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8-31

闪灵: 海中篱

楔子

西海。
月光下的海水平静无波,偶有顽皮的不知名鱼儿跃出水面,带起串串浪花。
三三两两的礁石,黑黝黝地伫立在渔船从不能到达的远海。
温润的月华流泻在礁石丛中,正中平静如镜的那石块上,似乎有道模糊的人影静静躺卧着,披霜挟露,神秘如深海。
“扑通”——一只小小的青斑跃出了海面,一个挺身竟落在了那礁石间,娇嫩的鱼鳞被一块石锋划伤,喘息着拍打着无力的鱼尾。
……一只细长的手伸了过来,伴随着一声柔和的叹息。
轻轻提起那小青斑的鱼尾,重新放回海水中:“下次可要记住,别再离开大海了。”那声音低低道:“我都受不了那缺水的难受劲呢,何况是你?……”
小青斑在海水中游了个圈,却挣扎着又跳上了礁石,身子激烈地扭动起来。
“啊,我忘了你鳞片上有伤,是见不得咸的海水。”那声音似乎有些懊恼:“很疼吧?可你得忍忍,你不回海中……是会死的。”
那小青斑怔怔地望着眼前那人黑亮溢彩的眼睛,似是有些呆了——象是幽深海底蚌壳内最珍稀的黑色珍珠呢。
半晌似是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不挣扎了。任凭那声音的主人将它重放回了水里,依依不舍地忍痛围着那礁石转了转,终于消失在深不见底的碧蓝水底。
海面重归安宁,月光如水,轻柔似上好的鹅黄锦缎,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打破这宁静的,是忽然间的山迸地裂。
清辉万里的月夜一声震耳欲聋的巨雷炸开,刹时间风云色变,黑云倏忽间已是卷上了浩荡长空。顷刻间星辰黯淡,月华尽藏,竟似天地重回混沌之初。
一道刺目金光从浓重天幕中直贯而下,卸着惊人的风雷之势直向西海而落,“砰”的一声巨响惊了天地,震了四空。滔天巨浪溅了起来,如惊狮饿虎,一瞬间数千丈海面只见水花,不见一物。
岩石上的那人影不由惊呼了一声,被那忽然袭来的排空怒浪打得一个趔趄,耳中一阵轰鸣。怔怔望着不远处那道金光尾部的一团黑色事物,忽然地心中一动。
漫天电光雷火中,那人影拔地而起幻成龙型,化出道优美弧线,闪电般冲开水帘,扎入茫茫海面。……
身体入水,下身已自然化成了鱼型。冰冷咸涩的海水瞬间侵上了他腰上的伤口,钻心刺骨。激灵了一下,他睁眼望去。
前方海中那道长长金光入水去势大减,正缓缓向深处坠落。而那金光尾部,正有团黑色事物随之向着海底降沉。水中视物比在陆地更为自如,他愣了一下,那是人形!顾不上多想,翩然急游,身体已如离弦之箭向那古怪冲了过去,片刻已至近前。
那道金光砰然倒下,竟是一跟巨棒。瞬间地动水漾,无数鱼蚌虾贝从藏身的海藻珊瑚中惊惶而出,慌乱游走,半晌方渐渐歇了,远远聚在四处窥视。
……一个男子。被那庞然金光死死抵向深海尽头的,是一个昏迷的高大男子。
宽大的衣袍色作明紫,腰间的鹅黄丝绦飘荡在幽蓝水间,直到轰然落到水底才安然垂落,如上古时飞天之舞。
紧闭的双目,微蹙的眉峰。……如刀削斧凿般的冷俊容颜,眉间却有道奇怪的黑色缝隙。
原本平静无人的西海水面,已顷刻间不复桃园。
数千身着战袍的天兵天将一字排开,踏在西海水上。一只黑色巨犬脚踏凌空乌云,正焦急不安团团乱转,面冲海面“汪汪”急吠。可纵然灵异,怕水毕竟是天性,却终不敢跃入波淘汹涌的水面。
……人声鼎沸,犬吠惊天。

(一)

前方金碧辉煌的龙宫遥遥在望,在波光里荡漾。一道矫健身影游到近前幻为人形,走进了宫门。
守卫的黑鲷精连忙施礼:“篱公子。”
篱点点头,看着他冠歪甲斜的模样,想到方才那惊人震动,心中有点恍然。再细看龙宫四处,果然景物狼狈,山石杂乱,数丈高的五彩珊瑚假山断了好些处,惊慌的群群透明水母已经飘在了四周。
默默沿着偏径走向自己的居处,正行到九曲徊廊下转角处,忽然冷不防一只手悄无声息从廊柱后面伸了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二表兄?”篱顿了一顿,心中一惊。
龙宫二太子敖炎嘻嘻一笑,眉眼间是他熟悉的狡猾和不熟悉的淫邪:“听说大哥前天不小心伤了你,我担心表弟身子弱,特地来看看——大哥也太暴躁了,怎么就伤到了你大腿根儿上?……”手掌急伸,已向他腰下衣襟拉去。
篱急急后退一步,躲闪开来,心里却是惊到了极处。自小这两位表兄虽然一个凶蛮一个阴沉,可这般公然接二连三的狎辱却是首次——今日,这敖炎的举动……?
“二表兄,你自重!”他重重道,眉间已现了素来少见的怒意。
敖炎阴阴一笑:“我都听大哥说了,你还想装到几时?——以前倒瞧不出你有这份暗送秋波,勾引男人的心思。”手腕疾伸,劈手抓住了篱的头发,带向身前:“还是说你觉得大哥比我更适合做个靠山?……”
正洋洋说着,一道光芒劈面急刺,正是篱手指疾弹,指缝间一件明晃晃的事物见风而长,由寸余直变尺许,向他面门直刺而来。向来看惯了这表弟的顺从和忍耐,这一惊非同小可,敖炎“啊”了一声,身子向后急闪,惊恼之下却没松开篱的长发。
篱只觉得头皮一阵巨痛,心念转动,却是再不肯将身体随着他拉扯送上前去,轻咤一声,手腕往脑后狠心一划,丝丝黑发飘然而落,一大缕青丝已被他自己用手中事物割断。
敖炎忽然失去牵扯之物,猛然向后一倾,已重重跌在坚硬的汉白玉石走廊上。
“你拿的什么?……”二太子敖炎爬了起来,眯缝着眼睛,阴沉沉看着篱手中牢牢攥着的那件东西,非刀非匕,却显然是削铁如泥的利器。
“南海虎鲸的骨刺。”篱安静地道。
敖炎不语了,心里却是暗暗吃惊。半晌点了点头:“什么时候开始带了这玩意在身上,我倒不知道。”
“从两天前我勾引大表兄未果之后。”篱冷冷地答,眼光警觉地注视着二太子的举动。
“好,……好。”敖炎微微冷笑,想说点壮气势的话,却一时无言。
静静等了片刻,篱不再看他,侧身沿着回廊而去。

偌大的寂静龙宫一角,雕梁画栋尽头有间不大的偏房。门户窗棱上青漆隐约剥落,色泽不似别处鲜明。
进了那房间,从床头的枣红小几下找出常备的伤药,篱慢慢掀开了自己的衣襟下摆。
月白的里衣下,大腿上露出来的几片椭圆型血痕已赫赫在目,昭示着某种暧昧的暗红色罪恶。
轻轻擦拭去伤口处的海水水渍,他将手中的药膏涂了上去。药膏碰上咸的海水,非但没带来以往的清凉,反倒如火般地刺痛起来,直让他身子微微一颤,心里恍然想到两天前在龙宫后花园中和大太子敖烈的“偶遇”。
那只忽然拂上他双腿间的滑凉的大手,传递的是与以往幼时打骂欺负截然不同的危险讯息。若不是及时幻化出了下半身的鱼尾,让他再找不到下手的地方,那只恶心的手怕是已碰上了自己的身体私处。
可也就是这抗拒,彻底激怒了那性格暴劣的大表兄。
没来得及游开,敖烈已抓住了他的手臂,残忍地撕下了他下身的几片龙鳞。虽然从小受多了这两个表兄的欺辱,但揭鳞这种龙族最难忍受的痛楚还是让他彻底地昏了过去,醒时龙宫花园中静得一如往日,敖烈似乎也是惊怕了自己的反应,早已拂袖而去,无影无踪了。
……不愿再回想那天的情形,篱闭上了眼睛。
这深深的海底,已不再是靠忍让就能够安然度日的所在了,他慢慢地想。
再睁眼时,无意间转头,桌前铜镜中自己的模样让他怔了一下。柔亮的长发被他刚才的反抗划断大片,正半长半短的散乱披在肩头。想了想,终于顺手拿过一把剪刀,毫不犹豫地寸寸剪了下去。
照着镜中片刻后利落的及肩短发,再望望地上散落的黑发,篱的心中忽然悠悠一动。眼前……似乎是那温暖明澈水波和静如远古的海底,这长发绕过如带的墨绿海藻,曾是那样飘然垂落,拂过那个人的脸啊!
有丝力尽后的疲惫袭上来,忽然占满了柔软起来的心。他安静地躺在了床上,等待伤处的痛楚一点点消散,也等待心中的柔情一点点充盈。

(二)

“砰”的一声,门被重重地撞开了,一个白色身影急火火地闯了进来。身着缕金束腰长袍,脚下盘龙靴衬着头上芙蓉冠,正是面如冠玉,身材挺拔的龙宫三太子敖丰。
“篱!”敖丰扬了扬英挺的眉:“你又躲在这里!”
见床上的人不语地闭着眼睛,敖丰毫不客气抓过他的手:“走,陪我去海面透透气,我说件大事给你听!”
“不要。”篱摇头,脸上恢复了安静,看不出情绪:“我累了。”
累了?看着篱似乎苍白甚于往日的脸色,敖丰心里的狐疑不安生了起来,目光忽然落在了他腹侧衣摆上几点细微的暗红色。猝然伸手拉住了那衣襟往上一掀,却是猛倒吸了口气。
篱微皱起了眉,没有说话,想要遮掩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怎么回事?……”敖丰惊跳起来,“是大哥还是二哥?”
“谁做的,并没有区别。”篱安静地看着他。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敖丰怒叫起来,紧攥住了篱的手:“我带你去禀告父王!跟我去大殿!”
“敖丰——”篱的眉头皱紧了,简短地道:“你该知道,没有用的。”
敖丰呆了呆,想起了以前自己向父王诉告的每每无果。篱那半龙半鱼的血统,长久以来在龙宫里就是个卑微的存在,提醒着西海龙宫里一段陈年的羞耻,要让迂腐的父王为他做主出头,谈何容易呢?
可是大哥二哥那两个混帐,似乎就从来玩不厌欺负篱这套把戏。从小到大,无休无止,而今又变本加厉!想起那可疑的椭圆型伤痕,他的心跳了一下:“该不会是……你的鳞片?”
“是。”篱的语声似乎不以为意:“让我躺几天就好,鳞片会自然生长出来。”
“敖烈和敖炎这两个混蛋!他们到底想干什么?”三太子敖丰一拳锤向了身边的坚硬木柱:身为龙族的他们,怎么可能不知道被剥落龙鳞那种锥心之痛!
他们想干什么?……平躺着的篱微微绻了绻身体,不语。
看着篱那沉默的侧脸,敖丰压下了满心的怒火,不语了。依篱的脾气,真拉他去见父王的结果,没准他会淡淡地说一句是他自己碰伤的。
“不要为我出头。”篱望了望他紧握的拳,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他们毕竟是你的兄长。”
“什么兄长?我宁愿没有这样无耻卑鄙、仗势欺人的哥哥!”敖丰的俊面气得通红,“幸亏我和他们不是同母所生!”
“篱?……”半晌不见篱再说话,三太子有些难过。
“恩?”篱微笑,隐约明白他心里那毫无理由的内疚。这偌大深宫中,只有这表面同样顽劣的三太子是真正对他好的吧。“你刚才说有事要说给我听?”
“是啊。”心思单纯的敖丰一下子又来了兴致,“噌”地一下子跳上了他的床,大大咧咧地并肩躺了下来:“你道这几天为什么总是莫名其妙地电闪雷鸣?原来是早前归顺了的那只孙猴子又反了天庭,正和天兵天将大战呢!”
“是那个从东海强借了定海神铁的孙悟空吗?”篱的注意果然被吸引了,“听说那可是只难缠至极的猴子。”
“是啊,现在想到东海的大伯父气得象皱橘子的脸我还觉得好笑。”敖丰哈哈地笑:“前几日我飞上南天门偷偷观战,正看见那个讨厌的哪吒苦战几百回合,终于被他打得落花流水,看得不知我心里多美。”
“哪吒又哪里让人讨厌了?”篱含笑望了他一眼:“我记得那是个雪白粉嫩的小孩子啊。”
“哼,他当年大闹东海,将大伯父剥鳞抽筋,哪里象个小孩子了?”敖丰哼了哼:“所以那猴子虽然一样的傲慢无理,但见他把那哪吒斗得丢盔卸甲,就忽然觉得他没那么讨厌了。”
“哦,那猴子什么样?”篱也有了微微的好奇:“尖嘴猴腮,毛发杂乱的吗?”
敖丰愣了愣,想起那个在南天门大战了数天仍毫无疲态的张狂男子。精光四射的眸子,正邪难辩的眼神,发怒起来暴跳如雷,顽皮起来又如同孩童的性子——头发是有些乱乱的,可在阳光下却闪着金色的光。
“难道猴子就一定是尖嘴猴腮的么?”他撇了嘴,忽然有些不乐。
“你担心他抵抗不了天庭神威?”篱敏锐地觉察出他忽然的兴致索然。
敖丰不说话了,半天才闷声道:“他已经被捉了。听父王说,玉帝最终调了他的亲外甥显圣二郎杨戬出战,那猴子和杨戬大战三天三夜,连使了多少种变化都被那人降住,终于还是没敌得过他。”
“哦?”篱也是一楞:“当年劈山救母,人间称作杨二郎的那人么?……”
“是啊,就是那人。”敖丰重重哼了一声:“车轮战算什么好汉?那猴子要是从开始就和他单打独斗,未必就输了这帮人!”
“这帮人?”篱皱了皱眉头。
“托塔天王一帮人天上地下守着,最终还不是给那猴子暗里下了袢子?”敖丰愤愤怒道:“要不是太上老君那老贼秃扔了个金钢琢出来,冷不防砸中了那猴子的天灵盖,又有哮天犬扑上来咬了他一口,他们能这么轻易便擒了他去?”
“这倒也是。这天庭中有些人行事,原本就是让人瞧不起的。”篱淡淡道。
半晌皱了皱眉,道:“可那杨戬,我隐约记得人说是个心高气傲的性子,似是不愿认天家眷属,又怎肯与人合力群斗那孙悟空?”
敖丰冷哼了一声:“说到这层,我倒也服那杨戬。听说本来是他一人和那猴子大战,倒真没料想太上老君会忽发难暗算。那猴子被勾刀穿了琵琶骨擒住,冲他淬道:‘我输在你手中便也罢了,却没想你杨二郎也会勾人使这不堪手段!’他脸色铁青,冷笑道:‘好,我今日没亲手擒你,却累你受辱,这便站着受你一棒,算是还你!’那猴子哈哈大笑道:‘好,有种你就吃我老孙一棒,我就信你没勾结那帮龌龊小人!’”想着在天门口所见那惊心一幕,敖丰也是微微出神:“说来那杨戬倒真是个狂傲的性子,竟这么冷笑着不躲不闪,硬生生受了这心窝一棒!”
“什么?那金箍棒……可是一万三千五百斤的定海神器,他如此硬受,怕是不要命了么?”篱吃了一惊。
“谁说不是呢——那金箍棒杀神弑魔无往不利,这么硬砸上胸,怎能不伤人?当时那杨戬一口血喷出来,直被那棒子带得跌下九天,直落西海。——你刚才在龙宫中也必然是觉到了吧,那般响动怕是连死人也能惊起来了!”
篱的身子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转过头来,黑黑的眸子望住了敖丰,有丝难解的幽深。“你说,刚才掉落西海的……是杨戬?”
“是啊,你没觉得一阵地动海摇么?”敖丰道。
篱亮亮的眼睛转了开来,看向了窗外悠悠浮动的飘摇水草,碧绿碧绿的,象是人间三月的杨柳。半晌轻轻道:“他现在如何了?”
“那么多天兵天将候着,又有他手下梅山六怪忠心耿耿,应该死不了罢!”敖丰撇了撇嘴:“我听说他落下海面不久就自己浮了上来,想是身上带了避水神珠。”
“哦。……”篱轻应了一声,不再说话了。
室内一时静了,两人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细微的水泡声汩汩响着,慢条斯理地。便是天宫和海上刚经历了场狂风暴雨,这龙宫的死气沉沉仍是一如往昔。
……杨戬。杨戬,杨戬。……杨戬。
合上了眼帘,隐约散着光芒的眸子藏在了深深的眼睫下。一遍遍默念着这个名字,篱似乎睡着了。

(三)

西海龙宫。数十盏宫蚌中,夜明珠大如鸽卵,照得殿上一派珠光宝气。
平素一向清冷的大殿上,近百名鲛人静静垂首立着,一名男子坐在正中雕花梨木阔椅上,目光不动声色的在那些鲛人身上脸上逡巡。
西海之王敖闰陪在一旁殷勤笑道:“殿下今日如何有这闲情到蔽处一游?不知两月前那泼猴累殿下受的伤,可还有大碍?”
那男子略微颔首:“有劳西海王牵挂——早已大好了。今日不约而来,加上又提出这不情之请,说来倒是杨戬冒昧了。”
“哪里哪里。”敖闰慌忙陪笑:“难得殿下看得上这西海中鲛女,若谁能被殿下青眼看中,有幸服侍君侧,可不是她们的莫大福分?”
杨戬微微一笑:“如此有劳西海王叫那些发长及腰的留下吧。”
敖闰点了点头,笑道:“乌色鸦鬓,青丝如云,原是一大美景。真君有此喜好,倒是风雅。”挥了挥手:“长发鲛女留下,其余人等退了吧!”
“慢着。”杨戬忽然淡淡截道:“不止鲛女,有长发的男性鲛人也留下待选吧。”
敖闰心中一怔,脸上却不现了出来。早听说天宫明里戒律森严,背地里却是淫乱不堪,看来这真君殿下虽久居人间,却也染了喜好男色之癖。
片刻之间,大殿之上已有数十人躬身而退。出了殿去,已是恢复了下身鱼尾,转眼游散。
慢慢踱着步走下厅来,杨戬站到了那数排鲛人面前。
随手拔下了为首一名鲛女的发簪,握住了她脑后的一把长发。下一刻,他的头俯了下去,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深深吻上了面前那鲛女的红唇。……
“嘤咛”了一声,那女子的惊呼被他接下来的掠夺堵在了口中,微微挣扎了一下,很快地,便不敢也似不愿再动了。大厅之上,刹时只闻唇齿相接的甜美微声,所有人都屏息着目瞪口呆。
辗转索取,旁若无人。仿佛眼前只是他自家庭院,私下时光,身旁有多少人瞪大了眼看惊了心,似是全没在他心上。
一吻既停,他慢慢抬起了头,冷冷地皱了皱眉。
再不看那被他吻得娇喘吁吁,几不能持的女子,杨戬走到了第二个鲛女面前,再度捧起了下一张唇。……
“咳!……”狼狈不堪的西海王再忍不住,终于呐呐道:“殿下若是喜欢这几位鲛女,不如我立刻将她们送到灌洲的真君府邸,何必急在一时?……”
转过头来,杨戬似笑非笑,眼中却殊无温度:“不必麻烦了,我不过想用这法子选个中意的人。若西海王不爱看,大可先自行歇息,留我在此处慢慢挑选便可。”
走也不是,留也不妥,素来稳重自持的西海王的陪笑僵在了脸上。
……一盏茶的时辰悠悠而过,所有的鲛女已被他一一吻遍,杨戬站到了最后几位男孩的身前。
一把抓过为首那个正瑟缩着后退的少年,杨戬静静地看着他。
“吻过男人么?”他忽然低低问。
“没……没有。”那少年涨红了脸,想挣脱臂上如铁箍般的禁梏,天神的气力却让他的躲闪完全是徒劳。
杨戬似乎犹豫了那么短短一刻,还是将他的腰揽了过来,终于又一次深吻上了那少年不知所措的唇。
又一个。再一个。……
冷冷立在大殿之上,杨戬眼中闪着一丝不明真意的光芒:“数千里西海,便只有这些已修炼成精的鲛人么?”
“是,得知殿下有此意兴,本王已命宫中侍卫将西海中所有鲛人全都传来了。”敖闰尴尬地脸色微微泛红:“却不知……殿下一番挑选,可有看中的人选?”
“没有。”杨戬道,回答得干脆。
“啊……”西海王敖闰一愣:这般行为狂放,不顾礼法,难道是来西海消遣来了?心中虽然不满,可又如何敢得罪这身份特殊、连玉帝也不轻易调遣的天宫重臣?连忙笑道:“西海地小人稀,自是难有什么绝色入得真君之眼,说来倒是惭愧了。”
杨戬微微皱眉,似是在想着什么,竟是一时没接他的话。
“天色已晚,殿下不如就在龙宫中游玩一番如何?”敖闰再笑道:“方才听殿下说从没真正见过海底风光,这海中微景虽比不得天宫琼楼玉宇,比殿下所居的人间江南怕也不如,可在从没见过的人眼中,应另有一番迷人景致呢。”
“也好。”杨戬沉吟一下:“虽是没挑到想要的人,可海中旖旎风光倒也心仪良久了。”
“请。”敖闰略略躬身,在前引路:“西海虽不如东海南海般水域辽阔,倒也有几处奇观异景,便由老夫陪殿下一游吧。”

静静的龙宫后花园中,一条清劲身影正急匆匆向着大殿方向赶去。
行到明沙殿近前,他脚下一停,似是有丝犹疑:要去往大殿,大太子居住的此处就是必经之地。深吸了一口气,他放轻了脚步。
刚转过那道裙带藻和石花琼枝修成的墨绿屏风,篱的心猛跳了一下。
最不想在这深宫中见到的两个人,竟齐刷刷地立在眼前!
不详的预感升了起来,自从上次被大表兄羞辱未逞,又和二表兄兵器相见后,这是首次再遇。猛转了身,便想转头急走,可身子刚动,二太子敖炎已早有防备,一个箭步挡在了他身后,嘿嘿一笑:“表弟干什么这么急?专程到这边来,难道不是想私会我大哥?”
篱急闪了数下,已发现再躲闪不出这两人的围堵。
沉了呼吸,他抬了头,不卑不亢地迎上了两人的眼睛:“我是要去大殿,不得已经过大太子居处,若没什么事,还望两位表兄让出去路。”
“去大殿做什么?今日宫中有贵宾到访,以你低微身份,应该躲得远远的才是。父王没交代过你每逢这种时候不要出来丢人现眼么?”大太子敖烈冷笑。
篱静静盯着他,不语。觉察出敖烈的紧逼上前,脚下暗暗后退,保持着和他的距离。
“我瞧是表弟听说这位贵宾身份尊贵,相貌堂堂,又是专程来西海挑选侍妃,忍不住想出去勾引才是。”敖炎嘴角浮起抹邪笑,也慢慢逼上一步:“我们倒忘了篱表弟久居深宫,也到了思春年纪。”
篱往后再退了退,可身后,却已抵上了一块冷冰冰的海岩。“你们说的什么,我听不懂,也不想懂。”他看着面前的人,眼中是少见的冷冽:“篱自知身份低微,从小到大两位表兄要打要骂,我也从来无力反抗。可我今日把话说先在这里,若是两位表兄再说这些莫名其妙的无耻言语,我自会向舅父禀明。”
“父王不会信你的。”敖烈的冷笑更深:“只要我俩一起反驳,他只会觉得是你不守宫矩,四处媚人。——和你母亲当年一样。”
“住口!不准你侮辱我母亲。”一股热血冲上了头,篱忍无可忍的举起了手,猛然向面前的那张脸打了过去:“莫忘了她也是你姑母!”
“啪”的一声,极少见这表弟反抗的大太子敖烈丝毫不防,竟是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个耳光。错愕之后,敖烈的脸上是一片大怒。
猛得踏上一步,抓过篱的一只手腕举过他的头顶,按在了他身后的岩石上:“你敢打我?……”
“他还敢拿鲸刺扎我呢,打你一下又有什么?”敖炎微笑冷眼看着,慢悠悠凑了上前,抓紧了篱自由的左手,如法炮制地将它按在了另一边。眼珠一转,不顾篱又惊又急的拼命挣扎,从他右边衣袖中搜出了那枚细细的鲸鱼骨刺,随手抛在了地上。
“你们……究竟想怎么样?!”近在咫尺的男人粗重呼吸喷在篱的脸上,让他的心一阵慌乱下沉。
“篱表弟,你可知道你越大……越出落的招惹人心痒难当了?”二太子敖炎嘻嘻笑着,忽然凑上他的左耳,冷不防地舔上了他的耳垂:“你也该知道这龙宫中除了父王外是谁能做主,不如也象服侍三弟那样服侍一下我和大哥?”
一阵禁不住的恶心雷击般传遍篱的全身,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死命地挣扎起来。这挣扎激烈得出乎那两人的意料,几番撕扯,差点便让他挣脱了去。
气喘吁吁地终于按紧了他,大太子敖烈掏出了怀中的捆龙索:“幸好今日从宫库中找到这个。”三两下捆缚好了篱的双腕打了个结:“这绳索专为对龙族中人施惩时用的,当年应该也曾用在你母亲身上。哼,倒真是合适。”
捆龙索上身,似是立时生了灵性,自动蜿蜒而下长了数尺,附上了篱的背脊,又从他颈边穿过,正紧勒住了两边龙筋所在。气血一阵翻腾,篱的呼吸困难了。
“小时候也曾绑过你打骂,却没现在般叫人看着更想欺负你。”大太子敖烈的眼中渐渐有了种淫靡的光,象是海底冷酷的食人鱼。“你乖乖听话,我和二弟尽兴这一次,以后保证在宫中再没人敢对你不敬。”
饶是再冷静,此刻的篱已是惊惧愤怒无比。面前的两人已经松开了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在捆龙索的禁锢下越挣扎越痛苦。
“后花园一向闲人莫进,三弟今儿又去了人间玩耍,篱……你说你逃得过去么?”二太子敖炎吃吃低笑:“我俩早有这层心思了,你迟早过不去这关,不如就是今日罢?”
篱渐渐停了挣扎,不再动了。胸中难耐的窒息随着他的安静淡了些,他静静抬起了头,看着面前的两个表兄。这……就是他的亲人。
虚弱一笑,他低头看了看下半身,在那两道饥渴渐盛的目光下,将自己的双腿变成了金鳞覆盖的鱼形。
“如果这样也不会扫你们的兴,那就来吧。”他平平的语声中有丝藏不住的讥诮,脑海中想起两个月前自己也是这般阻止了敖烈的侵犯。这次,齐齐落到了这两人手中,不知他们一气之下会不会剥光自己所有的鳞片?
闭上了眼睛,他不再想看面前那两张盛怒的脸。若是那样,怕是活不过去吧?……他模糊地想。

(四)

失去了双腿的支撑,他跌倒在了地上。
“篱,真的要变成鱼身?”敖烈压下怒气低身蹲下,抚摩着他衣摆下的腰线,轻轻拨弄起几片龙鳞:“时间还早,你真不怕疼的话……我们就一片一片地来。”
“先不用急,大哥。”敖炎的笑容轻描淡写:“他迟早疼得熬不住,得把下身变回来。”
手腕一翻,提起捆龙索的一端挂在了旁边的珊瑚枝杈上,篱被尾不沾地的吊离了地面。几声裂帛声响,微微挣动却丝毫不能动弹的人身上已是衣衫尽除。
捆龙索色作透明,紧紧缠在了少年白皙柔美的身体上。所绕之处渐渐现了红色的肿痕来,映衬着颈边淡青的血管。
敖烈怔怔看着面前的人:近来夜间做梦,有几次梦见把这绝色的人儿压在身下?……按上篱胸口处交叉的绳结,看着绳下的红樱不堪折磨地挺立起来,不止敖烈,一边敖炎的呼吸也有些急了。
猛得激灵了一下,感觉到赤裸的敏感被一只凉凉的手掐住了,背后也有人啃上了肩窝的肌肤,篱腾空的鱼尾无助地剧烈扭动起来。
似乎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篱睁开了眼睛,最后向那鹅卵石铺就的幽径尽处望了一眼。
那边,——是龙宫正殿的方向。
……

“殿下这边请——这后花园中有处高十八丈重、重八千四百斤的珊瑚树,色呈七彩,中杂天然琥珀。便是物产最丰的东海龙宫,怕也见不到呢。”西海王在前引路,一行人穿过了海藻垂拂的圆拱门。
石径前方,豁然开朗。果然一棵巨大的珊瑚树在一片深蓝的海水中傲然矗立,基部珊瑚岩上镶嵌的数十块琥珀晶莹剔透的烨烨生辉,枝头更间有淡粉浅黄银白的各色珍珠华光流动,令人仰为观止。
众人来到七色珊瑚树丛下,细细观赏。
随杨戬同来的直健将军已是忍不住赞了一声:“果然好景色!”
杨戬也微微点头一笑:“的确让杨戬大开了眼界,莫说东海怕不能见,就是放在天宫也是难得了。”目光转动,落在了眼前枝桠上一颗明珠上。淡淡光晕如霞,却带着一抹细微血色。
目光停了一停,终于还是忽略了过去。

怔怔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篱一阵恍惚。
那眉那唇,一别经月,却熟悉得象是几世相识。第一次对上了那双深沉的眼,眼波如刀般锐利,在他面前转了又转,却视若无睹着闲闲移开。
发不出声来。……绳索是仙家灵物,能感应到他明知无望却仍想发声求救的欲望,适时得一次次自动收紧喉间的紧缚。鱼尾被那两个人死死按住,想要拍动也不可得。
杨戬,杨戬。……
如果上天要我再遇见你,请不要再对我视而不见。

一群人终于玩赏完毕,熙熙攘攘着要离开了。
静静看着那个人转了身,篱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一颗晶莹的泪珠无声的滑下了脸庞。……
转身刹那,临行之前,杨戬忽然心神不宁的回了头,再看了那珊瑚树一眼。
一颗拇指大的珍珠凭空无端降落,掉在他眼前石路上,“叮咚”一声脆响,滚到了他脚下。
讶异地望着这古怪景象,杨戬几乎以为自己花了眼。
又一颗。闪着清冷凄美的光从空中落下,真真正正地刺到了杨戬的眼。……
奇怪的感觉袭上,杨戬心中莫名一动。鬼使神差地,他睁开了眉心那只可识一切隐身之术的神通天目。
纵然看多了人间天上的古怪,杨戬的心还是猛跳了一下。
七色珊瑚丛中,赫然多出了一幅淫靡的画面。绝美的赤裸少年,邪恶的半透明绳索,旁边两个神色紧张的男子。……
不动声色地打量着眼前这只他一人能看见的古怪异景,杨戬眯起了眼,看向了面前少年的下身。金色的鱼尾闪着耀眼的光芒,却被那两个身着华服的男人按着,有几处已经鳞片脱落,有血迹凝固了。
盯住了那两个宫袍男人,杨戬唇边浮起抹几乎看不见的冷笑。看这身打扮,必是龙宫中哪两位太子正在这私家花园中狎玩男色,不想自己这群客人路过,躲闪不及之下用了隐身术想避人耳目。
终于对上那少年的眼眸,杨戬有片刻失神。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原本只道四周无数明珠光采映照已是仙家胜景,可现在看来,却不能盖过那眸光一分一毫。
目光再望了望脚下的珍珠和那少年眼角的泪痕,他心中终于了然:这被高高吊起的受虐少年,却是个人身鱼尾的鲛人。——传说海中鲛人善歌,月明之夜泪落可化珍珠,今日算是得见了。
“沧海月明兮鲛人泪,魂梦相从兮永相随。……”耳边似乎又有隐约模糊的语声隔着水波传来,杨戬怔住了。
两人目光相接,那少年忽然一颤,眼中的绝望渐渐散去,竟是越发光芒璀璨。
你看见我了吗?是的。……一定是。
那一刻篱的心中,对上苍深深感激。
人家闺帏秘事,到底与己无关。杨戬按捺下心里的悸动,漠然的再度转过了身。
“似乎西海之中,不止只有方才殿上那些鲛人吧。”他淡淡向身边的西海龙王道,向着前方行去。
“就只这些了。”敖闰一怔:“殿下何出此言?”
“哦?……想来是贵府管家办事不力,漏了些许。”杨戬一笑,有丝嘲讽。
西海王敖闰的脸色有些难看,如此一言,竟是疑心自己推搪敷衍了?
“福总管,殿下所言,可曾听到了?”他皱眉看向了身侧的万年龟精。
胡子花白的龙宫总管福伯慌了神:“听说殿下有此心意,已让传遍册中所有人等了,绝无遗漏。”
杨戬微微一笑不答,身后似乎有种奇异的感觉如芒在背,让他心神不宁。很多年了,无论遇见何方神佛鬼怪,他的心中从没有过如此不安。难道……那少年有什么妖术不成?
似是不经意地,他再次回首向那珊瑚树下望了一眼,然后……停下了脚步。
几步之外,那少年眼中没有了初见是的绝望和羞惭,也没了后俩渐渐起的热切渴望,却浮上种杨戬并不能了解的哀伤。
是的,深沉如大海的哀伤。
杨戬迎着那目光,半晌不动。
“西海王,既然方才大殿上的鲛人均不合我意,不如——就是眼前这个吧。”他面无表情淡淡道。
一行人瞪大了眼,不明就里地望着空无一物的龙宫花园。
“劳烦西海王禀退左右吧。”杨戬道,冷冷看向了那少年身边神色大变的两位太子。不过是个身份低下的娈童,便是这两位太子不舍,怕也不敢不双手奉上吧!

(五)

片刻之后,闲杂人等均悉数而退。敖烈敖炎对视一眼,心中惊急,早在杨戬睁开第三之天目时,二人均已明白再躲不过这人神通。无奈之下双双暗念咒语,解了三人隐身之术,神情尴尬地现了本身。
“扑通”一声,少年重重摔倒在了地上,鱼尾无力地拍在碎石上,煞白了面色。
“你们……你们在做什么?!”敖闰大喝一声,惊怒不已地望着眼前珊瑚树下不堪一幕。
敖烈慌忙举手,三两下解了篱的捆龙索,拣起地上散落的衣衫披在他身上,“扑通”跪下:“父王息怒,容孩儿二人细禀!……”
“还禀什么?!”敖闰怒道:“难道为父已经到了老眼昏花的地步?”
“父王,实在是篱他主动前来大哥住处,言语勾引在先,媚行挑逗在后……”敖炎心思快,已急急抢道。
“住口!”敖闰头脑一阵轰鸣:这龙宫之中,竟何时有了如此淫乱之事!“贵客在前,龙宫这点犹存的脸面,都被你们这几个不成器的东西丢光了!还不快快退下!……”
“是!”二人对视一眼,急忙钳住了篱的双臂,便要转身。
“慢。”杨戬悠悠开了口:“西海王不知可否听清杨戬方才所求?这个鲛人,不如便送与我做个……侍童吧。”
“什么?”敖闰大惊,“此事万万不可!”
“哦?……”杨戬面色一沉,冷冷抬眼。
敖闰脸上肌肉一阵抽搐:“殿下有所不知,这孩子并非海中身份低贱的普通鲛人,而是……小王胞妹之子,单名一个篱字。”
杨戬心中诧异,狐疑地看着眼前已恢复人形的少年。
“鲛人乃鱼人混血,小王这外甥,身上除了有一半龙族之血外,也有一半是鱼类血脉。”敖闰低低道,篱的身世涉及多年前一段龙宫羞事,虽不愿为外人道,但此时此景,又怎由得他再隐瞒?
眼前这杨戬自从当年刀劈桃山解救亲母后,早已是特立独行,不受天庭管束,便是他亲舅玉帝,又能拿他奈何?几月前天庭调他降伏那顽劣猴子,也不过是变着说辞求他出战罢了。
“舍妹当年曾许配于东海之王敖广,明明一段大好姻缘,却私下与一身份低贱的鲸鱼精互生孽情,以至在婚期前产下这半鱼半龙的孽子。……哎,污我龙族血统不说,更犯下天条,令我西海阂族蒙羞。——说来也是小王治家无方,未能约束舍妹言行。”
杨戬冷冷盯住了他,半晌不语,似有种莫名的压力在四周弥漫开来。
“两情相悦,鸾凤相交,又有什么错了?什么重重天规道道戒条,哼……不过欺天地、骗人神罢了,西海王又何必当真?”
脸色苍白的篱身子轻颤了一下,抬起了头,怔怔望着身前的那张面孔,久久目光不离。
斜睨天地的眼神,不屑傲慢的冷笑,斩钉截铁的口气。……从没有人这般理所当然地说出这些他心中疑惑多年的话语,而眼前这人,一语道破,字字入心。
敖闰一愣,这等逆天犯上之语,又怎敢接话?心中一动,忽然想到杨戬的身世,不由暗暗叫了声苦。
“哼,半龙半鱼若便是妖孽,那杨某也是半神半人之身, 想来也属孽种一类了?”杨戬冷冷再道。
敖闰心中大惊:怎么急切之间,竟忘了他也是玉帝之妹私恋凡间男子所生?!慌忙深深一揖,连声道:“殿下息怒,小王绝无此意!殿下乃玉帝亲眷,天宫重臣,又怎可与小王这不成器的外甥相提并论?……”
“西海王,这个人——杨某今天要定了。”杨戬忽然一笑,懒洋洋道,眼中的威胁却是呼之欲出。
气氛一时冷凝,西海之王的额上竟有了冷汗,两个太子的脸色也青白了。
“舅父,不必为难了。”一直沉默不语的篱忽然低低开了口,并不看着杨戬,眼睛却是晶亮亮的:“篱儿愿意随他去。”
“不用你说话!”敖闰厉声道:“殿下身份尊贵,又怎是你服侍得来的?”这杨戬早已明说此来是为选妃,……侍童?他又怎会缺少端茶奉水的侍童?!
篱沉默了一下,慢慢整了整衣衫,跪在了西海王敖闰的面前:“篱儿蒙舅父多年养育,心中一直感激。可世间无不散的宴席,如今既有他处可容身……还望舅父成全。”
看着篱嘴角那抹温润坚定的笑,敖闰愣住了:那笑容,竟是象极了多年前妹妹唇边那抹。
心底微微的痛泛了上来,他的声音有丝虚弱的苍老:“篱儿,你不懂。……我答应了你母亲要抚养你长大成人,总不能放开你不管。”
转眼看了看两个立在一边的敖烈敖炎,又怎会不知这两个儿子的恶劣非常?心中一阵难过,口气放了极少有的柔和:“篱儿,这些年是舅父太忽略了你。……可如今就算你在龙宫过的并不快乐,可也总比到别人那受屈辱来得好。”
“屈辱?……”篱微微一怔。
清冽的目光扫了敖烈敖炎一眼,摇了摇头:“篱儿一生所受屈辱,再大不过今日两位表兄所赐。”
两位龙宫太子的脸色越发难看了。敖炎眉头微微一斜,忽然笑道:“表弟必是说笑呢——就算舍得父王和这西海,又怎舍得向来同吃同睡的三弟?”
篱淡然一笑:“舅父,此去匆忙,怕是不能和三表兄道别了。他回来的时候,还烦舅父告之他篱儿去向,有空的时候……”心中一阵怅然,语声也低了:“也可以去看看我。”
杨戬不动声色地听着,眼光一闪,却是不语。
“篱儿,你的心意真的定了?”敖闰的声音有些发颤。
“定了。——如今自愿一去,是生是死,却是篱儿甘愿。”
……望着渐行渐远的篱挺拔清立的身影,西海之王敖闰忽然发现了一件事:原来不知不觉间,那个一直沉默却俊美惊人的小男孩,已经是一个大人了。
什么时候的事呢?……他模糊地想,好象忽然苍老了几岁。

风声呼啸过耳,脚下是轻软若棉的七色祥云,篱头一次站在九天之上。身下山川如画,河流如带,道路上人群微如蚨蚁,感觉着这从没到过的高度,他感到一阵的头晕目眩。
比不得三位表兄自小便有名师教授法术变化,除了在海中能天生的游动自若,在陆地和天空,篱的能力和一个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了。
西海也渐行渐远了。磅礴的西海,浩瀚的西海,深邃而神秘的西海。——他从小生长着和嬉戏着的西海。……
“你姓什么?”身边的杨戬终于转过了头,看着他。
不再看脚下的风光,努力定下心神,篱摇了摇头:“我没有姓。舅父说我身份低贱,不配随母亲姓龙族的敖姓。而我生父,只是海中一条修行千年的鲸鱼,原本……是没什么姓氏的。”
“你知道江篱吗?那是海中的一种红藻,如果生长茂盛的话,可以让一大片碧绿的海水都变成明亮的红色呢。”篱微微一笑再接着道,脸上有丝光彩:“母亲说她和我的父亲相逢在一大片茂密的江篱丛中,所以就给我起名叫‘篱’了。”
“哦。”杨戬淡淡应了一声,没有接话。看着少年被风吹得飘扬的黑亮头发,不过长仅及肩。心中忽然一动,问了一句:“你喜欢留短发?”
篱怔住了。数月前二太子敖炎的那次纠缠浮现在眼前,他咬住了唇。
“你喜欢长发吗?”他低低地反问,眼中有丝纯净的羞涩。“我可以留起来。……我的头发一向长得很快。”
“哦,不用了。”杨戬眼中的温度散了,冷冷道:“这样也很好。”

(六)

冷清了数千年的遣云宫里,自从原来的女主人被贬凡尘后,一向无人。直到数月前杨戬养伤入住,方才重新有了人气。
将天界四王之首的大殿下枢羿迎进遣云宫的大殿,杨戬心中有些说不出的生分。表兄之亲丝毫不假,可自己向来不愿居住在天庭,说起来,和舅舅这一家,数百年不见一面也是常有的事。
“表弟的伤应该大好了吧?我前日忽然想起宫中尚有一瓶难得的琼浆露,治外伤内伤都是极灵验的。左右今日无事,便送了来。”枢羿抿了口手中香酽的浓茶,搂住了身边一个眉目如画的男孩,微笑着道。
注意到他怀中那男孩些许的神色恍惚和黯淡,杨戬只做不见。早听闻这大表兄近来对个人间的少年宠幸有加,看来便是他身边这个同进同出的了?
果然姿色绝美,我见犹怜,只可惜看着似乎并不乖巧伶俐呢。
“多谢大表兄关心,恭敬不如从命,如此杨戬收下了。”本不太想受,正要推辞一番,忽然想起昨日见到篱身上的那些伤痕,他改了口。
“一家人客气什么?原本走动得少,难得你上天庭一次,早就该过来看看了。”枢羿道:“数月前要不是我正巧去了海外仙山游玩,那妖猴原本该由我手到擒来——也不至于连累表弟你受伤。”
“哦?我想也是,否则舅父也不至非要调我上天。”杨戬神色不动,眼中却渐有了傲色:“我原也不信天宫就此无人了。”
觉出了他话中的嘲讽,枢羿不以为意微微一笑:“表弟久居人间,天宫住得可习惯?——若是有什么缺少之物,不妨直说,我立刻差人送来。”
“并没什么不惯。这遣云宫本是家母下凡前所居,住着倒觉得亲切呢。”杨戬淡淡道,沉吟了一下:“对了,大表兄可知道那孙悟空如今怎样了?”
“那妖猴确有些神通,斩妖台下降妖柱上,刀砍斧剁,却都不能伤他分毫。”枢羿笑道:“就连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炉中连着烤了四十九日,也没见他有什么损伤。”
杨戬皱了皱眉:“这么说来,我倒是白捉他了?”
“那怎么会?”枢羿冷笑起来:“这世间,难道真有人抗得过天庭积威?”
眼光捕捉到身边少年眼中一缕游离飘忽,他笑吟吟道:“宫森,你说是不是?”
那男孩一怔,茫然低下了头,没有言语。
似是不太满意他的无言,大殿下枢羿忽然收紧了搂在他腰间的强力大手,扭头吻上了身边那嫣红的唇。
那男孩的身子不为人知地轻颤了一下,略略挣扎了一下,不再动了。
满意的觉察到那茫然下的柔顺,枢羿停下了那半惩罚似的深吻,笑容更加笃定:“——谁都不行。”
杨戬脸色不变地看着眼前香艳一幕,一笑:“那孙悟空既然刀枪不入,后来又如何是好?”
“如来佛祖看不过天宫大乱,出手顷刻间定了大势。那妖猴,如今已被压在五指山下受那日晒雨淋,不得而出了。”
杨戬沉默了一下,点头:“他的罪也原不至死。”
“反骨太硬,就是死罪。”枢羿微微地笑,眼光再飘向了身边的人儿。
“哈哈……”杨戬忽然冷笑起来:“反骨?又是谁规定了什么能反什么不能挑战?你父王玉帝——还是天宫那帮权臣?”
“总有个大致的标准吧,越了它,便自有界限约束。”枢羿道,“就象你遣云宫里这些天奴侍女,生下来便已是服侍人的命,心再高,也是无用的。”
“表兄你错了。命是自己掌握的——他们要服侍他人,只是因为他们不够强大。”杨戬冷笑道。
想起这羁傲不驯的表弟的往昔身世,枢羿不欲多语了,将话题岔到了其他。
送走了大殿下枢羿一行,杨戬招手叫过了一个侍女:“把这瓶琼浆露送到偏宫篱公子那里去,告诉他外敷在伤处就好。”

躺在偏宫厢房中大床上,篱望着那金钉玉户,银銮朱门,静静地。向来睡的是冷硬的石床,乍一睡在这云锦织就的床褥中,觉得柔软的象要把人吸进去,有些不太习惯。
从昨天被宫中的侍女送到这里歇息后,没有再见到其他的人了。天宫……原来和龙宫是一样的庭院深深,冷清寂静呢。
可是,好象又有些什么是不一样的。
比起悠长而漫无尽头的海底,似乎这里有着什么让人隐约地期待。是什么呢?想起了那个人,心里似乎有块地方又在悄悄地柔和起来,慢慢地,他重新闭上了眼睛。
现在……他在哪里呢?
“篱公子?……”小心翼翼的轻脆语声在耳边唤了一声。
他睁开了眼,一个眉目清秀的侍女在他眼前微笑着道:“我瞧你的眼睛在轻轻转呢,估摸着公子也醒了多时了。”
篱不好意思地笑了,连忙从床上坐了起来:“我早醒了,只是不太愿动。”昨日敖烈敖炎下手如意料中的毫不容情,虽然杨戬的恰巧路过救了他脱困,可这之前,那几次剥鳞之痛已足以令他昏了又醒,醒了又昏了。此际便是微微一动,也仍是吃不消得疼痛难耐。
“公子有什么不舒服吧?方才殿下叫我把这个送来,说是外敷在伤处,十分灵验的。”那侍女举过一个晶莹剔透的缠丝玛瑙瓶来:“公子除了伤处衣衫吧,好让奴婢服侍您上药。”
“这……不用了。”篱的脸微红起来,那敖烈手段恶劣,伤处正在下腹近处,又怎好让这妙龄少女得见?“劳烦姐姐放下,我自己来就好了。”
那侍女抿嘴一笑:“公子不必客气,奴婢向来做惯了这些的。”说着已轻轻上前,便想检视。
篱的脸红得更是厉害,慌忙往后一缩:“真的不用。……你还是出去吧。”
那侍女不好再硬劝了:瞧这扭捏劲儿,怕是伤在了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吧?这些日殿下带回宠幸过的花妖狐精,个个修行深厚体质良好,一夜侍寝后大多并无什么伤害,怎么这个人就被弄伤了呢?
心里思量着,只好把那瓶子放在了床头,退了下去。
将那玛瑙瓶中的淡绿液体倾出一点,倒在了下腹处的伤口,一阵沁入心脾的清凉瞬间延着伤口铺展开来,纠缠一夜的锐痛消失于无形,篱惊讶地看到伤口的血色一点点淡了。
鳞片是要七天才能重生的,这药并不能催长出来,可起码,不用忍耐这几天的痛楚了。
若是在龙宫里换了是那粗心大意的敖丰发现了他隐瞒的伤,定会直接冲出去大打一架,却并不会想起来他需要伤药。
静静躺下细细体会着这仙家灵药的神奇,这药……是他差人送来的呢。
唇边一丝明朗的笑容一点点荡漾开来,象是海面上微风拂过的涟漪。篱的心中那块柔软的若有所待,在一点点扩大着。

起床后一天悠然而过,看着窗外明霞天光掩映,仙宫楼宇重重,篱静静地在房中等了整整一天,却并不见有什么人到来。
夜色渐浓了。和海底到了夜晚就浓黑一片不同,天上只要是天气晴朗,就是繁星点点,银河璀璨。
惊喜地看着似乎近在眼前的明星,篱贪婪地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虽然远离了让他感觉自在的西海,可这里,也并没有令他心中不安。
门“吱呀”一声开了,仍是早上那个巧笑嫣然的侍女。“篱公子,殿下问你沐浴更衣了没有?若没有,是奴婢服侍着您呢,还是您自己来?”
沐浴更衣?……篱低头看了看自己衣物上的血渍,心中恍然。虽然离开西海时就已匆忙换下了无法蔽体的衣衫,可源源不断微渗的血迹还是又弄污了这件淡青的束腰长袍。
那个人,竟还记着这点细微之处。篱微微笑起来:“我自己来吧。”
跨进了那玉石凿就、明纹镌刻着雕花的浴缸,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身上的伤早就不疼了,何况,这温暖而清澈的水来自天河,丝毫不带咸涩。
顽皮地将头深埋进水里,浅浅的水下,他身上每一片金鳞似乎都闪着喜悦的光。遇见水的那一刻,自由地用鱼尾嬉水是来自身体的本能。
半晌才意犹未尽地从水中露出头来,他无奈地叹了口气。这水委实……太浅了呢!
拿上浴缸边准备好的替换衣物,他愣了一愣。半透明的绞绡料质,虽然有着数层,可仍隐约轻透。天宫的人,都穿这种薄如轻纱的衣物么?
犹豫了片刻,他仍是换回了原先的衣物。
撩开掩映的帘幔,毫无意料地看向了床边,他的心忽然猛跳了一下。
宽敞的床上,半卧半倚地躺着一个人,不再是初见时明紫的战袍,也不再是昨日所着的鹅黄大氅。……杨戬此刻身上,不过仅着了件半掩胸膛的月白里衣,散散的用了条同色腰带束在了坚实的腰间。
看见他身上没换的旧衣,杨戬微微皱了眉。
“过来吧。”他的语气里有丝篱不曾听过的低沉,眼睛里有种他不曾见的光芒,在夜色里散发着不关冷漠的气息,却也不关温柔。
篱的心跳越来越快,有力地撞击着他的胸膛。听话地慢慢走到床边,立住了。
毫无预示地,那人强劲的手臂伸了过来,将他拉倒在了床上,嗅上了他的肩头:“见你这一身,还以为尚未沐浴呢。——还好没有那么扫兴。”
跌落进松软的大床,篱压上了杨戬霸占般的臂弯。这毫无准备的亲密接触,让篱刹那间懵了神,惊了心。
一瞬间的茫然无措后,没给他喘息的时间,身下的人一个翻身,两人已换了位置。
“啊……”篱的呼吸急了,觉出身上那人火热的体温,身体忽然不争气的绵软起来,脑海中一片不能思考的空白。
“今晚就侍寝吧。我想你的伤口也该不痛了。”低沉的语声轻描淡写,似乎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七)

……侍寝。
那两个字如一枚轻巧却尖锐的小箭,掠过了篱的耳边。
忽然的力气涌了出来,他开始挣扎。虽然那挣扎在杨戬的神力下有如儿戏,可杨戬还是感觉到了,慢慢放开了他的手腕,静静地看向了他。
“干什么?……身子还不舒服吗?”杨戬开了口,便是在欲望中仍不失冷静的眼中温度降了:“若真是,今晚可以不用侍侯。”
“杨戬……你?”篱怔怔坐起了身,将身体慢慢缩向了床的深处。
不,……不该是这样的。
该是怎样呢?他想着,却忽然发现自己并不清楚知道。
杨戬眉头皱紧了;“你方才叫我什么?”
杨戬……杨戬。这个已经在心里叫过无数次的名字此刻叫出来,有什么不对吗?
西海王果然家教无方呢,杨戬恼火地想。便是这天庭中各路仙长道友,敢直呼他姓名的又有几个?
“叫我殿下,下次别再忘了。”
殿下。……脑中忽然想起西海后花园中的见面,他是说过要自己做个侍童的。有哪个侍童可以直呼主人的名讳的呢?茫然张了张嘴,篱不语了。
“你真的身子不适?”杨戬再次发问。
“没有。……”篱低了头:“早上送来的伤药很好,早已不疼了。”
“哦?”看着他瑟缩向床尾,杨戬心情忽然轻松起来。想玩欲拒还迎的把戏么?
忽然想到了篱喜水的天性,他轻轻笑了,双臂疾伸拉过了篱躲闪不开的身子:“……不喜欢在床上?我不介意换到浴池里。”
对上那英俊逼人的脸上忽然露出的微笑,篱有瞬间的不知身在何处。那近在咫尺的深深眼眸,显而易见的情欲醺人,可并没有敖烈他们眼中出现过的残忍和暴虐。那眼那笑,烧烤着篱年轻而热情的心,不自知着,他再度失去了挣扎的力气。……
俯身再度压上那散发着沐浴后清香的身体,杨戬腹下的灼热猛然升腾,再压不住。整一天了,一直心神不属着,想必是太想要这个绝色的人儿了?
不疾不徐地剥下了篱的上衣,杨戬并不急燥——夜还长,时间还早。……
拂摸着那光滑得惊人的肌肤,从胸前,到腰间,再向下。许是常年在水中游泳的缘故,那腰肢纤细却结实,不多见地并存着柔软和韧性。
衣物褪尽了,杨戬的手来到了那尚未苏醒的欲望之源,仍柔软着,和它的主人一样的不知所措。身下的少年打了个哆嗦,……紧紧闭上了水色氤氲的眼。
许是为了平复那忽然的惊悸和颤抖,杨戬轻轻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放心,不会象你表兄那般弄痛你。……”
篱的身子,忽然地僵硬了。
睁开了雾气弥漫的眸子,他看着身上的人:“你……说什么?”
触到他那忽然清明起来的眸光,杨戬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心中一动。
似是想通了什么,他淡淡一笑:“我不会介意你过去伺候过几个男人,何况——只要你今后洁身自爱,我保证除我杨戬外,再没人能碰你。”
似乎在温暖的海水中畅游时猛然撞上了暗夜中的冰山,篱战栗了一下,大大的黑眼珠中的光芒淡了。茫然迎上了面前那遥远起来的眼,没有温度地深不可测。……
喃喃着,他摇了摇头:“不,没有什么……别的人。”
紧紧盯着他,目光转到了他胸前仍有些红肿的红樱上,杨戬的脑海中忽然充满了龙宫花园那一幕。忽然笑了,他有丝明显的讥讽:“我说了我不介意。”
看着那脸上忽然再掩不住的微微轻蔑,篱忽然打了个冷战,正炽热火烫的心瞬间冻到了冰点。
避开对视,拉过身侧的云锦被盖在了裸露的身上,可仍是冷。
“干什么?……”杨戬一把扯开了他身上的被子,忽然有了恼怒。
“杨……殿下。”篱偏着头看向了窗外:“你说过:两情相悦,鸾凤相交,是没有错的。……”
“是,又怎样?!”杨戬冷冷道。
“可是……若根本不是两情相悦,又怎么办呢?……”篱轻轻道,象在问眼前高大压迫得让人心慌的男子,又象在问自己。
“这个时候,忘了那个和你两情相悦的人吧。”杨戬阴沉沉道,有点忽如其来的怒不可遏。咬着牙,他将篱推倒身下,强硬地展开翻转,不欲再玩这偶有兴致的柔情蜜意游戏。
低低惊叫一声,篱的脸被埋在了被中,惊呼哽住了。感觉到火烫而坚硬的巨大不由分说地顶在了股间,他只能觉出憋闷来,心难受得想吐。……忽然篱觉得自己象是一只失水的鱼。
鱼?……鱼。
怪异无比的感觉从杨戬的胯下传来,在他进入的那一刹,欲望前所未有地滑了开来,偏离了准头。惊讶万分地看着自己身下金光耀眼的半条鱼身,杨戬在片刻的错愕后,怒火升腾。
这算什么?!……
翻身坐起,杨戬慢慢抓起篱的头发,伸手带到面前。
逼视着那黑黝黝的眼,他的声音夹着风雨的气息:“变回来。——不要逼我动手让你恢复人形。”
篱不语,只是默默看着他,那眼睛……深的象海,有着似曾相识的哀伤。
看着那眼,杨戬一阵心烦意乱,忽然抬手将他推回床上,挥手之间,一团烈焰蹿上了篱的周身。赤红的,深蓝的,明黄的三色火焰妖艳瑰丽,冷冷跳动在数寸之外,不再前逼了。
“这三味真火烤得出任何妖魔灵怪的原形,凭你的修行——也想一试?”杨戬冷然道,看着篱的脸色一点点发白。
缓慢地抬起了头,篱眼中一刹那的惊惧渐渐散去,代替浮上的是冷静的骄傲:“殿下,你忘了一件事。鱼身……才是我的原形。”
幽幽看向了那火焰,他的声音象是自语:“小时候,表哥他们也用这种火烤过我。”
杨戬阴沉不语,室内一片暴风雨前的死寂。听着篱渐渐急促的呼吸,他忽然一笑:“篱——你也忘了一件事。这里不是西海。”悠然收了三味真火,他的眼残忍而冷酷:“……离了水,你的鱼身可以撑多久?”
篱怔怔望着他,张了张嘴,没有再说什么。
渐渐的,象是有东西堵住了鼻子和嘴巴,胸口越来越是憋闷,似乎要炸开一般。
痉挛着,篱慢慢倒在了罗帐重幔的床上,纤长的手指死死抓住了床帏边垂下的几道流苏。

半柱香。……一柱香。
看着终于一动不动昏死过去的篱,杨戬如观好戏的脸色不知何时已然褪尽,阴沉得象要滴出水来。从始至终,那个纤细的人儿没有挣扎过,只在最后的神志不清时,微微地扭曲了几下单薄而美丽的鱼尾。
劈手钳住那柔若无骨的身子拦腰提起,杨戬大步行到了浴缸前,泄怒般将缺水到窒息昏迷的篱重重扔到了水里。……
水花飞珠溅玉,篱慢慢沉在了清澈见底的水中,金鳞覆盖的鱼尾委屈似的缩在浴缸一角,没有游动时活泼泼的生气。
闭着眼时,篱的睫毛在水下显得根根分明,格外柔软;而飘在水中的黑发,浓密而亮泽。
杨戬静静看着水下渐渐呼吸起来的篱,半晌脸上没有表情。

(八)

不知多久,那鱼尾终于微微一动,搅起了朵朵水花。
篱醒转的时候,隔着朦胧水光望去,正对上杨戬那冷酷的眼。撑着身体从浴缸中坐起,意识到自己仍是屈辱地赤裸着时,他轻颤了一下,鱼尾无助地在水中蜷缩起来,疲惫而虚弱地转开了头。
杨戬居高临下地看着水中的篱,映在墙上的身影乌黑而庞大:“我有几十种法子降伏你这种小小的山精水怪,可今天我不想一一地试。知道为什么?”
轻轻哼了一声,他淡淡道:“因为这里是我母亲以前住过的地方,我不想在这看到血溅五步。”
篱低垂下了头,黑黝黝的眼中似乎没有情绪。
压下心里的怒气,杨戬缓缓转过身去,便欲离开。
“杨戬……”在他身后,篱固执地重新叫回他的名字。杨戬转过了身,定定看着他。
“在天上和人间,你活了几千年。”篱轻轻问:“这么久,你有……曾经喜欢过什么人么?”
杨戬愣住了,这怪异的少年,这突兀的问题!
心中似乎有种古怪的感觉微妙地现了起来,那浮浮沉沉昏迷中一个温暖的深吻,从静谧安详而神秘深邃的海底到海面……算是一种留恋还是心动?
“没有。”他冷冷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拂袖而去,却要回答这个无聊的问题。
“可我心里,有一个喜欢的人了。”篱的眼中没有惧怕,只是清澈,还有杨戬此刻看不懂的淡淡哀伤。“见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上了他。所以……放了我吧。”
杨戬脸色阴晴不定着,半晌方淡淡开口:“晚了。从你自己说要跟我来的那一刻起,就晚了。”攥紧了拳,他重新踱回了篱身前,眼中是不再掩饰的怒气:“从今晚起,给我忘了那个三太子敖丰吧!”
大步转身,他重重走出了门,冰冷而洪亮的声音最后回响在空阔的天宫:“我可以给你一点时间,——下次再召的时候,我绝不想再看见这条鱼尾。”
……

站在遣云宫的窗前往外望,白天只看的见一片碧蓝无垠的天,夜晚只看的见横在暗色苍穹中的银河。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
不象深远的海底,无论何时都看得见大小成群的游曳着的鱼虾和各色生机盎然的海藻,提醒着生命存在的气息。
离那个混乱惊心的夜晚过去有两三天了,杨戬再没踏入过他的房门一步。
站在流云在望的窗前,篱不知自己已站了多久。身后有放在桌前的紫木托盘,精致的淡青玉碗里,浓白的鱼片粥早从滚热变了冰凉,从早上起就放着没动过一口。
他微微叹了口气,觉得自己身子轻飘飘的,象是踩在来时的那种云朵上,没有丝毫力气。
胃里空空的一直在叫嚣,饥饿的折磨原来是如此漫长而难耐啊,竟然从没试过。
门轻叩几声,那个叫玲珑的侍女推了门近来,看见那一动未动的早餐,心里有些发怔。听说有些妖怪是可以餐风饮露的,难不成这位也行?
“篱公子?……”放下手中的午饭,她轻叫:“两三天了呢,你真的不用吃东西?”
篱扭过了头,怔怔看着食盒中热腾腾的菜肴,脸色有些发白:“不用了。……我不喜欢吃这个。”
玲珑哦了一声,不语了。这百年一见的银鱼抓捕不易,要不是巢湖湖主巴巴地送来,寻常人那里吃得到?这篱公子可真是有口福却不自知呢。
“玲珑姐姐……你们都吃这个么?”他低低问。
“是啊,正巧殿下身边的直隶将军喜食鱼虾,这些天叫厨子常常做来品尝,我们下人也都跟着有此口福呢!”玲珑笑嘻嘻道。
“哦。……”篱不再问了。
望着她出去,篱来到了食盒前。半透明的骨瓷盘中,一条浓香扑鼻的糖醋银鲤静静卧在红红的汤汁中,……连旁边的雪白粳米饭中,都浇了层稀稀的鱼汁,散着让他心绪不宁的气味。
犹豫着,他终于抓起了一边的景泰蓝细筷,——难道真要饿死在这里?闭了眼狠一狠心,他将一大口米饭飞也似的扒进了口中。
一阵翻天覆地的呕吐感骤然来袭,让他再次痛苦地弯了身,颤抖着扔了筷子。挣扎着踉跄扑到窗前,他冲着窗外一阵狂呕。直到吐得浑身脱力胃中空无一物,方慢慢平复了少许。
“殿下前日离宫,就不知去了哪里。——也不曾交代过什么。”耳边依稀是玲珑那清脆的回答,他乏力地瘫坐在墙跟边上,咬住了唇。——也许根本再等不到那个人来,自己就要活活饿死在这偌大的天宫了,他想。
昏沉的感觉抓住了他,有点想睡。
朦胧中窗前一阵清风呼啸而过,他只是没有力气抬头。直到一声欢呼在耳边叫起,他才讶然睁了眼。……
一条银白身形随着那穿堂清风“轰隆”而入,在空中矫健地翻了个身,堪堪落在了室中,幻化成一个少年的模样。
“敖丰!……”篱惊喜交加地费力站起看着眼前的人,没注意到他一身狼狈。
“是我是我!我来看你了!”西海三太子俊秀的脸上一片恼火,忍不住地大吼起来:“你住的这叫什么破地方?……”
“啊?……”篱愣住了,这才发现他明蓝衣衫上一片狼籍的污渍,就连发间也有点点污痕。
“我一路飞着过来,刚到你窗下不远就被一团脏兮兮的东西浇了一身!要是我知道是哪个混帐小厮倒我一身,非踢他几脚不可!”敖丰怒气冲冲地叫。
闻着他身上隐约的腥气,篱的脸红了。想到他生性爱洁爱美,心中又是歉疚又是好笑:“是我……可能是我刚才吐的。”
“什么?!好好的吐什么?”敖丰大叫,看着他苍白脸色,忽然疑心起来:“你又怎么啦?该不是生病了吧?”
“没有。只是吃不惯天上的东西。”篱虚弱地笑笑。
敖丰忽然翕动着鼻子,找到了那鱼腥的根源。一步蹿到那食盒前,他怪叫起来:“什么?……他们给你吃鱼?”低低咒骂了一句,他举手端起那饭菜,劈手从窗外扔了出去。
转头看看篱的神情,他紧皱了眉头:“怎么也没个人问问?都没想到你也是半条小鱼儿?你自己吃不来——就不会对下人说叫他们重新做点别的?”
“敖丰,……他们只是没想到吧。”篱微微苦笑,靠在了墙边:“再说,舅父没对你说吗?……我被要来,也不过是个下人而已。”
三太子敖丰不语了,呆呆地看着他。忽然跺了跺脚:“你等我!”一阵风似的,又从窗口冲了出去,不见了踪影。
半盏茶功夫,他已转身进来,手里举着一包香喷喷的东西:“我从你这宫里的后厨拿的。正巧被人撞见,我就说我是来自龙宫的客人,他们也不敢罗嗦!”
篱的眼睛亮了,打开那包东西,果然是鸳鸯笋、雪湖玉藕和一盘八素烩。狼吞虎咽地将那包食物吃下了肚,胸中难受褪了许多。他感激冲敖丰一笑:“还好你来了,否则我怕会饿出病来。”
三太子的心揪了起来:龙宫里再受刁难,可也没人敢饿着他!想起临来时二哥敖炎忿忿的话,他的心说不出的莫名发堵。“什么侍童,还就是个娈童?……真想不通篱表弟他那根筋拧不过来,放着龙宫的不做,去跟一个三只眼的陌生人。”……
半晌缓过神来,他期期艾艾道:“父王说是你自愿跟那三只眼走的,他也不好一味阻止。篱,那个杨戬他……要你来做什么?”
篱脸上淡淡的,道:“他要我来,只是一时起意罢。毕竟那天若不是他救我,我怕是逃不开两位表兄的折辱。”
“可是,你过得好不好?”敖丰犹豫着道,看着他憔悴奄奄的样子:“若是过得不好,我带你走!不回龙宫,我带你去人间的海边找个风景好的地方住着,再没人欺负你,好不好?”

(九)

篱愣了。在人间住下来?可是……要离开这里吗?再见不到那个人?
“不,我愿意住在这里。”他低低道:“这里有我……喜欢的东西。”
敖丰困惑地看着他眼中明亮的光彩:“可是……一个人在这里水土不服的,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你真的行吗?”
“我可以。”篱微笑,不欲再纠缠这个话题:“倒是你这些天老是不见踪影,人间真的那么好玩吗?”
“人间?哪有什么好玩?”敖丰果然转了注意,嘻嘻一笑:“不过有只猴子被我玩的很惨就是了。”
“什么猴子?”篱想了想,唇边的笑漾了开来:“难道是那个被压在五行山下的孙悟空吗?”
敖丰眼珠一转,眉头忽然一皱:“我要洗澡!被你吐得脏死了!你带我去。”
这回儿大白天的,怎么好麻烦玲珑来放水呢?篱想了想,将他领到了门前:“看到前面石阶附近那个琼池没?去那里洗吧,转的开身。”
……“篱,拿你的衣服来,我要换。”三太子敖丰抖落了银色发间滴滴水珠,顷刻间头发已柔亮干净,如同从没粘染过任何水气。
毫不客气地穿上了篱的衣物,他大刺刺地在床上躺了下来:“你猜的对,我就是逗弄那只猴子去了。哼……那只臭猴子还真是不识好歹得紧,要不是看在他动弹不得胜之不武,我早揍得他吱吱乱叫了!”
“敖丰——要是他真能动,挨揍的怕是你吧。”篱微笑。
“哼……你倒和他说的一样。”敖丰乐了:“他也说将来出来,头一件事就是把我这条小蛇臭揍一顿。”
“小蛇?你没说自己是条龙吗?”篱扑哧笑出了声。
“怎么没说?”敖丰翻了翻白眼:“我当时听得火大,就劈头盖脸地拿碎石头砸了他一头!”
“哦。”篱无奈地道,想起这敖丰一向顽劣的性子:“那孙悟空没气得发疯么?”
“当然有。”敖丰得意洋洋地道:“他气得破口大骂了半天来着,说是将来不把我这条小龙变成小蛇,他便不姓孙!”
“把你变成小蛇?”
“他说我现在是条小龙,等到他把我的小爪子剁了去,再把我身上的鳞片刮个干净,剥得浑身光溜溜的,——那可不就是一条小蛇了?……”敖丰恼火地道,想到那人说到剥光自己时张狂的口吻,脸竟然红了红。
“敖丰?”篱诧异地看着他微红的脸。
“哦……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三太子慢腾腾地道:“一时也找不到什么好玩的东西,就时常去逗他欺负他喽。”
“万一将来他真脱了困,你岂不是自找麻烦?”
“他真能脱困就好了!”敖丰冷哼了一声:“如来拿了张什么劳什帖子贴在山顶,上面写了六个金字‘唵嘛呢叭吽’的,压得连我也推不动那山了。”
原来,他曾上山去想着救那孙悟空呢,篱想。心里一松,知道他不过孩子心性,倒也不至于真将那人欺负得太狠了。
“我今天不回去了,在你这睡。”敖丰伸了个懒腰:“从五行山飞回空宫,再从龙宫飞上天,还真累死我了。”
“不行!”篱怔了怔,忽然不安起来:“你也看过我了,还不早点回去?”
“干什么不行?你怕那个三只眼不高兴有生人来?”敖丰撇嘴:“他回来正好,我得交代他几句,起码告诉他——你是不能吃鱼的吧!”
笑嘻嘻躺在了篱的床上,敖丰望着窗外点点星辰,果然比在海面上看似乎要明亮许多呢。
转头奇怪地看着睡在地上的篱:“干什么躲得那么远?以前在龙宫还不是常和我睡在一起?”
篱轻轻“哦”了一声,没有回答,似乎是快要睡着了。

从朦胧中醒来,天光已是大亮。大约是前天饿得狠了,竟然睡得如此沉,篱想。
从床上坐起,看着身边仍正熟睡的敖丰,他怔了怔:原先自己明明是睡在地上的,可?……
被他惊醒,三太子终于也迷糊着睁了眼,看着他噗嗤一笑:“是我起夜时看你睡的难受,把你拖上床的。”
“吱呀”一声,门轻轻开了,玲珑惊讶地望着床上的两人,张大了嘴。
篱皱了皱眉头,虽然似乎有些尴尬,但心里磊落,却也没往心里去。
三太子打了个哈欠:“你先起吧,我再睡一会。”忽然想起什么,探头出来对着玲珑叫了一声:“记着——篱他是绝不能吃鱼的,可别再拿些臭鱼烂虾把他饿得半死!”……
……望着三太子终于化成清风远去的身影,篱心里暖洋洋的。
自从敖丰吩咐过玲珑后,厨房送来的食物果然不再沾半点鱼腥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想着敖丰临走前的话,他苦笑起来:说是再来时若见自己饿着,便把着谴云宫的厨子揍成鱼干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只是再没见过那个人回来过。在这空大寂寥的天庭,神仙的宫邸间相隔都甚远,平日里便没什么人来人往,何况是和这现在主人已不知去向的谴云宫?
人说是天宫岁月无长短,原来果真如此啊。每日便是日出日落,云起云走,然后是星辰乍现,月华流光。除了三太子敖丰隔三岔五地跑来看望他,有时便留在宫中住上一夜再走,篱每日所看见的,便只有那几个进出的宫女和侍卫了。
原先留在宫中的直隶将军也在前些日下了凡,听玲珑说是杨戬也并没去往人间,灌江他的庙宇需要人管理。
不知不觉间,离开杨戬那天大怒离去,已是一年有余。
……天上一日,在人间可是整整一年。若是这样算来,自己在这天宫中住的这些日,在人间竟然已是转眼近五百年沧桑变换了,篱有时会这样算着。
听敖丰说,五行山下的青苔已经长遍了原本光秃秃的荒岩,山间的小树有几株挺过了数场严霜苦寒,也成了参天古木了。而那原先总是扔山桃给那只猴子的牧童,也已入了几世轮回。
可那个人……到底去了哪里呢?……篱看着天边舒卷的彩云,常常在想。想到的时候,心会微微地刺痛,思绪会恍惚地飘。
敖丰总说自己越来越瘦,想必是离开大海太久了。大海……他近来在梦中常常梦见的大海。
篱站在窗前,任着风吹着他已然变长的飘扬长发,眺望着晴天时依稀可见的兰色海洋。那是美丽温暖的西海,故乡般让他思念的西海,……第一次遇见那个人的西海。
那个曾经淡淡问他是否喜欢留短发的人,定是早忘了曾有个这么胆大不尊,忤逆过他的人存在了吧?篱这样地想着,心里一阵撕扯般的痛涌了上来。
正恍惚着,一声轻雷,刚才晴空万里的天忽然下起雨来,而太阳竟还高高挂着。篱诧异地望着忽起又忽停的大雨,有点奇怪。
门外忽然一阵微微的喧哗,侧耳细听,似有声音在殿外哈哈笑着。

10

正恍惚着,一声轻雷,刚才晴空万里的天忽然下起雨来,而太阳竟还高高挂着。篱诧异地望着忽起又忽停的大雨,有点奇怪。
门外忽然一阵微微的喧哗,侧耳细听,竟似是敖丰的声音在殿外哈哈笑着。
刚走到院中,果然三太子和几个宫女一起立着,已远远地在琼池边冲他招手了:“篱!快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
篱心中一动,快步近前一看,原先清波荡漾,粉莲盛开的池水竟已见了底。
“你做了什么?”他微微苦笑,想起刚才的那场忽如其来的大雨:“你该不是把这天池中的净水吸干洒下天庭了吧?”
“你说对了!”三太子笑道:“看着我!”
身形忽然冲天而起,在空中现出了龙形,大口一张,一股微蓝的水涛顷刻而出,源源不断注向了那见底的琼池。
……海水漾波,水藻飘摇。一大片暗红的江篱将碧蓝的水一半映成了明亮的红色,微咸的气息飘荡在了深深庭院间,那是久违的来自海洋的独特味道,让篱刹时间屏住了呼吸。
再禁不住来自心底的激动和热望,他深吸了口气,身子一纵,跳入了那面前的琼池。……水中群群小鱼被他的忽然跃入吓了一跳,纷纷急忙着逃了开去。远远地看着他衣衫下金光闪闪的鱼尾,慢慢放了心,撒着欢儿围在了他的身边嬉戏。
一条顽皮的小青斑欢游到了篱的眼前,轻轻地用嘴碰了碰他的脸颊,又飞快地一摆尾,藏进了一边的江篱丛中。
仿佛是回到了大海的错觉让他在浮出水面的那一刹,眼眶中竟有了微微的湿意。
“敖丰,谢谢你。”他低声道:“在海水里游泳……真好。”
敖丰笑嘻嘻看着他:“你慢慢游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等等。”悠悠依在水面,篱停止了游曳,从水中跃起匆忙行向房中。再出来时,手中已多了几个鲜红欲滴,清香扑鼻的大桃:“这个虽比不上蟠桃,也是仙家灵果了。你拿去带给那个孙悟空吧。”
敖丰哼了一声,伸手接了仙桃:“好,他若叫我一声龙爷爷,我便给他尝个鲜。”
“别总为难他了。”篱微微叹气:“他一代英雄举世豪杰,被那般压着还不够憋屈么?……怎架得住你这般招惹欺负?”
敖丰一怔,半晌咬牙发起狠来:“什么我欺负招惹?明明是他占我的便宜!”脑海中想起前几日那人骗他近前的情景,心中忽然一阵烦乱燥热。那忽然伸来的手,那顷刻间拉倒自己的臂,那不由分说欺过来的凶狠双唇。……跺了跺脚,三太子的脸涨红了。
那只臭猴子被自己一气之下祭起瓢泼大雨浇了三天三夜,也不知有没有被冻坏了?……
“过几天把这些鱼儿带回西海吧……它们不会习惯这里的狭小。”篱看着水中的鱼虾,忽然黯然道。
水花一溅,那只小青斑忽然跳出了水面,冲他左右地摇摆起尾巴来。
“篱,这只小鱼儿是自己咬着我的衣襟要来的呢。”敖丰忽然想起了什么。“看来有些年头的修行了,它听得懂人话。”
“哦?”篱明亮的眼睛看着那只小青斑:“你想留在这里吗?”
拼命地拍打着柔软的鳍,小青斑游到了水池边,细细的眼睛渴望地看着篱。
“好吧。……”篱微笑了:“等你看够了天宫的新奇风光,我再让三太子他带你回西海。”
“篱,看到你开心,我也就放心了。”敖丰也由衷地笑起来,转身的刹那,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心里酸酸的:不知这一别,再见时该是怎样光景了呢。……
……
这天清晨,天空中少有地起了浓重的雾气。
玲珑穿过了谴云宫云雾缭绕的庭院,停了脚步:“鹂儿,你发什么呆呢?”见她不理,不由笑骂:“听得懂几句鸟语,就成天儿偷听人家小俩口亲热话,也不羞!”
那个叫鹂儿的小侍女“嘘”了一声,继续倾听着树上的两只灰喜鹊的叽叽喳喳声。
半晌回了头,淬了一口:“什么偷听小鸟儿情话?我是听他们说得稀罕,才入了神。你知道为什么那个龙宫三太子好些天没来咱们谴云宫?”
“我才不想知道。”玲珑笑道:“该不是你瞧人家生得俊俏,想他来着呢?”
鹂儿显是脸皮薄,腾得红了脸:“你胡说什么?刚才树上那俩只喜鹊说,西海的三太子真是顽劣非常,前些日不知何故纵火烧了殿上玉帝赐的明珠,触犯天条了呢!”
“什么?”玲玲大吃了一惊:“那可不是犯下死罪了!?”
“谁说不是?幸亏大慈大悲的观世大士出面,才幸免一死,被贬到蛇盘山等待护送唐僧西天取经了。”
“啊……”玲珑皱了眉:“也好,那取经途中虽然艰险无比,总好过一死。”
“死罪是免了,遭的活罪可不少。”鹂儿怔怔道:“锯角退鳞……那是好捱的么?”
“锯角退鳞?……”玲珑打了个冷战,那种痛,怕不是那娇生惯养的三太子受得了的啊!
“难怪再不见他来得勤了,怕是命也送了半条呢。”鹂儿低低道,想起前几日那盘在空中哈哈笑着冲琼池中吐水的小白龙。
两个宫女无言走远了。庭院中依旧雾气如沼,绵绵重重。
水花一闪,篱苍白的脸孔从静静的江篱丛中露了出来,望着白雾下仍透着微蓝的池水。
敖丰……敖丰。你还好么?
看着身边咬着他衣襟不放的小青斑,他柔声道:“你想和我一起去看看他么?”
小青斑使劲地点了点头,松开了口。……

“玲珑姐姐,我只能求你帮我了——我想回西海看看敖丰。”篱静静望着端茶而入的玲珑,咬住了唇:“可我连腾云驾雾之术……也不会。”
玲珑愣了,看着他黝黑的深深眼睛。早上的话,他听见了?
自从这个安静温和的篱公子被殿下带回这里,是日复一日的消瘦了。可那个来去无凭、狠心无情的殿下,或许真的早忘了这个人的存在了吧?……
心里的不忍漫了上来,她点了点头:“跟我走吧,我帮你这一次。”
“等等。”篱晶亮的眼中忽然有丝冷然,转身从床边掏出一根明晃晃的尖刺,细细藏在了松松挽起的发间:“好了。”
玲珑怔了怔,去西海自己的家,带这个做什么?……

……立在波涛汹涌的西海岸边,篱踏下了祥云。
今天风大,铺天盖地的海浪呼啸声冲击着耳膜,滔天如云的浪花堵满了眼帘,这是平静的西海的另一种寻常面目,对他来说,却是久违了。
“玲珑姐姐,多谢了。”他微微一笑,“你先回吧,我去回时会有人送我。”
玲珑不语了,望着他矫健细瘦的身影划着优美的弧线落入了碧蓝的水中,忽然大声叫了出来:“篱公子,回了家就别再回来了吧——天宫寂寞,殿下许已不再记得你了。”
篱身子一顿,慢慢在雪白的浪花中转过头,微笑了:“我会回去的,一定。”
玲珑看着他的笑,忽然地有点恍惚:服侍了他这么久,怎么总没见过他的笑容是这么坚定而美丽呢?……

看着静静躺在床榻上闭着双目的三太子敖丰,篱屏住了呼吸,慢慢在床边坐了下来。
不过数日不见,那个神气顽皮、骄傲无比的少年脸上的倨傲已经消退了,苍白得让人不太敢认。总斜挑着的的眉头纵然在睡梦中仍微蹙着,没了平素的生气。
虽然早做好了准备,可眼光落在了他放在被褥外的双手上时,篱的心还是揪住了。——那手上,片片椭圆的伤痕密密麻麻布满了手背,延展到衣袖微遮的深处。也曾深知那揭鳞之痛,篱忽然想:这样将全身的鳞片都揭了去,不知他曾昏了又醒,死而复生过几次呢?

(十一)

……那只小青斑安静地停在一边,想是也被敖丰的憔悴吓住了。
不知在床边默默坐了多久,昏睡中敖丰忽然轻轻呻吟了一声,醒转过来。似是完全没想到篱的出现,他微微皱起了眉,眼神有丝怔仲:“篱?……”
“是我。”篱眼中的湿润隐了去,对他微微地笑:“总是惹麻烦,害得我在天上也得跑回来看你。”
“啊……”敖丰笑了起来,眼中是丝隐约的调皮,只是声音仍细微:“又不是头一回惹出事来,不过这回闹大了。”
“怎么想起来烧殿上的明珠呢?”篱无奈地叹气:“什么不好玩,要去玩那个?”
“哼,还不是和二哥打赌?他非说我不敢动那个——我还就不信这个邪……”敖丰撇撇嘴。
“好在总是逃过一劫,养好了伤,安安稳稳护送唐僧去一躺西天,也就没事了。”篱安慰道,忽然想起一事,不由皱了眉头:“那个孙悟空劫数将满,正是唐僧的大徒弟——你这五百年不知惹了他多少回,这将来一路,可怎么逃得开他要寻麻烦?”
“呸!……”敖丰重重道,牵动了嘴边无处不在的伤口,疼得吸了口气,发不了声了。半天喘息着低道:“那只臭猴子说什么这五百年天天对着我,烦得他天天吐酸水——出来除了臭揍我一顿,就是把我赶得远远的,再不见我这张脸。……”
“那有什么不好?”篱失笑:“你凡事也没个长性的,难道还没捉弄够他?”
敖丰哼了一声,咬牙忍着身上痛楚,恨恨道:“做他的梦!——我偏要他再天天对着我,躲也躲不掉!……”
篱黑不见底的大眼睛看着他,心里忽然有点明白的震惊。
“敖丰——你是故意的,是不是?”他慢腾腾地道。
敖丰的身子震了一下,细不可查。躲避地闪开了篱的眼睛,他打了个哈欠:“对啊,我就是故意烧了那明珠的,否则怎么赢得二哥心服口服?……”
篱不语了,看着他手上的伤,眼睛有点发热:“敖丰——你太傻。”想叫那个人躲不开你,有很多法子,你选了一个最让自己受伤的。……
“疼得厉害吧?”他低声问:“一身七千二百片的龙鳞……可怎么捱得过?”
“没事。”三太子唇边的笑容虚弱却得意:“观音大士和我娘交情颇好,早让我服了一整瓶的护心灵芝丹,揭鳞锯角时我早昏死得直直的,什么也没觉出来。”
咧了咧嘴,又道:“就是醒来受不了——痛地我想死的心都有。”看着篱发白的脸色,忙笑了:“我娘一见吓得不轻,又央求父王求了各种仙丹妙药来成瓶整碗地灌,总算是好多了。”
篱点点头,知道这话不假——西海王虽是对他这小儿子头疼得紧,可疼爱他的心却也人人尽知。
“看到你还能骂那只猴子,我就放心了。”篱强笑:“我也该回去了,你安心养伤,可别再捅什么天大的漏子。”
“篱——既然回来了,干脆别回那个天宫了,象个坟墓一样。”敖丰低低地叫。
“不,我想回去。”篱摇了摇头,眼中是片单纯的坚定。
敖丰,我们两一样,都是个傻子。……
敖丰不再劝了:“那叫总管福伯送你上天,注意躲开我大哥二哥他们。我现下是动不了啦。……”

……海外仙山,隐有楼台。
坐在千年古松下,耳边松涛阵阵,脚下清泉潺潺。玉鼎真人闲闲落下一枚黑子,笑道:“这局棋下了四天多,尚未分出胜负。不知今晚太阳西下时,可有端倪。”
“是戬儿棋艺不精,自然难敌师父。”杨戬恭敬道。
“你天生异禀,资质奇高。师父无论是棋艺还是功法,早已没什么可教你的了。”玉鼎真人摇了摇头:“戬儿,心中有事么?”
沉吟了一下,杨戬终于点头:“是,戬儿此来,是想求师父借日月宝鉴一用。”
“想从镜中知过去之事?”玉鼎真人推开了胶着的战局,凝目看他。
“徒儿想找一个人。”杨戬道。
“哦?”玉鼎真人道:“天上地下,有什么生灵的藏匿躲得开你通天神目?”
杨戬苦笑了:“师父,那人是男是女,是人是妖,我都尚且不知。……只记得那日溺水落海,昏迷中无法念那避水咒,正呛水难耐,幸得有人以吻度气,……救了杨戬一命。”
思绪飘回那日,神智虽已昏,元神尚清醒,又怎会不记得那温暖细腻的唇,那垂拂在面上柔软的长发,那从深海到海面一路上的浮浮沉沉?……心中悠然一荡,想着那奇异滋味,竟是有点痴了。
“所以要找寻救命恩人报答?”
“徒儿实在是无法可想了。”杨戬怅然垂首:“唯一记得那人离开前,似乎唱过两句似歌似诗的话语,也曾照那语中迹象寻找,却始终不能得。”
耳旁那曾经的模糊歌声比男声清亮,比女声暗沉,入耳一遍,再难忘记:“沧海月明兮鲛人泪,魂梦相从兮永相随。……”
那个人,是个鲛人么?……
玉鼎真人沉吟道:“世间万事皆有水落石出之日,何必绕过天意运转,提前揭晓?”
“天意?”杨戬淡淡道:“谁安排的?我舅父玉帝,还是西天如来?……”
想了想,脸上傲岸渐掩不住:“师父,你知我是一向不服这个的。——我只怕,这天庭中没人担得起为我杨戬安排命运。”
“戬儿,你错了。”玉鼎真人摇头,神色颇是肃整:“凡人以我们为天,可便是在这九重天上,也自有冥冥之意,是连如来佛祖也违逆不了的。”
杨戬怔了一怔,不语了。半晌道:“或许师父说得对,我只知混沌之初有盘古女娲,却没想过……他们是从何而来。”
“戬儿,你要借那宝鉴查看旧日景象原本无妨,可你需得知道——此镜不仅能映过去景象,也同时可预见将来。而将来之事实乃天机,先知了……未必是好事。”
杨戬愣住了。先知天意,便会强求改变,而结果反倒无法掌握的道理,他并非不知。
玉鼎真人凝神掐指,半晌皱了眉:“为师只能算出那人和你之间尚有三劫,度过了,便可安然相守。若度不过……”
“怎样?……”杨戬的心跳了一下。
“那人元神脆弱,若度不过那三劫,自会灰飞烟灭,永不得生。”
杨戬沉默了,半晌抬头,神色凝重:“师父,你是说:若我此时强行找他,怕那个人,会受不住天谴?”
“戬儿,既然尚有三劫要过,便是说你们自有相见之机,何必急在一时?”玉鼎真人心中叹气:关心则乱,这孩子,竟连这个都想不到了。
微微松了口气,杨戬微笑起来:“徒儿明白了。师父,那宝鉴我不借了——让戬儿先陪你下完这局。”

祭起云朵,杨戬踏上了回往天庭的路。海外一日,天上百天,而人间,却是百年。
自己这一去整整五天,那谴云宫中,可是五百多天,一年有余了呢。
心中砰然一动,脑海中一张美得不染尘世污秽的脸孔幽幽地浮了上来,——那个倔强的少年,已给可他足够的时间忘记过去,现在,也该习惯天宫的生活了吧?……唇边一抹悠然的笑意现了出来,杨戬忽然发现,自己很想再看见那双哀伤和热情交战的眼睛。

(十二)

目送海龟总管福伯慢腾腾的身影消失在云层中,篱转过了身。
远远的看着谴云宫里通明的灯火,他的心忽然狂跳了起来。已经很久很久,夜晚的宫殿没有点过如此明亮灿烂的灯火了。
什么人,能叫这黑暗了几百天的谴云宫的夜,重拾他和杨戬初来那晚的辉煌?……
站在正殿的大堂上,篱有那么一刻停止了呼吸。
杨戬。……高高坐在那正中的,是杨戬。依然是冷如刀削的面容,深沉淡漠的眼光,和在龙宫相见时并没有不同,却让篱的心忽然充满了满涨的柔情和酸楚。
他回来了。……虽然始终相信他会回来,可经过了五百个日夜后,再见的喜悦和惊讶仍是不能承载。
杨戬静静起了身,穿过群群侍卫宫女,来到了篱的面前。抬手轻轻捉住了那尖尖的下巴,看着那微微红肿的娇艳双唇,半晌不语。
被动地,篱抬高了眼,望着他。
“回来了?……”杨戬的面上没有什么表情,那握住篱下巴的手忽然加大了力,痛得那手中的人一阵微微一颤。
“是。……你……也回来了。”篱有点失神,完全没有看见一边匍匐在地的玲珑张大了嘴,眼中盛满的担心。
“很好,你总算记得回来。”杨戬冷冷一笑,口中吐出的话却似一把刀锋:“再不回来,我就要带兵去龙宫捉奸了。”
篱没有说话,又或者是没法子理解这样的话。怔怔看着眼前那高他一头的男子,他忽然在那眼中发现了一种熟悉的东西,是那个晚上似曾相识的轻蔑。
“听说这一年多,你似乎没照着我说的话去学着忘记,倒是把和旧情人幽会的地方换到了我谴云宫的床第间?”杨戬的话轻描淡写,却让一股寒意透进了篱的全身。
不。……怎么可以总是这样?
深吸了一口气,篱眼中热切的光芒隐尽了:“殿下,龙宫三太子是我的故人,更是篱的表亲——时常往来天宫看望,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挺直了脊梁,他面上是隐约的骄傲:“殿下如此出言,羞辱的不是篱和敖丰,是殿下自己。”
“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杨戬阴沉沉一笑,转头看向了一边的几个宫女:“把你们刚才招认的话再说一遍吧。”
立在旁边瑟瑟发抖的几个宫女“扑通”跪了下来:“殿下……篱公子他和龙宫三太子差不多三两天一见,这一年多来从不间断,有时……三太子还在宫中篱公子房中过夜,……同榻而眠。”
篱的脑中“嗡”了一声,忽然得,发觉自己的心在下沉。
“她们有说谎吗?”耳边,那人轻轻问。
“没有。……”篱木然道。
“那敖丰不过几日没来,便忍不住寂寞了?篱——你还真是个热情的小东西。”杨戬淡淡道,转手指向了另一边阴暗的角落:“热情到连我这宫中的宫女,都被你的真心感动了。”
惊讶地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篱震惊无比:堂前一边的石阶上,浑身鞭痕的玲珑背上仍不停地渗着鲜血。
看着他,玲珑微微啜泣起来:“篱公子,……你为什么要回来?”
“玲珑姐姐?!……”篱扑上了前,手足无措地看着那娇弱的女子。回过头,他的眼中全是不信:“你做什么?”
“这是她自找的。”杨戬冷笑:“既敢送我杨戬的人去和情人私会,怕也是心中把我当成了个笑话。”
“殿下!奴婢绝不敢。……”玲珑一颤,匍匐下了身子:“只是奴婢见殿下久久不回,又觉得那三太子是真心对篱公子……”
“住口!”杨戬忽然截道,脸上一片再压不住的怒:“把这个满口胡言的奴才给我打拦了!”
“不要!”篱叫了一声,扑到了玲珑身前,护住了她。转头看着那高高在上,一年多不见的男子,忽然觉得竟是如此遥远的陌生。
“殿下……”他低低叫:“你是天朝之神,是这宫中之主,要做什么,本无人能阻。所以——你更要处事公正。”
“公正?”杨戬眼中一派轻蔑:“告诉我——你心中的公正。”
“别为难她,你不过是不满意我。”篱淡淡道,心里无边的失望涌上来。“既然在殿下心中如此不堪,篱也没面目在留在此处。就此拜别吧……当日龙宫中解围之恩,日后有缘再还。”
转了身,他欲行的修长身躯隐约透着骄傲和坚持。
静静看着那便欲远去的傲然身影,杨戬心中忽然恼恨得不行:这个小小的龙鱼混血的精灵,凭了什么可以这样把自己看做一个大大的笑话?
两道如枝闪电忽然凌空而起,交叉拦在了巍峨的大殿门口,阻挡了篱的去路。
默然看着那穿越不过的闪电,篱回转了身。
“当日在龙宫,可是你自己说自愿一去,生死不论的。”杨戬咬牙:“没有我的允许,你敢走?这谴云宫,就这样任人自来自往?!”
“殿下,篱本不是真的侍童,更不是卖身为奴。”篱漠然道。
“我若要你是,你就是了。”杨戬冷笑。
愕然看着杨戬,篱不再掩饰失望:“欺凌弱小,倚势压人,难不成是天上海中,再难改变的规矩?”
“你错了。那不是天宫的规矩,——是我的。”他咬了牙,劈手抓过篱的臂膀带向了怀中:“知不知道为什么你我身世相似,我可以劈山救母、逼天帝收回成命,而你却只能逆来顺受?”
篱静静看着眼前那放大的傲然面孔:“为什么?……”
“不是因为我是玉帝亲眷,是因为我自己足够强大。强大到神力无穷,变化无常;强大到撒豆成兵,神魔畏惧。”杨戬的声音低沉而傲岸。
“殿下……你定的这规矩,和天庭那一套,并无二致。……”篱看着他的眼光没有畏缩,是浅浅的蔑视。对视着那目光,杨戬将那彻底将他激怒的人儿向着后殿拖去:“来,让我告诉你另外一些属于我的规矩。”

……一路被反剪着手,篱觉得自己的手臂快要被那天神的力量折断了。危险的预感让他在路过那琼池时,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怀中装着那小青斑的瓶子远远扔进了水中。……
直到被重重推在那陌生的大床上,他才从单纯的一片疼痛中微缓过来。
四周景物奢华,不是自己的住处,应该是他的……寝宫了。
“我记得我临走时告诫过你,叫你忘了你的旧情人!”蓬勃的怒气不知怎么,竟似是冲天的烈焰,灼烧着杨戬素来冷漠的心:“这里是我母亲曾住过的地方,就算再忍不住,你也该好歹把腿夹紧些!”
蜷缩起身子,篱震惊地看着那怒气冲天、天神般英武的男子,这就是他一见难忘的人,这就是他日夜想念的人。……脑海中有些画面清晰地浮现,有关遥远如前世的海底,有关温柔在今生的等待,丝丝缕缕,不绝于心。
不行,这样不行,他怔怔地想。这是误会啊。可我为什么,要因为一时的骄傲放任这足以毁灭我的误会?……
困难地开了口,他直视着那冷酷的眼:“杨戬……听我解释。三太子常来天宫看我不假,有时过夜也不假。……可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表亲,玩闹嬉戏……是常有的事。”
挣扎着,他一字字地道:“我从没和他有过任何肌肤之亲,从没有过。……”心中忽然被些热切的希望填满了,他幽深的的目光散着光华:“我……一直在等你。”
信我,信我。……他听着自己热烈而固执的心跳,从不知道自己会如此渴望一个人信任的眼神。

(十三)

“篱,你有一双极会骗人的无辜眼睛。”沉默了似乎有天荒地老的时间,杨戬冷冷的唇中吐住一句。
欺身上前,眼光如刀般刺向了篱的领口下一片暗红的吻痕,慢慢举手,撕开了他微散的衣领。……雪白的胸前片片红肿的痕迹赫然在目,两点微微挺立的红樱绽放着诱惑的光泽,仍透着一场情事的痕迹。
“若不是这些,我怕我会真信了你。……”强压了一晚的不甘和恼恨瞬间涌上,让杨戬失去了向来自傲的冷静。将那满嘴谎话却面不改色的人儿压倒在床上,他的手强硬地撕开了篱身上所有单薄的衣杉。
“啊……”篱惊叫一声,忽然惊恐地看着自己身上的那些吻痕,手无助地遮了上去:“不……不是你想的那样!这是……是我两位表兄做的,不是敖丰!”
“西海的太子们,还真是兄友弟恭。”杨戬怒极反笑:“篱——既然可以同时服侍三个,何不试试我?”打开了他的双腿,杨戬的眼中是篱从没见过的轻蔑:“保证我不会比你三位表兄来的差。”
口中念动了定身咒,杨戬重重扯下了床边的一片罗帐,双手一分,紧紧缚住了那再动弹不得的修长双腿:“今晚,我不想再看见你那条讨厌的鱼尾巴。……”
定身术解开的时候,篱被高高吊起的腿大大地分在了床柱两侧,……无法并拢它们,他的鱼尾将再不能变化出来了。
“杨戬,请你……。”篱的眼黑得象暗夜里微弱的星,闪着凄凉的光。
“怎么?”身上的人慢慢压了下来,是他难以承受的重量。
“……请你信我。”篱的唇轻颤,绝望地看着自己屈辱的姿势。
“篱,你不配。”简单而冷酷的几个字,粉碎了篱最后的坚持和期望。
撩开了下身的衣襟,杨戬胯下的欲望,早已和他的怒气一样,一柱擎天。……
埋首正欲残忍进入时,杨戬耳中忽然闻到一种尖细的破空之声。一道尖尖的长刺见风而长,闪着清冷骄傲的光,从篱的发间换到他的手上,劈面刺向了他正愕然抬起的额头正中。……
“啊!”杨戬大叫一声,额头正中一道耀目的银光忽然闪起,照亮屋宇。猛然翻身从那赤裸的少年身上重重跌落下地,他捂住了额头。
顾不上看他,篱手腕一挥,手中尖刺已划上了缚住双腿的罗帐。两声裂帛声响,他的腿自由地合在了一处,转眼间,那条骄傲无比的鱼尾幻化了出来。
再看向地上的杨戬,篱的脑中“嗡”了一下。……杨戬额上汩汩的鲜血初时如细流,转眼间却成了喷涌的血泉。……自己慌乱中刺中的地方,是杨戬额头中间的那条黑缝,而那里,是他那只通天神目的所在。
他是不是要死了?谁会象这样流血却不死呢?……纵然他是半人半神。
看着那不能让人置信的汹涌血流,篱忽然这样想,手中染血的鲸鱼刺无力地掉在了床上。

……什么时候杨戬踉跄着出了门,什么时候门外响起一阵惊呼,又是什么时候被冲进门来的几个侍卫架了出去,架到了什么地方,篱木木得几乎全不知道。
直到鱼尾被按进了一盆冰冷的水中,他才终于打了个大大的冷战,恍惚着从失水的渐渐窒息中清醒过来。——动了动身子,他看清了自己的处境。
……海水荡漾的琼池边,灯火通明。不知何时,这池边立起了一根汉白玉的柱子,而他,正是被牢牢绑在了玉柱上。
赤裸依旧的上身被绳索捆绑得严严实实,双手缚在了身后。身下的鱼尾被放在了一个盛满了水的大木盆中,这样,他不会缺水窒息了。……
微微地挣扎了一下,他茫然地看着身边的一切,几个神色冰冷的侍卫和脸色愤怒的直隶将军,还有厨房那个圆圆脸的厨子和他手中长长的刀。……可是,他在哪里?
“杨戬……杨戬在哪里?”他喃喃问,看着曾见过几面的那位直隶将军,他不是总跟在杨戬身边的么?
“住口,你这个淫荡又恶毒的小小鱼精!竟敢刺杀殿下!”直隶将军恨恨骂道,走上前来,手中两根粗粗的金针在火光下闪着冷酷的光。“看我震住了龙筋,叫你连昏死也别想!”
没有给篱害怕的时间,那两根金针一左一右的扎进了他颈后的龙筋中,将他钉在了柱子上。尖锐无比的痛冲上了脑门,低低惨呼一声,篱死死咬住了转眼失去血色的嘴唇。
他为什么这样对自己?篱想,是因为自己杀死了那个人么?
“杨戬……杨戬死了吗?”他渐渐觉不出得颈上的痛楚了,只是固执地一声声问。
……没有人回答,因为有个冷冷的声音从远处人群中响了起来:“想杀我?你差了半分。”
看着那重新映入眼帘的冷漠面孔,篱忽然松了一口气:雪白的几道纱布草草地拦在了那宽阔的额头上,身上的衣衫也换过了,再看不到刚才汹涌的血迹。
“失望么?”杨戬踱到了玉柱前,死死看着灯火下脸色苍白如纸的篱。——从降生到现在,他身经百战,降魔无数,而这个小小的鱼精,是第一个让他流那么多血的人。
轻轻战栗了一下,篱痛楚的低语不象辩解,只是陈述:“我不是……故意的。”
慢慢将口凑近了篱的耳边,杨戬冷冷问:“我真的很好奇,你怎么会知道额头是我所练九天玄功的罩门?……”
罩门?……篱困惑地回望着他慢慢冰冻起来的眼,也就是说:自己是真的刺中他最脆弱的地方,堪堪差点要了他的命了?
“你……没事了?”他张了张嘴,困难地轻声道。
“没事了。”杨戬的声音似乎很温和:“可你若再不把你的腿变出来,回到床上张开,你就有事了。”
篱怔了怔,大大的眼睛里的焦急和怔仲淡了。静静看着杨戬半晌,忽闪了几下,认命般地闭上了。
看着那沉默的表情,杨戬觉得自己的额头又在隐约跳动,疯狂的疼了起来。咬着牙,他退了后,坐上了一边宽敞舒适的椅子。
“这么喜欢变成鱼,那就付出鱼的代价。”转眼看着那一边待命的圆脸厨子,他捂住了跳痛的额头:“你的刀功,是膳房中最好的?”
那厨子打了个哆嗦,慌忙举起了刀,走到了篱的身前。
……长长的厨刀反了过来,刮鱼鳞——只要用刀背就好。
第一刀从腰线落下的时候,整整一排金光闪闪的鳞片纷飞着散了开来,有些落在了琼池的蓝色海水中,有些掉在了凉凉的池边石地上。
惨厉的声音只出口了半句,就哽在了篱的口间,再发不出了。拼命扭动着无法动弹的身体,静静垂落的鱼尾忽然猛地拍打着身下的水,篱突如其来的的激烈反应让那拿刀的厨子吓得忽然抖了手。
半天那缚在柱上的人儿渐渐停止了挣扎,不再动了。……池水中忽然有只小青斑猛然跃出了水面,惊恐无比地看着这一幕,落了下去,又拼命地再跳了出来。
转身的刹那看到了杨戬的面貌,忽然张大了小小的嘴巴,似乎是认出了什么,惊呆了。
听见了那扑通不断的水花,篱睁开了眼。
“下去吧。……不要看。”他喃喃低语。
知道这痛虽然可怕,却是死不了人,厨子狠狠心,再次举起了刀。
鳞片飞扬,如秋天里银杏树随风阵阵飘落的金黄树叶,有种凄艳的美丽。
不过几刀之后,那少年已经痛得再没了挣扎的能力,只是每每当刀锋一次次落下的时候,才微微痉挛一下,显示着被震住龙筋的他完全不能昏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好象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可等到将眼前那少年下身一侧的鳞片终于刮尽时,谴云宫的厨子却觉得浑身冷汗,象是熬过了一个漫长的冬季。
犹豫着看了看身后神情始终不变的殿下,他的手颤抖着翻过了篱的身体,另一侧,整整还有一千八百片龙鳞闪着骄傲的光。……

(十四)

“住手。……”听到这句,那厨子如释重任,双腿却再撑不住“扑通”瘫坐在了地上:尽管在先前的酷刑中,那少年只是微微痉挛着,除了缚在身后的十指张了又握,握了又松,再没能发出初时那惊天动地的挣扎响动来,可那毕竟是宫里和自己朝夕相处了一年多的篱公子,并不是盘中待烹的鱼儿啊!……
起身立到了那紧闭双目、一动不动的人儿面前,杨戬清楚知道他清醒着。
“不想这么痛的话,你知道我要看见什么。”他的语声轻,却冷酷。
柱上的少年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不知是冷汗还是溅起的水花。半晌那睫毛轻轻一颤,因巨痛散了焦距的眼睛慢慢睁了开来,失去了以往夺人心魄的光彩。
杨戬冷冷看着那黯淡的眼睛,心中忽然有种奇怪的类似痛苦的感觉,却无从分辨。
慢慢转开了眼,篱不再迎接那道让曾让他牵挂不已的眼光,失神地望着身下那被自己拍翻半盆的清水。……神智已经痛得辩不出东西南北,可却怎么也昏迷不了。
没有了这盆水,就可以死去,不用受这再也无法承受的巨痛了么?……
可以么?……用尽了身上忽然聚起的力气,他用鱼尾拍向了盆侧的木沿。……一声轻响,木盆应声而翻,水花乱飞,很快流淌开来。
轻轻松了一口气,篱静静等待着熟悉的窒息慢慢淹没上来,带他出这凌迟的无边巨痛。
无法忍受这自做主张的忽视,杨戬伸手捏住了他的下颌:“想死?——我还没允许。”
无助地张了张嘴,篱好象想说什么,却发不了声。
杨戬不语了,只是耐心地等待着。终于,篱的唇动了动,似乎积攒了些力气:“杨戬……?”一滴汗水慢慢从眉梢滑落下来,经过他的俊眉修目,落在地上。
看着眼前满脸冷酷和残忍的人,熟悉的眉眼,英俊的容颜。……他困惑地凝住了眉,心里一片恍惚:“我告诉过你,我……喜欢过一个人。”
杨戬不语,冷冷看着那慢慢光彩焕发起来的眼。
“他高大英武,卓尔不群。……他……武功盖世,天界无敌。……”篱微微一笑,似乎回想到了和那个人初见的时光,觉不出身上的煎熬了。
“敖丰救不了你。”杨戬忽然有了丝狂燥:“你喜欢的人现在救不了你!”
“敖丰?……”篱困难地吸了口气,想摇头,竟动不了。
“不是他啊,……是另一个人。”他喃喃道,声音低得几乎自己也听不见。
“还有别的人?”杨戬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冷笑起来:“他是谁?”
看着他,篱黑深的的眼中神色是忧伤,更是失望:“他……比你好一百倍。”
“我明白了——所以你这样地想杀了我。”杨戬点了点头,神色渐渐平静下来。
摆了摆手,篱被从柱上放了下来,单薄的身子静静伏在了琼池边。
“这琼池是被敖丰换成海水的?”杨戬的声音冰冷得象是来自深海:“篱,有这池水,你死不了的。”
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幽蓝海水,篱的身子忽然忍不住的轻轻颤抖起来,不敢相信的慢慢抬起了美丽的眼。
“最后给你一个机会,回到床上去,疗伤如神的琼浆露等着你。……”捕捉到篱眼中的惊惧,杨戬淡淡道。
“杨戬……”地上的篱轻轻张了张嘴。
杨戬俯下了身,自信满满地微笑了:不需要真推他下去,这恐惧足够吓倒这不知好歹的小鱼了吧。
篱看向他的最后一眼,不再有忧伤,只剩了淡然的轻视。绝望地闭上眼,他发住了一声含混的低语:“看着我。……”
原本神情木然的几个侍卫看着池水中忽然滔天而起的水花,看着殿下忽然震惊无比的神情,脸色也悄悄变了。这么自己滚进了咸冷的海水中,虽然不会再失水而死,可那个篱公子浑身的伤,倒真象是一条被腌着的小鱼儿了。
篱熬不住了。……不再有那冷酷的金针镇住他的龙筋,现出半龙半鱼的原形昏迷过去——是一件再容易不过、也再美好不过的事。
被篱搅乱的池水渐渐平复了,有细细的血痕飘在水面,很快散了开来,看不见了。惊慌不已的鱼虾团团围在了水底的篱身边,似乎不明白那常常微笑着和它们一起戏水的少年为什么变成了半龙半鱼,这样静静卧在了红色的江篱丛间一动不动。
那条小青斑看着篱身上累累的伤痕,疯狂地游曳着,拼命地用嘴唇吻着篱毫无生气的身体,一下又一下。
得不到回应。……
……
阳光从东边升起的时候,谴云宫一如既往的安静。
金黄的光线穿过窗前盆栽的瑶草,斑驳地落在室中大大的浴缸内,和水下一片闪动的金光交相辉映。一条小小的金龙静静盘卧在那仅够容身的浅水中,下半身的鱼尾有整整一侧满布着伤痕,失去了那显示着拒绝姿态的鳞片。
很久以后,水花轻轻一动,水下那小金龙的眼睛微微睁开了。大大黑黑的瞳仁藏在一条小缝中,如蚌壳里只露出一点光芒的黑色珍珠。
“篱公子?你……”旁边浅睡的玲珑惊醒了,惊喜不已地望着水中的小龙。
小龙微微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身体开始一点点颤抖起来。
“篱公子,痛的厉害么?……”玲珑眼中的泪花闪啊闪,终于掉了下来。
小龙没有说话,茫然的挣扎着看了玲珑一眼,好象痛得认不出人了。半晌身体的颤抖渐渐激烈,搅乱了一缸清澈的浅水。
“篱公子?……你怎么样?”玲珑惊慌起来,无措地看着他。
篱抬起了眼,似乎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玲珑姐姐?……求你……求你……”
他低低地喘息:“帮我把水盆打翻,……我……我动不了啊。”
“不要!”玲珑“哇”得哭出了声:“听他们说,七天以后你的鳞片生出来,就好了。你昏迷了三天啦,只要再熬过四天……”
看着篱那痛苦得几近涣散的眼神,她说不下去了。
篱不语了,还要四天?……这样的痛还要四天?绝望地想动一动身体,可哪里有力气呢?
半晌,一度安静下来的屋子里传来了几声微不可闻的撞击声,象是有什么东西碰在了木质的器皿上。
“砰”的一声,房门开了,玲珑满脸泪光的冲了出来,正撞在一脸阴霾,不知何时立在门外的男人身上。
“殿下!……”玲珑惊恐地收了脚,忽然醒悟过来,直直地跪下了:“求殿下开恩吧,篱公子他实在痛得不行,正拿龙角撞盆边呢!”
杨戬的脸色似乎微微变了变,举脚进了门。
站在木盆边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水中浑身发抖的小龙。感觉到那忽然的压力和投在水面的阴影,篱慢慢抬起了头。……
对上那焦距涣散却依旧干净的眼光,杨戬很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狂跳了几下。
这算什么?他忽然暗恼不已:明明是不过给这淫荡又善于说谎的小鱼精一点应该的惩罚,谁叫他竟敢真的刺毁自己的天目?……可为什么那些宫女侍卫的神情倒都象是不忍得很,就连现在的自己,竟也有了类似心痛和后悔的错觉?!
“等他认个错,就把这个给他敷上吧。”他淡淡道,终于从身后拿出了那个握了良久的玛瑙瓶。

(十五)

“等他认个错,就把这个给他敷上吧。”他淡淡道,终于从身后拿出了那个握了良久的玛瑙瓶。
看着那瓶中淡绿色的汁液,玲珑惊喜地张大了嘴:大殿下枢羿送来的琼浆露!那是以前篱公子刚来时用过的琼浆露!……
慌忙接过来,玲珑看着篱的眼光急切无比:刺伤殿下这么大的罪只要认个错就完了,已经是大大的台阶儿啊!
可能是因为疼痛太熬人,水中现出原形的小龙一动不动的,眼睛里的光芒渐渐又淡了。微微垂下了头,眼角有两点微微闪亮的光芒慢慢变大,凝结成了两颗晶莹温润的珍珠,悄悄掉落在浅清的水里。
玲珑的心跳了一下,不好的预感升了起来。惶急地挡在了盆边,她哆嗦着唇:“殿下,他……是又疼昏过去了,所以不能开口呢。……”
杨戬盯着水下那微微颤动的眼睫,昏了?……才怪。
望着那水中闪闪发光的珍珠,那光芒忽然刺到了他冷漠的眼。杨戬忽然想起第一次在龙宫初见时,这少年眼中的热切情愫。
半晌慢慢松开了拳头,他点了点头:“我想也是。算了……我想他也得了教训,知道错了。把这个给他用上吧。”
转过身去正要离去,身后水中,一声含混的轻语低低传了过来,细微得象是用尽了说话人的所有力气,却字字清晰:“我没有错啊。……你才……错了。”
冷冷地愤怒转身,杨戬发现了一件再清楚不过的事:他一向自以为傲的、运筹帷幄的冷静,总是很容易被这条小龙鱼的一句话、一个眼神击得溃不成军。
“那就不要用,熬过这剩下的四天吧!”大步走到那盆前,他忽然举起了手。手掌起处,带着股劲风击向了水下那小龙的后颈。……不再挣扎,不再吐出倔强的话语——篱重回了昏迷。
看着杨戬冷哼了一声摔门离开,玲珑长舒了一口气——让殿下这么一怒打昏脱离巨痛,对篱公子来说,倒是再幸运不过的好事吧。……
站在庭院中,杨戬半晌不动。
“直健,……有没有人对你这么好?——象那条蠢鱼对敖丰那样,连命都可以不要?”他看着天边的云霞,忽然问向了跟随多年的忠心部下。
“没有吧。……”身边的直健将军愣了愣。
“所以能放走篱这样的人,那敖丰必然是个没心的蠢材。”他淡淡道:“跟我去西海。”
“是,属下这就去点齐天兵天将。”
“干什么?”杨戬皱起了眉,立时又松了开来——眉间天目的伤,还在不时跳痛。
“殿下不是要去西海兴师问罪?……”直健将军呆了一呆。
斜斜扫了他一眼,杨戬刚平复的心又翻滚了:怎么自己看上去很象一个急着去捉奸夫的妒夫么?!……
“我去海底随便走走,要带兵将把我要找的人吓走么?”他冷冷道,好不容易压下了火。

立在波平如镜的西海边,杨戬的心慢慢起了温柔的涟漪。那只小小的龙鱼精算什么?有什么必要在意那忧伤却充满欺骗的眼、美丽却廉价的珍珠眼泪?
那敖丰算什么?有什么必要忽然对他起了嫉妒和不甘的心情?——这深深海底,才是他一心想找寻的人的所在。——那个人有温暖的唇,长长的发,还有同样不差分毫、不求回报的心,天上人间,却不知他何时才能重遇见这个人?……
威武的天神行向海中时,碧涛忽然自动从旁而分,默默让出水路来。

……两天了,昏了又醒,醒了又昏,被疼痛片片撕扯着的篱很少再有长时间的清醒。
“篱公子,我给琼池里的鱼虾们喂过食了。那条小青斑一直不太肯吃东西,不过今天听我骗它说你已经用了琼浆露,就安静多了。”玲珑看着水中闭目不动的篱,轻轻道。
知道他刚刚醒了,便想不停地说话引他分散些注意,心里却是一片忧愁:要是他知道今儿殿下路过琼池时,被小青斑忽然从水中跃起死死狠命咬住了手指,不知该多担心那重情义的小鱼呢!
“篱公子,我……这就把殿下留下的药给你敷上,好不好?”她眨了眨眼,犹豫道:“呆会儿殿下若再问,我就说你已经认过错了,……我知道你脾气倔,又不要你亲口说,你只要不出声否认,成不成?”
篱的眉宇轻皱了起来,睁开了眼。
“玲珑姐姐……”他攒着力气:“别担心,我……快好了。”
“鳞片长出大半了是不假,可若再惹恼殿下,你道他不会再活剥了你么?!”玲珑急气交加。这个人,怎么就看不清情势呢?
篱不语了,身子却微微颤抖了一下,荡动了微微波纹。
“再说了——你那一刺把殿下修炼千年才开的天目伤得至今不愈,根本就无药可医!若是真的毁了,殿下杀了你也是常理!”
篱怔怔看着她:那能观千里、可辩妖魔的天目,真的再好不了?……
“听我说……”玲珑咬了咬唇:“殿下以往也宠幸过很多花妖狐仙什么的,都是一夜就罢了的。你……”小侍女的脸有点红了,踯躅了一下,终于道:“你就从了他一次两次,没准他很快腻了,放你和三太子相聚也不一定啊!”
闭了眼,篱的声音有些嘶哑:“……可我就是……不想那样啊。”
“那你想要怎么样?”玲珑急了:“你以为就凭三太子能救你?老实说,——就是西海王和玉帝亲自出面,殿下想不买帐也就不买了!”
篱静静卧在水中,好象在想着什么,又好象在忍耐着身上锯齿慢划的绵细苦楚。
“我不过是想知道……什么是两情相悦。”他的眼睛折射着潋滟的水光,透明得象是纯净的水晶,忧伤而固执:“想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我。”
玲珑不再说话了,这个篱公子……对那敖丰还真是痴情得紧呢!
室中静了,篱似乎又陷入了昏沉。直到一阵熟悉的清风响起,伴随着玲珑一声短促的惊呼,他才恍惚地半睁开了眼。
敖丰。……
神气活现,全无疲态的西海三太子敖丰。
大约是被越窗而入直接映入眼帘的景象吓到了,敖丰直接呆在了那里。半晌惊叫了一声,狂冲到了那牢笼般委屈的木盆边,想要去扶篱起来,可看着水下那刚生出大半鳞片的鱼尾,又火烫般地缩回了手。
“篱……篱!”他张口结舌:“你怎么了?!”
糟了啊。……篱苦恼地想。
“敖丰……”他微弱地低喃:“你不是去西天取经了么?怎么……怎么?”
“取经只要三年,我早回来了啊!”敖丰惊疑不定地望着他的身子:“你到底怎么了?生病了?”
三年?……对啊,倒忘了天上一日,人间一年呢。原来自己昏迷的这几天,敖丰已陪着那只猴子历遍了穷山恶水,打遍了妖魔鬼怪,安然回来了。
微微笑了笑,篱并不知道自己看起来虚弱的象水中浮萍:“取经——好玩么?……那孙悟空一路上有没有……欺负你?”
“别管我!”敖丰暴躁起来,转身抓住了玲珑大力摇晃起她的肩膀:“你说!”
“三太子!……”玲珑的表情古怪而难过:“你快点走吧,让殿下来看见……可就什么都完了!”
“殿下?”敖丰怔了怔:“那个三只眼他回来了?他为什么……”
“篱公子做错了一点事,惹殿下气得不行,就……”玲珑呐呐道,存心隐瞒了原由:这三太子好象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性子呢,可怎么好啊?
“做错了一点事?!”敖丰惊怒地瞪大了眼:这么善良无害的篱,能做出什么事要受这种酷刑?!
想到自己曾受过的那种锥心刺骨,心里忽然颤得不行:自己当初可是服了一整瓶的护心丹,事后又被灌了不知道多少灵丹妙药才熬得过去,篱在这里受这种刑罚,哪会有人象娘亲和父王一般对他精心呵护?……
“杨戬!……”伴着一声惊天动地的狂吼,敖丰踢开门冲了出去:“你给我出来!”
真的糟了。……听着宫中响彻屋宇的阵阵叫骂,篱一阵急气害怕。挣扎着想从水中站起来,鱼尾扫过盆边的刹那,一阵巨痛将他拖下了昏眩。
再醒的时候,天色已是暗沉。点点的星光已经悄然露头,看着窗外明亮的长庚星,篱半天才回想起昏迷前的一切。
心一点点沉了下去,安静如昨的宫殿象是预示着某种不详,让他身上一阵冰冷。
如果……如果敖丰死了,可怎么办呢,他忽然想。

(十六)

挣扎着,他想变回人形。鱼尾刚分开的瞬间,钻心的烈痛从腰部以下所有的部位闪电般袭上全身,他“扑通”瘫回了水中。
灯火,忽然亮了。……
玲珑慌忙地跑了过来:“篱公子,你做什么?”
不敢开口,却终究要开口。“敖丰……在哪里?”
“他……”玲珑咬住了唇:迟早被他知道,又能隐瞒几时?“三太子发疯了般找殿下,把谴云宫砸了个狼籍遍地。可正巧殿下不在,想来他是气没出完,又冲了去殿下在人间的灌江庙宇。”
天!篱茫然地看着玲珑:“然后呢?……”
“然后三太子他不分青红皂白将庙中神像砸了个稀烂,又掀翻了所有香炉神案——可却让赶到灌江的殿下截住了他。”
震惊地强撑起恢复了人形的上半身,篱只觉得头脑昏沉沉的:敖丰……怎么可能在他手中有任何胜算?
“现在呢?现在敖丰怎样?……”顺着玲珑犹豫的目光,篱茫然望向了窗外。
……琼池边那曾经让篱如入地狱的柱子上,现在被高高吊起的,是一条仍在不时胡乱扭动着的小白龙。是敖丰!
“殿下有没有说——准备怎样?……”声音出口,篱才发现颤抖嘶哑得不行。
玲珑不说话了。……谁知道殿下的心意呢?从来都只觉得这威武的殿下虽然冷漠,可对人却还算好的,可看昨儿对这篱公子的狠劲,却又陌生得很。
听不见玲珑的回答,篱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这么大的冒犯,是准备也剥了他的鳞片么?还是抽筋剁爪呢?……无论是哪种刑罚,那是娇生惯养的敖丰,最爱天上海中四处遨游的敖丰啊!
他会真的这么做吗?望着那高耸入云的柱子和柱边幽蓝的池水,曾经身受的种种提醒了他,篱打了个大大的激灵——那个人,会的吧?
“玲珑姐姐……求你件事。”他慢慢道,声音木然:“帮我把殿下请来吧。……说我肯认错了。”
“哦。”玲珑的心跳了一下,不敢去想那隐约的意思。

灯火通明的正殿,直健将军进门回道:“殿下,属下已将那西海三太子锁在柱上,见他口中总是叫骂不停,便将他的嘴堵住了。”
“也好。先吊他一夜吧。”杨戬冷冷点点头:性情卤莽,本事不济,便只是生了副俊俏的外貌,就是这人,也值得那条死心的小鱼一往情深?
“那……明晨呢?”直健将军道。
“明早放下来,拿捆仙索绑了送到西海王那里,将他所为一一陈诉就好。——再说一句若下次再犯,就请西海王莫怪杨戬代为管教了。”杨戬道,不耐地拿起了手中的书卷。
“殿下。……”殿门外,小侍女怯生生的声音响了起来:“篱公子央奴婢来说,他知错了。”
愕然抬了头,杨戬皱起了眉。
起身来到了篱住的偏殿,跨进门的那一刹,杨戬掩盖起了心里的悸动——这些天连着在西海海底流连逡巡,竟是……一直没再敢踏入这房门。
“除了认错,可还有事?”他的眼光有意无意地扫向了那水中长出大半的鳞片,转而盯住了那苍白面孔上两汪漆黑的深潭,语声平淡。
篱怔怔看着门外冷冷跨入的人,心里一片空白。
“求殿下放过敖丰吧,他……只是不懂事。”他慢慢地开口。
“论到不懂事,他不及你。”身前的语声悠闲得很,象是说一件再平常的事。
篱轻轻颤抖了一下,眼光变得幽深而迷茫。转眼望着面前神色傲然的男子,他细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绝望地看向自己的身体。
水花一闪,盘在盆中的鱼尾慢慢分了开来,重新变成了笔直修长的双腿。没有衣物遮掩,片片椭圆伤痕间雪白的肌肤仍美好得惊人。
意识到这样的全身赤裸意味着什么,篱屈辱地不再看向自己。
“放过他吧,我现在……懂事了。”
静静看着那充满邀请姿态的侗体,杨戬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象是在被什么慢慢地烤。不是欲火,是愤怒。
“篱——我很想要了你是不假,可我杨戬还不必、也不屑用另一个男人来威胁你。”他冷笑道,转身欲去。
“不是。……是我知道错了,和敖丰无关。”身后,篱挣扎着道,慌乱地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角。……

……看着被自己打横放在里间床上的篱,杨戬的目光终于因欲望而渐渐灼热,却若有所思。
“没有人逼你。”他淡淡道:“我今晚要了你,明天可能依然会杀了敖丰;也可能今晚你不侍奉我,我明天照样放了他。”
“是。……是我求殿下。”篱紧闭着的双目微颤着。
身上,杨戬俯了下来,衣物下摆蹭上了他的腿,冷汗开始细细渗出。下半身裸裎在光滑的丝褥上,那丝绒般细腻的摩擦此刻成了粗糙的砂纸,远比在水中痛苦千倍。
再这样下去,会昏迷的吧?“殿下……”篱忽然低低地叫,心里满是绝望:“用金针……震住我吧。”
觉察到他越来越频密的颤抖,杨戬慢慢停了除衣的动作,声音平平的:“痛得厉害?”
“不很厉害。……”篱强撑地答,不欲触怒这手握生杀大权的男人:“我只怕……扫了殿下的兴。”
夜暗了下来。室中灯光明亮,杨戬看着那在烛光和夜明珠照映下渐被冷汗浸湿的年轻躯体,心中一阵翻滚:仍是这样宁肯被金针震着,也不愿开口求那琼浆露?……
桌上摆放了多天的玛瑙瓶终于被扔到了床上:“敷了。”
篱不再拒绝,沉默着打开了那细颈的瓶盖。……

“杨戬,吻我。……”当那火热的刚硬终于霸道地抵住他未经人事的秘处时,篱忽然恍惚着想起了那个深海中浮沉的吻,喃喃讫语。
那可能是他最后的筹码吗?当一切都失去希望和控制的时候?
“篱,你又忘了叫我殿下。……”身上的人淡淡道,在引而待发时仍不失冷静。
象是一只美丽矜持、正在被撬开壳的扇贝,他被强行展开了。……被一举进入的裂痛撕开时,篱忽然自嘲地想:看来对于龙族来说,的确没什么痛比得上褪鳞的——即便是这样的侵犯,即便是这种截然不同的深深钉入。
何况,有什么痛比得上心的裂开呢?……
既然知道那琼浆露是灵验无比的仙药,可以让篱的失鳞旧伤瞬间化于无形,杨戬那带着惩罚性质的侵略并没有带丝毫的怜香惜玉。
不知多久,似乎只是浅尝辄止,杨戬便感到了些莫名的意趣索然。毕竟是在海中游泳了多年,篱那柔弱的身体中蕴涵的柔韧强度是惊人的,甚至在他如此霸道的索要下也不过浅浅昏迷了片刻而已。起身从那一直温顺忍耐的人儿身上抽离,他仔细地看向了篱。
一向深深吸人魂魄的眼睛是闭着的,不再象往常一样散着纯真温良的光芒,也没有了偶尔一见的固执和漠然。挺立的鼻梁下,那原先苍白得失血的双唇虽一直没受到任何照顾,却仍因为这激烈而残酷的情事泛出了淡淡血色,微微颤动着,象两片暗夜里悄然绽放的脆弱花瓣。
象是受了什么莫名的诱惑和吸引,杨戬忽然有阵失神,想起了方才那难得一见的温柔邀约。慢慢低了头,他的唇俯向了那楚楚可怜的唇瓣。
完了么?……篱慢慢睁开了眼,木然地望向了近在唇际的面孔。
……似乎是偷吃被抓的孩子一样,杨戬忽然感到了丝尴尬。那即将到来的吻停在了距那唇角不到一寸的地方,缓缓地收了回去。
静静看着他,杨戬开了口:“从今以后,一心一意跟了我吧。那个敖丰,既然能由着心爱的人被兄长欺辱,——便说明他配不上你。”
顿了顿,转了自己也不曾察觉的温和:“以后,只要你不再三心二意,我没有什么理由再伤你罚你。”犹豫了那么片刻,他的眼光深沉了:“……或许,我会比敖丰更疼你。……”
“好。……”篱微弱地答,难得的顺从。眼中隐约现出了丝怯生生的恳求:“那可不可以……求殿下先……先放了敖丰?……”
总是能轻易激怒自己啊,杨戬在心里轻叹了一声:若不是为了救那个人,这敢伤他若此的倔强小鱼会主动张开双腿?!
胸中莫名的怜惜转瞬熄灭,杨戬半晌不语。忽然冷笑一声,看向了篱:“还没有完,让我们继续。”

(十七)

强硬地展开了篱的身体,杨戬冷酷地让欲望停在了那秘穴前,微微一挺:“……这回,拿出你服侍三位表兄的热情来,我不想再对着一条死鱼。”
篱颤抖着,转过了头,无助地不知应对。
忽然地,疯狂的泪水终于在无边的屈辱和绝望中绝堤,默默无声地滑落在枕畔鬓边,转瞬化成了串串璀璨温润的珍珠,让室中硕大的夜明珠也失了刹那的光华。……
惊讶地看着那闪着光彩的珍珠,杨戬心中一片挫败:这样的眼泪,没在他被剥鳞时见到一颗,现在却无声地闪着讽刺和控诉般的光!……
“不准在提到他们时流泪!我不想看到!”他阴沉地道。
回答他的是流得更加急促而汹涌的泪珠,转眼间,颗颗滚动在遍布着丝丝血迹和浊液的云丝被褥间,如同夏日荷叶上晶莹的露珠。
“啊……不要!”床帏间忽然发出的惊悸低呼里,在身上那男子一个残忍的动作下,有了今夜第一抹惨厉的意味。一直忍耐顺从的少年惊恐无比地挣扎起来,弹跳着,却又喘息着跌下,真正象是一条无助而绝望的鱼了。
……
清晨,还是到来了。回身看着黎明晨光中床上昏迷着的人,杨戬沉默了良久。或许是因为一夜纵欲的缘故,向来在清晨神清气爽的他眼下有了极少见的黑晕。
任意弯折的各种姿势,恶意挑逗的一再撞击,打开延展到最大限度的把玩,……震怒后,那是连杨戬以往也不曾尝试的迷乱和疯狂。
似乎轻轻叹了口气,他恍然想起了凌晨时分的浅睡中,那个短暂而奇异的梦。……和这些天相似的梦境一样,他重回了那一夜的海底。唯一不同的是,以往梦里面目模糊的那个人,换上了身边这熟悉的容颜。
怔然半晌,他方起身穿好衣,唤进了玲珑。
……
傲来国,花果山。
依然是丹崖怪石,削壁奇峰;瑶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长春。
一股瀑布清泉飞天而下,在阳光下如白虹闪动。
“孙悟空,你给我出来!”一道清风倏忽落地,化成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冲着那瀑布内隐约洞口大叫,不是三太子敖丰又是谁?
无人应答,一群猴子吱吱叫着冒了出来,忽然涌上前来将他围在了中间,捉手抬脚,片刻已是缠得他手忙脚乱。
一个不留神,一只小金丝猴臂中的野藤忽然绕上了他的双腕,藤蔓忽起,正将敖丰双手越缚越紧,几只猴子大喜,疾风般扑上前去,嬉笑之间,已将方才还神气不已的龙宫三太子牢牢得四肢大张着吊在了空中。
“你们这群臭猴子!……”挣不开身上野藤,敖丰急气交加:“叫你们主子出来!……”
“找我么?”水帘一掀,一个身影悠悠露出半个头来,顶着一头金光闪闪的密发,眼神闪烁,似邪气又似纯真。
瞪着那人英气逼人精光闪动的眸子,敖丰怒气冲冲:“臭猴子,放我下来说话!”
“啧啧……还以为现在没了师傅做靠山,你该学乖点,谁知道还是一样脾气暴躁。”那男人似笑非笑纵身一跃近了前,举手捏住了他的下巴:“——起码叫一声大师兄吧?”
“哼!”敖丰冷哼:“有你这样成天想着欺负师弟的大师兄?”
不说“欺负”二字还好,一说那男人忽然怒气横生,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好,我们就来算算这五百年你欺负了我多少回,这十几年你又害了我多少遭!”
“孙悟空,你别冤枉我。”敖丰心虚地咧嘴一笑:“这些年你手能动脚能踢的,我哪里欺负得了你去?”
“你把师傅哄骗得服服帖帖的,哪次你一跑去诉苦,师傅不用那紧箍咒念得我头疼欲裂?”孙悟空再忍不住满心窝囊憋屈,怒吼起来。
“谁叫你总想骑我?”眼见那拳头一挥便要砸将下来,敖丰慌忙大叫。
“你变成匹小白马,可不就是被人骑的命,凭什么师傅骑得我就骑不得?”孙悟空撇了撇嘴。
“师傅是正人君子,他当然骑得,你这卑鄙下流的野猴子就骑不得!……”敖丰怒气丝毫不比他小,吼得更大声。
“我卑鄙下流?”孙悟空皱起了眉头:“你少满口胡噙,天底下有比我更光明磊落的人?”
“你不下流你第一次骑我的时候……”敖丰面如冠玉的俊脸忽然涨得通红,停了口。
“第一次骑你?还不是没骑稳就被你一蹄子撅了下来?”孙悟空挠了挠头:“我还没问你当初怎么那么大反应?”
“你还敢问?!”敖丰满面通红:“你干什么那里硬得象……”
愕然地打量着敖丰的脸色,孙悟空忽然狂笑起来:“你神经病啊?哪个男人早上起来那里不硬?……”
“要打你就快打!”三太子恼羞成怒:“少叽叽歪歪!”
“好!”孙悟空冷笑,露出一口雪白森亮的牙齿,举手一挥划断了敖丰身上纠缠的藤枝,“扑通”一声敖丰重重摔到了地上。
欺身骑坐在他背上,孙悟空冲四周猴群吹了声口哨:“一边呆着不准偷瞧,我教训师弟呢!”
斜眼看着挣扎不已的三太子,孙悟空得意洋洋地按紧了他:“我正要逍遥几天再去龙宫揪你出来,和你好好算算这些年的老帐,你到自个儿送上门来!”
“你听着,”敖丰咬住了雪白的银牙:“今儿来,我自然知道讨不了好去,本想要打要剐随了你。可你得答应我,揍完了帮我去救一个人!”
“哼,你想得美!”孙悟空冷笑:“你的忙我是不帮,这顿臭揍你照样得挨!”
“臭猴子!死猴子!”敖丰脸色变了,使劲徒劳的踢打着:“你当真不帮?”
“说不帮就不帮,哪来那么多废话?”那骄傲的男人甚是不耐。
“好!好——你够狠。”三太子咬着牙:“有种你就打死我,没种就趁早滚远点,少耽误我找别人!”
“这一拳揍你动不动拿倾盆大雨浇我!这一拳揍你拿石头劈头砸我!……”孙悟空怒叫,斗大的拳头终于落了下来,挥上了敖丰的背。
“啊——”惨厉的叫声从他身下脱口而出。
“这一拳揍你找群山羊在我洞边撒尿,这一拳揍你拿串香蕉吊在我面前一整天,又一脚踩个稀烂!……”孙悟空越说越气,拳如雨下,一刻不停的揍了上去。
“啊……哎呦!……哎呀!”凄厉的惨呼响彻山林,声动郊野。旁边参天古木上几只鸟雀被这惨呼惊得一声厉鸣,“扑楞楞”地蹿到了空中。
“闭嘴!少叫得鬼哭狼嚎的。”听着身下越来越凄惨的哀号,天不怕地不怕的齐天大圣,不,现在是斗战胜佛的头开始疼:“我又没使真力,哪里有那么疼?!”
笑嘻嘻地回过头来,三太子的脸上毫无痛楚之色:“我不叫大声点,你怎么出得了这口恶气,怎么过得了这个干瘾?”
他还真以为我不敢了!孙悟空怒瞪着那顽劣无比的笑容:“把头转过去!”
“干什么?”敖丰挑起了斜斜的眉,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我就不舍得打了?”
强行地扭过了那俊脸按在地上,孙悟空重重一拳挥上了他的软肋:——这只恼人的小白龙,不把他揍成四脚蛇他也不用姓孙了!
闷哼了一声,真的冷汗从敖丰的鬓角渗了出来。昨天被吊了一夜,上午又被父王责打了几鞭,身上正酸痛苦楚难熬,这只臭猴子也来下手?!……捱着身上不再留情的重拳,他死死咬住了牙。
“不叫了?”身上的人停了拳头,冷笑。
“打完没?”敖丰回头恶狠狠瞪着他,心里忽然一阵气苦。
“你!……”看了看他额头的冷汗,孙悟空举起的拳头慢慢放了下来:“说声大师兄我错了,就饶你起来。”
“我呸!”敖丰恨声淬道:“有种你骑一辈子别下来!”
“一辈子就一辈子!……”
山林静静的,旁边偷瞧热闹的一只小狐狸从青翠的灌木丛中伸了伸头,好奇地看着忽然都没了话的两人。
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叶,孙悟空悻悻地皱了眉:“算啦——我打得手疼。”
冷着脸,敖丰踉跄了几步,站得稳稳的了。一言不发地闷闷摔开了背后伸来的大手,他转身便走。
“不要我救人了?”身后那人嘻嘻地笑。
回过了头,敖丰的神色是他从没见过的冷傲:“你不救我也没法子,我自己再去。明儿我被人打死了,你可千万别去收尸,我受不起!”
愣了一下,孙悟空跃到了他的面前:“还真气了?”歪着头,眼中有丝孩童般的内疚:“——真打痛了?说吧,救谁?”
“就怕你也打不过那个人!”敖丰冷冷地笑。

(十八)

谴云宫门前拱桥上,敖丰斜眼看着身边晚霞中金甲闪烁的男子。
“瞪什么?瞧我打扮得精神不服气么?”孙悟空嘻嘻地笑。
“呸!”敖丰冷笑:“我是瞧你那身从我们西海龙宫抢去的锁子黄金甲!”
“这抢字说的好生难听。”那男人笑得恶劣:“明明是当年四海龙王联手送我的礼物,你爹都没二话,要你心疼?”
狠狠剜了他一眼,敖丰怒道:“你到底是来打架的还是斗嘴的?”
哈哈长笑一声,金光晃处,孙悟空跃进了谴云宫的大门。手中金箍棒连动风声,一举击碎了殿门旁的石兽,直击得石屑纷飞,风雷四起:“三只眼,给你孙爷爷出来吧!……”

健步而出,杨戬冷冷看着殿中两人,脸上是傲然不屑:“手下败将,也敢言勇?”
“三只眼,上次和人斗得手脚酸软在先,才被你勾人暗算在后。”孙悟空哈哈笑起来:“你倒瞧瞧,今儿能不能再在你爷爷这占一星儿便宜?”
“杨戬!你把篱交出来!”敖丰怒叫,声音哑了:“你欺凌无辜,残害弱小,算什么英雄好汉?”
“敖丰,这世界本就是强者的天下。”杨戬淡淡道:“这次再来滋事,捉住了可就没吊上一夜那么简单。”
“你敢吊他?我还没这么欺负这条小蛇呢!”孙悟空皱起了眉,狐疑地转头:“怎么没听你说?”
“丢人的事说出来很有意思么?”敖丰俊脸通红:“杨戬,有本事你再冲我来,要是我知道你对篱下手,我杀了你!”
静静盯住了敖丰,杨戬的脸色充满霸道的不耐:“那条小鱼,原本还给了三太子也无不可——可既然当初在龙宫由他任人欺凌,怕也并非真心对他吧!”
嘲讽一笑,淡淡道:“何况他昨晚是我的人了,三太子从此忘了你的小情人才好。”
愕然瞪着他,敖丰和孙悟空都张大了嘴。
半晌悟出他话中含义,敖丰的脸色红了又青:“你胡说八道什么?!……你对篱?……”
旁边有人脸色古怪地哼了一声,拦住了他的话:“三只眼,少说废话!交人吧,不然砸你这谴云宫一个稀里哗啦!”
……金箍棒劈头砸下时,电光石火间迎了上去的,是那把交战过三天三夜的三尖两刃刀。
重量相近,力气不差,谴云宫的地面,瞬间晃动起来。
“你缠住他,我去找人!”不再理睬刀光棍影横飞的场面,敖丰飞身向后殿便跑。……
不出几步,一群侍卫已冲上前来,慌忙拦住了他的去路。顾不上恋战,敖丰张口一喷,一道汹涌海水如柱般急冲而出,冲得那群侍卫盔歪甲斜,四散着倒了下去。

“篱!””轻车熟路地飞脚踢开篱居住的偏殿门户,敖丰的脚步顿住了。
“三太子!……”玲珑立起身来,惊讶不已。
怔怔走到床边不知是昏是死的人身边,想到刚才杨戬那傲慢却笃定的言语,敖丰又惊又痛:身上尚有那熬不过的巨痛,若真被那混蛋欺负了去,还有命在么?……
“篱?”颤着伸手试探着床上人的呼吸,他长舒了口气:谢天谢地!……
沉沉昏睡的篱被一阵轻轻的摇晃弄醒了。似乎是很难受似的,他一向黝黑灵动的眼睛看向敖丰的时候,有着敖丰不曾见的黯淡和呆滞。
“是你?……”仿佛很久才辨认出他来,篱忽然打了个冷战:“他还没有……放了你?”
看着那苍白脸上隐约的不正常潮红,敖丰心揪了起来:“我很好,现在找了人来救你呢。”
轻轻扶起了篱,他的手脚笨拙起来:“你能走么?我这就带你走藏起来,叫那个混蛋永远找不到你!……”
侧耳听着不远处惊天动地的打斗声,篱有点恍惚。
慢慢起了身,望向了门外似乎在想着什么,他半晌不动。
“敖丰,我好疼。……”他忽然低声道。
“我知道。”敖丰的眼圈红了:“我回去就求父王给你找仙丹灵药,你先忍忍。”
“不是身上疼啊,”篱喃喃皱起了眉,细长的手指抓住了心口的衣襟:“身上的伤早好了。……”
有点儿不知所措,有点儿小心翼翼,敖丰呆呆看着他:“那是哪里疼?”
转过了头,篱没回答他的话,半晌淡淡一笑:“敖丰,……我跟你走吧。”
那笑容却让敖丰没由来的心中一紧,怔了一下,慌忙搀住了他。

……站在西海上空的云朵中,望着远处挟风带云疾追而近的两个轰隆人影,敖丰的脸色变了:这只笨猴子,怎么就拦不住那个人!
“下海!那只三只眼就追不上我们了!”一把拉住了篱的手,敖丰急急道。
没有拉动,篱怔怔望着远处,手心冰凉。
一片云霞蒸蔚暮霭灿烂中,那是他最想避开的人。
许是匆忙迎战的关系,杨戬没有着战袍,身上是件再普通不过的玄色束腰长衣。猎猎风中,被激战中气流撞击的衣襟正飞扬飘舞,象是初见时在海水中舞动时那般,缠住了他的眼他的心。
光影闪动,交战的两个男人已飞到敖丰和篱身边。
晃眼看着那两只紧紧拉在一处的手,杨戬的脸色有丝阴沉,孙悟空却是一怔,晃了晃跳出了战圈:“等等!”
皱眉看着篱,他的神情有丝犹豫:“——我认识你?”
篱怔住了:有么?……这一头金发、眼神似邪似正的男子。若是见过,这般传奇人物怎会不记得?
“没有吧。”他虚弱一笑,摇了摇头。
果然是这般神武不群,飒爽不羁的一个男子啊,也配得上敖丰心心念念想着,为他吃苦受累了。
拍了拍脑袋,孙悟空忽然恍然:“五百年前我和杨二郎交战那晚,我见过你!”
脑海中灵光一现,想起了那晚眼光随着掉落的金箍棒望向西海,正记得有道人影随之破水跃入海中,虽有乌云蔽天遮月,可那闪电交织中,以他能望千里的神目,又怎会看不清这少年绝美面貌,矫健身姿?
篱讶然看着他,心中一痛,缓缓摇了摇头:“大圣认错人了。”
孙悟空愣了愣,不语了。
一边,杨戬和敖丰的神情都有点听不懂这哑谜的茫然。
半晌冷冷转向了篱,杨戬淡淡道:“不用想逃,你不会有容身之地。”
“你无耻!”敖丰抢着怒吼起来,正要接着怒骂,手被篱轻轻拉了拉。
“杨戬……告诉我一个不放开我的理由。”篱望着杨戬的眼光里是他熟悉的深沉哀伤,一如既往地,没有惧怕。
理由?……杨戬默默不语,心里有刹那茫然。
渐渐他的目光幽深而难测了:“不为什么,我只知道我不能放你走。”
歪着头看看杨戬,孙悟空似乎在想什么,忽然哈哈笑了起来:“三只眼,要留他先过了我这关!”
手中长棒一挥,风声立起,已劈面横扫过来。
杨戬的神色终于现了怒气,手中刀器寒光骤增,“咣铛”声响,两人重新又剧烈缠斗在一处。
风云变色,海面上近处一片水域波涛激荡。……
浪声滔天里,孙悟空举棒迎住了杨戬的三尖两刃刀,嘻嘻一笑:“杨二郎,当年被我打下海去,滋味可好?”
冷哼了一声,杨戬傲然看他:“是我让你,你不会真忘了吧?”
充耳不闻他的讥讽,孙悟空眼珠一转低低压住了嗓子:“听说那天——有人救了你?”
愕然望着他,杨戬忽然愣住了:“这事……你怎么知道?!”
哈哈长笑,孙悟空忽然得意无比:原来真如自己所料!
“三只眼,你不知道你的救命恩人是谁?”他嘿嘿一笑。
“孙悟空!”杨戬的心忽然乱了,竟是“扑通”地狂跳起来:“你知道那人?……”
孙悟空的脸凑了过来,神色是无比狡黠:“你俯耳过来,我告诉你。……”

(十九)

怔然如中蛊惑,杨戬心中却跳的越发厉害,……这孙悟空知道那人的下落!
这些日在西海中遍寻不得的茫然忽然堵上了心,热血上涌,昂然点头道:“好,我信你。若我不死,你别忘了方才的话!”
怔怔听着他俩对话,篱的脸色苍白了。……他在说什么?他舍命要找的,是自己?
孙悟空哈哈大笑,重逾万斤的金箍棒忽然高举,当头急下着以迅雷之势击向了不躲不闪的杨戬。那高大魁伟的身躯晃了几晃,忍住了胸中烦闷欲呕的一口鲜血,杨戬却忍不住铺天盖地的晕眩。
轰然倒下,他再次落入了波涛胜雪,如狼似虎的西海。……
“扑通!……”
看着水花四溅的水波,孙悟空笑眯眯地回转了身,看着目瞪口呆的那两个人。
不!……看着那渐渐归于沉寂的海面,篱的心象是坠了下去。死命挣开了敖丰的手,身子决然一纵,优美身影划开云霞劈开海面,已是飞身而落。
摆动着身后金鳞覆盖的鱼尾,篱感到了水波流动间阵阵来袭的腌痛,来自身后秘穴处初经人事的残暴伤裂。……急追上前,他赶上了正缓慢下沉的巍峨身躯。
似是耐不住窒息,杨戬眉峰间那道深痕皱得更紧,微微的痛苦之色在昏迷中仍现了出来。线条原本峭硬的唇际微微下垂,在温柔水波中弥漫着孩子般的无助,如五百多天前一样,再次击中了篱从没坚硬过的心。
轻轻俯下身去,篱早已变长的黑发垂了下来,拂上了那男子的脸;而他温暖的双唇,覆上了那人冰冷的嘴角,……轻轻吐出一口气渡到了暌违已久的口中。
海水肆虐无情,空气稀薄阻断,在这一刻,死亡近在眼前。
轻揽住了那劲健坚实的腰,篱缓缓向遥远海面游去。而唇,不敢稍离。
甜美唇齿相接,缠绵气息相连。这惨淡一吻和那曾经的温柔一吻何其相似,在这静谧安详而神秘深邃的海底到海面,悠长而不间断,象是源自亘古便存在至今,未曾稍断。
头顶光亮渐近,霞光隐约。
海面,遥遥在望。
阵阵昏眩伴着浑身酸痛的无力,再揽不住那越来越沉重的身体了。……绝望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海面渐渐又远了,篱心里一阵茫然的害怕。——敖丰呢,他在哪里?为什么不下来找他们?……
紧紧抱住了那重新下沉的身体,篱无助地吻紧了那慢慢温暖起来的唇。
海底到了,广大、自由、对那个人却致命的海底。
明亮绚丽的珊瑚礁杂错在四周,优雅的各色兰藻、硅藻和金藻悠悠浮在身边,一如旧日的安静,却让篱感到了死亡般的沉寂。
今天的海水……特别的冰冷,篱恍惚地想。为什么自己的全身火烫得象在渐渐燃烧?从床上醒来时就知道自己在发烧了,可只有在这海水冷漠的包围中,才明白自己烧得如此彻底。
就要昏迷了啊。……当自己的唇终于离开,当自己悠然再醒,身边这人,该是变成一具和海水一样冰冷,却毫无生气的尸体了吧?他模糊地想着,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心里的痛还是超过了身后的疼。
慢慢松开了唇,他看着海水中那熟悉的面容:如此英俊无匹,也曾如此狠心绝情。
“沧海月明兮鲛人泪,魂梦相从兮永相随。……”心中,是自己曾经的浅吟低歌,似乎在悠然响起。
那是母亲和父亲不悔的誓言,也曾在上次的相逢时,在那人耳边轻轻吟起。
杨戬啊杨戬,既然已输去了身体输光了尊严,索性——就让我把生命也输得彻底。……
惨然一笑,他叹息着重新覆上了自己的唇。辗转温存,细细舔噬,撬开了那渴望却没有知觉的唇,送进了一颗光华闪烁,浑圆璀璨的龙珠。……有了这龙族赖以遨游深海的龙珠,纵然将来没了自己,他将再不会害怕水了吧?
龙珠出口那一刹,他的身体有什么在悄悄变化。
那人的舌微微一颤,堵住了龙珠的去路,似是害怕着这陌生环境中奇怪的入侵。
很快地,那微弱的抵抗被篱的轻诱慢舔化解了,慢慢地,咽下了那火热的明珠。……
静谧的海中,篱倾听着自己和那人混在一处的砰然心跳,清晰有力,穿透厚重水波。
这是他和他的吻,他们之间仅有的两次吻。
第一次,吻在甜蜜的初相见;第二次,吻在不堪回首的生别离。……
终于再耐不住胸中窒息的闷裂,篱呛咽下了有生以来喝下的第一口海水。
杨戬,再见。
不,永不再见。……接二连三的海水肆虐着涌入他的口中时,篱静静松开了那人的腰,决然地闭上了眼。……
……
天上云层中,敖丰张大了嘴:“篱!……”怎么回事?那紧随着杨戬飞身跃下西海的,是篱?!
正要也傻乎乎的跳下去,身子却被一只不耐烦的大手拉住了。
“干什么?”敖丰急叫。
“我问你干什么?”那人笑得暧昧:“人家的事,要你瞎操哪门子心?”
“怎么不干我事?篱他不知哪根筋不通了,跳下海做什么?我拉他上来快走才事!”敖丰跺了跺脚,看着渐渐平静的海面又急又怕。
“你知道什么,当年从海中救了那三只眼的就是这傻瓜。”孙悟空懒洋洋道:“如今我把他们又送做了堆,将来那三只眼不知该怎么谢我才是!”
发了半天呆,敖丰重新咬牙切齿了:“你胡说,我才不信!就算真是,我也看不得那个禽兽不如的三只眼把篱带回去!”
“小白龙,你那美貌表弟,该不会真的是你小情人吧?”孙悟空的脸色有点古怪了,斜眼看着他:“要不你急成这样?”
咬牙看着他,三太子的呼吸粗了。
半晌忽然微微一笑,眉毛笑得弯弯的,眼睛笑得亮亮的:“是啊,我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篱表弟了,只是……”咬了咬嫣红的唇,三太子道:“只是以前小,我还不明白。这几年总算是明白啦……可又杀出这么个讨厌的三只眼。”
瞪着敖丰那飞扬起来的眉,孙悟空忽然叫了起来:“人家不会喜欢你的,他喜欢的是那个三只眼!”
“我才不管他喜欢谁。”敖丰轻轻道,眼光却飘啊飘地看着眼前的人:“我喜欢他就够了。”
猛地跳了起来,孙悟空怒气冲冲一棒凌空击向了大海:“你这小蛇!一天到晚就知道发春!”
敖丰的脸色忽然变了:“孙悟空,少侮辱人!你管我发不发春?!”
“不管你?”不知原由的怒气忽然重新堵满了心,孙悟空欺身上前揪住他,一个跟头翻到海边沙滩上。
“啪叽”将那恼人的小蛇儿打倒在地,翻身又骑在了他背上:“除了师父外,就我这大师兄才管得了你!”
“死猴子!”又惊又恼,敖丰压根儿没料到他这手,脑中直气得一阵嗡响:“你滚下来!”
“偏不!”那男人死死按紧了他挣扎的肩膀和双手:“刚才还没打够!”
扭头侧瞪着那威风八面、斜睨冷笑的男人,敖丰心里一阵气苦:他凭什么?!……
“孙悟空,今儿打不死我,你就是没种!……”敖丰咬牙切齿。
“你以为我不敢?”孙悟空心中一阵暴躁,举手劈向了他颈后龙筋:“我五百年前就想把你这条小龙揍成小蛇了!”
吃不住龙筋上闷痛,三太子晃身现了小白龙的原形,心中说不出的冲天愤怒:“你龙爷爷还被剥过鳞锯过角呢,会怕你这点手段?”
嘴硬的小蛇!……孙悟空气恼地伸手一撕,扯下了他身上两片银色鳞片:“怕不怕?”
“啊……”低低惨叫了一声,身下的小白龙抽搐一下,忽然不动了。
“喂,少装死!”伸手戳了戳绵绵软软的小白龙,孙悟空神气地叫。
半天不见回应,他有点慌神了:不过撕片鳞而已,该不会真的昏了吧?急忙跑到水边喝了一大口海水,“噗”地一口喷到了那小龙脸上。银色的小龙微微一颤,被这冰冷的海水激醒了。
他撕自己的鳞片不算,还拿海水浇自己的伤口!……感到伤处刀割火烧的痛楚上又加了盐洒般的腌痛,敖丰眼圈慢慢红了,怔怔地一动不动。

(二十)

“喂,真的……很痛?”孙悟空犹疑地看着呆呆的小白龙,心里忽然害怕起来。
挣扎着化成了人形,小白龙的声音哑哑的:“大师兄教训够了没?不够的话再来,……左右我是打不过你。”
挠了挠一头乱乱的金发,孙悟空伸出了手。手刚一动,敖丰已经微微哆嗦了一下,眼中有丝一闪而过的惊恐。
“我不是要打你。——”孙悟空慌忙缩回了手,看见了他眼中那缕惊惧,心里一惊: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敖丰啊,怎么?……
敖丰慢慢起了身,眼中是不再掩盖的心灰意懒:“孙悟空,从今以后,你回你的花果山,我回我的西海龙宫。再不相干了。……”
“敖丰,你……”孙悟空有点儿慌,有点儿急,还有点儿气恼:“不就动了你两片鳞么?大不了,让你也拔我的毛出气就是。”
“孙悟空,什么人都可以撕我的鳞片——只要他有那本事。惟独你……不能。”敖丰望着不远处晚霞映照下红艳得扎眼的海水,想起了多年前那场让他在生死关前转了又转的剥鳞锯角,心里木木的疼。
身边的男子不语了,愣愣地看着他,不知所措。
望着大海,敖丰深吸了一口气,该走了——那里才是自己的家。……
身子刚动,已经被只火热的大手紧紧从背后拉住了:“你想走,招惹了我以后——就这么走了?!”愕然回头,他的脸上由惊讶转了黯淡:“你说的对,一直是我在招惹你,以后……我不敢啦。”
“不敢了?”对面那男人眼中的神情变得古怪了:“你没完没了地招惹了我五百年,现在想一走了之?”
自嘲地笑了笑,敖丰心中一片苦涩:是啊,自己怎么就这么不知好歹,没完没了呢?……
“敖丰?……”孙悟空呐呐地张了张嘴巴:“你别走。”
“和你打打闹闹了五百多年,要是真再看不着你了,我……”抓了抓头,他有点找不着话了。
静静看着他,敖丰心中,忽然隐隐一动,象是看到有朵小小的花儿,忽然开在了这沙滩上。
“你怎么样?”他轻轻哼了一声,足尖不知不觉地,将脚下的细沙碾出了个大坑。
“我会不习惯!”孙悟空忽然大叫了起来,理直气壮:“上次在五指山下,你一气之下一走三年,我就不习惯!”
“你还敢提那个茬!”敖丰的脸忽然红了,想起了那个被骗到近前强索去的吻:“我只回龙宫呆了三天而已!”
“你龙宫三天就是我那里三年!”孙悟空闷闷地哼:“那时候我以为你再不会来了,就想:将来出去,第一件事就是先把你这小蛇揪出来,拿绳锁了绑在我身边。……”
“然后就任你打骂欺负。”敖丰冷哼,嘴角却微微地翘了道微微的好看弧线:“好报我招惹你的仇。”
“少罗嗦!”孙悟空眼中的热度象是火焰山上灼热的高温,烫得他有点迷糊:“你已经招惹过了——从今儿起,再不准随便招惹什么别的人!”
呆呆看着他,本来就头脑简单的龙宫三太子忽然觉得脑中一片混乱:他……说什么?
我……我在说什么?孙悟空忽然觉得舌头抽了筋。
既然已经抽了筋,不如就活动活动吧!……
迷迷糊糊地想着,已是不由自主捉住了眼前那张秀美却错愕的脸,轻轻吻上了那五百年前曾气恼着狠狠蹂躏过的双唇。滋味果然和记忆中一样鲜明一样美好!……
海水退潮了,潮卷潮退,留下一地五色贝壳和狼狈横行的小螃蟹。
细软的沙滩里,几只刚孵化的小海龟从蛋壳里爬了出来,惊喜地打量着初见的人世。半晌歪歪扭扭地爬到了近处沙滩上两条纠缠的人影前,好奇地停下了,黑漆漆的小眼睛看着其中一个正急急剥去了另一个的衣服。……
“以前就说过……总有一天剥得你这小蛇光溜溜的……”
“死猴子,臭猴子……呜——”另一个越来越哑越来越媚的声音被什么堵在了半途。……
“说好了让我骑一辈子的,可不准再反悔!”那是谁温柔却霸道的语声,穿过了五百年的风动云流,岁月沧桑,依然鲜活有力?……
……
冷得象是幼时误闯了海中最可怕的旋涡,身子浮沉在其间,快要一点点被吸入。用力地摆动着身后的鱼尾,却象被什么紧紧的拽住了,不留情地拖向越来越冰冷的黑暗中心。
不能呼吸,开始呛水。……可是这怎么可能?他是鱼,在水中自由随意,骄傲无比的鱼啊!
恍惚中,篱不解地疑惑着。
忽然地,他的手被另一只大手拉住了,耳边是一个低沉飘渺的声音:“篱!……”
猛地惊醒过来,篱一身冷汗地看着看着眼前的一切,满心恍惚。
……没有冰冷的海水,眼前是一片明亮温暖的阳光。没有那自幼相随的金色鱼尾,他的下身已经永远变成了少年那修长健美的双腿。
还有,不是他一个人,有一双深沉熟悉的眼眸正近在面前,只是背对着东边阳光的来源,看不清那隐约散发着的,是什么情绪的光芒。
默默看着那眼眸很久,篱慢慢找回了属于他的思绪和记忆。
谴云宫。——依然是窗外云霞缭绕,室内永远一片清冷的谴云宫。
杨戬。——依然是这为之动过情、碎过心,本以为可以永不再见的杨戬。
可是,有什么是不对的。敖丰呢?孙悟空呢?……
“在想什么?……”赶在他发问之前,身前的人低低地问,声音是他不熟悉的柔和。
“我怎么在这里?敖丰他们……在哪?”他木木地问,按住了没着没落的、空空的胸口。身体异常得轻,象是要飘起来。做不成了鱼,该不会是可以做鸟了吧?……他苦涩地想。
很久听不见回答,只听得见远处几声清晨的青鸟轻啼,透过天庭的空旷遥远,穿云破晓。
“直健将军带了兵将及时赶到,把我从海底救了起来。”杨戬的目光安静而深邃,声音听不出起伏:“正巧见你落在一边,就顺手一并救了。”
竟是这样啊。……篱微微点头,不再说话。
“我上岸后,把孙悟空打跑了,至于敖丰……”那人笔直的手臂指向了庭外的琼池:“还在老地方。”
琼池碧水,玉柱高耸,景物依旧。……一只一动不动的小白龙静静垂着头,被五花大绑着吊在了半空。
敖丰!……满心冰凉地看着那熟悉一幕,篱的身子动了动,似是想站起来,扑上前去。
“不要乱动!”绵软的身体被轻轻按住了,不由分说:“他没死也没伤,只是昏了。”
静静看着篱惊恐而伤痛的眼,杨戬的声音透着古怪:“这一次若再想救他,你……又该如何自处?”
听着那磁性语声里的引诱,篱愕然抬首。如何自处?……
是的,你该怎样自处?……给我一个充分的理由吧,说出你是谁!杨戬的心在急促地跳,眼中有他不自知的期待。
迎着他目光的那双眼,浮现了丝淡淡的讥讽。
慢慢挣开了他的掌握,篱躺了下去,漠然地解开了腰间松散的衣带。全身的衣物早已不知何时被换过了,清爽柔软,里面不着一物。打开的刹那,少年优美的身体上所有的隐秘一览无遗。……正好可方便玩弄吧,篱绝望地想。
眼角,是什么再度滑过脸颊?……
不知是这举动惊呆了,还是怎么,身子上方没有传来意想中的宽衣解带声。等待中,那人灼灼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他的身体。半晌,却将他敞开在早晨微凉空气中的身体重新用衣物裹住了。
“篱,你又流泪了。”杨戬的声音有丝他不明白的嘶哑:“从今以后,我再不想……看见你的眼泪。”
听着这似曾相识的一句,篱忽然打了个冷战,想起了那个狂乱的夜。也是在这句话之后,这残忍的男子用了一种可怕的行动惩罚了他对这威胁的无视。
睁开朦胧泪眼,篱木然地看着床上眼泪化成的两颗浑圆珍珠,轻轻滚动着,依然散发着美丽而无情的光。
还要那人亲自动手吗?……惨然一笑,伸出颀长柔美却颤抖的手指,他绝望地抓起了那两颗珍珠,猛然地探向了自己的下体。

(二十一)

“你做什么?!……”手被忽然的大力死死握住了,抬首处,遇见的是杨戬震惊而迷乱的眼。
篱失神的眼中有迷惘,有无依,还有决然:“干什么?象殿下曾经做过的那样啊。……”
木然地说着,他想起了那夜曾被残忍地塞入体内的数颗珍珠,和它们被顶达的可怕深度。
掰开了他紧握的手心,杨戬几乎是争抢般,夺下了那两颗清凉的明珠。怔怔看着他,杨戬颓然地忽然抱紧了那依然在微颤的身子,似乎想把他揉入自己的身体一般,越抱越是大力。
“篱!……篱!”他的声音别扭而沙哑:“我不是要你做这个!”
体会到怀中那身体的僵硬和冰凉,杨戬慢慢抬起了头:“睡下休息吧,你的身子……在海水中浸了很久。”
似乎不敢再面对那让他无处遁形的眼睛,手轻轻一挥,杨戬用上了很少使用的催眠术。
看着臂膀里沉沉的睡颜,杨戬怔立了很久。半晌终于放下了篱,仔细着掖好了他身上的被子,杨戬出门来到了琼池边。
手指划处,那条似是垂首昏迷的小白龙摇身而落,在空中变回了梅山六怪中最善于变化的白猿精。
“不用再演戏了。”显圣真君杨戬的声音沉沉的,是白猿精从没听过的疲倦:“你变化之术越发精进了。”
“谢真君夸赞,不过小小障眼之术。不知真君可还有其他吩咐?”白猿精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再帮我去龙宫中问问——”杨戬沉吟着道:“失去了龙族的龙珠,除了不再能在水中畅游呼吸外,可还有别的不妥?……”
“是,如此白猿先退了。”那白猿精施了礼欲行。
“去东海和南海问吧。……不要去西海。”他身后,杨戬淡淡道。

静立在琼池那碧蓝的水波前,杨戬忽然纵身跃入水中。身体轻灵翩然,呼吸无阻自由,在那陌生的水域里,是他从没体验过的随意和安全。
感觉着胸中心口处那再呕不出、吐不掉的那颗龙珠,他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落在了天际最东边的那颗桑树,靠近了灼热的太阳。
手指一痛,讶然睁眼,又是那只小青斑从水草中倏忽游了过来,愤怒地咬住了他的小指。
静静不动,杨戬再没象上次一样恼火地将那小鱼甩脱。看着手指渐渐渗出血来,血丝四散在了身边的水波中,他脑海中忽然想起了不久前这水中,也曾有过这样凄艳的血痕四散飘荡,晕染开来。
“很想咬死我吧?”他看着小青斑:“用劲点。”
松开了咬得死死的嘴巴,小青斑愤怒地用头撞着他的身体。
“有话想说么?”杨戬看着那急怒的鱼儿,伸手一指点向了小青斑的脑门:“你修行未够,我也只能助你开口说话一时片刻,不能让你成了人形。”
“杨戬!你这忘恩负义的混蛋!……”清脆稚嫩的语声忽然从那小青斑的口中脱口而出,似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儿声音。被这陌生的声音吓了一跳,小鱼自己也愣了一下,哗啦地摆了摆尾巴。
“你知道什么?”杨戬淡淡道。
“我知道篱公子曾经从海里把你救起来,和那天晚上救我一样!……”小青斑抽泣起来:“你当初昏迷不认识他也就罢了,可又怎么要把篱公子剥了鳞,想要他的命呢?!”
沉默着,杨戬没有答话。良久,他低声开了口,声音有点不稳:”我以为他想杀我。我以为……他去龙宫会他的情人。……”
“会情人?三太子喜欢那孙悟空喜欢得连命都不要了,会是篱公子的情人?!”小鱼愤怒地淬了一口:“他俩说话的当儿,我一直在旁边,人家光明磊落的,偏你想得那么多,才是个真的无耻!”
说话?……说话能说出一身的吻痕来?
静静看着小鱼,想着那日篱身上明显的情事痕迹,杨戬的眼光有点冷了:这条小鱼儿一味忠心护主,却也是个善于撒谎的!
半晌淡淡一笑:“你也不用为他开脱,无论他回龙宫做了什么,从今后,只有我对他好的份。”
“呸!信你倒不如信那大太子!”小青斑不屑地吐了串水泡:“那天一样被篱公子刺得鲜血淋漓,大太子起码没象你一样把他往死里整!”
“你说什么?”杨戬皱了眉,心中忽然一跳。
“我说那日从龙宫回来,篱公子和我正撞见敖烈那混蛋纠缠。篱公子虽然拼命反抗,拿暗藏的骨刺伤了他好几处,可最终怎么斗得过你们这些如狼似虎的?!”小青斑的眼睛慢慢红了:“早知道回天宫会遭更大的罪,我还不如别趁机偷游了开,衔来西海龙王的衣角求救!”
踉跄了一下,慢慢靠在了池边,杨戬忽然觉出了这琼池之水的冰冷,似乎冷到了骨子里。可心口处那点火热却似乎猛然燃烧起来,烧得他满心灼痛,痛不能忍。
呆立了很久很久,杨戬将脸轻轻埋进了冰冷的水中,眼角,有滴热热的东西刚渗出,便溶进了四周的水中,仿佛并没出现过。
“篱没事了,他现在很好。”他低低道,象是对自己说,又象是对着那忠心的小鱼做着保证。“不管再有什么劫、多少难,今后有我护着他了。……”
……
再醒的时候,篱惊讶地看着身边宽敞舒适的车厢。金黄得有些刺目的阳光从辇车外照射进来,穿过了绛纱装饰,流苏宛然的窗棂。
仿佛听见了车厢里的动静,那只巨大的黑犬从前方的车辕上回过头来,一向冰冷兽性的眼睛中,竟有了丝温顺驯良的光芒。
耳侧,是呼啸的风声。远处,是雪白的云海。
手被握住了,象是这次昏睡时梦中所常常感觉的那样。
“和我回人间吧。”目送着渐行渐远的谴云宫,杨戬回首静静看着他:“天府之国,川中平原的灌江边上,才是我的家。”
似是不太习惯这忽然的温柔,篱轻轻将手抽了回去,一时间,没有说话。
“敖丰呢?……殿下。”他道。
犹豫了一下,杨戬道:“他很好,早不在天庭了。”
沉默着,篱点了点头。
困难地开了口,杨戬低道:“篱……以后不要再叫我殿下,叫我杨戬吧。”
默默听着这陌生的温存语气,篱清澈的眼中渐渐迷惘,心中却有些隐约的明白。……有些什么是不一样了,象他曾经满心渴求的那样,来得突兀,在这隔世的时刻却显得如此可笑。
“我一直以为我可以叫你的名字,也一直……没被允许。”他淡淡道。
深深望着他,杨戬恍然想起了以前,这少年羞涩地叫着他姓名时那眼中的光彩,和被拒绝时错愕的黯然。
心中一痛,杨戬转开了话题:“人间很美,四季分明的,绝不象天宫一样永远那么清冷。”他继续着刚才的自说自话:“春天草长莺飞,秋天黄叶霜花。冬天虽然有点冷,但可以看到海底不能见到的雪。”
“杨戬,离我们从海中上来,……有多久了?”很长时间后,篱开了口。
“你昏睡了一天才醒来,后来又睡了一日。”
那就是已经虚度了两天啊,篱想。
微微笑了笑,他抬起了略显消瘦的下颌,平静地看着眼前的男子:“杨戬,带我去人间,看我不曾见过的景色吧。”
“你想看什么?”有点惊喜,有点宠溺,杨戬轻轻将他揽在了怀里。
想看什么?……是春天的野花,秋天的黄叶,还是下雪?微微叹息着,他嘴角是飘忽的自嘲:“如果可以——我想在一天里看尽人间四季。”
静静打量着他,杨戬细不可察的微微怔了怔。
“办不到的,对吧?”篱淡淡道,有点走神。
“篱,只要是你要的,我都可以做到。”杨戬深深看着眼前的眸子,心中忽然莫名忐忑——怎么会如此地平静?没有怨怼,缺了埋怨,倒让他强烈地不安。
“我知道。”篱点点头,看向了云层下遥远的山川河流,笑得孤高:“……因为我值得。”
似乎震动了一下,杨戬不语了。

川中灌江边的玉垒山,石径回旋,林木蔽天,正是暑热的夏季。
立在了人迹罕至的山顶,杨戬举手挥退了左右,紧紧挽住了怀中的人,微笑着遥遥指向了山腰:“山腰的二郎庙,就是我的庙宇。”
远眺着那红墙青瓦,篱淡淡道:“敖丰踢坏的神像,修葺好了?”
“修好了。”杨戬一顿,终于道:“那天你见到绑在柱上的,——其实不是敖丰。”
“我已想到了。”篱淡淡道。有些事已是昭然,何必一定揭了穿来,再看那血淋淋的不堪?
望着庙中那绵密通明的香烟火烛,篱有些出神:“香火很旺盛啊。”
凝望着他,杨戬有点困难地开了口:“篱,或许——我不是个好男人,可我算是个很受四方子民敬爱的好神仙。”
环视着四周富庶广沃的川中土地,他沉声道:“这川中原本经年内涝,岷江灌江齐齐汹涌肆虐,是我来了此处后托梦给那李冰父子,才修了这造福千世的都江堰。”
“有这都江堰和二郎庙在,这川府之地,就永远能沃野千里,不知饥谨。”他望着脚下山川林木,眼中隐约现了傲然和豪气。
静静立在他身侧,篱悠然看着远处如画风景。果然是田地广袤,梯田层叠,耕织忙碌。
“为什么要住在这?”半晌他轻轻问。
“因为我母亲被贬下凡间,第一世投胎时来了这里。”杨戬道。
那仙界禁忌往事中的美丽女子,现在……已入了多少轮回,不知辗转投生在何方了吧?篱怔然不语,想起了自己那孤独流放的母亲。
转身看着篱额头渐渐渗出的汗滴,杨戬皱了眉:忘了他一直生长在清凉的海中啊,这人间酷暑的夏,原本会让他感到不适的难受。
“篱,想看春天吗?”他道,不待他的回答,双手一划,忽然数百里之内,景物瞬间全非。
愕然看着满山浓翠颜色顷刻间褪成嫩绿,林间草地上春花怒放,篱屏住了呼吸。……
春天,真的是春天。一片早春气象中,百鸟争鸣,万物复苏,和海中的生机盎然不同,带着他从不曾见的人间气息。
可是……这样违反节气,会不会惊扰了人间?他看着远处青苗初长的田地,忽然有点犹豫。
“不过一天而已,过了这一天,人间仍是如常。”似是猜到他的担忧,杨戬笑了,不再掩饰心中浓浓的喜悦。“其实——我们还有很多个四季会永远在一起。”
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怀中安静的人似乎是默认了他的欢喜。

(二十二)

不知多久,篱淡淡道:“杨戬,这春天,我算看过了。”
再转眼,漫山红叶如火如荼,远处田间稻谷垂穗,千里金黄。这方才还青翠逼眼的山峦和田野,已是秋意盎然,别有动人之处。
痴痴看着这人间胜景,仿佛是要铭记在心一般,篱很久不语。
……“想看下雪么?”耳边,是那人低沉的询问。
春华秋实不再,替代了的,是山林中一片静谧无声,鸟兽藏尽。天空渐起渐密的雪花,初如柳絮,再似鹅毛。……气温骤降了,低头看着篱额前的细汗一点点隐去,握着他渐凉的手,杨戬的心有了不知所措的不安:这样的虚弱啊,若不是早已查明了失去龙珠的后果,他该会忍不住怀疑那是维系龙族生命的必须之物了。
“殿下放心,属下已详问过各海龙族:都道失去龙珠后便会法力全失,再不能变回龙身,更不能在水中遨游,却无性命大碍。”……耳边那白猿精的语声肯定,让他松了口气的同时,也曾狠狠击中过他的心。
若那个骄傲的人知道自己身上早已带了避水珠,更早在海中浮沉时就已清醒,会怎样面对自己?……不为人知地叹口气,杨戬慢慢搂紧了篱。
“有点冷,对不对?”他道,解开了自己的衣袍,将那渐渐凉起来的身子裹了进来。当那柔和清瘦的腰肢贴近他的躯体时,明显地震动了一下,有点僵硬。
似是不能容忍这僵硬,杨戬轻柔地地将篱的头按向了自己,让那冰冷的脸贴近了他火烫的胸口:这里,不仅有我的心跳,还能感觉到你自己的龙珠。……
虽然无度地品尝过这身体的每寸每分,隔着那薄薄的衣料,杨戬还是感到了渐渐的意马心猿。微微苦笑着,他不露声色地将篱滑幼无骨的身体向旁微微一带,远离了自己渐起的欲望之源。
立在云雾缭绕的山顶,看着四周白雪飞扬的天空,那一刻,杨戬以为尚有天荒地老的时间可容自己重新来过。

……比起尚有人烟的玉垒山,与之遥遥相望的青城山则是隐于云雾,不见凡人了。
站在许久未踏入的青城山中仙宫里,杨戬将不知何时已昏昏睡去的篱安放在了寝宫的床上。
山谷中一个新挖的大坑方圆数里,新鲜的泥土刚刚被善于开山掘土的郭申将军一夜之间运去了远方的东海,填高了最深的一处海底沟壑。
“可以劳烦风婆雷公布法了。”他望着窗外忽然阴霾密布的天,向身后道。
“是。……”直健将军犹豫了一下,终于道:“可东海王说,要这大坑变成湖泊,需连落百年不遇的暴雨整整三日。到时良田变泽国,人畜喂鱼鳖——怕是会触犯天威啊!”
“我就是要这山中出现湖泊,要这湖中盛满海水,不行?”杨戬淡淡道。
……风调雨顺了几千年的川中平原,这一夜,忽然凭空电闪雷鸣,风云轰隆,落起了来自东海的古怪咸雨。
……三日后,雨断云收,天放了晴。
因为这瓢泼大雨而解的闷热暑气,也在骄阳升起的那刻悄然入袭。
室中四处置放着大块从北寒之地运来的寒冰,可这蜀地夏日的热,已非修行短浅的山精水怪所能忍受,何况是已同凡人并无两样的篱?
静静靠近了竹榻上闭目着的篱,看了他很久,杨戬起身立在了仙宫外。举手一挥,酷暑的天气已倏忽改变,重回了温暖的春天。
“殿下!”直健惊讶地看着他。
“不用说了,从今以后,这青城山附近几百里,不会再有夏天。”他冷冷道:“有什么违天之处,自有我杨戬一人受那天谴。”他冷冷道。拭去了他额头密密的汗滴:“篱?……”
“篱?……我带你去个地方,在那里,你会凉快很多。”看着篱忽然睁开的漆黑眼睛,拭去了他额头密密的汗滴,他柔声道。
虽然梦想过,却还真是不习惯这有因却无稽的温柔啊,篱怔怔看着眼前这恍如隔世的男子,六天了,……从海底上岸,今天已是第六天。
任由那宽阔温暖的手拉住了他,篱摇了摇头:“我哪里都不想去。”
“可那里有你喜欢的水。”杨戬道。
水?……杨戬啊杨戬,你究竟知不知道,我再不能游泳了?……静静看着他,篱眼中出现了自海中醒来后第一缕痛楚。
“我知道!”似是听见了他心里的话,杨戬慢慢地、痛苦地开了口,再不想收:“我知道当年是你从海中救了我,我知道敖丰喜欢的是孙悟空,……我知道那天从龙宫回来你是被你表兄强逼,我还知道——这次在海底,你把你的龙珠喂给了我,想用你的死惩罚我。除了这些,可还有我不曾知道的?……”
“没有了。”篱淡淡道,似乎并不惊讶他所知道的已是这么多。
“是没有了?还是只要我不说,你便永远不会主动提?!……”忽然紧紧将那安静的人儿强拉到眼前,杨戬脸上有了隐约的愤怒。
“杨戬……有一点。”很久,篱才思量着开了口:“那就是我从没想过要惩罚你。”
悠悠望着窗外浮云,他神色有丝游离:“很久以前,我就听说过一个美好的传说,在那个传说里,有个男子英武不群,傲岸不群,天界无敌。他和我身世相似,却劈山救母反抗天庭,做了我永远做不到的事。……”
苦涩地笑了笑,他的语声在室中轻柔而飘忽:“直到有一天,我在海底见到了一个人。……事后我就一直想——这个高大英俊,可又偏偏在水中无助而无害的这个人,就是我心中的杨戬了。”
“篱,你在自欺欺人。”杨戬盯住了那思绪游离的人,残忍地道:“你喜欢的杨戬,不该来自传说,来自海里。让我来告诉你一些事。——那才是我杨戬。”
转头看着远处青山绿树,他的声音冷了:“从出生起,母亲便被压在桃山下,我是被一只母豹喂大的。我没试过甚么母乳甜美,成日喝的,只是野兽的乳汁和动物的鲜血。”
目光落在了不远处静静卧在树下的黑色大犬身上,他接着道:“这啸天犬是我从一群豺狼口中救的,那时候它还是一条小狗,又瘦又弱,却和我一样的凶狠倔强,被那群狼咬得见了几处骨头,也是一声不叫。……哼,它想必也知道,叫有什么用?凡事还不都得靠自己?”
顿了顿,他继续道:“七岁时我跋山涉水找到师父,才练了这一身九天玄功。可师傅道我天生神力,禀赋绝佳,很快也教不了我了,便将我送下了山。临别前只说我天性善恶难辩,望我好自为之。”
篱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他的话。
“没有父母,没有了师傅,那又怎样?倒是和这不会说话、兽性未尽的啸天犬在一起,我反倒觉得舒坦。——从此后只是万事随心,逍遥自在。”停了停,杨戬自言自语:“高兴了,我就佑一方水土;有人惹了,我也由着性子杀生屠灵。”
脑海中想起了多年前那场震惊天界的叛逆行径,他冷笑了:“只要有本事有法术,我救生母、逼玉帝,这天上地下的人看着,还不是没人敢说二话?”
“杨戬,我一直很想问你:为什么当初会答应帮玉帝降伏孙悟空?”篱静静道:“我以为你该不愿意。”
“那不是帮玉帝,是帮我舅舅。”杨戬傲然道:“母亲临投胎前曾叮嘱我说;玉帝和我是她仅有的亲人了,此生纵然都再不能逢,在凡间,她也希望我俩再不兵戎相见。”
一时间,两人似乎都没了话。
“我在人间天上四处游荡了几千年。我以为——我从不觉得孤单,也并不需要什么莫名其妙的柔情蜜意。”他的声音有丝游移:“可我好象错了。”
“篱,告诉我——”回首看着篱鬓边被汗水打湿的长发,杨戬怔怔地有些出神,终于问出了口:“如果说第一次救我,是意外的天意,可为什么……你依然对我这样好?——在知道我并不是你心中的天神之后。”
沉默着,篱不看他那深究而痛苦的眼神。
“是错吧。”半晌他淡淡道:“当发现错时,我已经输得太彻底。”

(二十三)

震动了一下,杨戬慢慢将篱拥进了怀里,心里忽然绞得痛楚难当:现在说懊悔和后悔的话,是不是都是一个笑话?抱歉和自责,是不是更象是讽刺?……
没有回答,也没有抗拒这亲密,篱依旧沉默着。
“篱……篱!你要我怎么做?!”耳边,那骄傲跋扈的男子的声音低沉而痛苦。
“杨戬,我要的,——你给不起。……”篱轻声道,闭上了眼,似乎有丝疲倦。
“你永远不说,又怎么知道我给不起?!?”杨戬忽然狠狠抱紧了眼前的身体。
“我有说过。”篱笑得孤傲:“我请你一定信我,你说——我不配。”
杨戬的身体挺直了,僵立在那里,很多曾以为未被珍藏的画面一一恍然想起。
眼前,是谁热切的眼神,闪动在那些短暂的情动一刻;耳边,又是谁羞涩却坚持的低语:“我告诉过你,我喜欢过一个人。……”
“现在我已知道了,也给得起!我们还有几千几万年可以在一起,还有很长的时间让我补偿你,让你忘记,对不对?……”
……室中安静了,没人再开口,压抑而沉闷的气氛象是这几天落雨的天气。
一阵大笑忽然遥遥传了来,转眼间近了前。一道金光和着清风双双落地,竟是那表情得意的孙悟空和神色依旧不忿的敖丰。
冲到近前,一把从杨戬怀中拉开了篱,敖丰轻叫起来:“你好不好?!……我早就要来看你,偏那臭猴子缠着我不放!”
篱讶然看着他,再看着一边笑得灿烂的那人,说不出话了:这两人,也太神出鬼没了。
“说啊,那个三只眼有没有再怎样你?”敖丰怒气冲冲地回了头,看着神情不变的杨戬:“那日他抱着你从海里上来时,要不是看他一副后悔得快死的衰样,我才不会答应留下你!——要是这三只眼口不对心,我这就带你走!”
原来……是这样。篱苦笑了,哪里有什么打跑了孙悟空,再抓了敖丰——不外是想得一句他一直得不到的主动辩解啊。
“你瞧你这小表弟哪里不好?”孙悟空嘿嘿一笑:“我看倒是这三只眼瘦了不少。”
“你少来烦我,臭猴子!”敖丰哼了哼,看着篱:“想不想和我们走?”
一边,杨戬的脸色忽然微微变了,静静盯住了篱的嘴唇。
何其相似的一句啊,篱忽然想起了以前在天宫里,敖丰那相同的问话。那个时候,他们都没有满身伤痕,都满心痴迷。
那时拒绝了的,原来今日一样无法舍弃。
没有看杨戬,篱终于看着敖丰淡淡一笑:“哪里都一样的,我想留在这里。”想了想,由衷地加了句:“敖丰,今天能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也再没什么遗憾了,这一句,他咽在了喉间。
身旁,杨戬静静地立着,眼中忽然光芒闪动了,竟然有点强掩不住的惊喜。
怔了怔,敖丰没了话。
“怎样?我说他是个死心眼的,再没了错吧!”孙悟空不耐地一把拉住了他:“走吧走吧,从今后这小鱼是腌是煮,可是他自己和这三只眼的家务事了。要你总来掺和?”
“你管我?”敖丰挣不脱他的手,似是又想发起怒来:“放手!……”
眼睛一瞪,孙悟空强拉起了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一乐:“小鱼儿,多谢你当年叫这小蛇送来的那几个大桃!”
看着敖丰那急恼的神情,篱微微叹了口气:这敖丰,怕是被吃定了呢!
“孙悟空,不要欺负他太狠。”他低低道:“更不要让他太委屈。”
“哼!我现在一天欺负他三顿当菜吃,还加晚上一顿当宵夜。”孙悟空笑得邪气。
讶然看着他,篱没听懂那话里的暧昧,心里一酸,清澈的眼睛看着他:“不要这样啊,他为你——也算受了那些苦。”
“受苦?……”愕然地看着篱,孙悟空挠着头:“明明是我受他的苦!”
“篱,——你少多嘴!”敖丰忽然涨红了脸。
摇了摇头,篱看向了他:“敖丰,喜欢一个人,——就让他知道,你为他做了什么吧。”如果我们不那么骄傲,命运会不会改变少许?……他酸楚地想。
看着篱坚持而忧伤的眼睛,敖丰不语了,忽然恨恨地一脚踢向了身边的人。
“孙悟空,当年他放火烧那御赐明珠,是故意的——只为也去那西天取经。”篱轻轻道,看着那神气活现的男子忽然僵在了那里。……
不知多久,孙悟空忽然大叫了一声,拉起敖丰的手,猛地蹿上了云端,转眼不见了。
星辰不知何时,已是满眼的灿烂。银河边,几大团雪白的云朵被什么人扯在了一处,裹住了里面的什么东西。
忽然那云团里捣动了,一个恨恨的声音小声地传了出来:“臭猴子,死猴子,我剥鳞锯角是我的事,倒要你现在来心疼了?!……”云团东倒西歪地动起来,夹杂着拳打脚踢的动静。
半晌云彩不动了,几只花喜鹊悄悄地凑了近。
“小蛇儿——这里还疼不疼?……”另一个声音哑哑的,似是摸上了什么地方。
“是你撕的,当然比他们撕得疼!”
……半晌那懊恼的声音没了话,忽然低低道:“敖丰,你也使劲打我踢我好不好?——你总打得不痛不痒的,害我心里反更难受。……”
“你以为我不想啊?”云团里的敖丰怒叫起来:“偏你是个石头做的,打多了只是我自己手疼!……”
正怒叫着,忽然却没了声,花喜鹊渐渐聚得多了,听着云朵里唇齿相接的甜美之声。
“敖丰……敖丰。……”那人似乎低低叹息着:“你叫我怎么办?”
“怎么办?好办的很,只要……”甜甜的声音忽然一低,让外面成群的花喜鹊乍了翅膀,侧了耳朵。
“什么?你要在上面……?!”云层里一声狂叫后,忽然泄气似的没了声:“好,就……就依你一次。”
……这以后,云层里再没听见齐天大圣——现在的斗战神佛的声音。
半夜之后,方有个慵懒而满足的声音低低传了出来:“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是真对我好了。……又没人知道,我也不会到处说。……”
似乎是被他这句话安慰的心安不少,腰酸背痛的某人跟着敖丰一起,从云朵中懊恼地钻出了金灿灿的头。
一片静谧。很久以后,呆望着四周黑压压的鸟群,两人忽然同时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叫:“这是什么?……”
成千上百只平日最爱饶舌的花喜鹊被这响彻云霄的狂叫惊起,一阵猛拍翅膀,呼啦啦地四散飞开了去。
“今晚,是七夕。……”沉默半晌,看着孙悟空那快要昏死过去的脸,敖丰困难地咽了咽口唾沫:“它们——是来银河给牛郎织女搭桥来的吧。” ……

“篱……今晚,是七夕。”杨戬挽住了身边的手,站在了青城山的山腰。往下望去,一片碧蓝的水域夹在了山峦中间,是天宫中琼池所不能比拟的宽广和幽深。
银色的月光洒在水面,水波潋滟着,隐约现出了篱记忆中西海的模样。
“篱,这是为你一个人造的海。”耳边,杨戬低语:“虽比西海小了千倍,可你一个人游泳的话,该够了。”
似乎是听到了水上的低语,看到了水面的倒影,忽然一只小青斑跳出了水面,欢快地游到了湖边。愤怒地瞪了篱身边的杨戬一眼,细细的眼睛转向篱时,满是担心和关切了。
“我把这小青斑从天上带来了,篱,喜不喜欢?”揽紧了他的腰,杨戬飞到了水边。
轻轻伸手在水里,篱一直有点漠然恍惚的脸上有了笑意。惊喜地摸了摸那小鱼的背:“不想回西海了?……”
看着他温和而安静的笑容,小青斑急忙点了点头,咧开了嘴。
“来,下水去和它说说话吧。”杨戬在一边看着他俩,微笑了。
轻颤了一下,篱忽然闭上了眼,不敢再看那蓝得幽清的水面。
“我想回去了。……”他急急道,惊恐地转过了身。
身子被飞快地拉住了,杨戬转到了他面前,眼中有丝痛楚:“不要逃,这岸边……只是浅水。”
将那忽然猛烈挣扎起来的身子向怀中带去,杨戬纵身跳入了这炎炎夏日里清凉的水中。

(二十四)

身体从没试过的不听使唤,没有了翩然轻灵的尾巴,只有沉重笨拙的双腿。……四周里凝滞的水象坚实的铜墙铁壁,怎样也划不动,潜不下,也浮不起。……巨大的惊恐一刹那袭上了心,那是失去龙珠后,与之俱来的恐惧。
踏在软滑的水底,篱的身子慌乱地失去了平衡。重重一倾,立刻跌进了浅浅的水中。
不……不要。张开了嘴巴,没能发出声音,却涌进了一口咸咸的海水。
忽然地,一片柔软而温暖的触感覆上了双唇。 一股带着熟悉气息的温暖空气自微张的唇间流来,给不安的身体注入了安慰,也缓和了胸膛间陌生的惶恐。
象曾经的那些吻一样温柔而安静,只是今天,换了施和予。……
头脑中昏沉沉的,不知是因为忽然的无依,还是那可怕的恐惧。当那给予的双唇轻轻移开时,篱神智仍然是一片模糊,并没觉察出已被扶稳在水面,早脱离了无法呼吸的境地。
本能地闭目扬起了头,努力追随着那空气的来源,他没有一丝犹豫地继续送上了自己的唇瓣。……
惊讶地望着那紧闭眼帘下颤抖的睫毛,和湿漉漉却主动追随的苍白双唇,杨戬忽然想起方才篱那句“我想留在这里”,心里,一阵狂乱的情迷。
这是这善良的少年从没怨尤和仇恨过的原谅么?还是他已首肯了自己几千几万年的承诺?!
满心狂喜着,他重新送上了火热的唇。——不再是简单的碰触与覆盖,却也没有霸道的入侵与占领。辗转与纠缠,只是给予着略带痛苦忏悔的甜蜜。
一旁幽静的水面上,那只小青斑跳了起来,惊奇地看着这不能理解的一幕,终于郁闷地摆了摆尾巴,害羞地游向了深深湖底。
“篱……”不知多久后,杨戬喃喃低语,看向了慢慢分开的面庞。
瘦削的脸正困惑地微微抬了起,看清四周水仅及胸的处境时,那黑漆漆的眼睛中氤氲水汽似乎是清晨见了阳光的湖面雾气,正在一点点悄然散去。……
难堪地放开了不知何时紧紧抓住的杨戬的衣襟,篱向身后的水中退去。抓不到依靠,找不到方向,他苍白的脸上,从没出现过的害怕在慢慢升起。
看着那犹豫和惊怕的表情,杨戬的心忽然一片荆棘扎上的疼。自己何其不堪,怎么配得起他倾其所有,再将这水中遨游的能力赠予?!
“别怕,让我教你重新游水,好不好?”压下心中的痛,他伸出了手,在水中低声地唤。
“不,不要。……”篱慌乱地坚拒,转了身向岸边涉水而去。没行几步,忽然惊呼了一声,纤细的足踝被什么绊住了——是一片茂盛飘动着的暗红色江篱。……
及时地一把拉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杨戬抱住了他。
顾不上挣扎,篱轻拧起了眉峰,专心地踢着脚下的水藻。越是惶急,越是难以挣脱,那红红的水草,越绕越紧了。
害怕,……越来越害怕。
这紧绕的水草象是可怕的锁链和镣铐,加剧了篱在这忽然陌生无比的水中的恐惧。抬起了头,他仰起了尖尖的下巴,话语结巴了:“解开……帮我……解、解开。……”
象是没听见他的恳求,杨戬怔在了洒遍银光的水里。
一片亮白的月光泻在篱的身上,微微的反出柔白的光来,衬着墨绿的湖水,象是只骄傲而脆弱的天鹅。夏日轻薄的衣衫被水浸透了,紧帖在了少年的身上,月华下,仅及胸口的水波正分在了那两点隐约的红樱处。……随着动荡的波光,那不知何时已悄然立起的两点乳首时而露在水上,时而隐在了清澈的水下。
近在咫尺的眼前,篱脸上是他从没见过的脆弱,和恳求。
轻叹了口气,他强压下了意马心猿的刹那冲动。身体一沉,潜下了水中,想游去篱身后,帮他解开那原本简单的缠绕。
他去了哪里?……篱惊呼了一声,忽然感觉不到任何依靠的惊怕压迫着他,那一刻,他死死地抓住了水下的人,盲目地将身子缠了上去。
猛然一窒,杨戬僵硬在了那里。想要推开,那软软的手臂却抓得更紧;想要远离,那修长的双腿轻颤着贴紧了他的胯下。
……坚持了只是刹那的时间,再受不了这欲邀还请的厮磨,杨戬粗重喘息着,从水中猛然浮起。
“篱,今晚之后,我想让你……不再害怕水。”他的嗓音诱惑,眼神迷离。强有力的大手揽住了篱,按向了几步之遥的湖岸。
背靠着湖边坚实的岸,篱长舒了口气,缓缓地移开了紧贴在杨戬腰胯间的双腿。刚立定,手腕却被握住了,牵引着抓住了岸边树木上垂下的树枝,耳边是那人低语:“握紧了。”
尚没意识到任何迫在眉睫的危险时,水下被水草锁绕的足踝已经被一双柔和却坚定的手分开了。……
“恩……”他困惑地看向了水下,那人在干什么?为什么不帮他解开水草呢?……似乎是回答他的疑惑,胯下忽然传来了古怪的巨大刺激,让他惊喘了一声,猛地弓起了身子。
杨戬在……在触碰哪里?!
……微侧着脸,他难受似的颤抖着手指,抓紧了头顶的树枝。
胯下的柔软分身被什么火热的包裹围住了,轻舔慢吮,那是他从不曾经历的强烈刺激。在那仅有过的一夜情事中,他被迫承受的,只是屈辱和痛楚。这样的对待,以这青涩依旧的身体来说,无疑并不能消化和理解。
几乎是痉挛着,篱绷紧了笔直的长腿。为什么会这样,害怕着却极度的快乐,无助着却知道安全?……无从躲避,不知应对,在清澈水波中不能自控地迸发出白液的那一刻,他小声地呜咽起来。
听见了那呜咽,杨戬“哗”地浮上了水面,摇了摇发间的水珠,心疼地重新吻上了他的唇。
“篱,不要怕。——”他诱惑着将嘴凑近了他耳边:“我只是想教你,什么是……真正的鱼水之欢。”
剧烈喘息着,篱失神地望着他,很久很久不语。
看着闪着光的水滴不住的从他紧绷的颈上慢慢滚下来,杨戬宠溺地微笑起来:这傻傻的小鱼啊,只不过一次,就失控成这样。
“再来……好不好?”他坏心地低语,不待首肯,已再度潜下了水去。……
这一次,被温柔对待的,换到了后面。惊悸地哆嗦了一下,篱忽然踢动了身边的水波。……
有那清凉的水做为润滑,不知多久,纷乱扑腾的水花渐渐小了。
水很清澈,从被渐渐刺激地湿润的眼中看下去,他的腰被一双强健的臂膀桎梏住了,身躯正在水中轻轻小幅的摇摆,搅乱了一湖夜色。
……月光下,一切都褪去了伤害和痛苦的真相,恍然披上了静谧而美丽的外衣。

(二十五)

“小青斑,你刚才……都看到了,对不对?”慵懒地静静平躺在湖岸边,似乎失去了全身的力气,篱望着水边游来游去的小鱼。
郁闷地吐了串水泡,小青斑停在了他面前的水下,不动了。
“他怎样伤过我,你是亲眼见过的。——可我今晚还这样不知羞耻,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骨气?……”他喃喃道,望着远处熟悉而陌生的水面:“可我想了又想,好象还是不后悔这所有的事。……若事情重来一次,我还是会从海中把他救起吧。”
没有看着那小青斑,他仿佛陷入了自己的世界,眼中依稀有流转的光彩:“我只是想知道……两情相悦是怎样啊。”
似是很不服气,小青斑忽然沉下了水底,闷闷地摆了摆尾巴。
看着它,篱的语气转了些许的苦涩:“你恨我不争气么?连我自己都恨我不争气。……要说不甘,怎么会没有?……他是那样狠过,坏过啊。”
怔怔望了望远处的杨戬,他笑得有些淡淡的凄凉:“可我没时间了,赌这最后七天的气,很有意思么?”
最后七天?小青斑愣了愣,似乎不太明白他的话,忽然蹿上了水面。
回首望了望一边山腰上遥遥地耐心注视着他们的杨戬,他道:“我支开他,只想和你说说话。……除了你和敖丰,这世上,我没朋友了。”
微微打了个冷战,他的声音更低了:“今儿白天,我和敖丰他们……告过别啦。”
“小青斑,我快要死了。……以后不能来看你,你记得自己好好修炼,早点能开口讲话,好不好?”他微微一笑,轻轻碰了碰小鱼柔软的背鳍:“不过你要是能说话,我也不敢对你说这些了。”
惊慌地跳出了水面,小青斑忽然焦急地一口咬住了他的衣袖。
看着那小青斑焦急的神色,篱不再说话了,只静静等着。
果然不出一会,小鱼耐不住缺水,颓然地掉下了水。哗啦哗拉地急游着,惊怕不已。
“我走了。”看着远处的高大身影,他的笑容安详而决然:“他在等我呢。……”
转了身,他不再回头看那身后水中剧烈的跳动水花,一下,又一下。……

望着臂弯中沉沉睡着的篱的侧脸,杨戬迎来了这几天来又一个不眠之夜的清晨。昨晚水中那情迷的一夜,应该把这一直隐忍着不肯大声呻吟的人,给累坏了吧。……在回来路上就已安静着沉睡过去的篱,终于给了杨戬第一次搂他安眠的契机。
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杨戬在晨光中显得朦胧的目光不曾稍离。以往每每被那幽深乌黑的眼眸吸引了去,这样长久而仔细的端详,反倒是他首次正视篱的美丽。
“殿下?”有人在门外轻轻地唤。
皱了皱眉,杨戬轻轻抽回了已被压得麻木的右臂,将篱的头安放在一侧的鸾凤青枕上,披了外衣出了门去。
“玉帝座前木德星官正在大殿中等候,道是玉帝调真君殿下即刻上天,有要事相询。”直健将军低声道。
“你就回说杨戬有要事在身,恕不听调。”淡淡转了身,杨戬并不多理。
“殿下……”直健将军的语气有丝犹豫:“听木德星官说,是西海王亲自鸣冤,将殿下你告到了天庭。”
什么?杨戬怔了怔——篱的舅父?昨日里敖丰明明走得很安心,今日又怎会横出这般事端?
转身看向了半掩的房门,他微微一愣。床上的人睁着清澈的眼睛,正默默看着他。
“要去……天宫么?”篱轻轻问。
“是,我去去就回来。”杨戬心中不能抑制的一跳——昨晚之事,却不知这倔强的人会怎样?
那已经清明起来的眸子忽然暗了,篱大大的眼睛变得幽深。
“要去一天么?”他怔然地道:“能不能……不要去?”
“篱!……你怕我象上次一去,就是人间的一年半载,对不对?”杨戬低低道,眼中光芒闪动:“不会的,这青城山虽地处人间,可却是凡人不得进入的仙灵之地,时光和天庭海中,原是一样的。”
这明显的挽留,是出于不舍?……紧紧握住了篱冰凉的手,他心中是满涨的喜悦和痛楚:“从今以后,我们每天都在一起,我保证再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静静看着他,篱没有再说话。慢慢低下了那再掩藏不住异样的眼,心里是茫然无助的苦。……这从来都不知情的人啊,怎么会知道他和自己,再没有以后了?
……
站在祥云上,转身看着宫殿前默默看他离去的篱,杨戬忽然一阵模糊的不安。山风吹动了那单薄的身影上雪白的衣衫,似乎是要将那人吹得飘飘而去,再不回还一般。
“回房中去吧!”他压抑下这古怪的不安,微笑了:“我很快回来。”
“杨戬,……”篱看着他欲行的背影,轻轻地叫出了声:“再见。”
……
立在灵霄殿中,杨戬的眉头深皱了起来:大殿之上,仙神林列,分立两旁。神色肃穆的西海王和一脸悲愤的三太子敖丰早已立在殿中,一见他到来,神情俱是一变。
按捺下奇怪,他向殿上做势一揖:“参见玉帝。”
“戬儿,西海王和你之间不知有何误会,以致告上天庭——调你上天,只为希望你和敖爱卿解开心结。”天帝和声道,心中却是烦恼:这个桀骜不驯的外甥,驳过自己的面子也不止一次两次了,如今又惹了西海王,叫自己可如何调停?
“玉帝——本无误会,只是事实。”敖闰道:“多日前真君殿下来西海强要走小侄一事,微臣也不多言了——毕竟是我当日慑于真君殿下神威,没敢全力相阻。
“本想着小侄虽愚钝寡言,却也顺从良善,便是再不善侍奉,也不至惹出多大事端。可前几日犬子敖丰偶去探望,竟得知真君殿下对小侄酷刑折磨在先,狎玩强暴在后。……”
顿了顿,西海王西海王苍老的嗓音沙哑了:“便是如此,微臣虽心痛,却仍未敢抱怨——可昨夜忽然有西海中一条小青斑冒死前来报信,道是小侄不知为何,竟已被殿下折磨至奄奄将死了。……”
转向了杨戬,他的嘴唇颤抖了:“真君殿下,小王位轻言微,并不敢求殿下怎样,只想求你网开一面,放小侄一条性命,便是天大恩情。”
杨戬愕然看着他:小青斑?昨晚它明明在湖中见过自己和篱的亲密无间,又怎会做那离奇之事?
“西海王言重了。”他皱眉道:“那小青斑绝不会这般胡言乱语。”
“杨戬!”敖丰再按不住心中愤慨,大叫了出来:“你敢说你没对篱做过那些事?!”
沉默着,杨戬终于点了点头:“不错。你父王说的前面半段,确有此事——我杨戬做过的,不会不认。”傲然扫了殿中众仙神一眼,他沉声道:“可那已经是错,我又怎会再行迫害之事,以至错上加错?”
“杨戬,你会知错?”敖丰冷笑了:“我再也不要信你这无耻狠毒的小人!小青斑拼了一生修行,提前幻化成人,只为前来求我们救篱一命——它说得清清楚楚,是篱亲口告诉它,他就快死了!”
猛然一震,杨戬不能置信:“提前幻出人形?……那它岂不是要油尽灯枯?”
“是!”敖丰怒叫,眼睛红了:“所以它不会拿自己的性命来诬陷你!”
心中一阵茫然,杨戬怔怔不语。篱说……他快死了?!不,……不可能!昨晚他还在自己的怀中那样鲜活地喘息,今晨他还那样依依不舍地和自己道过别离!
慢慢抬起了眼,他握住了拳:“篱他好好的,不会有事,我也绝不准他有事!”
“那你放他回西海,让我们照顾他!”敖丰急道。
冷冷看着他,杨戬心中一阵刺痛:他还不知道,篱已经不能再回西海了么?
“不行——从今以后,照顾他的人,只能是我杨戬。”他冷然道。
“玉帝!”西海王急急叫出了声,神情一片哀苦:“小王之侄从小身份低微,无父无母。胞妹临走前曾求恳小王代为抚养,如今若真害他年纪青青便被人戕害至死,叫小王如何心安?……求玉帝为微臣做主!”

(二十六)

“戬儿,既然西海王如此说了——便将他子侄送回吧。”天帝点了点头:“若真如你自己所认那般,也是你的不是。”
默然片刻,杨戬淡淡摇头:“玉帝,不是我抗命,实在是那个人——我不能送回。其中原由,我自会于私下和西海王说明。”
转身向殿上施了一礼:“如果再没其他的事,恳请玉帝准许杨戬先行退下,回人间去了。”
“戬儿!——”高高在上的天帝神色有点微恼了:今日若不给西海王一个交代,叫这满殿仙佛看着,纵不道是自己偏袒亲眷,难道不暗笑自己天威不存?
“除了西海王这桩,听说近来你在人间,另有所做所为颇招天怒人怨啊。”天帝冷冷道,看向了一边垂首而立的川蜀土地。
“是。……小臣正欲禀告。”土地爷心里一慌:原本想瞒报此事,没想天帝早已知晓了。“真君殿下他前些天曾在一日内乱更四季,更招来三天暴雨,以致川中洪灾泛滥,生灵涂炭。……这个,已惹得人间民心惶惶了。”
“玉帝……”战战兢兢的东海王也踯躅着上了前:“那场大雨是微臣所布,可实是受了真君殿下胁迫,不敢不从。……”
“杨戬,这事你可有辩解?”天帝道,已是改了称呼。
漠然看了土地爷一眼,杨戬心中冷笑:若不是自己保佑了这川中数千年,这位表面上仙风道骨的土地爷,还不知在哪里逍遥自在,荒唐不堪呢!
“那四季是我所改,暴雨也是我引的。”杨戬淡淡道:“杨戬从不曾位列仙班,川中一带原也不是我管辖之地。如今的确是我为了一己之私,殃及了民间生灵,并无辩解。”
恼怒地看着他,天帝道:“杨戬,既无辩解,便去灵鹫山下的明镜台面壁三年吧!至于西海王的子侄——”他冷冷抬首:“你就不用再强留,便在你上天之时,已有天将奉命下凡,将他带回送还西海了。”
“什么?!”杨戬勃然变色:“恕杨戬无礼,这三年面壁待我有空再领吧!”转身大步,已是飞身向殿外冲去。
灵霄殿上,众仙神色默然,心中却都暗暗吸了口气:犯下这数条滔天大罪,只不过罚去面壁,已是大大的网来一面了。可饶是如此,这强驳天威,野性难驯的相似一幕,如今儿,在几千年后又重演了。……
高坐在金銮殿上的天帝,压抑不住的恼怒神色渐渐平复了:“太白星君,麻烦你去一躺西天如来处,请他再出面一次吧。”
……
三檐四簇的南天门外,声动惊天。团团天将围在正中的,是未披战甲、一身轻装的杨戬。
“杨戬,同殿为臣,何必非逼我等刀枪相见?”威武的托塔天王李靖左边,是他相貌清秀的的长子和次子金咤木吒。而右侧,竟是他的师叔赤松子、广成子二人。
“走开!”素来语言冷静的显圣真君眼中现了凶狠:“今日无论是谁挡我,我杨戬一样的杀神弑佛!”
“戬儿!师叔在此,你也不听一句劝么?”赤松子皱了眉:“玉帝罚你,说来也是……”
“师叔,戬儿实在是没时间耽搁,恕日后再赔礼吧!”杨戬冷冷截道。
托塔天王心中一窒:从没见过这天界的第一神将如此暴怒啊,这场仗,竟是不能不打了。可想那五百年前的妖猴尚搅得天宫大乱,如今这降了那猴子的杨二郎真发了威,又该是怎样光景?
“那就只有得罪了!”他点点头,手中宝塔忽然旋风般飞起,和着四周几件猛然暴长的神器一起,祭向了被围在正中的杨戬和他身边的啸天神犬。
……
静静坐在青城山下的清幽湖边,篱仰头痴痴望着天。那个人,会如很久以前悄悄梦想的那样,脚踏五彩祥云,身披战袍地在日落前回来,看着他死去吗?……
他曾那样的坏过啊,要是临死前想看一看他痛苦的样子,会不会有点过分?想得他一生一世的懊悔,会不会有点贪心?……他悠悠地想,嘴角的笑有丝苦涩。
太阳已在半空,刺眼的光线从茂盛的林木间直射下来,灼热,同时冰冷。
“篱表弟?……”轻轻的呼唤在身后忽然响起,却象一声惊雷,在这晴空骤然炸起。
僵直地挺起了脊梁,篱慢慢回过了头。……刺目的正午骄阳下,敖烈和敖炎两道熟悉的身影幽灵般从树后冒了出来。
“我们来接你回龙宫。”嘻嘻笑着,二太子敖炎一步踏上了前,抓住了他的手臂。“早知道这般兜兜转转还得绕回来,还不如当初就留在宫里专心侍侯我和大哥,对不对?”
满涨着酸楚的心转瞬间浸沉在了冰水中,篱的呼吸急促了,脚向后移了移:“你们怎么……会来?”
皱了眉头,大太子敖烈的眼光有点阴沉:“篱,看来你果然过的不好,比上次在龙宫见时,又瘦了几分。”阴沉沉将脸凑了近,面上两道微微泛着淡红的伤疤逼近了篱:“上次回龙宫探望三弟时给我留的这纪念,我特意没用灵芝草消了去——知道为什么?因为我知道,总有一天你会老老实实趴在床上,帮我敷药,求我饶你的冒犯。”
静静看着他,篱不动声色地继续向后面移动了些许。——身后,湖泊中微咸的味道飘在咫尺间,随着清风散发着诱惑的气息。
“杨戬就快回来了,他不会让你们带我走。”他开了口,没有什么表情。
“父王和三弟因为你的事把他告到了天庭,就算他回来,也得把你交还给龙宫。”二太子敖炎笑了,举手抚摩上了他尖尖的下巴,啧啧道:“听那条小青斑说:杨戬的手段可比我和大哥厉害得多,快把你的小命给折腾完了,倒也可怜。”
“小青斑?……”篱惊疑地看着他。
“对啊,那条小傻鱼对你倒忠心得很,拼了命前来西海替你求救,现在已经死了。”敖炎笑道。
死了?!……心里忽然痛得象是被什么撕了开,篱踉跄着,抓住了胸口的衣物,手指颤抖了。……
一直脸色暗沉的大太子敖烈皱了眉:“怎么了?”一把抓过了他来,心中一片狐疑:那小青斑说他快死了,该不会是真的有什么不妥吧?
扭头想躲避那轻辱的手,奋力挣扎,胸口却空荡荡地几乎全无力气。那根曾一样地刺伤过敖烈和杨戬的骨刺早不在身边了,如今,也再变不出那骄傲的鱼尾。
慢慢停了那毫无作用的反抗,篱明白了一件事:今日,这死前最后的时光,竟怕是不能安静度过了。……
天空中忽然一大片云彩翻滚而来,随着风声响动,转眼飘到近前,一群天兵天将在一员盔甲鲜明的天将带领下,施然而降。
“原来是西海的两位太子,这可正巧了。”巨灵神见了个礼,呵呵笑将起来。
敖烈敖炎对视一眼,连忙也还了礼道:“不知神君前来有何事?”
“末将是奉天帝之命,前来解救这位篱公子回西海的。”巨灵神看了看敖炎臂膀中扶着的那少年,心里暗暗一动:果然是副祸害的容貌呢!……
按下心中遐想,巨灵神神色一整:“正好逢上两位太子在此,就劳烦两位太子护送回去罢。”
心中一动,仿佛看见了唯一的希望,篱拼尽了全身的力气挣扎起来:“我不跟他们走,带我去天庭!……”
他身侧的敖烈脸色一变,扶住他腰间的手上暗暗加劲,直痛得他一窒,低低喝了一句:“住口!”
随即赔笑道:“神君见笑了,我们这小表弟想是被那杨戬摧残地心智有些糊涂,竟是不认得自家亲戚了。——放心交给我们就好。”
巨灵神点了点头,强定了心神,不再看那绝色少年眼中急切的求恳:“既如此,我就不多跑一躺了。”
……
茫然望着渐渐远去的天兵天将,篱不再言语了。
脚步若有若无地滑向了湖边,他瞥向了那致命的深水。
“干什么?想逃到水里?”禁锢住他腰肢的硬板大手忽然收紧了,阻住了他正想纵身一跃的最后念想。
“……篱,就算你比我和敖炎游得稍快一点,你以为在这弹丸之大的小湖里,能逃得过我俩的追捕?!”敖烈恨恨地将他的脸强扭了过来。
篱怔怔看着他,黑黝黝的眼睛幽深得惊人,方才看向巨灵神那最后的热切消失了。

(二十七)

敖烈盯着他,忽然一阵窒息:这眼睛,从小时候起,就是那样牵着自己的心!可无论他再怎么挑衅撩拨甚至折磨,这美丽的眼睛中从来就只有看着敖丰那小子时,才会微笑和温暖起来!……
“篱……好好跟我回龙宫做我的人,我保证,再不打骂你了。好不好?”他的声音忽然局促而颤抖了:“以前我脾气太暴躁,可自从你走了以后,我经常想你想得发狂。……”
“大哥?!”二太子敖炎惊异地叫了一声:“你对这小贱人说这些做什么?带回了龙宫,你怕他会不任由我俩摆布?”
“住口!”敖烈阴沉地喝了一声,转眼看向了篱,在他耳边轻道:“你要是不喜欢被人欺辱,我保证就是二弟他,从今后也别想沾你的身。”
敖炎冷笑了一声:大哥今天竟失心疯了,竟想撇下自己一人独占这美味的小鱼!心中虽是暗怒,面上却是不显,只是暗暗盘算。
静静望了敖烈半晌,又转眼看向了敖炎,篱清澈的眼神有丝古怪的沉思。半晌忽然微微一笑,竟是他俩少见的温柔:“大表兄、二表兄,其实……我对你俩一样的想念。”
呆了呆,那两个人都没有反应。
“真的啊。……”篱轻叹了一声,神色幽幽的:“这次被那杨戬带走,就如你们所知,其实……过的都是生不如死的日子。回想起来,其实以前你们在龙宫对我,已算是极好的了。”
抬起了头,他咬住了唇,语声有点不稳:“而且不瞒你们说……自从被那人强迫着行了情事后,我方知道以前自己坚拒的,其实是大有趣味。……”
眼前那两个人听着他忽然羞涩而艰难起来的表达,呼吸忽然都有点粗重了。
“篱?……”敖烈喃喃道,忽然心中一阵火烧火燎。
“开了苞,就食髓知味了。……”二太子敖炎低低地冷笑,心中也似有什么抓挠起来。
屈辱地闭上了眼,篱不敢再让自己的眼睛对着那两张欲火焚烧的面孔,语声却继续着:“可杨戬那人性情粗暴,又不识闺中情趣。……有时我便常想,要是……要是换成是两位表兄,说不定会温柔地多。”
湖泊边的树林静了,只听得见两道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和树梢忽然骤起的凄厉蝉鸣。
“篱!……你想我?”敖烈忽然猛地一个拉扯,将那低低垂首的人压倒在了湖边的草地上,眼中一片痴迷:“是真的?”
冷冷笑了一声,敖炎在一边道:“他明明说的是想我俩,大哥就不用自做多情了。”
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篱强忍住了呕吐的欲望,脸上的笑更是柔美:“大表兄,是真的。……可二表兄他对我一样好,我不能伤他的心啊。”
阴沉地看了看一边死死盯住自己举动的敖炎,敖烈道:“你到底想怎样,篱?”
“大哥,既然这样,我就尊重兄长先来好了。”敖炎忽然奸笑起来:“呆会儿我再回转时,大哥记得让我留下疼表弟就是。”
“不,不行!……”篱脸上似乎是紧张的羞涩:“那杨戬说不定就快回来了,他虽然只当我是个玩物,却……怕也是看不得我们在这里行这种事。……”
“篱……我忍不了啦,现在就给我。”敖烈的眼中有了血红的红丝,手已是侵入了篱下身的衣襟:“那杨戬好几桩大罪在身,哪里那么容易脱身?……”
“不,不要在这里!”篱深深吸着气:纵然一切都没有他做主和反抗的权利,但是决不能昏过去啊,在这最后的赌博里。
“大表兄,带我回西海,好不好?……”他听任那让人反胃的动作继续游走,语声颤抖的几欲断开:“……我们都是龙族,在水里……才会体会得到真正的……鱼水之欢,对不对?……”
“好!”敖烈狂喜着起了身,抱起了他轻得象羽毛的身体:“我们到湖里去!”
“不……大表兄,带我回西海。”篱看着他,眼中的求恳浓得让一向暴戾的敖烈有丝走神:“你方才刚说要对我好,算我第一次求你……你都不肯应承?”
搏着这最后的赌局,他的眼象那平静中蕴藏波涛的深沉海洋:“我想念西海了。……”
……
“孙悟空!你到底上不上去?”敖丰愤怒地吼了起来。
苦恼地挠了挠已经被他抓得一团糟乱的金发,孙悟空望了望南天门。
罡气隐约的战圈里,那一身玄衣的高大天神手中的三尖两刃刀,已不知砍翻了多少天兵天将,破解了多少法器神物,陷在了苦战里。
原先只是笑而观战的的赤脚大仙和翊圣真君早已祭起了手中法器,陆续加入了群战。而荡魔天尊诸仙,也正神情肃整地候在了一旁。
孙悟空手中的金箍棒举了又放,叫了起来:“和这帮混人一起围攻那三只眼,我干不来!”
“好!你现在跟我讲英雄好汉!”敖丰低低地咬牙切齿:“昨晚儿在床上……”
慌忙惊跳起来,斗战神佛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小蛇儿!……”
死命挣开了他的手,敖丰一脚狂踢向了他:“那三只眼前日说的好好的,等我们一走就露了本性了——他这般卑鄙行径,也用得着同情他?”
看着他动了真怒的模样,孙悟空张着嘴,没声音了。
半晌呐呐道:“可我总觉得那三只眼不象个明里一套背后一套的,说不定……有什么解不开的绕?”
“我不管,要是降不了杨戬这混蛋,以后永远是祸端!”敖丰冷笑:“你是个大大的英雄,是做不了围攻这种卑鄙之事的,我现在去人间救篱,你少跟来!”
摇身一晃,已现了龙身原形,一道清风呼啸,便向天门下疾翔而去。
冷眼一扫,杨戬已瞧见了他的举动。忽然手臂倏忽暴长,竟已长了数丈,在漫天光影中疾闪而出,从背后追上了那正往人间飞去的白龙,抓住了他的后颈:“回来!”
“放开!”一声暴喝,一直袖手观战的孙悟空大怒了,手中金箍棒狂扫而到:“你敢伤他试试?!”
金光如电,不由人小觑。咬牙松了手,杨戬另一只手中的神刀架住了数件兵刃,脸色阴沉了:“敖丰,你又知道什么?!”
揉了揉被他抓得生疼的脖颈,敖丰恨声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我再不带篱回西海,他就被你折磨死定了!”
回西海?……杨戬心中一绞,终于忍不住脱口道:“他若回西海,才真的死定了。”
手中三尖两刃刀一摆,咬牙划断了头顶呼呼盘旋的几道捆仙索,他心中一阵痛楚,低低道:“他的龙珠如今给了我,……再不能下水了。”
“什么?!”惊呼了一声,敖丰象是听见了什么再可怕不过的事,忽然呆立在了当场。
皱眉看了看呆立不动的两人一眼,孙悟空烦躁地将手中的金箍棒挡向了杨戬身后的来袭:“等他俩说完话再打成不成?——到时候我也帮你们揍这三只眼!”
象是很久才反应过来,敖丰忽然狂冲过来,势如疯虎:“你这禽兽!……你怕以后再落水淹死,就用这种手段抢占了篱的龙珠?!……”
一脚踢了过来,正中了杨戬的胸口。仿是不解恨,他拳打脚踢地一刻不歇,招招上身,毫不留情。
……杨戬冷冷站着,没有动。
“敖丰,我练的九天玄功刀枪不入,何况是你的拳脚?”等那敖丰打得渐渐力尽气虚,他方淡淡道。
呆了呆,敖丰喘息着停了手:“杨戬,你不是人,因为你没有一点人心。……”
静静不动,杨戬没有回应。
“你真的不会有一点点愧疚?”怔怔看着他,敖丰的眼睛充满了血丝:“他在天宫等过你,在海中救过你啊!就算你再厌恶、再瞧不上他,可你……怎么可以再去抢他的龙珠?”
“……我没有抢。”杨戬的眼中终于有了一抹掩饰不住的痛楚:“是他在西海海底,自己把龙珠喂给了我。……”
“你胡说!”敖丰怒吼起来:“失去龙珠他就会死!……你那么折腾他,他会不要自己的命来救你?”
冷冷看着他,杨戬半晌没有表情。
“你才胡说。”他忽然冷笑,声音大得出奇,象是为掩盖心中某种忽然涌上的恐惧:“我早派人问过,龙族中人失了龙珠只是不能游水,怎么会有生命之忧?!”
“那是我们龙族!篱他只是半龙半鱼,元神当然比我们龙族要脆弱!被你剥了鳞,一个月就能长好,可失了龙珠……他只能活七天!”敖丰大声叫,心里痛得难受。
忽然心中一窒,他转头看向了一边的孙悟空,喃喃道:“七天?……从那天算起,今天是第几天?”

(二十八)

第七天,今天是第七天。……杨戬心中忽然从没有过的清醒,和迷乱。
从西海上来,第一第二天,自己守在昏睡的他身边;第三天,他带他看遍了人间四季;第四五六天,他为他造了装满海水的湖泊;昨晚……他和他在湖中无尽缠绵。
而今晨开始,是他和他在一起的第七天。
日落之前,那个在山风中微笑着和他说再见的人,就要死了?象师父所说的那样,灰飞烟灭,永不得生?……
矗立在风势凛冽的南天门,那一向威武傲岸,仿佛没有什么击得倒的天神,忽然微微踉跄了一下,靠在了身边那一人高的神犬背上。不为人觉察地,手捂向了忽然痛得有如裂开的心口。……
一道银光劈面来袭,是敖丰亮出了平素少用的兵器双蛟银勾,骤然刺向了他的前胸:“我杀了你!”
不躲不闪,杨戬漠然看着那银钩刺近了他胸口,似是一时没了反应。旁边的黑色大犬忽然疾如闪电般露出了尖利的牙齿,一口叼了上来。
慢慢出手,杨戬攥住了那被啸天犬咬住的钩尖:“干什么?……”
“我挖出你的龙珠来救篱!”敖丰恶狠狠地道:“那原本就是他的东西!”
静静握住他的兵器,杨戬很久不动。半晌才忽然傲然一笑:“就凭你,也伤得了我的金钢不坏之身?!”
冷冷抬手,狂风起处,将敖丰荡向了几丈外。一声脆响,那银钩被他强夺在手,“铮”地断成了几截。
“只要我杨戬,才伤得了我自己。”……他淡淡道,握紧了手中的三尖两刃神刀。
转身看着四周神情各异的神仙诸佛,他冷冷一笑:“回去吧,呆会儿玉帝绝不会怪你们无能。”
再回首时,他直直看向了一个人:“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我想求你一事。”
将飞出去的敖丰牢牢接在怀里的孙悟空眼中冒了火:“你少来!我不杀你给那条可怜的小鱼报仇就不错了,还答应你个屁!”
“你一定会答应。”杨戬淡淡道,深邃难测的眸子盯紧了他:“这里漫天神佛,我也就只瞧得上你这只猴子。”
不等孙悟空答话,他已接道:“你一个筋斗能翻十万八千里,拿着龙珠赶去人间,想来赶在日落前绝对没问题。我想求你的是,无论篱怎么不愿,你都要强迫他吞下那龙珠。”
愣愣地看着他,敖丰张大了嘴:“你,你不是龙族,怎么能自由吞吐龙珠?”
“对,我吐不出了。可我挖得出。……”杨戬轻轻指向了胸口。
“你身上可有一半是血肉之躯。挖开了心口,没什么灵丹仙药救得了你。”孙悟空的眼中精光一闪。
“我知道。”他冷漠的眸子里似乎有火焰在微微闪动:“可我以前对自己说过,以后无论篱有什么劫难,——都有我来挡。”
孙悟空心里微微一震,隐约明白了什么。点了点头,一向嬉笑怒骂的脸上现了难得一见的肃穆:“……放心,我不会辜负你的托付。”
心中一松,杨戬静静看着他:没想到这生平唯一看得起的对头,才是惺惺相惜之人。
“敖丰,……帮我转告篱。”他忽然想起了一句埋在心中很久的话:“以前他问过我: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我回答说没有。其实是有的——从海底昏迷时遇见一个人的那刻起。”
不再看敖丰的震惊和孙悟空的默然,杨戬转眼望向了遥远的人间。
一片青翠的青城山中,他的目光穿不透重重宫殿,层层云雾,找不到那个身影。
篱啊篱,纵然你从没想过要惩罚我,可我一直不信不服的天意已经在罚我了。……你刺伤了我能观千里的天目,要我再看不见你最后一眼,就是这一刻最最温柔刻骨的惩罚。
那把一万三千斤的刀锋划开了杨戬胸膛的时候,被一团罡气阻在他身外的啸天犬忽然瞪大了血红的眼睛,疯狂地鸣吠起来。……泉水般汹涌的鲜血疾喷出来,激射向了晴空万里的蔚蓝天空。
那一刻,空中忽然下起了漫天的的瓢泼红雨。
……
站在西海上空的雪白云丛中,篱转头看着身后的敖烈敖炎,一直平静的脸上现出了些不一样的神情。
收去了他们从小就见惯的熟悉忍让,他微微笑了起来:“大表兄,多谢你带我回西海。”
望着那忽然隐约傲然起来的漆黑眼睛,敖烈不知怎的,忽然心中一怔。“篱,……我们下去吧?回龙宫后,我叫父王给你换个好的住处,再派几个宫女侍侯你。”他道。
不再看那两个人狐疑的目光,他静静地望向了脚下的西海,眼中和心里,是忽然涌起的热切和酸楚。
平静的西海象他记忆中一样美丽,在清冷的夕阳下波光如练,粼粼耀金。
极目眼眺处,有孤帆远影点缀在海天相接的一线,那该是属于人间的东西。
人间。……那个人生长着、佑护着的人间。
大海。……自己生长着、梦魂萦绕着的大海。
默然抬头,他看向了天空。天际泛白,红红的夕阳徘徊在地平线上,开始散着冷冷的光,似乎快要下沉了。……
没有可以远望千里的眼力,他能看到的,只是碧蓝天空里惊滔堆雪的云,和夕阳边灿烂的霞光万里。
而那个人,应该就在这云层之上,和自己隔了这九重的天,隔了这一生的情。
如果可以,原来宁愿最后看一眼初见时他的微笑,也不愿看他一生的懊悔和伤悲啊。可此刻,却再没了选择的余地。
……就象很久以前的那个月夜一样,晴朗的天忽然风云变色,毫无预兆地,天空忽然下起了倾盆的雨。
讶然惊望着四周暗红色雨点倾洒在了西海中,篱抚上了自己被雨点打湿的脸。淡淡的血腥气从指间传来,散发着令人心惊不安的气息。这一刻,他并不知道,这指尖奇怪的鲜血来自于爱人悔恨的胸膛。
……纵然这天也发了疯,这海也有了灵,和自己——终究也无关系。
淡淡一笑,他纵起了身,向着脚下忽然波涛怒卷的大海跳了下去。
西海,我回来了。……
深沉黑暗的大海消退了温暖似母的情怀,在他的四周铸起了坚实的牢笼,致命的旋涡。主动地张开了口,向那冰冷海底沉下时,他静静地吞咽着那肆虐无情的海水。
“沧海月明兮鲛人泪,魂梦相从兮永相随。……”曾经的低语回荡在耳边和心里,是什么火热的东西,顺着冰冷起来的眼角和脸颊,不溶于海水,滑落在慢慢下沉的身际?……

(二十九)

南天门前,鲜红的血喷溅于四处,犹如几日一样,不曾稍褪去那鲜明惊心的痕迹。
路过的玉鼎真人降下了云朵,看着那血痕,默然无语。
当值的值日功曹施了一礼:“真人也奇怪这血迹怎么还不擦去么?说来真是古怪,自从那令徒显圣真君剖心此处后,任凭用尽了法子,竟是再洗不掉这血迹了。”
“难怪本想来降佞伏逆的如来佛祖见了这漫天鲜血,也慈悲心起,临时改了主意。”玉鼎真人微微苦笑:否则以杨戬之过,真的自尽于这灵霄殿前,就是自己,也无法可救啊。
“许是真心动天了吧。”值日功曹叹了口气,想起了两天亲见的那如来亲临。玄歌妙乐声奏,咏哦无量神章;宝莲开处,真香暗弥,就连自己,也是许久不见了。
这胆大妄为、斜睨天庭的杨二郎,得了如来亲自施法,妙手挽救性命,真不知是几世的修行。
……
隔着谴云宫的窗口望去,宫女玲珑幽幽地叹了口气。
转眼看了看床榻上面如金纸的真君殿下,她忽然觉得有些陌生。这一向冷漠狠心的殿下,和他们口中那个剖心取珠,想去救篱公子的痴人,是同一个人?
床榻上,那人忽然轻轻一动,慢慢睁开了深邃的眼睛。……
“殿下!你醒了?”玲珑心中一震,慌忙地立到了床边,高叫起来:“直健将军!郭申将军!……”
疾风般的,两个天神的身影夹着一条大犬冲了进来,满脸喜色。
“殿下!你可活回来了!”直健黑黑的脸庞上是毫不掩饰的又悲又喜。
怔怔看着床前的人,杨戬似乎想撑着坐起。
身形方动,胸口一股裂痛传上了心,体味着那巨痛,他慢慢掀开了胸前的衣物。看着那道鲜红伤口,他眼中的恍惚忽然变成了清冽。
“篱在哪里?……”他一字字地问,环视着四周忽然寂静下来的几个人,心中,是渐渐巨大的恐惧。
“殿下,篱公子他……”踯躅着,直健将军犹豫地看向了一边的玲珑,仿佛这小小的宫女此刻倒成了救星。
“篱公子他死了。”玲珑忽然开了口,眼中泪水簌簌而落:这事,又怎么瞒得过?
“他跳进了西海。……没有龙珠在身,他是淹死的。”她低低道,想起了那一次送那个少年回西海看敖丰时,那在海水中遨游的自在身姿,和那回头一笑时惊人的美丽。
“……胡说,你胡说。”杨戬慢慢的坚决摇头,似是根本不欲再听她的言语。转头向直健殷切望去:“孙悟空,孙悟空在哪里?!——他答应了我会把龙珠送给篱的,他不会失信。”
“殿下,孙大圣赶到青城山的时候,西海两位太子已将篱公子接走了。”直健低低道:“他再赶去西海时,只见他俩在海面上惊惶不已。大圣抓了他们拷问,道是篱公子跳下海后溺水,他们只道他使计,可很快篱公子的身子就下了沉,竟在他们眼前消失了踪迹。……”
胸口处那长长的狰狞伤口忽然毫无征兆地迸裂开来,杨戬茫然地看着那欢流而出的血泉,半晌不语。
忽然如野兽嘶鸣般大叫了一声,那魁梧的身躯重重倒了下去。……
……
“师父,徒儿求你。”遣云宫里清冷的寝宫里,一个男子挣扎着下了床,素来沉沉的男声隐约地呜咽了。跪在了玉鼎真人的面前,他低语:“篱他没有死,……他跳海时离七日之期尚有几个时辰,他的元神不该如此消散啊。……”
“记得我告诉过你,他元神脆弱,本是极难熬过这第三劫的。”玉鼎真人黯然摇头:“他虽然没死在七日之期,可离魂飞魄散也没多大区别。”
望着眼前那痛苦迷惘的眼神,他叹了口气:“——他最后一缕元神已化为海中一棵江篱,再无知觉再无烦恼,对他来说,未必不是幸事。”
”江篱……一棵江篱?……”杨戬怔怔低喃,这西海中无穷无尽的千千万万棵红色的江篱,有一棵……是那少年的化身?
“师父,求你……求你教我怎么做——我不能让他死的。”他低低道,捂紧了胸前那忽然又痛不可支的伤口。
“戬儿,不要执迷了。”玉鼎真人轻轻叹息:“他救你的恩情,你此生是还不了了。”
“不……师父,不关报恩啊。”杨戬的眼里,有了抹玉鼎真人从没见过的惊慌和脆弱:“从没人象他那样对我,也再没人……能让我想不要自己的性命换他的存活。”
静静看着他,玉鼎真人道:“我法力有限,纵想帮你,却无力回天。”心中不忍上来,他摇了摇头:“若真想着他,去找到那株江篱吧,以后养在身边,也就是日日对了他了。……”
……
平平躺在西海龙宫三太子的床上,孙悟空难得的半天不动。默默抓起个大桃塞进口中,几口下去,咬得面目全非。
冷冷看了他一眼,和衣和他躺在一处的敖丰转了头:“桃核被你啃下去了。”
皱眉看了看手里的桃,果然。干脆地把剩下的核一口扔进了嘴巴“喀蹦”着吞了下去,孙悟空盯住了他:“你总算说话了。”
默默望着头顶雕着龙纹的房梁,敖丰薄薄的唇又闭上了。
“敖丰,自从篱死了以后,你这是第一次和我说话。”身边的男人自言自语着。
冷不防听见篱的名字,敖丰忽然翻过了身,将脸埋在了被中。身后的人微微叹了口气,慢慢地将他的脸强行着扳了过来,细细看着他狼狈不堪的红红眼圈,声音低得温柔:“小蛇儿,不要再想他了。……你总不能这么难过一辈子。”
“你不明白。……”敖丰怔怔望着他:“篱表弟他从小就没人疼,现在又那么悄无声息地死了。……我就是气恨不过,他那么好那么无害,为什么死的不是别人,是他?”
“也不是悄无声息啊。”孙悟空叹道:“你大哥二哥被如来收了罚做两条黑蛇,贬往仙风池镇守水源了。那杨戬……也为了救你表弟剖心自戕,天界也算被这事震惊地大乱了一场。”
“不要跟我提那个三只眼。”敖丰冷冷从牙缝里吐出一句:“我永远不想听到他的名字。”
“说起来,他也不算无情无意吧。”孙悟空愣愣的道:“只是事情到了那份上,却再补救不来了。”
“我不管!我只知道篱若不是遇见他,绝死不了!”敖丰恶狠狠瞪着他,眼中的血丝更红:“篱那么对他,他却是怎么折磨他的?!……哼,剥鳞、强暴,在你们这些混蛋眼里,这都不算无情无意?”
“什么叫我们这些混蛋?”孙悟空翻身坐了起来,声音大了。
“你敢说你没象那混蛋一样剥过我的鳞?”敖丰怒视着他,一脚踢了过去。
伸手疾抓住那横飞过来的脚,孙悟空眼中怒火上升了:“那事你就是准备记一辈子,对不对?”
“我要记十辈子一百辈子!”敖丰咬牙切齿:“别以为你对我好个一时半刻的,我就蒙了心了。你还不是和那三只眼一样的混球!”
死盯着他,孙悟空的呼吸粗重了:“你要实在气不过就剁我一刀,象个娘们一样老提那事戳我心,又算什么?!”
……象个娘们?敖丰心里一阵油炸似的煎熬,冷冷吐出了一个字:“滚。”
忽然猛地劈手摔开他的足踝,那高大暴躁的男人转身就往外走:“这龙宫,以后你八抬大轿请我,我还不来了呢!”
死死盯着那背影消失在门外,敖丰心里绞着:那个混蛋就那么走了,连头都不回。也对,这么不眠不休地陪了自己几天,也是他耐心的尽头了。
慢慢翻身将脸重埋进了被中,他忽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三十)

可为什么自己的心疼得这么厉害,是因为先爱的,就注定先输么?……就象篱一样?
不知这么木然地在被子中憋了多久,他终于缓缓地将头伸了出来,睁开了红红的眼。
在眼前无限放大的,是那张晃悠了几百年的熟悉的脸,依然张扬依然骄纵,却带着他不熟悉的担忧和忧愁。
没有防备,敖丰忽然有点被撞破心事的恼羞成怒:“回来干什么?我可找不到八抬大轿请你。”
“小蛇儿……”孙悟空的声音透着点古怪:“我刚才气冲冲地出门,在海里遇见杨戬了。……”
“遇见那个混蛋关我什么事?”敖丰猛地掀翻了被子,似乎又想发怒了。
“你听我说完。”牢牢地按住了他,那男人的眼光有丝难过:“他在海中找篱。——找那个化为一棵江篱的篱。可他找不到。……”
“他当然找不到。”敖丰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我也找过,可海里那么多江篱,怎么可能分辨得出?!”
“我远远看着他的样子,虽然没什么表情,却那么绝望那么孤单,忽然心里很害怕。”他低低道:“我就想,我们和他和篱比起来,已经那么快活了,为什么还不好好珍惜?”
静静听着,敖丰忽然紧紧抱住了他:“大师兄,大师兄……”他喃喃道:“我们绝不要和他们一样,绝不要。”
“小蛇儿,很久没听你叫我大师兄了,还真是想念。”孙悟空微微笑了起来:“我刚才匆匆往回赶,心里一直想着以前的事。”
“五百年前,还是取经路上?”敖丰狼狈地胡乱抹了抹眼角,嗓子莫名其妙地哑了。
“都有。想你怎么趁着我被压在山下欺负我招惹我;饥渴了,也陪我一起吃铁丸喝铜汁。……”和平日的毛躁不同,那男人难得的语气温柔似乎有点滑稽,却真诚:“还想着取经路上我们怎么一起保护那榆木师父,怎么捉弄八戒和沙师弟。……想着你一路上高兴了就兴高采烈叫我一声大师兄,生气了就神气活现骂我臭猴子死猴子。”
“臭猴子死猴子,难道现在就不臭了?”敖丰冷冷地哼,砰然想起了那些久远却鲜明的记忆,心中有些地方,在慢慢柔软起来。
“可我知道,无论我怎么臭怎么讨厌,你还会一样地对我好。——象那条失了性命也不见后悔的傻鱼儿一样。”孙悟空轻轻叹了口气:“我可绝不会象那个三只眼一样蠢,所以我们会活得好好的,一起过几千年几万年。……”
“好。”敖丰怔怔看着他,心中一片酸楚的甜蜜:“直到天沉了、地降了,也不分开。”
……
宽阔的西海,幅员辽阔,水域宽广。
这是那个少年出生成长的地方,如此美丽,却也无情。林林总总的鱼类虾蟹,成百上千种的海藻水母,生长在这片时而平静时而狂暴的海面下,悠然自得,似乎并不在意每天有多少生命悄悄出生,又默默死去。
茫然伫立在安静得一片死寂的海底,杨戬按紧了胸口那道久久不愈的伤口。
没有敷过琼浆露,那伤口如他所愿地浸在了冰冷咸涩的海水里,带来的剧烈腌痛似乎抵消了一些心底的痛。
极目处,是一片片无边无际,茂盛飘摇的江篱。……每一颗都骄傲地舒展着红色的叶片,肆意而自由,在幽蓝的海水中映得四周一片明亮的红色。
而究竟哪一颗,是那骄傲少年的魂魄所依?……
慢慢俯下了身,他的唇吻上了一片淡红的江篱。
我的唇已经在海水中浸得冰冷麻木,吻在这完全陌生的海藻上,我不知道,纵然吻的是你,还有没有最初的温暖和甜蜜?还能不能助我辩得出你?
可我没有法子了,纵然我好象想得起你每一个微笑每一个叹息,可现在我只记得这和你相识的一吻了——别的,再记不起。
静静吻遍了那丛江篱,他默默地僵立在那里。
除了这一片无知无觉,只顾自己自由生长的江篱,西海里,还有千万丛江篱。
篱……篱。
既使我天目未伤,纵然我有通天神奇,可现在叫我如何……才能找到你?
无边的绝望袭上心来,象是海岸边潮起时汹涌澎湃的潮汐。
缓缓地,他站起了身,微微踉跄了。
转身的刹那,有什么似曾相识的光芒在明亮的海水中微微闪了闪,忽然地,刺痛了他的眼。
珍珠的光芒,温润璀璨,在一丛五彩的珊瑚礁后,闪动在一棵孤独生长的江篱下。
一颗,两颗,三颗。……默默数着,杨戬的心狂跳起来。脑海里,忽然全是是在龙宫中初见那少年时,在空中凭空而落的珍珠,也是这样的华美,这样的夺去了他的注意。
是你,我知道是你。……在失去意识,接近死亡的那刻,你又流泪了啊。
慢慢跪在了那棵孤独的江篱下,看着那舒展的叶片,温柔依旧,却无知无觉,他的心灼烧起来。没有了失望没有了期待,没有了甜美也没了伤害,就只是和所有的海中生命一起日出而醒,随波而舞——这样你快乐了吗?
眼角有热热的东西和海水溶在一起,一样的咸。
凝视了多久时间呢?似乎是天荒地老的时间,又似乎是短短的一次照面。
眼睛发酸发涩了,再没有什么和海水一样的液体从眼中流出时,他细细地将手插入了海底柔软的沙砾,连着沙土,那棵江篱被他连根温柔地捧在了宽大的手心。
“篱,我知道你喜欢西海,……可我放不开你啊。”他喃喃道:“和我回人间吧,那里有我为你造的海。你说过的——‘沧海月明兮鲛人泪,魂梦相从兮永相随。’……我知道你一定愿意。”
从今后,人间海里,我们永远在一起……

(END-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