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8-01

月蔷: 恋袖

楔 子

月夜,突然一阵狂风吹来朵朵乌云,将月牙完全遮掩。
一种无名的可怖随着月光的消失而袭向大地。
仿佛此刻的天地万物,皆知道此时将会上演一场可怕的戏码。
是的,那是一场让段袖和戎威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戏码。
“驾!”
马是那么急促的在路上奔驰着,马上的两抹身影在浓密的树林里忽隐忽现。
“快呀!”
段袖赶路赶得非常急,不但气喘吁吁,他那张漂亮而俊秀的脸蛋上甚至沁出了几滴焦虑的汗水。
“段先生,您赶得太急了,马儿会受不了的!”
猛然一看,在段袖怀里还有着同行的阿梅,只见她也是焦急的提醒他,亦比他多了几分女人家该有的恐惧。
“没关系,现在最重要的是要逃离‘碧晴斋’的家丁的追捕。” 他十分肯定的说,手上的缰绳握得更紧了。
“可我们已经赶了快四个时辰的路……” 阿梅的身子不禁颤抖了起来,“马上天就要亮了 !”
“所以我们更应该趁着这个时候逃出戎威的势力范围。” 段袖提醒着她,一双眸子里写满忧虑,“你也是碧晴斋的人,应该知道如果我们此时被捉回去,会有怎样的下场吧!”
他话说至此,阿梅那张平凡的脸蛋已无血色。
是的,他们怎么会不晓得碧晴斋的主人是多么冷血无情。
他们是趁着夜黑风高逃出碧晴斋的。段袖无法想象,倘若戎威逮着了他们,他们是否还能看到明日的朝阳?只怕他会就地砍了他们。
“段先生,您别管我了,就把我放在这儿,您自个儿逃吧!” 阿梅出声唤着他。
“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说什么傻话?” 段袖大吼着,“我们是一起逃出来的,就算要死,也要死在一起!”
“段先生……” 阿梅的眸里漾着水雾,语带哽咽,“阿梅只是碧晴斋里的小婢女,能与您相恋此生足矣,哪敢奢望与您同生共死。”
“找到他们了!”
突然,自他们身后传来的大吼划破了黑夜的寂静。
完了!被追赶的两人立刻陷入绝望无援的深渊中。
“快追!” 带头的家丁大吼道:“老爷要活捉段先生跟阿梅,快些擒住他们两人!”
活捉!?段袖心中暗暗惊恐,依照戎威的个性,他会让他们活得比死还要痛苦。
“绝不!” 段袖大吼着,“我绝不让戎威再控制我,我绝不会再回到碧晴齐!” 是的,他绝不要再成为戎威的玩物。
可一眨眼,几匹快马及凶狠的家丁,将已是笼中鸟的段袖与阿梅团团围住。
嘶——
载着他俩的马儿至此时早已疲累不堪,竟在奔了几步后突然倒地,硬是将两人摔下马。
“啊!” 在段袖怀中的阿梅,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双手和脸颊都有带着泥沙的血痕。
“阿梅!”
段袖忍住痛,想要先看看情人的情况;可他却无法使力,双腿亦无法自由活动。
“你刚刚说不要受谁的控制来着?”
一道冷厉十足的声音在段袖头上响起,显露出可怕的肃杀之气。
段袖当然知道来人是谁,只是他不愿回话。
戎威竟然追他而来,由此可见他真的是气疯了。
那些寻着他俩的家丁,每个人手上都拿着火把,将原本一片黑压压的树林照得明亮,驱走了四周的黑暗,却赶不走在段袖心中的恐惧。
“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老爷,都是我不好,是我引诱了段先生。” 身受重伤的阿梅开口想替段袖脱罪,声调中有着畏惧。“是我的错,是我要段先生载我出碧晴斋的,您惩罚我吧!”
“贱人!这哪里有你开口说话的余地。”
一道轻脆的鞭声随着戎威的话语响起,阿梅大喊一声,顿时鲜血四溢。
“阿梅!” 段袖惊喊了声倒在一旁的阿梅,然而为时已晚。
阿梅已应声倒地,在冰冷的沙土上有着令人触目惊心的血迹;她已无生机。
“你杀了她!” 段袖转头叫着,他实在不敢相信,戎威居然冷血到这种地步。
火光之下,戎威并没有回应他;那张俊美的脸孔透着一种严冬的冷酷,一双眸子里有着冰冻的残忍。
“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就这样杀了一个人!” 段袖情绪激动地大吼着,面对阿梅的死,他心中悲痛万分。
“她是我家的婢女,我要怎么处置她是我的事。” 戎威的话语透着一股寒冷,教人听了心寒。
“可她是个人啊,你不能因为她是你买来的婢女,就以为自己可以左右她的生死!”
戎威对段袖这句话似乎有了反应,他以鞭子挑起段袖的下巴,不允许他再躲避。
“你不应该挑战我的耐性。” 他冷冷地看着坐在地上的段袖。“跟我回去,辉儿还需要你的教导。”“为什么?” 段袖闭上眼睛,对于戎威这张俊美的容颜,他不晓得已看过多少次,却始终是同样的冰冷。“为什么你不肯放过我?我不过是一介书生,这世上多的是教书的夫子,你何不再去聘一个更好的夫子来教育你的儿子?不一定要我。”
“为什么啊……” 戎威的唇角突然扬起一抹微笑,但很快地就隐去。
“这个你不需要知道。”
“我不会跟你回去的。” 段袖十分坚决地道。虽然他伤得不轻,可他仍赌气的撑着。
“你必须跟我回去。” 他重申一次。
“除非你杀了我!” 段袖的声音和眼神是那么视死如归且坚决,像是个即将从容就义的烈士,让人无法忽视。
“别为了这贱人毁了自己的一生。” 戎威沉声劝告,“跟我回去,来!”
“不!”
只见戎威强硬地将段袖自地上拖起,一个打横便将他扛在肩上,快步往树林外停马的方向走去。
“你不可以这样对我!” 段袖狂吼,用尽所有的力气捶打着冷酷无情的戎威,心里是千百个不愿意。“放我下来!戎威,你听到没有?”
在场的所有家丁都被段袖这样的反应吓了一跳,因为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待碧晴斋的戎威;众人互使了个眼色,明白原来传闻是真的。
“我不要再回去碧晴斋,你杀了我吧!像杀阿梅那样杀了我!”
“我不会杀你的。” 戎威的声音听来异常的冷静。“你要跟我回去,就是这样。”
“那我会杀了你。”
突然,不断挣扎的段袖冒出这样一句话。
他原本温润的眸子里,现在有着一簇从未存在过的火焰窜了出来。
戎威因为这样一句话而停了下脚步,但他很快的再次往前走。
“我期待着你行动的日子。”
当他们一同上马后,戎威对段袖露出了高深莫测的微笑。
所有人都被戎威的话吓了一跳,他们终于知道,在外面传得满城风雨的谣言原来是真的——天下第一糕饼之家碧晴斋的主人,与教导自己独子的夫子有暧昧不明的关系……

01

一年后
“段先生,老爷要您到前面一起游湖。”
婢女的态度如此恭敬而不带任何感情,客套得就像面对一个初次来到碧晴斋的客人似的。
原本正在船舱里休息的段袖,听到纱帐外的呼唤只是懒洋洋地回道:“知道了,我等一下就去。”
婢女恭恭敬敬的退下,并快速地往后走去。
“怎么样?怎么样?” 在一旁待命的另一个婢女问着伙伴。“段先生有说要来吗?”
“有,他说等会儿。” 那个婢女松了一口气,“幸好,我真怕段先生不高兴呢!”
“我们对段先生可不能过分亲近。” 另外一个婢女提醒她:“别忘了阿梅的下场。”
这也难怪,自从一年前发生段袖与贴身婢女阿梅的私奔事件后,还会有谁想亲近段袖?
“老爷对于服侍段先生的人,总是两个月换一次,并三令五申的嘱咐我们要对段先生恭恭敬敬,但不可与他发生感情。”
“听以前的仆佣说,段先生自从被捉回来之后,就冷得像块冰似的,对任何人都不再是温和有礼。”“老爷……” 那个婢女摇了摇头,感叹似的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
“段先生真是生错性别了,他若是女儿身,这会儿肯定早就成了碧晴齐的当家夫人了 ”
拨开薄薄的纱帐,段袖的眸子里映出翠绿一片的清澈湖水。
他们是来游湖的。
不过他是被戎威硬逼来的。
是的,自一年前那个疯狂的月夜里他无法逃脱后,冷冰冰的戎威便将他看管得更紧,像是一条可怕的蛇将紧紧地缠着他的喉头,直到他呼吸停止的那一刻来临。
段袖叹了一口气,俊美的脸上罩着一层冰霜;这是自那个月夜过后,他在别人面前惯有的表情。
他已经不晓得,自己还有心思去欣赏那些花花草草、湖光山色的美景吗?
“你在想什么?”
一道低沉而熟悉的男声在段袖身后响起,令他不禁打了个冷颤,连忙转过身去,只见戎威高大的身影正站在他身后。
“看到我这么惊慌?”
戎威一步步向他走来,那一步步踏在船板上的震动对段袖来说,就像是一种折磨。
“你自己要站在我身后不出声,任谁都会被吓一跳的。”
段袖又恢复了冰冷的模样,他自戎威身边从容地走过,往船头的方向走去。
戎威的眸子里亦没有过多的情绪透露出来,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段袖走在他前面;对于他无视于自己是主子的态度,他并不介意。
“这里的风景很不错,你一个人待在船舱里太可惜了。”
戎威在段袖身后说着,那低沉的嗓音在起风的时候吹散了些原本应有的威严,听起来倒像是对情人的呢喃。
“我很困。” 慵懒地带过,对于眼前的好山好水,段袖只觉得无趣。
“更何况这趟游湖也不是我想来的。”
“在碧晴斋待久了,出来玩玩总是一件好事。” 戎威似乎对段袖的傲慢冷漠不以为意。“ 成天闷在书堆里,来这里透透气,对你的身子也好。”
“我 ” 他皱起眉,戎威的关心实在教他无福消受。
“师傅!”
就在两人形成僵局之际,一道清脆的童音打破这尴尬的气氛。
“师傅,您怎么这么慢才来,我们都已经划到湖中心了。”
只见戎威的独子戎平辉正兴高采烈地往他们的方向跑来,那身子虽小,模样却已有戎威的气势和神采。
“师傅有些不舒服,所以就在后面船舱躺了一会儿。” 段袖很快的解释了自己迟来的理由 。
“您不舒服?” 戎平辉小小的脸上露出怀疑的神色,转向父亲问:“爹,您没给师傅服药吗?”
段袖听到戎平辉讲出这句话来,心跳霎时漏了一拍,脸上有种不自然的表情。
他自从一年前摔下马后,身子骨便一直很虚弱;不知道是因为受伤的关系,或是戎威对他的背叛不谅解,从那之后戎威便没再碰过他。
或许,后者的机会是大了些。
他所跟的男人,对于背叛是绝对无法忍受的。
可戎威若真的恨他,为何不在那时便杀了他,如同他杀了阿梅一样的无情冷酷?
他百思不得其解。
“没这回事。” 戎威回道:“我每日都要婢女照三餐给他服下药汤,你师傅恐怕是晕船了吧!”
“是吗?”
“是的,我晕船了。” 段袖给了戎平辉一个微笑,这笑对长年冰冷的他而言,宛如严冬的朝阳般难得一见。
“那快过来吃个桔饼。” 戎平辉招呼段袖过去,从摆在前头的桌上拿起一个大红木盒。
“是喜饼吗?” 段袖看着木盒,这正是碧晴斋所做的糕饼。“谁要成亲了?”
“ ‘湘家木行’的少爷。” 戎平辉十分俐落地将大大的桔饼剥成两半,并将大的那一半递给他。“等会儿我们过了湖,就要去吃他们的喜酒。”
“什么!?”
段袖着实惊讶,他望了戎威一眼,以眼神示意他为何事先没有告诉他,这趟出门游湖是要渡湖去赴喜筵的。
“去沾点喜气也是好的。” 戎威转过身,让人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吃饼的时候,别像辉儿一样弄得满身都是。”
闻之,段袖心里一阵骚动又起。
他不能明白那个冷得像冰一样的男人心里在想什么,他的举止、他的心,总是让人想不透、猜不明。
就像当年他收留自己的时候一样。
是的,就像这吹皱一池春水的微风,平静的湖水永远猜不透那一阵无名的微风为何要扰乱天地的秩序——
噼哩啪啦的鞭炮声响起。
过了湖,戎威一行人来到湘家木行,只见那气派的朱红色大门前正张灯结彩,众多宾客前来道贺,此景自是少不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新娘下轿了!”
八音吹奏着,生怕站在他身旁的段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戎平辉扯着嗓子喊道。
段袖闻之,只是淡淡一笑,随即又冷霜覆面。
因为有太多带着敌意的目光往自己身上投来,刺得他不堪其扰。
他知道许多来参加这喜筵的姑娘们都是冲着那冷酷的男人而来;那个早年丧妻的鳏夫,有钱又英俊,有哪个女人不想坐享其成,摇身一变成为碧晴斋的女主人呢?
又不是他自愿要留在戎威身旁,他也是千百个不愿意啊!
“来来来,请大家入座了!”
当他正这么想时,在一旁的湘家家丁大声宣布,围观的大批人潮便纷纷往湘家移动。
“就坐这一桌吧。” 戎威淡淡地出声,可冷淡平稳的音调却透露出他不容许人违逆。
戎威所指定的那一桌恰恰剩下四个位子,段袖和戎平辉乖乖的往他所指定的地方坐下,戎威随即亦坐在段袖身旁。
就在段袖他们三人观看着迎娶的仪式时,身旁突然冒出剧烈的争吵声。
只见几个富贵人家的丫鬟们,正为戎威父子及段袖三人所坐的喜筵桌惟一空下来的座位争吵——
“等等!王家丫鬟,这一桌是我家小姐要坐的。”
“什么话!这明明就是我先替我家小姐占的位子。”
“等等!这是我家小姐先占的吧!你们这两个没份的丫鬟吵个什么劲!”
“等一下!这椅子上有写你家小姐的名字吗?谁说没我们的份,真是笑话!”
“唷!谁不晓得你们王家小姐满脸麻子啊,凭那样的长相也想坐在戎老爷身边?别害戎老爷食不下咽喔!”
“你、你胡说什么!” 王家丫鬟气道:“你们陈家小姐才是一身肥肉,戎老爷看到她,只会想把喜筵上的东坡肉给吐出来,免得误以为自己吃了人肉!”
“你们别争了,只有我们萧家小姐才配坐在戎老爷身边。” 萧家的丫鬟挺身傲气地说。
没想到原本争吵的两人,听到她这话反而异口同声地说:“你家小姐更没资格!身材平板得像竹竿似的,坐在戎老爷旁边,人家还以为她是个男人呢!”
一旁的人听到这些有趣的斗嘴,再也忍不住哄堂大笑了起来。
而戎平辉则司空见惯的咬着瓜子,摇摇他那颗聪明的小脑袋,“真是的,每次出门总会有一堆苍蝇。”
“小孩子别乱说话!” 段袖连忙训诫在一旁的戎平辉,“她们争的不过只是个位子罢了,我让出来便是。”
“什么!?” 戎平辉瞪大了眼,“这怎么成!您要坐在辉儿身边。”
“只是吃顿饭罢了,你这么大了,不可以一整天都跟师傅腻在一起;更何况她们是姑娘家,让座给她们是男人应有的礼貌。”
段袖摆出严师的面孔,可戎平辉却哭丧着小脸。他可是最尊敬他师傅的。
“我哪有一整天都腻着您啊!平日师傅除了教我念书之外,其他时间您全被爹给占走了,我还没机会见着您呢!”
孩子无心的童言童语,却一字一句全进到在场众人的耳里。
“辉儿,你——”
段袖恼了,他那两道原本平顺的眉此刻揪了起来,他实在不愿再落人口实;他明白在戎家,他的身份和地位都是相当暧昧的,外面对他负面的流言颇多,他不愿再让多嘴的人嚼舌根。眼见一些宾客已开始交头接耳,对他指指点点,这使他更加难堪了起来。
“辉儿说得对。” 戎威端起备在一旁的香片茶缓缓饮着。“她们要争就让她们去争,我们先来的,用不着让。”
碧晴斋的当家一这么说,众人的耳语便立即散去,段袖再也听不到除了喜庆队伍奏乐以外的声音。
连那些吵得脸红脖子粗的丫鬟们,也全都作鸟兽散。
“这不是段袖吗?”
突然,一道陌生的呼唤,适时化解了这尴尬的气氛。
正当段袖转头想看清楚那声呼喊出自何人时,只见那人已快速地来到他面前。
“真的是段袖耶!好久不见了!”
所有人都为这一幕瞪大了眼睛——
只见一名身穿酒红色长袍的男子,竟在戎威面前,用他那双大手抱着、揉着段袖白皙的病容。
“喂!你怎么可以对师傅无礼——”
戎平辉本来已要大喊,却被在一旁的戎威制止。
“真的是段袖,真的是你!好久不见了,从上次进京考试后到现在,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你。”
只见那个男人仍热情的大喊着,并用他的手搓揉着段袖的脸,而可怜的段袖则在他的“魔掌” 下被摇得晕头转向。
“梁、梁印兄?” 段袖在茫然中终于看清楚对方的长相。
身形高大的梁印高兴地喊着:“对啦!对啦!就是我!三年前我们一起上京考试的。”
“真是好久不见了,梁印兄。” 段袖露出一个客套的微笑。
突然,自段袖身后射来一道冰冷的目光,直教他全身发颤起来,他明白坐在席上的戎威生气了。
“老爷。” 段袖连忙拨开梁印的手,转过身去看着仍不动声色的戎威,“这位是我三年前上京赴考结识的朋友;梁印兄,这位是我学生的父亲,也是碧晴斋的主人。”
戎威上下打量着梁印好一会儿,才对他点头示意。
“喔!原来是碧晴斋的当家。” 梁印拍手赞道:“你们碧晴斋的糕饼可是闻名全国,美味可口极了!”“谢谢赞赏。” 戎威仍以一副冰冷的态度对待这位不速之客。
“咱们哥儿俩好久没聚聚了,我坐那桌,你要不要过来跟我坐?咱们好叙叙旧。”
天!
所有人几乎都要尖叫出声;这个外地来的男人居然这么大胆,敢在戎威面前要段袖过去跟他叙叙旧?
戎威一边眉毛挑了起来,温和不变的表情下,开始窜起愤怒的火苗。
没人比段袖和戎平辉更了解戎威的性子,倘若段袖再不想办法解决这个傻大个儿,恐怕等会儿戎威会血溅湘家婚礼。
“老、老爷。” 段袖力持冷静地说:“我跟梁兄过去说些话,马上回来。”
这句话给了戎威一个暗示的承诺,告诉他,他仍会回到他身边。
只见戎威沉默了一会儿,许久才说:“你去吧,可开席前你要回来;还有,得在我看得到的地方说话。”
得到戎威的允许后,段袖松了一口气。幸好戎威没有在外人的面前让他难堪。
“谢谢。” 他哑着声说。
“怎么回事?你不跟我过去坐?为什么要在他看得到的地方说话?喂,你别推我啊!”
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梁印就这样被段袖推离喜筵现场。
而戎威仍坐在没有段袖的喜筵上,他那张冷冰的俊美面孔上,看不出任何情绪反应

02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他们来到离喜筵有一小段距离的树下,梁印不解地问着气喘吁吁的段袖。
“梁印兄……” 段袖只觉得自己的体力真的衰退许多,或许是落马受伤的关系,亦或是心伤,才会让身体越来越衰弱。
“你好像生病了,段袖。”
梁印疑惑地问,他原本又想伸手触摸他白得如纸般的脸,却被段袖拨开了手。
“啊,我没什么恶意的。” 梁印惊觉自己的失态,连忙解释着。“我只是觉得你怎么才跑那么一小段路,就喘成这样?”
段袖苦笑。他怎么能说?
更何况他们就在戎威的视线范围内,他明白刚刚梁印这样的举动,已引起戎威的高度戒备,他可不能让梁印这个什么都不晓得的人被牵扯进来。
他已经无力再脱逃,亦无法承受再见到第二个因为他而被杀的人。
“我三年前赴京考试后,因为名落孙山,原本想回到老家,不再读书,改做个小本生意。”
段袖想起自己的仕途不顺、命运的捉弄,才会让认真的自己沦落到这等田地,他不禁摇头苦叹。
“后来途中盘缠用尽,饥寒交迫,在那时我遇见了碧晴斋的主人……”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
是的,倘若他没有遇见他,他的人生或许又将是另外一番景象。
“所以你就成了他公子的老师?” 梁印接口问:“可那也奇怪,这跟你的身子有什么关系 ?你在全国糕饼之首的碧晴斋没有吃饱、没有穿暖吗?”
“当然不是。” 听到梁印天真的问话,段袖脸上的冰霜稍稍融解,露出了微笑。
是的,碧晴斋的人对他怎么可能不恭敬?怎么可能不给他吃、不给他喝?
他可是戎威最重视的玩物啊!
他一开始也觉得这是上天给他最好的待遇;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就是因为他落榜,才会来到这闻名全国的碧晴齐,得到这份差事。
戎威舍去许多资深的教书夫子,请了他这样一个落难书生。
可他万万没想到,曾几何时,戎威对他已不再只是主雇的关系,再也不是那么单纯。
他永远忘不了他强占自己的那一晚……
惊恐、可怕、背叛……
对,是背叛。
戎威背叛了他对他的信任,背叛了当时仍卧病在床的戎夫人。
戎夫人对他和丈夫的关系更是不能谅解。
“我发生了一些意外。” 段袖叹了一口气,“一年前出门游玩的时候,我不小心让马儿踢伤了,原本以为不要紧,便拖了好些天都没去看病,谁知道却越来越严重,等发觉时,伤已深及骨肉,再也难好。”
“你怎么会那么不小心!” 梁印不疑有他,像是个兄长般斥责:“都这么大个人了。”
“呵。” 段袖的唇边泛起一丝凄凉的微笑。
“还笑!看你这副瘦排骨的身子,还这么年轻就拖了一身病。” 梁印吼着:“将来还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你!”
嫁?
段袖听到梁印的话,更是觉得好笑,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怎么可能娶女人呢?没有一个女人敢与戎威作对吧!没有一个人敢不要命的去跟戎威抢他这个玩物。
阿梅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她用她的生命付出了最惨痛的代价。
还有戎威过世的夫人。
对,戎夫人就是咒骂着他和戎威含恨而死的!
“哈哈哈——”
所有来参加喜筵的人都被段袖的笑声给吸引住,纷纷侧目看着在树下的他们。
只要是住在这方圆百里内的人们,都晓得段袖的个性自一年前开始便如同冰霜,可现在他居然因为一个陌生男人而笑了,而且还是大笑?
“爹,师、师傅在大笑。”
戎平辉原本正啃着瓜子,看到这等奇景,他不免大大吃惊,“天啊!我有好久好久都没看到师傅大笑了。这个大叔真不简单,居然可以让师傅笑得这么开心,可见得他们交情颇深。”
戎平辉突然发现自己失言,因为他已经瞄到父亲紧皱起双眉。
哦!老天!
见父亲已往前奔去,戎平辉遮住自己的双眼,因为他知道,师傅这下子惨了!
“你在笑个什么劲啊?”
没有发现别人正注意着他们两人的梁印问道:“娶媳妇儿这档子事有这么好笑吗?”
“哈哈哈……是、是很好笑。” 段袖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记忆中,他已经有好些年没笑得这样开怀了,即使这是苦笑。
“咳!”
就在段袖仍大笑时,突然猛地咳出一口鲜血。
“段袖!”
两个男人同时唤着呕血的他,但他只觉得天旋地转,天和地都背叛了他。
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搂住了即将倒地的他,熟悉的体味立刻窜入他鼻中。
“大夫说你不宜太过激动的。”
男人,抱着他的男人如此霸气地宣布他对段袖的所有权。
“没、没关系。” 血染红了段袖惨白的脸庞,让那张素白的面孔上多了几分妖艳的色彩。
“我刚刚听了个很好笑的笑话,好些年没听到这么好笑的笑话了。”
“是吗?” 戎威的表情仍没有什么改变,可目光中却有着一丝怒火。
“真对不起!我不晓得段袖的身子变得这么……” 被戎威的气势震住的梁印连忙道歉。
“既然梁公子那么会说笑,又是段先生的老友,更应该注意你的身子状况才是。” 戎威对段袖说道。
“是不是该给大夫看一看?” 梁印走上前去,想要探视段袖的伤势,却被戎威以身子挡下 。
“我会差人去准备,不劳梁公子费心我家师傅。” 戎威的眼神冰冷,他对梁印这个不速之客有着极大的敌意。
“不用!”
段袖猛然推开倚靠的臂膀,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段袖!”
“我自己会走,我没事。” 段袖收起笑容,以雪白的衣袖擦拭残留在他唇上的血,红滟滟的一片教人触目惊心。
梁印吓了一跳,这对主仆到底有着什么奇怪的关系?
戎威和段袖,他们就像是冰中裹着火,在万年冰层中,那无名的火焰教人疯狂。
只见段袖已恢复他面无表情的模样,虽步伐仍有些蹒跚,却是一身的傲骨,像是被养在笼子里的鹰,企图挽回自己的自尊。
是的,他什么也没有了。
从三年前被戎威带回碧晴斋,他还自以为是天降下来的好运,让他能有这么一份光荣的差事。
结果,到头来他还是只有贱命一条。
是的,贱命一条。
没有亲人在世,亦没有情人,更别提有个百年修得共枕眠的娘子。
他这一生,大概会被身后这个如同冰山的男人给强占住吧!
或许,有一天他玩腻了他,会放他一条生路。
可那又是多久以后的事?
五年?十年?
在享尽他所提供的锦衣玉食后,或许他已是个白发苍苍的老翁,到那时人老色衰,就像是被人玩坏的玩物,下场便是孤老一生而后死去。
“别逞强!” 戎威的声音在他后面响起。“你的旧伤经过一整天搭船的摇晃,现在又如此激动,当然会复发,我差人——”
“让我吃完喜酒。”
他阻止戎威的好意,心中的凄凉,教他对身后的男人恨意加深。
“你的身子会受不住的。” 戎威的声音中已含有一丝命令的语气。
“是你要我来吃喜酒的,现在反倒不让我吃了?” 他冷笑着问向身后的男人。
他不让他做的事,他偏偏要在众人面前忤逆他。
即使知道在回碧晴斋后,他会承受戎威那过多的痛苦惩罚,和几欲昏厥的罪恶欢愉。
“我不是不让你吃。” 戎威看了一眼远方的众人,大伙儿连忙再度转过身去假装忙着喝茶聊天。“现在才快要开席,你就吐了这么一大口血,我要再让你撑个一炷香的时间,恐怕你就昏了。”
“那有什么关系。”
是的,戎威是最清楚自己病情的人,他现在的确快要支持不下去了,可他仍赌气的蹒跚而行。
“段袖,我叫你停下来听见没有!”
戎威终于对段袖发怒了,他大声地喊着仍不停往前走的段袖,喜庆的乐鼓声也因为他的怒斥而停了下来。
“有什么关系……” 段袖仍低声抱怨着,“反正我一生都吃不到自己的喜酒……”
顿时,他两腿一软、眼前一黑,便笔直地往后倒去。
戎威再度适时地接住那虚弱的身子。
“辉儿!”
“来了!”
听到父亲的呼喊,戎平辉很快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奔向父亲的方向。
“真是的!都已经要开席了,这会儿又没得吃了。” 戎平辉喃喃自语地抱怨着。
没办法,谁教他们两人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啊!
一场喜气洋洋的婚礼,原本应是以新郎新娘为主角,如今却无缘无故被宾客抢去了大半的风采。
众人则再一次领会了碧晴斋主人疼爱教书夫子的传闻——
是真的。
当第一道阳光射进碧晴斋的厢房里时,屋内的人儿仍沉睡着。
是的,经过一夜折腾,段袖的病情总算稳定。
戎威要送段袖去医治时,心急得渡湖时差点要翻了那艘船。
众人终于见识到戎威是如此溺爱着一个已成年的男子。
外界是这样看待他们两人的感情的,但却无人知道,在当事人心中是如何看待彼此,至少段袖不晓得。
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们好心收留你,你却不知感恩,还抢走我的丈夫!
“嗯……”
对于那梦境里的咒骂,段袖皱起了眉。
你这个混蛋!明明就是个大男人,也不是少年,还做出这等勾当,你还配教我儿子读书吗?
“不、不是……”
段袖呓语着,戎夫人那痛苦的病容浮现在他脑海,挥之不去。
不是的!他绝非要夺人夫婿,他从来不曾这样想过。
他读圣贤书多年,怎可能做出这种败德之事?
你们绝不会有好结果的!我诅咒你们一辈子都不会有好结果……我以我的灵魂发誓,到死都要笑着看你们的报应!
“你错了,戎夫人,我没有!”
段袖拼命地摇头,紧闭着眸子,他正陷入可怕的梦魇中无法逃脱。
睡在身边的男人感受到他的不安和挣扎,便伸过手搂住仍在睡梦中的段袖。
戎威皱起眉,在他怀中的段袖仍是动个不停,脸色亦是越来越惨白,额上的汗滴惊心动魄地教人不忍。
“段袖!”
他叫了他的名字,以不容抵抗的力量摇晃他。
段袖在他的力道下猛然睁开眼,眸里全是错愕和恐惧。
他在与戎威互看了好一会儿后,那双失神的乌瞳才慢慢回魂,有了自己的意识。
“又做恶梦了?” 戎威低声问道。
“嗯。”
段袖冷然推开他,心的狂跳不知是因为方才那可怕的恶梦,或是太过于接近那张冰冷且俊美的脸孔所致。
他吃力的起身,像是不愿再对那个臂膀多留恋似的站了起来,以冷漠的背影相待。
他们已经一年多没有同房了。
自阿梅死后,他带伤卧床,戎威命人将他送往碧晴斋的向阳屋子住下,再也没让他住在戎威所住的南屋。
不晓得是因为伤,还是戎威厌恶了他的不愿?
突然在自己的床上看到戎威那张俊美的脸,说实话,他心里有着万般莫名的冲击。
“你在害羞吗?” 戎威带着一丝有趣的笑意问。
“对你,我还害羞个什么劲!” 段袖的声音仍是一如往常的冰冷,听不出是恼怒或喜乐。是的,对他而言,冰冷相待是最好的一种方式,避免他再对自己做出过分的付出;那些付出,全是他想逃离、想丢弃的。
“那为何一睁开眼就想躲离我?”
段袖故作冷静状,虽说病情是稳定了,可他的身子骨仍是单薄。他有些颤抖地穿起外衣。“我是觉得冷,所以才起身穿衣。谁愿意被一块大冰块抱着!”
戎威冷酷的俊容有了一抹微笑,“你对我还是有情的,是不?”
段袖震了一震,手上原本拿起的木梳险些给掉了地。
“对你有情?” 他似喃喃自语地道。
“不然你为何像个姑娘家似的转身逃开?” 戎威起身,眸子仍看着不远处段袖的背影。“ 我们……已经一年都没同房过了。”
段袖心里亦是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他还记得他与自己已有一年的时间没睡在一起了。这证明他是在乎自己的吗?
“是又如何?” 段袖冷哼一声,“我这副破皮囊你还有兴趣?倘若你还有兴趣,就随便你吧!反正我只是你养的玩物,玩物是不能不听主子的话的。”
“我绝对没有把你当成玩物。” 戎威皱起眉,“你在胡扯个什么劲!”
“是吗?” 段袖稍稍有了血色的唇瓣泛起一抹微笑,“主子竟比玩物还要迟钝,不晓得是对玩物还没过兴,还是真的对玩物好?”
“你……”

03

“嗳!这位公子,您不可以进来啊!”
“为什么不可以?我只是来找一下你们碧晴斋的教书夫子,这样也得经过通报?”
原本宁静的宅子里,传来家丁和人争吵的声音,教屋内的段袖和戎威两人停止了冰冷的应答,往出声的方向看去。
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就伫立在种满花草的华丽院子里,正与尽忠职守的家丁辩论着。
“梁印兄!”
段袖不禁吃了一惊,眸子里浮上少有的惊异色彩。
他怎么会来碧晴斋?
当段袖陷入思考的当下,突然,自他身后而来一股猛然的蛮力,硬是将他腾空抱起丢到床上。
“啊!”
虽说软软的床垫减少了那道蛮力造成的伤害,可对于他这个旧伤稍愈的病人而言,这力道还是很大。
“你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
戎威脸上净是冰霜,可那原本精明的眸子里,却射出了怒气难消的火焰。
“我都已经说过了,我们只是一起上京考试的朋友罢了。” 段袖清秀的面孔上并没有畏惧之色。
“如果只是一般朋友,他为什么会找上门来?” 戎威对他的说法仍是怀疑万分。“你说,他是不是你以前的相好?”
“哈哈哈——” 听到戎威说出“相好” 这两个字,段袖不禁笑了出来。
“你笑个什么鬼?”
他恶狠狠地看着床上的病人儿。
“我笑你聪明一世,胡涂一时。” 段袖止住笑,再度与戎威针锋相对,“你明知道我对男人没有兴趣,也应该知道是谁强夺去我的清白,和监禁我的身体,哪还会有梁印存在的余地?”
当他一说完,戎威已怒气冲冲地往床铺走来,顺手抓起段袖方才未来得及绑起的浓密青丝。段袖的眸中闪过不服从的怒火,恰与戎威的狂怒对上,在无声的房里擦出可怕的火花。
“很好,很好。” 戎威一连说了两句很好,这还是他在阿梅死后,第一次见着段袖这般违逆他。“那我们现在就下楼去,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知道自己是真的发火了。
他第一次见到他这般违逆他。
而段袖,亦是第一次见到戎威那冰冷的态度下燃起的可怕怒火。
“段袖!”
见着段袖与戎威至院子中的梁印像是十分高兴;不,应该说是看到了他在碧晴斋惟一认识的人而高兴。
“老爷,段先生。”
家丁在戎威的示意下,很快地退了开,让三人独处于这绿树花草之中。
“梁公子今儿个怎么这么早就来碧晴斋拜访?”
戎威说话的语气带着几分淡淡的敌意,让人完全无法与方才勃然大怒的他联想在一起。
梁印似乎惊觉到自己的失礼,他搔搔头,不好意思的说:“真是对不住,戎老爷,因为我……”
“因为你急着想来看段袖?” 戎威替梁印接下话。
“呃……是的。” 梁印有些笨拙地回答:“我想说昨儿个晚上,段袖吐血吐得那么严重,今天特地想来探望他,谁知、谁知却被贵府的家丁给挡了下来,我……”
“梁印兄,我已经好很多了,谢谢你的关心。” 段袖连忙说,“如果没事的话,梁印兄请回吧!”
段袖想要快些将梁印送离这个鬼地方,不希望他再管自己的事;他明白梁印是个心直口快的豪气男子,所以不愿让梁印知道太多有关于自己的事,而被戎威施以毒手。
可就在这时——
“嗳,段先生说这话真是太薄情了。”
戎威的语气里不带一丝情感,却有种会让人不寒而栗的可怕。
“人家梁公子从外地来,又是一大早就来探病,我们怎好意思让他就这么走了?不如这样吧,就由我做东,咱们三人一同到‘玉荷楼’去喝个两杯,顺便带他参观参观咱们这个小镇的风光。”
“老爷!” 段袖脸色一变,他明白戎威仍是怀疑着他与梁印的关系,
“真的不用了,梁印兄说不定还有要事在身,咱们怎么好意思耽搁人家呢?”
“没这回事!没这回事!” 完全没意识到戎威眼中敌意的梁印开怀大笑了起来,“戎老爷子真是爽快的人,倘若你愿意,梁某倒也想认识认识这个镇,看看是何等的好风水,能造就这闻名天下的碧晴斋。”
天!
这下子,真的要演变成段袖最不想见到的场面了。
这个民风纯朴的小镇上,除了闻名全国的糕饼店碧晴斋之外,就是一个再简单也不过的小镇了;而玉荷楼更是镇上惟一的一间妓院,在头脑灵活的老鸨手下,更是经营得有声有色。
而戎威在谈生意时,亦会舍去没有特色的酒馆,特地到玉荷楼来。
“哇!”
梁印像是刘姥姥逛大观园似的张大了嘴巴,对于玉荷楼气派而高雅的摆设十分吃惊。
“玉荷楼可不是一般妓院,这里的摆设、用品、美酒、佳肴,全是以文人雅士为主,高贵不俗。” 戎威的声音自梁印背后响起,“这儿的姑娘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梁印兄可以慢慢挑选。”
跟在两人身后的段袖一直保持沉默,在一踏进玉荷楼之后,他的心就七上八下的。
真是奇怪,他并不是第一次踏进玉荷楼,事实上戎威每一次要与人商谈事情时,都会要他作陪;就算他不懂商场人情世故、应对进退,可戎威是宁可他在他旁边做根木头,也不愿意他离开他一步。
可为什么……
为什么今天他会那么不安?莫非真的有事要发生?
“戎老爷!”
精明眼尖的老鸨老远就看到戎威的身影,连忙和其他姑娘迎了上去。
“您今儿个怎么上午就来了?姑娘们想您想得可紧呢!快快进来,老身给您招呼几道咱们玉荷楼的招牌菜。”
戎威只是带着浅笑,“嬷嬷,就老规矩,准备几道好菜给我们就可以了。”
聪明的老鸨很快的点了点头。
“是,老身现在就差人去做。”
老鸨将三人迎进戎威常坐的房间,夏日的微风自窗口吹了进来,还带着外头清雅的荷香。
“戎老爷真是风雅之人。” 梁印不禁赞叹着这如诗如画一般的景色,
“连这个地方……虽说是妓院,却也有这般美丽的风光,难怪您要带梁某来此。”
“就请梁公子慢慢品尝咱们这个穷乡僻壤的小菜劣酒,莫要见怪才是。”
戎威说话的态度仍是客套得像个冰人似的。
而坐在一旁的段袖,虽亦是冷霜覆面,可眸子里却已经泄露出少许的不安。
是的,不安。
因为不晓得戎威将他和梁印带到此的用意,不晓得戎威这样心狠手辣的人要怎么处置自己,还有未知的未来……
“戎老爷!”
一阵花香袭来,伴随着甜美的呼唤,很快地打断了段袖的思绪。
进到屋子里来的女子,约莫十七、八岁,漂亮的瓜子脸上抹了些许胭脂水粉,虽说有些庸俗,可仍不失年轻美丽的本钱;而在此同时,玉荷楼的伙计们亦开始将菜肴端入房间内。
“戎老爷,您好久都没来了耶!千雯好想您呢。”
只见那名身材妖饶的女子,手就这么缠上了戎威的颈子,整个人几乎是跌进他怀里。
“千雯。”
戎威的唇畔多了一抹微笑,对于这主动偎进怀里的暖玉温香的柔软身子,他是完全没有拒绝的道理。
此时的段袖见到这一幕,全身立即为之一僵。
他很少看到戎威会如此容忍那些烟花女子像爬虫似的粘在他身上,凭他跟他来这个玉荷楼这么多次,他从来不曾和任何一个女人有过这样亲密的接触,那些女人只是往他所商谈的客人身上倒而已。
而且这名美丽的少女,似乎与戎威早已认识,否则像玉荷楼里的姑娘不知有几十个,戎威怎可能会记着这个名叫千雯的女子?
可这跟平时的戎威不太一样。
“是吗?你是想念我的钱吧!” 戎威低声笑道。
“才不是。” 千雯以一种十分暧昧的声音回道:“人家好想您呢,想得都吃不下饭,您瞧瞧人家这儿都瘦了。”
只见千雯的青葱手指指着自己高耸的胸部,媚眼不断地朝戎威送来阵阵醉人的秋波。
而这个动作让原本坐在一旁的段袖更是屏住了呼吸。
这个女人太过放肆了!
段袖不晓得原来戎威亦会接近这样的烟花女子,不,应该说是他竟有机会;还从来不曾在自己面前透露他与女人的那一面。
梁印更是不知该将视线往哪儿摆,只是一味地挟着桌上的菜大啖。
“是吗?我看倒是还挺有肉的啊!”
戎威故意与坐上自己膝盖的千雯调情,可是眼角余光却是望着段袖的方向。
然而他只见到面无表情的段袖,感受不到段袖心里波涛汹涌的情绪。
他原本是想借着这次的酒筵刺探段袖和梁印两人的关系,结果却见到段袖只是冷冰冰的,而梁印则是面红耳赤的吃着菜。
他们好像真的没什么。
不过,虽然暂时知道他们不可能会有什么暧昧,可戎威心里却已有一个可怕的想法冒出。
是的,他要好好的惩罚段袖。
他是他所拥有,却跟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如此亲热,他绝不会让段袖好过的。
“千雯。”
他开口唤着那名紧紧缠着自己的女子。
“有什么事需要千雯代劳吗?”
千雯以娇滴滴的语气回着他。
“怕我说出来,是委屈你了。”
戎威故意笑着说道。
“有什么话何必隐瞒呢?” 千雯像是化成一滩柔水似的粘着他广阔的胸膛,她故意看了段袖一眼,“人家自从一年前跟了您,心和身就都是您的了,还跟人家讲什么委屈呢?”
一年前?
段袖拿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着。
一年前……戎威一年前就已经跟这名女子有亲密的往来了?
为什么自己不知道?
为什么戎威不让他知道还有这名女子的存在?
段袖的心里起了千百个疑问,可无人可解。
只见戎威那张俊美的容颜泛起一丝邪魅的微笑,以一种十分平稳的口气,慢条斯理地说道:“千雯,你愿意做我的小妾吗?”
这一句话让在场的人为此震惊不已!
千雯的欢笑声充斥着这满室荷香的屋里。
荷香和女人的笑声,居然让原本冰冷的段袖,有了些连自己都不能解释的一股无来由的痛楚 。
玉荷楼的当家花魁千雯要嫁给碧晴斋的当家戎威当小妾了!
镇上的人一时为这个天大的消息沸沸腾腾起来,因为这样的一件天大的事情是无人料想得到的。
明眼人都知道戎威是多么宠爱在他身边的段袖,可这一次真的是出乎他们意料之外。
千雯究竟是什么时候跟戎老爷勾搭上的?她有什么魔力,居然可以逼退段袖这名男宠的位置取而代之?
段袖不再受宠了吗?
这是大家茶余饭后最常谈论的话题……
午后,碧晴斋后院的宅子里。
一阵盛夏中少有的凉风,以一种轻柔的方式吹拂着院中的青绿柳树,扬起了几许花与草的自然香气。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戎平辉摇头晃脑地念着刚刚段袖所教的长恨歌,清秀的小脸上全是专注的表情,而段袖则是倚着长栏,出神地望着外面的炎热景色。
段袖的眸子里透露出少许在那冰霜之下的真性情。
他实在不懂戎威与那一名女子的关系。
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什么时候跟她见了面?见了面后,他们都做些什么?为什么几乎是天天被迫跟在他身边的自己都不知道?
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感觉这世间的无常情感完全无法在他的脑中厘个明白。
“师傅怎么在叹气?” 戎平辉听到他的叹息,一张担心的小脸从大大的书册后面探了出来 。
“没什么,只是……” 他一时亦不晓得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失态,只好说:“太热了而已。”
“要不要叫人送碗冰镇酸梅汤来?”
戎平辉贴心地问道。
“不用麻烦了。” 段袖若有所思地指指前面,“斋里上上下下现在都正忙着你爹娶小妾的事呢,我怎么好意思再增加他们的工作呢?”
闻言,戎平辉嘟起小嘴,有些忿忿不平地道:“不用管那女人,她只不过是玉荷楼里的一个妓女罢了!”
“不可以这样骂她!” 段袖训诫道:“她即将要成为你娘了,你不可以对长辈这样不礼貌 ;更不可以以一个人的过去论定她,或许她是有不得已的苦衷,才会沦落青楼。”
“可哪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戎平辉越说越小声,“都还没进门呢,就在爹说要娶她当小妾那一天跟着你们回来;就算她只是个小妾,不需要用八人大轿将她迎进门,她也不应该这么不矜持啊!”
这会儿换段袖无言了。
是的,千雯的确是在那一天便跟着他们回到碧晴斋,并从那一天开始以碧晴斋的当家女主人自居,对于碧晴斋上上下下的事都喜欢管上一管。
虽说她的势力范围还没有扩张到距离主屋最远的段袖房里,可那也只是早晚的事;她既然有办法赢得戎威的心,这碧晴斋的众人自然也将是她所管辖的范围。
“过一阵子,或许你爹就会赶我走了。” 段袖的唇瓣扬起一抹期待自由的微笑。“你以后或许再也不会见到师傅了。”
“不!” 戎平辉的眸子里全是对于分离的恐惧,“不要!不要!辉儿不要跟师傅分开,师傅不要离开辉儿!”
段袖发觉自己似乎对孩子说了太严重的话,见辉儿的反应如此激烈,他不禁快些改口说道:“这也说不定,一切都要看你爹的意思,毕竟他是碧晴斋的当家。”
“爹不会的!” 戎平辉的神情再肯定不过,“爹向来就最喜欢师傅,他才不可能不要师傅呢!”
最喜欢?
是吗?
如果他真的最喜欢自己,何必要娶妾?
段袖不禁苦笑。
这小小孩子,说出的话却和现实完全相反。
是的,他不曾将卑微的自己放在眼中,戎威只是因为自己不像一般人对他百依百顺,只是因为他从来不曾服从过戎威,所以他才将自己留在身边。
但这并不是爱啊!

04

“啐!这什么茶!你是存心要烫死我啊?”
一阵愤怒的咆哮声,自原本安静的戎威所居住的南屋处传来。
只见一名婢女惶恐地向坐在椅子上的千雯连磕了好几个响头,那身素衫上全是被泼的茶水渍,嘴里还念着: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求千雯小姐原谅……”
高高在上的千雯,一双勾魂的杏眼此刻正迸射出冷酷的眸光,“你心里还有没有我这个主子?我可是马上就要成为碧晴斋女主人的人,你居然端了杯这么烫的茶给我,你是瞧不起我吗?”
“不!奴婢不敢。”
婢女的头越垂越低,身子也微微地颤着。
千雯见到婢女的反应,这才缓和下脸色。她改了改口气,问道:“老爷呢?今儿个起床后就没见到他人,去哪儿了?”
“老爷去了趟碧晴斋的糕饼铺子,说是县令大人的千金要出阁了,所以正在赶做一批喜饼。”
一道低沉的男声自门后传来,两人不由得往外一看,原来是碧晴斋的管家颜人义在外头。
“千雯小姐,别为了个小婢动怒,您即将是个新娘,可别在过门前就气出病来。”
颜人义说着说着,便示意婢女退下。
婢女连忙退了下去,再也不敢多留。
颜人义是负责管理碧晴斋内院的管家,做事十分能干,可一副獐头鼠目的模样却让人望之却步;尤其是从他那双细小阴险的眼睛里所透出来的光芒,更是让他手下的人害怕。
此时,这豪华的南屋里便只剩下千雯和颜人义。
颜人义笑着问她:“这些天里,千雯小姐住在南屋可适应?要不要小的再送些什么东西过来?”
“东西倒是不缺。” 千雯的口气非常傲慢,“只不过心里老是有个疙瘩,挥之不去。”
“疙瘩?” 颜人义赶紧问道:“是谁那么大胆,敢让千雯小姐不高兴?小的愿意替千雯小姐除去这个疙瘩。”
“是吗?” 她冷笑了声,“就怕这个‘疙瘩’不是你能除得去的。”
颜人义左右张望了下,确定没其他人之后,才小声问道:“若小的没猜错,您是在烦忧段先生的事?”
千雯斜睨了这个獐头鼠目的男人一眼,嘴边泛起一丝笑意,“颜管家,你倒是挺贴心的,老爷用了你这个人,算是有眼光。”
“对碧晴斋未来的女主人,所有的障碍物都应该由小的代为处理。”
是的!千雯即将是碧晴斋最有地位的女主人,比起什么名分都没有,又是个男人的段袖而言,颜人义可是清楚极了要站在哪一边。
千雯待在玉荷楼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她当然明白段袖与戎威之间的事;在她正式进门之前,一定得先将戎威身边一些不干不净、妨碍自己的东西给铲除才是。
是把段袖从戎威身边的宝座拉下来的时候了。
夕阳西下,晚霞余晖将整个天空染成一片红色,美丽而虚幻。
段袖漫步在宽敞的走道上,出神地望着天空那一片永远触摸不到的美景。
他的眸子里有着一抹凄凉。
他就像是地,而戎威是他永远构不到的天。
两个人的个性和思想差了十万八千里,戎威却硬是要将两人扣在一起,像是永不分离的可怕魔咒。
现在来了个千雯,他会不会就此放了自己?
而得到自由的自己,之后呢?
段袖苦笑。
戎威与千雯那尚未敲定的婚期,对他而言像是对他的自由的审判,究竟戎威在续弦后会放了他,或是不放?
“段袖!”
自身后传来了娇嗔的声音,段袖回过头去一看,竟是打扮得十分妖艳的千雯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千雯姑娘。” 段袖十分有礼貌的向她打了个招呼,“你有事找我吗?”
千雯眨了眨眼,自那红艳的唇吐出冰冷的话语:“是有事找你。”
“有什么事是段某可以帮得上忙的?”
千雯那张漂亮的脸上露出鄙视的表情,“你的确帮得上忙,而且是非帮不可。”
段袖习惯性地露出一个冰冷的礼貌性微笑,“愿闻其详,段某自当尽全力帮忙。”
“那好,你也该从这个家消失了吧!”
千雯的话来得又狠又快,让原本安静的长廊上硬是添了几分尴尬的气氛。
“并非段某愿意留在碧晴斋。” 他冷冷地回答。
“那你的意思是说,是老爷强留你的吗?” 千雯冷笑道:“谁都知道戎夫人是被你给活活气死的,你这个男宠还好意思为人师表,你配吗?”
段袖握紧了拳头,硬是忍下千雯对自己的冷嘲热讽。
“你最好在婚期前自动消失,别再出现在这个镇上。” 千雯像是只花蝴蝶似的在原地转了一圈,“免得妨碍我和老爷的生活,害我步上戎夫人的后尘——”
“你要谁自动消失?”
戎威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两人身旁。
“老、老爷!”
千雯吓了一跳。
戎威的突然归来让千雯暗叫不妙。
她原本是想在他回来之前,先好好警告段袖一番,让他知难而退,进而自动离去,可这会儿……只见戎威亦是面覆冰霜,冷冷地看着两人。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没什么!” 千雯连忙装出笑脸,“您回来也不通知一声,还吓人家一跳。”
“我回来自己的家还需要向你报告吗?” 戎威斜瞪了千雯一眼,口气全是冰冷,“你只是我的妾,应该要知道自己的本分。”
戎威突然拉过站在一旁的段袖。
那是十分突然的,没有人预料到他突然将段袖给搂进怀里,然后以自己的口封住了段袖冰冷的唇——
“呜……”
段袖抗议似的低吟着,那熟悉又野性的气息他是知晓的。
一年前,在他们无数次交颈缠绵的夜里,他时常接触到这样的掠夺。
他的吻是那么火热,像一团野火故意要烧毁他的灵魂,像一个可怕的盗贼,总要将他身上的每一寸全掠去才甘心。
千雯一张俏脸全变了色。
她可是戎威的妾,而戎威居然就在她面前与男宠接吻!
戎威霸气的吻中,带着一丝不经意透露出的柔情,那唇与舌之间的交缠,教怀中的段袖足以在那一瞬间忘了他是个冷酷无情的男人。
“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离开。”
在难分难舍的吻之后,戎威又恢复了可怕的冰冷,连说出来的话语亦透着一股寒冷的权威。
“碧晴斋上上下下都是归我这个当家的管,只有我可以命令一个人自动消失!”
此言一出,千雯的花颜便为之一僵。
而一直躲在一旁偷听的颜人义,此时亦暗暗大吃一惊。
原来主子仍是宠着段袖的!
段袖的脸上不由自主的泛起少有的红晕,他的心是激动的,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异样感动在他心里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打翻了他原本隐藏得甚好的情绪。
戎威居然开口留他!
这代表什么?代表他还在意着他吗?
倘若戎威真的在意他,为什么要背着他跟千雯有一年多的秘密关系?
“嫁衣送来了!”
突然传来一声喊叫,让在场的三人全回过头来看着从另外一端奔出来的颜人义。
“老爷,‘水绣楼’送来裁制好的嫁衣了,您和千雯小姐要不要到前头试一试?”
嫁衣!
段袖的心突然惊醒。
是的,有嫁衣,那红滟滟的嫁衣正宣示着千雯和戎威的正式关系;千雯即将是他的妻,有资格一生一世都拥有他那温暖的怀抱——
段袖大惊。他在想什么?
他不是就在期望着这一天吗?期望戎威能放过他,可为什么这会儿,自己却有了这样的情绪?
“我、我出去一下。”
红潮自段袖的脸上退去,他逃也似的离开这偌大的宅院、逃离这个尴尬的场面。
颜人义顺手一递,将盛有嫁衣的锦盒递至戎威面前,恭恭敬敬地说:
“老爷,请看——”
“让开!”
那是一刹那发生的事。
戎威推开了又轻又华丽的锦盒,里面绣工精致的衣裳像血一样泼洒了出来。
“嗳!老爷!” 千雯心疼那些漂亮的衣裳,气急败坏地喊道。
戎威只是追着段袖夺门而出的背影,那个他自始至终只在乎的背影……
不对!
不可能的!
段袖跑着、奔着,他的身影很快地在热闹的市集上隐没。
不可能的,他怎么可能会对戎威有那种感觉?
不!
那一定只是他的错觉,一定是因为他太久没有吻他,所以他一时不能适应,才会意乱情迷地倒在他的怀里。
可那股刺痛……
在看到那喜气洋洋的嫁衣时他是如此心酸。
脚步静静地缓了下来。
眼神慢慢地凝视着那一抹在天上凄艳的红霞。
呼吸渐渐平缓的他明白了一件事——
他,或许是爱着戎威的。
只是他明白得太晚,却身体力行得太早。
早得让自己觉得是被戎威囚禁的犯人;早得让他害怕戎威那种炙热的爱会让自己窒息。
他其实并不是真的爱着阿梅的。
只因为害怕戎夫人诅咒他们的话真的应验,害怕他们不会长久,害怕戎威那一直追奔而来、义无反顾的爱……
“段袖!”
被人在大街上叫着自己的名字,段袖抬起头来看着前方。
“梁印兄。”
只见梁印很快地穿过重重人群,来到失神的段袖身边。
“怎么?你怎么在街上晃呢?看你的样子,病还没完全好吧?” 梁印担心地说:“再过几天我就要走了,咱们哥儿俩不晓得还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再见面,你要好好保重啊!”
“走?” 段袖的眼睛突然一亮,“梁印兄,你要去哪里?”
梁印搔了搔头,不好意思的笑了。
“我跟你一样,落榜之后就回老家经商去了,会来这儿是因为来参加亲戚的喜筵,没想到会在此遇见你,我们也算有缘。离开这儿后,我要上京去做一桩买卖。”
上京?
段袖脱口而出:“你可以带小弟一起上京吗?”
“段、段袖?”
是的。
他该走了。
他不应该再妨碍戎威的婚姻。
戎夫人说得对,他们是不可能长久的。
可是,他是那么迟才发现,自己对他竟已有着深深的感情;在他拥着另一个女人时,他是如此痛彻心扉。
这让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嫉妒。
他终于明白自己爱他,
然而他怀中已有馨香软玉相伴。
一切,似乎都太晚了。
夜深人静,碧晴斋里是一片寂静的安宁,任凭夜幕大肆泼洒黑墨于天空。
而南屋里,红烛烧得正旺,屋子里全是红烛的柔和光亮。
但只见一道孤单的人影独自待在那豪华的宅子里,没有见着任何人相伴。
自那天长廊上的争辩之后,戎威让千雯住进其他的厢房,于是这间南屋又恢复了孤单的冷清。
匡啷!
一道异响让戎威自厚重的帐簿里分了心,他这才转个方向一看,原来是装着参茶的杯子被他推落在地。
他叹了一口气,想将那可怜的杯尸拾个干净,却突然眼前一黑,只觉得整个人几欲昏厥。
糟!
戎威暗自觉得不妙,方才他差点失去重心跌落在茶杯碎片上,幸好赶紧扶着桌子支撑住自己。
他的视力和身子已经一天比一天还要糟糕了。
镇上惟一知道他病情的大夫,还建议他要好好享受剩余的人生。
择其所爱,爱其所择。
可与其这样死在病魔的手上,他倒是希望可以被段袖杀死。
记得一年前,他正好发觉自己已患上绝症不久,段袖就携着阿梅私奔。
他原本想就这样放走自己最喜欢的人,可又不甘心。
他想要他陪着他,到老、到死,无论段袖对他是爱是恨。
所以他还是去将他追回来了,就算段袖扬言要杀了他,他也觉得无所谓。
毕竟,这世上有多少人可以死在自己最爱的人手上呢?
他爱段袖,这个意念胜过其他人对他的看法。
自他第一次见到饥寒交迫的段袖时,他就已明白,自己这一生是被他那纯洁的灵魂给系住了。
他叹了一口气,眼前的事物渐渐明朗,他明白自己的身体,或许已经渐渐到达一个极限了……
“小心!”
突然传来一声惊呼,而后只见一道身影将戎威轻轻地拉往后面。
“你在做什么?难道你没看到地上那些破碎的瓷杯吗?”
戎威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人儿,他有些怀疑地开口叫了他的名字:
“段袖?”
在这个夜深人静的夜里,不该出现的人儿却在此出现。
段袖发觉自己似乎过于明显地表露出隐藏的情意,连忙放开抓住他的手。
戎威感觉到手上失去了属于段袖的温暖,有些落寞地看着他。
“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戎威问。
“嗯,我睡不着。”
其实他是看到南屋里仍有光亮独自在黑夜里闪着,这才知道屋里的人还没就寝。
于是他便来了。
他亦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在三更半夜来到戎威的房外徘徊;或许只能说,这是太迟发现自己爱上别人的一时冲动吧!
只是想看看他,所以他就来了。
段袖的声音在他听来仿佛是夜里暗自浮动、盛开的幽香昙花,让戎威的心神一阵动摇。
“你穿得那么单薄,不该就这么跑出来的。”
戎威看着段袖瘦弱的身子说道,转身自木橱里拿了一件外衫给他。
段袖牢牢实实地接住他的衣裳,属于戎威的味道飘进他的鼻间,他心里满是一种被呵护的感动。
他的温柔、他的拥抱、他的爱情……这些马上都会是那个女人能理直气壮的拥有的,他再也无权待在他怀里。
“婚期” 段袖颤抖地问,“什么时候举行婚礼?”
戎威没想到段袖一开口,便是问他的婚期;他脸上虽没有什么变化,心里却有些失落。
“这个月十五。”
段袖的心在听到戎威的回答后,有一种被撕裂的感觉。
“恭喜你。” 他勉强自己自唇边吐出这句话,“辉儿终于能有个娘来照顾他了,你也……”
“你是真心这么想的吗?”
突然,戎威这样反问段袖,倒是教他有些措手不及。
“不是这样吗?” 段袖仍继续说谎,“我们也该做个了结了,毕竟这样的事不该长久。”
戎威静了一会儿,两人就在这满室的无言之下互相凝视着,彼此都猜不透对方真正的想法。红烛热泪,燃着一抹奇异的情愫,漾着彼此痛苦不欲人知的秘密。
他爱上他,却知自己可能已不久于人世。
他爱上他,却知他将迎娶小妾,自己将不能在此立足。
“你说的也对。” 许久许久,戎威才吐出这一句话,伴着心酸的冷笑。“我自始至终都应该明白,你不可能爱上一个杀害你喜欢的女人的凶手。”
段袖只是瞪大了眼睛。
他无法告诉他,他爱的是他啊!
“我……” 段袖只得转过身去,让夜色掩盖住他欲言又止的澎湃情绪。“我其实并不恨你 。”
就在他准备走出这间华丽的屋子时,身后那双有力的臂膀将他紧紧地环住,牢牢地将他拥入他怀念的温暖里。
他抱住了他。
思念、炙热的爱恋、心酸的喜悦,所有的新愁旧恨、复杂的情绪,全在这个怀抱中渲染成一片缠绵。
段袖原本要开门的手迟疑了,于是门便再度合了起来。

05

熟悉的气息将段袖包围,阔别已久的怀抱是如此温暖,他却心碎于这甜蜜的接触也许不会再有第二次。
“该死的!” 戎威低声咒骂着,他的唇在段袖的颈边游走,像是在寻找他熟悉的气味、相思的对象。“是你不好,你来找我的!”
段袖闭上眼睛,对于戎威的恣意掠夺不以为意,他颤抖着身子专心感觉他所给予的亲吻和爱抚。
是的,他要牢牢的记住,记住他曾给他的,记住他曾这样爱过他。
戎威的唇、戎威的指、戎威的胸膛、戎威沙哑的情欲……
“记得吗?” 戎威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三年前,也是像这样一个夜深人静的日子,你哭泣着、抵抗着,然后终归我所有。”
“我怎么会不记得。” 段袖的思绪陷入回忆中,“你总是不管别人的想法。”
“如果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就不要顾虑别人的想法。”
戎威那双勾人心魂的眸子里,带着浓浓的情欲,一种想要立即拥有段袖的欲望教他无法克制。
即使他将要娶妾,他却仍心系在他身上。
一开始会想娶妾,只因为他气不过段袖与梁印为何那么亲密,最后发现,这或许亦是让两人皆有台阶下的最好方法。
反正他将不久于人世,而段袖又急于想脱逃他的掌握。
这一切都照着他的希望进行着,他狠下心不去看段袖、狠下心不管段袖、狠下心不理段袖……
然而,一切却在他今夜的不请自来中全部前功尽弃。
段袖身上的衣裳被戎威解去了大半,两人就着这样不断亲吻的姿势退到床边,像是渴求对方身子的两头野兽,在戎威拉下段袖头上的发簪之后,双双倒在柔软的床上。
段袖如檀木般漆黑的发散在洁白的床垫上,双颊染上激动的潮红,心,亦在那一瞬间跳得狂猛。
戎威凝视着段袖不放,猛地撕裂他最后一件衣裳,露出他赤裸的身子。
段袖听到衣裳被撕裂的声音,他的心却不再恐慌。
的确,就像第一次般的狂野,戎威就像一头野兽般,急于向他宣告他的所有权。
段袖紧紧地抱住这覆在他身上的温暖眷恋,恣意享受着他短暂的虚幻。
是的,真的太迟了。
玩物居然爱上了主人。
他闭上乌亮的眸子,两行清泪悄然滑落在他苦涩的心中、苍白的脸庞上。
“你真的好美。” 戎威沙哑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仿佛是一种入侵前的安慰。
段袖没有回答,双眸仍是紧闭的。
他好害怕自己再多看戎威一眼,就会更加爱上他几分,就会更加离不开他。
“为什么哭?” 戎威皱着眉,在烛光下的段袖显得无助而脆弱。
“没有,没有什么原因。” 他低声回答,不敢告诉戎威自己哭泣的原因。
“反正你的心从来没有放在我身上过。” 戎威苦笑起来,“被我抱,或许是你哭泣惟一的原因。”
“不……”
段袖突然张开眼,陷入那凄楚的离别思绪里。
流下无助的泪水,他哽咽地回道:“不是的。”
不是的,他的心一直都在他身上,只是他不晓得,只是自己发觉得太晚,所以他注定要失去这个温暖的牢笼。
段袖猛然送上自己微抖的双唇,轻轻地吻上戎威的唇。
“段、段袖?” 戎威诧异于他的举动。
“求求你……” 他将脸埋在戎威的颈窝里,声音颤抖地说:“就这样……我们就这样……抱我,不要再问了。”
对,不要问。
不要问他们会不会有结果,不要问他们有没有明天,不要问他们有没有将来,更不要问他们会不会天长地久。
只因他们曾经拥有……
炙热的夏天在这个南方的小镇尽情地肆虐着,随着天气益加炎热,人心似乎亦浮躁了起来。
“千雯小姐,您不可以进南屋,老爷没有吩咐,就算是您也得先让小的进去通报一声——”
“让开!”
外头的家丁似乎阻挡不了千雯的来势汹汹,只见千雯推开了家丁,猛然推开门,一张怒颜很快地转变成一张谄媚的笑颜,“老爷——”
千雯的笑颜在见到床上的两人时立即僵住了。
只见那张大床上,两具交缠在一起的身体,让人一眼就明白昨夜他们经历了些什么事。
戎威那双有力的臂膀紧搂着仍在睡梦中的段袖,见到千雯的不请自入,显得有些不悦。
“你来这儿做什么?” 他冷冷地问。
千雯亦不是省油的灯,从上次在长廊的事件之后,自然知道戎威对于段袖仍是有情的,明白在他俩同眠共枕的这个尴尬场面上,不能生气坏了大事。
她的长远计划可是当上碧晴斋的女主人呢!
只见她笑脸盈盈地说:“老爷,您说过今儿个要去游湖的,怎么?您忘记答应千雯的话了吗?”
她杏眼瞥了瞥在床上仍沉睡的段袖,清楚地看见在他身上那些欢爱过后的红樱似的记号,一股怒意在心中慢慢窜起。
“或者,我们应该叫醒延误您行程的‘原因’?”
戎威有一股冲动想叫站在他眼前的女人马上消失。
“嗯……”
突然,段袖发出了声猫似的呻吟,而后倏然睁开星眸。
“怎、怎么了?”
段袖讶异于眼前这异样的气氛,眼看着戎威和千雯就像是要吵起来似的;在他睡着时,难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他连忙想起身,却被身旁的戎威给拉了回来。
“戎……” 他不安地唤了他一声。
“把衣服穿一穿,咱们去游湖。”
戎威的声音里有着一丝不容反抗的意味。
当戎威一行人出现在湖畔的时候,说实话,所有在湖边的船夫和游湖的人都吓了一跳。
那是一个多么奇怪的画面——碧晴斋的当家戎威带着他即将过门的小妾,及他最疼爱的男宠、自己的独子出现在湖边。
段袖觉得十分不自在,他实在不想出现在这种场合,让众人指指点点的。
他没有像戎威那样的勇气,能够毫不避讳人们对他的看法、能不介意他人对他在戎家的特殊地位的批评。
只见此刻在人群之中,千雯正小鸟依人的紧紧挨在戎威身旁,仿佛他身边的那个位置原本就是她的,谁也抢不走;而戎威则毫不在意远远跟在身后的段袖,让千雯就这么粘着自己。
这能怪谁?
原本戎威身边的那个位置就不曾是他的,为什么此时此刻见到这一幕,他竟会无来由的感到心痛?
他本来就应该要认分,戎威当初会着了魔似的要他,或许只是因为他跟男人是第一次,只是图个新鲜刺激罢了。
正当段袖出神的越想越沉重时,有个小小的扯力在他的衣袖上作怪着。
“师傅,您的脸色很不好呢!”
戎平辉担心地抬起小小的脸蛋,那与戎威相似的脸孔教段袖有些微微心疼。
“放心,师傅没事的。” 段袖笑了笑,指着前方的戎威和千雯,“我们得走快些,不然就跟不上你爹和小娘了。”
“她才不是我娘!”
戎平辉对于千雯突然闯入自己的生活,似乎颇不能接受,小小的脸上写满一种难以形容的排斥。
“不可以这么说话,我跟你讲过多少次了?” 段袖又板起夫子的面孔说道。
“我没有娘,也不需要娘,我只要师傅和爹。”
戎平辉的脸上闪过一丝恐惧,一瞬间又转换成一张笑颜,小手指着前面道:“走吧,师傅,爹他们租好船了。”
“啊——”
猛然自那船上传来千雯的尖叫声,师徒两人连忙往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
只见不知怎地,先上船的千雯竟失足跌落湖中!
“啊!救命啊!救命啊!”
不会泅水的千雯吓得花容失色,一双涂着丹蔻的手不停地在湖中大力拍打着,原本娇滴滴的嗓音此刻是扯着喉咙,不顾一切地大叫。
段袖几乎是在听到千雯的求救声之际,便一跃入水。
“师傅!”
戎平辉惊喊了声,可段袖已跃入湖中,很快的往千雯落水的方向游去。
虽说是盛夏,可湖水对于有病在身的段袖来说,无疑是场折磨。
水沁凉的程度教段袖心寒,不知是因为旧伤复发的关系,亦或是他心里那如千刀万剐的不愿……
如果,戎威注定不是他的,那他就还他一个幸福的家庭吧!
三年前,他的闯入让戎夫人含恨而死;现在,他希望能够救起这个女人,让千雯代替戎夫人,与戎威过着如一般夫妻的生活。
“千雯姑娘!”
“啊——救我啊!救……”
他抓住她的衣裳,水仍在千雯惊慌失措的拍打下激起好大的浪花。
“呜……”
此刻,段袖突然觉得胸口一股闷痛,在他抓住千雯的手后,竟咳了好大一口鲜血出来。
“啊!血!血!”
见到段袖口吐鲜血,千雯更是慌张了起来,就在乱挥乱动之际甩开了段袖的手。
“该死的!” 戎威低咒了声,随即亦跃入湖中。
此刻,段袖的手正随着湖水的冰凉而慢慢地丧失了救人的意识。
成全戎威跟千雯,始终被段袖认为是自己应尽的义务。
戎威十分快速的抱起快被湖水淹没的段袖;而另一旁,在岸边的人七手八脚的协助下,惊慌落水的千雯亦被拉了上来。
“老、老爷,好可怕啊!” 千雯不停地发抖着,一边挤向戎威所在之处,乞求着戎威的疼惜。“想不到湖水那、那么深……人家、人家好害怕哟!”
戎威连看都没看在身旁的女人一眼,他只是脸色凝重地抱着昏迷过去的段袖,快速的往自家轿子的方向走去。
见到这等情景的千雯心中十分不满。
戎威这个男人,居然在她和段袖先后落水时,先救起段袖?
这、这怎么成?
她可是他的小妾,怎能输给他的男宠!
“千雯小姐,快跟上去啊!”
此时,一旁的管家颜人义连忙示意她快点跟上主子的脚步。
这一场落水意外,可是他和千雯两个人联手想出来的绝妙好计呢!
为了巩固千雯在戎家的地位,颜人义可是拼命地献上计策,就是为了要让戎威对千雯好感倍增。
原以为戎威会第一个跳下水救佳人,谁知却是段袖早一步行动,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千雯立刻跟了上去,满是水渍的俏颜上露出了厌恶的神色,“那个段袖还吐了人家一身都是血——”
“你给我住嘴!”
戎威的怒吼,回响在湖畔的每一个人耳中。
所有人都被这样的怒吼给震慑住了,气氛是惊讶而默然的;连千雯都因为戎威这突如其来的怒意给吓楞得张大了嘴,完全忘了自个儿要说什么。
戎威怒视着眼前的千雯,过了好些时候,他才又抱着怀中那逐渐丧失温度的身子继续前进。
“你一定要活下去。”
当戎威将段袖轻轻地放进轿中时,他低喃地对着昏迷的人儿说。
“没有我的许可,你不准到地府报到。”
段袖听到了。
他真的听到了。
他听到他为了他怒骂千雯,听到他对自己说着这样强迫的温柔……
只是这副身子不听使唤,令他无法回应戎威。
戎威,你这是何苦?
段袖一直在心里呐喊着。太不该了,倘若他只是玩物,倘若他们这一段暧昧只是一段露水姻缘,倘若他们只是……
有太多的只是否定着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真的存在。
有一瞬间,段袖真的误以为戎威是爱他的。
他救了他,一个高高在上、冰冷无情的男人跃湖而来。
那是真情所至,亦或只是因为对自己的玩兴未过?
段袖真的胡涂了,真的难舍。
会不会戎威自始至终都是爱着自己的?
不,不会的。
因为他是那么高傲的一个人,没有人会了解站在如山顶般高处的男人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谁也不爱,谁也不信,却偏偏发现自己爱着这样一个男人呵!
只是太迟了。
他要离开他,他要还给他一个完整的家。
一个没有段袖的碧晴斋。
在一阵近似死寂的静默之后,段袖渐渐有了知觉。
当知觉回到那再也不堪承受折磨的肉体上时,是何等的痛苦。
那是跃入湖中的刹那,被水花激打的痛、在湖里被水侵蚀的心寒、呕血的掏心掏肺之苦、欲离开迟迟才发觉的爱……
种种不该是他的感觉,全都在他醒来时痛击着他的肉体,教他痛彻心扉啊!
“爹!爹!师傅醒来了!”
首先映入段袖眼帘的,是戎平辉那张忧心忡忡的小脸,仿佛是心爱之人的缩影。
“真的?”
原本在桌旁焦急等待的戎威,在听到儿子的叫唤之后,立刻像一头狂兽似的扑到床边。
“段袖!”
他焦急地喊着躺在床上、面容苍白的段袖,他唤他的声音是急迫的,带着一丝让段袖心疼的喑哑。
段袖眨了眨眼,失去水分的嘴唇微微颤抖着。
“要喝水吗?” 戎平辉十分机伶地到桌边倒了杯水,又快速走向床边。
“让我来!”
戎威一把抢过儿子手上的杯子,喝了一口含在嘴中,就这么当着儿子的面,以唇就口让段袖喝下水。
而戎平辉,他就这么看着他们两人,那双聪慧的大眸映着乌亮的光芒。
段袖没有推开戎威,不知道是根本无力或是因为不想,或许两者都有,亦或是后者比较多吧!
而让戎平辉这么小的孩子撞见他们两人的亲密,这还是第一次。
或许,亦是最后一次。
他贪恋着这个吻,或许是戎威最后一次给他的吻。
“要不要吃点粥?” 戎威在喂段袖饮水之后,低沉着嗓音问他。
“不……” 段袖这才惊觉自己的声音是哑的,或许是因为湖水让自己受了点风寒吧!“我想睡觉。”“那就睡吧。” 戎威的声音中透着些许的安心,“大夫说你要静养几天,我会差人在外头守着的,你有什么需要,就吩咐他们一声。”
“你其实不用给我那么多……” 段袖虚弱地说,“不用给我那么多特殊的待遇。”
“我就是要给你这么多。” 戎威又恢复他一如往常的冷酷模样,“你只要乖乖接受就好。”
段袖不再说话,只是将头撇向一边,不再看他。
戎威对站在一旁的戎平辉招手,示意两人该出去了。
当门关上的那一瞬间,仿佛将他与段袖两人的世界完完全全隔了开来。
戎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因为段袖的苏醒而放下。
对他而言,段袖的存在或许就如同他所自嘲的,是个玩物。
是的,他从一开始就给予这个玩物太多的特权。
给予他饭吃、给予他衣穿、给予他一处遮风避雨的屋子住,还给予他自己从未给人的真心。
只是没有人知道,连段袖本人都不晓得,高高在上的他,深陷情网的时刻来得太过猛烈,以至于他只能用强硬的手法,让段袖留在他身边,即使是杀了阿梅也无所谓。
那是从未热恋过的男人,用最笨拙的方式伤害了自己,亦伤害了所爱的人。
他见到段袖落水昏厥的那一刹那,心简直就要停止跳动了。
仿佛一年前,他与阿梅双双私奔,欲逃开他势力范围内的时候一样;他只觉得心跳几乎停止了,好像有人活生生地将他的心自他体内刨了出去,将名为恋着段袖的心从他体内硬生生地挖了出来。
他怕,他好怕自己的妻子在生前那可怕的诅咒,他怕他真的不能跟段袖在一起,怕段袖会因为这样而丢下他一人死去。
他还是自私的,明知道自己不可能长活,他还是那么眷着段袖的人、段袖的怒、段袖的冷、段袖的恨、段袖那少有的笑……
所以他杀了阿梅,夺回了只剩空壳的段袖。
他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月牙,一轮越趋于圆润的月亮无言地映着光芒,仿佛在对他叹息……

06

落水事件之后的几天,碧晴斋上上下下也开始忙碌了起来,这全都是因为千雯即将成为戎威小妾的日子快要来临的关系。
就在一个阴沉沉的午后,段袖的房里来了一位意外的访客。
千雯出现在段袖的房里,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凝重。
他们两人单独相处总是有些奇怪。
或许是因为联系他们两人的是那个冰冷的男子——戎威,所以千雯对他总是不友善。
是的,千雯这一次来,她的内心是有着百般的矛盾纠结。
她的命是段袖救的,虽说那场落水的戏码是她与颜人义两人合力策划的。
可她却因此见识到了戎威和段袖之间,确实不是像自己这样耍心机的女人用一些下三滥的手段就可以分开的关系。
或许,段袖对自己真的是没有敌意,所以他才会那么奋不顾身的第一个跳入湖中救她。
既然知道对方没有敌意,她决定与段袖在戎家和平共处。
“千雯姑娘,有事吗?”
段袖首先打破沉默。
“是有些事……” 千雯温和的语气倒是让人惊讶,带着些许哽咽的哭音,“只有您帮得了我了。”
只见千雯双腿一跪,就跪在段袖面前,那张漂亮的瓜子脸上净是一片哀凄。
“千雯姑娘!” 段袖连忙想要扶她起来,“你这是在做什么?快点起来!段某受不得这等大礼。”
“倘若您不答应千雯的要求,那千雯就在此长跪不起。” 千雯的勾魂眼流着泪,哽咽地说 。
这真是与她前些时候的态度有着天壤之别的大转变,千雯居然会上门跪着求他!
“您也知道我马上就要嫁给老爷当小妾了。” 千雯缓缓地说,“可我知道自己在老爷心里的分量,是不足以跟段先生您相比的;所以我今儿个来,是为了前些时候千雯不懂事冒犯了您的事道歉。”
“你在说什么?你想错了。” 段袖摇着头,他对于千雯说的话有些啼笑皆非,“老爷是爱着你的,所以他才会想娶你过门啊!”
“不!段先生您有所不知……” 千雯也摇着头说道:“自一年前您受伤之后,老爷在玉荷楼见了我,虽说是抱着我,可嘴里却总是喊着您的名字。”
喊着他的名字?
段袖被千雯的这番话震惊得久久不发一语。
“从那个时候起,千雯就知道自己比不上段先生,可是千雯却是真心爱着老爷的,所以千雯这会儿来这里除了感谢段先生舍命救我之外,还望段先生大人不记小人过,千雯进门后,两人能不计前嫌和乐相处。”
“千雯姑娘……”
段袖唤着她,并将她自地上拉起。
“你放心吧,当你嫁进戎家时,段某可能已经不在此地了。”
“什、什么!?” 这回换千雯吃惊了,“您说什么?”
“段某将和友人一同前往京城,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小镇了。”
他的语气坚定,然而却没有人知道在他冰冷的俊容之下,一颗心已被这样的决定伤得四分五裂。
段袖依旧挤出一丝笑容,一字一句地说:“段某跟老爷之间只是一时的迷惘。”
“可是我觉得……” 千雯不解地看着他,“您跟老爷之间……”
段袖笑得凄凉。
他只是摇着头,暗自心伤,不容许自己的心事被人瞧见。
“我们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对碧晴斋的主人而言,段袖将会只是一段回忆。”
是的。
自这个月的十五号后,戎威心里将不会再有关于段袖的种种。
至于自己,他将会一辈子记得自己是这么迟才发现他爱着一个冰冷的男人。
可那都已经成为过去了,他不会留在戎威身边,而戎威身边的人也不会是他。
戎夫人病死之前的咒骂声仿佛又在段袖的耳畔重现,他痛苦的闭紧了眼,可是脑中那飞快闪过的记忆却不曾消失。
你们绝不会有好结果的!我诅咒你们,一辈子都不会有好结果……
十四日的夜里,碧晴斋上上下下的人都为了明日的婚筵在做最后的准备。
在人来人往的大厅上,一片喜气洋洋的大红色是整个大厅里最明显的色彩。
有那些被高挂在屋檐上的大红灯笼、洁白的墙上贴起了大大的“喜” 字,一对龙凤红烛在黑檀木烛台上直立着。
“快快快!明儿个晚上的菜都准备好了吗?有没有还要叫鱼贩送的?鸡呢?够不够?”
“那边的椅子擦了吗?明天要给客人用的茶叶准备好了没?”
“柴火够不够?”
虽说千雯只是个戎家欲迎娶的小妾,可全镇的人都觉得这是件大事。
就光凭千雯可以与戎威身边最重视的段袖平起平坐来看,这就是一件相当不简单的事。
戎威宠爱段袖的事可是众人皆知;而一个女人居然可以在正室过世之后再进入戎家,这可是件困难的事。
段袖则静静地坐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着戎家奴仆们的谈话,幻想着明天将是一场与迎娶正室无异的华丽婚礼。
他仿佛是尊石像似的,安静地等着时间将这所有的一切记忆,包括痛苦的、甜蜜的、所有戎威能给他的全都杀死。
他没有落泪,或许是因为太过于伤悲,所以再也无法自眼中挤出任何悲伤的泪水。
他记得梁印跟他说过,他今儿个晚上就会离开这个小镇,上京做买卖去;他则会趁戎家的人忙碌之际,逃出与梁印会合,一同上京。
今晚,他想把这个家全部都记住。
尤其是戎威父子……
“你在想什么?”
低沉的声音、熟悉的气味都在在让段袖不用回头,便知道是戎威挨近自己身边。
而他,要鼓起好大、好大的勇气,才可以让自己不去看戎威的脸,不让自己将要离开的决心瓦解。
“没有。”
段袖漠然地与他对话,千言万语的爱恋在他的唇边欲言又止。
他不能多言,不能流泪,就怕戎威看穿他心里最脆弱的颤抖。
“胡说,你刚刚一直在看大厅里的奴才们工作。”
戎威猛然将他扳过身,那蛮横的温柔从指尖缓缓地传到段袖的身体里。
段袖撇开头,此时此刻的他根本不能抵抗戎威的一切。在他要下定决心离开的这一晚,他的心是脆弱的。
“明天就要当新郎倌的人不可以再逗留在我这儿。”
段袖转了个身,企图要离开那个温暖的怀抱。
“谁敢规定我要到哪里?这个碧晴斋是我的,我要上哪儿都是我的自由!”
戎威完全不容许他反抗自己,将他紧紧的往自己的怀里抱,一双有神的眸子专注地看着心碎的他。
“放开我!”
“你在乎我要娶千雯?” 戎威像是试探性的问着他,大手加紧了力道。
“我在不在乎有关系吗?”
段袖不禁苦笑,笑容里隐藏着心酸的忧郁。
“你可真的在乎过我的心情?我对你而言,只是个玩物吧!玩物的心情主人不需要顾虑的,不是吗?”
“你又在说什么傻话!” 戎威不悦地锁紧眉头。
“这不是傻话。” 段袖的眸子里充满了痛苦,“只是我再也忍不住、再也无法漠视你对我的态度了。”
“我不是对你很好吗?”
“好?”
段袖忍不住笑了起来,对戎威的回话感到悲伤。
“你认为把一只鸟儿关到金笼里,给它吃最好的、喝最好的,对它而言就叫对它好吗?”
“段袖,我不懂你的意思。”
段袖的笑容依旧挂在脸上,用他冰凉的手缓缓抚着戎威那张俊美的面孔,“那是对主人而言,只是主人觉得他对鸟儿好。”
戎威只觉得眼前又是一片模糊,教他看不清段袖的表情。
“如果你要我不娶千雯,那也可以。”
他恨自己的身体居然在这个时候出了状况,连忙撇过头去,放开了段袖。
“你在说什么?” 段袖的回答是冷淡的,“说要娶小妾的人是你,现在说不娶的也是你,你究竟想怎么样?”
“只要能讨你欢心,不论什么事我都愿意去做。” 戎威猛然回了他这样一句话。
讨他……
讨他欢心!?
段袖的心为此狂跳了起来,可马上又平复了。
“没有用的,今天会有一个千雯,不知何时还会有第二个千雯、第三个千雯出现。”
他想念着刚刚被戎威抱在怀中的温暖,然而自己已经不能再投入他的怀抱了。
段袖一咬牙,一个念头在他心里逐渐萌生。
“抱我吧!”
戎威因他突如其来的要求而楞了一下,待他回过神时,只见段袖已开始解下自己身上的衣裳。
“你在做什么!”
他怒吼着,想要阻止段袖的行为。
可他的身子却在颤抖,不听他的使唤,且眼前的景象也越来越模糊。
“反正我的功用也只是让你发泄欲望而已。”
他的声音冷得像冰似的无情,却没人见到段袖的心,亦随着那些不被人知的情感给撕碎了。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声在屋内响起,教人想躲都措手不及。
段袖的俊颜上马上多了一个五爪红印。
“我从来没有这样看待过你,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他最心爱的人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记耳刮子。
这是戎威第一次打他。
段袖没有回话,戎威亦不再多说,就这么推开门,拂袖而去。
此时,不知从哪儿飘来了一股凄凉。
罢了!
就这么算了吧。
他还能强求些什么呢?
他什么也没有,亦不能开口要戎威不娶千雯。
就让这一巴掌打醒自己吧!打醒他这辈子的痴梦。
只想要戎威爱他的痴梦。
十四日的夜里,一道身影自碧晴斋的后门窜出,很快的消失在漆黑的夜色里……
鞭炮在晴朗的日子里炸得刺耳,教所有的人都不禁为这场喜事注目着。
碧晴斋上上下下、小镇里老老少少全都挤在戎家气派的大门边,就为了一睹即将成为碧晴斋女主人千雯的风采。
“来来来,大家别客气!”
颜人义拿出切成块的喜饼,差着家丁分送给其他伫立在门外的镇民;对于盛名在外的碧晴斋所做的糕饼,自然是马上分食一空。
南屋,这个今天新郎倌的房间里,自然亦是喜气红艳一片。
头又痛了。
戎威皱起眉。
对于今儿个是主角、是新郎倌的事,他完全不在意,就像那与自己完全不相干,但门外的喧闹却像是在告诉他,他该出去了。
段袖不晓得怎么样了?
昨夜他打了他一记耳光,现在他是不是还在向阳的屋子里跟自己呕气?
戎威不禁觉得好笑,他今天要迎娶千雯,心里却仍挂念着段袖。
“爹!”
戎平辉的声音紧急地回荡在偌大的宅院里,与这一大片喜气洋洋的婚筵完全不搭调。
他连忙推开门,却没看到儿子的身影,于是着急的大喊:“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师傅不见了!”
这一次,戎威终于知道儿子的所在位置了。
戎威想要向前奔去,顿时却觉得天地都在摇动,让他走亦不稳、站亦不定。
段袖又从他身边逃离了。
跟他以前与阿梅私奔的时候一样,总是像强光下无声无息的影子,消失得那么突然,仿佛他从不曾在他身边一样。
他,就这么恨他吗?
恨到连说再见都不愿,还选择在他迎娶小妾的今日从他身边逃离。
他是爱他的。
可为什么段袖不能理解他的爱?
他用尽一生的力气,给予他最好的、给予他自己生命中每一份美好的事物;只要是他有的,绝不会少了段袖一份。
他会用所有的方法让段袖爱上自己的。
只要给他时间,戎威相信段袖一定会从排拒变成接受他的爱,进而像自己一样有所回应。
可为什么……
为什么上天就是不让段袖爱上他?
我会杀了你。
不知为何,戎威突然想起段袖在那一个私奔的夜里,那句宛若是咒语的话在他耳畔响起。
是的,他一定会。
因为段袖的离去,就是一种谋杀他最好的方法。
而段袖的确已经达到他的目的。
当戎威倒下的时候,他最后看到的世界——
是一片凄凉的红。

07

三年后
段袖骑着马儿,一身雪白的站在小山坡上俯瞰着平原的景色。
风很大,天气完全没有他离开这个小镇时的炎热。
三年后的秋天,小镇已是一片落叶金黄的景象。
他是那么的想念这片土地,可又是那么担心自己再踏上这儿的时候,会因为那些回忆而心痛不已。
“段袖,你别一下子跑那么快嘛!”
身后传来梁印的声音,他这才回过头去,看着梁印策马奔来。
“梁印兄,真是对不起,我太想念这里了。”
段袖露出少有的腼腆,他的模样让梁印笑了出来。
“倘若今儿个你这可爱的表情被京城里的同僚见着了,大家肯定都会为你怦然心动。”
“别取笑我了,梁印兄。” 段袖皱起眉,将马儿掉转个头,“不会有人瞧见我这个表情的 ,当官就要有当官的模样。”
“是是是!段大人所言甚是。”
梁印跟了上去,两人并肩骑着马。
看着山坡上满地的金黄落叶,一排排静静伫立在两旁的银杏正无声地飘落着叶子,仿佛在感叹命运的无常、四季的变更。
“时间过得真快,你离开这儿已经三年了。” 梁印叹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回忆道:“从一个碧晴斋的教书夫子,摇身一变成了状元、成了朝廷命官。”
“当初要不是梁印兄肯带我一起上京,又坚持出资让我上京考试,段袖现在也不会在朝为官。”
“哪里,是你自个儿认真。” 他微笑地看着老友。
段袖虽笑着,心里却是无限欷吁。
他的旧伤在上任为官之后便请了京城的名医细心诊治,如今他已不再是一副被旧伤所累的身子。
可心,却已是破碎的了。
“还在想他吗?” 梁印突然问他。
当初他同梁印一起上京,便毫不隐瞒地跟梁印说了他与戎威之间的事。
马儿载着段袖无言地往前而去,踩在一片金黄落叶上的是满腹不为人知的心酸。
梁印见段袖没有回答,看着他细瘦的身影,教人忍不住为他的过去心疼。
“倘若不曾想过他,你就不会回来了,是吗?”
梁印在他身后喃喃自语着,而落叶,将他的话语埋在这片金黄的树林之中。
他是爱着他的。
所以当初才会选择离开,离开这片有着戎威的天空。
他仿佛是戎威细心饲养的鸟儿,可就在他的牢笼没有关紧的那一瞬间,突然展翅飞向一个没有戎威保护的地方。
他一直猜不透戎威的心,就算待在他身边这么久,他仍不晓得像他这样一个冷静而可怕的男人,心中究竟在盘算些什么。
就算在他要离开的那个月夜里,他也不能明白戎威为何会说只要他高兴,他可以不娶千雯。
那一记耳刮子,打得他好痛、好痛。
心是碎的,但他还是要还给戎威一个幸福的家。
他不明白,自己在京城待了那么久之后,为什么会突然兴起回到这个小镇的念头。
是要看看戎威和千雯幸福的模样吗?他们是否已经儿女成群?辉儿是不是长大了?
可看了又能怎么样呢?
段袖的唇边不禁又扬起一抹淡淡的苦笑。
他是再也回不去了,回不去六年前与戎威初识、被囚似的热情,回不去他与阿梅私奔时的可怕,也回不去他打了他一巴掌的那个月夜里。
而戎威心里,是不是还惦着他?
他不知道,亦没有勇气知道。
梁印和段袖选了间客栈住下来,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有着不同于小镇过往的繁荣。
“来来来,两位客倌里边请坐,要吃点什么?”
热情的店小二招呼着他们两人坐在客栈里的一角,很快的擦了擦桌椅,带着客气的笑颜道:“本店的招牌菜有红烧凤爪、酒酿苦瓜封、龙凤四喜,若客倌还要喝点酒,我们这儿也有陈年好酒……”
“给我端上几盘青菜和烧肉。” 梁印吩咐着,“顺便来一壶普洱茶。”
“是!”
店小二十分热情地应和着,可在看了坐在一旁的段袖一眼后,却疑惑地道:“客倌,您……您好眼熟。”
段袖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回答:“是吗?可我倒是第一次来到这个小镇。”
“是吗?那您可要好好的逛上一逛了。”
店小二继而连珠炮似的介绍着:
“我们这儿最多漂亮姑娘的地方就属玉荷楼了,那儿的姑娘琴棋书画样样都行,您若想欣赏咱们这儿的湖光山色,从这儿过去几十步便到;还有曾经声名大噪的碧晴斋——”
“曾经声名大噪的碧晴斋?”
段袖的眉挑了起来,对于店小二突然提起的碧晴斋,眼睛为之一亮。
“客倌,您们应该都知道吧!这碧晴斋的糕饼可是曾经闻名全国的。” 店小二摇了摇头,像是在说故事似的叙述着:“可就在三年前,碧晴斋的当家要娶小妾那天,突然不明所以的昏倒了,自此再也没有醒来过。”
“什么!?” 段袖听到这个消息,脸色惨白地问:“为什么会这样?”
“这我们就不晓得了,听镇上的大夫说,那是种怪病,通常几百个人里才会有一个人染病,听说戎家几代前也有人得过。”
“那碧晴斋……碧晴斋的生意呢?” 段袖紧张的看着店小二,“碧晴斋的人呢?那些庞大的生意呢?”
“在戎老爷倒下的那一天,他们的管家颜人义把碧晴斋的金银财宝全一卷而空,还放火烧了碧晴斋。”
段袖只觉得全身的力量都被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给抽空了。
他虚弱的身子摇摇欲坠,仿佛就要倒地。
“段袖!” 梁印连忙扶住他,“你没事吧?”
段袖白着一张脸,双眸像是已无灵魂似的,手努力撑着桌子,让自己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昏倒。
他开始摇着头,嘴里喃喃自语:“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段袖,这里是客栈。”
梁印连忙要他克制住自己异常的举止,因为段袖的行为已经引起其他客人的注目。
“不!怎么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情?”
段袖终于吼了出来,他甩开梁印搭在自己肩上的手,就这么头也不回地奔了出去。
不可能的!
这种事怎么可能会发生在碧晴斋?
碧晴斋是如此风光,永远都是那么气派,而掌权的那个当家是那么的冷酷又精明干练,段袖相信没有人可以打败戎威的!
他不停地跑着,不管路上的行人对他频频施以注目礼,不顾一切地往他记忆中的碧晴斋跑去。
那是不可能的。
店小二一定是在说笑。
对,是在说笑。
戎威绝不可能会倒下来,绝不可能在他离开后的隔日就长睡不起。
他记得在这条大街往左转之后,就会看到碧晴斋气派的大门和宅院,那里有着他和戎威三年的回忆。
他一定会看到完整的戎家,完整的碧晴斋,然后他会疯狂地嘲笑刚刚店小二所说的……
然而,一到目的地,一片触目惊心的断垣残壁教人觉得可怕。
段袖的笑容僵在脸上,眸子所映出的景象令他不得不相信方才所听到的话是真的。
繁荣、气派的碧晴斋仿佛只是过往云烟,那高傲不可一世的堡垒被烈火烧埋在这片焦土之下。
“不……!”
他一步一步地走近那片废墟,无法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是真的。
“怎么可能?戎威……戎威的心血,他费尽心力建立起来的碧晴斋怎么会、怎么会……”
以往的记忆一幕一幕地在他脑海里回荡着,那些漂亮气派的长廊、高贵古典的摆设,一草一木全都是戎威的化身……
“那场大火夺走了碧晴斋几个家丁的命。”
梁印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了上来,在段袖身后开口说着店小二在他奔出之后所说的话。
“千雯也死了,为了救戎威父子两人。”
段袖楞了一下,对于梁印的话感到震惊。
“千雯也死了?” 神志有些恍惚的段袖缓缓地转过头来,看着赶来的梁印问道。
“是的。”
“那戎威、戎威跟平辉……” 段袖冲上前去,紧抓着梁印的衣襟迫切地问:“他们父子俩呢?如果千雯舍命救了他们两个,那他们现在人在哪里?”
“段袖,你冷静点!” 梁印将他的手拨开,对无所适从的段袖说:
“虽然我们刚知道这些骇人听闻的事实,可你该知道现在不是你慌张的时候。”
“那你要我怎么样?”
段袖吼着,“他不在了,他不在这里!我就是要回来见他的,可他却、他却……”
他不能言语,手无力的垂落。
段袖跪坐在地上,无奈的失望将他推落深渊。
他是回来见他的,然而没想到一别三年之后,见到的竟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在他的记忆中,碧晴斋总是美好的,总是华丽的代表,总是充满了朝气,还有那个男人的霸道。
“现在什么都不是了,什么都……不是了……” 他低着头,伸手捂住自己痛苦的面容,喃喃自语。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有些沙哑的声音自他们两人身边响起——
“师傅?是师傅吗?”
段袖抬起头,看到一个与戎威十分相像的少年。
当他看到沉睡中的戎威时,段袖一颗饱受相思折磨的心几乎崩溃。
破旧的茅草房,有一股潮湿的霉味,脏乱的桌椅,小小窄窄的木床上躺着他朝思暮想的情人。
段袖和梁印进到这间简陋的屋子时,他们完全无法相信,曾经叱风云的碧晴斋当家戎威,如今竟会沦落至此。
“爹在迎娶小娘的时候,就这么倒了下去。”
戎平辉褪去了男孩的稚气,在这三年内,他已成为一个少年。
“为什么……” 段袖的眸子里映着心上人的睡颜,他一字一句慢慢地问:“为什么他会突然倒下去?”
“爹本来就有病,只是他一直不愿意跟任何人说。” 戎平辉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段袖。
“为什么不说?为什么非得要把自己弄成这样?” 他的心又痛了起来。
“爹原本是碧晴斋的伙计。” 戎平辉缓缓地说着,“是因为爹认真工作,我外公才将独生女许配给他。”
“什么!?” 段袖大吃一惊,“戎威从来没有跟我说过这件事。”
“爹是个沉静的人,他不会跟人说他的心事的。” 戎平辉的眸里闪过一丝回忆的痛苦,“ 他不想让他所爱的人担心。”
“爱?” 段袖感到有些莫名其妙,“不想让他所爱的人担心?”
“您不晓得吗?” 戎平辉一字一句大声地说:“我爹他一直爱着您啊!”
戎平辉的话让段袖大吃一惊,但他只是一味的摇着头,“不可能的!戎、戎威……”
“是真的!” 戎平辉大声地说:“爹爱您,他一直都是爱您的!”
“不可能!” 段袖更是激烈地否认了他的话,“辉儿,那是你们表面上所看到的,事实上你爹从来都不曾爱过我,我只是……”
段袖脑中,对于那些心碎的往事,竟与现在的激动交融成一片空白。
“您只是从来都没看清楚事情的真相而已。”
戎平辉更往前走近他,缓缓开口:
“师傅,我爹倘若没有遇上您,可能这一辈子都会是孤单的过活,因为我娘一点也不爱我爹。”
“你在胡说些什么?这怎么可能!”
“是真的,我娘是个不喜受男人束缚的女子,许多男人为她倾倒,她也喜欢这种感觉。”
戎平辉继续叙述着往事。
“我外公让她嫁给我爹这样一个个性稳重又不善表达感情的男人,对她而言是很大的束缚,所以她从未尽到一个做母亲的责任,总是……总是喜欢与那些跟爹有生意上往来的男人……”
“怎、怎么会!”
段袖突然想起当初每当他要辉儿对千雯尊重些时,他总是一脸不以为然。
“师傅,这些年来您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戎平辉的声音转而变成哽咽,他的眼中泛着泪光,“辉儿真的好想您。”
天啊!
他究竟做了什么错误的决定?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床上,戎威的俊容依旧,只是再也不曾醒来。
只是因为他离开了他?
只是因为他从来都不曾将爱挂在嘴边?
只是因为他从来都不曾理解过,在他从没说出口的强迫与霸道的背后,那一层一层冰封之下的真情?
看看自己做了什么错事……
第一次与阿梅私奔,第二次在月夜的告别,肯定每一次都狠狠地撕裂了这个口拙的男人的心。
自己总表现出冷淡的表情、如木的反应,他们的相处模式总是冰冷而可怕的。
他错过了戎威能给予他的所有,辜负了一个男人对他的真情。
轻轻抚上戎威的脸,段袖的泪不禁夺眶而出。
“真奇怪。” 段袖笑了出来,笑中带泪的他显得有些凄怆。“我还以为自己再也哭不出来了,没想到……”
没想到在见了戎威之后,心痛依旧,自责加倍。
“原以为自己的离去对他而言是好的,没想到却……”
段袖哽咽得无法把话说完整。
“够了!” 梁印搂住他,“段袖,咱们要想办法救戎威,不能再让上天这么折磨你们这一对了。”
“救他?”
“对!” 梁印肯定地说:“咱们回京城去!”

08

他要离开他身边了。
他知道的,因为段袖又露出那种表情了。
那是种似笑非笑,眼神中带着一抹他从来都不能明白的忧郁。
戎威想要走近他、想要抱住他,要他不要离开他。
他该怎么告诉他他,自己是爱他的?
从第一眼见到他,他原本冰冷的心就开始沸腾。
他想要他,想要段袖的身体、想要段袖的心、想要段袖的笑、想要段袖的爱……
他要他成为这世上最快乐的人。
可是他还是没有办法靠近他一步。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段袖似一抹幽魂般自他身旁越飘越远,终究离开了深陷黑暗无可自拔的自己。
他已经堕入地府当中了吗?
所以无法再触得阳世的人,因为阴阳有隔,人鬼殊途。
可他不甘啊!
他好不容易才找到这一辈子惟一的幸福,好不容易知道爱一个人的滋味,怎可就这样走过幽幽冥河,往九泉而去?
他想追段袖,可黑暗的深渊却将他拖进无底的痛苦里,再也无法重头、无法呼吸。
就算要死,他也要死在段袖手上!
他不想要来生,也不问前世,他只想要今生今世,只想要在今生今世与段袖双宿双飞……
戎威倏地睁开了眼,一身的冷汗在他那场仿佛完全无法脱离的恶梦中大量地自虚弱的身体排出。
“爹!您终于醒了!”
映入自己眼帘的,是一个与自己有些神似的小少年。
儿子?
这是怎么一回事?
为什么辉儿会突然长得这么大?
他记得他还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儿,怎么一下子像是拉长似的长成一个少年的模样?
戎威想要问话,可全身却仿佛散开筋骨似的痛苦,所以他干涩的唇只能动着嘴形而发不出声音来。
“要喝水吗?”
这道声音是那么熟悉,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以为是自己幻听。
然后,他思念的人儿真的出现在紫色的纱帘后。
段袖!
是的,是段袖。
那总是带着忧郁的浓眉深锁、那双乌亮而悲伤的眼睛,还有像是冰雕的娃娃般美丽而冷酷的面孔,是他的段袖没错。
可段袖的俊俏虽没变,却添了几分成熟的味道。
戎威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变化。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让我来。”
段袖不知从哪儿端来一杯茶,先饮了一口含在嘴中,然后就这么靠近了戎威的唇,让他就着口饮了下去。
啊!
这唇是那么甜蜜,与他第一次尝到段袖的甜美是一样的。
这景象似曾相识,只是角色互换了。
段袖口中的水像是一道记忆的清流,温暖地流入他冰冷又痛苦的体内,顿时减轻了他的痛楚。
三年前,戎威亦是这样以口哺水给段袖,在小小的戎平辉面前。
这一次,换段袖了。
“爹,您昏迷了三年,是师傅把我们接到京里,还连夜请宫中的御医来诊治您的……”
戎平辉的话恍恍惚惚地传进他耳中,可戎威却贪恋着段袖自动送上来的唇瓣上的温柔。
三年?
他昏睡了三年?
管他的。
他现在只想好好地品尝段袖第一次主动的献吻,如此缠绵的温柔。
“啊!戎威终于醒来了。”
京城,在梁印的府邸中,梁印有些懒散地伸了一个懒腰,他转过头去对段袖微微一笑。
“果然,爱情的力量是很伟大的。”
“梁印兄,你又在胡扯了。”
段袖没好气的啜着手上上等的普洱茶,一丝温润的味道让他缓了缓心中的焦急。
上京快三个月,戎威总算在昨日醒来,也教段袖松了一口气。
“应该是说御医的医术好,几个晚上诊治下来,终于把戎威的身子给慢慢地调养了过来。”
“可不晓得是谁,从小镇上找到了戎家父子,就连夜策马赶回京,一刻也不容延误,心焦如焚似的紧张哟?”
梁印故意捉弄他,逗得段袖原本冷静的脸上不禁漾起一片红晕。
“还有啊,是谁在半夜抵达京城时,立刻将正在熟睡的老御医给挖起来,匆匆来给戎威诊治呢?”
“梁印兄……”
“之前不晓得是谁,每日上完早朝,就匆匆赶到我这个小商人的家里,只为一探戎威的病况,还每晚留守在他床边不肯歇息,就怕戎威张开了眼没人照顾。”
“够了!梁印兄。”
段袖的脸已经红成一片,他难为情的站了起来,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好意思。
“呵呵,不好意思了吗?”
梁印仍不放弃寻他开心的机会,故意摇头晃脑地说:
“人家常说段大人是个冷面书生,在朝为官的一大奇景是见到段大人如花似玉的微笑,出金千两,只为一笑——”
“我要走了。”
段袖说着,便真的往门外走去。
“嗳!段袖,怎么着?说你两句你就生气了?”
梁印连忙作势要他留下。
“别走啊!为兄是在跟你开玩笑的嘛!你才来没多久啊!”
“我真的要回去了。”
段袖的脚步依旧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往门边去的速度。
“你不留下来看看戎威吗?”
身后的梁印突然提起心上人的名字,让段袖的脚步停了下来。
一见自己抓到他的弱点了,梁印连忙跑过去,装腔作势地说:“对嘛对嘛,一下朝就急着驱车来到为兄家,当然是要来看戎威了;咱们好不容易才将他弄醒,你们怎么不多聚聚?”
段袖脸上的红潮渐渐退去,俊俏的面孔上有着一种说不出的坚定。
“不了。”
“为、为什么?”
梁印为他的回答大吃一惊。
“你好不容易才救醒他,两个人饱受上苍无情的捉弄,差一点天人永隔,现在你却不想见他?”
段袖投给梁印一个有些凄苦的微笑。
“倘若我现在硬是要见他,戎威也不会肯见我的。”
“你在胡说什么?”
“以前,因为不了解戎威的个性,所以我不会去想他行为背后的意义。”
段袖抬起头来,看着有些灰颜色的天空,在这隆冬时节,空气中窜着阵阵冷意。
“可现在我知道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那跟你不见他有什么关系?”
“他曾经是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的人,现在却什么都没有了,你觉得他会肯接受我的施舍吗?”“这……”
段袖笑了,“我爱他,所以我尊重他的尊严。”
“段袖,你太傻了。”
段袖幽幽地看着地上潮湿的泥泞,“今儿个,皇上又有意无意地问起我的婚事。”
梁印突然大声地回道:“啊!你是说公主……”
段袖点点头,叹了一口气。
“皇上自我为官之初,便一直希望我能与他的小公主成婚,每次我都是委婉的拒绝了;可这已是我为官的第三年,皇上那边实在……”
“也对,为了救戎威,你还特地请皇上允许御医使用一些珍贵的药材,这点倒是欠了皇上一份人情。”
梁印疑惑地看着他,继而说道:“你要怎么做?迎娶公主?或是你们就这么一辈子都不见面?”
“会见面的。”
往门外移动的段袖神情严肃地说:“但我会等他肯见我的时候,我才会出现。”
看着在寒风中渐渐离去的孤单马车,梁印心中无限感叹。
爱,真的太苦了。
又是那么的让身陷其中的人玩味着这份痛苦。
雪,无声无息地落在京城。
冬季的第一场雪,是如此洁白、如此纯情……
“爹。”
由于从小生长在南方,如今北方京城的寒冷,让戎平辉十分不能习惯,冻得连鼻头都红起来了。
他搓着手,一边试探性地道:“师傅、师傅的马车刚刚走了……”
大病初愈的戎威,无言地倚着门,从梁印替他们安置的二楼厢房看着无声无息飘落的雪景。
“您、您不去见见师傅吗?”
戎威的眸子依旧望着远方。
他刚刚的确看到了。
看到情人的背影,看到在初雪乍落的那一瞬间,段袖进到马车里,然后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孤单的离去。
看着那睽别了那么久的身影,他的心无来由的一阵抽痛。
其实他真的很想奔向他。
想狠狠地将他搂在怀中,一遍又一遍告诉他,自己有多么爱他,有多么爱他……
在这冷冷的屋子里,戎威只觉得寒冷。
“我现在有什么脸去见段袖?”
“爹……”
“以前,我可以给他很多很多,让他衣食无缺,给他最优渥的生活。”
戎威伸出双手,却是发着抖的。
“可现在呢?我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是,这样的男人,可以给一个朝廷命官什么样的未来?”
“爹,您该知道师傅不是那种人。”
戎平辉替段袖申诉着:“我可以看得出来,师傅是真的很爱您的,要不然他不会回到小镇来,不会这么不辞辛劳地替您请来御医为您诊治,不会将我们接到京里……”
“我知道!”
戎威吼着,他的声音是悲伤的。
“他为我所做的一切,我全听你说了。我知道他是为了还我一个幸福的家庭而离开我,为了看看我是否幸福而再回到小镇,为了我的病情而连夜赶回京,还请皇上准许御医使用名贵的稀世药材,希望我醒来,夜夜看守在我身边——”
“既然知道你们为什么不在一起?”
戎平辉亦大声地吼了回去。
“你们明明就是相爱的,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为了面子、为了尊严而拉不下脸来见面?”
戎平辉奔向父亲,激动地说着:“爹,您并没有欠他什么,当初师傅不也是在饥寒交迫的时候,被您搭救的吗?你们现在是谁也不欠谁了,不是吗?啊?去见他吧!”
“你没听到他们刚刚的谈话吗?”
戎威的眼中全是痛苦。
“公主或许可以给他更多的幸福。” 戎威的脸颊上,不晓得什么时候已滑下两行清泪。“ 我已不是能给他幸福的人了,我现在惟一能给他的只有……”
“只有什么?”
“自由。”
是的,他只能给予他自由。
自此,名为段袖的鸟儿,可以飞出戎威替他打造的黄金鸟笼,翱翔于天涯海角。
接到圣旨的那一刹那,段袖其实并不惊讶。
雪,仍是无声无息的下着,飘在窗外,却仿佛落在段袖的心里。
他早就明白皇上的意思了。
他拿御医和那些药材为条件,就是要换得一个乘龙快婿。
所以皇上默许,用皇室的珍贵药材和御医来诊治一个平民。
段袖笑了。
他早就知道这一天会来,却没有想到会是那么快。
摊在烛光下的圣旨,刺眼得教人想落泪。
“呵……”
他笑了,从微笑慢慢变成了狂笑。
“难道这是上天在惩罚我吗?” 他大声地说着,“让我想得到的东西永远都晚了一步,无论是功名、无论是爱情!”
六年前,想要功名却名落孙山。
三年前,了解自己爱上戎威,却不得不离开他。
现在,他即将成为皇室的一员。
“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
他怒吼着,一挥手,将所有在桌上的东西全扫落在地上。
就在那一瞬间,烛台撞上了那道圣旨,熊熊的火光立刻在他面前疯狂地烧了起来,摊在地上的圣旨因被火舌窜进了筋骨而扭曲。
他不想再让命运捉弄自己了。
他不能再让命运左右,让他失去所爱……

尾 声

“爹,外面又开始下起雪来了,您别老是靠着窗,会着凉的。”
戎平辉拿着烛台来到戎威房里,一丝光亮很快地驱散了在冰凉屋子里的黑暗。
“没关系的。” 戎威的视线仍没有离开过窗外已是一片漆黑的世界。
“现在还不会很冷,不会着凉的。”
“您一直看着窗外,是在等师傅吗?”
戎威楞了一下,靠在窗边的身子很快地又恢复原来的姿势。
“或许吧!” 戎威露出一个苦笑,在已染上一片雪白的地上,毫无人迹踪影。“可我们是怎么也不会有结果的。”
“爹……”
“辉儿,等你长大,千万不要像爹一样……” 戎威叹了一口气,幽幽地说:“到了这把年纪还搞不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爱一个人就要努力的爱,千万不要像我……”
就在他感叹之际,窗外那熟悉的叫声教他们父子俩为之一楞——
“戎威!”
“是师傅!”
他们两人同时往下看去,只见段袖一身雪白,乘着一匹黑马,就这么伫立在梁印家的院子里。
“把窗户关上,我不想见他!” 戎威作势就要往后走去,可他明白自己是十分想要再看情人一眼的。
他睡了三年,真的再见到段袖,只觉得恍如隔世。
“你不要逃,戎威!” 像是知道戎威的心事似的,段袖大声地呼喊着要他转过身来。
戎威定住身形。
段袖所乘的马儿不停地喷着白气,可见他们这一人一马是赶得飞快而来。
没错,他是下定了决心。
“我把皇上赐给我的官邸烧了。” 段袖大声地喊着,“现在城里的人大概正忙着救火吧!”
“烧!?” 戎威不敢置信地往窗外看去,一时忘记自己不愿见他的决定,他气得骂他:“你到底在想什么?竟然把皇上赐给你的官邸烧了!”
“是啊!” 段袖的笑容像是十分开心,他的笑声开朗得教人不敢相信,好像他方才是在叙述别人所发生的事情一般。
“什么叫是啊?” 戎威怒吼着,“你居然就这么若无其事的烧了自己的官邸,那你以后要住哪里?你要怎么跟皇上交代?”
“或许以后会住皇宫。” 段袖仍是开心的,“皇上今儿个下旨,要将公主赐婚给我了。”
听到“赐婚” 这两个字,戎威猛然觉得心痛。
他们之间,总是会有一个女人挡着。
从一开始的元配,到他娶小妾,又到段袖要成为皇上的乘龙快婿,仿佛他们之间一定得有个女子从中作梗才行。
“那很好啊,你爱烧几栋皇上给你的官邸都没有关系了。” 戎威压着窗棂的手微微地颤抖着,“夜深了,又下这么大的雪,别站在这儿,你可以回你的‘皇宫’休息了。”
“喂!”
戎威准备要关窗的手,又因楼下人儿发出的抗议声而停下。
“又有什么事?” 天!他快要被段袖给磨光自己的决心了。
“可我不想住皇宫。” 段袖的口气像是调皮的孩子,他仍固执地仰着头,看着那一扇欲掩不掩的窗子里的戎威。
“那你想要什么?”
两人相望许久,大雪在两人的视线中成了一种朦胧的美感。
他们都知道对方想说什么,可戎威却不能开口,因为他曾允诺要给他自由。
“他想要你啊!笨蛋!”
父子两人被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的梁印吓了一大跳。
“梁、梁大叔。” 戎平辉被吓得说话口吃。
只见梁印手里拿着一个包袱,很快地将它塞进戎威手里。
“这是什么?”
“私奔的盘缠。” 梁印对他微笑着,“去吧!瞧瞧人家都丢了官,还把房子烧了,你再这样坚持下去,怕是到死都会后悔的。”
“戎威!” 段袖的声音再度从窗外传了进来,“还记得主人与鸟吗?主人一直以为他所做的,都是为了鸟儿的幸福,可是鸟儿真正想要的幸福,主人却不懂。”
啊!是啊。他一直以为放段袖自由,让他可以跟皇室通婚,对他而言是最好的,却没有想过段袖的想法。
“我只要你!你听到没有?”
段袖的声音是那么激昂、那么热切,宛若是冬天里熊熊窜起的烈火一般炽人。
“我要和你私奔!”
他说出戎威最想听到的话。
六年了,他等他爱上自己、说出他只要自己这句话,等了六年。
“去吧!孩子我会替你照顾的。” 梁印摸摸戎平辉的头,“我会让这个孩子跟你一样,成为一个精明的商人。”
“爹,快去!” 戎平辉亦鼓励着他,“您为了碧晴斋忙碌了好些年,现在该是我们还给您和师傅自由的时候了。”
戎威心中的担子,似乎都在他们的鼓励下丢开了。
他义无反复地从窗口一跃而下——
“戎威!” 段袖惊叫着,幸好雪地柔软。
“有没有怎么样?” 段袖连忙下马,往前奔去查看情人的伤势。
“没事的。” 戎威拍拍身子,站在他面前讷讷地问:“你真的要我?”
“我真的要你。”
“可是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我什么也不能给你。”
“我也是,我也什么都没有。” 段袖笑着回答。“但我的命可以给你,我的身可以给你,我的爱可以给你。”
戎威亦笑了,“这么巧?我也是。”
他们一同骑上马,在雪夜里离开了梁印的家。
“你们一定要幸福喔!”
雪夜里,戎平辉的声音像是恳切的祝贺似的回荡着……
他们只要彼此。
虽然花了一点时间,但没关系,只是六年;虽然失去了一些外在的东西,但没关系,只是一些庞大的家产和驸马的位置,而这些都不是相爱所必需;虽然差一点失去彼此,但没关系,只是患了一种少有的疾病和曾经饥寒交迫。
该庆幸的是,彼此都还能再见到面,且相知相守。
他们是该幸福了!
因为上苍让他们历经种种磨难之后,仍明白对方就是彼此的惟一。
他们从此浪迹天涯,双宿双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