小官欺压,小官受大官欺压,大官惧怕王孙贵族,王孙贵族俯首称臣于帝王。层层都是剥削,最底下的是血泪。首辅千金不食人间疾苦,体会不到,身为百姓的薛芳菲却亲自领教过,被强权欺凌是如何滋味。
  “你好像很生气。”耳边传来含笑的声音,姜梨这才发现,不知不觉,姬蘅已经坐直身子,于是并不如何宽大的轿子里,姬蘅和她的距离已经极尽。她的耳边,似乎都能感受到姬蘅呼出的温热气息。痒痒的,带着莫名的热意,让她心瞬间的戾气,也消散了许多。
  姜梨刻意往后退了点,不曾想已经到了边缘,脑袋差点磕到轿子粱上,多亏姬蘅眼疾手快,伸出手垫在她脑后,于是姜梨的后脑触到的,就是姬蘅的手心。
  他的手却是常年冰凉的,穿的红衣似火,却凉薄如冰。
  姜梨怔了怔,轻声道谢。
  姬蘅收回手,懒洋洋的道:“你不必如此仇视官家,姜元柏是首辅,你所言,已经将你置于官家的对立面。小家伙,”他不知是善意还是恶意的提醒,“会暴露的。”
  会暴露的。
  会暴露什么?姜梨瞬间有些紧张起来,会暴露她不是姜二小姐的身份?虽然她身上有诸多谜团,看在别人眼里也有许多不可思议,但只要她自己不说,没有人会想到姜梨的驱壳里,藏着另个灵魂。
  但那是对待普通人,若是对待姬蘅……姜梨抬眼看向对方。
  年轻男人眼眸深深,带着笑意,他的凤眼狭长上扬,颜色略重,于是越发够勾勒出漂亮的形状,鼻梁高挺,嘴唇嫣红,像是杯带着谜的毒酒。你无法窥见他的内心,却觉得自己被他的双眼看,内心秘密无所遁形。
  他太危险,太清醒,太理智,也太容易让人沉沦。
  他不是普通人,如果是他,也许是会发现她身上的秘密的。姜梨没来由的想。
  姜梨沉默了,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说的每句话,都能成为姬蘅的线索,多说多错,便只能不说。
  不过姬蘅竟也没有继续追问她了,仿佛微微有点倦意,便以手支着脑袋,靠着轿子的边,闭上眼睛。
  在狭小的轿子,两人距离挨得近,不约而同的沉默,能听见轿子外头呼呼的风声,还有轿夫的靴子踩在雪地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让冷而静的夜里,多了几分鲜活。
  各怀心思,不知过了多久,轿子停了下来,赵轲的声音在外响起:“国公爷,到了。”
  一直闭着眼睛假寐的姬蘅睁开眼,掀开轿帘,率先下去,又等姜梨下来。
  夜里的国公府,不如白日里看起来艳丽,朦朦胧胧的灯火下,到显出几分不真实的模样。像是在深山跋涉许久的人看见了座仙宇宫庙,再看看俊美的不似凡人的青年,恍然以为自己走到了精怪的巢穴了。
  姜梨走下来,国公府的大门打开,她同姬蘅走了进去。
  姬老将军大约已经睡下了,因着并未看到他的影子,要是姬老将军在的话,定然不会这般安静,定要拽着姜梨问她为何大晚上的要来这里,到底和姬蘅是什么关系。
  一路走到国公府最里面的院子,有处房间,房间外,纪正守候着,见到他们几人,道:“大人。”
  “人在里面。”姬蘅看向她:“你是现在进去看?”
  姜梨点头,就要走进去。纪道:“姜二小姐,这位叫海棠的姑娘十分不信任她人,您单独进去,恐怕她会伤害你。还是让护卫……”
  “不必了。”姜梨微笑着拒绝了他的好意,道:“我进去与她交涉,她不会伤害我的。”
  纪看向姬蘅,见姬蘅并未露出不赞同的神色,便让开身子,方便姜梨推门进去。
  姜梨犹豫了下,转身对着姬蘅,正要说话,姬蘅就笑了笑,道:“我知道,我在院子门口等,不会偷听你的‘秘密’。”他把“秘密”二字咬的微微重了些。
  姜梨笑道:“多谢国公爷体谅。”
  姬蘅和他的侍卫们都退到院子里去了,姜梨深深吸了口气,鼓足勇气才推开门。
  掩上门,姜梨看向屋里,屋里的桌上点着盏灯,桌前坐着个人。她是背靠着墙壁,仿佛这样能让她稍微感到安心些。背影瘦高欣长,看到这个背影,姜梨的眼泪就差点下来了。这背影让她熟悉,让她百感交集,她不可能认不出来,这就是海棠。
  海棠听见有人来了,立刻飞快的转身,目光警惕的盯着姜梨。她的脸上带着块儿面纱,只露出双眼睛,但眼睛里的神色却是陌生的。从前的海棠,温柔而冷静,凡事都有她在一边出谋划策,最是贴心稳妥不过,如今的海棠,眼里看不见过去的温柔了,她像是被伤害过的动物般,提防的盯着来人。
  这目光让姜梨心碎。
  可姜梨只是扬起一个温和的笑容,在海棠的对面坐下来。在她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海棠身子躲开她,紧紧贴着墙壁,一声不吭。
  “你是海棠吧。”姜梨微笑道:“是我让人打听你的消息,将你从枣花村带回来的。”
  海棠仍旧用看陌生人的目光看着她,事实上,现在的姜梨对海棠来说,也的确只是个素未蒙面的陌生人,还不知是何底细。海棠开口了,她说:“你的目的是什么?”
  闻言,姜梨愣了愣,面上错愕之色浮起。
  海棠的声音,轻轻柔柔很是好听,当年旁人还说笑,说海棠跟着自己这个主子久了,说话的语气声音都肖似姜梨。可是如今她的嗓子,却像是被火燎过般,沙哑难听的要命。
  “你的嗓子……怎么了?”姜梨问。
  海棠盯着她,没说话。
  对于海棠来说,一个陌生的女子询问她的嗓子,还是这般关切的态度,本身就是不正常的。
  “你的目的。”海棠再次问。
  “我是姜家二小姐姜梨,当今首辅姜元柏的女儿。”姜梨尽量放轻自己的声音,也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柔和亲切些,她说:“我受人之托,来查薛家小姐薛芳菲的案子。”
  “小姐……”海棠愣,随即激动起来,她问:“小姐怎么了?!”
  姜梨眉头蹙:“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海棠急切的问道,“她到底怎么了?”
  当年海棠和杜鹃离开沈府的时候,薛芳菲还没死,只是因为与人私通这件丑事被软禁。而薛芳菲赶走她和杜鹃,是因为有一日薛芳菲怀疑两个丫鬟偷盗财物,将她们驱逐出府,并让她们永远不得回京。
  当时海棠和杜鹃大感委屈,但薛芳菲从未有过那般严厉的时候,多年主仆之谊毁于旦,海棠心里也难过。但后来她们离开燕京城,又过了很久,海棠渐渐的冷静下来,也想明白了,当年的薛芳菲是为了保护她们。如果她和杜鹃一直留在沈府,迟早会被沈母发作。既然自家小姐要她们好好活着,海棠和杜鹃便只能忍着悲痛苟延残喘。如今听到姜梨突然说起薛芳菲,海棠的心里,突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姜梨看着她,道:“她死了。”
  海棠一怔,几乎要坐不稳,跌坐在地。姜梨伸手扶了她一把,海棠才看向她,只是神情仍旧是浑浑噩噩的,她问:“怎么……会呢?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地……”
  “薛芳菲在发现与人私通后,颜面无存,不久就身染重病,最后重病不治,去了。”顿了顿,姜梨道:“表面上是这样的。”
  “你什么意思?”海棠立刻就抓住了姜梨话里的意思。
  “意思就是,薛芳菲的死并非意外,也不是什么身染重病而死,她之所以死,是因为被人害死了。就像当初她与人私通事,也是被人陷害一样。”
  海棠看着姜梨,她的神情渐渐变化了起来,像是提防,又像是激动,她问:“你如何知道她与人私通事是被人陷害的?”
  “我如何知道不要紧,但你应该清楚,你是薛芳菲的贴身丫鬟,当年薛芳菲到底有没有与人私通,你最清楚不过。”姜梨道。
  海棠紧紧攥住桌上的茶杯:“她没有与人私通。”
  姜梨看着她:“我知道。”
  “你为何要来找我,”海棠问,“又为何要与我说这些话?这么做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如果你要我的命,只管拿去,我不在乎,倘若你要用你我来达到不可告人的目的,我劝你最好趁早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什么都不会做的。”
  姜梨没有回答,只是看着海棠微笑。
  过了会儿,海棠紧张地问:“你这是做什么?”
  姜梨摇头:“我只是很感叹,薛芳菲有你这个丫鬟真好,难怪她当年费尽心力也要把你和杜鹃送出去了。”
  海棠愣:“你知道?”她的声音突然有些颤抖起来:“当年……她是故意把我们驱逐出府的吧?她其实从来没有冤枉过我们吧?”
  这件事,虽然海棠后来猜到是这个可能,但她一直放不下。如今薛芳菲死了,这个问题永远得不到答案,但从姜梨的嘴里说出来,她突然又有了一线希望,好似只有这样,才能圆满般。
  “是。”姜梨平静的看着她,“她知道自己在沈家将要面临无处不在的危险,更有可能连你们二人的性命也保不住。唯有将你们赶出府去,方能得线生机。若是对你们说出实情,你们反而不会离开,非要和她同生共死。倒不如话说的狠些,能让你们死心,彻底离开燕京城,也保全性命。”
  海棠愣愣的听着,不多时,一行眼泪突然而下。她喃喃道:“我知道的……我一直知道的。”
  “可是,”姜梨问出了自己想问的问题,“我所知道的,当时并非你一个丫鬟,还有一个叫杜鹃的。为何现在只剩下你一人,你们是途中分道扬镳了?还是另有打算?”
  海棠低下头,道:“死了。”
  姜梨的心紧紧一缩,仿佛被人用手攫住,只觉得喘不过气来。虽然早就想到了这个可能,但真实听到海棠嘴里说出来的时候,还是不能接受。
  陪在她身边的热闹,一个个就这么离开了,好像什么都没留下。
  “她是……怎么死的?”姜梨的声音,有点掩藏不住的哽咽。
  可因为海棠此刻实在是太伤心了,并未发现她的异样。她只是很疲倦的,像是耗尽了全身力气般的道:“我们逃出燕京城不久,突然发现官府四处在张贴我们的公告,说我们偷了主人家银子,要缉拿我们。杜鹃被人抓住了,我本想去帮忙,去求官老爷告诉他们杜鹃是清白的,但是那夜……等我找到杜鹃的时候,她已经被勒死,丢在乱葬岗上。”
  姜梨的心,痛不可挡。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官府的人,既然是官府缉拿,为何案子不审就直接处刑。便是处刑,为何又要不公告于世。倘若不是官府的人,为何四处又都贴着官府的通缉令。我不明白,可也知道,这切都没办法避免了。我看到他们甚至埋伏在乱葬岗附近,大约是等着我自投罗,去替杜鹃收尸的时候将我抓起来,所以我没有为杜鹃收尸。”说到这里的时候,海棠的手都颤抖起来,大约是事到如今,还不能原谅自己当时的所作所为。
  “我毁了自己的脸,躲过了官府的搜查,逃回了家乡。”海棠道。
  “你的脸……”
  海棠问:“你想看吗?”
  姜梨点头。
  海棠惨笑声,伸手揭开了面纱。
  姜梨的呼吸瞬间几乎都停止了,但见那原来洁白俏丽的脸蛋,有两道深深的刀痕,从眼睛直到下巴,狰狞而可怖,伤口结了疤,却非但没有让人觉得好转点,反而更加触目惊心。
  是什么能让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愿意自毁容貌到如此地步?从此以后只能以面纱掩面,行走于世。
  海棠直盯着姜梨的眼睛,她这张脸,所到之处,看到的无非都是厌恶和畏惧,她早已习惯。便是来接她的这些黑衣人,瞧见她的容貌时,也颇为不自然。她以为姜梨也和那些人样。
  但姜梨没有。
  姜梨只是深深的看着海棠,她的目光充满了悲伤和愧疚,心疼和悔恨,但唯独没有的,是害怕和躲避。她甚至伸出手,想要碰碰那伤疤。
  海棠突然往后退了步,将面纱重新戴上,沉默了会儿,她才道:“你看到了。”
  姜梨也沉默,乍见故人,却不是令人欣喜的重逢,彼此都有坎坷经历,让人感叹命运的荒谬。
  “我想问,你不惜自毁容貌,为了活下去做到如此,究竟是为了什么?”姜梨问道。
  “我不知道。”海棠的目光里有瞬间的茫然,“起初我以为官府的通缉令是小姐放的。可是我心里又觉得不是。我希望能活下去,有朝一日能见到小姐,问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为何要说我们偷盗财物,也许小姐是为了保全我们性命,那我们就更不应该随便舍弃生命,反而要努力活下去。”
  她道:“我们从小就知道,我们是为了小姐而活的。”
  姜梨闭了闭眼。
  其实薛怀远一直不希望薛家的下人,为主子奉献一切,应当有自己的生活。姜梨也同海棠杜鹃他们以姐妹相称,但世上大约就是有这么一种忠仆,她的一生,都系于另一人身上。很沉重,很沉重。
  “我不知道小姐死了……”海棠喃喃道:“我还想着,或许能再见小姐一面……”
  “薛芳菲不可能活过来了,”姜梨整了整心思,重新看向她,“不仅如此,薛昭也死了,薛怀远疯了。整个薛家门,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海棠呆呆的看着她,摇头:“不……”
  “海棠,你听着,这不是意外,也不是什么因果报应,这是阴谋,活生生的阴谋。有人害死了薛家一家。我是姜二小姐,我受人之托,帮薛家平反,替薛芳菲洗清莫须有的污名,找到她被人害死的证据。”姜梨盯着海棠的眼睛,“这不仅是因为薛芳菲,也是为了你,为何杜鹃,为了这场阴谋里所有无辜惨死的人。难道要看着凶手逍遥法外吗?”
  “我凭什么相信你?”海棠问。她是个聪明的姑娘,有决心能果断,此刻遭逢真相打击,还能坚持自己的理智。
  “我若是想要杀你,便不会千方百计将你带到燕京城了。你还可以去看看疯了的薛怀远,便知道我说的话有没有假。”姜梨道:“你是薛芳菲的贴身丫鬟,日日与她在一起,你至少知道,应该怀疑谁,当初薛芳菲与人私通一事,遭人陷害,谁最可疑,做过什么令人起疑的事?”
  海棠盯着姜梨,过了会儿,她的目光沉了下来,吐出几个字。
  “萧德音。”
  “还有,沈家所有人。” 

2024-09-19

千山茶客:嫡嫁千金 142 - 144

  【第一百四十二章】传出

  季氏的死,原本应该是件大事,但在姜府里,竟然还不如个胡姨娘来的令人看重。但无论如何,短短几日,姜府里接连死去两个人,还将往昔血淋漓的真相剥离到众人面前,姜府里的气氛,实在算不上轻快。这个冬日,也比往年更冷了些。
  姜老夫人和姜元柏像是要补偿姜梨过去的遗憾似的,对姜梨百依百顺,事无巨细的关心。光是老夫人身边的珍珠翡翠过来送衣物银子都来了好几回。姜梨对待他们,也都温柔的接受了,看上去像是并无隔阂,但姜老夫人晓得姜梨的反应后,反而是深深的叹了口气。
  季氏是要下葬的,但对外称是突发疾病,夜病逝。不管外面人如何指指点点,或是疑惑或是不解,身为季淑然娘家的季家人都没说话,显然也是默认了这个事实。
  于是燕京城的人茶余饭后虽然也会插嘴两句季淑然的死是不是有什么隐情,但因都没什么证据,说两句也就转换了别的话头。
  季淑然的棺木过了七日才下葬。七日里,只有姜幼瑶为季淑然守灵。姜丙吉年纪太小,姜梨是季淑然名义上的女儿,可季淑然害死了她的生母,如何会为杀母仇人守灵?至于姜家其他人,季淑然身上背负了这么多条人命,还害死了先前的夫人,谁给这么个杀人凶手守灵,就是和姜老夫人对着看。
  姜幼瑶忍着屈辱独自为季淑然守灵。开始得知季淑然死去的时候,姜幼瑶恨不得去找姜老夫人和姜元柏理论,可这两人压根儿就不见她。还是姜幼瑶身边的金花提醒她,此事根本就是姜老夫人的意思。姜幼瑶才认清了事实,与此同时,她的心里也浮起了深深地恐惧。
  姜家人能毫不犹豫的杀死她的母亲,也能毫不犹豫的杀死她!恐惧战胜了悲伤,姜幼瑶甚至没有心思为季淑然喊冤,起先她心想要将所有希望寄托在季家人身上。只等着季家人来姜家的时候,让季家带她离开。可季家从季淑然死后,根本都没有出现。连吊唁都不曾有过。
  那刻,姜幼瑶就真的明白了,自己的母亲连同自己,都被季家抛弃了,从此以后,在姜家,她只能靠自己。
  这些事情,都是通过桐儿的嘴里传到姜梨耳来的。对于姜幼瑶的举动,姜梨并不意外,季淑然凡事都帮姜幼瑶考虑周全,自然也养成了一旦出什么事,姜幼瑶习惯于依赖他人的帮助。但季家这回恐怕要让她失望了。为了维持和姜家,至少表面上不至于撕破脸,季家都不会做出任何为季淑然抱不平之事。
  季淑然已经下葬,姜幼瑶暂时沉寂了下来,府里也没生出什么事端。姜梨也仍旧每日去叶府,看看司徒九月给薛怀远扎针,虽然仍旧没什么起色,但至少心有了个惦记。
  但这日,难得的平静被打破了。
  姜梨才起了,让桐儿给梳了头,打算去叶府逛逛。清风突然匆匆跑进里屋,道:“姑娘,出事了!”
  桐儿的手抖,簪子没挂住头发,已经快梳好的头发复又散开,黑发垂在脑后。姜梨没管它,只看向清风问:“何事?”
  “奴婢今日出府采买,大街上到处都在说季氏的死!”
  “说就说呗,”桐儿奇道:“不是早就有人说了?”
  “不是的,”清风急的话都有些说不清楚,“可是他们说季氏死是因为与人私通,还生下孽种,如今丑事揭开,咱们老爷亲自下的手!”
  “什么?”姜梨眉头一皱,站起身来。
  “这不就说的是真相么?”白雪端着热茶闻言怔住,“府里不是不让人将此事往外头说,怎么传出去的?”
  “不管怎么传出去的,对咱们来说应当是好事。”桐儿快意道:“本来咱们姑娘就受了委屈,季氏虽然死了,姑娘身上背着的莫须有的罪名可还在。现在好了,真相大白,人人都知道姑娘当年杀母弑弟事是被人诬陷。咱们姑娘可算是清白了回。”
  “是清白了,”白雪摇头,“但这样来,府里的人都会以为此事是姑娘说出去的吧。”
  桐儿一愣,清风道:“就是这个理儿!”
  “冤枉啊!”桐儿叫起来,“咱们可真是个字儿都没往外说!”
  姜梨沉思起来。
  虽然她是很想替姜二小姐洗清这罪名,但也知道凡事要从大局着想,家丑不可外扬,这事儿要是传的大街小巷人尽皆知,对姜二小姐的声誉并非好事,还对姜元柏的官途有碍。姜元柏要是倒了,姜家必然会被人蚕食鲸吞。是以她从来没打算将季淑然的事往外说。
  不是她说的,是谁说的?府里的下人卖身契都在主子手里,老夫人虽然老了,但对于这种事,无论威逼还是利诱,肯定会把下人收拾的服服帖帖。况且对于下人们来说,保命要紧,谁都知道要是说出去,自己也就没命了。
  到底是谁?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忽然又听见外头明月的惊叫:“三小姐,您不能进去。”
  紧接着,响起姜幼瑶暴躁的声音:“滚开!”像是把明月推倒了。
  姜幼瑶气势汹汹的闯了进来。
  姜梨站起身,瞧着她。
  姜幼瑶看见姜梨,眼一阵刺痛。姜梨穿着素青的丝绸软缎绣花袄裙,长发半梳,耳朵上两粒莹润的珍珠,衬的她的脸庞姣好洁白,秀丽明媚。
  她的心头立刻浮起银花与她说的,外面那些人的笑谈:“姜三小姐不会也是季氏的私通子吧?那姜二小姐可不就是姜家大房唯一的嫡女了?我就说嘛,当日校场六艺的时候,姜二小姐看起来可比三小姐出众多了!”
  这话要是放在从前,姜幼瑶只会嗤之以鼻,但如今,她悲哀的发现,她无法反驳这话。在不知不觉,姜梨已经后来者居上,她霸占了姜元柏的注意,霸占了祖母的偏心,她将自己比了下去,如今,姜梨是首辅千金,她却在外面被人称之为私通子!
  何其不公!
  “三妹这样横冲直撞,可有要事?”姜梨问道。
  “你少来假惺惺的恶心人了,”姜幼瑶冷笑声,“外面那些传言,都是你放出去的吧。父亲和祖母分明说了,此事不可外传,你居然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让姜家沦为笑柄,姜梨,你是何居心?!”
  姜梨摇头:“不是我。”
  姜幼瑶脸上的嘲讽更甚:“不是你?那还会是谁?整个姜家,只有你最恨我和我娘!是你想要绝我生路,才将此事放话出去,你毁了我!你毁了我!”
  “我说过了不是我,若是我要说,我当日就会说,不会等到下葬以后。”姜梨道:“再者,让姜家沦为笑柄的不是我,是季淑然。毁了你的也不是我,是季淑然。全都落在我头上,抱歉,我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论起言语杀人不见血,姜幼瑶并非姜梨的对手。三言两语,却激怒的姜幼瑶更加眼红,她盯着姜梨,嘴里喃喃道:“我要杀了你……”就直扑过来!
  这屋里,却还有个力气奇大的白雪。白雪在姜幼瑶扑过来的同时,便将手里的茶杯搁,冲过来挡在姜梨面前。白雪比姜幼瑶个子高些,一把抓住姜幼瑶的手,姜幼瑶被白雪扭着手,冲一边的金花银花气急败坏道:“还愣着干什么?把这个贱婢给我抓住!”
  金花和银花这才回过神,拥而上,而桐儿也不是省油的灯。招呼清风明月和这几人搅作团,姜梨哭笑不得,自己快步出屋,唤来两个婆子将人分开,又让人去找姜老夫人。
  姜老夫人的人很快过来,见姜幼瑶衣衫不整,姜梨却云淡风轻,不由得心凛。对姜梨道,姜老夫人请二人去晚凤堂趟。
  姜幼瑶这会儿泄了气,姜老夫人的人在面前也不敢放肆。纵然心不敢,也只得按捺,待来到晚凤堂。却见姜元柏也在。
  “爹。”姜幼瑶怯怯的叫了声。
  姜元柏看着姜幼瑶,心里复杂万千。
  他不是圣人,对于季淑然的痛恨,难免不会连累到姜幼瑶。但看到姜幼瑶如此胆战心惊的模样,又难以硬起心肠。姜幼瑶在姜家娇宠着长大,何时这般瑟缩胆小?他的两个女儿,难道最终都要走上同一条路,对他这个父亲失望,和姜家彻底离心么?
  姜老夫人已经从婆子嘴里得知了来龙去脉,看着姜幼瑶怒道:“三丫头,你太过分了,平日里就是这般学的规矩,竟然谋害自家姐妹!”
  “祖母。”姜幼瑶双膝一软,干脆利落的跪下来,道:“幼瑶也是时冲动。可是……如今外面到处都在谈论娘……母亲的死。将此事传的沸沸扬扬,身为女儿,幼瑶自知母亲犯了无可饶恕的错,是以没有为母亲求情。但母亲已经离去了,付出了应有的代价,为何连死去的人都不放过?这让做子女的心情如何?父亲,请您也感同身受回吧!”
  姜梨瞧着姜幼瑶,看来姜幼瑶在季淑然死后,到底也成长了些,至少会用苦肉计,寻得旁人同情心了。
  “再者,母亲的事传出去,受伤的还有姜家。旁人会怎么看姜家,现在外面人人都说父亲治家不严,姜家乌烟瘴气。二姐姐,”她看向姜梨,泪如雨下,对着姜梨就磕了几个头,道:“幼瑶自知无法弥补二姐姐的伤害,但请二姐姐高抬贵手,不要再抹黑姜家了,只要你能放过姜家,幼瑶什么都愿意做!”
  桐儿在边听得气不打一处来,原先还觉得这三小姐是个没脑子的,如今看来也不容小觑。至少这装模作样的功夫,和季淑然如出一辙。难怪说有其母必有其女,这装起可怜来,人人都要叹服。眼下这幅情景,倒显得姜梨咄咄逼人,她还挺无辜似的。
  姜梨道:“三妹,此事不是我做的。”
  “不是你还会有谁?”姜幼瑶抽噎着道:“只有你最恨母亲,你想洗清自己的冤屈,每日能自由出入府的也只有你了……”
  姜梨每日都要去叶家,而姜元柏和姜老夫人因着先前的事对姜梨心有愧,也没有拘着姜梨,没想到这会儿却成了姜幼瑶的“证据”。
  “我虽然对父亲,对姜家有怨,却也还不至于要拉着姜家道下水的地步。”姜梨平静的道:“虽然说出此事能解了我的委屈,却会让姜家处于很不利的地步。这样来,于我也没有任何好处。”姜梨微微笑,“三妹的难过我很清楚,但再难过,也要权衡利弊,不要冲动做事。”
  她如此坦然地说出对姜家有怨的话,让姜老夫人和姜元柏都愣了愣。紧接着,姜梨说的话,却又令他们心复杂。权衡利弊,为了姜家着想,这本是一件好事,但姜梨的话,太理智,太冷冰冰,太没有“家”的感觉了。
  可她越是这样,姜元柏和姜老夫人,就越是对她心愧疚。
  姜梨走到姜幼瑶面前,亲自伸手将姜幼瑶扶起,姜幼瑶下意识的往后缩,想要避开姜梨的手。被姜元柏看在眼里,姜元柏微微皱眉,姜幼瑶见状,只得咬了咬牙,将手放在姜梨手心。
  “三妹妹,”姜梨将她扶起,道:“你的母亲已经为当初犯下的错付出代价了,无论这代价是不是足够,但人已经去世,说其他的也没有意义。此事就当揭过,我从未想过不依不饶。而且,看着母亲离开,身为女儿的痛心,别人不知道,可是在我面前,你怎么能说我不知呢?”她淡淡道:“我当然知道。”
  她当然知道,因为叶珍珍就是被季淑然害死的。
  只一句话,让姜元柏和姜老夫人对姜梨再也生不出别的什么想法了。姜元柏只问:“阿梨,此事真的不是你说出去的?”
  “父亲大可以彻查,不是我所为。”
  姜元柏点头:“好。今日之事,就当是个误会,背后之人是谁,我也会查清楚的。”他看向姜梨:“若是没事,你就回院子里休息吧。”话语里,甚至带着小心翼翼的讨好。
  姜幼瑶愣愣的看着眼前这幕,她突然发现,无论是姜老夫人还是姜元柏,对姜梨,如今竟然是彻底的没办法。好似无论姜梨做什么,他们都会妥协。
  是的,妥协。因为姜梨总能轻而易举的勾起他们的愧疚,又深知他们的底线,于是在底线里提出最大的要求。
  姜幼瑶不甘心,还要再说什么。姜老夫人已经冷冰冰的吩咐身边人,把姜幼瑶送回瑶光筑。
  这是要软禁她的意思。
  姜幼瑶大惊,不明白分明她是被害的人,为何还要这样被惩罚。她想要求求姜元柏,激起姜元柏对自己的同情,可是姜元柏只是神情复杂的看着姜梨。姜幼瑶看着看着,眼里的火渐渐熄灭了。
  她一声不吭,任由姜老夫人的人来“送”她回院子。
  心里却是明白,姜家,她待不下去了。不会再有个人站在她身边,她和姜梨是死仇,注定不死不休,然而如今只要她和姜梨发生冲突,毫无疑问,府里的每个人都会站在姜梨那边。
  首辅千金这个位置,随着死去的季淑然一起消失,再也找不回来。
  她必须另谋生路。
  ……
  另一头,回到芳菲苑的姜梨在书房坐了下来。
  清风明月忙着收拾方才和姜幼瑶丫鬟打架的满地狼藉。白雪和桐儿跟着忙前忙后,姜梨的心却不如面上看起来的平静。
  看姜幼瑶的样子,显然对此事也不知情了。不是姜幼瑶传出去的,也不是自己传出去的。当日里在场的人除了姜家人就只有姜府的下人。如今季淑然与人私通的事传了出去,事情再无转圜余地。姜家声明受损,还有姜元柏和姜元平的官途受损也是必然的事,此事怎么看,都对姜家有百害而无利。
  整个姜家里,看起来只有姜梨的嫌疑最大,因着想洗清自己的罪名。可排除这一点后,会不会是想要对付姜家的人,借着季淑然一事,故意将此事泄露出去。
  会是谁?右相李家?永宁公主?成王?还是其他什么隐藏在暗处的人?如果是这些人,姜家的下人里,也许就有他们的探子。自己在姜家的举动,从此以后也要多加注意。
  如果不是这些人,而是姜家人本身的内鬼,就更要重视了。自古以来家贼难防,若是从府里出了问题,要是府里和府外里应外合,姜家只怕困难的很。
  姜梨觉得脑子有些纷乱,不由得按了按额心,桐儿见状,以为她是在为此事忧心,过来宽慰道:“姑娘不必太过担心,咱身正不怕影子歪,老爷就算令人去查,也查不到姑娘头上。虽然此事莫名其妙,姑娘却也因祸得福,如今燕京城人都晓得当年之事姑娘是被冤枉的啦,反正天大地大,再也怪责不到姑娘头上来。”
  “而且,比起来,现在季家人才应该头疼吧。”桐儿有些幸灾乐祸,“自家姑娘出了这回事,季家所有的女子名声都要被连累。别说是未出阁的,就算出嫁为人妇的季家女子,都要被人指指点点。丽嫔娘娘不就是季氏的姐姐么,陛下要是听到这回事,指不定这么想丽嫔呢。”
  丽嫔?!
  姜梨猛地站起身,吓了桐儿跳,道:“姑娘,您怎么啦?”
  姜梨没说话,神色变换不定。她总觉得自己遗漏了什么,但这些日子也都没放在心上,这会儿听桐儿提起,才突然想了起来。冲虚道长事,可还有个关键人物,丽嫔!姜元柏是抓到了冲虚道长的,他也说过会把冲虚道长的事直言相告洪孝帝。
  若是事情没有出意外的话,洪孝帝应当知道冲虚道长是骗子了,也知道丽嫔当年的厌胜之术案是假的。但如今看来,宫里没有任何消息,难道洪孝帝还不知道冲虚道长是骗子?亦或是宫里隐瞒了消息?但要是隐瞒,至少季家人会找姜元柏来说情。可自从季淑然死后,季家人可是一次都没有来过,分明是不想再与此事沾上关系了。
  真相瞬间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姜梨也想不明白,她身在姜家,要想知道宫里的事,怕是有些难。不由得,姜梨的手摸向袖里的口哨,面前倒是有个捷径……不过,姬蘅会放任赵轲告诉她吗?
  到底也不过是件小事。
  ……
  在姜梨想到丽嫔的同时,宫里的丽嫔,这几日也过的不甚安稳。
  季淑然突然死了。
  丽嫔上次见季淑然的时候,还在与季淑然商量如何利用冲虚道长对付姜梨。那日离开后,就再也没有季淑然的消息。不仅如此,冲虚道长也失去了消息。丽嫔心里隐隐觉察到有些不安,她派出去的人却没有任何结果。姜家守得如同铁桶般,什么消息都传不出来。
  再等了两天后,等到了季淑然急病暴毙的消息。丽嫔心惊,怀疑其出了什么变故,写信给季家。但季彦霖回信什么都没说,也不让丽嫔去姜家吊唁。丽嫔这回便笃定其肯定是发生什么事了,令人蹊跷的却是季家的态度。听闻季家也没有参加姜家的吊唁。丽嫔就更加不安了。
  因着心里有事,丽嫔这几日干脆称病,极少出偏殿,便说前几日身子还没好。丽嫔的丫鬟红珠从外面进来,小跑到丽嫔跟前道:“娘娘,外面出事了。”
  “什么事?”丽嫔坐起身子。
  “说是季夫人的死另有内情。”红珠将自己从外面听来的消息一五一十的告诉了季淑然,罢了,道:“如今街头巷尾议论的都是此事,怕是……怕是陛下也知道了。”
  乍然得知这个消息,丽嫔一时半会儿有些回不过神。过了好久,她才找回了自己的思绪。
  关于季淑然的那点子事,丽嫔怎么会不知道,陈季氏隔三差五来宫里坐坐的时候,总是与她说过。对于季淑然这个小妹,丽嫔当年并不如何看得上眼,季淑然不如陈季氏强势,不过叶珍珍和柳才事,却让丽嫔刮目相看。到底骨子里还有几分狠劲。
  只是这份欣赏,如今连累到了自己的时候,就变成了厌恶。
  “怎么会传出去的!”丽嫔怒道。
  季淑然出事,整个季家的女眷声明都会受损,连她也是一样。人们看到她,就会说,看啊,她是季淑然的姐姐,骨子里流着样的血,日后会不会也会如此歹毒,水性杨花。身在宫里,更是明争暗斗不断,能借着此事想扳倒她的人,怕是数不胜数。
  等等,季淑然如何会死?是因为丑事暴露被姜元柏处死?那么丑事为何会暴露?算起时间来,正是在冲虚道长府上驱邪不久后?
  难道冲虚道长是骗子的事被人发现了?丽嫔绞着帕子,此事要是真的出现,第个倒霉的就是她!皇上不会容许个欺骗自己的人活在世上!
  正想着,外头的宫女来报,皇上来了。
  丽嫔连忙下榻,起身相迎。
  她低下头,眼角能瞥到明黄色的龙袍角。龙袍在她面前停下,往日里,丽嫔胆子极大,不如宫里其他嫔妃对洪孝帝毕恭毕敬,她能与洪孝帝调侃,因此对着龙袍,也并无太多惧怕。而就是这份无惧,让她才成为洪孝帝眼里,最特别的一个。
  可是今日,明黄的色彩,却如催命符般,她也第一次生出了对于皇权的恐惧,她是卑微的,脆弱的。她低下头的时候,只觉得时间过得分外漫长。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过了很久很久。
  丽嫔的额头上开始渐渐渗出冷汗的时候,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道:“免礼。”双手将她扶了起来。
  洪孝帝笑着看向她,一如从前的宠溺与英俊,丽嫔的颗心这才渐渐放下来——看洪孝帝待她的态度,似乎并未受到外头传言的影响。应当也不知道冲虚道长事了。
  洪孝帝伸手替她将散落在面前的长发别到而后,顺势摸到她冷汗涔涔的额头,皱眉道:“丽嫔怎么流了这么多汗?这么冷的天。”
  丽嫔笑盈盈道:“大约是身子还有些虚弱,还未曾大好。”
  洪孝帝点头,吩咐下人让太医过来给丽嫔把脉。见洪孝帝同从前般无二的态度,丽嫔彻底放心下心来。
  事实上,只要冲虚道长的事情不被洪孝帝所知晓,光是季淑然一事,并不足以完全撼动她的地位。丽嫔完全可以用其他法子,表示此事自己完全不知情,甚至还可以用苦肉计。
  只要她能将自己与此事完全割裂开,把自己变成了个受骗的人就好了。
  还好,还好。仿佛从生死路上走了一遭,丽嫔露出个真切的笑容,将头轻轻倚在帝王的肩膀之上。
  洪孝帝拍了拍她的手,安抚似的,只是眼里的目光,寒冷至极。


【第一百四十三章】 冬至

  有关于季淑然的流言,在街头巷尾传的沸沸扬扬,不过姜元柏派出去的人,到最后也没能查出来究竟是谁说出去的。此事似乎成了个悬案,结局却是真真实实的,姜家的声誉受到了眼的影响。至少在朝堂之上,弹劾姜元柏治家不严的折子数不胜数。
  右相派的人趁机在外散播对姜元柏各种不利的传言,这个时候,越是澄清反而越是陷于流言心。姜元柏干脆称病不上朝,沉默了许多。姜元平也被连累了不少,姜府气氛并不是很好。
  在这样复杂的境况下,燕京城这个冬天的冬至,悄无声息的来了。
  冬至日,雪下得极大。桐儿站在院子门口,道:“青城山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呢,真好看。”
  北地人们司空见惯的景象,到桐儿眼里却是十分新奇。毕竟两人在寺庙住了多年,极少见这般银装素裹的画面。桐儿问姜梨:“姑娘,今日还要去叶府么?”
  “去。”姜梨笑道:“不过在这之前,先去别的地方吧。”
  “别的地方?”桐儿不解。
  姜梨笑了笑,没有回答。
  外头雪下得极大,便是平日里经常出来摆摊的小贩,今日也没有再出来摆摊。街上空荡荡的,连行人都十分稀少。厚厚的雪地上,只有马车行驶过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印子,以及凌乱的马蹄形状。
  姜梨出府的时候,门房的小厮动了动嘴唇,最后还是没敢劝阻。谁都知道如今大房里二小姐说了算,老夫人都允许二小姐随意进出不必禀报,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莫非还要拦着不成?
  出府出去的很顺利,姜梨去了白鹭湾的烟雨阁——薛昭长眠的地方。
  桐儿和白雪对这个地方仍有印象,上次回桐乡之前,姜梨曾来过次。听闻烟雨阁看烟雨最好,上次也是下了雨的。如今可没有下雨,莫非烟雨阁的雪景不错?所以今日姜梨趁着兴致才会前去?
  姜梨让丫鬟们在院子外头等,自己进了烟雨阁后院,桃树下,薛昭的坟冢仍旧安静的躺着。几乎要被白雪覆盖了赶紧,若非还有露在外面的半截碑,只怕根本无迹可寻。
  自姜梨回桐乡后,这地方仍旧没有人祭拜过。姜梨眼睁睁的瞧着,不由得心头酸。将薛昭个人孤零零的留在这里,令她难受极了。
  她弯下腰,从旁边寻了把破旧的扫帚,将墓前的积雪扫干净,扫出小片空地来。又拿篮子里的抹布将石碑仔细的擦拭遍,才拿出香火供果摆在腾出来的空地上。
  就算如今她可以随意出府,却也不能随意的来到烟雨阁。叶家好歹是她的外祖家,薛昭可与姜二小姐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若是被人瞧见,关联前些日子替薛怀远打官司事,生出什么事端就不好了。
  但冬至日,过去的日子,总是薛昭、她以及薛怀远三个人起在屋里过。薛昭会烤起上山打猎猎来的鹿肉,薛怀远会允许他们在那日喝酒。于是火炉上煨着清冽的梅酒,薛昭手舞足蹈的说他的江湖梦,而她附和一两句,薛怀远就在一边纵容的笑。
  物是人非,仍旧是冬日,人却死的死,散的散,疯的疯。姜梨现在还不能把薛怀远带到薛昭墓前,她只能一个人来。
  她坐在墓前,将油纸包包好的鹿肉放好,给薛昭倒了一杯梅酒,如同过去的那些年一般。
  又坐了会儿,她才站起身,拍了拍衣裳上的雪粒,转身离开。
  桐儿和白雪在外面都等的浑身发冷了,好容易看姜梨出来,也没有询问姜梨来时提的竹篮去了什么地方,只道:“回去了吗?”
  姜梨点头。
  “那走吧。这天儿外头可真不能待久了。”桐儿把暖炉塞到姜梨手里,扶着姜梨上了马车。
  接下来,姜梨去了叶府。
  叶府里,叶明煜带着他的江湖兄弟们正在大块吃肉大口喝酒。门房来报姜梨来了的时候,叶明煜时慌了神,满屋子狼藉,如何能见人?还是叶世杰见状,摇了摇头,自己起身先去见姜梨了。
  姜梨在屋里没瞧见叶明煜,叶世杰个人前来,就问:“舅舅怎么不在?”
  “喝了酒,知道你来了,正在换衣裳。”叶世杰有些头疼。听着屋里传来吆喝行酒令的声音,再看叶世杰的无奈的神色,姜梨心了然。叶明煜本就是个粗犷性子,叶世杰却极为克制。如今叶明煜把江湖都搬到府里来了,对于叶世杰来说,自然不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姜梨瞧了瞧后面,笑道:“舅舅生性豁达,你也多担待了。”
  “我知道。”叶世杰回答,“三叔历来如此。”他看向姜梨:“你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
  “今日冬至,过来看看你们。”姜梨让白雪拿出提前做好的点心,“顺便送点糕饼给你们。”
  叶世杰接过来,心涌起阵异样的感觉。姜梨的神情很温和,态度十分自然,仿佛对待家人般。家人二字映在脑时,叶世杰一个激灵,仿佛被什么击了似的。
  正当他有些怔忪的时候,叶明煜换好衣裳出来了。想来他之前与兄弟们在起的时候应当正是酒酣耳热,虽然换过衣裳,仍有酒气。好在还算清醒,看见姜梨,道:“阿梨,你来了啊!进去坐坐?”
  “舅舅还有客人,我就不多呆了。”姜梨也笑,她个姑娘家,这里全都是壮士的汉子,她是无所谓,怕是这些汉子会不自在。
  “我拿了些东西给你们,顺便看看薛县丞。”姜梨笑道:“看过之后就走。”
  “怎么……”叶明煜还要劝,被叶世杰打断了,叶世杰道:“好,今日的确也不方便你在此,等改日府上没什么外人的时候,你再过来。”
  他把“没什么外人”几个字咬的很重,看了眼叶明煜。
  叶明煜自知理亏的摸了摸鼻子,打了个哈哈道:“那什么,那快去看薛县丞吧?这几日司徒小姑娘来给扎了几次针,老爷子身体好多了,每日能吃满碗饭,精神不错!”
  一边说边带着姜梨去了薛怀远的院子。
  薛怀远正在聚精会神的看人做皮影戏,大约是叶明煜特意为他寻来的小玩意儿,他看的十分起劲,不时开心的笑起来。姜梨眼见着,不由得有些失望。并没有神志清醒的痕迹。
  叶世杰像是看出了她心所想,道:“你也不必太过心急,司徒姑娘说过,薛县丞这病不好治,得徐徐图之。而且如三叔说的,这几日薛县丞的身子好了很多。刚从桐乡来燕京的时候,尚且虚弱至极。如今已经几乎全部养好了。”
  姜梨这才慢慢平静下来,摇头道:“是我太心急了。”
  “知道。”叶明煜挠了挠头,“你把薛老头儿看的比你爹还重,当然为他上心了。要不等薛老头好了以后,你认他做个义父吧。你为他付出这么多,他也不会拒绝的。至于你爹那头,你也不用担心,我去说!”说罢又恨恨道:“季淑然那事儿我还没找他算账,当年之事,红口白牙全凭季淑然一人说了,把我叶家人置于何地?”
  说起这事儿,叶明煜又是咬牙切齿。
  季淑然当年的事情传出来后,叶明煜和叶世杰自然也是第一时间知道了。毫无疑问,将姜元柏狠狠大骂了一通。要不是季淑然已经死了,还得登门找季家人要个说法。最后还是姜梨出面,才把叶明煜给安抚了下来。
  不过晓得姜梨受了这么多委屈,叶明煜也就更不待见姜家了,甚至还生出了想让姜梨脱离姜家回到叶家的想法,最后还是被理智些的叶世杰给拦住了。
  “义父?”姜梨心动。她从未想到过这茬,但叶明煜行走江湖,平日里拜个靶子认个干爹之事屡见不鲜,因此早已习以为常。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叶明煜也是随口一说,姜梨却是暗暗记了下来。她对薛怀远太过上心,日后难免令人闲话,但说起是自己义父,似乎切都能迎刃而解。
  不过在这之前,除非先让薛怀远恢复神智,否则就算姜家人再如何对自己心怀愧疚,也不会让姜梨认一个毫无神智之人做义父的。
  想到这点,前路似乎又多了个新的方向,姜梨的心情也轻松了许多。再和叶明煜二人说话的时候,笑意也更真切了些。
  叶世杰隐隐察觉到姜梨态度的变化,却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看着姜梨笑靥如花,难得不曾有心机筹谋的轻松模样,顿了顿,还是把到嘴的疑问咽了下去。
  直到离开叶府,姜梨的心情都是十分不错的。
  白雪问:“姑娘,现在回府么?”
  “回去吧。”姜梨看了看天。其实时间还早,本来应该会在叶府呆久些的,但因为叶明煜的兄弟客人们都在,姜梨不方便,便就先离开了。这会儿雪还未停,呆在外面也实在太冷,既然没什么事,不如就先回去。
  桐儿高兴的应了声,想着回去芳菲苑簇拥着暖融融的火炉,比在外面挨冻强得多。几人正要上马车,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个热切的声音:“姜二姑娘?”
  姜梨回头看,便见居然是不久前见到的闻人遥和司徒九月二人。叫住姜梨的,正是闻人遥。
  见到姜梨,闻人遥便凑了上来,笑眯眯的道:“姜二姑娘这是刚从叶府出来?”
  姜梨点头,对司徒九月道:“司徒姑娘是要去叶府为薛县丞施诊么?”
  “不。”司徒九月回答道:“近三天不必针灸。”
  姜梨笑道:“原是我错了,二位这是要去哪?”与司徒九月在叶府门前相遇,姜梨还真以为司徒九月是来给薛怀远治病的,没料到不是。
  她只是顺口这么问,并未真正的想知道答案。毕竟司徒九月闻人遥和姬蘅的关系匪浅,他们要去做什么事,姜梨并不关心,也关心不得。
  谁知道闻人遥立刻答道:“我们要去国公府。”
  司徒九月白了闻人遥眼,大约觉得他这没心没肺的态度实在令人难以高兴。姜梨也是诧异了一瞬,随即便道:“如此,那便不耽误你们了。”她侧身让开,想让司徒九月和闻人遥先走。
  谁知闻人遥张俊秀的脸上,笑容分外热情,他道:“不耽误不耽误,我们去国公府也只是去串串门。今日不是冬至嘛,过去蹭饭而已。姜二姑娘这是要回去吧?时候这么早,不如起去国公府用饭?”
  姜梨:“……”
  她心里费解,闻人遥这脑子到底是如何长得,她和姬蘅之间的关系,看起来像是熟络到可以随意去对方府上走动吗?当然,姬蘅是可以来姜家走动的,那是因为姬蘅任性,并不是因为他们私交的缘故。
  姜梨礼貌的拒绝:“不必了。”
  “你还客气做什么?”闻人遥继续笑道:“走吧走吧,择日不如撞日,既然路上相见,就是有缘,大家都是朋友,一起用饭算不得什么大事。我看姜二姑娘办事也是爽快人,不必拘泥于这些。”
  姜梨:“……我想公子大约想岔了我与国公爷的关系,我们并非朋友。”
  本以为这句话已经很明确的表达了自己的态度,谁知闻人遥却像是习以为常,道:“我明白,他的脾气,世上是没有人愿意与他做朋友的。不过就当你不是他的朋友,是我的朋友总行了吧!你千万别客气,千万别觉得姬蘅没有邀请你去府上,就不好意思前去。姬蘅也没邀请我呀!我还是不是去了?”
  姜梨:“……”
  对于这位闻人公子,她实在是无话可说。
  一边的司徒九月实在看不过去了,瞪了闻人遥眼,又看向姜梨,思忖了下,道:“你若是没事,倒也可以去国公府看看。前几日你们府上的事我都听说了,这事私下里姬蘅也有参与,或许你们可以谈谈。”
  司徒九月这句话,让姜梨想起了一件事。就是丽嫔为何安然无恙一事,还有冲虚道长如今到底在什么地方,洪孝帝究竟有没有知道冲虚道长是骗子。这事儿她本来打算询问赵轲,现在想想,询问姬蘅可能来的更方便些。赵轲到底是日夜都在姜府守着,姬蘅却能知道宫里的消息。
  这会儿闻人遥相约,她可以趁势去趟国公府,就是……不请自来,她实在无法做到如闻人遥般若无其事。
  “没事,你可以说是闻人遥把你绑来的。”司徒九月像是看出了她心所想,淡淡道。
  闻人遥精神一振,闻言非但没有反驳,反而笑道:“乐意效劳。”
  于是事情就这么莫名其妙的决定了,姜梨刚出了叶府,就被拐到了走向国公府的道路上。
  因着为了避人耳目,姜梨没有乘坐姜府的马车,而是与司徒二人起乘坐马车。路上,闻人遥十分健谈,变着法儿的与姜梨搭话,相比之下,姜梨就显得沉默许多。并不算多长的路程,姜梨也觉得十分心累。连姜府里最为聒噪的姜景睿和闻人遥比起来,也实在算是“娴静”了起来。实在不晓得这看上去丰姿如玉的公子,怎么是这么个热络性子。姜梨发誓,闻人遥只要紧闭嘴巴什么话都不说站在街边,招来的目光都会比他自个儿找话与姑娘说来的多多了。
  马车到了国公府门口,闻人遥跳下来,桐儿和白雪搀扶姜梨下了马车,就见闻人遥已经熟络的让门房赶紧开大门。不客气的就如自己家般。
  国公府的大门开了。
  前后两世,姜梨都是第一次进国公府。关于国公府的传言,或阴森恐惧,或香艳风流,好好地个府邸,倒像是神仙圣地,又如地狱深渊,被人传说不堪。姜梨走进去的时候,只有一个感觉,很美。
  不同于叶家的财大气粗,也不同于姜家的清流风雅,国公府就如它的主人般,艳丽多姿。寒冷的冬季,府上的花园里竟然还是一片姹紫嫣红。白雪覆盖在枝头,大约有被人小心的拂去压弯了花瓣的残雪,越是白雪皑皑,一片银装,一点染着艳丽的春色。初春还是严冬,教人傻傻分不清楚。就如他的主人,多情还是无情,总是令人困惑。
  闻人遥对此早就见怪不怪了,见姜梨仔细的盯着沿途的花儿,就道:“这府里上上下下全都是姬蘅的宝贝花花,你可千万别踩到碰到他们。哦,绝不是因为它们太过珍贵又是姬蘅花大价钱移栽过来你要是踩了会把你做成花泥,是因为这些花大多都是有毒的,要是不小心弄到手上,恐怕有性命之忧。”
  “有毒?”姜梨诧异的回过头来。
  “是。”回答的是司徒九月,“越艳丽的东西越有毒,花也一样。”
  姜梨不说话了,转念一想,这似乎也很符合姬蘅的性子。姬蘅可不是仅仅为了美就愿意花大价钱将其供养的性子。况且他自己也说了,他只要有价值的东西。毒性,就是这些花朵附带的价值。
  穿过长廊,花坛,绕过大部分走道。姜梨甚至还看见了处练武场,在国公府这开辟出这么大块练武场,可谓是十分珍稀了。旁边稀稀拉拉散落着些兵器和箭靶子。闻人遥俨然副主人的姿态介绍道:“这是老将军的地盘,姬蘅怕老将军在家耍刀伤害了他的花花,就特意给老将军辟了块地。”
  姜梨:“……”亏得国公府够大。
  府里似乎没有女眷,不过真的如外头传言的,所有往来的小厮都长得明媚俊秀,看着十分养眼。但这些下人应当都是经过了严苛训练,见闻人遥带人前来,皆是目不斜视,各自做自己手的事,并未多看眼。
  总算,走到了正堂。
  这府邸也算是十分大了,刚刚走到正堂,就听闻里头传来一阵哈哈大笑声,声如洪钟,令人闻之振奋。
  “老爷子——”闻人遥亲亲热热的喊道。
  姜梨跨进门,就看见个穿着铠甲的老者正坐在里间,手持把带着红缨子的长枪,挽了个花。听见闻人遥说话,老爷子转身,那枪杆子太长,差点戳到了闻人遥脸上。
  “遥小子,你什么时候回燕京了?”那老者瞪大眼睛,又看向司徒九月,道:“哟,九月也来了!”
  闻人遥低声对姜梨道:“这是老将军,姬蘅他爷爷。”
  姜梨恍然,对于老将军,她只闻其名不见其人,能知道的,也是年轻时候老将军骁勇善战的故事了。眼下看来,传言是真的,至少这么大年纪还能气十足,应当不是假的硬汉。
  不过……老将军和闻人遥、司徒九月看起来也很是熟稔啊,姜梨对这二人同姬家的关系,又有了别的了解。
  闻人遥与姜梨说悄悄话这番动作,却是着不差的全部落入老将军的手心。他这才看到闻人遥身边还有一个人,走近了几步,打量了一番姜梨,突然道:“遥小子,几年不见,你媳妇都有了?这是哪家的姑娘?看着挺聪明的,怎么就把你瞧上了呢?”
  闻人遥:“……”
  姜梨:“……”
  这老爷子说话还真不客气。
  闻人遥道:“您老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叫怎么就把我瞧上了?我哪点不好了,你别摆出这幅神情,北燕想要嫁给我的姑娘数不胜数,怎么在您老嘴里我就没点像样的?”
  “可拉倒吧你。”老将军毫不留情的戳破闻人遥的谎言,“就你,别说其他的,我孙子样样比你强,他都没媳妇,你就有媳妇了,这不是姑娘瞎了眼是什么?”
  眼见着话头越扯越歪,居然没有人解释下自己的身份。姜梨只有自己站出来,无奈的道:“老将军,我并非闻人公子内人。”
  屋里沉默了会儿,陡然间,姬老将军爆发出阵大笑,笑声洪亮的隔着屋院子里的人都能听到。他道:“我就说嘛!”
  闻人遥面红耳赤。
  “丫头,你是谁?怎么会跟遥小子一起来府上?你是九月的朋友?”姬老将军问。
  “不是我的朋友。”司徒九月否认的十分干脆,“是姬蘅认识的人。”
  “姬蘅认识的……”姬老将军眼睛一亮,看向姜梨的目光仿佛贫穷的人看到一堆金子,他又凑近了几步,问:“姑娘,你和姬蘅臭小子是什么关系?”
  “祖父。”就在姜梨被姬老将军的热切态度弄得一头雾水的时候,门外想起了个冷漠的声音,回头一看,却是姬蘅面无表情的走了进来。
  他平日里,要么似笑非笑,要么干脆就是诱人的浅笑,哪怕是假的,也不曾摆出这般冰冷的姿态。不过这样的姿态里,又藏了种自己人才有的,卸下防备的轻松。
  “哟,怎么姜二小姐也来了?”有个声音从姬蘅背后钻出来,这人姜梨认识,是孔六。他手里端着盘点心,紧接在他身后的是陆玑。
  怎么人全都到这里来了?姜梨只觉得头疼,今日出门是否没看黄历,她要是真想找姬蘅说话,也是私下里,并不希望别人知道。但这是怎么回事?国公府这是设家宴,于是现在所有人都知道她不请自来找姬蘅了。
  “姑娘,你找我们阿蘅做什么?”姬老将军不依不饶。
  姬蘅把手的碟子一甩,丢到桌上,道:“我让她来的。”不等姬老将军再说,他就冷着脸道:“再多问,没得吃。”
  姬老将军立刻不说话了。
  姜梨瞅了瞅姬蘅,觉得今日的他十分古怪,好像心情不佳,孔六看姜梨怔怔的盯着姬蘅,就凑到她身边,道:“姜二小姐怎么了?”
  “没什么,”姜梨道:“我只是觉得,国公爷好似今日十分不开心,是……因为我来的缘故?”
  “不是。”孔六显然深知其缘故,热情的为姜梨解惑:“他做饭的时候,一贯心情不好。”
  “他做饭?”姜梨震惊。
  “是啊。”孔六说的理所当然,仿佛这是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再自然不过,他朝桌上指了指:“全是他做的,老爷子钦点,不爱做也得做。”
  姜梨这才注意到,正堂间的长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菜肴,看上去色香味俱佳。大约是快要到用饭的时候了,孔六又朝姜梨示意自己手的盘子,“国公爷亲手做的点心,尝个?”
  姜梨不由自主的顺着孔六的动作望向碟子里,但见碟子里的点心做的精美之至,颜色可爱,散发出诱人香气,倒比燕京城最红火的糕饼店做的还要漂亮。
  她觉得这切都十分荒谬,甚至生出一切都不是真实的错觉。
  她又看向姬蘅,姬蘅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淡淡的瞥了姜梨一眼。
  那一眼没有惯来伪装的笑意,甚至称得上是云淡风轻,却让姜梨心凉。
  呃,她好像知道了姬蘅的又一个秘密,会不会被灭口?


【第一百四十四章】内情

  莫名其妙,来到国公府,正赶上国公府用午饭的时间,于是大家就一起坐下来吃饭。
  除了姬蘅看上去不如往日笑盈盈以外,别的人都挺高兴的。
  孔六和闻人遥二人最活泼,闻人遥热情的道:“姜二姑娘尝尝咱们国公爷的手艺,那可比宫里的御厨还要地道,也不是日日都能尝到的,逢年过节……”
  “啪”的一声,姬蘅手的银筷应声而断,闻人遥立刻噤声,安静的不得了。
  姬老将军看了姜梨一眼,问:“丫头,你姓姜?还没问你,是哪家府上的姑娘?听你的口音,是燕京人吧?”
  姜梨便礼貌回答道:“是。我父亲是姜首辅,老将军应当认识的。我在家行二。”
  “姜元柏?”姬老将军神色变了变,问:“你是姜元柏的女儿?”
  姜梨颔首。
  姬老将军嘴里不是咕哝了句什么话,看向姜梨的目光不如之前热切了。想来是过去和姜元柏有什么过节之类,不过姜梨也不甚在意。
  她尝了点面前小盅里的火腿鲜笋汤,十分鲜美。又尝了尝枣泥山药糕,酸甜可口。闻人遥说的没错,虽然她不是经常能用到御膳的人,但想来御厨做的饭菜,也不过如此。
  姬蘅会下厨,手艺还如此之好,这颠覆了姜梨以往的想象。像他这般成日里除了会算计人就忙着勾魂夺魄的人,居然还有这么烟火气的一面,姜梨就觉得,大约自己从来不曾真正认识过姬蘅。
  “怎么样?”孔六笑道:“饭菜还合口味吧?”
  姜梨点头:“很好。”
  姬蘅不耐烦的摔了筷子,似乎在这里和这么大桌人吃饭,已经用尽了全部耐心。忍了又忍,才又重新拿起筷子。
  “姜二姑娘可会下厨?”闻人遥突然问姜梨道:“我听闻一些姑娘在下厨事上天赋秉异,不过我从来未曾遇到一个。像九月更不会下厨了,我怕她在里面下毒。”
  司徒九月冷笑道:“你现在碗里就有毒。”
  姜梨愣了愣,道:“会一点。”
  “我知道姜二姑娘自来谦虚,所谓的会一点,应当就是很会了。”闻人遥眼前一亮。
  孔六也看向姜梨,姜梨会下厨实在太奇怪了。孔六见识过这姑娘在校场骑射上的影子,那可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主儿。虽然看上去柔弱,其实杀气腾腾。要不是她是姜元柏的女儿,孔六都打算把她招揽到车骑队来。这样的姑娘怎么能去洗手作羹汤呢?简直暴殄天物!
  “姜二姑娘最拿手的是什么?”闻人遥问。
  姜梨想了想:“烤鹿肉,还有叫花鸟。”
  此话一出,屋里的人目光全都聚集到了姜梨身上,就连一直不怎么愉悦的姬蘅,都探究般的看向她。
  “这……这……姜府会做这些?”闻人遥迟疑的问。
  “倒像是江湖客。”陆玑眯起眼睛,“二小姐向来很有潇洒风姿。”
  “我在青城山住了八年,许多事情和燕京城不太一样。”姜梨笑道:“山上寒气重,冬日虽然不下雪,却好像比燕京城更冷些。若是有猎人猎了鹿,鹿皮拿走,鹿肉贱卖我们一点。我与丫鬟便可在林架起柴火,将鹿肉烧烤,也不必放什么佐料,点点粗盐足够了。烤出来的鹿肉并无腥气,反而因有竹签串着染上竹子清香。”
  她说的不紧不慢,却让众人眼前不由得浮现起副画面。冬日深山里,主仆二人,两个小姑娘,围着热乎乎的柴火堆,脸蛋被烤的通红。鹿肉架在竹竿之上,烤的滋滋冒油,成为深山里唯的滋味。
  “寺庙里不许杀生吃肉,你们是偷着跑出去的吧?”司徒九月问。
  “是。”姜梨笑道:“背着庵堂里的人。”
 “难为你还笑得出来。”司徒九月哼了声。
  众人看向姜梨的目光,带了点怜悯,倒是让姜梨哭笑不得。其实她并未真正的在青城山八年,这些烤鹿肉的办法,也是从薛昭那里学来的。但看在别人眼里,大约就是苦作乐,还十分满足了吧。
  “姜丫头,那叫花鸟又是什么来头?”姬老将军大约吃个吃货,并未对姜梨的悲惨境遇表示出点别的情绪,只是追问:“老夫只听过叫花鸡,没听过叫花鸟。”
  “其实和叫花鸡也差不多,”姜梨笑了笑,“弹弓打下来的鸟,清理干净以后,不必拔毛,往肚子里塞些调料,裹上泥巴,埋进生火的灰堆里。等过半个时辰之后,拿出来拍掉泥巴,自然毛都被带了下来,很漂亮的金黄色,刷上层蜂蜜,可以吃了。”
  姬老将军拍大腿:“这个好!我明日就去打串鸟来!”
  “老爷子,这天寒地冻的,哪来的鸟……”陆玑无奈。
  “你的生活,还挺丰富。”姬蘅手支着下巴,笑着看向她。
  他总归不是方才那副要吃人的死样子了。
  “是啊姜二姑娘,你这会的下厨,和我想的不太一样。”闻人遥道:“我以为你的下厨,是在自家小厨房里,旁人把材料都准备好,丫鬟也备好,你只需要动动嘴就行了。没想到你连食材都要自己寻,吃的也和别人不太样。但听上去挺有趣的,和普通的闺阁小姐不同!”
  姜梨笑笑:“情势所逼而已。”
  在她还是薛芳菲的时候,嫁到沈家以后,也为婆婆小姑子,丈夫洗手作羹汤。因她手艺出众,沈家也并不富裕,连厨娘都省了。她最拿手的,冬日里要吃的烤鹿肉,沈母却不让她在府里做。说是味儿太大,是农人猎户才会吃的东西,上不得台面。
  于是冬日里烧烤灼饮的乐趣也没了。其实现在想想,从嫁到沈家开始,开始她就牺牲了太多东西,那个自由的自己。
  她陷入了自己的思绪,直到姬蘅的声音将她的思绪唤回,姬蘅道:“改日国公府也可烤鹿肉。”他看向姜梨,笑盈盈道:“你来。”
  “我?”姜梨惊讶。
  “我不会。”姬蘅漂亮的长眸一眯,“当然你来。”
  “可是……”她和姬蘅的关系还没有到可以到对方府上烤鹿肉的地步吧!这是国公府不是姜府,她为何要去国公府烤鹿肉,国公府是什么酒楼饭馆吗?
  “好好好!”姬老将军第一个大笑着赞同,对姜梨的称呼也从“姜丫头”变成了“梨丫头”,他道:“梨丫头,你就过来!府里把所有食材都准备好,你只管烤就是!需要什么跟老夫说,决不让你忙累!”
  光是烤已经很累了吧。
  “不错不错,这个提议我认为不错。”闻人遥简直什么地方热闹都不嫌多,还要来凑脚,“我还从没吃过烤鹿肉哪!二姑娘刚才说的我口水都要流出来了,既然这样,那咱们约定个时间,二姑娘开烤鹿肉的时候,咱们都来。要不把那个叫花鸟一起做了吧,大伙儿尝尝鲜!”
  孔六:“同意。”
  陆玑:“……同意。”
  司徒九月:“……”虽然没说话,但没有明确拒绝的神色,分明就是默认了。
  姜梨:“我不同意。”
  她的“我不同意”,连水花都没激起来,就淹没在大家七嘴舌的讨论里。姜梨气闷,不由得看向姬蘅,就见姬蘅托腮看着她,目光里分明带着恶作剧成功的笑意。
  他根本是自己不喜欢下厨,所以才把她也道拖下水吧。所谓的不能自己一人入地狱?
  真是奸诈。
  这顿饭吃的到最后,姜梨反而成了莫名其妙不怎么高兴的人。吃饭完后,众人各自散去。闻人遥还要拉姜梨去国公府花坛里赏花,他道:“不走近,远远地看着就好,燕京城里大冬天的,也只有这里有花了。”
  他还真拿国公府当自己家,一点儿也不见外。不过大冬天里带姑娘去赏花,也只有闻人遥才能做得出来。
  姜梨在门前站定,问道:“有件事我很好奇,冒昧问句,闻人公子与国公爷是什么关系呢?”
  司徒九月和姬蘅至少有小时候就认识并在一起长大的交情,闻人遥的所为所为,分明就是对姬蘅,对国公府十分熟悉。司徒九月是用毒高手,闻人遥又是什么身份?他看起来就像是个长得不错的纨绔子弟,还是没脑子的那种。
  “我爷爷和姬老将军是世交,我爹和姬将军是世交,我和姬蘅……算是世交吧!”
  姜梨:“为何说‘算是’?”
  “啧,姬蘅不承认我是他世交。”闻人遥很委屈,“他嫌弃我。”
  姜梨:“……”就这点来说,闻人遥不委屈,谁要摊上这么个世交,都不会愿意承认的。
  “不过我爹我爷爷都死了,我们一门就剩下我个。”闻人遥道:“他不承认也得承认,要是没了我,谁给他扶乩?”
  “扶乩?”姜梨怔住。
  “我们一门,是‘乩仙门’,有我们扶乩占卜吉凶,几乎没有出错过。不过一生只能为一人扶乩,”他抱歉的看向姜梨,“虽然我对姜二姑娘十分倾慕,但恕我不能违抗师命,是不能为姜二姑娘扶乩的。”
  姜梨诧异,原来闻人遥才是货真价实的高人,和冲虚道长那个骗子不同。不过……看他这样子,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其实在下也认为,自己一身才华,只能付诸于一人身上,实在有些浪费了。尤其是每次为姬蘅扶乩的时候,结果都差不多。为他占卜了这么多年,除了一个女人外,每次都一样,没什么特别的。”
  “女人?”姜梨好奇的问,“什么女人?”
  “姬蘅命运里注定的一个女人呀。”闻人遥凑近道:“你可别告诉别人,当年我为姬蘅扶乩的时候,就发现他这一生,性命系于一个女人身上。简单的说来,就是成也这个女人败也这个女人,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当时卜出来的签是这么写的……”
  “闻人遥。”话还没说完,一个声音就从背后打断了他的话,二人回头看,姬蘅就站在院子门口,不远不近的看着他们。也不知方才他们说话的声音被姬蘅听到了多少。
  姜梨有种在别人背后打听消息被抓住的尴尬,想了想,就对闻人遥道:“我还有些事要与国公爷商谈,就不耽误闻人公子时间了。”
  “哎?”闻人遥问:“不赏花了吗?”
  “不了。”姜梨笑笑,“下次吧。”
  闻人遥摸了摸鼻子,不甘不愿的走了。姜梨走到姬蘅面前,笑道:“国公爷。”
  冰天雪地里,他的一身红衣格外显眼,人也深艳。当只有他们二人的时候,他就露出了那种懒洋洋的,对一切都漫不经心的神态来。
  姬蘅问:“你有话跟我说?”
  姜梨点头。
  “随我来吧。”他转身就走,姜梨犹豫了下,跟了上去。
  院子被深深的雪覆盖成一片银白色。他红衣流火,姜梨翠裙青青,一个美艳,一个灵秀,分明是不相容的两种色彩,看起来竟也异样的和谐,像是天生就该如此似的。
  躲在门后偷看的几人,姬老将军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孔六悄悄碰了碰陆玑的手臂,问:“你觉得么,国公爷对姜二小姐好像有些不一样。”
  陆玑轻蔑的看了他眼,还“他觉得么”,是个傻子都能看出来这件事!虽然不晓得大人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但姜二小姐显然目前对姬蘅来说,不是个无关紧要的官家小姐,死了都无所谓的那种。
  “我怎么觉得他们走在起还挺好看的,至少……”孔六朝司徒九月的方向努了努嘴,“比他俩走在一起好。和司徒走在一起妖气四溢,和姜二小姐么,好歹还平和了点。”
  司徒九月道:“……我听到了。”
  ……
  身后人如何评价姜梨并不知道,姬蘅带姜梨回到了他的书房。
  和姜梨以为的不同,姬蘅的书房,极为黑白肃杀,东西都放的不是很多。她以为如姬蘅这般华丽的人,应当极尽奢华温暖,但进来后,才觉得仿佛两个世界。
  门外纪在尽忠职守的守着大门,姬蘅走到桌前坐下,姜梨也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书桌靠窗,眼能看到外面雪景,说萧瑟也萧瑟,说壮丽也壮丽。小厮送上热茶,姬蘅斟了杯,推到姜梨面前。
  倒茶这回事,本该下人做,但姜梨见了他几次,好似他都喜欢亲自做。当然了,他倒茶的动作优美,手也好看,光是这个动作,也足够赏心悦目,令人心旷神怡。
  姜梨接过茶,抿了一口。
  茶味清香微苦,热腾腾的,进到肚子里,能缓和些外头风雪的寒意。
  “说吧。”姬蘅边给自己倒茶,边道:“有什么话?”
  姜梨迟疑了下,才问:“冲虚道长现在在何处?”
  姬蘅倒茶的动作一顿,看向姜梨,问:“什么意思?”
  “我父亲说过,要将冲虚道长的真实身份告诉皇上。倘若皇上知道冲虚道长的身份,必然会发作丽嫔。但到了现在,丽嫔仍旧没有动静,所以我想,是否冲虚道长根本没有在燕京城,或是我父亲临时改变了主意?”
  “哦。”姬蘅又低下头,慢慢的给自己倒茶。茶水倒的不多也不少,刚好覆盖住茶杯边缘,呈现浅浅的褐色,衬的瓷白的茶杯更加莹润光彩。
  姬蘅复又看向姜梨,似笑非笑道:“这种事,你问姜元柏就是了,为何问我?”
  “我父亲未必会对我说实话。”姜梨道。
  “那你怎么肯定,我不会对你说假话?”姬蘅不紧不慢回答。
  姜梨笑笑:“国公爷没有必要骗我这个小女子,我不值得国公爷费心思去骗。”
  “你也不必贬低你自己,你可不是小女子,在我看来,你比冲虚道长更像骗子。”姬蘅懒洋洋的瞧着她,“打听丽嫔就打听丽嫔,拿冲虚做什么幌子。”
  姜梨一时语塞。
  半晌后,她道:“国公爷看的很清楚,我实在惭愧。”
  “你看着不像是惭愧。像是破罐子破摔。”姬蘅拿起桌上的折扇把玩,修长的手指拂过扇柄,形容女子的纤纤玉指是“指如削葱根”,姬蘅的手指倒是没有那么柔弱,虽然形状好看,却充满力量。可以相信,这双手要是扼住别人的喉咙,轻而易举的就会将其折断。
  “国公爷能否告知呢?”姜梨收回盯着姬蘅手指的目光,婉言问道。
  “可以。”姬蘅回答的爽快,“冲虚被关在私牢里,皇上也知道他的身份。”
  姜梨怔,试探的问:“难道……皇上已经发作了丽嫔,只是因为此事事关重大,不对外透露?”毕竟倘若承认了冲虚道长的身份,便又要扯出当年的案子,当年可是冤死了位贵人。而且要皇帝承认自己错认了骗子,对于皇家威严也有所损耗。
  “没有。”姬蘅的回答出乎姜梨的意料,他道:“丽嫔平安无事。”
  姜梨这回,是真的掩饰不了面上的惊讶了,她道:“为何?陛下真的已经宠爱丽嫔到了如此地步?”
  真要如此,丽嫔只需要在皇帝的面前吹吹枕边风,便能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姬蘅笑着瞥了姜梨眼,反问:“你说呢?”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对于此事是何看法,却让姜梨渐渐冷静下来。不会的,如果丽嫔真是受宠到如此地步,季家早就步步高升到可以同姜家分庭抗礼的地步了。丽嫔进宫这些年,季家虽然也的确有所升迁,但到底还是循着规矩办事,没有太过分。况且皇帝如果真是如此容易被美色冲昏头脑的昏庸之辈,姬蘅又何必归属于他?至少现在的姜梨以为,洪孝帝并非个势弱无能的年轻皇帝。他有自己的章法,也很有自己的野心。
  “皇上为何知而不说?”姜梨摆出副虚心求教的姿态,“留着丽嫔对他还有别的用处么?”
  姬蘅仍旧笑着,语气却锐利起来,他道:“这可是宫廷机密,小姑娘,你可别什么都想知道,当心惹来杀身之祸。”
  可惜姜梨如今在他面前越发胆大起来,并不为之畏惧,而是义正言辞道:“可是我如今这条命都是国公爷的,国公爷告诉我秘闻,总归会被我带到棺材里去,死人最是能守住秘密的,不是么?既然如此,说给我听又怎么了?”
  少女微微仰着脸,她年纪并不大,正是很好的年华,可见面上青春的朝气,如同国公府院落里的花朵,便是在寒冬腊月里,也能灿烂的开放。
  姬蘅活了二十多年,见过许多笑谈生死的人。有身怀秘密的死士,也有为大义赴死的勇者。但不曾见过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平静的谈论自己的死亡。她脸上没有对死亡的敬畏,也没有胆怯,她说的坦然,坦然到让人不禁猜疑,究竟在她身上发生过什么样的事,才会养出这般矛盾的性子。
  他哂笑声,道:“说的跟你死过一次似的。”
  姜梨的目光微微黯。
  她当然死过,正因为死过一次,她才更加明白当初为何永宁公主非要置她于死地,还要灭了她满门。是因为在永宁公主看来,唯有死人才会守住秘密。
  “说起来,”姬蘅忽然想到什么,看向姜梨,道:“你既然口口声声说你的命是我的,你打算什么时候把命给我?如今季淑然已经死了,首辅府上,没有你的对手。”
  姜梨一怔,抬眼看向他。
  年轻男人红袍映雪,姿态懒散优雅,双琥珀色的眸子里,盛满清浅动人笑意,眼底的那颗红色小痣,又让他的风华也带了几分妖冶。
  姜梨垂眸:“还不是时候。”
  “那是什么时候?”他难得咄咄逼人起来。
  “等永宁公主死了。”姜梨抬起头,坚定地道:“我把一切都处理好,就亲自登门,任凭国公爷处置。”
  她的眼眸干净,语气温和却倔强,显然是下定决心,并非说说而已。她向来狡黠,什么事都给自己留三分余地。唯有这件事,似乎要穷尽一生力气,不择手段,不顾后果去完成。
  姬蘅挑了挑眉。
  他道:“你就这么说出来?”
  “对国公爷,我没什么好隐瞒的。”姜梨笑笑,“隐瞒了也是白费力气。”
  “你很识时务,”姬蘅道:“又嘴甜。我的幕僚里,没有个比你讨喜。”
  姜梨弯了弯眼眸:“谢谢国公爷夸奖。”
  她笑起来的时候,十分温暖,就真如个没心没肺,天真烂漫的豆蔻少女。姬蘅眼里深意一闪而过,他知道,当然不是这样。
  这个姑娘,亦是带着面具站在台上,涂满油彩,以至于人们瞧见她的笑颜,并不晓得油彩之下藏着的真相是什么。
  没什么,慢慢来,真相总会被发现的。
  他轻咳了声,道:“你真想知道为何丽嫔相安无事?”
  姜梨道:“真的。”
  姬蘅:“为何?”
  “皇家秘事么,谁都想听听。”姜梨说的理所当然。
  这么一个不能算是理由的理由让姬蘅也噎了一噎,沉默了会儿,他道:“丽嫔是成王的人。”
  姜梨正打算端起茶杯,闻言手下一个不稳,差点翻倒,好在姬蘅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才不至于打翻茶杯,让滚烫的茶水溅到身上。
  他的手冰冰凉凉的,覆在肌肤上,像是被玉贴了般舒服,姜梨的脑子里没来由的冒出这么个念头。姬蘅收回手,并未注意姜梨的走神,只问:“有这么惊讶?”
  姜梨怔忪的看着他:“当然……”
  丽嫔是成王的人!
  丽嫔可是季家的人,季家和姜家可是姻亲,姜家和成王之间,虽然暂且相安无事,可知道,旦成王真要动那个念头且成功了,姜家也是保不住的。季家居然投靠了成王?这件事姜元柏肯定不知道!
  “季家没有投靠成王。”姬蘅似乎能猜到她心所想,及时的开口道:“只是丽嫔一人所为。”
  “为、为什么?”姜梨道:“季家不知道这件事?”
  “你和季家人打过交道,应当知道季家人的性情,”姬蘅笑容带着丝刻薄的嘲讽,“说到权衡利弊,没人比得过他们。”
  “丽嫔进宫多年无子,季家已经准备别的季家女眷进宫了。”姬蘅只说了句话,姜梨就明白过来。
  丽嫔虽然得洪孝帝宠爱,但这么多年都没诞下皇子,就算再受宠爱,也不能算在宫里站稳脚跟,正因如此,丽嫔才没有恃宠而骄,到底称得上是性情温顺。
  但季家人不满足于此,如果丽嫔不能诞下皇子,不能进步巩固自己的地位,季家就不能继续往上走。人心不足蛇吞象,季家打算从宗族里挑选些貌美聪慧的少女进宫,丽嫔在边帮衬着,夺得洪孝帝欢心,最好诞下子嗣。
  这看上去是为了大局着想,但对丽嫔来说,是非常不利的。多个美貌少女来分走皇帝的宠爱,尤其是还是自家人的主意。
  丽嫔肯定会不甘心的。
  “成王知道丽嫔的不甘心。”姬蘅道:“他蛊惑了丽嫔,而丽嫔上当了。”

千山茶客:嫡嫁千金 139 - 141

  【第一百三十九章】见面

  第二日一早,姜梨还没来得及去晚凤堂给姜老夫人请安,芳菲苑就迎来了一位意外的客人。
  姜元柏来了。
  清风和明月正在扫院子,看见姜元柏的时候大吃一惊,正要去通报,姜元柏制止了她们。姜梨起得要稍稍晚些,他也没有打扰,就坐在芳菲苑外头的院子的石桌前,看着覆满霜雪的树枝出神。
  姜梨起床后梳洗后,看见的就是姜元柏独坐的场景。
  桐儿和白雪先行礼,姜元柏看向姜梨,嘴角牵动一下,似乎是想要笑,却又不知道如何笑才最自然,道:“小梨。”
  姜梨颔首:“父亲。”
  她的态度客气又疏离,并不像对待父亲,仿佛对待旁人家的大人似的。姜元柏眼中闪过一丝失望,随即又自嘲起来。
  事已至此,他本就无法对姜梨要求太多。当年姜梨被季淑然陷害送往青城山的时候,他这个做父亲的没有察觉真相,助纣为虐,亲手将这个女儿推离身边。如今想要补偿,却是于事无补。
  姜梨已经长大了,她的陌生完全是他一手造成的。姜元柏连怀疑的资格都没有。
  但他总还想做点什么。他道:“还没用饭吧,一起?”
  姜梨看了他一眼,姜元柏的目光里,竟然流露出一丝紧张的希翼,姜梨的心稍稍软了些,就道:“好。”
  姜元柏大喜过望。
  周围伺候的丫鬟看着眼前这一幕,皆是不可思议。姜梨曾是姜家被放弃的小姐,曾经多年都不闻不问,如今姜元柏却看重她至此。
  姜梨却觉得,不过是因果报应,曾经做过的事,到了最后,命运也会在暗中标注代价。如今就到了姜元柏还债的时候。
  用饭的时候,姜元柏瞧着姜梨的喜好。姜梨的确是和从前不一样了,她的食宿习惯,和小时候的姜梨根本就是两个人。姜元柏又想到了姜梨当着冲虚道长说的那一番话,在青城山的八年是如何度过的,便觉得这丰盛的菜肴,他也难以下咽。
  “前日的事情……”姜元柏道:“你……”
  “被道长驱邪以后,我就失去了知觉,迷迷糊糊听到有人说话,但什么都不知道。等我醒来后,白雪把之后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我。”姜梨的声音依旧平静柔和,“我很惊讶,原来冲虚道长说的是真的,我果真是被邪祟缠身。”
  “什么道长,”姜元柏冷笑一声,“不过是装神弄鬼的骗子而已。一旦出事,就吓得原形毕露!”
  姜梨讶然的看着姜元柏:“骗子?父亲,这可是陛下亲认过的。”
  “陛下也有可能看走眼。”
  姜梨迟疑的道:“父亲会将此事告诉陛下吗?”
  “当然。”姜元柏道:“欺君之罪,我不可能和骗子同流合污。”
  “可这毕竟也是皇家私事,父亲要是参与其中……不怕皇上心生不喜?”姜梨问。
  连冲虚道长都知道明白的秘密越多,日子就越难过的道理,姜元柏不可能不知道。倘若姜元柏将此事告诉洪孝帝,无非就是让洪孝帝没脸,洪孝帝轻信他人,被鬼神骗子蒙蔽一事,居然被臣子知晓,无论如何,都会成为扎进帝王心头的一根针。
  “这是君臣之道。”姜元柏道:“皇上就算心生不喜,我也要说。”
  姜元柏的这番话,倒让姜梨有些刮目相看。姜梨知道姜元柏是只老狐狸,十足狡诈。不过他也没有投靠成王就是了,不管洪孝帝对他如何,也不管姜元柏的忠心有多少,至少也尽到了做臣子的本分,势力最广大的时候,也没有“反”意。
  当然了,即便姜家真的有反意,无非也是死得更快一些,原先姜梨不甚清楚,如今可是心知肚明。姬蘅绝对不允许姜家打破平衡,他要一个平稳的局面,来筹谋他的事。
  “那……夫人,父亲打算如何处置?”姜梨还是问了出来。
  姜元柏全身一震,其实他早就等着姜梨问这个问题,但姜梨真的问出来的时候,他的心里,还是涌出了一阵万千复杂的情绪。沉默片刻后,他道:“她做了不可饶恕之事,理应受到惩罚。”
  姜梨笑了笑,道:“什么样的惩罚?”
  “以命抵命。”他道。
  姜梨面色没有太大波动,姜元柏心中无声叹息,他知道,仅仅这样,不足以弥补姜梨所遭受的委屈。但他同时还是姜家的大老爷,他不能置姜家的名声不顾。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季氏有如此歹毒的心肠,别的不说,当初你娘病情一日比一日重的时候,我只当她是身子疲弱,从没想过她是被奸人所害。如果我知道……如果我知道,我绝不会让季氏进姜家的大门。”
  这一点,也勿怪姜元柏。谁能想到当时会有人想要下毒害叶珍珍呢?胡姨娘没有那个胆子,姜元柏也没有其他女人。但没想到,还没进姜家大门,季淑然就一步一步设计好了。
  整个姜家都被季淑然玩弄于鼓掌之中,而她玩弄的第一步,就是借着姜元柏的“一见倾心”。
  姜元柏摇头:“我也不知月儿是被她害的,月儿才四岁……她也狠得下心。我更没想到,她会与人私通,还顺势诬陷于你。让你离开姜家……季氏有错,我也有错,我差一点就让姜家出了大事。”他自嘲道:“小梨,你一定很怨恨我吧?”
  “还好。”姜梨道:“其实自打那件事后,我对于有人坚决站在我这一边,无条件的相信我一事,已经不抱期望了。所以遇到什么事也不会感到意外。父亲不是觉得很奇怪,为何我对薛县丞如此上心?不过是因为我实在认为,薛县丞与我同病相怜。没有人相信他,也没有人肯为他说话。看见薛县丞,就像看到了曾经的我。曾经的事情已经无法挽回,至少现在我能帮薛县丞平反,”姜梨笑了,“这很满足了,父亲。”
  姜元柏听明白了她的话,她没有怨恨姜元柏,但是,也不再尊敬孺慕姜元柏了。
  姜元柏闭了闭眼。
  姜梨放下筷子,道:“父亲还有别的是么?没有的话,我就先离开了。”
  “你要去哪里?”
  “去叶家,看看舅舅和叶表哥。”姜梨顿了顿,道:“父亲放心,前日里发生的事,我一个字也不会同舅舅他们吐露。姜家的名声不可糟蹋,我知道的。”
  她很懂事,懂得为姜家着想。可在如今的姜元柏看来,越是令人心疼。
  他无力的摆了摆手:“去吧。”
  “是,父亲。”
  ……
  简单收拾了一下,姜梨就乘马车去往叶府。
  不知是不是为了补偿他,姜元柏如今对她去叶府也一句话不多说,门房也没有多问,姜梨整个人比起从前来,实在是自由多了。
  桐儿在马车上道:“老爷总算知道心疼姑娘了,姑娘这回算是苦尽甘来,季氏的真面目被人认清,日后府里就不会再有其他人想给姑娘使绊子啦。”
  姜梨笑道:“但愿如此吧。”
  其实对于姜家的争斗,除了想要帮姜二小姐讨个公道之外,对于她自己来说,实在生不出多大的兴趣。相反,接下来要去叶家,却比她前日里面对冲虚道长紧张多了。
  赵轲说,姬蘅要带她见个人,这人是北燕第一神医,可能医治好父亲的病。姜梨做梦都想让薛怀远恢复神智,对她来说,能与薛怀远相逢、相认,是她在这个世上最庆幸的事。至少让她明白,作为薛芳菲的自己,在这世上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越是靠近叶府,姜梨的心就越紧张,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似的。桐儿和白雪还有些古怪,不晓得姜梨是怎么了。
  等到了叶府,门房看见姜家的马车来了,立刻热络的迎上来牵马。小厮笑道:“二小姐总算是来了,您这三天都没来,三老爷还以为您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要不是少爷按着三老爷,三老爷非得上姜家一趟不可。”
  姜梨笑了:“我没事。”
  姜家纵然再好,似乎在叶明煜眼里也跟龙潭虎穴一般,姜梨进去就是受苦的,不是享福的。
  “三老爷是真心待姑娘好。”白雪感叹道。
  等到了叶家院子里,就看见叶明煜背着个刀出来,门房大约还没来得及通报,叶明煜看见姜梨,差点跳了起来,他道:“阿梨,你来了!”
  “舅舅。”姜梨走上前。
  “你这两天怎么都没来叶府,我本来想上姜家看看你,世杰那小子非不让,说你定是有自己的事。怎么了?你没事吧?你爹他是不是揍你了?”
  姜梨摇头:“没事的,舅舅,这几日我只是稍稍感染了风寒,在屋里没能出门。”
  “风寒?”叶明煜瞪大眼睛,道:“那你怎么还出来?感染了风寒就不要出门!”
  “已经好了。叶表哥不在?”姜梨四下看了看,未曾看到叶世杰的身影。
  “户部有事,他去忙了。”叶明煜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来,“不知道的还以为做了天大的官儿,每日灯都要亮到深夜,好几次我夜里起来,这小子还在看折子,不知道弄些什么。”
  “世杰表哥刚上任,正是忙碌的时候。”姜梨笑了笑,“薛县丞这几日还好吧?”
  “好着呢。”叶明煜没好气的道:“你舅舅我每天陪他游戏,他怎么会不好?就为这事儿,我都被我兄弟手下笑了。”他不甘心的咕哝。
  “都是我让舅舅照顾薛县丞,舅舅才会如此辛苦的。”姜梨歉疚。
  叶明煜一看姜梨这副模样,连忙道:“不麻烦,哎,不麻烦,都是一家人,反正我在燕京城也没事干,陪他玩儿。阿梨你不必跟我道谢。太生分了!”叶明煜本来觉得自己也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但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面对自己露出恳求又愧疚的眼神,叶明煜也实在态度凶不起来。好似还是他错了一半。
  “对了,阿梨,”叶明煜迟疑了一下,突然道:“那个,国公在我们府上。”
  姜梨本来还想着如何婉转的询问叶明煜姬蘅的事,或者姬蘅根本没与叶明煜打招呼,等自己单独走到一个僻静角落的时候就会出现,没料到叶明煜就这么毫无遮掩的说了出来。让姜梨都吓了一跳。
  “他说你今日午后会来,我还以为是假话。”叶明煜道:“没想到是真的。”
  “他……现在就在府上?”姜梨问。
  “是啊。”叶明煜道:“晌午过后就来了。”他想要抱怨,大约又怕姬蘅是个厉害人物惹来麻烦,于是就低声的抱怨,“又没有人请他来。他刚来的时候,我都想赶人。不过他说和阿梨你约在这里见面,我就只好放他进来了。想着你们是自己人,也许要商量什么要事,不能耽误了你的事。”
  姜梨:“……”在叶明煜的眼里,她和姬蘅都可以算得上自己人了?
  姜梨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不过转念一想,在桐乡的好几次,姬蘅都与自己单独见面,也并未伤害自己,甚至还出手相助。看在别人眼里,的确是足够的理由表示两个人是一伙儿的了。
  “那他们现在在何处?我想去看看他们。”姜梨道。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叶明煜奇道。
  姜梨说:“我跟他之前事先说好的。”
  “也是。”叶明煜点头,“要不是他还带着别人,我才不放心让你们两个单独见面。你好歹也是个姑娘,他又是个男人,万一对你抱有什么非分之想……我不放心,阿梨,舅舅告诉你,男人最重要的是担当,不是相貌。他长得是不错,可长得不错不能过一辈子,等年纪大了,还不是满脸皱纹,不如街头上二十岁的讨饭郎。”
  姜梨:“……”
  她有时候真不知道该不该怪这位舅舅瞎操心,只好道:“知道了,舅舅,他不会对我有非分之想的,我也对他全无兴趣,我找他是为了正事。舅舅,还是先去见他吧。”
  叶明煜见姜梨真的很急切的模样,这才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好吧。”
  ……
  叶府里的摆设,很是清简。
  或许是因为自由叶世杰和叶明煜两个大男人住,连照顾薛怀远的都是小厮。叶明煜怕燕京城里还有人想暗中对薛怀远下手,尤其是永宁公主。所有的事情都亲自过手,叶府门口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
  后院的偏房里,小几前正坐着三人。听见动静,那三人回过头。
  “阿梨来了。”叶明煜道。
  姜梨往屋里看去。
  姬蘅含笑朝她看来,无论什么时候见到他,他都是这般华丽耀眼。坐在叶家这什么都没有的偏房里,把这偏房衬的也光亮几分。
  “舅舅,您先回去吧,我与国公爷说几句话。”姜梨笑道。
  叶明煜看了看姜梨,又看了看姬蘅,忍耐了一下,终于还是出去了。他道:“我就在院子外面,你要是有什么事,就叫我。”
  他还是信不过姬蘅。
  等叶明煜走后,屋子里的三人也站起身来。
  姬蘅身后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穿的一身白衣,翩翩佳公子,生的俊秀莫名,面上挂着的和煦的笑意。他往前走了两步,好奇的打量姜梨,道:“原来这位就是姜二小姐,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姜梨没见过如此自来熟的人,便只好不说话,冲着他笑了笑。这一笑,这男子就更不得了,道:“姜二姑娘真是太可爱了。”
  姜梨:“……”
  “闻人遥,你再这么说话,我就要吐了。”从姬蘅的身后,又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姜梨敲过去,便见一个一身黑衣的少女走了出来。
  这少女似乎并非燕京人士,穿着打扮皆是异族。头发全都绑成细细的小辫,上面缀满黑色的铃铛。她生的甜美,只是一双水盈盈的燕京里,有几分淡漠的狡黠。姜梨注意到,她的手上还刻着一只小小的蝎子。
  姜梨还记着今日来见姬蘅的初衷,却也不能直接就这么说出来。便看向姬蘅,道:“冲虚道长一事,多谢国公爷的人手了。”
  虽然是赵轲找的人,肯定也是姬蘅默认的。况且没有姬蘅给的哨子,她也支使不动赵轲。
  姬蘅笑的有几分刻薄:“我只是意外,你会用如此难堪的办法,装鬼这种东西都用上了。”
  姜梨:“……”
  她知道,她这个法子实在算不得什么足智多谋,甚至和那些江湖骗子没什么两样。冲虚道长驱邪无非就是利用人心里有鬼,她前日里装鬼也无非是利用季淑然心里的鬼。这和她之前做的那些事情来说,没有任何根据和底气,就像小孩子过家家。
  那叫闻人遥的闻言也“噗嗤”一声笑起来,道:“我不认为二小姐这办法难看呀,我觉得……很可爱。”他一脸真诚盯着姜梨的眼睛,十分友好。
  姜梨简直不知道这么友好又不懂得收敛的人是如何在姬蘅眼皮子底下活下来的。
  “不过骗人这种事,二小姐要是有需要,可以来找我。”闻人遥凑近她,道:“在下最懂得如何骗人了。最擅长骗的……是女人的心。”
  姜梨呛住,猛地咳嗽起来。
  闻人遥一脸关心:“二小姐没事吧?是不是出来受了风寒?这几日燕京冷……”
  姬蘅的扇子一展,挡住闻人遥凑近姜梨的脸,冷眼道:“说够了没有,说够了就滚出去。”
  “阿蘅……你变了……”闻人遥苦着脸。
  姬蘅没理会他,只对姜梨道:“赵轲告诉过你了,今日来,是带你认识可以为你父亲治病之人。”
  姜梨看向闻人遥,是这么个人么?这么个人,似乎也太不靠谱了些。
  下一刻,就见那黑衣少女站了出来,打量着她,露出一个颇有些毛骨悚然的笑:“司徒九月。”
  “九月姑娘。”姜梨从善如流,“听赵轲说过,您是北燕第一神医。”虽然年纪相仿,姜梨的态度也没有丝毫轻视,而是足够尊重。
  司徒九月一笑:“赵轲说错了,我并非北燕第一神医,我是北燕第一毒手。我是制毒的,不是救人的。对我来说,救人并没有制毒好玩。”
  姬蘅道:“司徒九月。”
  少女脸色变也不变,继续道:“不过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偶尔也会帮忙救个人。虽然我救人不是很擅长,但至少比起这世间大部分大夫,尤其是太医院那群老废物来说,高明得多。”
  这少女行事无忌,说话粗犷,看着倒像是叶明煜那一类人,应当很少混迹在权利旋涡中。年纪不大,却很有主见,不知是哪家才能养出这样的性子。姜梨在脑子里搜寻了一下,这辈子上辈子,却都没听过这么一号人物。
  “薛县丞日后还能恢复神智么?”收回思绪,姜梨问出了这个一直想问的问题。
  “不好说,也许能,也许不能。很多人崩溃,失去神智,是遭受了巨大打击。而人们大多不愿意回忆这部分痛苦的记忆。会主动避开,这样一来,就会一直找不回清明。”司徒九月道:“我看薛县丞应当就是如此。听说他的一双儿女都已经过世了,这样的人在世上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并没有必须回忆过去的理由。”她盯着姜梨的眼睛,道:“恕我直言,姜二小姐,这薛怀远已经如此痛苦,您何必让他再想起以前?”
  姜梨摇了摇头:“不,薛县丞自己是希望能醒过来的。”
  司徒九月一愣,闻人遥也诧异,只有姬蘅并不意外。
  “我知道薛县丞是希望自己能醒过来的。虽然他的一双儿女是没了,但是没的不明不白。我若是薛县丞,必然希望能为儿女洗清冤屈,查找真相。所以,他希望能清醒过来。他是有责任担当的父亲。”姜梨道。
  或许是她说话的语气太坚定,让人难以怀疑其中的真诚。司徒九月耸了耸肩,道:“好,那我就试试看。我会每日来给薛怀远施诊。”
  姜梨深深拜谢:“那就多谢九月姑娘了。”
  “不必谢我,要谢就谢他吧。”司徒九月看了看姬蘅,“国公爷好像单独有话跟你说,我们先出去了。”说罢,她就使劲儿拉着还想看热闹的闻人遥,出了屋,还带上了门。
  屋里只剩姜梨和姬蘅二人。
  半晌,姜梨道:“我又欠了你一个人情。”
  “奇怪,我帮过你那么多次,好像只有这次,你感激的最多。”姬蘅玩味笑道:“看来比起你自己的事,薛怀远的事更让你看重。”
  姜梨也笑:“或许吧。”对她来说,能让薛怀远好起来,是她这辈子奢侈的愿望。姬蘅让这个愿望可能得以实现,她如何不感激。
  “九月姑娘似乎不是燕京人士?”姜梨问。
  “漠兰公主,”姬蘅道:“父兄在小叔篡位的时候死了,她逃了出来。”
  姜梨怔住。漠兰动乱的事她也曾听说过一点,对她来说是很遥远的故事了。没料到在这里会遇到漠兰公主本人。不过漠兰人都擅长制毒用毒,难怪司徒九月会如此。
  “季氏已经被你对付了。”姬蘅笑笑,“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不必我打算,问题就会出现在眼前。”姜梨叹了口气,“永宁公主会找到办法收拾我的。”
  姬蘅瞥了她一眼,“听你的语气,好像还挺期待?”
  “如果我说是,国公爷会相信吗?”
  “信。”姬蘅慢条斯理道:“你说什么我都信。”话到尾音,又暧昧的勾起,琥珀色的眸子里盛满诱人笑意。
  闻人遥说自己善于诱骗女人心,大约不假,闻人遥这样少年,就像一块蜜糖,放在装点了花瓣的糕点里,女孩子们见了,总被甜蜜的味道诱惑,想要尝一尝。
  姬蘅不是蜜糖,他就是一杯毒药。席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那一杯明亮的,渗着幽幽毒意的鸩酒就放在台上。人们走过,不自觉的被吸引,明知道是肠穿肚烂的毒药,也会为一刻的梦幻倾倒,醉生梦死片刻。
  “国公爷已经对我信任到如此地步,是姜梨的荣幸。”她笑道。
  姬蘅收回目光,站直身子,懒洋洋的道:“据我所知,周彦邦似乎对你念念不忘。”
  “姜玉娥给我写了帖子,”姜梨道:“不过我没去,丢给了姜幼瑶。”
  这些事,想必姬蘅真想知道,赵轲也会告诉他,因此姜梨也不必隐瞒。
  “你的仇家真多。”姬蘅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处理完了一批,赶紧又来一批。十五岁的姑娘家,能被人记恨至此,姜梨也算是很出色了。
  “我也不想。”姜梨道:“实在太碍手碍脚了。”
  “需要我帮忙吗?”姬蘅挑眉道。
  “如何帮?”姜梨问。
  “我不喜欢掺和这些事,如果我出手,就会很可怕。”他像是恐吓小孩的恶劣大人一般,“姜玉娥、姜幼瑶、周彦邦,加上一个沈如云。”他笑眯眯的看着姜梨,“你想让谁死?或者,你希望哪一个活?”
  “……还是,一个都不放?”


  【第一百四十章】下令

  他说的轻描淡写,谈笑间就能将人的性命掌握在手心。姜梨倏而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姬蘅是否和永宁公主一样,只因为身居高位,便理所当然的认为,只要碍着自己的路,就能不费吹灰之力丢弃。
  不过很快,她就阻止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姬蘅和宁远侯府无冤无仇,说出这种话,本身是为了自己。她要是再挑三拣四,那就是真的不识好歹了。姜梨也不愿意做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之人。
  她道:“多谢国公爷好意,不过弄出性命之事,宁远侯府那头也不好交代吧。如今燕京城正是多事之秋,再生事端,反而惹人怀疑。”
  她委婉的拒绝了姬蘅的帮忙。
  姬蘅不置可否,道:“那你自己多提防着点。”顿了顿,他又提醒,“你的命是我的,可别不小心被别人拿去了。”
  姜梨笑了:“是。”
  又与姬蘅说了会儿话,姜梨就走出屋,去看薛怀远去了。司徒九月今日是第一次为薛怀远扎针,薛怀远极是害怕,姜梨只好扶着薛怀远的肩,轻声哄着他,薛怀远才渐渐安静下来。
  “他很听你的话。”司徒九月看了她一眼,“这很难得。”
  “我将薛县丞从桐乡牢狱接出来后,很长时间都是我照顾他。他虽然失去了神智,却懵懂的知道谁对他好,我在的时候,他会安心一些。”
  “可不只这样简单。”司徒九月把一根银针扎进薛怀远的穴道,头也不抬的继续道:“这一类失去神智的人,看每个人都是一样的。不会对人有极好极坏之分,但他对你明显态度不同。叶明煜在这里与他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他对叶明煜没有任何感情。”
  “你们之前认识吗?”司徒九月问。
  姜梨心中一跳,断然否认:“不,我在燕京城,后来去了青城山,薛县丞一直在桐乡,我们没有交集。”
  “这就奇怪了。”司徒九月似乎有些不解,“对你做出这样的举动,应当是他残留的记忆习惯里,你是她熟悉的人。”
  姜梨只好道:“我也不知为何会这样。”
  司徒九月又看了她一眼:“你的事我都听说了,你胆子可真大,难怪姬蘅会对你另眼相看。”
  姜梨见她直呼姬蘅名字,心中好奇,便问:“九月姑娘似乎与国公爷很是熟悉?”
  “算是吧。”司徒九月道:“彼此都有救命之恩。”
  姜梨心中诧异,姬蘅救过司徒九月的命,姜梨倒不意外。记得漠兰动乱的时候也是很多年前了,那时候算起来,司徒九月应该还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没有自保能力,漠兰离在北燕东线边缘,司徒九月能来到北燕,应当有北燕人帮忙。这个人是不是姬蘅,姜梨就不知道了。
  但司徒九月竟也还救过姬蘅的命?
  “你别看他现在活蹦乱跳,当年差点就死了。”司徒九月道:“好容易活了下来,现在倒是谁也弄不死。”
  姜梨:“……”
  这姑娘说话还真够不客气的。
  屋里没有别人,薛怀远兀自“呀呀”的叫着,司徒九月一手扶着他的后颈,将一根银针缓慢的刺入,一边道:“不过他叫我过来帮你,倒是出乎人的意料。看你的样子,不像是坏人,听陆玑说当年你杀母弑弟都是被冤枉的,啧啧啧,”她道:“你虽有胆量在桐乡行事,但到底是只善良的兔子,姬蘅身边的人都不是善类,你怎么会跟他们混在一起?要我说,”她起手娴熟,看的姜梨眼花缭乱,“你不如趁早和姬蘅划清界限,免得日后连累了你。就算连累不了你,也迟早被他吓死。”
  姜梨笑了笑:“多谢九月姑娘关心。”
  司徒九月眉头一皱:“我可不是在关心你。”
  姜梨心中好笑,司徒九月看样子,比姜二小姐年纪大一两岁,可比起前生的自己,却要小一些。但她说话行事的作风,又颇有长者风范,这会儿与自己说话,就如长姐劝慰天真的小妹妹一般,办事恐吓半是劝导。
  不过也是了,人生突遭巨变,难免一夜之间成长起来。天真烂漫可不能保得了命。
  尚在思索的时候,司徒九月已经为薛怀远扎完最后一根针,薛怀远似乎也是乏了,沉沉睡去。姜梨将他扶到床上躺下,盖好被子,掖好被角。
  司徒九月站在一边看着,她生的甜美可人,偏生穿一身黑,笑容也带点狠意,一看便不是好惹的人。她道:“你可真是会照顾人。”
  “是么?”姜梨笑了笑。
  “没有人这么说过吗?”司徒九月奇怪。
  “你是第一个。”姜梨道。
  她前生在夫家的时候,将沈家一大家子伺候的服服帖帖,可从未接收到任何夸奖。而在她出嫁之前,照顾人这件事,都是薛昭来做的。薛怀远疼爱女儿,却要磨炼儿子。薛昭除了文韬武略之外,连做饭都会。
  有时候姜梨觉得,自己这个姐姐,还得接受薛昭许多照顾。
  想着想着,突然见自己面前有东西晃动,是司徒九月拿手在她眼前晃,道:“你想到什么了,这么出神?”
  姜梨回过神,道:“是想到家中事了。”
  司徒九月道:“好吧。”
  “九月姑娘特意为薛县丞施诊,姜梨在此先谢过。”
  “不必道谢。”司徒九月道:“我可不敢违抗姬蘅的命令。你还有事么?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说完这句话,她果然就走了,潇洒的一句话都没跟姜梨多说。不过姜梨并未觉得有什么,反而觉得这姑娘十分有趣。
  她走出去,姬蘅不知什么时候也离开了。闻人遥见她出来,眼睛一亮,一口一个“二小姐”的缠上来。姜梨被他的热情弄得一脑门汗,随意寻了个借口,就离开叶府,先回姜家了。
  姜梨走后,闻人遥站在院子里,问司徒九月道:“九月,我好看吗?”
  司徒九月:“滚!”
  “好奇怪啊,”他对着镜子照了照,里面年轻的男子仍旧生的白面俊秀,丰姿如玉,他道:“为何姜二小姐见了我,跟见了鬼似的,寻常姑娘我这般对待她们,她们不都笑的格外开心吗?”
  司徒九月冷笑一声:“姬蘅长得比你好看多了,姜梨看见他不照样冷静的很。有上好的佳肴不爱吃,还能爱吃屎?”
  闻人遥:“……”
  他道:“你真是太粗俗了!”
  ……
  姜府里,晚凤堂中,姜老夫人阖目坐着。
  自从冲虚道长一事过后,紧接着胡姨娘又寻短见而死。姜家也算家逢巨变,此事虽然没有泄露给外人晓得。但姜家自己人却是心知肚明。闹到如此地步,让季淑然眼睁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害了几条性命,姜老夫人一夜间,似乎也苍老了不少。
  她自来都是精神矍铄,即便年长,仍旧有些与年轻时候不相上下的魄力和威严。但此事过后,仿佛精气神都被抽走了大半,身边嬷嬷光是瞧着,就见姜老夫人成日里只是闭眼坐着。
  她甚至没有去看她最疼爱的小孙子姜丙吉一眼。
  翡翠走进来道:“老夫人,三小姐还在外面,求着想见您一面。”
  姜老夫人睁开闭上的双眼,却也没有看翡翠,只是看着面前的暖炉,道:“让她回去吧。”
  翡翠道:“是。”便离开去同姜幼瑶回复了。
  嬷嬷站在姜老夫人身边,小心的为她揉着肩,道:“这几日三小姐来找老夫人好几回了。”
  “她倒是机灵,不去找他爹,反来找我。”姜老夫人的语气,有淡淡的嘲讽。
  姜元柏最疼爱姜幼瑶的,但此事一过,姜幼瑶却没在姜元柏面前替季淑然求过情。而是来找姜老夫人,她生怕姜元柏因为季淑然的事迁怒自己,便干脆选择不在姜元柏面前出现。
  “和她娘一样精明。”姜老夫人道,眼里有些厌倦。
  虽然知道季淑然做下的事和姜幼瑶无关,但人吃五谷杂粮长大,都有七情六欲。理智上知道是一回事,事实上能否做到又是一回事。姜老夫人心里知道不能迁怒姜幼瑶,但只要想到叶珍珍,想到死去的姜月儿,想到季淑然甚至于柳文才有过一个私通子,姜老夫人就犯恶心,连带着看姜幼瑶,也实在喜欢不起来。
  事实上,她对一手带大的姜丙吉都难以做到和过去一般,更别说是姜幼瑶了。
  “老夫人……几日过去了,季氏那头,您是想如何处置?”嬷嬷问道。
  姜老夫人的动作微微一顿。
  沉默了半晌,嬷嬷都几乎以为姜老夫人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姜老夫人平淡的声音响了起来:“喂药吧。”
  嬷嬷的手一抖,姜家已经许多年没有替人喂过药了。老夫人虽然待人严厉,但伤人性命的事却很少做。除非是犯了大错的奴仆,但也不会直接打死。可见这次是对季淑然恨得狠了,才会非要她命不可。
  “怎么?你认为我下手太狠了?”姜老夫人察觉到对方的迟疑,不等嬷嬷回答,又自嘲的道:“我还嫌实在太便宜她了。且不提她和奸夫私通,怀了孽子,就算我们姜家,也赔上了三条性命。三条性命啊。”她喃喃道:“你说是有多歹毒的心肠,才会连孩子也下手。”
  “我早就跟元柏说过,娶妻不必娶太过聪明的,以姜家的家世,也不必去攀附什么。叶氏虽然家世次了一些,但重在人敦厚温柔。现在想来,也不知是是福是祸,也许正是因为叶氏平日里为人太过宽和,才会让手下生出异心,被季氏蛊惑,丢了性命。不过,这也是我治家不严的罪过,若是我当年多注意一些,叶氏未必能着了季氏的道。”
  “老夫人不必太过自责。”嬷嬷道:“谁能知道当时夫人还在,季氏就看中了夫人的位置,生了歹心呢?这在燕京城也是闻所未闻的事。”
  “不说叶氏,连她的女儿二丫头我也没照顾好。”姜老夫人的笑有些苦涩,“当年二丫头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推季氏,我却只相信自己的眼睛,从未想到,不过是季氏做的一场戏。我只是没想到,季氏连自己腹中的骨肉也能干脆舍去。”
  嬷嬷想到这里,也不觉心惊肉跳。那可是自己身上的肉啊,就算是私通子,与自己也是血脉相连。季氏竟然为了能陷害姜梨,就毫不犹豫的舍去。众目睽睽之下,骗过了所有人。
  “二丫头在青城山呆了八年,如今她回来了,你看看,她可曾亲近过这府里的一个人?”姜老夫人问道。
  嬷嬷说不出话。
  二小姐行事温柔礼貌,但要说多亲近,没有,连对姜元柏也是客客气气的。
  “她每日都要去叶家,别的不说,就是对一个失去神智的外人,也比咱们亲近得多。这是咱们咎由自取。当年舍弃了她,她自然也看不上咱们。”
  姜老夫人这话说的难过,嬷嬷听着也不由得鼻酸,劝道:“二小姐是刚回姜家,呆的时日不长,心里有心结。如今季氏的事情真相大白,她的心结也算解开,等日子长了,自然还会好的。您和大老爷是她的亲人,她不亲近你们,还能亲近谁呢?”
  姜老夫人摇了摇头:“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一只脚都是迈进棺材里的人了。什么人没见过,这把年纪,相看走眼的人也少。二丫头不会亲近咱们了,她的心肠已经硬了起来,做什么都于事无补。晚了。”
  竟是不容置疑的语气。
  嬷嬷还没来得及说话,姜老夫人的声音又传来:“不过挺好,她这样,倒不会像她娘一般被人欺凌。心肠硬一些,凡事多留个心眼,不至于遇上个人就掏心掏肺,日后也不会被人骗。这样一来,我也就放心了。”
  嬷嬷想了一会儿,道:“老夫人先不必将话说死,人心都是肉长的,只要现在开始咱们对二小姐好,总有一日,二小姐会看到。”
  姜老夫人摆了摆手:“算啦,我活着的时候,不知还能不能看到那时候。二丫头现在还没回府?”
  “出门去了叶家。”嬷嬷道。
  “等她回来的时候,让她去看看季氏,有什么话要对季氏说的,就对季氏说。”
  “老夫人,这是……”嬷嬷心中一惊。
  “等她见过了季氏之后,就给季氏喂药吧。”姜老夫人眉目冷凝,“早点上路,早点赎罪。”
  说完这句话,她就再次阖上双目,像是睡着了。
  嬷嬷沉默半晌,没有再继续说话。
  ……
  瑶光筑里,姜幼瑶在屋里烦躁的踱着步子。
  季淑然被关了起来,旁人不许靠近,她不能去看望季淑然,事实上,姜幼瑶也不敢去看望她。纵然她平日里再如何不懂事,那一日季淑然承认的罪行,实在是太过触目惊心。别的不说,就是那一条私通之罪,姜幼瑶也知道,姜家必然不会轻饶了季淑然。
  当年燕京才貌双绝的状元夫人薛芳菲就是因为私通罪名被发现,到了现在,人们提起她的时候,也只会说一句“荡妇”。如今这人换成了季淑然,可想而知,要是被人传出去,当朝首辅夫人私通,绝对比状元夫人私通更有话头兴致。
  好在姜老夫人已经处理好了,院子里的下人们卖身契都攥在老夫人手里,保证不会泄露一个字出去。即便如此,姜幼瑶心中也是惴惴不安的。还有二房三房看她的眼神,卢氏这两日看见她的时候,目光里的嘲讽真是让姜幼瑶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季淑然脏了,人们看她的眼神也很脏,就像她才是那个私通子似的。可她不是,她是姜家嫡出的小姐,名副其实的金枝玉叶!这个位置别人别想抢走,也永远抢不走!
  “小姐……怎么办……老夫人态度太强硬了。”丫鬟金花道。
  “我给姨母写的信,有回信了么?”姜幼瑶问。
  如今墙倒众人推,想要带出去一封信比登天还难。她用了不少银子,才收买了姜府的小厮将信送了出去,送到陈季氏。姜梨在心里让陈季氏去宫里找丽嫔,丽嫔肯定有办法。
  银花摇了摇头。
  姜幼瑶顿时目露失望之色,道:“不会的,是不是老夫人如今将姜家守得太严,外面的信进不来。金花,你再去打听一下。”
  金花小心翼翼道:“小姐,恐怕陈夫人是不会再来了。前日夫人出事后,季家的人来过一趟,可后来又走掉了……他们,是不是打算不再管夫人了?”如果事情有转圜的余地,季家人断然不会走的如此干脆,至少还要在府里再拖一段时间。可他们直接走了。
  此话一出,“啪”的一声,金花挨了姜幼瑶一个巴掌,姜幼瑶恨恨的道:“胡说八道!外祖母姨母他们怎么会不管我娘?分明是缓兵之计!不知道祖母和父亲他们说了什么才骗的姨母他们离开,姨母他们是不知道我娘现在是什么情形。如今我在信里都写清楚了,他们得知了娘的境况,就会立刻来人救我们出去的!”
  金花连忙跪倒在地,道:“奴婢知错,是奴婢胡说八道,陈夫人一定会来救夫人的。”
  姜幼瑶心中余怒未消,她虽说的笃定,可随着金花的一番话,心中也渐渐不安起来。
  季淑然那一日没有告诉她究竟姜梨会如何倒霉,但姜幼瑶隐隐也能猜到,最后的结果应当不是这样。那冲虚道长后来也没了音讯,倘若陈季氏向宫里丽嫔求救,丽嫔定不会袖手旁观,可为何到现在也没消息传来?哪怕季陈氏进不了姜府,托人带个话总能做到。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这样下去不行,姜幼瑶虽然心里害怕,却也晓得,府里能为她真心着想的,也就只有季淑然了。姜元柏如今恼了季淑然,还不知会不会原谅母亲,但这么干等下去,对她而言是不利的。谁知道姜梨那个贱人会不会又暗中使什么阴招?
  她“腾”的一下站起身,道:“不行,我得想办法出府一趟。”
  “小姐?”银花一愣:“如今府里管的严严实实,如何能出去?”
  为了防止下人将此事传播出去,府里一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还别说姜幼瑶这样的大活人了。姜幼瑶虽然没被禁足,但其实她哪里都去不了。
  “可恶。”姜幼瑶沮丧的在椅子上坐下来,“这可怎么办?”
  ……
  天色渐渐暗下来。
  若说府里还能自由进出的人,大约姜梨算是一个。她刚从叶家回来,走到芳菲苑。清风和明月坐在院子里绣荷包,看见姜梨回来,起身迎接。
  “府里可有发生什么事?”姜梨问。
  “抱琴来了一趟,将姑娘先前救济给胡姨娘的银子和炭火都还了回来。”明月道:“抱琴跟了胡姨娘一辈子,胡姨娘走后,抱琴没了去处,老夫人把卖身契还给了抱琴,让抱琴回家。不过抱琴似乎已经死心,说要去庙里,青灯古佛过完下半辈子。”明月说着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人。”
  “她已经走了么?”姜梨问。
  “明日离府。”
  姜梨复又把银子递给明月:“虽然是去庙里,但银子也是必不可少的。未来的日子长的很,不必现在就把退路全部赌住。不过现在说这些话,她也是听不进去的。你想个办法,把这些银子带给她,不必让她知道。”姜梨道。
  明月接过银子,愣了愣,半晌笑道:“姑娘心肠真好。”
  “不过是感怀罢了。”姜梨摇头。
  “对了,老夫人身边的珍珠也来过一趟。”清风想起了什么,道:“珍珠说,老夫人让姑娘回来后,可以去见见季氏,有什么要对季氏说的,可以去跟季氏说。”
  桐儿诧异:“老夫人不是不让人接近季氏那个疯子吗?”
  “谁知道呢,也许是特意为了姑娘出气。季氏把姑娘和夫人害的这么惨,自然应当好好骂她一顿,方才解气。”清风不以为然。
  姜梨却不这么想,老夫人突然说这句话,只能说明,她是下定决心了。季淑然的路,就走到了这里,老夫人这是让她去见季淑然最后一面。
  姜梨道:“既然是老夫人的话,那我们走吧。”
  “现在么?”桐儿问。
  “就现在。”
  再晚,就来不及了。
  ……
  季淑然被绑在偏院的一处旧房屋里。
  房屋里里外外都挂着白绸,胡姨娘死了,本来府里姨娘去了,大户人家是不必操办丧事的,尤其是如胡姨娘这样,常年来在府里几乎没有人记起的人。但因胡姨娘死的太凄惨,姜家有愧,所以即便是个姨娘,仍旧好好下葬,府里人人戴孝。
  季淑然待的这间屋子,亦是如此。屋子里只点燃了两只白色的蜡烛,烛油滴成奇形怪状的模样,像是人的眼泪。门口不知是谁架起了铜盆,里面还有未曾燃尽的纸钱,一些飞了出来,映在窗户上,翩跹出诡异的影子。
  季淑然缩在角落里,脊背发凉。
  屋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她的心里很害怕,甚至于那些对她恶声恶气的粗使婆子此刻她也觉得格外想念,至少这屋里有个人,她就不会觉得如此鬼气森森。
  她向来认为自己是不怕鬼神的。只要人有手段,鬼都害怕恶人。可冲虚道长来驱邪的那一日,她亲眼所见,粉碎了自己心中的坚定。这世上是有鬼的,一旦确定了这一点,季淑然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些被自己的害死的人张牙舞爪的前来。
  叶珍珍、姜月儿、柳文才、司棋、还有许多许多,包括她肚子里的孩子。她的脑子里分外嘈杂,有许多人说话。这时候,她觉得自己脆弱极了,很希望姜丙吉和姜幼瑶在眼前。
  不过,他们没有来。
  想想也是,她如今在姜家人面前是罪无可赦,她的一双儿女自然应当也被明令禁止来看望自己。好在姜元柏和姜老夫人倒不是不讲道理之人,不会因为自己而迁怒一双儿女,这样一来,季淑然心中也好受些。
  正在这时,外面似乎有什么声音响动。季淑然又紧张的蜷缩起身子,她的手脚都被绑了起来,这让她无法动弹,也不能逃跑。她自打生下来,虽然不是什么皇亲国戚,却也没过过什么苦日子,更不用提被人如此对待。季淑然想着,姜家对她如此苛待,待她出去,一定会让自己的姐姐丽嫔想办法,狠狠报复姜家人。
  是的,季淑然还想着出去。
  一开始她以为自己不会有活的机会,因为柳文才的鬼魂出现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柳文才并没有带走她。人只要没死,求生的欲望就会格外强烈。季淑然缓过神后,便想着如何逃出去。
  其他的不提,至少她的姐姐是皇帝最宠爱的嫔妃,姜家想要动她,也得掂量几分。
  门外的脚步声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一步一步,不轻不重,季淑然却觉得每一步都重重击打在了自己心上。
  外面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
  门“吱呀”一声开了。
  风吹起地上的纸钱,有人素衣白裙,头戴白花,提着灯笼,走了进来。
  是姜梨。


  【第一百四十一章】了结

  姜梨走了进来。
  季淑然愣愣得看着她。两日以来,除了对她恶声恶气得婆子,她没能看到任何一个人。姜元柏和姜老夫人不必说了,姜幼瑶和姜丙吉她也没法见。至于她的贴身丫鬟,大约都被关起来了。季淑然不能得知外面是什么情况,她一个人想许多事,想自己得出路,也想到姜梨得境况。
  姜梨当时的模样,分明是被鬼上身了。虽然自己落得现在这般田地,季淑然还是不无恶毒的想,要是姜梨一直被鬼上身,或者干脆被那些鬼魂弄死也好。如今姜梨出现,有一瞬间,季淑然以为自己看到的姜梨,已经不是活人了。
  但她又看到姜梨轻声叮嘱身边的丫鬟,复又失望的接受了一个事实,姜梨没有死,相反,看眼前她的样子,也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姜梨一个人进了屋,丫鬟都在外面,屋里的门也被带上了。姜梨也没有点灯,于是屋子里除了蜡烛的火光之外,就只有姜梨手提的一直白灯笼发出清幽幽的光。
  季淑然觉得更冷了,然而她的面上却浮起一个冷笑来:“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你。”姜梨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来,灯笼被她随意的搁在地上,她看向季淑然,温软的眉眼十足平静,说出的话却不能让季淑然从容,她道:“好歹你也在姜府过了这么多年来,临走之前,我应当来看看你。”
  “临走?”季淑然皱起眉头,“什么临走?”
  姜梨静静的看着她,过了一会儿,道:“做了这么多事,夫人不会以为自己还能全身而退吧?”
  季氏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要痉挛起来了,衣裳难以带给她一丝暖意,她道:“姜梨,你少来恐吓我!这一次是我棋差一着,才会中了你的计!”
  “夫人还真是十年如一日的喜欢让旁人承担莫须有的罪名,落到如此田地,难道不是夫人的报应么?你不是中了我的计,你只是被你谋害的人,找上门来了而已。”
  这话却是戳中了季淑然连日来的心中的恐慌,可越是恐慌,她就越是要否定姜梨的说法,仿佛这样就能给自己勇气一般,她道:“可笑,这世上哪有什么因果报应。要是真有因果报应,为何不早来,却要等到这时候?如今做了鬼来寻我,难道我会怕?不过是白费力气!”她冷冷道:“我在姜家早已立足脚跟,又诞下一儿一女,娘家姐姐更是陛下宠嫔,就算到了如今地步,也不是全无生机,看在我爹的脸面上,姜家也不会奈我何?”
  她挑衅的看了一眼姜梨:“叶珍珍死了,姜月儿也死了!她们都死了,我的儿女却还有大好的未来,世上有报应又如何?报应来的太晚,我还是赢了!”
  说到这里,她近乎癫狂的笑了起来。
  姜梨只是瞧着她,她自己不是出身于高门大户,在薛家,也不必勾心斗角什么。因此得知了季淑然所有罪行的那一刻,姜梨除了诧异之外,只有不理解。如今看来,她却能理解一点了。
  季家养出了一个自私自利,心肠歹毒的女人。她从本质上便十分恶毒,和所处的环境没有任何关系。就算季淑然生在普通人家,也会为了自己,不惜让别人成为垫脚石。
  人性的善恶两面,在季淑然身上,姜梨只看了恶。
  她淡淡的笑起来。
  幽暗的灯火下,少女的衣裙素淡,更衬得容颜清冷。她五官灵秀,总是挂着让人温暖的笑意,但是冷下脸来的时候,就似乎变成了另一个人。
  姜梨道:“是么?你真的以为,姜幼瑶和姜丙吉日后会过的很好?还是你以为丽嫔会安然无恙?恕我直言,丽嫔如今自身难保,你让丽嫔帮你,却让丽嫔也陷入麻烦里,季家埋怨你都来不及,如何会为你花费代价来保你平安?你自己也是季家人,季家会如何做,你不会不明白吧?还是根本就知道,却一定要自欺欺人?”
  季淑然神情变了变,她道:“你说谎!”
  “冲虚道长是招摇撞骗的骗子,”姜梨笑笑,“是过去身上背负两条人命债,从家乡出逃的官府通缉犯。倘若这一次不是因为来姜府作法,还不会有人发现。不过这一次东窗事发,宫里的丽嫔如何解释。毕竟多年前,陛下宠爱的那位贵人,可就是在这位道长的指认下,香消玉殒,丽嫔在宫中再无争宠对手,才能到如今的地位。”
  “你说,要是当今陛下发觉自己被骗,当初心爱的那位贵人是被人冤枉谋害,这位道长是个骗子,会不会认为这是丽嫔为了除去对手而特意设置的一个局,会不会后悔?帝王不会承认自己的错,他只会加倍的把过去的错怪责在别人身上。”
  季淑然愣愣的听着姜梨的话,她道:“你怎么知道?”
  丽嫔多年前在宫中被那位贵人陷害一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季淑然知道,也无非是因为出事的人是她一母同胞的姐姐。这件事姜幼瑶也不知道,更别提跟她完全不亲近的姜梨了。而且这些宫中的秘闻,要打听也绝非那么简单。但姜梨就是知道了,看她的样子,知道的似乎还不少,还很理所当然。
  “我是如何知道的你不必担心,你只需要知道的是,丽嫔这一回,怕是自身难保了。”
  季淑然心中慢慢的觉出冷意。她知道姜梨说的没错,一旦冲虚道长是骗子的事情被发现,意味着多年前宫里的那桩案子将是一个截然不同的结果。
  可她仍旧嘴硬道:“你如何知道冲虚道长是骗子?你……”
  “我自有办法。”姜梨只说了一句话。
  季淑然看着她。
  “事实上,昨天季家的人已经来过了,不过你不知道,也没人告诉你,大约是知道了你的消息,本来打算来救你的。”姜梨的语气含着淡淡的嘲讽,“不过他们已经回去了,在见过父亲和老夫人之后,我想,以后他们也不会再来。”
  “不可能!”季淑然惨然叫道,姜梨像是剥夺了她最后一丝希望,她绝望地喊道:“他们不可能放弃我!”
  “为什么?”姜梨冷漠的回答,“你可以为了除去我保护你自己,就牺牲自己的骨肉。季家人为何不能为了保护自己,牺牲你呢?”
  季淑然恨恨的盯着姜梨。身为季家人,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季家人骨子里的趋利避害。是的,她流着着季家自私自利的血液,没有理由季家人不是这样。
  “季家已经抛弃你了,父亲和老夫人从前对你宽容,无非是看在你失去过一个孩子的份上。如今已经证明,当初对你的怜悯不过是你一手主导的阴谋。你手上还有姜家的几条命债,终究是要偿还。”姜梨说的轻言细语,却让季淑然的心头发冷,“你死之后,父亲仍旧还会续弦,府里不能不有新夫人。当年你如何对待我,新夫人就会如何对待姜幼瑶和姜丙吉。”
  这话就像是一个诅咒,季淑然尖叫起来:“不!我要见老爷,我要见老爷!”她疯狂的道。
  “父亲不会来看你的。每当看到你,就会提醒他当年的自己有多愚蠢,谁会自讨苦吃呢?”姜梨又笑了笑,“姜幼瑶被你宠爱的无法无天,不必新夫人亲自动手,迟早有一天,她也会自己将自己的路封死。至于姜丙吉,”姜梨特意停顿了一下,才慢慢道:“虽然姜丙吉出生的时候,柳文才已经死了多年。但因为有你这样的娘,父亲虽然不会迁怒,只怕对姜丙吉也再难以毫无隔阂。连父亲都对他如此,新夫人又怎会上心?只要新夫人生下儿子,姜丙吉就自然被厌弃了,当然,若是这位新夫人心里再狠一些就像你对姜月儿做的那样……”
  “不!”季淑然面上勉强维持的平静终于碎裂,像是被抢走幼崽的野兽,狰狞的尖叫着:“老爷不会这么对他们的!他们是老爷的骨肉!”
  “季淑然。”姜梨平静的道:“你说的报应拿你无可奈何,那是不可能的。你做的孽,当然要慢慢偿还。倘若轻饶了你,就必然严待你儿女。你当年如何对我,以后别人就如何对待你的骨肉。”姜梨微笑,“这很公平。”
  季淑然的眼泪鼻涕混作一团,十分狼狈。
  她什么都不怕,虽然怕死,但最担心的还是两个孩子。季淑然做好最坏的打算,就是用自己的死来换取姜元柏对两个孩子的愧疚和格外疼爱。但姜梨如今连她这个愿望也无情的粉碎了。
  是了,她为了一双儿女铺路,害死其他子女,抢走别人亲事,暗中买凶杀人。只要有人可能挡了他们的路,季淑然就毫不犹豫的除去。主要是自己子女看中的,就从别人手中抢过来。所以姜幼瑶养成了现在这般不知轻重的性子,她招架不住姜梨,连她都招架不住姜梨。
  季淑然心中绝望,又从绝望中生出怨恨,她看着姜梨,道:“冲虚道长就算是骗子,你也是邪物。”她道:“你不是叶珍珍的女儿!你不是姜梨!”
  季淑然是在发泄自己的不甘。
  她筹谋一世,败在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手上,满盘皆输,如何甘心!姜梨小小年纪,就满腹心机,自从回府以来,屡次交手,她从没在姜梨手中讨得了一丁点好处。还总是一步一步丢失城池,和宁远侯府的亲事,姜幼瑶的才名……还有这一次,这一次若非是为了对付姜梨,她何至于请冲虚道长来府上,何至于弄成最后这样一个结果!
  本是为了发泄,却见姜梨闻言,微微侧头,看了她一会儿,站起身来。
  季淑然本能的后退,背后靠着的却是墙壁,她手脚都被绑着,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少女慢慢逼近。
  分明是秀气的豆蔻少女,季淑然却觉得仿佛厉鬼。姜梨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蹲下身来。
  少女的眼睛乌黑明亮,难以想象世上会有这样澄澈分明的眼睛,但季淑然知道,她的眼睛里,不是干净天真,她什么都知道。
  姜梨看着她,突然露出一个顽皮的笑容,她轻飘飘的道:“被你发现了啊。”
  季淑然有一瞬间的迷惑,发现什么了?
  带她想清楚姜梨究竟说的是什么的时候,她浑身上下出了一身冷汗。
  你不是叶珍珍的女儿!你不是姜梨!
  被你发现了啊。
  季淑然恐惧的往后缩着身子,姜梨微笑着打量着她,她的声音十分轻微,就像是情人间耳语一般。贴着季淑然的耳朵说话,便是屋里有第三个人,也不会听得清楚她在说什么。
  耳朵上传来令人战栗的触感,那少女微笑着道:“可惜,没有人会相信你的话。”
  季淑然豁然开朗。
  为什么姜梨会突然性情大变?为什么六艺能夺得魁首?为什么年纪轻轻却满腹心机,又为何,她什么都知道?
  似乎一切都有了一个答案。
  “你……你不是她……”季淑然的声音都在哆嗦,“你为何要害我?”
  “为了叶珍珍,姜月儿,胡姨娘,司棋,还有姜梨。为了所有你害过的人,”姜梨微笑道:“所以你猜,我会怎么对待姜幼瑶和姜丙吉呢?”
  季淑然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叫。姜梨站起身来,季淑然瑟瑟发抖,破口骂道道:“你这个邪物!你不是姜梨!我要见老爷,你这个邪物!”
  姜梨居高临下的看着她,笑道:“永别了,季氏。”
  她头也不回的出了屋子。
  姜梨离开屋子的下一刻,两个身材粗壮的婆子走了进来,一人手里拿着托盘,上面一个瓷壶。
  季淑然意识到了什么,惊恐的道:“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要做什么?来人啊,救命啊!”
  屋子里的挣扎声渐渐微弱了下去,很快,什么都动静都没有了。
  走了一段路的姜梨停下脚步,回过头,望着偏房的方向。
  桐儿和白雪默默的站在姜梨身边。
  姜梨站在雪地里,天上下起纷纷扬扬的雪来。
  季淑然无论如何都会死的,因为姜家的关系,也不会让她死得很难看。
  但是,犯了罪行,就该付出代价。让她轻而易举的死去,实在是太便宜他了。这样怀揣着不甘心和不安心,恐惧担忧绝望又可怕,悲惨的死不瞑目,才能对得起那些地下的人。
  姜二小姐,姜梨心里默默地想,你可以放心了。
  雪到了第二日就停了,是个难得的晴天。
  这一夜,姜梨睡得分外安稳,梦里有个眉清目秀的少女,站在雪地里,对她深深的行礼,道:“多谢了。”她的声音陌生,面容却十分眼熟,那是姜梨自己。
  不,那并不是姜梨,那是真正的姜二小姐。
  姜梨醒来的时候,看着掌心发怔。梦里遇见了姜二小姐,不知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巧合,还是那位可怜的小姐真的前来道谢来了。
  她相信世上有因果轮回,因此诧异了也不过片刻就释然了。不管姜二小姐是不是前来道谢,她能为这位小姐所做的,至少没有袖手旁观。
  桐儿从外面进来,一进来就四处看了看,姜梨瞧见她这幅模样,笑了:“你瞅什么?”
  桐儿吓了一跳,道:“姑娘,您醒了啊,奴婢以为您还睡着。”她过来扶姜梨下床,一边道:“今儿晨起难得见姑娘睡得香,奴婢就没有叫醒姑娘。这几日也辛苦了,多休息一些也好。”
  姜梨可没忘记桐儿方才的神色,就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桐儿动作顿了一顿,抬起头看向姜梨:“姑娘,季氏死了。”
  姜梨没有出现意外的神色。
  桐儿顿时就明白了过来。一大早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桐儿其实内心也很疑惑。昨夜里老夫人特意让姜梨去见季氏,当时桐儿隐隐预感到了什么,但也不敢妄加揣测。如今看来倒是成了真,只是看姜梨的神色,分明是早就料到了。
  想来也是,自己都能感觉到的事,姑娘肯定更能猜想的出来。
  不过,老夫人对季氏下手下的真是干脆利落,原本还以为就是看在季家的脸面上,也会蹉跎一些时日。没料到这么快就做出了决定。
  “不过虽然季氏死了,但府里如今并没有大肆谈论这件事,瞧着外头似乎也还不晓得。”桐儿有些犹豫。
  姜梨道:“季氏的死并非自然,若是大张旗鼓,反而奇怪。”
  “别的奴婢不担心,只是担心三小姐。”桐儿忧心忡忡道:“三小姐那性子,府里人都知道。如今季氏死了,三小姐定会把这笔账算在姑娘头上,若是她不依不饶起来……”
  姜幼瑶发起疯来,没准儿又是一个季淑然。虽然没什么脑子,但她歹毒呀。
  “不必担心。”姜梨微微笑了一下,“季氏一死,她大势已去,成不了气候。”
  姜幼瑶不足为惧,再不济,还有赵轲在一边盯着。现在要对付的,最重要的,还是永宁公主和沈玉容。
  属于薛芳菲的仇人。

千山茶客:嫡嫁千金 136 - 138

  【第一百三十六章】女童

  铜钱剑直奔姜梨而去!
  所有人都惊呼一声,尚未来得及反应,姜老夫人更是险些晕倒。
  然而姜梨却是稳稳的站着,剑尖在她鼻尖处停下,虽然铜钱剑不比佩剑锋利,但这样的变故事发突然,她也没有丝毫动容。仍旧噙着微笑,面上一丝惊惶也无。
  冲虚道长目光一怔,来之前,他已经知晓了不少姜二小姐的事情。在校验场上惊马却仍旧将骑射一行比完,可见此女心性坚韧,并不是普通娇娇小姐那般好对付。但今日事又与骑射不同,就算姜梨不吓得花容失色,也该表现出惊诧。
  但是她没有。
  女孩子脊背挺得笔直,如一棵还未长成的数,纤细柔弱,却又狂风暴雨也难以撼动的决心。
  她甚至顺着冲虚道长的目光看过来,对着冲虚道长点了点头。
  一瞬间,冲虚道长的后背顿时爬满凉意,虽然今日是要给姜二小姐安排一个邪祟的名声,但这一刻,冲虚道长忍不住迷惑起来,他甚至真的觉得也许姜二小姐真是有几分邪气。她已经镇静的不似常人。
  姜元柏终于反应过来,眉头一皱,道:“道长,这是何意?”
  那铜钱剑仍旧虚浮着,剑尖也指着姜梨毫不动弹。姜幼瑶捂住嘴,小声道:“这把剑指着二姐,莫非……莫非,二姐就是邪祟么?!”
  “住口!”姜老夫人眉眼一厉:“幼瑶,怎可平白污蔑你姐姐名声!”
  姜幼瑶委屈的往季淑然身后躲了躲,季淑然安抚的拍了拍她的手。卢氏看着季淑然母女如此,心中疑惑,季淑然母女看姜梨不顺眼,势必要对付姜梨的。但今日冲虚道长是皇帝下令寻来,而且院子里这些动静,也实在太古怪了些。没有风铃铛也平白响起,还有那把剑,自己站起来指向姜梨。卢氏眼里就带了几分忌讳。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若是单单只听冲虚道长的名号,自然旁人不会全然相信冲虚道长真能驱邪。但在他做了一列事情之后,众人便忍不住觉得,这冲虚道长的能耐并非全是吹嘘。
  冲虚道长伸出手,铜钱剑像是长了眼睛似的,立刻“嗖”的一声飞回他手中。就像是有了生命,而非一个死物。周围的人噤若寒蝉,冲虚道长对姜元柏道:“姜大人……这……”
  姜元柏道:“道长有话但说无妨。”
  “本来驱邪一事,倒也不必那么简单。但因为潜伏在贵府的邪物倒还未生成,所以极好分辨。就是……”他看向姜梨,目光里含了几分犹豫和迟疑。这目光落在院子里其他人的眼中,立刻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道长,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姜老夫人问。
  “府上这位小姐,就是邪祟的宿主了。”冲虚道长看向姜梨。
  这下子,院子里里的奴仆下人,全都朝姜梨看来。姜梨分辨得出那些目光里,有畏惧厌恶的,也有避之如瘟疫的。
  虽然提前已经同桐儿打好了招呼,这会儿一听这老道开口就污蔑姜梨,桐儿忍不住维护道:“胡说!我们姑娘怎么会与邪祟有关,你分明是血口喷人!”
  “桐儿。”姜梨对她摇了摇头,又对姜老夫人歉疚道:“我的丫鬟护主心切,还望老夫人不要责怪。”
  “无妨。”姜老夫人道。
  季淑然看在眼里,眉头机不可见的一皱。这都什么时候了,姜梨都被指着鼻子说邪祟,她居然还有心思管自己的丫鬟。还真以为她能平安脱身,这不是什么小事?
  姜景睿没理会卢氏警告的眼神,开口道:“姜梨是邪祟?道长,你可没看错吧?我们府上的姜梨之前可在青城山的庵堂里住了八年。庵堂里那可是纯净之地,纯净之地怎么可能生出邪物呢?”
  卢氏赶紧打了姜景睿一掌。
  姜元平想了想,也道:“不错,道长,我这位侄女,平日里也很是温和柔静,不似什么邪祟之物。”
  姜梨倒很诧异这位笑面虎二叔会为她说话,不过转念一想,自家府上要真出了什么妖物,说出去姜家的名声也不好听。
  姜元平至少还为她说话了,三房的姜元兴和杨氏却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姜玉燕更不可能在这种场合下主动开口了。总觉得姜元兴自从姜玉娥的事情出了后,变得更加沉默寡言。而杨氏看向这边,甚至还有些看热闹的幸灾乐祸。三房和大房二房算是彻底离心了。
  正想到这头,却听到冲虚道长的声音响起:“这位少爷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佛门净地里,并非生不出污秽。相反,许多人堕入空门,六根未净,反而容易引发心魔,此刻邪祟趁虚而入,便让生人为其宿主。不过佛门净地,便是有邪祟,也不敢出来作恶,无非是藏在宿主体内,伺机而动。一旦出了佛门,来到市井,邪祟便可无限生长,这位小姐既然之前在庵堂里呆过,如今回府,恰恰有可能正是如此原因。”
  姜景睿仍旧不信:“好的不好的都被你说了,你一张嘴说了算,我们信不信又有什么关系?”
  “贫道并非信口开口,被邪祟缠身,最可能表现出来的便是性情大变,判若两人。俗话说,人的性情不会一朝一夕就变化的翻天覆地,便是性情变了,过去的习性和本质还会留存旧时模样。这位小姐,是否可是性情巨变,同从前大不一样?”
  这话一说,院子里的人再次沉默了。
  姜梨可不就是从青城山回府之后,性情大变?想想从前的姜梨,被送往青城山之前,性烈如火,骄纵烂漫,倒是个什么情绪都会写在脸上的性子,爱哭。时间飞快过去,再回来的姜梨,却让府里所有认识她的人都看不透了。
  她冷静,温柔,总是带着柔柔的笑意,但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却没人知道。她不再哭了,她甚至连“害怕”“委屈”这样的情绪都没有。无论遭遇到了什么,她也只是笑一笑。好像根本不在意似的。
  “是了……”一片寂静中,季淑然的声音响了起来,她道:“梨儿回到府后,的确是同从前大不一样了。性情比从前变得稳重,却不像个十五岁的姑娘。幼瑶年纪与她相仿,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她从前爱吃荤腥,最爱吃厨房做的羊肉羹,如今一闻到羊肉就恶心,比起荤腥来,更爱吃青菜……什么都不同……”
  这就迫不及待的想往她身上定罪了么?姜梨冷眼看着季淑然一桩桩一件件的数落自己与姜二小姐的不同。她没说一句,院子里的人面上的疑窦就增加一分。是了,她本就不是真正的姜二小姐,更与姜二小姐无论是成长历程还是性情喜好,都没有一分相似的地方。所以季淑然要找她们的不同,轻而易举,这样算起来,她们似乎没有一点重叠的地方,根本就是两个人。这些怀疑,姜老夫人和姜元柏一定也有,只是他们不如季淑然记得清楚,而季淑然在这时候说出来,无非是让大家更相信冲虚道长的话一点。
  从某种方面来说,季淑然也算是晓得了一些真相。
  姜梨不回嘴,也不辩驳。等到季淑然一桩桩一件件说完了,忧心的看向姜元柏:“这么说来,梨儿的确是同从前大不一样……老爷,我可不是在怀疑梨儿真是什么邪祟。但这一切都是为了梨儿,为了姜家着想。要是梨儿……梨儿真成了劳什子邪祟的宿主,道长一定有办法将邪祟驱赶出来。到那时,梨儿不就没事了么?”
  姜梨道:“母亲。”
  季淑然朝她看来,眼里甚至还有点泪光,看上去,还真是一心为她着想的慈母。但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像是害怕被邪物沾身。关于做戏这回事,姜梨私心里也很佩服季淑然,总觉得季淑然这副模样,应当能在姬蘅眼里成为燕京城数一数二的戏子了。
  “母亲自来慈爱,不管姜梨是不是真的邪祟,给姜梨说话的功夫,总还是有的吧。”
  姜老夫人看向姜元柏,姜元柏盯着这个陌生的女儿,道:“说罢。”
  “道长说的没错,人的性情喜好一夜之间的确不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是,我离家去往庵堂,不是一夜,不是一天两天,也不是一月两月,是八年。”
  “八年时间,不能称之为短吧。”她笑盈盈的看向冲虚道长。
  对上女孩子柔和的眼神,冲虚道长心头诧异,却也还是点了点头,道:“是很长的时间了。”
  “很长的时间,许多事都发生了变化。母亲所说的我与三妹年纪相仿,性情却天差地别,且不说人与人之间,本就有各自不同,便是要我与三妹一样天真烂漫,对我来说未免也太苛刻了些。”她唇角的笑容一如既往,“柳夫人当日来青城山拜佛,偶然见到了我,不知大家有没有注意她的话,当日见到我的时候,我正在祠堂里罚跪,一天一夜滴水未沾。”
  “对我来说,这都是生活常态,吃不饱穿不暖,更是习以为常。这样的境况下,请恕姜梨无能,实在难以天真烂漫的起来。”
  这话说出来,姜老夫人和姜元柏脸上都有些无光。姜梨当年在庵堂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他们虽然从未遣人打听过,但也晓得,庵堂里的日子,定然很苦。只是那时候因着姜梨害的季淑然女小产一事实在令人生气,便也有意无意的忽略了她。如今当着整个姜府的面旧事重提,虽然姜梨没有用控诉的语气,却犹如狠狠地一巴掌,打在姜老夫人和姜元柏脸上。
  “再来说习惯,我幼时的确喜欢吃荤腥,喜欢睡软软的床,甚至连衣裳布料都喜欢颜色鲜艳针脚精致的。但我在庵堂里的多年,哪里来的羊肉羹,铺的床被子都只有一床,冬日里缝上棉花,夏日里又把棉花掏出来。母亲可能不知道,那棉花都快被折腾的只剩棉渣了。人的环境就是这般,还如以往一般的习惯,怕是姜梨无法呆下去,早就疯了。所以改掉习惯,不过是为了活下去。别说鲜艳的衣裳,庙里有多余的缁衣,都好的过衣不蔽体了。”
  “我只是想要挣扎着活下去,但三妹不同,三妹在府里什么都不缺,自然可以养成什么都不缺的性子。我被生活打磨,若是不委曲求全,早些成长起来……实在不晓得,还有没有命,回来见父亲了。”
  她这一番话说的,平平稳稳,却字字血泪。向来泼辣的卢氏面上都划过一丝不忍,搞不清楚姜元柏究竟是怎么想的。即便姜梨有错,那也是他自个儿的骨肉,要是姜景睿和姜景佑犯了错,她会狠狠责罚他们,却不会做到姜元柏这样的地步。
  姜元柏的面上,羞愧,恼怒,憋屈混做一团,避开姜梨的眼神。
  季淑然却在心里狠狠地唾骂一声,真是个巧舌如簧的小贱人,都死到临头了,还要翻腾两下,难怪不好对付。难怪当初在青城山,她早就吩咐了人折磨姜梨,却还是让这小蹄子活了下来!
  冲虚道长却隐隐觉得不安。这么多年,他四处招摇撞骗,连皇帝都敢瞒,除了他骗人的把戏高明之外,还因为他看人很准。只要抓住每个人的性格弱点,在这上头打击,很多事情就都会变得很容易。
  但这个姜二小姐,他从进府前得知了她的事迹,到进府后这短短时间里的打量,愣是瞧不出姜梨的性格弱点。即便到了这时候,她也一点也不慌乱,还有理有据,一板一眼的说出能说服其他人的话。不管她能不能说服,但就这份心性,已经棘手了。
  姜幼瑶道:“二姐虽然说的是,可是……二姐在青城山上,也出落得并不比咱们燕京城长大的小姐们差呀。校验上,二姐不是还拿了六艺头筹吗?”
  六艺?季淑然心中一动,迟疑的道:“却是如此,梨儿小时候不爱读书,没想到在庵堂里呆了八年,回来还成了个才女呢。后来我托人去打听,那庵堂里没有马匹,也没有长琴,梨儿却能够无师自通,实在很厉害了。”
  姜元柏看向姜梨,这也是他的狐疑。虽然姜梨当时有过解释,姜元柏也相信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出于什么心理,他后来又派人去打听青城山的事,打听的结果和季淑然此刻说的一模一样。
  姜梨如何会变得这样聪明的,这世上,是有天才,但天才不可能不需要指引,巧妇尚且难为无米之炊,什么都没有,如何能成?
  “还有,”季淑然忧心忡忡道:“梨儿上回去襄阳,回来还带了桐乡县丞薛怀远。梨儿即便是胸有正义,见义勇为,但对薛怀远,可是十分上心了。过去同薛怀远没有半分关联,何以对外人如此挂心,莫不是真的被邪祟迷了眼睛,才会做出这等让人难以理解之事?”
  这话一出,姜元柏目光陡然严厉。这也是姜元柏的心病,是梗在他心头的一块石头,姜梨对薛怀远比对他这个父亲还要孝顺,早就让姜元柏憋了一肚子气。要不是薛怀远如今是个理智全无的疯子,姜元柏真要弄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但姜梨说不出来,她没法说出来。
  于是落在众人眼里,便是她黔驴技穷,默认了自己被邪祟缠身的事实。
  “其实谁愿意这么折腾孩子,”季淑然又道:“只是若是梨儿真的有什么不对,日后害了姜家,害了府上上上下下,还有小辈们……可不是什么好事。”
  一听到危害姜家,姜老夫人也有些动容。她问冲虚道长:“以道长所看,还要如何驱邪?倘若为我这孙女驱邪,会不会伤害到她?”
  虽是关心姜梨,姜梨心里却也摇摇头,为姜二小姐感到同情。要知道,一旦默认了姜梨与邪祟有什么关系,也就是默认了接下来季淑然为姜梨设计好的一条路,这条路的尽头自然不是什么好去处。但为了姜家,姜老夫人没有为她据理力争,没有相信她到底。倘若是真的姜二小姐,必然要伤心了。
  “不会的。”冲虚道长道:“只是驱邪过后,二小姐须得在佛门净地养上一段时间,不得见外人。邪祟虽然眼下看不出来,但驱邪过后,二小姐身上会产生一些遗留的病症,比如身子虚弱一类。需要好好养着。”
  姜梨了然,去往佛门?又是让她重复多年前去往青城山的一幕?身子虚弱,这样一来,在佛门里一日比一日消瘦,最后重症不治无声无息的死了也是自然?倒有了一个绝佳的借口?姜梨相信,她前脚刚走,季淑然就会把这件事想法子透露的满城风雨。那时候,她便不必再回燕京城了,只会默默地死在青城山。
  而姜家为了掩盖事情的真相,会随意编个理由,比如病逝,她的一生就如叶珍珍,亦或是自己的前生,不明不白的死去了。
  因为季淑然知道,在燕京城无法对自己下手,而寻常的罪名,也不至于让姜元柏要了自己的性命。以驱邪名义将自己赶出府去,天远地远,下手才最是容易。想的十分稳妥。
  “二丫头,”姜老夫人问:“既然无甚么大碍,你便让冲虚道长为你驱邪吧?”
  姜梨颔首,转向姜元柏,问:“父亲也同意么?”
  姜元柏盯着姜梨。他并不全然信任冲虚道长,但姜梨的种种奇怪,却也完全说不通。他的确感觉到姜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就连微薄的血脉联系,仿佛现在也不见了。
  他狠下心肠,道:“对你没有伤害,你便去吧。”
  “好。”姜梨颔首,仿佛对姜元柏的决定没有任何不满,但低下头的一瞬间,姜元柏似乎看见了她眼底的失望。一时间姜元柏的心里生出了后悔,后悔是不是答应了冲虚道长为姜梨驱邪,是一件错误的事情。
  姜梨道:“冲虚道长,请吧。”
  她反客为主,丝毫没有面对未知东西的恐惧,反而从容的像是去赴宴一般,令冲虚道长也愣了一愣。
  冲虚道长道:“二小姐,请。”
  姜梨就要往那头走,桐儿忍不住伸手拉住她的衣角,姜梨回过头看了一眼,桐儿便又依依不舍的松开手,眼眶里包着一汪眼泪。她总不放心。
  冲虚道长领着姜梨走到绷着线的四方柱子之间,让姜梨手握着一面铃铛。他自己则走到道台面前,道童将准备好的活鸡奉上,冲虚道长的剑尖划开鸡的脖子,一线血迸溅出来。
  “啊呀!”院子里的小丫鬟们都吓得转过身捂住眼睛。正在此时,黑雾越浓,几乎到了夜里,阴惨惨的。
  季淑然不由得把姜幼瑶往身边拉了一点,往后站了站。虽然知道这是假的,但眼下院子里鬼气森森的模样,倒是真的令她也有些发毛。
  卢氏早就攥着两个儿子站在了后面,她看起来泼辣,其实最是胆小,又特别相信鬼神之说。对于冲虚道长的话,她才是深信不疑。
  三房的杨氏和姜元兴则是面带狐疑,姜玉燕早已吓得背过身子,不再望这头看。
  人群里,胡姨娘站着一个不起眼的位置,直直的盯着姜梨。
  从开始到现在,姜梨一直都是被动的。这让胡姨娘的心里也生出些不确定。她把所有的宝都押在姜梨身上,姜梨虽然与她说了自己的计划,但胡姨娘还是觉得,这有些冒险,而且当着别人的眼皮子底下骗人,未免太难。
  但姜梨很笃定,胡姨娘也没有办法。她自己一个人是没办法报仇的,为了配合姜梨将这桩戏演好,她也下定决心。要付出最大的代价,倘若姜梨失败了……倘若……正在这时,她的目光在空中与姜梨交错了一下。
  黑雾下,女孩子的眸光明亮温柔,含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一瞬间,胡姨娘就安静下来。
  还不到心急的时候,还不到……
  冲虚道长在做法。
  旁人看来,他的举动高深莫测,一派高人风范。这些年来,他做这些事情也早已很是熟练。事实上,世上哪有鬼神?有的不过是人心里的鬼。
  他就是利用人心里的鬼,招摇撞骗了这么多年还没被发现。他的师父,真正的冲虚道长,是个真正的高人,但一辈子又得到了什么?只有他,才将“冲虚道长”这个名讳的意义真正发挥了出来。
  想到这里,冲虚道长不禁有些得意。每当他在“做法”的时候,望着那些平日里人人都要仰望的权贵,深信不疑的,带着希望的目光看着自己,指望自己给他们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时候,冲虚道长都很得意。他能将这些人都玩弄于鼓掌之间,这是他的本事。
  不过今日的女孩子,是他遇到过的,最不得不慎重以待的人。
  她好像没有心魔,从容的站着,面对自己的行为,甚至还带了一丝兴味,这让冲虚道长觉得受到了侮辱。也许姜梨是个不信鬼神之人,才能这般从容。
  姜梨看到了冲虚道长一闪而过的恼意。
  这种人,被捧得太高了,就忘了自己本来的位置。说起来,她其实是信鬼神的,她是真正死过一次的人,死过之后,变成了姜二小姐,这不就是鬼神之说?不过她敢肯定,冲虚道长绝对没有看到这一层。
  冲虚道长将鸡血抹在桃木剑上,四面黄色的符纸在他的经文中,“蹭”的一下直直立起,将姜梨包围起来!
  这场面,已经是十足诡异。
  而那仙风道骨的道人,手指桃木剑,突然爆喝一声,往姜梨身前刺去!
  木剑并没有刺入身体,而在身体前一指的地方停下来,但冲虚道长的身子一震,仿佛虚空刺入了什么东西,发出一声金石碰撞的声音。
  那已经被放了血的鸡,突然啼叫起来。
  院子里的人吓得跪作一团,这下子,连姜元柏心里都信了几分。
  冲虚道长手里不知抓着一团什么东西,又是一声爆喝:“妖孽出来!”手一扬,一大团糯米混着不知名的东西洒了下来。
  那糯米间,似乎还有别的,姜梨下意识的紧闭口鼻,后退一步。
  然而立刻,她的鼻腔,嘴角都开始流血了。
  她心里冷冷一哂,这就是冲虚道长的把戏!
  要做出邪祟的样子,自然看起来要像个邪祟,这糯米里不知混了什么药粉,令她形容恐怖。或许还能令她神志不清,但她因闭了口鼻,没有吸入,不知如何。
  阴惨惨的夜色里,姜梨身穿素衣,白面黑发,耳鼻口流血,形容厉鬼。当即吓得一院子里人连滚带爬。
  姜幼瑶尖叫一声“鬼啊!”姜家人都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冲虚道长心中得意,想要看看女孩子惊慌失措的眼神。
  一看之下就愣住了。
  幽暗的烛火下,姜梨对他粲然一笑。
  可惜模样实在算不得可爱,反而可怕。
  姜梨冷笑,邪祟自然是邪祟,但却不是他们想的那个邪祟,这个邪祟,能要了季淑然的命!
  院子里,突然爆出了一阵女童的啼哭。
  巨大的,仿佛回响在每个人的耳边。


  【第一百三十七章】揭开

  女童的啼哭声乍然间响起在院子里,众人都吓了一跳。有的胆子小一点的丫鬟直接哭出声来。
  姜梨却是垂着头,就像是失去了全部力气,但又偏偏保持着直立的身子。
  这动静让冲虚道长也吓了一跳,他的这出戏里,可没有这么一出。按道理,糯米里混了药,能让人暂且的失去理智,姜梨只要保持着这幅面目,足够吓人,她所做的一切难以理解的事,就都能解释为“撞鬼”了。
  这一招,冲虚道长用过无数次,也得手了无数次,没有一次失败的。对于接下来应当怎么做,他也早就烂熟于心。而今日姜梨接下来的动静,却不在他的计划里。
  还没来得及反应,女童的声音更大的爆发出来,几乎显得刺耳了。
  “呜呜——呜呜”,和着天上的黑云,和着燃着香烛的道台,格外诡异。
  季淑然搂紧了姜幼瑶,姜幼瑶已经吓得钻到了她的怀里。方才还有些害怕,这会儿季淑然却不害怕了,一想到接下来姜梨就要被当成邪物,人人弃之如敝履,她高兴都还来不及。又在心中感叹着,冲虚道长这唬人的本事果然还是有一些,难怪敢进宫当着皇上的面也不怯场。自家大姐有这么一号能人,也真是难得。
  这么一想,她便去看冲虚道长,谁知道一看冲虚道长,只见他并没有接下来的动作,反而像是愣住了似的,直勾勾的盯着姜梨,甚至后退了一步。
  季淑然眉头一皱,虽然说要做的真实些,但一个高人,这时候不应当显得正气凛然挺身而出,方有风范么?冲虚道长这一下可做的不好。
  再看姜梨,她垂着脑袋,跌跌撞撞的走动起来。不知道要走到哪里,脚步踉踉跄跄,姜家的人都不敢近前,唯有芳菲苑的几个丫鬟。清风明月吓得手足无措,桐儿却是追上去,和白雪急唤道:“姑娘!”
  姜梨到底没把完整的计划告诉她们,白雪她们虽然按照姜梨所说的准备好,却不知到底如何发展。这会儿看姜梨如此,一下子慌了神。白雪道:“我们姑娘不是鬼,绝对不是!全天下找不出第二个比姑娘心肠更好的人了,怎么会是邪物?”
  “就是!一定是这道士在其中动了手脚!”桐儿心中一动,“你到底是怎么害的我们姑娘如此模样的!”
  季淑然对姜老夫人道:“娘,梨儿性子软和,纵的芳菲苑的丫鬟们都不知天高地厚了起来。冲虚道长可是皇上都认定的道长,别说是丫鬟,便是咱们做主子的,也不敢妄加断议,这两个丫鬟说的话要是传了出去,没的说我们姜家不将皇家威严看在眼里……”
  姜老夫人摇头:“二丫头的确太纵着丫鬟了,主子跟前也敢放肆。”
  “不是,老夫人!”桐儿哭着跪倒在姜老夫人面前,“奴婢怎么样都没关系,可是姑娘真是被冤枉的。您一定要相信她呀!”
  “真是实在太没规矩了。”季淑然失望的道:“嬷嬷,把这两个丫鬟带下去吧,梨儿不忍心教导她们,我这个做母亲的,也只好代劳了。”
  清风和明月眼皮子狠狠一跳,自家姑娘这会儿刚刚出事,季淑然就迫不及待的要发作姑娘的身边人了?这也太过分了!
  姜老夫人也不着痕迹的看了季淑然一眼,也不知怎的,先前姜梨没回府之前,这个大房夫人平日里倒也是鲜少出错,看着也贤良淑德。但自从姜梨回来后,她就越发沉不住气,连她都看不下去了。
  “行了,教导丫鬟的事不急于一时。”姜老夫人道:“先等二丫头的事弄好才说。”
  卢氏道:“道长,求您赶快让她……快别哭了!”她的嗓子都带着颤音,她是真的怕。
  那女童的声音却愈发清晰起来,开始只是含糊的哭声,渐渐的,哭声里似乎带了些话语。再然后,像是剥落的尘埃,露出里头的砖墙,那声音渐渐回响起来。
  “爹!”
  女童的声音在叫爹。
  姜元柏一怔,在听到这一声爹的叫喊声时,他的心里,浮起了一丝奇异的熟悉感。这熟悉感令他没有在面对姜梨的时候露出忌惮的神情,反而朝姜梨走了两步。
  姜梨低着头,那女童的哭声像是从她嘴里传来,又像是近在人的耳边。但有一点毋庸置疑,姜梨的声音,决计不是这样,无论是幼时的姜梨,还是现在的姜梨,这都不是姜梨的声音,分明是另一个人。
  冲虚道长忍不住又后退两步,方才做法时候的得意早就一扫而光,他未曾遇到过这种境况,此刻心里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惊慌,还得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人群里的胡姨娘,却是忽然惊叫一声,她站在角落,这一呼,惹得几人朝她看来,再看的时候,却见胡姨娘跌跌撞撞的朝姜梨跑去,跑到姜梨面前的时候,又像是不敢近前,却是又哭又笑,道:“月儿,我的月儿……”
  月儿?月儿是谁?
  这个名字太陌生,听到的人都是不解。
  季淑然心中却是“咯噔”一下,忍不住道:“怎么把胡姨娘叫出来了?胡姨娘莫不是在这时候犯癔症了吧,快把她带回房去,别让她冲撞了道长驱邪。”
  可是胡姨娘根本没给季淑然叫人的机会,已经转头看向姜元柏,眼泪滚滚而下:“老爷,你不记得了吗?这是月儿的声音,月儿的声音啊!您的长女月儿啊!”
  姜元柏一怔,灵台猛地清明。
  是了,他就觉得这声音十分熟悉,是他的长女,那个早早就去了的姜月儿!
  季淑然怔住,她没想到的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胡姨娘会突然冲出来。对于胡姨娘,刚进姜府那几年,她还横看竖看都觉得是根刺,想把胡姨娘打发出去。后来姜月儿死了,胡姨娘犯了癔症,老夫人护着,季淑然也就随她去了,反正翻不出什么波浪,老爷也不可能再宠爱胡姨娘。这么多年,胡姨娘鲜少出院子,若非逢年过节,季淑然都想不起府上还有这么个人。
  就这么个早就被她抛之脑后的人,今日却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还口口声声提到她那短命的女儿。虽然不知道这是发的哪门子疯,但季淑然以为,不能让胡姨娘这般闹下去。况且这分明是冲虚道长做的局,不知道这个疯女人在激动什么。
  季淑然道:“胡姨娘准是想到月儿了,老爷,还是把胡姨娘送回房去吧。”
  “夫人,”胡姨娘转过头,惨然笑道:“妾身没有疯,妾身自己女儿的声音,如何听不出来,老爷,”她痴痴的喊,“你听,大小姐在叫爹呢。”她说最后一句话的声音,语气温柔,唇角含笑,却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
  季淑然突然出了一层细细的冷汗。
  那女童的声音仍旧叫着“爹”,时远时近,像是从姜梨嘴里叫出来,又不像是。
  季淑然强忍住心中的不安,道:“老爷,我看胡姨娘准是犯病了……”
  “她没有犯病……”姜元柏打断她的话:“这就是月儿的声音。”
  季淑然说不出话来了。
  姜元柏愣愣的看着姜梨,脑海里浮现起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他其实有三个女儿,当年叶珍珍嫁到姜家三年无子,胡姨娘却先怀了身子,叶珍珍心肠软,让胡姨娘生了下来,姜元柏那时候初为人父,对姜月儿,其实是很喜爱的。
  看起来,他对姜幼瑶宠爱有加,但事实上,在这之前,他对姜月儿也一点也不差。姜月儿满足了他成为一个父亲的幻想,加上小时候的姜月儿确实伶俐可爱。
  叶珍珍和胡姨娘交好,并不觉得有什么。姜梨小时候骄纵,姜幼瑶天真,但论起机灵嘴甜,却是这个庶长女。所以虽然是姨娘所生,姜元柏也没有亏待她。小小年纪甚至教姜月儿认字,要把她教成一个女状元。
  谁知道姜月儿四岁的时候,从假山上摔下来,他失去了这个女儿。
  那些时日,因为叶珍珍去世,季淑然进门,又刚得了姜幼瑶不久,接二连三发生了这么多事,他有些分心,不如从前一般照顾周全。但没想到,姜月儿就这么死了。
  他大发雷霆,把当时所有照顾姜月儿的人都狠狠惩罚了。很长一段时间,府里都不许提起“大小姐”三个字。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个机灵的声音早就从他脑海里淡去,只留下了一团模糊的影子。从刻意的不去记起到时间长久以后的淡忘,姜元柏自己都记不清了。但没想到,会在此刻再次听到小姑娘的声音。
  胡姨娘说的没错,那是姜月儿的声音。
  姜元柏的神色太过郑重,让季淑然也忍不住后退一步。
  罢了,她勉强笑道:“这怎么可能……”
  她笑不出来了,她看见冲虚道长已经躲的姜梨远远地,眉目间的惊慌不似作伪。
  怎么……这不是……一出戏么?
  见姜元柏走过来,没有抬头的姜梨的嘴里,女童的声音突然收住,她道:“爹,月儿好疼啊,月儿被人害死了,月儿好疼……”
  季淑然魂飞魄散。
  卢氏早就吓得躲到了自家儿子身后,闻言也没有耽误心中思量。姜梨分明就是被那死去的姜大小姐鬼上身了,要说姜梨也真是倒霉,这种撞鬼的事也能遇到。不过……害死?什么害死?姜大小姐当年不是自己不慎从假山上摔了下来么?
  “月儿,谁害的你?”姜元柏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母亲害我。”女童的声音仍旧稚嫩,却带了几分愤恨,她道:“母亲害月儿,害死月儿,还装作月儿摔死。”她道:“母亲害我!”
  “你胡说!”姜幼瑶早已吓得惊慌失措,却忍不住回道:“这分明是邪祟迷惑人心的手段!道长,还不快将这邪祟铲除!”
  “冲虚道长,你还愣着做什么?”季淑然语无伦次的道:“快驱邪,把她弄走啊!”不知不觉从,从早知道这是一场戏,不过是装作看戏的季淑然,也竟然真的害怕起来。
  冲虚道长硬着头皮拿着桃木剑,那小道童早就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连个人影都没有。他本就是假的高人,如何会斩妖除魔。今日本来是作假,谁知道真的招来邪祟,这才让冲虚道长叫苦不迭。他拿着桃木剑,却是无论如何都不敢近前,只道:“这邪物,实在太厉害了,贫道……贫道未必能收服得了。”
  “可她在这里妖言惑众!”季淑然忍不住尖叫!她的掌心里满是湿漉漉的汗水,她害怕了,当年的事绝不可能有人知道,知道的人都已经死了,这不可能……一定是有人知道了,才用这种办法害她!
  那女童的声音突然变了,变成一个妙龄女子的声音,比起姜月儿的稚嫩来,要显得年长许多,她道:“夫人好狠的心。当年让大小姐陪三小姐玩儿,不过因为三小姐哭了一声,便迁怒与大小姐,狠踢了大小姐一脚。大小姐头磕在门槛上没了,却还要人装成不慎跌落假山……司棋想要赶回同老爷禀告,却被你们杀人灭口!”
  “司棋……”站在胡姨娘身边的一个丫鬟突然愣愣的道:“这是司棋的声音……”
  其实过了这么多年,谁会记得一个丫鬟和一个死去的小姐究竟是什么声音?能认出来的更是寥寥无几。但胡姨娘和抱琴都是最接近姜月儿和司棋的人,因此她们说是,就没有人怀疑不是。
  姜元柏转头看向季淑然。
  “不是,”季淑然摇头,眼泪一下子落下来,她拉着姜元柏的衣角,“老爷……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没有做过这种事……”
  姜幼瑶也哭道:“爹,您宁愿相信一个邪祟的鬼话,也不肯相信娘亲吗?”
  “这可说不准。”卢氏听见了季淑然倒霉,也顾不上害怕了,当然要落井下石,她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更何况是已经死了的人。这世上,人心比鬼可怕多了,那表面上看起来慈眉善目的,谁知道包含了什么歹毒心肠?”
  姜老夫人却是神情巨变。对于她来说,让姜家繁荣,子嗣成长是她的责任。因此当年姜梨将季淑然推倒小产,害季淑然失去儿子,才让姜老夫人格外震怒。在姜家,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季淑然的有些行为,不代表她能容忍有些人在府邸之中残害姜家子嗣!
  季淑然瞧见姜元柏和姜老夫人冷漠的眼神,一颗心不断往下沉。她心中害怕极了,却不知是害怕前来索命的厉鬼,还是害怕接下来如何面对姜老夫人和姜元柏的处置。
  她只有拼命摇着头,道:“不是的,这是邪祟的胡话,怎么能相信?老爷,平白无故的,妾身为何要害大姑娘?”
  就在这时,只见姜梨又跌跌撞撞往前走了两步。她往前走的时候,姜府的下人们全都侧身避的远远的,毕竟姜梨形状如厉鬼,眼下又被鬼上身,实在可怕极了。姜梨往前走,她走路的姿势十分怪异,从她的脚底生出一些黑色的烟雾来,这便令她看起来也像没有踩到实处似的。
  姜梨走到了花园里的槐树下,蹲下来开始挖掘。埋着的东西很浅,很快就被她挖了出来。
  “天啊。”胡姨娘捂住嘴,泪如雨下,“这些……这些是月儿的东西……”
  姜月儿的东西,当初早在姜月儿出事后随着下葬的棺材一起深埋于地了。当时害怕姜元柏触景生情,府里并没有留姜月儿的东西。是以这么多年,她才像是个陌生人一般,没有在姜家留下一点痕迹。
  然而姜梨挖掘出来的拨浪鼓、布老虎一类,却都是姜月儿曾经玩过的东西,甚至还有一件襁褓。胡姨娘跪倒在地,泣不成声,只道:“月儿,月儿……”声声凄厉。
  这诡异而可怕的一瞬间,唯有这女人没有害怕的情绪,只有悲伤,于是黑沉沉的院子里,也染上一丝凄厉的色彩。她的哭声极大,闻着落泪。没有人会相信,胡姨娘是假的。
  季淑然见此情景,越发后怕,她跪下身去,攥着姜元柏的衣角,道:“老爷,这邪祟果然厉害,善与蛊惑人心,您没看见,冲虚道长都已经制服不了她了吗?老爷……老爷,您不能相信他说的话,道长,你还在干什么!”
  冲虚道长一个激灵,看向姜梨,手中的捆妖绳怎么也不敢使出来。心中叫苦不迭,这姜家是怎么回事,本来只是做一场戏而已,怎么丽嫔却没事先告诉他,这府里还真的有鬼?这下可怎么办?
  紧接着,季淑然又看见,姜梨抬起头。
  她的五官越发清秀,但因着鲜血,就越发的狰狞,阴惨惨看着季淑然,突然怪笑起来。笑罢,她又低下头去。
  “月如,你好狠的心哪!”
  这一句话,却是让季淑然呆住了,也让院子里的所有人呆住了。
  这声音,分明是个男子!
  姜元柏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看是否是从姜梨嘴里说出来的话,但他往前走了两步后,又顿住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心中到底是忌惮。
  “月如……月如,我死的这些年,你有没有想我?”他的语气温柔的让人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像是从深远的地狱里传来。
  “月如是谁?”姜景睿问。
  姜元柏冷冷的看向季淑然,季淑然已然呆呆的看着姜梨。如果说之前姜月儿和司棋的声音还让季淑然怀疑,这个陌生的男子声音出来的时候,季淑然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觉得脑子嗡嗡作响,全身上下都失去了力气。
  “月如”是季淑然的小字。
  能唤她小字的,除了父母亲人以外,只有她的夫君。而这个声音不是姜元柏的,事实上,这个声音很像一个人。
  已经死去的柳文才。
  “月如,表哥当年来燕京城找你,说好了双宿双飞,您嘴上答应了,转身就让人把我害死在客栈。一日夫妻百日恩,月如,你好狠的心哪!”
  一石激起千层浪!
  卢氏瞪大眼睛,她虽然喜欢看季淑然的热闹,晓得季淑然不是什么善茬,但也没料到季淑然有这么大的胆子,竟然给姜元柏戴了绿帽。
  “说好的非君不嫁,你却嫁给了姜元柏……还为他生儿育女,月如,你背叛了我!”
  季淑然往后退了一步,她摇头:“没有,你是谁……我不认识你……”
  “我是柳文才,你的表哥,你的情郎,你亲手杀死的人,你孩子的父亲呀!”那声音桀桀笑着道。
  “父亲?”姜老夫人捂着胸口,像是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一直呆愣着的姜幼瑶手一松,愣愣的看着季淑然,目光满是怀疑。
  季淑然像是被姜幼瑶的目光刺痛了,道:“幼瑶!”就要去拉姜幼瑶的手,姜幼瑶避开了,躲闪着她的目光。
  她害怕自己是私通子,如果那样,她就不是姜家的嫡出小姐了。
  姜元柏却是看向了姜丙吉。
  “不是的,”季淑然心头一痛,“老爷,丙吉是你的亲生骨肉,你不要听他妖言惑众。”
  “呵呵呵呵,”那奇怪的男人声音也响了起来,他道:“月如,你可还记得,我们的骨肉,是被你亲手杀死的。你怀疑姜梨撞见了你与我幽会,激怒姜梨,自己从阶梯上滚了下来。你把姜梨送走了,也除去私通子,你高枕无忧,一石二鸟,可曾想过我的感受?”
  “那可是你的亲骨肉,月如!”
  院子里的所有人都朝姜梨看来。
  当年姜梨背着杀母弑弟的名声,被送往青城山,怎么,居然是季淑然一早就设计好的。季淑然害怕被人发现她腹中的孽种,为了铲除证据,便做局如此?这样一来,姜梨当年根本就没有做错,却被白白送到了青城山,不闻不问呆了八年!
  姜元柏后退两步,小厮扶着他才让他站稳,他面沉如水,一时间,竟不知作何表情。只觉得院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嘲笑自己的无知和愚蠢!
  “不是的,”季淑然挣扎了两下,道:“不是……”
  “月如,你敢以你的一双儿女名义起誓,没有做这些事,否则你的一双儿女,三日内暴毙身亡,死后下地狱永不超生!”
  这誓言可谓是毒辣,倘若没有今日这一出,季淑然未必不敢下。可关于儿女的誓言,本就不敢随意,更何况眼睁睁的看见了世上是有鬼神的,她如何敢拿姜幼瑶和姜丙吉冒这个险?
  季淑然不说。
  院子里的人看季淑然的神情,已然是了然。
  被这样的眼神看着,季淑然突然冷笑一声,眼神里像是滋长出疯狂的情绪,她对着姜梨——或者说是死去的柳文才,道:“柳文才,不是我背叛了你,你是背叛了我!当年说好你要娶我,你背过身却娶了别人!是你先不仁,休怪我不义!”
  “哦?”柳文才道:“那你就杀了叶珍珍?”
  姜元柏的嘴唇在哆嗦,他说:“你说什么?”
  季淑然先是心头一紧,似乎又想明白了什么,今日一出,天要亡她,她无路可走,干脆报复似的道:“是啊,我要嫁一个比你更好的人,可我父亲只想让我嫁给一个纨绔子弟。叶珍珍刚生了姜梨身子不好,我就买通了姜府的侍女,在叶珍珍的药里少放几味药,叶珍珍很快就死了。我成了姜夫人。柳文才,我到底比你厉害多了!”
  “我想得到的,都会得到。但你柳文才算个什么东西?你欺骗我,抛弃我,柳家落败后,你以为我还能看得上你吗?你来找我,卑躬屈膝的讨好,我很爽快,但是,我已经不再爱你了。你的存在对我来说,只是提醒我不堪的过去,所以你必须得死,因为我讨厌你!”
  她的眼睛里,慢慢的流出眼泪,然而神情却越发凶狠,带着尖刻的恨意:“柳文才,如果不是你,我不会成为如今的样子!我的一切都是拜你所赐!你既然已经走了,为何还要出现?你既然已经死了,就不该回来!”
  她形容疯癫如厉鬼,分明这院子里,大约有莫须有的鬼魂,而姜梨流血,形容最是可怖。可人们站在院子里,只觉得最可怕的人并非是姜梨,也并非是藏在暗处的鬼魂,而是季淑然。
  一个人要有多狠毒,才会做到如此境地。看起来温婉和善,手上却沾了这么多条人命。偏偏害了这么多人,还能若无其事,还能睡得安心。仔细算来,叶珍珍还在的时候,季淑然不过是个未出阁的少女,那时候,就能为了自己的利益,毫不犹豫的害去一个和自己无冤无仇的女人。最毒妇人心,至少在季淑然身上,得到了完美的印证。
  姜元柏突然笑起来。
  他笑的嘲讽,不知道是在嘲讽别人,还是自己,那笑声回荡在院子里,格外苍凉心酸。
  他说:“我竟然……被你欺瞒至此,季淑然!”
  最后三个字,他是咬着牙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用尽了全身力气,仿佛恨不得喝季淑然的血吃她的肉。
  至亲至疏。


  【第一百三十八章】神医

  季淑然抬头看向姜元柏。
  她此刻混混沌沌,像是清醒,又像是不清醒。恐惧混合着怨愤,让她口不择言,等她回过神的时候,才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
  话已出口,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况且在这种情况下说出来的话,更像是口吐真言。她的心里,陡然间生出一股绝望。
  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今日一切,本就是一场戏,这出戏甚至还是她一手商量起来的。至于如何落幕,是什么结果,本应该是她说了算。但弄成现在,满目凄零,无法收场,已经远远超乎了她的意料。她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挽回?
  她并不如何信鬼神,关于鬼神之说,在她还未出阁就令人收买叶珍珍的侍女,害死叶珍珍的那一刻起,她就对鬼神没有敬畏。这个世上,无论用什么手段,只有靠自己,才能得享想要的一切。倘若软弱,就会被人宰割。
  她从不做什么善男信女,这些年不也好好的过来了?那些所谓的软弱的善良的人,叶珍珍也好,姜月儿也罢,甚至于她过去的情郎,她的骨肉,早已化作尘埃,只有她,还活的如繁花锦簇,幸福不已。
  这一切……就要就此到头了么?
  “是你害死了我的月儿……”胡姨娘的声音格外凄厉,“是你害死了我的月儿!你还害死了夫人!你怎么会有如此恶毒的心肠!”
  季淑然转头看向胡姨娘。
  昔日如花女子到了如今,不过也是一个得了癔症的疯子罢了。倘若姜月儿在天有灵,为何不早些为自己鸣冤?如今胡姨娘什么都没有,还不是连她都不如!
  季淑然的面上浮起了一个恶毒的笑容,她道:“你怎么能怪我?是怪姜月儿自己短寿!就算我不杀她,她也活不了多少岁!投生成一个庶女有什么好?倒不如早早的去了,重新投胎,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做个嫡女,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你该感谢我还来不及!”
  “混账!混账!”姜老夫人气的浑身发抖,她指向姜元柏,“这就是你娶回来的夫人!”
  姜元柏哑口无言。
  他能说什么,就如姜老夫人所说,季淑然是他亲自挑的夫人。他见她聪慧婉约,与他仿佛知己,见她柔和可人,与叶珍珍截然不同的灵秀。这桩完全满足了他的喜爱的妻子,却是如此丑陋不堪的一个人。以爱为名,布满污秽。
  他因这个女人,失去了发妻,失去了长女,与次女分隔多年。姜元柏觉得自己像是个傻子,这么多年被季淑然玩弄于鼓掌之中。他冷笑道:“好,好啊!”
  “老爷。”季淑然看着他,眼泪一瞬间涌了上来,她道:“妾身是对不住您,可是妾身也是真的心悦您,这么多年,老爷感觉不出来妾身的心意吗?”
  “是啊,这么多年,就是块石头也该被捂化了。但是,”姜元柏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你让我觉得恶心。”
  季淑然又看向姜幼瑶,道:“幼瑶,你帮娘说说话,你帮娘说说话呀!”
  姜幼瑶看了看季淑然,忍不住后退一步,将自己的衣角从季淑然的手中挣脱出来。她不是不想帮季淑然,但季淑然说的过去,实在是太令人触目惊心。姜幼瑶心知肚明,这一次过后,自己的母亲,恐怕是有大罪过了。她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撞上去,至少现在不行。季淑然本就和其他人有私通之罪,还有过孽种。要是父亲认为自己也是奸夫的骨肉,连累了自己,恐怕在姜府,就再也难以立足了。
  季淑然总是觉得姜幼瑶做事不够沉稳,不能完全的分析利弊。这一次,姜幼瑶却是能飞快的权衡,并且做出决定。但她的成长非但没有能让季淑然感到欣慰,反而心寒。
  这就是她捧在掌心的女儿?
  姜丙吉早已被突然的变故吓得哇哇大哭,但这一回,向来宠爱他的姜老夫人没有立刻将他搂在怀里安慰。只是神情冰冷的让奶娘将姜丙吉带回屋中去。
  姜梨站起身来。
  她一直垂着头说话,这会儿突然抬起头,面无表情,仿佛厉鬼,一步一步靠近冲虚道长。冲虚道长吓得连连后退,居然跌了一跤,摔倒在地。两只手撑着身子慢慢往后退。
  姜梨脚步未停,一步步朝他走来,冲虚道长仿佛看见人来同他索命,吓得涕泗横流,十分狼狈,他道:“小的只是混口饭吃……是……是丽嫔娘娘让小的来府上驱邪,不曾想得罪大人,还请各位姐姐哥哥高抬贵手,放过小的……”
  众人诧异的看着他。
  怎么回事?这道士说的话,怎么像是个假道长?
  姜家人却是倏而明白过来。冲虚道长言外之意,丽嫔让他来驱邪,不是偶然。为何要来驱邪,怕是一开始就针对的是姜梨。这道士本就是个假道士,却不想今日遇着了真邪祟。虽然这邪祟好似就是姜府里本来的人,或者是被季淑然害死的人。
  姜梨突然停下脚步,身子软绵绵的倒了下去。桐儿惊叫一声,赶紧和白雪上前扶起姜梨,却见姜梨双目紧闭,像是失去了知觉。
  “老爷,姑娘晕过去了,还请老爷请大夫来给姑娘看看。”桐儿哭着道:“姑娘可不能再出什么事了。”
  姜元柏这才回过神来,道:“拿帖子,快去请大夫!”他已经失去过一个女儿,不能在再失去一个。况且当年之事,本就是他对姜梨有愧,如今真相大白,他已经无颜面对姜梨,如何能让姜梨再出事?
  此事黑云散去,院子里的香烛火也被风吹得散去了。风吹散了云,吹来了光,庭院大亮,不再有方才的鬼气森森,像是有了活气儿,奇诡的气氛一扫而光。亮堂了起来,好似也没什么害怕的了。
  只是多了哭泣不止的人。
  胡姨娘在哭,抱琴也在哭。姜丙吉的哭声从房间里远远传来,季淑然也在哭。整个院子里,鬼哭狼嚎,十分热闹。但没有一个人为此感到高兴。
  冲虚道长躲在树后,他的心里,心惊肉跳的不得了。他竟没想到,这府里竟然会有如此多的秘辛。他为许多大户人家驱邪,驱的其实是人内心的鬼。只要那些人相信,冲虚道长已经为他们把厉鬼除去,那些被他们害死的人不会再有机会朝他们索命,这法事就万无一失。即便是这样,冲虚道长也从来不会主动探听人家的秘辛。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今日他却听到了首辅家如此多的秘辛,只怕就算他一再保证不会将此事透露出去,也会性命不保。还有……他的欺君之罪。
  他必须赶快离开燕京城,离开姜家,才能保住自己的一条性命。
  这里暂且无人理会冲虚道长,姜元柏冷凝着脸吩咐将季淑然带下去看管起来,不得出房门一步。又随着人去见大夫,让人给姜梨瞧瞧是哪里出了问题。姜梨既然已经瘫软在地,那莫名的声音也不再出现,应该是离开了。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离开姜府,以后再请人来作法也不迟。
  今日发生的事请,实在是太多了。
  胡姨娘被抱琴搀扶着回院子里去了,走的时候,她手里拿着姜梨从花坛里掘出来的姜月儿的小玩意儿,步子踉跄。姜元柏看着她的背影,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却是叹了口气,收回了想要叫住她的声音。
  他到底是亏待了她。作为丈夫和父亲,他实在太过失败。
  来给姜梨瞧病的大夫看到姜梨的时候,吓了一跳,姜梨口鼻流血,十分吓人。但为姜梨把了脉后,又十分奇怪,姜梨并无什么不对,只是身子有血虚弱,似乎受了惊吓。至于流血的原因,却是不明。总归现在已经停住了,熬点养身子的汤药服下就没事。
  但姜梨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
  等她醒来的时候,只有白雪陪在身边。
  屋子里弥漫着香甜的药香——既是补身子的药,也是甜甜的不怎么苦。姜梨坐起身,白雪正坐在桌前打盹儿,看见姜梨起身,睡意顿时一扫而光,道:“姑娘!您醒了!”
  姜梨瞧了瞧外面,居然已经是傍晚,她道:“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白雪担心道:“奴婢还以为姑娘还要睡下去,心里担心得很。老爷找了好几个大夫都来看过了,都说没事。好在姑娘眼下是醒过来了,奴婢的心能落到肚子里去。”
  向来老实的白雪能说这么一大段话已经少见,可见这回是真的吓着了。姜梨笑了笑:“没事的。”她再此之前已经在牙齿里藏了蜡丸,里头是可以令人昏睡的药。虽然她自己也可以假装晕倒,但总觉得这样做戏未免太辛苦,还是偷懒真实些。
  她四下看了看:“桐儿呢?”
  “去老夫人那里拿东西去了。姑娘睡着的时候,老夫人和老爷令人送了好多东西过来,布料啊补药还有吃食什么的,老爷还令人送了一匣子银票。”白雪道:“奴婢都惊呆了。”
  季淑然过去的罪行暴露在人前之后,姜老夫人和姜元柏到底会觉得对她心中有愧。这些东西,也无非是弥补她的。姜梨想到此处,心中不由得有些遗憾,要是真的姜二小姐看到眼前这一幕,想来会很高兴地。可惜的是,姜二小姐直到死,也没能向姜家人说清楚自己的委屈。或许她说了,只是没有人相信罢了。
  真相来的太晚,有时候错过了就是一辈子。姜元柏想要补偿,但终其一生,都不会再有机会了。这就是上天对他的惩罚。
  姜梨正要问起这几日发生了什么别的事情,忽然看见白雪的头上,别着一朵白花。她愣了愣,伸手碰了碰,道:“你怎么戴着这个?”
  白雪见姜梨看过来,低下头,嗫嚅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没说。姜梨眉头渐渐皱了起来,道:“发生了什么事?”
  “胡姨娘……”白雪道:“胡姨娘没了。”
  姜梨瞪大眼睛,她晕倒之前,胡姨娘可是好端端的。如今季淑然当年对姜月儿做的事情已经真相大白,怎么会没了?
  “胡姨娘在那一日晚上回到院子,第二日早晨抱琴起来,发现胡姨娘悬了梁,走之前给老爷留了一封书。老爷看了后什么都没说,把自己关在房里,谁也不让进。”白雪说着说着就叹了口气,道:“好容易熬出来了,也替大小姐找到了杀人真凶,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她不是想不明白,”姜梨道:“她是要切断季淑然的所有退路。”
  胡姨娘大概是等怕了。自从当年姜月儿死后,她就一直在等一个机会,能报仇的机会。这么多年,她成了得了癔症的疯子,什么事都做不成,季淑然却儿女双全,坐稳了大房的当家主母。长此以往下去,会让人觉得,好人不长久,祸害遗千年。
  季淑然狡猾,季家还有季彦霖,丽嫔若是出手相救,未必不能让季淑然寻得一线生机。所以胡姨娘决定让自己的死成为压死季淑然的最后一根稻草。胡姨娘和姜月儿的死,让姜元柏再也不可能释怀。而她写给姜元柏的最后一封信,无非就是让季淑然死的更快一些罢了。
  这个一辈子虽然身为姨娘,却没有任何后宅手段,反而让自己的女儿成为了牺牲品的女人。大概是用她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心机和谋略,来完成这场后宅里的绝唱。
  姜梨也说不出是什么感受。胡姨娘当初分明早就知道叶珍珍是被季淑然所害,最后却选择了明哲保身,什么话都没说。如果她一早就说了,一早让人发现季淑然的面目,姜月儿也就不会置于这样的危险之中。
  只是,世上哪有什么后悔药呢?
  “胡姨娘身边的抱琴说,胡姨娘走之前那一晚,还说,要抱琴好好谢谢姑娘。姑娘的大恩,来生一定相报。”白雪道。
  “人们把做不到的事情,就推给来生。”姜梨苦笑,“来生还要背负着今生的债,多辛苦啊。”
  她想到自己对姬蘅所说的,动辄也是这样以来生相报。和胡姨娘又何其相似?
  只是想到胡姨娘,姜梨的心里,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
  她叹了口气,正在这时,门被推开,桐儿从外面走进来了。
  见到姜梨坐起身,还与白雪正说话,桐儿高兴地差点跳起来,一溜烟跑到姜梨跟前,道:“姑娘,你可醒了,吓死奴婢了……日后姑娘要做什么,一定要与奴婢们交代一声,奴婢昨夜一晚上都没睡,就怕姑娘出个好歹……”
  姜梨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没事的。再说了,我可是被鬼上过身子的人,你不怕?”
  “不怕。”桐儿回答的理直气壮,“就算有鬼,那鬼要来索命的,也是害他们的恶人。姑娘人这么好,鬼上身也是想要借着姑娘给他们伸冤。姑娘这么做,可是功德一件。”
  本来挺不详的一件事,被这小丫头说来,反倒像是什么好事一般。姜梨哭笑不得,只道:“怎么好话都被你说尽了。”
  “是真的,”桐儿道:“俗话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那季氏现在可不就是到了该还债的时候了?听说老夫人这回要严惩季氏,季家人来要人了,老夫人不放人,还当着季家人把季氏所做的那些丑事全都揭露出来。季家人开始还不服气,老爷说要人彻查到底,还说实在不行就报官,今日也让他来当一回大义灭亲之人。季家人一听到老爷要报官,再不提接季氏回家的事,灰溜溜的走了。”桐儿拍着胸口:“姑娘当时睡着没瞧见,奴婢可是亲眼瞧见的,实在太解气了!”
  “季家人怎么有脸做得出来。”白雪鄙夷,“害死了那么多人,还想要接季氏回家,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就是咱们老百姓家中发生了这种事,也是要偿命的。”
  “就是。”桐儿道:“真以为宫中有人,就奈何不了他们季家啦?”
  姜梨瞧着桐儿,觉得她这话说的有些意思,就问:“怎么?”
  “就算他们家宫里有位娘娘,这会子自身难保还说不一定呢。”桐儿道:“那劳什子冲虚道长不是当着全府上下的面都承认了自己是个骗子嘛。之后还想跑,后来咱们的人找到他了,躲在燕京城一处客栈里,还没来得及出城。老爷将他绑了,还没送到京兆尹,今日面见了皇上,不知道和皇上说了什么。奴婢估摸着,这么大个事儿,这冲虚道长也是犯了欺君之罪,老爷肯定不会帮着瞒的。皇上要是知道有人欺骗自己,那得多生气啊。丽嫔也少不了被连累吧,毕竟两次都‘救了’丽嫔的命。”
  桐儿说的揶揄,屋里的人都听得出来她话里的嘲讽。姜梨点了点她的脑袋:“就你促狭。”
  “总之,他们这回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老夫人还不知如何处置季氏呢,不过姑娘可知道,姜幼瑶实在太让人恶心了。姜丙吉尚且还为季氏求情,三小姐可是从来没去看季氏一眼,别说去看了,甚至连提都没提一句。好像说出季氏的名字就是脏了她的嘴,虽然季氏恶毒,但对三小姐还不错,这还是亲生的母女呢,就这点情分,连外人都不如。”
  姜梨的笑容很淡:“季淑然平日里凉薄待人,姜幼瑶耳濡目染,自然也养成了自私自利的性情。姜幼瑶这么做,全是季淑然一手教导而成。不意外。”
  桐儿努了努嘴,想到了什么,问姜梨道:“姑娘以为,这次他们会如何处置季氏?”
  “私通,残害女眷,残害子嗣,陷害嫡女,无论哪一样拿出来,季淑然都没有别的活路了。所以,”姜梨垂眸,“也该到了她偿命的时候。”
  桐儿和白雪都沉默了。
  半晌,白雪问:“老爷会处死季氏么?”
  “会。不过会为她遮掩一下。求个其他的罪名,这样季家的脸上也好看些。”
  “那姑娘害的她流产的黑锅还能洗清么?”桐儿问,“当年分明就是季氏算计姑娘,结果平白无故害的姑娘耽误了这么多年。”
  “桐儿,有些事情,是没有结果的。”姜梨道:“如果要替我洗清罪名,季淑然与人私通甚至怀孕的事都会被发现。这是姜家的丑事,家丑不可外扬。姜家为了大局,不可能为我做到这一步的。他们只会私下里补偿我。”
  “姑娘实在太委屈了。”白雪摇摇头,她知道姜梨说的是真的,可心里还是为姜梨鸣不平。
  “世上有许多无奈的事。”姜梨道:“有些可以争取,有些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至少现在能让季淑然赔上性命,已经很好了。而且,远不止如此。”
  “什么意思?”桐儿问。
  “姜幼瑶和姜丙吉,怕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难以得到姜元柏的喜爱了。”只要看到姜幼瑶和姜丙吉,姜元柏就会想到季淑然,想到那个孽种,甚至想到无辜惨死的姜月儿。虽然说人不可以迁怒,但姜元柏是普通人不是圣人,在后宅中,被季淑然欺骗隐瞒了这么久,他的自尊已经荡然无存。
  姜丙吉且不提,而以姜幼瑶的性子,不懂得隐忍,很快就会对姜元柏心生怨恨,没有季淑然在身后指引,姜梨怎么想,姜幼瑶往前走的路的尽头,都不会是什么好去处。不过,她也不会好心到要去提醒她就是了。
  与桐儿白雪说了一阵子话,桐儿和白雪怕耽误姜梨休息,便道先去跟姜老夫人禀告一声,明日再安排和姜老夫人他们见面。
  等桐儿走后,姜梨背靠着塌坐着,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思量了一遍,确认的确没有出什么差错。
  不过赵轲找来的那位口技高手,的确是做的比她想象的还要好。而那些变戏法似的黑雾和无故吹来的风,跳动的纸人,并非冲虚道长所为,想来也是那位高人顺手而为。也正是因为这些戏法,让人心生恐惧,才会在当时的情况下,对“有鬼”一事深信不疑。
  其实这样做很有些冒险,因着姜梨自己,从此以后就会被担着一个“鬼上身”的过去了。要是传出去,人们就会躲着她走。但是此事暂时除了姜家上下外无人知道,想来姜老夫人也会令人打点好一切,不会让人泄露了风声。
  姜梨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季淑然所犯的过错,实在是太多。要一桩桩一件件说清楚,实在浪费许多时间。而她没有太多时间放在姜家的内宅之上,永宁公主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对她下手,沈玉容还在步步高升,更有成王虎视眈眈。她得把精力用在更难以对付的人身上。
  正想着,窗户外发出“叩叩”的敲击声。
  姜梨走过去,将窗户打开,赵轲站在外面。
  “我没有吹哨子。”姜梨道。
  赵轲似乎被她的话噎了一下,道:“大人让属下带话给二小姐。”
  姬蘅?姜梨道:“什么事?”
  “明日午后叶家,大人在等你。”
  姜梨闻言,惊讶道:“叶家?”叶家就是叶世杰住的地方,姬蘅怎么跑到叶世杰住的地方了?他该不会把叶世杰也拉上了自己这条贼船,思及此,姜梨的神色也严肃了几分:“叶世杰怎么会和你家主子在一起?”
  赵轲:“……”姜二小姐为何要露出这样嫌弃的神情?仿佛自家大人像是什么甩不掉的黏糊玩意儿似的?叶世杰就算真的为大人效力,也应当感到荣幸才是,这是什么反应?
  他道:“不是,应当只是在叶家方便而已。”
  姜梨:“他把叶家也当做姜家了?”
  赵轲:“……也许吧。”
  姜梨气闷,姬蘅还真是无法无天任性妄为的人。他可以在姜家出入如无人之境,自然也可以在叶家。但叶世杰和叶明煜知道了,不知会作何感想。
  “你家大人究竟有什么事要找我?”姜梨问:“倘若有正事,可以托你给我带话。如今我身上官司不少,许多人都盯着我,没得给你家大人招来麻烦。”
  赵轲:“……”虽然姜二小姐说的一本正经,说的跟真的似的,但是他分明能看得出来,姜二小姐的言外之意——没什么事,就不要打扰她了。
  “冲虚道长一事,替我谢谢你们大人。”姜梨也觉得自己方才说的话有些过分,顿了一下,又补救道:“待得了空闲,我必然亲自登门拜访你家大人,厚礼相谢。”
  “大人请二小姐去叶家,并非为了听二小姐道谢。”赵轲觉得,还是有必要为自家主子解释一下,他道:“大人想让二小姐认识一个人。”
  姜梨怔了怔:“什么人。”
  “北燕第一神医,”赵轲道:“也许能治好薛县丞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