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一月:相框
【袁世纭:“只是在等着也许有一天早晨醒来,能够说服自己,不再去想曾经执着着的某些东西,然后做一个普通的、快乐的女人,就像你刚才说的,找一个爱你的男人结婚、生小孩,把孩子抚养长大,走过平淡的一生。”
“也许每个人都在等着这一天……只是在此之前,我们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坚持自己心里的某些执着,直到那一天来临为止。”
蒋柏烈:“你说过,你们是路西法与米迦勒。也许你们并不是。也许你们都是米迦勒,只不过是正反两面的米迦勒。”】
一排排整整齐齐挂着的吊灯散发出金色的光芒,世纭有点晕眩,不禁想,水晶难道不是应该折射出白色的光芒吗,为什么是金色的……
她看了看身旁的袁祖耘,从筵席开始他已经喝了很多杯酒,不知道的人大概还以为正在上演“新娘结婚了,新郎不是我”的剧目。看起来,他不止烟瘾很厉害,连酒瘾也很厉害。
“别喝了。”她忍不住制止。
他却只是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眼神有点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手却还是把酒杯往嘴里送。
灯忽然暗下来,一对新人再次出场,司仪提示说烛光仪式要开始了。世纭在黑暗中伸出手,不着痕迹地夺下袁祖耘的酒杯,低声在他耳边说:“再喝下去你就要醉了。”
他垂下手,没有去抢杯子,黑暗中,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凑到她耳边,说:“也许我就是要喝醉……”
世纭感到一股红酒的气味隐隐传来,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你醉了我可不会管你。”
他沉默,沉默了很久,直到她疑惑地转头看着他。追光灯无意间扫过他们,只有短短的两秒钟,但她却抓住了他那张稍纵即逝的脸——令人惊讶的是,那是一张面带微笑的脸,像是沉迷于一些人或事物之中,跟平时的袁祖耘不同,此时此刻的他,仿佛是十几岁的少年,满足于自己小小的幸福,即使比自己幸福千百倍的那对新人就在眼前,也动摇不了他的笑脸。
世纭举起他的那支酒杯,不禁怀疑里面究竟是什么,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袁祖耘喝醉了,他真的醉了。
“我去下洗手间。”袁祖耘忽然站起来,黑暗中,脚步有点凌乱。世纭犹豫了几秒钟,还是跟了过去。
他颇有礼貌地向服务生询问了洗手间的位置,快步走进去。跟着他来到门口的世纭,听到里面传出清晰的呕吐的声音,不禁皱起了眉头。
过了一会儿,里面一片安静,她踌躇着,终于忍不住喊道:“喂,你没事吧?”
他没有回答,像是平空消失一般,但她却怀疑他是睡着了。
“袁祖耘?”她尴尬地站在门口,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我还活着……”他打开洗手台上的水龙头,拼命冲刷着台盆以及自己的手和脸。
“哦……”她也不知道自己的回答为什么如此拙劣,可是除了这个“哦”字,她再也说不出别的来。
“我醉了。”他关了水龙头,用纸巾擦着手和脸,平静地说。
“嗯……”
“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的话吗?”他转过头,看着她的背影。
“……”她僵硬地挪了挪脚步,“不记得了,走吧,我送你回家。”
袁祖耘的脚步依然有点凌乱,但脸上却带着微笑。
世纭找到梁见飞,请她跟新娘打个招呼,又聊了几句就从会场出来。
袁祖耘正靠在自动扶梯旁的金属栏杆上,侧过头,不知道看着什么地方,眼镜已经摘下来放在西装的口袋里,他摸出一包烟,叼在嘴里,另一只手就准备按打火机。
“别抽了。”世纭走过去从他嘴里抢了烟,丢在旁边的垃圾桶里。
他手里的打火机却已经点上了火,嘴唇还怔怔地摆出夹着烟的形状,大概真的因为醉了,所以他整个人看上去有点迟钝。
“走吧。”她双手插袋,走上自动扶梯。她听到身后跟来的脚步声,没有回头望,她很怕看到他的眼神,那种没有了眼镜的遮掩之后的赤裸裸的眼神。
“喂,”身后的袁祖耘说,“我是一个喝醉了的人,你能不能……不要走那么快。”
世纭停下脚步侧过身子看了看他,想等他走上来,他却站在原地没有动,嘴角扯着一点点似有若无的笑容。
“喂,你可以来扶我一下吗?”
“……”她咬着嘴唇,眯起眼睛盯着他,无法分辨他是不是真的需要她去扶。可是最后,她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走过去抓着他的手臂,尽量把他当作要过马路的老爷爷。
但他却挣脱了她的手,接着很自然地把手臂架在她肩膀上,重心靠向她:“这样比较好。”
世纭皱起眉头,被他的重量压得踉跄了一步,她不敢抬头,因为他的脸就在她的头顶,她能够感受到他每一个呼吸,像海浪一般。
他们慢慢向饭店门口走去,门童早就叫了部出租车,并且很敬业地打开了车门,世纭把身上的重量塞进车厢,跟着坐进去。袁祖耘清楚地向司机说出了自己的地址,然后就闭上眼睛,像正全力以赴地压制那股醉意。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仿佛彼此都是不存在的,可是却又不由自主地各自揣测着对方的想法。世纭悄悄转过头,看着身边这个醉了的男人,忽然感到一阵害怕,没来由的害怕,好像自己一直守护着的东西,就要被撕得粉碎。
她放在座椅上的手指轻轻地颤抖着,他握住那只手,用温暖而宽厚的手掌包裹着,他的双眼还是紧闭着,嘴角有淡淡的温柔:“怎么这么冷……”
她想要挣脱他,却被握得更紧,她侧过身伸出另一只手去推他,他却只是睁了睁眼睛,低声说:“别吵,我现在头疼……”
世纭第一次发现,自己在他面前变得那么渺小,即使用了全身的力气也无法扳开他的手指,于是她赌气地放弃了挣扎,别过头去看着窗外。他没有理睬她,更没有把她的赌气当一回事,继续闭目养神。
到了袁祖耘家楼下,世纭趁他付钱的时候迅速抽回手,插在口袋里,别扭地下了车。可是那种温暖的感觉却怎么也赶不走,以致于,她不自觉地握了握另一只手,那简直要冻僵了。
袁祖耘从车里出来,又理所当然地靠在她身上,声音确实带着醉意:“走吧……”
原本就盘旋得让人头晕的楼梯,此时对世纭来说简直是一种酷刑,她忽然有点后悔说要送他回家,因为她开始怀疑他是不是真的醉了。
“你背我上去吧……”他说。
“别做梦了……”她回答。
“不可以做梦吗……”
“不可能实现的梦最好少做……”
“哦,那好吧……”
他们花了十五分钟才从一楼走到五楼,世纭累得有点喘,那只原本有点冻僵了的手此时热得冒汗。
袁祖耘摸钥匙开门的动作干脆利落,世纭顾不得换鞋,先把他扶进去丢在沙发上,然后轻轻抚着自己额上的汗,觉得口干舌燥。
“冰箱旁边有矿泉水……”他半睁着眼睛说。
她走过去,拿起矿泉水瓶子扭了开来,刚要往嘴里倒,就听到他从沙发上传来的声音:“我是叫你拿过来给我喝……”
“……”她的动作僵硬地定格,然后悻悻地放下瓶子,重新盖上盖子,走过去递给他。
他没有说一句感谢,而是直接在她面前把整瓶水都喝光了,接着把脚架在沙发扶手上,懒懒地说:“鞋子……”
她咬了咬嘴唇,还是伸手去解他的鞋带,那两只巨大的黑色皮鞋很快就安静地躺在沙发旁边的地板上。
“热毛巾……”他扯了扯衬衫领口,像是不太舒服,西装和外套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
她咬着牙走进浴室,打开热水龙头,然后随手在架子上抽了一条比较干净的毛巾,开始在热水里冲洗,为了不让毛巾冷掉,她把热水开到几乎可以称之为烫的程度,却不在意自己已经红了的双手。
她把毛巾丢到他脸上,见他没有反应,只能龇牙咧嘴地动手帮他擦起来。
她在心底吼叫:袁世纭,你到底怎么了,你又不是他的保姆!
可是双手却停不下来,或者说,她无法看到他难受的样子却不去帮他——这是一个,对她来说几乎陌生的袁世纭,连她自己也不认识自己。
“喂……”他半睁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我想洗澡……”
“请便。”她冷着脸,起身要走,却被他一把扣住了手腕。
“我……”他还是那样看着她,好像在酝酿着什么。
“我要回家了。”她想要挣开他的手,却还是发现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脱身。
忽然,他迅速起身,拉着她就往浴室走去,然后趴在洗手台前,把刚才喝下去的矿泉水全部呕了出来。
世纭没有再挣脱,而是轻轻拍着他的背,眼里流露出一丝心疼。
他又再干呕了一会儿,才打开水龙头开始放水,用一只手往脸上扑水,但握着她的那只手却始终没有放开。
他一手撑在洗手台上,水从脸颊流到下巴,再滴到他的衬衫上。他们并没有看着彼此,而是透过墙上的镜子看着对方的眼睛。
“你知道吗……”他用一种,带着醉意的磁性的声音说,“我现在很想吻你……”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们看着镜子里的另一个人,就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两个青涩的少年人,手牵着手,微笑着从镜子里打量对方,时光机器飞速运转着,可是他们浑然不觉,就像是被下了一道魔咒,不知道该如何收回视线。
“但是我知道,”他的声音打破了这个魔咒,“没有一个女人喜欢被刚刚呕吐过的男人吻,所以……”
“?”
“还是算了……”他笑起来,带着一点点恶作剧的意味,又像是为了要掩饰什么。
世纭觉得自己的脸上很烫,她不敢再看镜子,只是紧紧地皱着眉头,她想要骂他,但是又觉得这个时候如果骂他会让他觉得自己是在撒娇,于是她咬住嘴唇,什么也没说,一副很生气的样子。
他忽又把手臂架在她肩上,声音柔软地说:“我头晕……”
“头晕就去睡觉啊……”她生硬地回答。
“你能扶我去床上吗?”他一边问,一边已经迈开脚步向卧室走去。
世纭跌跌撞撞地,把他沉重的身躯丢到床上,看到他一脸迷茫地看着自己,她甚至有冲上去掐住他脖子的冲动。
“我走了!”她挣开他的手,有点负气地宣告。
“不行……我不是说过,如果我喝醉了,最好留下来陪我……”他还是要来抓着她,却不像一开始那么有力,好像真的是醉了、也累了。
“我已经送你回家了。”她提醒。
“等到我睡着吧,”他像是真的在央求她,眼神却不由自主地涣散起来,“好吗……”
世纭咬了咬嘴唇,已经数不清这是今天第几次心软了,算了,她想,就答应他一次吧……不过下不为例。
她把床上胡乱叠在一起的被子统统盖到他身上,然后双手抱胸靠在窗台上:“你睡吧,我会等你睡着以后再走。”
袁祖耘终于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然后闭上沉重的双眼,没过几分钟,就传来他均匀的呼吸声,以及一些听不懂的喃喃自语。
他的床头摆着一本书,背面朝上,她认得那是项峰写的书,因为他好像也给过她一本,只是她从来没有读过。
世纭在心里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很累——任何一个被他这样折腾的人,都会觉得累吧?
可是,她苦笑,为什么是自己呢?
她确定他是真的睡着了以后,就蹑手蹑脚地想要走出去,经过书桌的时候,无意间瞥见那只仍然被放倒的像架,恍惚间,她鬼使神差地停住了脚步。
她记起上一次自己想要去扶起它的时候,袁祖耘忽然出现了,当时她不知道有多尴尬,就像是被主人当场抓住的小偷。可是这一次,她觉得心中又像是打着鼓,然后有一个声音说:世纭,还是算了吧……
她扶起像架,看着照片上的人,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忽然,她把像架放回去,还是那样背面朝上。她径自走到客厅,穿上外套背上背包,悄悄地走了。
就好像,她从来没有把那只像架扶起来一样。
回到家的时候,她隐约能听到楼上楼下传来的欢呼声,以及远处放着烟花爆竹的声音,她看了看墙上的钟,十二点过五分,原来……新的一年已经到了。
她把外套挂在衣架上,然后去烧水,水烧开了,才想起家里是有饮水机的。
她苦笑了一下,捧着盛满了热水的杯子坐到电脑前,打开她常去的网站,找出录音文件,听了起来。
“收音机前的各位听众朋友们——圣诞快乐!”她以一种愉快而兴奋的口吻说。
背景音乐是百货公司里经常能够听到的反复吟唱着的:“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we wish you a Merry Christmas……and Happy New Year!”
“这里是书璐在纽约为您带来的中文广播节目,马上又要迎来新的一年,不知道各位心中对过去的一年有什么遗憾,而对新的一年又有什么期许呢?小的时候,父母常常告诉我们说,在新的一年即将开始之际,虔诚地对神明许愿的话,说不定就能够实现,所以每当要过年的时候我们这些小朋友总是要恭恭敬敬地在心中勾勒出神明的样子,然后好好的、大肆地许一番愿——这恐怕就类似于西方国家的小孩对于圣诞老人袜子的膜拜一样吧?但是可笑的是,等到第二天早上醒来,我们就把许愿的事情抛到脑后了,因为那毕竟是虚无的、遥不可及的东西,攥在手里的红包才是最真实且触手可及的幸福吧。
“好了,那么首先来读一下听众来信吧,是关于那个糖果和糖纸的问答——不知道收音机前的朋友们是不是跟我一样对这两位充满了好奇?好吧,那么这次‘云淡风轻’来信说,想要请我转告‘寂寞星球’——说实话,读这样的转告不知道为什么真的让我觉得很过瘾呢——他要我转告说,‘其实,糖果和糖纸,这根本就不是一道选择题吧’……嗯,就只有这么一句。那么‘寂寞星球’,你听到了么,以上是‘云淡风轻’要对你说的话。
“嗯……虽然书璐不太明白是什么意思,不过如果这句话想要被传达到的人能够理解的话就可以了,不是吗?只是话说回来,‘云淡风轻’你的话也太少了吧,好不容易给我发一封邮件,可不可以多说一点呢,你这样真的让我们大家很摸不着头脑,连编导都质问我为什么要在节目中加入这么不着边际的内容……哈哈,可是我想,如果我的节目可以给以上这两位一点点的帮助的话,都算是一种荣幸——所以,我会不遗余力地继续在电波中为各位传话的哦。接下来先放一首歌吧……”
糖果和糖纸……根本就不是一道选择题?
那是什么?只是一个借口,或者一个荒谬的玩笑?
世纭想要思考,却觉得脑子里面一片空白;她想要说服自己不去想袁祖耘的脸,却不由自主地在心里勾勒起那个轮廓。她的身体里,像是总有两股力量在交战,使得她越来越想要找到一个真实的自己。
她怔怔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知道过了多久,手机忽然响起,那阵悠扬的钢琴声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
她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一时之间有点犹豫要不要接起来。
“喂……”她把手机放在耳边,过了几秒,才迟疑地说。
“你……没睡吧?”石树辰的声音听上去有点疲惫,但却很温柔。
“嗯,没有……”
“我刚才想……要不要给你打个电话,我想你如果睡了的话就会关机的,所以就打打看……”
“哦……还没睡。”她抿了抿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变得小心翼翼,不再是无话不谈。
“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只是……在整理一些东西,然后找到了一些我们高中时的照片,还有其他的东西……忽然很感慨,所以想给你打个电话。”
“嗯……”她从沙发上起来,踱到窗边,“是什么?讲给我听听。”
石树辰像是得到了鼓励般,声音不再显得那么紧张:“哦,有几张是我们高二学工时候的照片,不是照我们自己,而是参加摄影小组时为了完成老师的作业而拍的照片。”
“啊……”世纭在脑海里寻找那个画面,“后来还自己冲印出来……”
“嗯,”石树辰的声音像是带着笑,“你还记得拍了什么吗?”
“不太记得……那么久远的事情……”
“……”
电话那头沉默着,忽然却传来一阵——怎么说呢——带着宠溺的笑声,好像有点无奈,不过又是宽容。让她忽然觉得,自己无论说什么、做什么,电话那头的他,都不会生气,只是摇着头,轻轻地叹气而已,并且脸上总是挂着温柔的微笑。
“你啊,”他接着说,“我有时候很怀疑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没有,”她连忙否认,可是却又迟疑着,“……为什么这么说?”
他又笑了,她甚至可以想象,此时此刻他的笑脸,是多么快乐——只是,他真的很快乐吗?
“没什么,”石树辰顿了顿,“照片上,是人民广场的鸽子,我还记得那时候你跟我说,那里的鸽子原本都很开朗……”
“?”
“……否则不会毫无顾忌地穿梭在人群里。”
“啊……”世纭也笑了,觉得这个想法很可爱。
“然后你又说,它们现在变得高傲了,因为喂食的人越来越多,被宠坏了。”
“是吗……”
“后来你真的交了一张鸽子的照片当作业,老师还问你说——”
“——这到底是鸽子还是母鸡啊?”她抢着说,然后笑起来,笑得很开心。她也听到他的笑声,开朗中带着温柔,好像还是那个十几岁的少年,笑的时候眼睛变成一条弯弯的线。
“你知道吗,”他说,“有的时候,我有点分不清楚。”
“?”
“我怀念的,到底是那时的我们,还是……只是那种无忧无虑的日子?”
“……”
他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她忽然觉得,他其实也满怀心事,像是要把自己从茫然中拉出来,却又沉迷于那样的茫然之中。
她苦笑着,到底,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像她一样,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的人?
“我订了机票。”他的声音异常冷静,像是被从幻想空间打落到现实之中。
“哦……”
“是在二月底。”
“……”
“所以,如果可以的话,你能不能在一月底之前给我一个答案?”
世纭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哦……不过其实——”
“——你不必现在回答我,”他打断她,“真的不必。不管你现在是不是已经有答案了,还是到了那个时候再告诉我吧,好吗?”
“好……”她看着远处的霓虹灯,早就关了,但底部有红色的灯忽亮忽暗地闪烁着。
“元旦快乐!”
“元旦快乐……”
可是,世纭不禁想,这个元旦,是注定不会快乐的吧。
世纭再次见到袁祖耘的时候,距离那个醉酒的跨年夜,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天。因为她感冒了,并且像那次的他一样,把所有的症状都经历了一遍,只是没他那么厉害。
她请同事帮她申请了三天事假,不敢说自己病了,否则传到那个性格恶劣的人耳朵里,他说不定又会做出什么事来吧。
等到她回公司上班的那一天,已经是星期五,天气非常好,太阳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她把自己包裹在黑色的羽绒服里,围上厚重的毛呢围巾,遮住了半张脸,再戴上大大的太阳镜,她站在电梯厅的角落里,偷偷地从嵌在墙壁上的反光条上打量着自己——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这身行头,即使去阿拉斯加也没问题吧?
电梯来了,她第一个走进去,按下按钮之后就安心地靠在角落里。人们陆续进来,她看着自己的脚尖,思索着石树辰的话。这几天躺在床上休息的时候,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他,想到他说的话,以及那个她不得不等待的日期。
是不是,他已经知道了她的答案?所以不愿意去面对,情愿设定一个日期,去慢慢地等待,好让自己的心变得不那么痛?
那么……从这一点上来说,石树辰跟她有点像。
一对男式球鞋顶着她的脚尖,让她不得不抬起头,想要去嫌弃它们的主人。只是当她看清楚那个主人的脸时,忽然变得不知所措。
袁祖耘正面对着她,一脸狐疑地俯视她,那种眼神……会让人在寒冷的冬天冒汗。
他在窄小的空间里伸手摘下她的太阳眼镜,然后挑眉看着她,仿佛在说:你这样乔装打扮是想干什么?
世纭瞪了他一眼,然后垂下眼睛不再看他。反正再看也只是互相瞪眼而已,倒不如装作若无其事地忽略他。
但他却不依不饶地——隔着她那根厚重地围住她半张脸的围巾,在几乎已经看不到轮廓的情况下——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脸,让她不得不看着他。
她想瞪他,鼻子却不由自主地痒起来,她眯起眼睛,忽然打了一个很闷的喷嚏。那些从她鼻子里面喷出来的,原本应该喷在围巾上的东西,此时此刻毫无保留地喷在了袁祖耘捏着她下巴的那只手上。
世纭看着面前这只有点僵硬的手,眨了眨眼睛,不敢抬头。
电梯到了他们公司的那层楼,袁祖耘不着痕迹地放下手,转身走了出去。世纭低着头,跟在他身后,吸了吸鼻子,又有要打喷嚏的冲动。
部门办公室里一片安静,只有几个同事零星地坐在座位上吃早饭,世纭经过袁祖耘的办公室门口,想要回自己座位的时候,忽然被他一把拽了进去。
“喂,”他关上门,伸手拉下她的围巾,“请问你这三天事假是去忙什么了?”
“很多事。”
“忙着生病吗?”他好像有点不高兴。
“……偶尔。”
他看着她,像是想透过她的眼睛看到她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喂,”他脱下外套挂起来,“我收回我前几天说的话。”
“?”她有点心跳加速地瞪他。
“你不怕我,一点也不怕,反而是我比较怕你。”
真的吗?
世纭苦笑着,他哪里怕她了?
“拿去。”他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盒感冒药,递到她手边。
她迟疑地接过来,想说“谢谢”,却哽在喉间,说不出来。
那天以后,世纭的感冒很快好了,她不知道究竟是不是那盒感冒药的作用。也许是,也许不是。
她和袁祖耘谁也没有提起跨年的那个晚上的事,就好像是日历上无关紧要的一页,被很快地翻了过去。
那个周日,世纭原本要去蒋柏烈的诊室,他却临时打电话来说因为要赶场监考,所以改在下个周末。她不知道自己该高兴还是无奈,明明会因为他的提问而感到紧张,却还是觉得心里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说。最近,她就是在这种不明所以的矛盾中度过,所有的事情看上去都有它的两面性,她不知道该如何选择——不过也许,就像“云淡风轻”说的,那根本就不是一道选择题。
周日下午的太阳很好,世纭开车去超市采购。她看着坐在购物车上的孩子们的笑脸,还有年轻的情侣、夫妻们手挽着手,或是互相搀扶着的老年人,一切的一切,都让她觉得温暖,却也看到了自己的孤单。
她努力地压抑着那种灰暗的情绪,想让自己看起来快乐一点,但鼻子却不住地发酸,她忽然很希望有一个人会拍着她的肩膀说:我们去喝杯咖啡吧,顺便再吃点蛋糕。
那是……一个早就离开了她、离开了这个世界的人,常常对她做的事情,尽管这通常也意味着买单的人是她。
哦,是啊,每当她孤单的时候,就会想念她,格外地想念……
“喂,你好。”有人拍了拍她的肩。
“?”她转过身,不由地愣了愣。
“来买东西吗?”李若愚推着购物车,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
“……”
“不好意思,我很笨,来这里的人都是来买东西的吧,总不可能是来饱眼福的。”她笑起来的时候很甜,嘴角有两个深深的酒窝。
世纭礼貌地笑了笑,看看自己的购物车,里面只有零星的几样东西,但她还是说:“嗯,已经买好了,正要去结帐。”
“我也是,那一起走吧。”
结完帐,世纭一转身,却发现原本排在她身后的李若愚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别的收银机前付钱了。她有点不知所措地站着,等待着,其实她也不知道在等什么,只是觉得不能就这样不打个招呼就走。
“不如,”李若愚提着两只很大的袋子走上来,“我们去喝杯咖啡吧,顺便再吃点蛋糕。”
“……”
一瞬间,世纭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孩,思念的闸门被慢慢打开,那些关于“某个人”的记忆,像洪水一样,汹涌而出。
“你知道吗,”李若愚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像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我本来一直觉得,石树辰很可怜……”
“?”
“因为他喜欢你,但你好像并不喜欢他。”
世纭轻咳了一下,抿了抿嘴,有点不自在地说:“你说话一直是这么……直接吗?”
“大概是吧。”她笑了,“不过后来我又觉得其实他并不可怜。”
“?”
“因为我喜欢上了他,终于能够体会他的心情。”
“……”世纭看着眼前小小的蓝莓乳酪蛋糕,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单恋一个人的心情是……”她顿了顿,“当然是会有一点苦涩,可是也有快乐,至少当我看到他笑的时候,就觉得这种快乐远远超过了一个人孤单时候的苦涩。”
世纭苦笑了一下,不知道是为她,还是为石树辰。
“你一定知道,他就要走了吧?”
“嗯……”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我并没有觉得难过,反而松了口气……”她看着窗外,眼里闪烁着泪光。
“……”
“因为我想,如果没有他在身边,我就能忘记这段感情,忘记这种……苦并快乐着的滋味了吧。说不定我会遇到一个很好很好的男人,他很爱我,我也会爱上他,然后我们会结婚,生小孩,然后把小孩带大……”
“……”
“你不觉得这样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吗?”她转过头来看着世纭,嘴角的酒窝是浅浅的,苦涩的。
世纭点点头:“很幸福。”
“你心里有喜欢什么人吗?”她忽然问。
“……没有。”
“那为什么不试着接受他呢?”
“……”世纭别过脸去,不敢看她,那对受过伤却还坚定的眼神,让人害怕。
“对、对不起,”李若愚忽然低下头,有点不自在地咬了咬嘴唇,“问这样的问题,实在太傻了……这就好像是问,石树辰为什么不喜欢我一样。”
“……”
“……”
“不,”世纭终于开口,“不是的。”
“?”
“我并不觉得傻。”
“……”
“反而我觉得你很勇敢,非常勇敢。一个愿意坦率地表达自己的人,在我看来都很勇敢。”
“……”
“我跟石树辰……也许真的没有缘分吧,这跟我有没有喜欢什么人无关,”她苦笑了一下,“只是我一直把他当作朋友而已,我想如果我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接受他的感情,那对他来说也是不公平的,所以我情愿不要开始。”
“但你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他不适合你呢,还是因为你总是想要完美的爱情?”
“不,我没有这样想,相反我一直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的爱情,从来没有。”
“那你究竟在等什么?”她直直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疑惑。
世纭放下手中小小的银勺,靠在沙发背上,微笑着说:“那么你又在等什么呢?”
“我……”
“你只是在等自己死心是吧。”
“……”
“只是在等着也许有一天早晨醒来,能够说服自己,不再去想曾经执着着的某些东西,然后做一个普通的、快乐的女人,就像你刚才说的,找一个爱你的男人结婚、生小孩,把孩子抚养长大,走过平淡的一生。”
“这样难道不好么……”李若愚喃喃地说。
“很好,这样很好,”世纭看着她,好像自己也忽然明白了什么,“我也在等着这一天。”
“……”
“也许每个人都在等着这一天……只是在此之前,我们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坚持自己心里的某些执着,直到那一天来临为止。”
哦,世纭想,她从来不知道能够说出这样的话,可是当她真的听到自己这样说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早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她苦笑着,说不定,她也是一个收集糖果的人。
“那么,”一周后的晚上,蒋柏烈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说,“你打算给那位姓……石的先生一个怎样的答案呢?”
诊室间里只开了一盏小小的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墙壁上的挂壁式空调吹出阵阵暖风,也许因为使用期已经很久的关系,机械运转的声音有点大。
世纭躺在皮椅上,一手撑着头:“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哦不,”蒋柏烈给了一个很美式肥皂剧的耸肩,“人是极其复杂的生物,在本人没有做任何表态的情况下,我绝不会武断地去揣测她的意思。”
“……”
“其实我蛮喜欢你的那种说法。”他的手指轻轻地拍打着啤酒罐子,发出有节奏的声音。
“?”
“就是,你对那个女生说的‘我们每个人心中都会有一种执着,在执着消失的那一天之前,我们都还默默地等待着’。”
“你也赞同吗?”
“赞同,当然赞同,”他举起双手摆了摆,“我觉得很多人都是这样的吧。”
“……”
“这让我想起了一部电影。”
“什么电影?”
“你猜呢?”他又开始卖关子。
“海上钢琴师?”
“不。”
“阿甘正传?”
“不。”
“……蜘蛛侠?”她不确定地、笑着看向他。
“不是。”
“那是什么?”
蒋柏烈把腿搁在书桌上,一脸微笑地说:“Brokeback Mountain……”
“……”世纭的笑容有点挂不住了。
“你不觉得那样很贴切吗?当你说‘我们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一种执着’的时候——”
“——等等,我没有说过这句话。”
“有什么关系,大致就是这样意思,总之当我听到你那样说的时候,脑子里忽然就冒出了一句话——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断背山。”
“心理医生的守则就是,当病人想要他闭嘴的时候他偏要说些直白的话,而当病人想要他说出心里面的想法的时候,他却顽固地开始卖关子吗?”她无奈。
蒋柏烈歪着头想了想,点头说:“基本上,可以这么说——不过这只是守则之一。”
“还有之二、之三?”
“很多,事实上有很多,”他微笑着点头,或许因为喝过酒的关系,声音有点慵懒,“总之我们就是以把病人逼疯为最高守则。”
世纭哈哈大笑起来,觉得他的说法很有趣。
“那么,”他又说,“我现在可以说些直白的话吗?”
世纭抓了抓头发,像是终于迎来了期中考试的学生,紧张地点了点头。
“上次我有问过你,”他顿了顿,像是在想该如何接下去,“你跟你姐姐有没有可能爱上同一个男人,你的答案是否定的。”
“嗯哼……”
“那么,我再换一个问题。”
“?”
“如果你姐姐爱上了某个人,你也会对他有好感吗,还是会觉得很讨厌他?”
世纭抿了抿嘴:“讨厌……一般不会。”
“但你不是说你们喜欢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类型吗?”
“可是那也并不代表我们会讨厌对方喜欢的那种类型啊。”
“哦……好吧,”蒋柏烈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眼睛,像是承认自己的失误,“那么会有好感吗?”
“好感我觉得也谈不上,就只是当作朋友吧,”她思考了一会儿,又说,“可能会是有亲切感的朋友,毕竟是自己姐妹喜欢的人。”
“但还是会保持一定距离?”
“会,”她点头,“会不假思索地保持距离。”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
“?”
“也许对你们来说,那只是自己的姐妹喜欢的一个人,但对那个人来说,你们却是很不普通的。”
“不普通?”她看着他,像是还无法理解。
“是啊,”他摊了摊手,“因为你们是双胞胎姐妹啊,如果他喜欢你们其中一个的话,说不定会对另外一个也很感兴趣——当然我想说的并不是那种兴趣,而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好奇。你难道不会好奇吗,如果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跟你喜欢的人如此相似的人存在?”
“……”世纭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只是话到嘴边,忽然没了勇气。
就好像一个热衷于向电台节目打电话的听众,当终于接通的那一霎那,又手脚冰凉地挂上了电话。
这一年的一月,只象征性地下了一点点雪,那些细小的雪花一落在地上就化成了水,无论怎样也积不起来。
世纭站在办公室的窗前,捧着热咖啡,心想,上海还是不适合下雪,原本就冷到骨子里的寒意如果夹杂着雪,会让人觉得浑身都被冻住了一般。
袁祖耘不知道去了哪里出差,所以尽管她的办公桌上已经垒了一堆文件,却还可以站在窗边悠闲地开小差。
快到下班的时候,石树辰忽然打电话来约她吃饭,她没有犹豫,而是很果断地答应了。自从那个跟李若愚一起喝茶的下午之后,她忽然明白了很多,关于她自己、关于石树辰、关于他们。
她像是忽然明白了,有些事,是她不得不做的。
她特地约在八点,因为这样她还有时间先回家一趟,去取一些她想要交给他的东西。
八点差五分的时候,她踏进餐厅门口,不出所料地看到了早就等在那里的石树辰。
“在正式点菜之前我觉得我有必要告诉你,”石树辰把菜单递给她,很绅士地说,“刚才我已经忍不住先点了一份烤地瓜,而且全部吃完了。”
“你是想说你刚才在路边买了一个烘山芋然后全部吃完了吗?”
“好吧,我是这个意思。”
两人相视而笑,忽然之间,世纭觉得原本隔在他们中间的那些似有若无的东西消失了。他们不再对彼此小心翼翼,反而多了一份坦然。
点完菜,世纭把手里的纸袋递给石树辰:“里面是你的西装外套,丢在我家了,好几次都忘记拿回去。”
石树辰愣了愣,然后微笑着接了过来,只是这个笑容里面,像是还夹杂着什么。
他们又能海阔天空地聊着,尽管没有以前那样的无话不谈,却也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顾忌。他们回忆了很多事,很多青葱岁月里一起做过的事,可笑也罢、可叹也罢,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都是很珍贵的记忆,即使只是一件普通的小事,当说出来的时候能够得到共鸣,她觉得那就是一种快乐,最默契的快乐。
世纭特地没有开车,是为了当晚餐结束的时候,石树辰可以送她,但是他却错愕地双手插袋,告诉她自己也没有开车,而是打算要搭她的车。
他们站在飘着细雨的餐厅门口,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载满了人的出租车,不禁再一次相视而笑,只是这一次,是苦笑。
“走吧,我家离这里不算太远,”石树辰拉起世纭连帽外套上的帽子,遮住了她的头,“我可以回去取车,然后送你。”
“好。”她冻得鼻子有点发红,却一点也不介意。
他们沿着马路慢慢走着,地上的雨水在路灯的照耀下显得有点璀璨,黯淡的璀璨。
“关于我上次问你的问题,”石树辰说,“我已经知道你的答案了。”
“?”
“因为这个,”他提了提手里的装着西装外套的袋子,“如果你愿意跟我一起去的话,一定会把它收在自己的行李箱里,而不是还给我。”
“……嗯。”世纭低下头,看着脚下布满了雨水的路。
“不过或许更早之前,我就知道答案了,”他抬起头,看着头顶的天空,“在我提问之前。”
她停下脚步看着他,像是在说:那为什么还要提问呢?
“可是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傻,”他低下头,也看着她,眼神很温柔,“明明已经有了答案,还要再寻找其他的答案——也许可以称之为不死心。”
“……”
“你觉得我傻吗?”
“不,从来没有。”她看着他,认真地回答。
他眼神闪烁着,像是在说什么,只是她并不懂。
“傻瓜。”他笑着伸出手,按了按她的头。
“对了,我有东西要给你。”世纭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盒子,递到石树辰面前。
他接过来,用眼神询问她。
“是一块手表。”她回答。
“为什么想到送这个?”
“没什么……”她顿了顿,“只是觉得,希望你能够把过去不愉快的时间忘掉,用它度过新的、愉快的时间。”
他看着她,没有打开盒子,只是微笑地看着她:“那么过去愉快的时间呢,也要忘掉吗?”
她抿了抿嘴,努力忍住眼眶里的泪水:“偶尔……也要忘掉,那是为了让你有更多的空间去记住新的……”
他还是看着她,却忽然像是……一个哥哥看着妹妹。
“如果来送机的话你会哭吗?”他问。
“不知道……”她看着天空,不让眼泪流出来。
“那你还是别来了。”
“?”
“因为帮你送机的时候我可没哭。”
世纭忽然笑起来,忍着泪的笑:“你根本就没来送机。”
“来了,”他一脸平静,语气却很坚定,“只是你没注意而已……”
“讨厌,”她抓了抓头发,“干嘛说这些,我好不容易才让眼泪没有掉下来。”
“好吧,”石树辰露出一个招牌式的温柔的表情,“那就说定了,你不要来送机。”
“哦……”
他没再说话,只是安静地走在前面。她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他变了,就像蒋柏烈说过可以感受到她的改变一样,她也同样能够真实地感受到石树辰的改变,并且那是一种好的改变。
他在家里楼下取了车,送她回去,一路上两人听着电台节目,谁也没有说话,可是气氛却一点也不冷。
“喂!”
世纭打开车门,想要下去,却被石树辰叫住。她皱了皱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石树辰也像袁祖耘一样,用“喂”来代表她的名字。
“?”
他看着她:“送机真的不要来了,连我爸妈我都叫他们不要来了。不过,走之前我会再打电话给你的。”
“哦……”她怔怔地点点头。
“再见。”
“再见。”她转身下了车,挥了挥手,不想提醒自己这也许就是他走之前最后一次见面。
“喂!”他又叫住她。
“?”
“嗯……”他踌躇了一会儿,终于说,“上次我说,袁祖耘喜欢的不是你之类的话……你就当我没说过吧。”
“……”
“好吗?”他微微低下头,是因为想要透过车窗看到她,脸上的表情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
“好……”她笑了笑,是她自以为很灿烂的笑,“再见!”
石树辰开着车消失在细雨中,世纭站在公寓楼下的玻璃大门后面,默默地跟他挥手,就好像,是在帮他送机。
她转身走进电梯,按下“31”,然后靠在玻璃幕墙上,看着电子屏幕的数字一点点地跳动。
她想起了2006年的秋天。她独自去纽约,没有告诉任何人。
到达的那一天还是晴空万里,阳光照在她灰色的棒球帽上,让她不由得地眯起眼睛。可是第二天,蓝色的天空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她头顶上的灰,跟帽子一样的灰色,空中飘浮着一点点的湿意,让人心情低落。
她从地铁站走上来,呼吸开始变得沉重,一个捧着照片的金发女孩从她身边走过,脸上带着微笑。她有点恍惚,像是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又是为什么来到这里。身边不断有人走过,照片和花到处都是,但奇怪的是,这些人的脸上也挂着那种她无法理解的微笑。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当怀念某个人的时候,除了悲伤之外,还可以有其他的表情。
她走着,淹没在人群中,她看到了曹书璐,她喊她“世纷”,她茫然地摇头,告诉她自己叫做“世纭”。
她继续走,看到人们轮流上台念着死去亲友的名字,她总是有一种错觉,好像下一个上去的人就会念出那三个字——袁世纷——她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
她又继续走,她想要让自己远离这里,远离这个可怕的地方……可是她忽然停住了脚步,因为她看到了一个人,他一脸忧伤地、远远地站着,不需要任何人去理解,也不需要任何人去安慰。她张嘴想要喊他的名字,可是脑子里却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起那个名字。
电梯发出“叮”的一声,世纭下意识地走出去,摸出钥匙开了门。
屋子里面漆黑一片,但她却像是早就习惯了,没有开灯,径自去倒了杯水,站在冰箱前喝了起来。
她又想起了跨年的那一晚,当她拿起相框的时候,借着昏暗的灯光,看到两个人。那应该是很久之前的合影了吧,照片里的女孩笑得很甜,她几乎都已经忘记了那种笑容,自从世纷走后,她就再也没看过那种笑容——是啊,那是世纷特有的笑容。
于是,她忽然庆幸自己,没有在2006年9月11日的那天,叫出那个男人的名字,尽管当她转身离开的时候,已经想起他叫袁祖耘。
chapter 9 二月:沙丁鱼罐头
【蒋柏烈:“我一直有一种感觉:你一直在压抑自己。就好像把一条鲸鱼装进了沙丁鱼的罐头。”
袁祖耘:“你们挥霍着青春,以为这只是美好生活的开始,甚至于,你还很自负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要付出比对方多的爱,因为那样会赢得比较轻松。你以为即使失去她,也还有大好的路在等着你去走,那一点点痛苦也许根本不算什么。然而,有一天——”
“——你就真的失去了她。准确地说,她被带走,而且永远也回不来——你知道什么是永远吗?就是你能够想象得到的所有时间,你必须要去面对的,所有的时间……”
“你原本以为的‘仅仅是喜欢’变成了无时不刻的思念,你曾经对自己的告诫变成了悔恨,你所认为的失去之后经历的小小的痛苦……变得虚无缥缈起来,你甚至希望自己只是觉得痛苦——然而,你所体会的,是远比痛苦更可怕的东西——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你有过恋爱经验吗?”蒋柏烈把吸管插进啤酒罐,很孩子气地吸起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不过准确地说——是没有。”世纭看着他,不禁笑起来。很多时候,蒋柏烈身上会有一种出乎人意料之外的可爱。
“我很难相信,因为你看上去很不错——我没有任何其他的意思——只是觉得你跟那些乏人问津的女孩形象相去甚远,甚至于我觉得你是属于很有个人魅力的女孩,”他睁大眼睛,像是很惊讶,“而且爱情是女人的生命不是吗?”
“……有些情况下是的,有些不是。”
“可以跟我谈谈那些‘不是’的情况吗,我很好奇。”
“就是……”她想了想,才说,“当你无暇去思考那些事情的时候。”
“那个男人呢?”蒋柏烈放下手中的啤酒罐,一手撑着下巴。
“石树辰?”
“嗯,他爱了你很多年不是吗,你难道一点也不动心?”
“我只把他当作是……一个亲切的朋友。”
“噢……”他笑着哀嚎起来,“你没有这么跟他说过吧?”
“没有……”
“任何男人在被拒绝的时候听到这样的话,都会很想死。”
“不,不会的,”不知道为什么,她很肯定地说,“石树辰是一个……坚强的人。”
“你欣赏他,却不爱他?”
“嗯……这种说法并不准确,不过你可以这么说,”世纭看着天花板上倒映着的灯光,想象着石树辰的脸,“我想并不能说我欣赏他,但他对我来说,是一个特别的人。”
“特别的人?”
“嗯。我不想看到任何人受伤害……尤其是他。”
“我不太明白,”他坐直了身子,像是在接近着什么,“其实你很在乎他,但却不是男女之间的那种在乎?”
“……也可以这么说,”她有点尴尬,但还是坦诚地回答,“我只是对他没办法产生任何男女之间的那种感觉,但……我希望他不会因为我而难过。”
“但那是必然的,既然你拒绝了他,就一定会伤害他啊……”
“我很矛盾……是吗?”
“是的……哦,当然是的,那就是我一直以来对你的感觉。”他像是想要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或一句合适的话来赞同她,但最终却觉得只有重复认同,或者加重语气,才能够表达自己此时此刻的心情。
世纭苦笑着,没有去碰手边的啤酒。其实她很想喝,想用酒精来让自己鼓起勇气,但她冥冥中又觉得自己不能那么做,她必须让自己不依赖于任何人或事物。
“你知道吗,我以为‘爱’是一种天性,就算是世界末日我们都会需要它。”蒋柏烈的眼神看上去有点迷茫。
她想了想,无奈地笑了笑:“也许吧,但对我来说不是。”
“那么对你来说,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
“……”
“好好活着。”
在寂静的夜里,当她听到自己这样说的时候,也不由地怔了怔。
蒋柏烈忽然轻轻地叹了口气:“姐姐的死,真的对你影响那么大吗?”
“……”
“可是人总是要面对死亡,不论是别人的还是我们自己的。很多事情,尤其是生命,都是我们无法控制的,难道因为她的死你就要改变整个人生吗,世纭?”他看着她,眼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激动的情绪,像是愤怒,又像是无奈,跟平时那个温文尔雅的蒋柏烈很不同。
离过年还有一周的时间,同事们都像是忘记上发条的机器玩偶,所有的动作与思考都慢了一拍。世纭其实有很多事要做,因为过完年Shelly就回来上班了,她要把所有交接的文件准备好,列出目录和清单,但她却常常被办公室里呆滞的气氛所感染,直直地看着电脑屏幕发呆,直到袁祖耘用那句低沉而响亮的“喂”把她唤醒。
“以后你老板问你有什么特长,你可以很自豪地回答他‘我很会发呆’。”他一手拿着咖啡杯慢慢地喝,另一只手插在裤袋里,表情则是一贯的“恶劣”。
世纭没有发怒,反而很不知死活地挤出一个假笑:“我老板可没你这么无聊。”
袁祖耘眯起眼睛看着她,像是要说什么,但最后他只是轻哼了一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
几秒钟之后,世纭桌上的电话响了。
“喂,你好。”她用职业的口吻拿起电话说。
“下午一点跟我一起出去开会。”
她望了望那扇紧闭的门,可以想象里面那个人此时此刻的表情,于是没好气地说:“刚才干吗不说——”
“——就这么说定了。”说完,他毫不犹豫地挂了电话。
世纭瞪大眼睛看了看手上的话筒,忽然有想尖叫的冲动。
这是他最后的报复吗?因为再过几天,她就不归他管了,他再也无法以命令的口吻让她泡咖啡,也无法用加班来威胁她,他不是上司,她也不是下属,她们只是两个关系不太普通的……同事而已。
“请问……”世纭跟着袁祖耘从出租车上下来,抬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现在是一点半没错,但是眼前的建筑物并不是任何办公大厦,而是……一座电影院?
“走吧。”他没有任何解释,大方地拎着公文包走进去,淡定而从容的背影就像是正要去打球的少年。
身后的出租车已经扬长而去,世纭却仍然怔怔地站着,犹豫了很久,才匆匆跟了进去。
“喂,”站在排片表前的袁祖耘像是很伤脑筋,“看哪个好?”
“你平时那些外出会议,也是在这里开的么?”
他微微一笑,眨了眨眼睛:“你猜呢……”
她瞪他,别过头去没有说话。
袁祖耘掏出皮夹买了两张票,然后拽着她的手臂去买爆米花和汽水,下午的电影院里人并不多,他们站在墙角等待检票,一对学生情侣走过,他一边咬着汽水杯上的吸管,一边盯着那个穿超短裙的女生,说:“现在的女学生穿得好辣……”
世纭也忍不住看了看那对情侣,嚼着爆米花:“别盯着人家看,会被以为是色狼的。”
他冷笑了一声,刚想反驳,就听到那个小女生对男友说:“这个大叔一直盯着我看,好恶心,像色狼一样……”
男生回头狠狠瞪了袁祖耘一眼,然后拉着女友走了。
靠在墙角的两人沉默着,直到世纭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现在这都是些什么破小孩……”袁祖耘愕然。
看到他气闷的样子,她笑得更厉害,几乎连眼泪也流了出来。
“不许笑!”他咬牙切齿地低吼。
“哦……对不起……”世纭用手指按住眼角,咬着嘴唇,强忍下笑意。
“开场了。”他嘟起嘴,一脸气闷地走过去检票。
其实,她很想说他可爱,一种跟蒋柏烈不同的可爱。
在成熟的驱壳下,包藏着一颗孩子般的心——她不知道那究竟是好、还是不好,可是她觉得这样的他是那么真实……尽管有时候也很恶劣。
“这是一部恐怖片……”灯暗下来,电影开始放映,袁祖耘悄悄靠过来,在世纭的耳边说。
“哦……”她点头。
他一手托着下巴,半张脸埋在手掌里:“你不怕吗?”
“有什么好怕的。”她镇定自若地吃着爆米花。
他沉默着,但黑暗中看着她的眼神像是很怀疑:“那么上次怕得不敢看的人是谁?”
“好吧,”世纭体内恶作剧的细胞又开始涌动,“如果你非要捅破的话,我只能承认那是为了迎合你所谓的‘男人的虚荣心’而故意装出来的。”
说完,她得意地看着他错愕的脸,就像他每一次恶作剧得逞时一样。只不过这种得意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这部电影远远比她想象中恐怖得多,她紧张地闭上眼睛,双手不自觉地抓着他的手臂,引来他一阵阵恶劣的低笑。
电影散场的时候,世纭铁青着一张脸,跟在袁祖耘身后走出去。原本因为她的嘲笑而兀自生气的人,此时心情却是好得不得了,摇晃着手中的公文包,也许还一边微笑一边哼着流行歌曲……
“不许笑!”这次轮到她低吼。
他侧过脸来,用眼角余光看了看她,丝毫没有收敛的意思。
忽然,他拽着她的手臂躲进了电影院旁边的弄堂,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把她扑在墙壁上,低声说:“我看到了大老板的秘书。”
“……”她被笼罩在他与墙壁之间,一抬眼就能看到他下巴上隐隐的胡渣,觉得自己无法呼吸——或许,是忘记了呼吸?
过了一会儿,他放开她,探头张望了一下:“她走了,好悬啊……”
他转过身看着她,讶然说:“你脸红了……”
“没有。”世纭推开他,踩着麻木的脚步冲了出去。
哦,她脸红了,她是脸红了,因为她能够感觉到自己发烫的脸颊,因为她能够感觉到自己跳地慌乱的心。
小年夜的这一天,办公室的气氛就像是已经开始过年了,几乎没有人在工作,大家只是象征性地想要熬过一个上午而已。
袁祖耘还没有来,世纭把所有整理好的文件清单交在他桌上,他的鼠标挤在桌子的角落里,手掌以及食指接触的部位都掉了漆,他喜欢把咖啡勺倒插在清洗过的咖啡杯里,露出磨旧了的银色勺面,旁边是一只巨大的、漂亮的水晶烟灰缸,但他的烟灰却都弹在杯盖里,墙角的衣架上总是挂着几件很少会去穿的衬衫和西装,每隔两个星期就要送去干洗店清洗一次……他就是这样一个有着很多奇怪习惯的人,并且他毫不掩饰这样的自己。
她忽然惊讶地发现,不知不觉中,她对于他的了解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请问,”袁祖耘那一贯恶劣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你是在睹物思人吗?”
世纭双手抱胸,转过身瞪了他一眼,转身想要出去,却被他堵在门口。她往左,他也往左,她往右,他也往右,她不禁又气又笑:“你很无聊。”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自动让出路来。
她走了出去,拿起自己桌上的杯子去茶水间冲咖啡。
他从不掩饰自己,却也不主动表达自己,她很难分清楚自己对于他的这种若即若离究竟是厌恶还是……懊恼?
下午,世纭吃完饭回来的时候,惊讶地发现同事们大都走了,袁祖耘房间的门开着,人却不在。她等了一会儿,他还是没有回来,于是她决定拿起背包回家,晚上约了子默吃烧烤,她想要早点去超市采购一番。
可是半路上子默却打电话来说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于是世纭调了个头,往家里开去。
“你还记得吗,”子默以她一贯的生硬的口吻说,“我们高中的时候,曾经在街心花园烧烤,结果——”
“——把花园的草地烧得像是秃了一块。”项屿一边笑一边说。
“后来,居委会的阿姨来了,我们就躲在一边,幸好有世纭,我们才逃过一劫。”子默把超市买来的烧烤材料一个个铺在盘里,嘴角是一抹木讷的笑。
“我?”世纭负责照看电烧烤炉。
“对啊……”
“我……怎么了?”她有点不确定地问。
“你很惊人,”项屿从厨房捧出两大桶啤酒,“我从那天以后对你刮目相看。”
“?”
“咦……”子默叫起来,“你不记得了?”
世纭一脸迷茫地看着他们,说不出话来。
“你——”项屿指着她的动作很帅气,“——这个居委会大妈最爱的‘三好学生’,竟然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对她们说,你看到刚才有四、五个二十岁左右的小青年在这里烧烤,然后把草地给烧起来了,接着又赶在众人到达之前四散逃窜了。”
“……”世纭眨了眨眼睛,像是不敢相信自己曾经那样做过。
“那些大妈立刻分头去通缉你说的那些人,于是我们就大摇大摆地回家啦。”
子默哈哈大笑起来,像是回忆起当时的场景,非常高兴。项屿斜眼看着她,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她的脸颊:“你啊,就会傻笑,如果不是你吵着要吃烧烤,我们会去吗?!”
子默被捏疼了也不在意,仍然自得其乐地样子,惹来项屿一阵瞪眼。世纭不禁被他们的表情逗笑了,仿佛找回了一段青春记忆。
这天晚上,已经有人在放烟花爆竹,世纭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拉开床头的窗帘,看向斜上方子默的房间,灯还亮着,于是她拿起电话拨了起来。
“喂?”子默很快接了电话,不像是要睡的样子。
“是我。”
“嗯,我看到来电显示了。”
“还没睡吗?”
“嗯,怎么了?”
“哦……”世纭沉吟着,“没什么,只是谢谢你的烧烤……”
“……”
“还有……谢谢你跟项屿,还记得那么多我的事。”
“那不需要道谢啦……”子默木讷的声音中带着一点不好意思。
“其实不光是这些事……还有很多很多,有时候我想跟你道谢,但却不知道怎么开口。”
“世纭,”子默敏感地问,“你怎么了,我们是,好朋友啊。”
“嗯,”世纭抱着腿靠在床头,想象此刻子默的表情,忽然感动地想要落泪,“我们是好朋友……”
“……”
“子默,”她抹了抹眼角,微笑着说,“要是有什么是我可以为你做的,你就尽管告诉我,好吗?”
“嗯!”
她看不见子默的表情,可是她可以感觉到,电话那头的她也在微笑。
“啊,对了,你陪我去相亲吧……”
“相亲?”世纭讶然。
“嗯,”子默像是很无奈,“我妈啊,盯了我很久,上个周末回家的时候,我没办法,只好答应试试看。”
“可是……”她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项屿一脸隐怒的表情。
“?”
“我说,这件事情,你跟项屿商量过吗?”
子默一下子沉默了,过了很久,才别扭地问:“干吗要……跟他商量……”
“……好吧,”她投降,“我陪你去。”
“嗯!”子默的声音又变得精神百倍。
世纭笑起来,她不止一次地想,自己是这么羡慕子默,羡慕她的单纯与木讷,也羡慕她的善良与知足。
跟她比起来,世纭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丑陋的、困顿于玻璃瓶中的苍蝇。
“说真的,你是不是……也该考虑一下个人问题了?”在外婆家吃年夜饭的时候,妈妈忽然冒出来这样一句。
世纭原本夹着鸡腿的手一抖,那只可以称之为“巨大”的腿就这样掉进了滚烫的“腌笃鲜”里,溅到了所有人的手上,一时之间,惊叫声此起彼伏。
世纭咬着筷子,一脸尴尬地微笑,妈妈忙着帮外婆和表妹擦手擦衣服,像是早就把刚才的话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好吧,她在心里承认,也许她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
她偷偷看着所有人的脸,大家并没有把刚才的事放在心上,依旧开开心心地吃着这顿年夜饭——是啊,一年才一次的年夜饭,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被破坏了。
不过,这对她来说并不是一年一次,而是隔了八年,才又吃到的。
“你有没有把我说的话听进去啊?”吃完饭,洗碗的时候,妈妈又再说。
“啊?”世纭用一贯的、装傻的办法来应付。
“我刚才说的话啊!”妈妈像是要抓狂了。
“哦,”她接过妈妈递来的盘子,用力擦干净,“知道了,不急。”
“怎么不急?你以为你几岁了?”
“我觉得还好……很多我这样年纪的人,也还没这方面的打算嘛。”
“你啊,”妈妈白了她一眼,“最大的缺点就是性子太慢,一点也不主动。”
“……”
“还有,你那些同学也跟你一样,像是施子默啊,还有那个姓石的叫什么——”
“——石树辰。”她咬着牙提醒。
“嗯,全都是慢性子,你们也不看看自己多大了,还那么扭捏,我在旁边看了都觉得急。”
“……”那您老人家可以不看啊。
“对了,”妈妈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她,眼神里爆发出一股力量,像是终于要说到重点,“那个石树辰,也还是单身么……”
“……人家去美国读书了。”
“啊……”妈妈一副受了打击的表情,“这样啊……”
世纭无奈地抿了抿嘴,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于是随便找个借口,就溜去客厅看电视了。
妈妈本来叫她一起住在外婆家,她微笑着拒绝,像是已经无法再强迫自己融入他们。看着妈妈略带失望的脸,她紧紧地拥抱了一下,答应一定多回家吃饭。
妈妈送她出门,楼下有很多大人带着小孩在放烟花,她想起小时候她和世纷也常常跟在大人们身后,兴奋地手舞足蹈,只为了看一看那些瞬间绽放的光亮。仔细想想,跟泰晤士河畔的跨年烟花汇演比起来,真是差太远了,但她仍然不由自主地怀念着那个时候。
哦,跟石树辰不同,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怀念的,并不是那时的无忧无虑,而是陪她一起看烟花的人。爸爸、妈妈、世纷还有她,转眼之间,已经物是人非。
回去的路上,她坐在车里,看着街上的人们,忽又觉得孤单。
她忽然想起一个人,于是拿出手机拨了号码。
“喂?”跟世纭预想的不同,电话那头的蒋柏烈带着兴奋的口吻接起电话,周围的声音有点嘈杂。
“嗯……”她戴上蓝牙耳机,在绿灯开始闪烁的时候加速冲过路口,“我还以为你会很可怜地一个人过年,所以想说打个电话给你。”
“怎么可能,”他大笑,“想跟我一起过年的人,从外滩排到徐家汇。”
“……好吧,那就祝你新年快乐。”
“恭喜发财!”
挂上电话,她在红灯前停了下来,连身在异乡的蒋柏烈也不孤单,反而她这个回到故乡的人却像是跌进了寂寞的陷阱,怎么都爬不出来。
车子开到公寓楼下的时候,她特地停下来,抬头望了望,顶楼的灯是暗的,子默和项屿都还没有回来吗?可是开到车库门口,她笑起来,因为一部黑色越野车突然在她面前停下来,像是绅士地在等她进去。
她当仁不让地开进去,停好车下来的时候,子默、项屿还有项峰从越野车里搬了许多吃的东西出来,叽叽喳喳地讨论哪种鱼干片比较好吃。
“袁世纭,”项屿一脸风骚地跟她眨了眨眼睛,看样子是已经喝了不少,“要不要一起来?”
她假装认真地考虑了几秒,然后笑着点头。
“今天年纪最大的要发压岁钱哦。”项屿说。
“同意!”子默跟着起哄。
“嗯……事情是这样的,”项峰腾出一只手捂着脸,镇静地说,“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个稿没发,各位,我先走一步。”
子默和项屿当然不肯放过他,两人一字排开捧着大箱子站在他面前,笑嘻嘻地,像极了在讨压岁钱的无赖小孩。
世纭过去帮忙拿酒,他们走进电梯,项峰还是假装随时要走的样子,子默和项屿的笑脸很灿烂,她看向跳跃着数字的电子屏幕,忽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她不属于外婆家温暖的年夜饭,不属于像蒋柏烈那样异乡客的狂欢,不属于子默、项屿以及项峰的老友聚会……
她不属于这里,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不属于任何地方。
也许,她只属于一个……寂寞的星球。
电梯门打开,项屿冲出去开门,这是世纭第一次来到项屿的公寓,出乎她意料之外的是,竟然比她和子默的房子看上去要干净整洁得多。
项屿让她自己去厨房找酒杯,她翻箱倒柜地,却怎么也找不到。
“在这里。”项峰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然后他打开冰箱上的排柜,从里面拿出四个杯子放在台上。
世纭点头表示感谢,打开水槽的龙头洗了起来。
“是不是很意外?我这个弟弟怎么说呢……其实有点表里不一,事实上很少有人相信他是个有洁癖的人。”项峰靠在冰箱上,声音很温暖。
“洁癖?”她一边洗,一边转头看着他,“你是指哪方面?”
“好吧,”项峰投降地举了举双手,轻声说,“我承认关于女人的这方面除外,因为我也不太搞得懂他的脑袋里究竟在想什么。”
世纭伸着脖子看了看客厅里的子默,她和项屿正兴奋地拆开各种零食的包装,就像两个孩子。
“其实也没有人懂得子默究竟在想什么吧……”世纭擦干净玻璃杯,放在灯光下照了照。
“也许,说不定他们彼此懂。”项峰仍旧靠在冰箱上,双手插袋,嘴角的微笑有一种能够说服别人的魅力。
世纭看着他,忽然说:“你知道吗,你刚才的样子真的很像侦探,你书里的侦探也是像你这样的吗?”
话才出口,她就想起露了馅。
可是项峰却一点也不在意地摇摇头:“恰恰相反,我笔下的侦探都不是智慧型的——并不是说他们没有智慧,而是说,除了必要的智慧之外,他们比较拿手的是武力。”
世纭在脑海里想象着身扛机关枪的项峰,觉得有点可笑。
“所以我的书比较受女性欢迎,她们往往喜欢粗暴的男主角,那样显得很有男子气概。”他补充道。
“可是我知道也有男性很喜欢你的书。”她不假思索地说。
“真的?是怎样的人?不会是小学生吧……”
她失笑地摇摇头:“不是,跟我一样大,就是一个……普通的男人而已。”
项峰看着她,没有说话,可是眼神却像是有很多话要说。
“?”
“你知道吗,从你的描述中我可以感觉得出,他对你来说一点也不普通。”
“……”
“别误会,我没有要强行打听八卦的意思,”他举了举双手,“只是说出自己的想法。”
世纭苦笑了一下,点点头:“我终于明白,跟侦探小说家聊天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因为我很坦率吗?”
她皱起眉头想了想,才说:“不。”
“?”
“是因为你的眼神。”
“眼神?”
“嗯,”她点头,“你的眼神像是在说,你是个每一秒钟都在探究真相的人。”
项峰双手抱胸,摸了摸下巴,像是觉得她的话很有趣:“那么,你究竟有什么真相是不想让别人知道的?”
世纭看着他,用一种连她自己也没有料到的不慌不忙的口吻说:
“你猜呢?”
这天晚上,他们喝了很多酒,奇怪的是,四个人看上去都没有醉酒的迹象。临近午夜的时候,项峰竟然奇迹般地拿出几个红包交到他们手里,项屿别过头,龇牙咧嘴地跟子默和世纭示意:项峰醉了,而且醉得很厉害。
世纭把红包又悄悄塞回项峰的外套口袋,然后趁着头脑还清醒,跟他们告了别,回到楼下的公寓里。外面一时鞭炮声大作,那是在宣告:午夜来临了。
她打开水龙头,用热水冲洗自己的脸,觉得有点头晕。她擦干脸,颓然倒在床上,觉得自己忽然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即使想要翻个身也那么困难。
她看着天花板,笑起来,不知道在笑什么,脸上的肌肉却无法控制地抽搐着。
手机忽然响了,提示有一条短信,她慢慢拿起来,用僵硬的手指按着按钮。
“00:15:41 睡了吗?”
发件人的地方显示着一串数字,那是属于袁祖耘的数字。
她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按下接听键,外面的鞭炮声简直可以用“震耳欲聋”来形容,可是她听不见。
她只听到一阵阵长长的拨号音,每一个音都和着她的心跳声,回荡在耳边。
“喂?”他终于接起,像是有那么一点点诧异。
“你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
“灰姑娘现形的时间。”他幽默地回答。
“哦,”她打了个酒嗝,口齿不清地说,“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来打扰灰姑娘……”
“只是想知道灰姑娘正在做什么。”他被她的声音逗笑了。
“你这个人,实在……”
“?”
“非常的,恶劣……”她觉得头晕,很晕。
“为什么?怎么个恶劣法?”他还在笑。
“……”她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
“……”
“喂,”他忍不住说,“灰姑娘,你还在吗?”
“谁叫我……”
“你说呢?”
“灰姑娘很忙,不接除了王子之外,其他任……何人的电话。”她拖着长长的音,好像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在说什么。
“好吧,”他忍着笑说,“喝醉的灰姑娘,现在是王子在呼叫你。”
“骗人。”
“?”
她想起了那个据说是远嫁意大利的女孩,还有Carol说过的话:我们为了要遇见王子,不知道要吻多少只青蛙……
“你不是王子,”她吃吃地笑起来,“你是青蛙……”
“……”
“一只恶劣的青蛙……”她脸颊上的肌肉甚至开始酸痛起来。
“那你愿意来救我吗?”
“?”
“童话里面说,只要一个吻,就会变回王子。”
“你真是……实在是……非常笨!”
他很想把她的舌头烫平,但还是忍住笑,问:“为什么?”
“因为……因为……”
“?”
“灰姑娘和青蛙王子……根本就不是同一本书里的主角,怎么可能碰在一起……”
袁祖耘沉默了几秒钟,忽然爆发出比鞭炮还要响亮的笑声,让世纭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稍微清醒了一点。
等他笑够了,她才揉着太阳穴说:“谢谢你的醒酒大法,很刺激……现在可以挂了。”
他的声音还带着浓浓的笑意:“如果你现在没有老老实实呆在在自己家里的话,我想我可能会冲过来掐你的脖子。”
“幸运的是,”她的口齿还是有点不清不楚,“我正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呆着。”
“好吧,那么恭喜你获得了‘好女孩奖’,这个奖项旨在褒奖那些喝醉了以后没有在外面乱来的女孩。”
“奖品呢?”她又被晕眩击倒在床上。
“帅哥的臭袜子一只。”
“为什么……”
“可以让你抱着睡觉,以慰寂寞的芳心。”
“恶心……”她咬牙切齿。
“好了,接下来请您选择想获得的是哪位帅哥的臭袜子,按‘1’选择汤姆克鲁斯,按‘2’选择莱昂肉多迪卡普里奥——”
“——等等,不是莱昂纳多吗?”
“是的,这位小姐,”他用一种标准的电信局接线员的口吻说,“但是因为近年来他不断发福,所以已经改名为‘莱昂肉多’了。”
“……”
“按‘3’选择尼古拉斯凯奇,”他继续说,“按‘4’选择笨阿弗莱克,按‘5’选择马特戴蒙——”
“等等等等,”她又忍不住打断他,“为什么你们的提供的都是些老男人,难道没有乔纳斯兄弟或者罗伯特帕丁森吗?”
“这位小姐,是这样的,”他那标准的电信局接线员的口吻听上去很欠揍,“因为我们的获奖者多为‘大龄女青年’,因此人物设定上都是以‘大龄女青年’的口味为主。”
“那……”她一时语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忍住晕眩跟他继续这个可笑的话题,“好吧,请继续……”
“按‘6’选择肖恩康纳利,按‘7’选择休捷克曼,按‘8’选择布拉德皮特,”他忽然顿了顿,接着不出世纭所料地继续说,“按‘9’,选择袁祖耘……”
“……我可以按‘0’吗?”她迟疑了几秒才说。
“不可以。”电信局接线员生硬地回答。
“……”她用她那几乎已经不能思考的脑袋想了几秒,果断地说,“休捷克曼,我选休捷克曼好了。”
“这位小姐,请问您已经确定您的选择了是吗?”
“是的……”她又笑起来,不是因为醉酒后的脸颊抽搐,而是因为觉得他们两个很无聊。
“好的,这位小姐选择了‘7’休捷克曼……”
“?”
“那么我们很荣幸地通知您,因为您是今晚的第九位获奖者,1至8号已经被前八位获奖者挑选完毕,现在只剩9号的袁祖耘,所以系统自动默认您获得的是袁祖耘先生的臭袜子一只。谢谢!”
她被他逗笑了,笑得几乎岔了气,笑得说不出话来。
“喂,”在一片朦胧的鞭炮声中,他忽然说,“你刚才说的都是真的吗?”
“什么……”她的脑袋像是还没转过弯来。
“你现在正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
“要我用座机打给你验证一下吗……”她看着天花板,吃力地翻了个白眼。
“……”他没有说话,像是在笑。
“……”
“那天晚上我说的话也是真的。”
“?”
“我喝醉的那天晚上。”
“……”
“新年快乐!晚安。”说完,他挂了线。
世纭只听到一阵阵急促的拨号音,每一个音都像是和着她的心跳声,回荡在耳边。
第二天早晨,她被一阵朦胧的鞭炮声吵醒,她头疼欲裂,虚弱地从被窝里钻出来,去厨房倒了一杯冷水,仰头喝完。
然后,她冲到厨房的水槽边,把刚才喝下去的水又都吐了出来。
看着不锈钢水槽中缓缓流淌的水,她忽然想起上一次袁祖耘喝醉的时候,也做过跟她一样的傻事。她蹲下身子,把头埋在双臂之间,有点懊恼。不是因为他们做了同样的傻事,而是因为昨晚那个醉酒的自己,那个听到他说“我说的话也是真的”时,不知道该怎么反驳的自己。
她慢慢站起身,犹豫着到底是先去刷个牙还是继续睡觉,她看了看三十一楼的窗外,是一片阴霾的天空,于是她把自己放倒在床上,希望暂时不要醒来。
下午三点的时候,仍在熟睡的世纭接到一通电话,是蒋柏烈打来的,提醒她四点准时去赴约。于是她强打起精神,把自己收拾整齐后,就出门了。
农历新年的医学院异常安静,道路干净而整洁,大概是因为没有人在这里放鞭炮的缘故,否则,红色的纸屑一定蜿蜒地铺在两边,像两道破旧的红毯。
世纭敲开诊室的门,蒋柏烈是按着太阳穴来给她开门的,她走进去,坐在皮椅上,对他说:“昨晚我喝醉了,所以今天只能喝热牛奶。”
“我也是,”蒋柏烈把温热的玻璃杯放到她手边的茶几上,“两个意大利妞被我放倒了。”
世纭的微笑有暧昧的色彩:“那么你应该度过了一个‘精彩’的除夕夜喽?”
“很遗憾,”他坐到书桌后面的椅子上,有点泄气地说,“在放倒了她们之后,我除了回家之外,再也没力气干别的事情。”
“啊……”她笑着感叹,“遗憾!”
“你呢,跟谁一起喝的酒,家人吗?”
世纭摇摇头:“不,在家人面前我扮演的是一个乖女孩,不抽烟、不喝酒,不跟男人鬼混也不是同性恋,读书努力,工作勤奋,尽管有点固执但是不会跟长辈顶嘴……你能明白吗?”
蒋柏烈耸了耸肩,今天他穿了一件很随意的老头衫,但不知道为什么,却让人觉得他比穿衬衫时还要温文尔雅。
“那么实际上你是怎样的女孩?”他看着她,显得非常感兴趣。
“实际上……”她抬眼看着头顶的天花板,嘴角有一丝苦笑,“实际上,也差不多,只不过……”
“?”
“只不过偶尔也会觉得厌倦。”
“厌倦什么?”
“不知道,”她苦笑着,“也许是厌倦我自己。”
“你会有情不自禁想要做的事吗?”
“有……当然有……”
“比如说?”
“……”
“……”
“比如……”她思索着,认真地思索着,“比如想要离开这个世界。”
“?”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去一个……异度空间,一个跟我现在所处的世界完全不同的空间。”
“听上去很虚幻。”
“可能吧,因为那真的就只是一个幻想而已。”
“你去英国是抱着这样的目的吗——离开这里,去一个截然不同的地方。”
“嗯……算是吧。”
“那么成功了吗?那是你想要的地方吗?周围的人说着不同的语言,没有人认识你,没有人爱你、也没有人恨你。”
“起初我……”她依然看着天花板,“以为那是我想要的地方,以为那是我想要生活……可是最后我明白不是,根本不是。”
“是什么让你明白到这一点的?”
她摇头,苦笑着摇头:“不知道。”
“……”
“或许我本来就知道、一直知道,只是不敢去面对而已。”
“你知道吗,”蒋柏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我一直有一种感觉。”
“?”
“你一直在压抑自己,”他做了一个手势,“就好像把一条鲸鱼装进了沙丁鱼的罐头——当然也许这个比喻有点夸张或者不太合适——但我总是觉得,很多时候你的一句话、一个眼神或者一个动作,都像是蕴藏着一些别的东西。”
“……”
“我努力想要找到内心的那个你,我以为我找到了、看到了,以为我了解了,但一转眼,又觉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那种感觉就好像……”他顿了顿,像是在脑海里搜索一个合适的比喻,“打开罐头之后,发现里面不是一条条挤得眼球凸起的沙丁鱼,而是一块切得整整齐齐的鲸鱼肉。”
“……难道不是因为你买错了罐头吗?”世纭做了一个艰难的假设。
“可是那上面写着‘沙、丁、鱼、罐、头’。”他用食指指向空气,好像那空气中真的写着这五个字。
“……好吧。”她耸肩,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不过也许,她根本就不用接,只需要继续听他说下去。
蒋柏烈一手撑在转椅的扶手上,轻轻地摸着下巴,“但我想知道的是——”
“?”
“那罐头里的鲸鱼肉真的知道自己是一块鲸鱼肉吗?”
世纭从医学院开车出来的时候,马路两边已经开启了明晃晃的路灯,到处能听到鞭炮的声音,但此时街道上的气氛,跟往年的大年初一不同,像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
直到许多捧着花束的男女从她面前走过,她才想起今天是2月14日——情人节。
趁着等红灯的时候,她从背包里翻出一张光盘,那是她过年前特地请同事帮忙刻录的电台节目的录音。最近她很忙,很久都没有静下来听书璐的节目,总想着也许在什么时候,当她想要听的时候,就能拿出来播放,仿佛她们之间并没有隔着一个广阔的太平洋。
“各位亲爱的电波那一头的你们,这周过得怎么样,希望一切都好。身在中国的朋友们马上就要迎来农历新年,在这里,书璐先给各位拜个早年,同时也要通知大家,因为书璐这次要回去过年的关系,所以从下周起的三期节目只能是录播,无法通过直播的方式与大家交流。但我想那也没关系,因为各位如果有任何想要对书璐说的话,可以直接发送邮件到我的邮箱,如果有时间的话我也会陆续回复的。
“其实最近书璐收到了许多听众朋友的电子邮件,邮件中对我们的节目作出了肯定、也提出了中肯的意见,在这里书璐非常感谢大家。不过同时,大家对于忽然消失在节目中的两位神秘的人物也颇感兴趣——那就是‘云淡风情’和‘寂寞星球’。是啊,其实书璐也觉得有一些小小的落寞,就好像是两位默默与我通行的朋友忽然消失了,当然除了我之外,其他的听友也对这两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比如,‘阿Sam’在来信中说‘总觉得他们像是认识的,并不是两个陌生人呢’,‘锯木头’说——这个名字很有特点——‘那两个人怎么不继续一问一答了呢,有点失落’,‘温哥华’说‘我很想知道那个糖果和糖纸究竟是什么意思’,‘康丝坦丝’说‘书璐,你不觉得他们在调情吗?’,更有甚者,署名为‘妮卡’以及‘黛西’的读者不约而同在来信中断定‘他们一定有一腿’……
“以上言论仅代表各位听友的意见,与书璐无关,与我们的电台也无关。但是,‘云淡风轻’以及‘寂寞星球’,你们仍然在电波的那一端收听我们的节目吗?如果是的话,书璐想说,其实我也很好奇,究竟糖果与糖纸,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如果,我只是说如果,你们愿意的话,请为我讲一讲这个故事,不止是‘云淡风轻’或是‘寂寞星球’,每一个收听我们的节目的朋友,如果你愿意的话,为我们讲一讲发生在你们身上的故事吧——那样的话,书璐觉得,这个星球就会变得不那么寂寞了……下面让我们来听一首歌吧,是Adele的‘Chasing Pavements’。”
视线上方的绿灯亮起,世纭放开刹车,缓缓地向前移动。汽车音响里再次传来那首,曾让她听得痴迷的歌曲——
Should I give up, (我是否该放弃)
Or should I just keep chasing pavements? (或是仍然继续追寻这条路?)
Even if it leads nowhere, (即使没有结果)
Or would it be a waste? (或者那只是一种虚度?)
Even If I knew my place should I leave it there? (即便我已经知道哪里是我自己的路,我还应该继续下去吗?)
Should I give up, (我是否该放弃)
Or should I just keep chasing pavements? (或是仍然继续追寻这条路?)
Even if it leads nowhere……(即使那根本没有结果)
世纭以为天空下起了雨,但她很快知道不是,因为模糊了她眼前一切的并不是雨水,而是她的泪。她把车停在路边,在那富有磁性的女声的低吟下哭起来,不可抑制地哭起来,好像……那就是她自己,最真实的自己,从来不会向任何人流露出的自己,连她也觉得害怕的自己。
她想起了很多事情,想起阴雨中悲恸的父母,想起独自走在校园的自己,想起她那些稀奇古怪的梦,想起袁祖耘房间里的那只像架,想起石树辰写的淡黄色的信,想起笑着说起往事的子默和项屿,想起说着“难道因为她的死你就要改变整个人生吗”的蒋柏烈……
还有一个背影,那是“她”的背影,她看着“她”转过身向她微笑、挥手,然后……踏上了一条再也无法回头的路。
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没有听到汽车音响中传来的书璐告别的声音,她只是看着车窗外的人们,忽然觉得寂寞,寂寞得……几乎以为自己快要死掉了。
世纭回家的时候,在楼下的便利店买了一大袋杯面,又租了几张碟片,才有勇气去面对慢慢长夜。然而走出电梯门的时候,她却错愕地停下脚步,不知道该装作没看见,还是转身逃走。
原本坐在房门口的袁祖耘站起身来,也同样错愕地看着她红肿的双眼。他张嘴想要问她,可是最后,却还是忍住了,只是装作毫不在意地两手插袋,扯着嘴角说:“我差点就以为你约会去了。”
世纭苦笑了一下,还是站在原地:“你找我吗?”
他并没有回答她,而是吸了吸鼻子,声音像是有点不耐:“可以先进去吗,这里很冷。”
她咬着嘴唇想了想,终于还是没有想到拒绝他的理由。于是只能开了门,换上拖鞋,打开空调,最后开始烧水。
“有热水袋吗?”他站在空调的出风口下面问。
“没有。”她生硬地回答,一边去墙角的柜子里翻出一只电热饼,开始加热。
“你刚才去了哪里?”
“……一个朋友那里。”
他停下搓手的动作,看着她:“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她转过身,背对着他,拎起水壶的盖子,想看看水有没有开始沸腾。
他嘟起嘴,没再讲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是……石树辰吗?”
“啊?”她转回身,一时之间没能反应过来,隔了几秒钟才摇头,“哦,不是的……”
“那是谁?”他看着她,就像是一个吃醋的小男孩。
“……是医生,”她努力忽略自己凌乱的心跳,平静地说着善意的谎言,“我托他配了点药。”
说完,她转回身去,不敢看他。
她不知道他有没有相信,也许信了,也许没有。但他没再追问下去,而是捧着电热饼开始翻找塑料袋里的食物。
“你别告诉我今晚你打算吃这些……”他抬起头,一脸不敢置信。
“有什么关系。”她用烧开的水泡了一杯咖啡给他,自己却一滴也没喝,因为剩下的水她要用来冲杯面。
“我帮你加菜吧。”
他说这话时,脸上的表情是自信满满,可是她却以为他在开玩笑。直到半个小时之后,他把荷包蛋以及煎好的烟熏肉放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才忽然发现:他是真的打算留在这里,跟她一起吃杯面来当作晚餐……
“你难道没有别的事可做了吗?”她终于忍不住问。
他没有回答,自顾自地开始冲杯面。
“你难道不能找个女孩子出去吃顿饭,随便去什么地方玩玩,最后回家……这才是你该做的吧。”她咬着嘴唇,不明白自己说这番话的目的是什么,但是她可以肯定自己开始讨厌他这种……总是不明不白拿她寻开心的行为。
“你在生气吗?”他一脸淡定地看着她,把筷子压在杯面上,然后转过身看着她。
“……”
“你在生什么气?”
“没有。”她双手抱胸,走到窗边,看着远处重又闪烁起来的霓虹灯,皱起了眉头。
“没有?”他走到她身边,伸手捏住她的下巴,笑起来,“连牙齿都咬在一起,还说没生气?”
她挣开他的手,愤愤地大步走到电视机前,开始放碟片。
“喂,”他又这么叫她,“吃完饭再看吧。”
“不要……”她赌气地按下播放键,然后坐到沙发上。
袁祖耘扯了扯嘴角,像是拿她没办法,去厨房把杯面和菜一起端来,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又把杯面的盖子撕了,把筷子递到她手边。
“吃吧。”
世纭看了看他,又看看面前的食物,最后还是生硬地接了过来。
他们就这样默默地吃着情人节晚餐,但世纭想,也许这对他们来说根本就只是一顿普通的晚餐而已,只不过这天恰巧是情人节罢了。
哦,那么她为什么还要对他发火呢?
对一个,只是不明不白陪自己吃晚餐的人发火……
电视机的屏幕上正在播放世纭选的电影,她不知道名字,只觉得这个有点秃顶的男主角很眼熟,尤其是那身略显夸张的肌肉。
“你在英国的时候……”袁祖耘忽然说,“是怎么过的?”
“?”
“节日,所有的节日……尤其是今天,是怎么过的?”他的口吻带着一点不确定,像是真的很想知道。
“……有人邀请的话,就一起过,”她咬着筷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答,“没有的话,就一个人。”
“有人追你吗?”他垂下眼睛,专心地吃着手里的杯面。
“……干吗问这个?”她装作不经意地瞥了他一眼。
“没什么,随便问问。”
她像是对他的这个回答有点怀疑,于是看着他,说:“那么你呢?”
“?”
“为什么不找个好女孩,恋爱、结婚、生孩子。”
“……”
他沉默着,很久很久,久到世纭以为他再也不会回答任何一个字,但他却忽然抬起头看着她说,“你有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
“在还没有真正懂得什么叫作‘爱’的时候,喜欢上一个人。”
“……”
“那只是一种喜欢,不是除了她之外眼睛里面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也不是为了她可以去做任何疯狂的事——不是,完全不是,我想那真的只是一种喜欢。当看到她的时候,你会想要吻她,想拥抱她,而且你喜欢看她笑,很喜欢,喜欢她一边笑一边叫你的名字,然后你自己也会露出傻笑。”
“……”
“你会以为她并不是你生活的全部,因为你很年轻,有太多的事等着你去做,你觉得人生才刚开始,她只是你生活的一部分——但也许是很重要的一部分。偶尔你也会憧憬未来,你们两个人的未来,想象着你和她变得成熟的脸,两个人牵着手走在夕阳照耀的路上,说不定后来还有一个孩子,但那是说不定,一切都还没定。”
“……”
“当然有时候,吵架的时候,你也会负气地不去理睬她,好让她知道爱情的痛苦——尽管你还没有对自己承认那是爱情,因为你觉得那只是喜欢,一切都只是一种喜欢,根本谈不上‘爱’。”
“……”
“你们挥霍着青春,以为这只是美好生活的开始,甚至于,你还很自负地告诫自己,千万不要付出比对方多的爱,因为那样会赢得比较轻松。你以为即使失去她,也还有大好的路在等着你去走,那一点点痛苦也许根本不算什么。然而,有一天——”
“?”她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你就真的失去了她。”他哽咽着,平静的声音颤抖着。
“……”
“准确地说,她被带走,而且永远也回不来——你知道什么是永远吗?”他顿了顿,“就是你能够想象得到的所有时间,你必须要去面对的,所有的时间……”
“……”
“直到那一刻,你才明白……你把爱想得太肤浅了!你向来所以为的‘爱’,不过是一个男人愿意放弃其他的女人,去兑现一个所谓的‘我要一辈子对你好’的承诺——但那根本不是‘爱’,只是男人自负地想要让自己在女人面前、在自己的内心面前,变得伟大的借口而已。”
“……”
“可是,当你面对突如其来的失去,你原本以为的‘仅仅是喜欢’变成了无时不刻的思念,你曾经对自己的告诫变成了悔恨,你所认为的失去之后经历的小小的痛苦……变得虚无缥缈起来,你甚至希望自己只是觉得痛苦——然而,你所体会的,是远比痛苦更可怕的东西——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世纭张了张嘴,想要喊袁祖耘的名字,却只看到他认真的眼神。他探过身子,低头吻住了她。
他的嘴唇干涩而温柔,她觉得自己对他来说就像是一颗失而复得的珍珠,让他日夜思念却又不敢轻易靠近。
他吮吸着她的唇,好像情窦初开的小男孩,静静等待着被他吻的女孩,等待着她的回吻,或是她拒绝的耳光。
她几乎本能地回吻着他,心里有一股暖意,想要拥住他,也让他拥住自己,就像很多、很多年之前一样……
忽然,她推开他,想要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却怎么也使不出劲来。
“喂……”他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叫她,抓着她的手臂不让她逃开。
“你放开我!”她尖叫、挣扎着,内心有一种无法言语的绝望。
哦,她知道他所说的比痛苦更可怕的东西,那就是绝望,漫长而孤独的绝望。
“你爱的不是我!”她看着他,惊讶地发现自己没有流泪,没有流一滴眼泪。
袁祖耘也看着她,深深地看着她,表情平静而悲伤:“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你可以成为你想成为的人,你可欺骗父母、朋友或者每一个认识你的人,你也可以欺骗我……”
“……”
“但你为什么要欺骗你自己,你真的可以欺骗你自己吗……世纷?”
chapter 10 2001年:时间停止的那一刻
【袁世纭:“医生,我有话想对你说……或者其实是对你坦白……”
“我不是……米迦勒,其实我是路西法……”】
他们对望着,谁也没有说话,可是彼此的眼神却像是被下了魔咒一样,无法分开。
时光机器忽然启动,周围的一切人、事、物像影子一样模糊而迅速地移动着,包括他们自己,只有那对无法分开的眼神是静止的……仿佛永远静止下来。
那是二零零一年,夏天与秋天开始交替的季节,在她内心深处永远无法忘怀的季节。
“世纭,你就答应吧,就一次,最后一次!”世纷跪在床上,用头磕在柔软的床垫上,却作出一副夸张的痛苦的表情。
“又不是小孩子了,谁高兴跟你玩这种游戏……”妹妹正在写字桌前认真地练习毛笔字,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所以我说是最后一次啦,小时候我们不是也经常这样的吗?”
“……可是,那是小时候。”
看出妹妹有点动摇,世纷继续说:“这次去美国的机会真的很难得,我可是在我们系里好不容易才抽签抽来的——”
“——抽签也有‘好不容易’吗?”世纭苦笑。
“有啊,抽之前的一天晚上我足足拜了三个小时的神呢,从菩萨到上帝,一个个都很虔诚地试过了,再说是全系几百个同学里面抽一个,能抽到真的是‘好不容易’。”
“……”
“你就代我去吧,这么难得的机会,而且已经跟舅舅说好啦,你可以早几天先去新泽西,他会带你到处逛逛。”世纷从后面搂住妹妹,撒娇地说。
世纭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一开始那么盼望去,现在却又想留下来,你自己也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世纷咬着嘴唇,吱吱唔唔地说不出话来,可是心,早就飞到了两天前的早晨。
哦,没错,那是两天前的早晨,
“你……”袁世纷睁大眼睛,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一头黄毛的男生,还有他左边耳朵上银色的耳环,很有冲上去掐住他脖子的冲动,“你那是什么发型啊……”
袁祖耘双手插袋,双眼向自己的头顶望去——尽管任何人都知道这样没可能看到自己的头顶——他想起昨天在理发店的镜子里一头黄色短发的自己,当时他也着实吓了一跳。可是胖子那个家伙一脸诡笑地说“很好看啊”,于是他忍了。
“你觉得不好吗?”他一脸气闷,口气有点粗暴。
袁世纷咬了咬挂在可乐罐子上的吸管,表情像是很为难:“不是不好——”
“……那你这是什么表情?!”他瞪她。
“——是很不好!”她不知死活地说,“我们补习班的外教最近教了我一招,我想很适合现在的情况。”
“?”
她瞪大双眼,两手夸张地抱住头,用一种肥皂剧里才会出现的语调大声说:“It’s terrible!”
袁祖耘掏了掏耳朵,表情变得很不爽,不等她那惹人厌的尾音说完,就一手勾住她的脖子狠狠地吻起来,直到她的身体因为这个吻而变得柔软。
自从暑假开始的那天确定了彼此的关系之后,他发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种感觉。
他放开她,还是装出一脸不爽的表情,不让她看到自己心里小小的快乐。
“你……”世纷总是被他这种“粗暴”的行为弄得说不出话来。
“你要是再敢批评我的发型我就要翻脸了。”他装出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却被她笑着识穿。
“好吧,”她摊了摊双手,“可是,其他人呢?他们也太慢了吧,车子就要开了……”
他们站在熙熙攘攘的长途汽车站门口,四处张望着,临到发车的时候才发现整个“天文观测暑假兴趣小组夏令营”的成员——只剩下他们两个。
“他们在搞什么鬼?”世纷双手叉着腰,表情有点愤怒。
“不知道……”袁祖耘把背包放在自己的座位下面,一脸平静。
可是内心……却很紧张——那几个家伙该不会是故意不来的吧?
“我们要不要下车?”她沮丧地问。
“为什么,”他装出一副疑惑的样子,“既然来了就去啊。”
她将信将疑地看了看他,最后还是释然地点点头,从包里拿出零食吃起来。
袁祖耘在心里无奈地苦笑,这女人……还真好骗……
他们的目的地是佘山,出发前已经在当地的宾馆订了四个房间,原本是四男四女,现在只剩下他们……他双手抱胸,有点不自在地斜眼看了看身边的她,习惯性地嘟起嘴,她到底有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啊?!
到了宾馆,两人拿出各自的身份证放在柜台上,接待的小姐笑容可掬地问:“那么现在只要一间房了是吗?”
“啊,不、不是的,”世纷连忙摆手,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两、两个单人间……”
小姐愣了愣,来回看着他们两人,最后尴尬地拿出两张门卡:“是是,不好意思。”
“喂,”坐电梯上楼的时候,袁祖耘笑着拉了拉她绑在后脑勺的马尾辫,“你刚才的样子真的很好笑。”
“有什么好笑的……”她脸上有可疑的红晕。
电梯发出清脆的“叮”的声音,他没有回答,而是微笑着一言不发地走出去,留下她在背后干瞪眼。
两人回房整理了一下背包,就出发去山顶,九月初的佘山还是很闷热,尤其是下午。也许是因为天气的关系,山脚下的缆车点没什么人,买了票后立刻就轮到他们,铁皮做的缆车厢仿佛散发着一点点烧焦的味道,座位竟然是发烫的。
“热死了!”他们面对面,一人一边坐着,世纷用力抹着汗,满脸通红。
“忍忍吧,总比从下面爬上去强。”尽管也很热,袁祖耘却像是一点也不在意。
“那些奸诈的家伙,”她忽然咬牙切齿起来,“一定是看到天气这么热,一个个都只想躲在家里吹空调,所以集体放我们鸽子……”
“……”袁祖耘苦笑,你要这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哎……暑假就要过去了,”她说,“再过几天我就要出发了。”
他看着她,说:“不是很好吗,可以去美国玩。”
她学他嘟起嘴,没有说话,表情像是高兴不起来。
“怎么了?”他伸出手去拉了拉她挂在胸前的辫子。
她还是没有说话,过了很久才嘟嘟囔囔地说:“可是我不想离开你……”
他愣了愣,一瞬间,心头有一阵感动划过。
这种感动很特别,像是……心底有什么在涌动着,让他感到由衷的快乐。
他忽然站起身坐到她身旁,小小的缆车因为他的这个举动失去平衡地摇晃了几下,她吓得尖叫起来,那叫声甚至可以形容为“响彻山谷”,可是下一秒,这叫声就被他毫不犹豫地堵住了。
“这是什么?”袁祖耘坐在山顶的石凳上,看着世纷手里的黑盒子,挑了挑眉。
“‘立可拍’啊,土包子!”她来回摆弄了几下,就对着远处对起了角度。
好吧,他承认自己只在电视里看过这玩意儿,不过那是因为他对照相这件事根本没有兴趣的关系。
“我们来拍照吧,用这个拍了立刻就可以洗出来哦。”她笑着说。
“不要。”他嘟起嘴。
她却自顾自地走到他身后,从背后搂住他,伸直了手臂把相聚举在面前:“来嘛,别害羞。”
“……”他的背脊一瞬间僵硬起来,她毫无顾忌地紧贴在他背上的那两个“东西”……让他觉得很“难受”。
“笑啊,”她说,“一、二、三,茄子!”
随着奇怪的咔嚓一声,黑色小盒子里可以听到有什么在运转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照片就从相机底部的口出来了。
“啊……”世纷失望地说,“你都没笑……”
他接过照片,心想,这叫我怎么笑得出来……
“再拍一张吧。”她皱着一张小脸,像是很不满意。
他却摆了摆手:“晚上回去再拍吧,这里太热了。”
说完,他把照片放进自己的背包,然后拿出一盒烟来,用嘴叼了一支,只是还没点上,就被她夺了下来。
“请不要在公共场所吸烟,谢谢。”
他唯有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你管得还真多。”
两人来到佘山天文馆的时候已经是四点半了,门口的工作人员告诉他们已经闭馆了,两人都有点傻了眼。
“可是,”世纷不死心地说,“我们兴趣小组的组长说,会一直开放到晚上的啊。”
“那是有特殊天文活动的时候才会在晚上开放,而且,也只是对特定参观人员开放的。”说完,工作人员就礼貌地笑了笑,转身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怎么会这样……”世纷满脸失望。
“要是晚上不能看星星还叫什么天文馆啊……”袁祖耘也忍不住抱怨。
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没有放弃此行的目的,决定留在山顶自己观星。
“我有这个……”世纷从包里搬出许多零食和饮料,还有一张折叠在一起的野餐垫。
“你有种。”袁祖耘无奈地“称赞”道。
“夏令营当然是要带这些,不然你背包里放了什么?”
他扯了扯嘴角,没有答话。
留在山顶观星的人倒也不少,有很多还自己带了专业望远镜来,因为天气晴朗的关系,这个晚上的天空显得尤其清澈,仿佛深蓝色的幕布之上挂满了隐隐闪烁着的黄钻。所有人都痴迷地抬起头看着头顶的这片星空,忘记了所有的快乐与悲伤,只想把自己融入无边无际的宇宙之中,用眼睛让自己幻想起来。
世纷像其他人一样抱着双腿坐在地上,夜风吹来,她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忽然有人从背后拥住她,一条厚实而挡风的毯子包裹着他们的身体,让她在这个微凉的夏夜感到一阵暖意。
“你背包里带的……就是这个吗?”她回头仰望他,青涩的胡渣刺痛了她的额头,她却毫不在意。
“嗯……”他收紧臂弯,怔怔地看着天空,不自觉地用下巴去蹭她的脸颊。
她笑着想要躲开,却被他抱得更紧,终于,她不再挣扎,而是静静地躺在他怀里,任由爱意充满自己整个心房。
“喂,”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你能陪我吗……”
“?”
“一直陪我……”他没有看她,可是手臂却收得更紧。
她眼眶有点红,把手放在他的手背上,轻轻握住,用指腹温柔地划着圈,然后微笑着点了点头:“嗯……”
那天晚上下山的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仿佛觉得彼此的心头都有着什么,可是却说不清楚,无法说清楚。
回到宾馆的房间门口,世纷低着头用房卡打开房门,不敢看他:“那……我回房了……”
“嗯……”他的低低地应了一声,可是却像是不太敢肯定的样子。
她疑惑地抬起头看着他,他的眼神很奇怪,就像是……有一股令人无法抗拒的魔力,直直地望进她心底。
“我……”她开口,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嗯……晚安……”
“晚安……”他轻轻地说,转身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可是才走了两步,他忽然回过身,一手抓过她的肩,粗暴地吻起她来。
她也回吻着他,尽管肩头被他抓得有点疼,还是回吻着他。
他推开她的房门,抓着她走进去,用力关上门,把她扑在墙上继续狠狠地吻着,直到她因为无法呼吸而本能地推开他。
整个房间只听到他们的喘息声,世纷觉得自己的脸颊发烫,浑身僵直地无法动弹,心里很害怕却又带着一点点的渴望。
他们对望着,谁也没有说话,像是想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什么,然而脑海里是一片无法抑制的空白,完全而彻底的空白。
忽然,他低下头,轻轻地吻她,用一种连他自己也想象不到的温柔,仿佛她就是那个唯一值得他露出自己内心深处温柔一面的人。他拥住她,本能地去解她背后的胸衣扣子,然后颤抖地抚摸着她的背脊、她的锁骨、她的胸,他能够感到她的忽然僵硬,可是他却没有停手,或者……无法停手。
他把她抱起来丢在床上,他覆上去吻她,吻她的额头、她的眼睛、她的下巴、她的肩,还有,那一点点敏感的地方。他听到她叫他的名字,于是他抓住她害怕地推着他的双手,撑起身子直直地看着她:
“我想要你……”
她也看着他,眼里涌动着异样的光芒,可是看上去又那么迷惘。
她久久地沉默着,让他不由自主地害怕起来,他以为她会拒绝,可是出乎意料的……她抿了抿嘴,带着羞涩的微笑,向他点头。
“肚、肚子……饿吗?”袁祖耘早早地在心里想好了许多当世纷醒来的时候要对她说的话,可是当她睁开眼睛迷茫地看着他的时候,他却愣愣地,只想得起这一句。
“……不、不饿。”她的脸“唰”得红起来,尴尬地一边后退一边扯着被单想把自己包裹起来,可是忽然,她觉得自己的重心像是消失了一般,然后整个人就直直地摔在地上。
袁祖耘看着满脸通红的她,先是怔了怔,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一边伸手把她捞上来,一边用被子裹住他和她的身体,捏了捏她的下巴,说:“你有时候……”
“?”
“……真的很傻。”
“……”
这天下午回家的长途汽车上,袁祖耘一闭上眼睛就开始打瞌睡,世纷不解地看着他:“你很困吗?”
“嗯,”他动了动腿,闭着眼睛说,“昨晚整夜没睡……”
“为什么……”世纷红着脸问,因为尽管昨天弄得很晚……但自己可是结结实实地睡到十一点才醒来。
他睁开一只眼睛瞄她,然后凑过来低声说:“因为怕你在我睡着的时候跑了……”
“我为什么要跑……”
“电视不都这么演的么,关上灯,第二天早晨只剩男主角一个人了……”说完,他又闭上眼睛打起瞌睡来。
“……”世纷不禁无奈地想,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车到了长途汽车站后,他坚持要送她回家,于是他们坐上几乎是空无一人的公共汽车,在一路颠簸中各自想着心事。
“你什么时候出发?”他问。
“嗯……这个周末。”
“哦,”他伸出手,抓着她的手,忽然心里有一种强烈的不舍,“能不能不要去……”
“?”
“下个礼拜三是我生日……”
“你生日不是六月吗?”她惊讶地问。
“其实是在九月,我爸妈为了让我早点读书才去改的。”
她看着他,忽然说:“原来你应该比我们小一届的啊……小弟弟……”
他也看着她,被她的样子逗笑了:“以后不许在男生面前说这个词。”
“哪个词?”她明知故问。
“你说呢!”他瞪她,握着她的手更紧了。
“在你面前也不可以说吗?”她不怕死地问。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喜欢看她倔强的样子:“我除外……”
“哦……”她皮痒地说,“小弟弟。”
袁祖耘沉下脸来,低头要去吻她,却被她躲过了。
“你放心吧,下个礼拜三我会从遥远的大洋彼岸给你打电话的,生日礼物就不送了,因为六月的时候已经送过了。”她笑得很俏皮。
“不行,”他带着一种撒娇的口吻,“以后六月和九月你都要送我生日礼物。”
“你也太贪心了吧。”
“不送也可以,”他拥着她说,“就用你的人来抵……”
“不要,我看到你这头黄毛就觉得很生气。”
“为什么?”他一脸不满。
“就是很生气!”
她假装不满意地别过头去,可是嘴角的微笑却怎么也抹不掉。
周六的傍晚,世纭回到家,急急地奔回自己的房间,没有发现世纷捧着妈妈烧的绿豆汤悄悄跟了进来。
世纭坐在书桌前,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封信,淡黄色的信封里包裹着淡黄色的信纸,上面只有简短的几行字,但世纭拿着信纸的手却像是在颤抖。
“哇……”一直悄悄躲在妹妹身后的世纷忍不住叫起来,“这是石树辰的——”
只是话还没说完,就被世纭掩住了嘴,她瞪大眼睛看着妹妹,不禁笑起来。
世纭放开她,把房门关上,不自在地说:“你小声点。”
世纷拿起石树辰的信,怪腔怪调地读起来:“世纭:一直有句话,我放在心里没有问你,就是:你是不是一直把我当兄弟?如果你问我同样的问题,我的回答是……没有。从高二那一年开始,就没有。所以请你认真地考虑我的这个问题,然后告诉我一个答案,可以吗?我会一直等。”
“还给我……”世纭几次想要从姐姐手里抢过信,却都没有成功。
“哇……”读完了信的世纷把信递给妹妹,“他这个书呆子有时候也蛮直白的嘛……”
“要你管!”世纭窘迫地把信折好,小心翼翼地放回信封里。
“你打算怎么回答他?”
“……”世纭怔怔地咬着嘴唇,看了看她,忽然说,“我们可以……不要交换吗?”
“啊?!”
“我……我现在心情有点乱,不想去了……”
世纷皱起眉头,抓着妹妹的手臂:“可是我们之前都说好了不是吗,舅舅也已经请好假啦?这跟心情有什么关系……是因为石树辰吗?”
世纭迟疑地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你喜欢他?”
“我……”
“?”
“我想……大概是喜欢的吧……”
“但你为什么回答得这么不肯定?”世纷心念一动,用一种哄骗的口吻说,“说明你还不确定自己的心意,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
“如果你在两周内没办法跟他见面的话,也许——哦不,是应该——就能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意了。如果你想念他,就说明你其实对他是很有感情的;如果不是,就说明他对你来说只是一个好朋友而已……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世纭看着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可是眼神却还是犹豫着。
世纷抿了抿嘴,抓着妹妹的肩膀,说:“相信我,我不会骗你的,等到两个礼拜以后你回来了,一切就都雨过天晴了——哦,不对,就真相大白了——也不是,怎么说呢,总之对你有好处的啦!”
于是最后,妹妹还是苦笑着答应了,世纷也笑了,但她的笑却很甜,带着幸福的甜。
临睡的时候,她收到了袁祖耘发来的短信。
“21:33:21 你后天就要走了……”
“21:34:10 嗯,你别想我,我也不会想你的:P”
“21:34:55 谁要想你!”
“21:35:12 那我关机睡觉了。”
“21:35:30 别……”
世纷趴在床上,笑着想象此时此刻他的表情,一定是郁结着却又敢怒不敢言吧?
“21:36:45 干嘛不打电话给我?发短信很累。”
“21:37:12 打电话我爸妈说不定会听见……”
“21:38:58 你打算说什么不能让他们听见的话吗?嘿嘿……”
“21:39:34 ……你又皮痒了是不是?”
“21:40:22 那我关机睡觉了。”
“21:40:45 别……”
她忍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翻了个身仰面躺着。
“21:41:11 你想说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又或者……是犹豫了很久,才回复:
“21:45:08 我想你……”
世纷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上那简短的三个字,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脑海里,除了他之外,再也放不下别的东西。
“21:46:24 mmmmbo~”
这是最近网上很流行的一种表达方式,她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有点烫。可是袁祖耘隔了一会儿才回复:
“21:47:45 这是什么意思?”
“21:48:01 ……是吻啊,土包子!”
“21:48:55 那你就好好吻嘛,我还以为是一种气功……”
“21:49:40 我要关机睡觉了!”
他没再阻止她,只说:
“21:50:15 明天我来找你。晚安。Mmmbo~”
隔天下午,世纷等在家里附近的大型超市楼下,远远的,就看到一个耀眼的黄毛走过来,他左耳上的银色耳环在阳光的笼罩下,闪烁着高傲的光芒——她微笑地想,那就是他给她的第一印象,高傲而淡定,像是不容易接近。
可是,当她真正了解他之后,又觉得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他那常常一脸冷淡的表情是因为他不擅于表达自己,傲慢的态度是他羞于在不熟悉的人面前袒露心声。
其实他……只是一个别扭却又可爱的大男孩而已。
“等了多久?”他把烟灭了丢进垃圾桶,然后拿起手里的矿泉水瓶子,使劲喝了几口。
“没多久。”她敢于在短信里惹恼他,可是当他生生地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又低下头,不敢看他。
“你在害什么羞啊……”他笑着捏住她的下巴,让她抬起头看着自己。
“没有……”世纷拍开袁祖耘的手,不自在地抿了抿嘴。
“喂,”他说,“你明天就要走了啊……”
“嗯……”
“什么时候回来?”
“两个礼拜吧……”她忍住雀跃而快乐的心情,假装哀怨地骗他说。
“……那么久。”
“嗯……”
“不能早点回来吗?”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闷。
“不行,早就跟美国的舅舅约好了,先去玩两天,再飞到学校去跟其他同学会合,全都安排好了的。”两个月前对她来说是大幸运的事,此时此刻却如同鸡肋一般。
“好吧,那今天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
他牵住她的手,微笑着说:“去了你就知道。”
“……”
坐在漆黑电影院里的世纷,紧紧地抱着手里的爆米花筒,紧张地闭上眼睛——原来,他所谓的“去了就知道的好玩的地方”,就是放着恐怖片的电影院啊!
忽然,他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低声说:“很好玩吧?”
“……骗人!”她把脸埋在他肩膀上,不敢看大银幕。
他低笑着,她看到不到他的表情,却知道他很高兴,像是恶作剧得逞般的高兴。
看完电影,他带她去吃饭,是大学生里面人气很高的餐厅,东西不贵环境却很好。
他点了她最爱喝的果味汽酒,是水蜜桃味混合着草莓的口味,她很想举起玻璃瓶对着嘴喝,他却不让,嫌这样不够淑女,于是她只得咬着吸管,尽管如此,却掩不住脸上的笑。
她把自己点的葡汁鸡肉饭里的西兰花挑到他盘里,一脸理直气壮地说:“我吃这个会过敏。”
他二话不说吞了下去。
吃完饭,他牵着她的手,送她回家。快到小区门口的时候,她怕邻居或者妈妈看到,挣扎着想要抽回手,却被他死死地握住,怎么也不肯放。
“喂,”他忽然开口,“我们……认识多久了?”
“?”
“你不会不记得了吧?”他瞪她。
“六、七年吧,从高中开始……”
“嗯……”他没有看她,表情有点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虽然在一起只有两、三个月,但是我们认识也不少时间了……”
“……”
“本来……本来……”
“?”
“本来想等这次生日的时候……带你回家给我爸妈看看……”
“啊……”世纷一脸惊讶,脸不自觉地红起来。
“嗯……”他嘟了嘟嘴,“昨天跟你发了短信之后,我想了想,还是跟爸妈说了……”
“……我们的事?”
“嗯,”他点点头,“本来没想这么快说的,因为我生日的时候你也不在上海……”
“……”
“不过还是忍不住说了,他们也是说想见见你,所以……”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问道,“等你回来以后,跟我回家去……跟他们见个面……好吗?”
她的头垂得很低很低,但还是轻轻地点了点。
袁祖耘笑了,她抬起头,看到夕阳下他傻笑的脸,也不由自主地笑起来。
这天晚上,姐妹俩关着门在世纷的房间收拾东西,当初提出交换的时候,世纷只是单纯地不想去美国,却又不肯放弃这么难得的机会,可是当代替自己的妹妹就要踏上旅程的时候,她又不由地担心起她来。
“胃药!胃药带了吗?!”她慌忙跳起来翻箱倒柜地找着。
世纭却对她的一惊一乍不以为意:“你早放在箱子的夹层口袋里啦!”
“哦……”她坐下来继续整理行李,“对了,你有没有跟石树辰说暂时不见面啊?别等到你走了,他来找我……”
世纭怔怔地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我跟他说,等我姐从美国回来后,再给他答复,在此之前,我们先不要见面。”
“他没问为什么吗?”
世纭摇摇头:“他大概以为我要跟你好好商量了再说吧。”
“哦……”
“不过……你说他会不会就此打退堂鼓,或是以为我在耍他?”
“咦……”世纷笑嘻嘻捏了捏妹妹的脸,“这么快就心疼起他来啦?”
“别胡说!”世纭拍开她的手,把整理好的衣服和书本整整齐齐地摆放进行李箱。
整理完行李,姐妹俩开始交换衣服,小时候她们也常常玩这样的游戏,睡觉前交换身份,等到第二天的晚上再换回来。只不过随着年龄的增长,这样的“游戏”对她们来说变得乏味起来,她们总是心照不宣地尽量让自己的外表跟对方看起来不同,可是当她们自己并排站在镜子前的时候,却又觉得镜子里面的,是两个自己,性格截然不同的两个自己。
从初中开始,因为不在一个班级的关系,她们所接触的人、事、物渐渐清晰地区分开来,但她们常常在晚上睡觉之前交换彼此的情况,对她们来说,那是毫无目的的交换,只是默契地想要知道对方做了些什么,遇上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她们只是把对方当作另一个自己,把心情告诉对方的同时,也是告诉自己。
换了衣服,世纷打开门要回世纭房里睡觉,走之前她忽然转过头,俏皮地说:“‘姐’,旅途愉快哦。”
第二天一大早,世纷睁开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换上世纭的衣服,一脸安静地走出房间,一边吃早饭一边看着妹妹叽叽喳喳地跟妈妈抱怨行李箱太小,趁妈妈不注意的时候,姐妹俩偷偷眨了眨眼睛,嘴角的微笑是一模一样。
当出租车行驶在外环线上的时候,世纷才发现自己心底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依依不舍,她想起那天晚上妹妹一脸为难地说“我不想去了”,又想起自己的那番话,忽然觉得自己有点狡诈。
其实她们两个都知道,妹妹无疑是喜欢石树辰的,同样是因为喜欢一个人才无法离开的姐姐,应该很清楚妹妹的心情。可是她却不给她任何选择的机会,把她送上了自己不愿意去的旅程。
想到这里,她不禁看了看身旁妹妹,她几乎要对她说:还是我去吧,你留下。
可是,她也转过头看着她,然后抿了抿嘴,露出一个安心的微笑,仿佛在说:别担心,我很快回来。
于是她宽慰地笑了,像是一块大石终于无声地落到地上。
有时候,她会觉得跟世纭比起来,自己是自私的。因为她总是有各种各样的事央求妹妹去做,而妹妹却从来不要求她什么。梁见飞说,任何兄弟姐妹之间,总是有自己的生存之道,也许她和世纭会永远以这样的方式相处下去,直到分开,没有谁对不起谁,没有谁吃亏谁占便宜,那只是她们相处的方式而已。
于是她释然,她喜欢这种方式,她喜欢就这样跟世纭一路走下去,没有什么能真的把她们分开。
托运了所有的行李之后,“世纭”安静地站着,“世纷”叽叽喳喳地和妈妈说个不停,终于到了进关的时间,“世纷”向她们道别,走进关卡。
忽然,她转回身微笑着挥舞起双手,嘴里仿佛在说:再见,再见……
“世纭”也挥了挥手,在心里默默地道别,霎那间,她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并且,她知道玻璃墙另一边的那个人也跟她有着同样的感觉。可是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没有人知道,她们只是情不自禁地跟彼此告别,深深地告别。
后来,每每回想起这个场景,她都有些恍惚,仿佛在那一刻,她们的命运就是注定了的。如果能够让她回到过去,她希望回到那一刻,成为原本应该消失的人……
她和妈妈走出机场,搭上出租车,回家的路上,她慢慢摆脱了刚才的那种愁绪,开始雀跃起来。
她在床底下藏了一个盒子,盒子里面有她要送给袁祖耘的生日礼物。她想要给他一个生日惊喜,很大的惊喜,她甚至想好了如何骗他说自己正在大洋彼岸,然后微笑着出现在他面前。他一定很惊讶,也许会看傻了,眨着眼睛不知道该不该相信。
她忍住笑声,在床上翻来覆去,外面的阳光很好,不过,她的心情更好。
与此同时,在一间时髦的理发店里,袁祖耘正坐在皮椅上,等待理发师的到来。理发师是一个染着深蓝色头发的胖子,他跟袁祖耘打了个招呼,嚼着口香糖说:“怎么又要剪啊,不是上个礼拜才刚剪过吗?”
“不剪,染头发,染回我原来的颜色。”
“啊?为什么,这颜色很好看啊……”
袁祖耘一脸淡定地笑了笑,说:“没办法,女朋友不喜欢。”
两天之后的上海,人们依然平静地生活着,对于这座城市中的两个年轻人来说,他们对彼此的思念就像是一碗暖暖的水,安静地摆放在心底,只要微微晃动,就能溢满每一个角落。
临睡之前,“世纭”在镜子前反复试着新买的连衣裙,想象着隔天袁祖耘看到她后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镜子里的她,是一个满脸幸福的女孩,仿佛可以看到在不久之后的自己,披上白色的华服,跟心爱的人挽着手,走向红毯另一端。
那时的他们,早已褪去了一脸稚气,有的是对未来的执着与肯定。她还看到那个跟她一摸一样的女孩,站在人群的最前面,笑着跟她挥手,于是她抛出花球,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落在那女孩手里。
她关上灯,躺在床上,黑暗中,连她自己也可以感觉到自己脸上的笑容。
远处有车驶过,白色的光斜斜地照在漆黑一片的天花板上,她闭上眼睛,满心欢喜地期待着第二天的到来。
然而,一切的美好与希望,也都在这一天……被打破。
半夜十二点,“世纭”被静夜里一阵刺耳的电话铃声吵醒,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还不能完全清醒,她摸索着床头柜上的小闹钟,可是却怎么也找不到。过了几秒钟,她才想起自己正在妹妹的房间,于是她翻了个身,决定不去想现在是几点。
她听到妈妈那不慌不忙的脚步声响起,然后电话铃不再响了,她听到妈妈说了句“喂”,她以为是某人打错了,或者干脆是骚扰电话,她以为妈妈会用力挂上电话,要是碰到纠缠不清的人,也许她还会直接开骂。
可是这一次,妈妈没有说话,甚至于,她扯着毛毯闭着眼睛纳闷,怎么一点声音也没有,就好像……那个电话铃声只不过是她的幻觉。
过了很久,她不记得是多久,她只听到妈妈轻轻地说了一句“啊……”,然后像是有什么倒下来的声音,让她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
她忽然有不好的预感,非常不好的预感,甚至呼吸也变得慌乱起来。
她打开房门,脚步凌乱地奔到客厅,就看到妈妈举着电话听筒跌坐在地上,黑暗中,她看不到她的表情,可是她知道,妈妈泪流满面。
“怎么了……”她惊恐地问。
“你舅舅……”妈妈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她心里一惊,以为舅舅出了什么事,连忙抢过电话焦急地“喂”了几声,可是,电话那头却传来舅舅的声音。
“阿姐?阿姐?”舅舅的上海话听上去有点慌乱和生疏。
她冲口而出地想说“我是世纷,什么事?”,可是刹那间,她鬼使神差地忍住了,只是心里忽然一凉,凉得她几乎说不出话来:“是我……”
“世纭?!”电话那头的声音很焦急。
她听到刚出生的小表妹在尖声哭叫,舅妈低声安慰着,声音也是颤抖的。
“世纭……”舅舅哽咽着,“世纷可能出事了……今天是个灾难日……”
她的心脏一下子停止了跳动,她不知道什么是灾难日,她只知道“世纷”……出事了。
“早上我刚刚送她去Newark,回来之后就听到电视里报道说纽约的世贸大厦被飞机炸毁了,接着……”他情绪很激动,像是说不下去,隔了很久才说,“新闻说,一架从Newark起飞去加州的飞机在宾州掉下来……我赶紧查了查航班号……就是世纷坐的那架……”
“……”
她说不出话来,时间是停止的,世界是静止的,她眼前依旧出现了那个接住了她抛的花球的女孩,女孩的笑容那么甜美,以致于……任何看到她的人都希望她能够幸福地活下去。
可是……她听到自己心中有一个声音说:她无法等到那一天了……
电话听筒从她手里掉落,她看到远处驶过的灯光照在天花板上,那原本应该有一道白色的光亮,可是她看不到,什么也看不到。
她闭上眼睛,倒在地上,只听到妈妈虚弱地叫她的名字,然后就失去了意识。
她醒来的时候,眼前是一片灰白色,当中还夹杂着斑驳的黄——那是医院病房天花板的颜色。
她让自己的喉咙发出一点声音,立刻有人扑过来俯视着她。
是子默,脸色不太好,可是眼里却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你……醒啦……”子默原本就木讷的声音听上去很欢快。
“世……”她脱口而出想说“世纭”,却因为喉间的干涩顿住了,“她……怎么样?”
子默脸上的光芒忽然黯淡下来,讷讷地,小声说:“你姐姐……恐怕……”
她张着嘴,想要哭或是喊出来,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她只能在心里默默地尖叫,可是那尖叫的声音充斥着她的大脑,比真的叫声更让她发疯。
“世纭……要喝水吗?”子默拿起桌上的杯子送到她嘴边,小心翼翼地喂她,“你已经昏迷了,好几天,你妈妈可……急死了,一边在办手续,一边要来照看你……”
“好几天?手续?……”她咽下喉间的水,怔怔地看着子默。
“嗯,你爸妈要去美国……办些跟……世纷有关的……事情……”子默也看着她,木讷地不知道如何告诉她。
“……”
“哦,你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吗?要是有,我马上去叫医生……”
她怔怔地摇了摇头。她觉得心很疼,像是被人勒着喘不过气来,连呼吸的时候也会觉得疼;她脑海一片空白,却又不断下意识地闪现着各种镜头,她分不清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虚假的,甚至于……她无法分清楚现在的自己,就是真实的,还是,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一个梦?
她闭上眼睛,在心里祈祷着,会不会等到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正从窗外升起,这仍是一个闷热得让人烦躁的夏末秋初,那个黑暗中接起的电话只是梦境,而在梦里消失了的妹妹,又再沉静地向她微笑……
“世纭,”子默忽然,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却不木讷的口吻说,“真是太好了……”
“……”她慢慢转过头,看着她,像是还不能把自己从梦境拉回现实中来。
“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想……那样会很对不起世纷……可是,你没事真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子默喃喃地说着,眼里盈满了泪水,可是脸上的笑容却带着喜悦,一种对生者的喜悦。
她闭上眼睛,仍然躺着,脑海里是一张脸,一张她熟悉的脸,可是她却分不清楚……那究竟是她的,还是世纭的?
她变得沉默起来,所有的人,父母、亲戚、朋友、同学,都觉得“世纭”比以前更沉默,他们知道原因,却无能为力,只能在心底为她难过,想要鼓励,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每一个来医院病床前看望她的人,都是这样,无一例外。
她陆陆续续从新闻还有其他人嘴里听到了各种消息,那架从新泽西起飞的航班在离开地面后没多久就被劫持了,据说是要去撞白宫或者五角大楼的,可是最后坠毁在宾夕法尼亚的乡间,机上所有的人都死了,没有幸免。“袁世纷”的名字被清清楚楚地列印在航空公司的给出的名单上,在电视上、网络上来回地播放。爸妈很快办好了去美国的手续,后天就要出发,妈妈放心不下她,她却只是怔怔地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子默还是每天都来看望她、陪伴她,尽管很多时候她都静静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发现周围的变化。她没有病,她清楚地知道,也许妈妈也知道、医生也知道……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只是不想、也没有力气回去,去面对那个家,那个空荡荡的房间……以及,那可怕的、令人绝望的事实。
妈妈走的前一晚,把第二天要带走的行李全部拿来了医院,说要陪她一晚,然后直接去机场。她点点头,望着天花板,故意不去看妈妈默默流下的眼泪。
半夜里她醒来,走廊上的白帜灯透过门上的玻璃照在妈妈睡着了的脸上,她出神地看着那张脸,苍白而忧愁。是啊,一夜之间,失去了一个女儿,另一个……却又让人不得不担心,任何人遇到这样的事,都会崩溃的吧……可是妈妈却没有,这个平时在她看来并不坚强的女人,却拿出了所有的勇气,坚定地做着所有她该做的事。
她流下了眼泪,几天来,第一次流下了眼泪,那并不是她一个人的眼泪,而是她和妹妹两个人的——为所有爱着她们的人们,为所有因此而难过的人们,为所有鼓励她坚强的人们,为父母,为朋友……也为她们自己。
她的心里像是有什么在涌动着,一种念头、荒谬却让她无法自拔的念头,像狂啸的海水一般向她袭来。
她几乎要哭喊出来,但她忍住了,她闭上眼睛,黑夜的潮水渐渐平息下来,她的心中,一片寂静……只是那种寂静,笼罩在黑暗之中,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第二天,妈妈走之前,她露出一抹安静的微笑,那是世纭常常会有的安静的微笑。妈妈表情复杂地看着她,终于也安心地笑着跟她告别。
下午子默来的时候,她请她隔天带几本书来,子默高兴地答应了,那张不善言语的小脸上重又出现了快乐的光芒。
她说的话依旧不多,但她不再沉默,她向每一个来看望她的人打招呼,然后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浅浅的微笑,她希望那是让人觉得宽慰的微笑。
这天晚上,一个她意想不到的人忽然出现在她的病床前,他一脸担忧地看着她,眼里像有什么在闪烁。
“袁世纭……”石树辰笨拙地将鲜花放在她床头的柜子上,没有花瓶,他也不知道该插在哪里,因为他的心思并不在花上。
“……”她看着他,怔怔地说不出话来。
“你还好吧……”他皱起眉头,仔细地端详她。
她连忙别过头,不去看他,心里却在颤抖,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你姐姐的事我听说了,我也很难过,不过……我更担心你……”
“……”她咬着嘴唇,怕自己一不小心就要尖叫起来。
“施子默说,你妈妈今天早上走了,所以我想说……来看看你……”
“……”
“袁世纭?”
“嗯……”她应了一声,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
石树辰看着她,久久地看着她,忽然,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要是你难过的话,我的肩膀可以借给你……”
说完,他到病床边,轻轻地把她的头按在自己肩膀上。
一瞬间,她的脑海里闪现着许多画面,颤抖地读着告白信的世纭,害羞地说自己喜欢石树辰的世纭,无可奈何答应要跟她交换的世纭,在机场冥冥中像是知道了什么不断跟她挥手的世纭……
她哭起来,泪水决堤般地留下来,她哭出声音,那是伤心、痛苦的声音,悔恨、无奈的声音。她靠在他肩膀上,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也曾经把她按在自己肩膀上的人……
可是石树辰的话却把她推向了绝望的深处——
“世纭,你知道吗,也许我这样说很不应该,可是我却真的觉得高兴……”
“……”
“我多么高兴,离开的那个不是你,而是你的姐姐,否则,我真不知道这个星球该怎么运转下去……”
她始终记得,自己出院的那一天,天空中飘着细细的雨,所有的一切都是灰色的。
妈妈领回来一个盒子,说那是“世纷”,她只定定地看了一眼,就别过头去。
这一天,在这座城市的某个地方,人们为“世纷”准备了一个仪式,告别的仪式。她觉得疑惑,究竟,人们要以一种怎样的方式,来永远跟她说再见?
妈妈送她回家,然后叫她呆在家里不要出去,可她还是去了,偷偷地去,躲在角落,没有人能够看到她的角落。
所有人都在哭,她也哭了,眼前一片模糊,根本分不清谁是谁。她看到了很多朋友、同学和老师,大家都一副悲痛的表情。梁见飞哭得几乎要昏了过去,池少宇一边抹眼泪一边安慰着。子默也默默地流着泪,跟项屿以及石树辰站在一起,尽管说过“很高兴死的是世纷”这样的话,但他们心里也是悲伤的吧……可是他们却不知道,那个静静地躺在盒子里的……就是世纭。会不会,在她内心深处,是希望他们能够知道的,就算是妹妹在冥冥之中给他们一点提示也好……
忽然,她的眼泪凝结了,连心跳也消失了,她觉得自己像是失了魂,有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驱使她飞奔过去,想要扑进那个人的怀抱里,告诉他一切……
可是她没有,她只是安静地站着,双脚像是扎根在地上,怎么也动不了。
袁祖耘的背影变了,一下子变了,变得她几乎都要认不出来了。他的脚步有点凌乱,肩膀耷拉着,头也垂得很低,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大男孩——还有,他的头发……竟然又变成了黑色。
他默默地走到摆在最中央的黑白照片前,久久地驻足看着,像是在对照片说着什么话,然后他走到妈妈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便转身离开。
在他转身的一霎那,她看到他脸上的表情,眼神像是没有焦距,直直地落在地上,尽管没有流泪,双眼却红得让人心疼,他的面色很差,像是很久都没有合眼,胡渣布满了整个下巴却毫不在意……她看着他,舍不得眨一下眼,她从他脸上读到了一种表情,比痛苦更让人发狂的表情——那就是绝望。
他走了,远远地走了。她没有去追,也没再看他的背影。
这天晚上,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忽然觉得有点陌生。可是她却很高兴,带着苦涩而坚强的高兴,因为她知道,从此以后,她就真的变成了“世纭”。
chapter 11 三月:救赎
【蒋柏烈:“我想告诉你的是,我要看到最真实的你,不是压抑在世纷体内的‘世纭’,也不是压抑在那个所谓的‘世纭’的灵魂里的世纷——不是,不是那样的你,而是一个意识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多么错误、于是想要改变的女孩——你明白吗?你无法代替任何人。”
袁世纭:“事实是……我发现‘世纷’在她们的记忆中那么美好地活着,而‘世纭’,却离开了所有人的视线,几乎都被遗忘了。那不是我想要的……”她轻轻抹去泪水,平静地说,“我夺走了她的生命,到头来,还夺走了所有人对她应有的怀念……于是那天见飞走后,我在心中问自己,究竟这样做是对的吗?这真的是救赎吗?这所谓的救赎到底是救了世纭,还是救了我自己?”
袁祖耘:“对我来说,你从来不是糖纸,而是一块……傻傻地,想要用糖纸来掩饰自己的糖果而已。”】
很多年以后,当她坐在蒋柏烈那间充满了温柔的米白色诊室里的时候,她忽然有一种错觉,好像自己这么些年都只是在做梦,一场迷惘而不知所措的梦。
她手边是一罐啤酒,但她没有喝,因为她不希望被认为接下来所说的话都是酒醉或在酒精的麻痹下导致神志不清而说出来的。她不希望是那样的,她希望这个世界是清醒的,那么,她自己……也可以清醒了吧?
“医生,”她第二次这样叫他,“我有话想要对你说……或者,其实是对你坦白……”
“?”蒋柏烈作了一个“请”的手势,仿佛洗耳恭听。
“我不是……”她顿了顿,鼓足勇气说,“我不是世纭,其实,我是世纷……”
她以为蒋柏烈会惊诧、迷惑、愤怒或者难过……但他没有,什么也没有,只是怔怔地看了她几秒,然后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
“啊……怪不得……那就是为什么鲸鱼肉会被塞在沙丁鱼罐头里。”
“你……”她错愕,不知道该安心还是失落。
蒋柏烈轻轻地放下握在手里的笔,按下停止录音的按钮,然后双手交握靠在椅背上,像第一次见面那样,给了她一个鼓励的微笑:“请继续说下去,我会好好听,把你所有想要告诉我的话,都说出来吧。”
她苦笑了一下,好像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她沉默了很久,才说:“我就是那个,原本要去美国做交流生的姐姐,可是……因为某些原因——”
“——是因为男人吗?”他毫不客气地打断她。
她躺在皮椅上,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蒋柏烈耸了耸肩:“既然你决定说出来,就原原本本地说,不要有任何隐瞒——可以吗?”
她迟疑着,终于点头。
“你说的没错,”她抬起眼睛,看到那米白色的天花板,忽然觉得一切的美好与悲伤,都像是隔了几个世纪,“跟妹妹比起来,我是个任性的女孩,非常任性……甚至于,很自私……”
“……”他抿着嘴,看不出到底在想什么。
“我央求妹妹代替我去美国,是因为我想要跟喜欢的人在一起,想要陪他过生日,想要给他惊喜……仅此而已。”她想起那时的袁祖耘,想起他金黄色的短发,闪耀的耳环,还有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微笑,可是却很遥远,非常遥远……
“妹妹答应了?”蒋柏烈的声音很温柔,就像是无声梦境里的旁白。
“是的,答应了……”她想起妹妹那张单纯的脸庞,努力忍住泪水,“尽管迷惘,尽管不情愿,尽管也想过要留下来跟她喜欢的男孩在一起——但她还是答应了——为了让我高兴……哦,我想是的,只是为了让我高兴。”
“……”他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放弃了,像是在耐心地等待着。
“然后就发生了那件可怕的事……”她咬着唇,无法再说下去,她怕自己一开口就要哭起来,那种被她深深地压抑了很多年的情绪此时此刻又从角落里钻了出来,钻进她体内每一个尚未痊愈的伤口,让她痛不欲生。
蒋柏烈站起来,走到她身边,轻轻地握住她的肩膀,温柔地说:“勇敢一点,拿出你的勇气来,你是一个坚强的女孩,我会帮你的,好吗?”
他的话,就像是漆黑一片的海面上,远远飘来的一艘小船,尽管渺小,却让她在无边无际的绝望中看到了一丝希望。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她咬着唇,反复地说着,她分不清是要对蒋柏烈说,还是对那些爱着妹妹的人们——也许,还有爱着她的人。
“如果你想要哭的话,就哭出来,或者你不想让自己流泪,那么也可以,你就勇敢地忍耐,”他看着她,眼里满是坚定,“但是我想告诉你的是,我要看到最真实的你,不是压抑在世纷体内的‘世纭’,也不是压抑在那个所谓的‘世纭’的灵魂里的世纷——不是,不是那样的你,而是一个意识到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多么错误、于是想要改变的女孩——你明白吗?”
强忍着的泪水终于从脸颊上滑落,她听到自己轻轻的抽泣声,却又不由自主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露出微笑。
她想,此时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很奇怪,笑着流泪的她,究竟是快乐还是悲伤?或是……两者兼有?
“好吧……”她断断续续地说,“我会试着……那么做……”
“好的,让我看看那个你,重新认识你。”蒋柏烈的笑容还是那么温柔,也许温柔中也带着鼓舞,让每一个看到这笑容的人都心生希望。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双手交握,静静地等待着。
她抹掉脸颊上的泪水,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才说:“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真的会在这里,对你说这些话……那对我来说,就像是一场梦。”
“梦?……你是指告诉我真相,还是之前的那些年?”
她想了想,轻声说:“也许都是。所有我把自己当作是世纭的日子,对我来说都像是一场梦。”
“是美梦还是恶梦?”
她淡淡一笑,脸上的表情有点虚无缥缈:“你希望我怎样回答呢……”
“我希望你真实地回答。”
“……”
“……”
“……既不是美梦,也不是恶梦,而是,一场让我无法醒来的梦。”
“难道从来没有人发现吗?”
“我不知道……一开始我并没有刻意去扮演她,或者说,我被吓坏了,简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我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向任何人解释我是谁。”
“……”
“可是当我终于下定决心要成为‘世纭’的时候,我开始觉得害怕,不敢见任何人。我不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可是我也没有给他们很多的机会去发现就是了。”
“啊……”他恍然大悟地说,“那就是你为什么在那一年年底之前就去了英国,一呆就是八年。”
她点点头:“我想要安静地、专心地去成为世纭,去代替她活着、代替她长大,可是所有认识她的人,对我来说都是一个阻碍。于是我迫不及待地离开……”
“那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气吧?”
“?”
“舍弃原来的自己,作为另一个人活下去。”他抿了抿嘴,像是不确定自己这样说会不会伤害她。
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定定地出了一会儿神,说:“是的,你说得对……但那对我来说,并不需要很大的勇气,而是一件……不得不做的事。”
“……”
“那么自然,也许,连我自己也吃了一惊,”她终于拿起手边的啤酒罐,喝了一口,“当我坐在镜子前,看着那里面的自己时,多么希望那不是我,而是世纭。有那么一刻,我以为我是鬼、是灵魂,留下的,只是默默看着这个世界却又无力改变什么的躯体。”
“于是你想要变成她吗?”
“是的……大概就是这样……”她觉得自己的心开始平静下来,八年来第一次平静下来。那就是她的答案,她变成了另一个人的答案吗?
蒋柏烈张嘴想要继续问下去,却被她打断。她知道,并不是这样,那只是答案的一部分,可是人的心,却无法仅仅用那一部分来解释,她终于有了勇气,蒋柏烈说的那种勇气:
“不过也许,还因为所有爱着世纭的人,都那么高兴、那么庆幸‘她’还活着——哦,其实,我要说,我并不像你说的那么坚强,相反的,我很懦弱——懦弱地不敢告诉所有人真相,害怕别人的失望、指责,也害怕自己的内疚、悔恨。”
“……”蒋柏烈看着她,脸上出现了惊讶的表情。
“我认清了自己,那才是真实的自己,不仅开朗、活泼、乐观,同时也任性、自私、懦弱。”
说完这些话以后,她忽然觉得自己心底一片透彻,不是如释重负般的空白,而是透彻,既不会带走痛苦也没有带来快乐的透彻。
“你说的一点也没错,我就是一个做错了事却不肯向别人、向自己承认的小女孩,我选择代替世纭活下去,我以为那是救赎,我以为……可是我错了……”她哽咽着没有说下去。
“你无法代替任何人。”蒋柏烈的声音仍然那么温柔,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是的……是的……我错了,我自以为的救赎,我自以为的付出,其实只是我的另一种任性和自私而已。”
“……”
“你曾经问我,究竟为什么突然决定回到这里。”
“是因为遇见了姐姐的——对不起,是你的——老同学是吗?”
她点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那是我的另一个谎言。”
“你是说遇到老同学?”
“不,遇到见飞是真的……可是我曾经告诉你说,是因为看到了她之后怀念起一切才回来的——”
“——那么事实上呢?”
“事实是……我发现‘世纷’在她们的记忆中那么美好地活着,而‘世纭’,却离开了所有人的视线,几乎都被遗忘了。那不是我想要的……”她轻轻抹去泪水,平静地说,“我夺走了她的生命,到头来,还夺走了所有人对她应有的怀念……于是那天见飞走后,我在心中问自己,究竟这样做是对的吗?这真的是救赎吗?这所谓的救赎到底是救了世纭,还是救了我自己?”
“……”他看着她,没有说话,也许,是根本说不出话来。
“我想不明白,这一个个问题每天都折磨着我……”
“于是你回来了,其实是想寻找答案?”
“……是的,”她点头,“是的。”
“那么,你找到了吗?”他看着她的眼睛,异常认真地问。
“也许……”她不住地点头,任由泪水不住地滑落下来。
“……”
“还有一件事……是我没有对你说的。”她看着茶几上的啤酒罐子,思索着该如何说下去。
蒋柏烈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你遇到了一个男人是吗。”
“……”她错愕地抬起头,喉间像被什么哽着,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微微一笑:“好吧,我是一个很敏感……同时也有点感性的人。其实我一直觉得你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是隐瞒你懂吗,并不是觉得某件事、某个人不值一提,是根本告诉自己要绝口不提。并且我的直觉告诉我,那是关于一个男人的事,今天听你说了这些之后,我猜想……就是那个男人吧?”
“……我想我不承认也不行。”她苦笑。
他看着她,一脸温和,却没有说话,他们沉默着,仿佛谁也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直到他看了看墙上的钟,说:“很抱歉,今天我后面还约了人,其实在听你说了开场白之后本打算悄悄发消息去推掉这个约会的,但是现在我又改变主意了。”
“?”
“因为我们都需要时间去好好地思考。今天你有勇气跑到我这里来,对我说这番话,我很高兴,由衷地高兴,那真的是一个非常棒的改变,可是我又不禁觉得,我们都需要去用心思考,尤其是我,聆听并不是我能给你的最大的帮助,所以我认为今天我们最好就到此为止,下周再继续。”
“……好。”
她站起来整理外套和背包,手划过茶几上的啤酒罐子,她有一种要拿起来一饮而尽的冲动,但最后还是忍住了。
她忽然又有点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自己,是想要一饮而尽的,还是拼命忍耐的?
“其实,”蒋柏烈在笔记本上写字的手顿了顿,“我本来还想要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她看着他,眼神像是初学算术的小学生。
“就是……到底是什么,促使你今天来这里,告诉我这一切。”
“……”
“不过我想现在你不用回答了,我已经能够猜到。”
她淡淡地笑了笑,尽管笑容有点苦涩,却丝毫没有任何掩饰。
她跟他说再见,转身要走,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地回过头,说:“蒋医生,你知道吗,我来之前,曾经忐忑地设想过你的反应,我以为你一定会被我吓一跳,可是……”
“?”
“最后被吓一跳的反而是我。”
“真的吗?”他失笑地问。
“嗯,不管怎么说,谢谢你……”她的眼神第一次变得很坦然,“谢谢你没有把我当作一个‘怪物’,尽管我自己有时也会这样怀疑我自己,但还是谢谢你……”
他笑容可掬地摇了摇头,仿佛在说“不用谢”。
她转身走到门口,伸手去握住门把手,背后传来蒋柏烈平静却诚恳的声音:
“世纷!”
“……”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不知道该不该去应。
“我可以这样称呼你吧?”
她转过身,看着他,仿佛看到了第一次见面时,那个朗声请她代为向“世纷”问好的他。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轻轻地点头。
他也点点头,温柔地说:“你好,袁世纷,我是蒋柏烈。”
打开房门,看着满室的寂静与灰暗,世纷有点恍惚。三个星期之前,她仍然在梦里,梦是如此的真实,以为会就这样一辈子也醒不来。然而现在,她坐在沙发上,回到了现实的她,反而觉得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至少,她还无法习惯自己的名字。
蒋柏烈说,不用再问到底是什么促使她说出了一切。可是她想,或许那个“罪魁祸首”也没有想到自己对她的影响力是如此之大,否则,他不会就此沉默了。
她拿起手机,翻出电话簿,在第一个位置上,有一串数字,她知道那是谁的数字,并不是她故意不去保存,事实上她保存了,从他第一次打给她的时候就保存了……只是在姓名那一栏是空白的,于是每一次他打来的时候就只是一串数字,排在电话簿第一位的数字。
她的手指迟疑着,最后还是没有按下按钮。一条短信进来,她连忙打开,却失望地发现只是一则广告,于是她按下按钮,屏幕上闪烁着删除的画面,然后下一条短信被移了上来,她怔怔地看着那条短信,是石树辰发来的,同样也只有几个字:我春节前就到了纽约,一切都好,勿念。
她起身去冰箱拿矿泉水,她知道这是一个非常不好的习惯,胃会受不了,但她还是不顾将要到来的疼痛去享受片刻的快感——因为或许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觉得一切变得真实起来。
把瓶子放回去的时候,她无意间看到放在角落里的烟熏肉,那是三个星期前的烟熏肉。
她怔怔地站在冰箱前,想起了情人节那晚的情形,不由地发起呆来……
那是一个,跟今晚一样飘着细雨的夜晚,时钟在墙上滴答滴答地走,她看着他,心里反复回荡着几秒钟之前他说的那句话:“但你为什么要欺骗你自己,你真的可以欺骗你自己吗……世纷?”
她想反驳,从头到尾地反驳,想尖叫着愤怒地把他赶出去,最好再气势汹汹地甩上门,大喊“以后别再让我看到你!”——那么他就会消失吗,永远在她面前消失?就好像这么些日子以来,并没有一个性格恶劣的男人纠缠着她的日与夜,也没有这样一个男人,让她不由自主地想去靠近、去改变、去追寻一段原本不再应该属于她的梦……
可是,她却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而淡然地说: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看着她,像在看一个许久不见的人:“如果我告诉你,是在听到你唱那首歌的时候……你会意外吗?”
她苦笑着,轻声说:“哦,我想也是……”
“我走进房间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无法呼吸,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是世纷!”
“……”
“很想说服自己,那不是你,而是袁世纭,但我不能……每天晚上一闭上眼睛,我耳朵旁边就会回响起那种歌声,还有八年前的……你的笑脸。”
她别过头去没有看他,努力告诉自己绝不流泪。
“你知道吗,我自己也很吃惊,我以为我早就把你忘了,至少我很努力地去忘记你,非常努力……超乎你的想象。”
“……”她抱住自己的双臂,忍不住颤抖着。
“没有人知道我在干什么,我也不需要被理解。我只是丢掉耳环,没再去染头发,没去打球,没有逃课,没跟认识你的人联络。爸爸对我说,好像一夜之间,我不再是顽劣的男孩,而是一个男人,沉默但孤独,让人觉得害怕。你一定没有想到吧,在你变成另一个人的时候,我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扯着嘴角,脸上的笑容很无奈。
“别说了……”
“我也有过女人,我觉得她们很可爱,都值得我好好地爱,但最后却都离开了我……她们很痛苦,因为我总是在将要爱上什么人的那一刻想到你,然后无法自拔地变成一个伤害着别人的人。”
“别……别说了……”她眼前一片模糊。
“那晚聚会之后,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反复问自己那是不是你,却又害怕得到答案。我不敢去想燃起了希望之后的再次失望会让自己变成什么样子,也许是永远的绝望——你懂吗,我花了八年的时间试着让自己变成另一个人,一个跟你毫不相干的人,可是一首歌、仅仅因为一首歌,我又要回到那个魔咒中去吗?”
“……”
“我就在这种疑惑又害怕的纠缠中艰难度日,直到有一天,我拿起手边的书,看到这样一句话:如果对什么心存怀疑的话,最好去弄清楚,否则就好像心里住了一个魔鬼,很想赶走,却怎么也甩不掉,最后掉进地狱地只有自己。于是我对自己说,就试一试吧,如果你不是,那么我就死心了。”
她的脑海里出现了他床头柜上那本项峰写的书,一时之间有点失神——原来一切的开始,只是因为一首歌,以及一本书……
他们久久地沉默着,他看着她,她看着窗外,谁也没有开口,仿佛刚才的那些话只是一种幻觉。
远处的霓虹灯上急促地闪烁着的赤橙黄绿青蓝紫,就像这个寂寞星球上人与人之间所谓的缘分,看似杂乱无章,却冥冥中有着自己的规律。
她的嘴角有一抹似有若无的微笑,那并不是“世纭”的微笑,而是她自己的:“所以,你就悄悄地给我吃了一颗西兰花?”
“你曾经告诉我很多你和世纭的区别,比如性格,比如爱好,比如对同一样东西所产生的不同反应……”
“看到我因为过敏而遮掩的样子,你一定很惊讶吧……”她苦笑着,她可以改变很多,却无法改变那些与生俱来的东西,她以为妹妹是世上的另一个自己,但她错了,就像蒋柏烈说的,谁也无法替代谁。
“……”他看着她,眼神很复杂。
“哦……”她继续说,“还有果味汽酒……”
“……”
“或者,还有很多很多……”
“……”
“但你为什么没有揭穿我,为什么还要装作若无其事?”
“因为,”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悲伤的表情,那是她从来没有看过的表情,仿佛这个把自己的心掩藏在角落里的男人,其实也是脆弱的,“我要时时刻刻提醒你我的存在……”
“……”
“这个世界上,除了你的父母你的亲人你的朋友之外,还有一个人……也曾经因为你的离去而……感到绝望……”
她的眼泪终于滑落,尽管脸上还带着微笑,尽管这条路是她自己选择的,但此时此刻,当她看着他的眼睛,她不禁愧疚,甚至后悔。
她在心中反复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可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移动着,她意识到自己无法再面对他,至少今晚无法再面对他。
她打开门,侧身站在门旁,这并不是要赶他,只是希望他能离开,暂时离开她的房间,离开她的世界和她的眼睛。
袁祖耘缓缓走到门前,没有看她:“如果有一天,你想见我的话,就来找我吧……”
“……”她没有回答他,她怕自己一开口,这个世界就变了。
他走出去,忽然停下脚步,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说:“还有一句话,我想告诉你……”
“?”
“对我来说,你从来不是糖纸,”他顿了顿,“而是一块……傻傻地,想要用糖纸来掩饰自己的糖果而已。”
三月的第二个星期,上海的天气开始变得忽冷忽暖起来,子默说,最近几年入春都很早,可是气温却反反复复,就像一个好不容易才摆脱大人的束缚的孩子,挣脱了禁锢的怀抱,却发现自己根本还没有准备好如何去奔跑。
世纷觉得子默的这种比喻很有趣,非常有趣,甚至于,她觉得那不像是从子默嘴里说出来的,还是……她其实并不像自己想象中那么了解子默。
她向公司请了一周的假,什么也不做,只是上网、读书或是捧着热咖啡在窗前发呆,不过更多的时间,她用来整理那些从搬家开始就一直堆在墙角的纸箱子。事实上她自己也说不清那些箱子里有什么,一些是她从英国带回来的,还有一些是妈妈帮她整理的。
整理东西的时候,时间总是过得飞快,好像整个下午就这么一眨眼的过去了,她思考了很多,可是当回过神来的时候,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除了袁祖耘和蒋柏烈之外,她没有把自己的秘密对任何人说起,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不该说。如果说了,大家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又会被无情地打乱,那些原本已被渐渐淡忘和原谅的痛苦,又要生生地从心底撕扯出来,让人颤抖,让人害怕。
她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和智慧去面对这一切,她需要帮助,无论是别人的还是自己的。
晚上子默和项屿来约她吃晚饭,他们两人最近总是形影不离的样子,让她有点纳闷。他们去了公寓对面新开张的海鲜餐馆,说是餐馆,其实跟大排档也差不多,门口是层层叠叠的透明鱼缸,缸里有各种海鲜,安顿下位子,项屿就兴致勃勃地去挑海鲜了,留下她和子默负责用茶水来清洗餐具。
“对了,”她说,“相亲呢,你上次说的相亲后来怎么样了?”
子默不自觉地看了看门口的项屿,用力擦着手里的杯子:“嗯……被我推掉了……”
“妈妈没有生气吗?”
子默笑起来,木讷地点点头:“生气的……把我、我哥还有我老爸都骂了一顿……”
她也笑了,为这个即使惹父母生气也还能坦然面对的子默。
“可是,”木讷的语气顿了顿,“就算生气,那还是妈妈啊。”
“……”
“爸爸妈妈就是,不管小孩做了什么,都想要去包容的人。所以,不用想那么多,把自己真实的想法告诉他们,就可以啦……”
子默那木讷的笑脸上,带着一点点撒娇的表情,就像一个倔强却乖巧的小女儿,尽管不肯事事遂意,却也心中坦荡。
面对子默的这番话,她不禁想起了自己的妈妈,从某种程度上说,随着那场可怕的灾难,妈妈失去的,是两个孩子:一个离开人世,一个远走他乡。她是任性的,非常任性,但妈妈却没有责怪她,一句也没有……
这顿饭,她吃得心不在焉,总是不自觉地想起她的亲人们,她忽然有一股冲动,就是站在所有人面前,把一切都说出来,然后好好地睡一觉,从夜晚到清晨。
“世纭?世纭?”
子默的声音把她从自己的思绪中拉回来,她定下神,却不知道该不该回应。
她忽然有这样一种想法:她应该还给妹妹,把那些被她夺走了的东西……全部归还。
“喂!”袁祖耘叼着快要烧完的烟,用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说,“走吧,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哪里?”世纷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去了你就知道。”说完,他伸出大大的手掌,放在她面前。
她迟疑着,终于还是伸出手,握住,像是再也不愿意分开。
他带她来到一座山头,俯视着山脚下的城市,那里是一片五彩缤纷,每一种颜色都有说不尽的幸福。她看着他的侧脸,那是一种少年人特有的笑脸,仿佛一切的快乐才刚开始。
“世纷!”
她背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她知道,那是世纭。
世纭看着她,没有表情,眼神里有一种让人抓狂的表情,她知道,那是忧伤与麻木。
“我走了。”世纭说。
“不!”她大叫着,想要伸手去抓住她,却只看到妹妹从身边消失。
无影无踪。
世纷猛地睁开眼睛,出现在她眼前的,并不是幸福的山头和五彩的城市,而是一片黑暗,寂静的黑暗。
漆黑的天花板上只有一层淡淡的、几乎看不到的光晕,她伸手按下床头灯的开关,一抹在黑暗中显得有些刺眼的光亮忽然照射过来,让她不得不重新闭上眼睛,直到慢慢适应过来。
她终于知道,那是一个梦。然而,她分不清楚,究竟那个消失在她眼前的女孩,是世纭,还是……成为了“世纭”的自己?
如果是她自己的话,为什么她从来没有注意到,那种忧伤而麻木的眼神呢?
床头灯旁边的闹钟上,用数字显示着现在的时间——03:25。
她起床去厨房倒了一杯冷水,喝了一口,觉得凉意从头顶直穿脚底。
写字台上的笔记本还开着,她走过随便按了个按钮,过了几秒钟,屏幕就亮了。
她坐在屏幕前,却怔怔地,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过了很久,她移动鼠标,打开网页,找到自己的电子邮箱,写起信来。
亲爱的 曹书璐小姐:
你好吗?希望你一切都好。
我是一个女孩,同时也是一位听众,从很久之前,就在电波中爱上了你的声音以及你的节目。记得学生时代还偶尔写信给你,吐露心声,那个时候,如果我的信能够被你或者小曼姐在节目中读到的话,真的是一件比考试得了好成绩还要高兴的事呢。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这些曾热衷于电台节目的人渐渐长大,已经很少有时间、有心情去做一个忠实的听众,跟随你们沉浸于电波的快乐之中。我们置身于各种各样的电视剧、电影、话剧、演唱会,所有能够给我们带来视觉冲击的东西,像是生活的一部分,再也难以割舍。但是每当一个人安静地坐在窗前,心里却觉得失落,一种没来由的失落,于是,我终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我想,是因为我们再也无法像以前一样吐露心声了吧。
所以,今天我鼓起勇气,给你写这样一封信,是想要告诉你,在内心深处,我并没有忘记电波带给我的快乐与美好,也没有忘记你曾那么认真地倾听我说的每一句话,所有的这一切,都被我好好地收藏在一个小盒子里——尽管,那也许是一个潘多拉魔盒——但我还是想要对你说,谢谢,谢谢你曾陪伴我,走过许多个人生的十字路口。
最后,想请你回答一个问题,按照你的直觉来回答就好:如果有一天,你的所喜爱的某个人对你说,他(她)并不是你所认为的这个人,而是这个人的兄弟姐妹,并且你一直喜爱的人,早就离开了这个世界……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会作何感想?
请你直觉地回答,好吗?谢谢。
寂寞星球
她按下“发送邮件”的按钮,然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知道书璐,还记不记得曾经有一个叫作“袁世纷”的女孩?也许忘了吧,因为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久到……连她自己也快要遗忘了。
她手里依旧拿着盛满了冷水的玻璃杯,却一口也没喝,她站在窗前,看着远处霓虹灯所在的位置,那里现在是一片黑暗,可是每当华灯初上的时候,却又五彩斑斓。她忽然觉得陌生,眼前的这座笼罩在黑暗中的城市在她看来是如此陌生,她心底有一个奇怪的声音说:究竟,在我离开的这八年里,都发生了什么?改变了什么?
父母和亲人渐渐从阴霾中走出来,已经离了婚的父母之间的关系不再那么紧张,舅舅和舅妈慢慢解脱了自责的情绪,这些亲人们看着她的眼神不再是充满了痛苦与悲伤,而是一种坚定,因为他们从生活中得到了力量与勇气。
子默和项屿还是老样子,可是她总觉得子默眼里的木讷有时候也可以变得很睿智,她一定也在试图改变自己。宝淑终于有了一个好归宿,见飞尽管经历了婚姻失败,却还微笑着面对每一个人。
而石树辰……他一定也想要改变什么吧,不然不会远走他乡,或者至少,他有勇气开始新的生活,那样的他——才是世纭所喜欢的石树辰吧。
至于袁祖耘,他改变着,变得她几乎要认不出来。他成为了一个优秀的男人,一个八年前的她绝对想象不到的人。可是,在她内心深处,她却觉得他并没有改变……就像蒋柏烈说的,从那一天起,时间对他们来说,是停止的。
那么,八年的时间,真的可以改变什么吗?
她有没有,也改变了她自己?
手机在床垫与枕头之间震动的声音,在寂静的凌晨时分,显得尤其响亮。她不禁被吓了一条,拉回思绪,走过去拿起手机,讶异地发现屏幕上正跳动着一串数字。
“喂?……”犹豫了一下,她终于接起来。
“睡不着吗?”袁祖耘的声音听上去低沉而沙哑,让人不由地心疼。
“我在睡……”
“那灯为什么还亮着?”
“……”她伸手拉开窗帘,想去看楼下的马路,却发现高高在上的三十一层是怎么也看不清。
“我是卖火柴的小女孩。”他不无幽默地说。
“……冷吗?”她抿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冷的话,你会请我上去坐吗?”
他的声音,仿佛敲打在午夜的钟声,霎那间穿透了她的心脏。
她沉默着,他们沉默着,像是有许多话想要说,却又说不出口。
最后,她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说:“上来吧,生病就麻烦了。”
于是五分钟以后,他双手插在风衣的口袋里,一脸淡定地站在她面前。
“这么快……水马上就好了。”她背对着他,在炉子上烧水。尽管有饮水机,她却还是习惯用小小的银色不锈钢水壶接满水,等待蓝色的火焰使它们沸腾。
“睡不着?”他站在她身后,没有移动脚步,“还是睡到一半又醒了?”
“醒了。”她全神贯注地盯着眼前的水壶。
“做恶梦?”
她耸了耸肩,不置可否,反而问他:“你在楼下干吗?”
他轻咳了一声,才说:“我在项屿那里,临走的时候,在电梯厅的窗户看到你房间的灯还亮着。”
啊……原来她脑海中勾勒的那个如卖火柴的小女孩一般,孤单地立在冷风里的画面,根本就不存在。这是他的……另一个恶作剧吗?
“哦……”她有点受不了自己,受不了这个对他所说的一切都信以为真的自己。
他走了两步,站在她背后,他的黑色皮鞋几乎要碰到她的脚跟:“生气了?”
“没有……”她不自在地挪了挪位置,全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
他在她头顶低笑,伸出手指,划过她的耳垂,说:“世纷,你知道吗,你生气的时候,耳朵总是红的……”
她像触电般地缩着身子躲到冰箱前,生气却茫然地看着他,他就像她的克星,让她无处躲藏。
“我让你很害怕吗?”他看上去有点不高兴。
她睁大眼睛,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皱起眉,问道:“喂,你老实告诉我,这几年你有男人吗?”
她迟疑着要不要回答,最后还是诚实地摇了摇头。
“那为什么总是一副很抗拒我的样子?”他口气生硬,像是压抑着心中的不悦,“怕我把‘世纭’当作替身?可是我已经告诉过你,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世纷。”
她说不出话来,只是在心底轻轻地反问:那又怎么样……
“你很讨厌我吗,现在的我?”他走了一步,一手撑在她背后的冰箱上,像是一个愤怒的男孩。
“……”她还是沉默着,也许是怕一开口就会说些伤害他或自己的话。
“你再不说话我就要吻你了。”他双手撑在冰箱上,低下头看着她,脸上的线条有一种说不出的坚定。
“我……”
她开口想说什么,却还是被他低头吻住了,她惊慌地想推开他,却被他抱得更紧。
这不是久别重逢后温柔的吻,也不是真相大白时喜悦的吻,而是,当一个男人的情感在某一时刻被触动后,疯狂的、想要占有她的吻。
她不知所措、无法呼吸,却又不由自主地忘记了挣扎,忘记了悲伤,忘记所有的一切,唯一不能忘的,是很多年前的某个夜晚,他慌张而渴望地看着她时,那明亮的眼神。
忽然,刺耳的电话铃声在客厅响起,两人错愕地停下来看着彼此,袁祖耘不敢相信这个时候还有人会打电话给她,而她不敢相信的是,自己刚才竟然没有推开他。
她仓惶地挣脱他,去接电话,子默用一贯木讷的声音说:“有……止疼片吗,治痛经的?”
“有……”
“太好了……我半夜醒来,肚子很疼,本想下去买,可是看到你房间灯亮着,就想说不定你会有……”
“我现在就帮你拿上去。”说完,她挂了电话。
“谁?”袁祖耘板着脸问。
“子默,”她转身去抽屉里找药片,“她生病了,我上去陪她。”
如果不说谎,她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该怎么面对他。
他看着她,张嘴想说什么,却还是忍住了。
他们一起出门,在电梯厅等电梯,她看着同时发出亮光却代表不同方向的两个按钮,忽然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忧伤。那两个恰恰相反的箭头,就好像很久以前的他们,背对背,从此踏上了不同的路。
两部电梯同时发出“叮”的一声,他们默默地看着彼此,然后再一次,各自上路。
“请坐,”蒋柏烈随意地指了指,从冰箱拿出两罐啤酒,“冰的可以吗?我个人觉得啤酒如果不冰就失去了它的意义,但你觉得常温比较好的话,箱子里也有。”
“就……冰的好了。”
他点点头,把罐子放在茶几上,漫不经心地问:“怎么样,袁世纷,这个星期过得如何?”
她愣了愣,说:“还……不错吧。”
他像是对她的迟疑不满,却没再提问,而是径直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做好,打开笔记本写着什么。
世纷忐忑地在皮椅上坐下,心里打着鼓,像是比上一次还要紧张——这是为什么呢,明明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他了,却更加不安?
“那叫‘弗洛伊德椅’。”他一边低头写字一边说。
“啊?”
“你身下的那把椅子。”
“……”她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这张黑色的皮椅,她曾躺在上面说了许多从来没有说给别人——也同样没有说给自己听的事——但她觉得这只是一张普通的、也许比普通的稍微舒服一些的椅子罢了。
“你没听说过吧?”蒋柏烈抬起头,笑容可掬地问。
“没有……”难道说,是弗洛伊德设计的椅子吗?
“其实,那就是一张平凡的椅子而已。”他又说,脸上的笑容一点也没有变。
“……”
“很奇怪我们为什么要叫它‘弗洛伊德椅’吗?”
“嗯……”
“其实我也觉得很奇怪。”他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是说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
“所以说,其实一个人对一件事或物的看法,未必能够得到别人的认同。比如关于这张椅子,我告诉你这个名字,你觉得无法理解,想象不到为什么要给一张椅子取名字。但是在心理医生看来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以‘弗洛伊德’来命名也许会让医生觉得自己很专业很伟大——”
“——哦真的吗?”她用一种恍然大悟的眼神看着他。
“……当然,我只是打个比方,我本人也认为‘弗洛伊德椅’这个称呼很俗气,”蒋柏烈无奈地翻了个白眼,“我想说的是,当无法被别人理解的时候,有的人选择据理力争,有的则选择沉默。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我?”她像是还无法一下子从刚才的思维里跳跃出来,“我也不知道……也许会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可是最后,还是保持沉默。”
“啊,”他点点头,像是意料之中,“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为什么?”她顿了顿,“大概,是因为已经接受了这样的事实,人与人的认知是不同的,我没有理由、也没有办法要求别人一定赞同我的想法。”
“那又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因为……因为……”她看着他的脸,忽然说不下去了。
“因为你的心中还有一个自己。”蒋柏烈也看着她,一脸温柔。
“……”
“你知道吗,上次的会面结束以后,我整个星期都在思索你的事。还记得我曾经对你说过,自从那个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人离开之后,你的时间就静止了?”
“嗯。”
“我想现在我终于知道为什么了。”
“?”
“是因为你舍弃了原来的自己,成为另一个人活下去。”
她点头。
“可是,又不仅仅如此。尽管自我催眠,尽管变成了另一个人,但你还是没有忘掉原来的自己,甚至于,她就活在‘你’的内心深处。每天跟‘你’一起醒来,吃早餐,出门,上课,交谈,吃午餐,上课,回家,吃晚餐,看电视,听音乐,洗澡,睡觉……也许那听起来很可怕,可是就像你第一次来的时候说的,在‘你’的体内,住着一个小小的‘她’。实际上直到上周我才明白过来,这个‘她’并不是你死去的妹妹,而是你自己。”
“……”
“只不过那是永远无法长大的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停留在2001年的9月11日。”
她垂下眼睛,过了很久才轻声说:“是的……也许你说的对。”
“那么你已经准备好了吗?”
“?”
“找回原来的‘你’,并且把真相告诉所有人。”
“我……”她咬着嘴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不确定……是不是有这个勇气……”
“怎么会没有呢,袁世纷,”蒋柏烈看着她,坚定地说,“既然有勇气舍弃自己,又怎么会没有勇气找回自己?”
“好……我想我会试试看。”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世纷”这个名字离她并不是那么远,至少,她已经知道如何去回应。
自从那个冲动夹杂着迷惘的夜晚之后,她再也没见过袁祖耘。一周的假期结束,她不得不回到公司继续上班。Shelly过完年就复工了,照理说她应该亲自跟去交接的,但她总是以各种各样的理由搪塞,每天窝在那间只有她一个人的办公室,收发各类邮件,然后逐一翻译。她终于又有时间捧着热咖啡在午后的落地窗前发呆,时间从她指缝中流过,每当阳光照耀在她身上,一种强烈的想要改变什么的欲望会在她体内涌动。
她有点迷惑,究竟是“世纭”住在她的身体里,还是她住在“世纭”的身体里?
她忽然想起袁祖耘对她说的话:你从来不是糖纸,而是一块……傻傻地,想要用糖纸来掩饰自己的糖果而已。
真的吗?
八年来,她那么努力地让自己成为“世纭”,可是最后,他还是轻易地识穿了——那么,他究竟是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度过了八年时光,又将怀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去迎接未来?
茫然的嘴角有一抹不自觉的苦笑,她想,她没资格去问他,没资格了解他的痛苦与悲伤,甚至没资格对他说抱歉。
手机响了,她迟疑地拿起来,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她的心跳,抗拒却又期待着。
“喂?”
“在哪里?”袁祖耘的开场白永远是直截了当,没有任何多余的句子。
“办公室……”
“哦,最近怎么没在楼下餐厅看到你?”
“……吃腻了。”
“那你想吃什么?”他立刻问道。
她没有回答,生硬地忽略了这个问题:“找我有事吗?”
“有……”
“……什么事?”
“不知道为什么……一抬头看到外面那个位子上的人不是你,心里有点空荡荡的。”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仿佛说任何一个字都像在回应他的想念。
哦,是啊,这就是想念不是吗?只是性格恶劣的人,一向拐弯抹角,不肯直说而已。
“你没有话想跟我说吗?”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不耐。
“暂时……没有。”她咬着嘴唇,觉得自己的口吻很像子默。
“你——”他就要露出恶魔的本性,却突如其来的开门声打断了。
她听到他在电话那头远远地说:“小姐,你难道不会敲门吗?!”
Shelly不明所以的声音响起:“干吗,我不过是进来送份文件而已……你在跟谁打电话?”
恶魔嚣张的气焰立刻小了一截,含糊地说:“总之你先出去……”
“咦,你这小子该不会是趁我生小孩的时候交了女朋友吧?”
“……”尽管他没有说话,可是她却能感觉到,此时的他正无奈地翻着白眼。
她捂住嘴,让自己不要笑出声来,几秒钟之后,她听到电话那头的他说:“等会儿再打给你,先挂了。”
“哦……”
“不许关机!”他补充道。
“哦……”
得到了保证,他才心满意足地“嗯”了一声,挂上电话。
她看着手机屏幕,想起他刚才说的话,才发现原来最近她的心情也可以用那三个字来概括——空荡荡。
她曾执着、曾努力的一切,忽然有一天被颠覆了,她不再是“袁世纭”,尽管在别人眼里,她还是“她”,但在心里,她知道自己已经不是“世纭”,而是一个……离开了“世纭”了就不知道该如何生存下去的女孩。
她所有的迷惘与恐惧,都来自于那颗失落的心——或许,还有不能预知的未来。
她始终有一个疑问:如果我成为原来的那个“世纷”,那么我还能活下去吗,那些以为她已经死了人能够接受吗,那些以为“世纭”还活着的人能够接受吗?
以及……真正的世纭能够接受吗?
她按下关机键,彩色屏幕变成了一片黑暗,她答应过他不会关机,可是她食言了。就像八年前,她答应会一直陪着他,后来,也不得不食言一样……
周末的晚上,她又一个人整理搬家时没拆开的纸箱子,有一个是妈妈给她的,说是她留在家里的东西,不知道有没有用,要是她觉得没用就干脆丢了。
她打开纸箱,里面果然都是些杂七杂八的东西。高中时买的各类杂志、漫画、小说书,磨旧了的发夹,缺了一条胳膊的蜡人,盖子上印了小狗的圆珠笔……等等等等,诸如此类。还有同学寄来的贺卡,厚厚的一叠,信封都是五彩斑斓的,用橡皮筋扎在一起,好像每一个高中生都很热衷于在逢年过节的时候互相赠送贺卡,好像那是一件多么神圣的仪式似的。
她解开皮筋,那叠五彩斑斓就这样散落在她手里,她抽了一只绿色的信封出来,信封上的笔迹一看就知道是梁见飞的。
世纷:
祝你在新的一年万事如意、心想事成!
PS。祝我们都能考进理想的大学!
梁见飞
1999.12.31
然后是一只大红色的信封,她知道那是宝淑的。
世纷:
祝你新年快乐,怎么吃也不会胖!最重要的是,过年拿到很多压岁钱,请我们出去吃饭哦!哈哈……
林宝淑
1999.12.31
她不禁笑起来,那时的宝淑是胖嘟嘟的,有点婴儿肥的意思,总是苦恼着说要减肥,却又每每抵挡不住美食的诱惑。
她继续翻看着,好像每一封都能勾起她许多回忆,那都是属于袁世纷的回忆,从八年前就停止的回忆……
墙上的钟摆滴答滴答地响着,她的笑容在一瞬间凝结,一个可怕的念头蹿进她心里:妈妈为什么要把世纷的信给她呢?她是“世纭”……不是吗?
她呆呆地坐在纸箱前,所有的思绪都停了下来,她是静止的,世界也是静止的。
她站起身,拿上背包冲了出去,她觉得自己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承认。于是她需要证实,一个完整而彻底的证实。
车子停在妈妈家楼下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通常这个时候妈妈已经准备睡觉了,所以在对讲机里听到她的声音时有些意外。
她打开门匆匆地奔上楼去,门是开着的,门口摆着一双拖鞋。
“什么事这么慌慌张张的?”妈妈果然一边涂着护手霜一边走出来。
“妈……”她开了个头,却不知道怎么接下去。
“?”
“我……”
妈妈停下手里的动作,说:“你该不会闯了什么祸了吧?”
她张嘴,说不出话来。
“到底怎么了?”妈妈有点焦急。
“我……我有件事情想问你……”
“什么?”
“……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
她看着妈妈,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可是妈妈却像是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讶然地“啊”了一声,转过身去,没再看她。
过了很久,妈妈忽然笑了笑,轻声说:“傻瓜,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是你们的老妈啊……”
“……”
“那天早上你们从房间走出来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谁是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