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11-26

风入画: 长笑歌 61 - 完

  [六一]

  阳光刺眼,照在身上却毫无热度,微风轻柔,吹的人却遍体生寒。
  冬日的一切表面看其实和其它三个季节没有分别,只是骨子里面散发着的冰寒凛冽,就像此刻站在街头的长笑,远远望去,只是个逛街累了的小姑娘,只是谁也不晓得她心底的那些疼痛、希冀、黯然。
  天,无比的蓝,云,极致的白。
  冬日的晴天爽朗洁净,很是漂亮,碧蓝天幕之下,街头行人匆匆,小贩叫卖声连连,清幽的花香、令人食指大动的饭香、浓郁的胭脂香等充斥在清冽的空气中。
  欣欣向荣的街道,生机勃勃的人群。
  长笑仰起脸看看晴朗的天,又扭头朝不远处胡同口的苏绿醒挥挥手,转身往别馆方向走去。
  心里空空的疼痛,脸上满满的笑容。
  转过街角,绕到一处卫兵林立的小巷,别馆再望,忽见路边停着一亮金漆蓝帐的马车,车旁有个俊俏的青衣小仆。
  长笑脚步未停,直直朝别馆走去。
  “公主请留步。”身后传来清朗的声音,“辛丞相有事相请。”
  青衣小仆绕到她跟前,作揖,施施然道。“未免老王妃忧心,相爷已先递了拜帖,只是公主不在,才令小人侯与此。”
  “丞相找我何事?”长笑强打精神问。
  从她认识姓辛的人开始,就没遇到过好事,这次辛大家长出面想干吗?
  “小人不知,但相爷说,不会耽搁很长时间,宵夜时分必将公主送回。”青衣小仆恭敬道。
  “我去跟门房交代下。”长笑低头想了想说。
  青衣小仆点头道,“好,小人等公主。”
  花香幽幽飘荡风中,富丽堂皇的别馆在稀疏的阳光下静静矗立。
  屋檐上蹲坐的螭吻悯眼俯视远方,俯视着……阴差阳错的故事拉开帷幕。

  苏绿醒回到家中,只见莫白抱着小男娃在院中晒太阳。
  “田姑娘呢?”她问。
  “不知。”莫白皱眉,“要不是我听到屋里娃娃哭,又无其他气息,还不知道她不在!”
  “别生气,田姑娘跟我们相处时间少,有些生疏是必然,出门自然无需交代,只是孩子丢在屋里很不对。”苏绿醒柔柔道,秀气的眉宇间却全是烦恼。“小斐走了?”
  “没,在做傻事呢!”莫白空出一只手指指后院,又悄悄问,“小长笑可好?有无恼她莫叔刚才隔岸观火的举动?”
  “有……”苏绿醒拉长声音,“怎么可能?笑儿可最崇拜出得厅堂入的厨房的莫叔,怎么会怪你。”
  她引用长笑的原话打趣,本来阴霾的心渐渐亮堂起来。
  想起往日的相处,想起那些逗趣的话语,和小姑娘努力学习生火做饭缝衣摸鱼的情景,唇畔逸起浅浅的笑。
  小斐和笑儿——有那么多牵扯,那么多共同度过的日子,怎会说断就断呢?
  她这一生,曲曲折折兜兜转转才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真心希望小斐能顺利些,再顺利些,就当……老天对她的补偿吧!
  长舒口气,苏绿醒仰望身侧的男子,忽然心念一动,垫脚轻吻他的下巴,悄悄道,“我很满足,白……我很满足。”
  沉稳俊朗的脸上闪过万千柔情,莫白单掌握住妻子的手,微微一笑,尽在不言中。
  后院,苏绿醒在光秃秃地梧桐下找到靠树而坐的儿子。
  他侧着脸,一半隐在树影中,一半露在阳光下,明明灭灭的光线中,俊美的容颜仿佛笼罩着层层稀薄的纱幔,显得遥远而模糊不清。
  微金的丝线在纵横交错的枝干间跳跃飞舞,在枯黄的草地上洒下斑驳的图案。
  她驻足,站在他身侧轻轻道,“小斐,娘不管你有多少不得已的苦衷,对你和田姑娘的关系也没兴趣,如果你还想和长笑在一起,就去解释下,能说多少就说多少,有些事,错过就真的追悔莫及,最后……告诉你,娘亲希望你幸福。”
  说完,叹口气离开,装作没看到树身上斑斑的血迹,和枯草上那些暗红色的小花。
  儿孙自有儿孙福,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
  微风划过草地,带来冷冽的寒意。
  良久,坐着的男子霍地起身,拍拍身上的草屑,足尖轻点,跃出墙外。

  正午的太阳总算释放了些许热情,照的人心暖暖。
  皇家别馆的西南侧,有个独立的院子,虽外面也有卫兵林立,但算戒备最薄弱的地方。
  院子的入口连着别馆,但院子和别馆之间驻扎着很多守卫巡逻,总体来说,小院属于别馆的一部分,但侍卫布置又将其分离开来。
  即使你能轻松进入小院,如果没有准许出入的玉牌和口令,从小院往别馆里闯也很困难,这样的做法,其实更严密的保护了先皇及其女眷的安全。
  未时,皇家别馆西南侧,高高的后墙头,急速掠过一条灰蓝的影子,卫兵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谁也不知道有人从头顶飞过。
  长笑不喜人服侍,所以院中很安静,粗使女仆都在拱门处西边的下人院,凭着对金闶建筑的了解,莫斐岚驾轻就熟找到主屋。
  他走上台阶,忽然驻足,门掩着,但能听到屋中有轻轻的声息。
  “长笑,是我。”莫斐岚立在原地,静静地说,“我知道你在里面,也知道此时,你必不想见我,或许,更不想听我的声音,然而,我还是厚颜站在这里,希望你能听听我最后的辩解。”
  “我对田裳未曾动心,不会娶她,也没打算过一辈子,我照顾她,不是怜悯,不是责任,只是想还自己清白,想你不要误会,对了,忘记告诉你,田裳……曾失去一段记忆。”
  “最初,我觉得她忘记惨痛的过去很好,很好!然而,却未料到她又自行在脑里编撰一个美好的故事,故事中的主角是她和我。”
  “我无法否认,因为,田裳失忆之前,我承诺过她那段不堪回首的事不会告诉任何人。”
  “这是个奇怪的环,我若在她面前否认,就要违背诺言说出真相,若是承认,便生误会,似乎怎么做都不对,只能等她自己想起来。”
  微风徐徐,竹林沙沙作响,仿佛情人间低低的私语,仔细听了,却是女子无声无息的哽咽。
  “长笑,你若有一丝信我,开开门好吗?”莫斐岚握住门柄,低低道,嘶哑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恐惧和悔恨。
  原以为,将她隔开段时间隐瞒过去,原以为,田裳会很快恢复记忆,这事能在不知不觉中销声匿迹。
  他不愿她知道太多,权势争夺中令人发指的丑恶,他看过就行,不需要她听后难受。
  可,终是他太过自信,终是他太想保护她,才失去最佳解释时间。
  他知道,这样的解释若是早些,或许她还会相信,到事情被挑明的现在说来,却有些单薄苍白。
  然而,心里还存了线微薄的希望,希望她能信他,哪怕只有……
  一点点。
  莫斐岚怔怔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看着光线一寸寸变暗,眸中的火焰一簇簇熄灭,刹那归于黑寂。
  她不信他!她不信他!一点都不信!
  微弱的希望一缕缕飞走,飞走,直到心底荒芜空荡,有种凉凉的悲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像一张细细的丝网,缚住他全身,慢慢收紧,收紧,然后,嵌在骨肉深处,撕心裂肺的疼。
  他的长笑……不信他!
  无论他暗地里为两人的将来做了多少努力,无论他费心解释多少,她一个字都不信!
  莫斐岚趔趄着倒退一步,站稳,双手成拳垂在身侧,他敛着眼,遮住某种若有似无的悲哀和疼痛,暗哑着嗓子道,“长笑,我知道刚才所说的你需要时间好好想想,我过些时日再来。”
  给自己一个台阶,再给自己一次希望。
  他转身,缓缓离开,迈出去的步伐很大,落下却极小,从屋门到竹林,百米的距离足足用可一柱香的功夫。
  时辰不算久,却也足够她出声喊住他,足够他的心再被破灭的希望凌迟一次,足够他明白——
  那些相处的时光不足以使她对他有一丝一毫的信任。
  心,被茫茫白雪覆盖,冷的失了知觉。
  灰蓝色的身影纵身一跃,凌空飞起,踏着树枝和墙檐,三下两下,仓惶逃离……

  长笑酉时回到别馆。
  辛丞相找她也没其它事,只是想探探关于四箱财宝丢失后,灵帝同她的对话。
  长笑没想很多,只觉得辛家确实黑手遮天,竟明目张胆探听皇上跟臣子的谈话内容,她并不知道,辛丞相只是再次确认灵帝的用意,故随随便便几句话,让有些举棋不定的辛大家长最终做出——大胆的决定。
  很累,却睡不着觉。长笑坐在热气蒸腾的大木桶中,将头搁在木桶边沿,睁大眼看着上方精致的雕梁。
  有些画面,不敢想,无论怎么安慰自己,想到后仍会鼻子发酸,眼睛发涩。
  事情措手不及的发生,快的她连丝毫心理准备都没,就从云端被狠狠摔落泥中,全身上下,从外到里,除了疼,还是疼。
  然而,仔细想想却觉得这般好傻,好笑,好不值得。
  莫斐岚还是喜欢她吧,她从未怀疑这点,一个人若不喜欢另一个人,不会花那么多功夫陪她做些无聊的事。
  只是,这样的喜欢却抵不过——天意。
  没错,到如今,她宁肯相信师父和田裳之间有……苦衷。
  可是,无论是什么原因,自主出墙也好,被陷害也罢,事实就是事实,结果放在哪儿,端看她怎么取舍,这就像饿了很多天的旅人忽然看到一份牛肉面,汤中有只苍蝇,粗心的旅人没注意直接吃掉,细心的旅人有些把苍蝇挑出来扔掉,若无其事地继续吃面,而另外一些摇头惋惜忍住饿继续往下走。
  这三种人,不知情者最幸福,然而在外人看来却最可怜。宽容大度者其实是屈服于现实,但心中始终会有阴影,至于决绝离去者,则不好说,他们或许会碰到一碗好的,又或者再没遇到,可能拥有一份完整的幸福,也可能在寻寻觅觅追寻中后悔。
  长笑不知道旅人、牛肉面、苍蝇的故事究竟是自己想的还是在哪里看到,只是觉得现在的情况很相似,但并不完全,虽说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她还是想再确定一下苍蝇是否真是苍蝇,说不定……是什么豆瓣酱。
  明明白白的了解一件事,才能彻彻底底的了断,不然,心里总像有根刺。
  这是她重生之后悟出来的道理——要直面人生!
  心底的疼慢慢沉积起来,堆成一座暂时休憩的火山,等待着再次喷发,或者……永远沉寂。
  长笑是翌日下午决定再去找莫斐岚。
  绿姨说,回头让师父来一趟,可是前天她被辛禺家老爹请去喝茶闲聊很长时间,或许他已经来过,若是往日,他没找到她,一定会急得四处找,或原地等,而现在,她有些不敢肯定。
  就如同这这个上午,她以为他会再来,而她却没等到一般。
  街上依然人声鼎沸,太阳比前两日又大了许多,高高挂在天上,很晃眼。
  长笑是在离他们家不远又看到莫斐岚和田裳,莫斐岚带个很普通的面具,可田裳是发光体,所以两人还是成引得路人频频偷看。
  她想单独见莫斐岚,并不是见他们两个,迟疑一下,走进最近的布庄,装作买东西。
  布庄很大,分里外间,楼上下间。
  早有机灵的小伙计迎上来,长笑摆手示意自己想随便看看,伙计知趣退下。
  布匹很精美,这布庄想也是为达官贵人开设,里面人不多,长笑站在门侧墙边的位置,手里拿块布匹样,眼睛却飘到蒙着一层薄纱的窗外。
  窗子很大,刺眼的光线从绿纱幔投射进来,柔和许多,整个屋子亮堂起来。
  说好不想,可心里仍是忍不住猜测不远处的俩人再说些什么,想着想着,幻觉中的两个人就清晰地映入视线之内。
  隔着一堵墙的距离,她能听到莫斐岚说,“回去吃药。”
  隔着一层薄纱的窗格,她能看到,田裳咬着唇,轻轻摇头,眼里有泪光乍现。
  “回去吃药,吃了药,头就不疼,你才有精神照顾孩子。”他的声音很温和,仿佛从遥远的时空飘来,到她耳边,已轻的没了声音。
  “药太苦。”田裳蹙起眉,眼泪几乎掉落。“以前只发病才吃,可现在天天吃,好苦。”
  “往里加点松子糖。”他说,背影在金色的阳光下异常伟岸。
  “刚才那碗被我不小心弄洒了。”滚滚眼泪从明媚的眼中大滴大滴掉落,田裳嗫嚅着,喃喃道,“对不起,莫大哥……”
  “我重煎给你。”他缓缓道,语气是不容置辩的断然。
  “我……”
  “回家再说。”
  两个声音慢慢消逝,两条背影渐行渐远。
  两行透明的伤从眼角蔓延开来,一下,一下……模糊了视线。
  忽然没了知道答案的必要,忽然没了执着追问的念头,他有没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
  他并非只对她一个人好。
  那些相似的对话,换了人,同样在进行。
  没有差别,没有异常,一切如旧……
  心不疼,可泪不停掉落,耳边响起伙计担忧的声音,“姑娘,怎么了?”
  “没事,吃到苍蝇了。”她流着泪笑道,仔细将手中的布样往架子上放好,在布庄伙计错愕的眼神中,扬长而去。
  扬长而去……
  永远的离开这个地方,离开那些美丽的谎言。
  永远,永远……

  金闶四十二年腊月十一,因有刺客潜入皇城,谋刺灵帝,全城戒严。
  莫斐岚得到这消息之时,城门已禁闭。
  他这三日忙的焦头烂额,或许是因为逼的太急,田裳开始不愿吃药,父母轮番上阵无果,只得他自己去催,每次要亲眼看着她喝下才离开。
  得闲,还要偷偷溜到别馆,总要望望长笑,才安心。
  他腊月初九晚去的时候,长笑很安静,似有原谅他的迹象,靠在床头看坊间的小说,烛光幽幽,映衬的小脸有些消瘦。
  他默默看了会儿,离开。
  这几日,空下来,他就一遍一遍地回想两人认识以来的相处情形,似乎总是他在单方面的安排,而她挣扎番后接受。
  她什么事情都跟他讲,而他什么事情都隐瞒,本着发现多少就交代多少的原则,一路走到今天——
  走到差点决裂的今天。
  他从未怀疑,在两年后见面那刻把能说的都告诉她,她会相信他。
  可在她询问过两次后,他都没交代完全的今天——
  他突然茫然而不安。
  一切是他咎由自取。
  他想过了,若长笑这次原谅,他往后什么都跟她讲,也会尊重她的意见。
  两个人相处,本来就应共同面对生活中的喜怒哀乐。
  他什么都想的很好。
  可是,却没等到她原谅的这天。
  长笑不见了。
  在辛家用皇城禁卫控制王宫的前一日,从沛林消失,从他眼里消失,从他身体内……被生生抽离。
  铺天盖地的疼痛和恐惧从遥远的地方涌来,淹没了他……淹没了他。
  一瞬间,阳光不再,黑暗降临。
  他的天,黑了,永永远远地黑了。


  [六二]

  南溪城外十里的空地上,摆放数千个营帐。在层层营帐中间,有一个灰色帐子,比其它的略大,且方圆五米内布满巡逻的列兵,一望便知是主营帐。
  龙卓然坐在帐中,轻啜口茶,敛着眉眼等对面的辛铳说明来意。
  辛铳是辛禺同父异母的弟弟,在辛家向来低调,然而辛任秀却极其看中他,平日两人来往不多,但姻亲关系,总比别人近些。
  “卓然大哥,家父派我在这节骨眼来军营,实在是沛林有大事发生,需告知于你。”辛铳并未寒暄,微微一笑,开门见山。
  “何事?”龙卓然面色一凛,问。
  “腊月十一那夜,圣上遇刺身亡,因事发突然,未有诏书,而先帝在位时,并没立太子,国不可一日无君,现由皇后所出的昌和皇子即位。”
  腊月十一?距现在二十多天!想来辛铳是一路快马加鞭赶过来。
  龙卓然心里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
  辛铳笑道,“卓然大哥不必怀疑,若非朝中百官坚持,战时不易乱军心,国丧和新皇即位的圣旨会一起到达军营。”
  “另外,灵帝曾拟一份诏书,将新册封的清平公主嫁与清泽五皇子共结连理,家父曾有幸目睹清平公主相貌,与那梅卿卿并无二样。”
  龙卓然顿了顿手中的动作,微微抬眼,问,“诏书呢?”
  “因为家父怀疑诏书的真实性,所以暂留手中。”辛铳浅浅笑。“家父觉得皇上再昏庸,也不可能让正在为他拼命的将军心寒。”
  龙卓然没再说话,默默揣测辛铳这话中之意。
  表面看一派淡然,可心中早掀起滔天巨浪,皇上遇刺身亡,手握禁卫君大权的辛家不仅未被牵连,反而连诏书都可取到,看样子分明是已控制皇城。
  辛铳来找他,莫非想……
  他抿抿唇,淡淡道,“多谢岳父大人保全小婿脸面,如有用的着我的地方,铳弟别客气,请直说。”
  辛铳也了解龙卓然这人并不是很爱迂回,所以,即便跟辛家结了姻亲,灵帝照样对他不错。
  他沉思一会儿,展颜到,“并无它事,先帝交代大哥办的事,便是家父想要跟大哥说的话,实不相瞒,如今朝中百官大部分被燕王收买,只是迫于辛家手中所握兵力,暂时屈服,一旦燕王得胜回朝,局势将不能控制,卓然大哥虽手握兵符,可由于先帝遣燕王带兵时,曾有手喻,新兵不编入大营,由燕王调遣,故不受兵符控制,此次出征,虽你为帅,但权利却只有一半。”
  龙卓然并未表态,放下手中茶盏,身子坐正,认真起来。
  辛铳见状,又继续道,“圣上驾崩的消息,皇城虽戒严,但难不保消息不会流传出来,只是快慢问题,我今日说的话,他日必然也有人同燕王这般说,卓然大哥要尽早行动,先发制人,到如今,也只有我们一家人齐心协力才能度过难关。”
  看龙卓然还在沉思,他眉一挑,又徐徐道,“为了你和大姐的婚事,辛龙两府得罪燕王,若他得权,必行报复之事,倾巢之下,安有完卵,请卓然大哥为你身边的人想想。”
  他身边的人?
  龙卓然心里冷笑,浅、师父、田裳自己可照顾自己,只除了……
  辛家要他一起行谋逆之事,大约也是看中他没负累,做事可随心所欲吧!
  只不过,辛任秀向来喜欢留有后路,若只联合他一个,可谓破釜沉舟,怎么可能?
  龙卓然摇头笑笑,“铳弟,岳父大人思虑慎密,可曾想过,若我在战场上厮杀时被人暗算,这……”
  辛铳是个明白人,闻此言,笑道,“卓然大哥虽平日不喜多言,但看事却比辛禺大哥强多了,呵呵……”他稍停一下,又接着说,“燕王筹谋许久,实力自不容小觑,事实上,家父最初的意思是分别派人同你和燕王暗地接头,后坐山观虎斗,那么,无论谁胜出,都不会拿辛家开刀,可辛禺大哥反对这样,他……”
  辛铳笑笑,未再接着说下去,举起手中的茶盏,在空中做个请的姿势,道,“辛禺大哥第一次将自己的性命和我族的全部荣耀压在一个非辛姓外人身上,希望他的选择正确!”
  辛铳的字里行间表示对辛禺的不以为然。
  龙卓然自是听出,可惜,辛禺是下任家主继承人,所以辛铳不得不听命行事。
  现下,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从了辛任秀的意思,若不从,就是等着辛家同燕王结盟,毕竟辛家兵权虽少,却挟天子以令诸侯。
  “卓然必不辜负岳父所望。”他也举杯,以茶代酒,一饮而尽。
  既然决定出仕,既然硬往这堆黑泥潭中跳,就该料到有一天会——身不由己。
  辛铳拿到龙卓然的书面承诺,确保有把柄在手,龙卓然它日不能过河拆桥后,满意离开。
  入夜,龙卓然思来想去,把龙浅叫进来,吩咐两句后,才安心睡下。

  长笑快到南溪时,还未发现战争的痕迹,沿途走来的城镇仍是一片歌舞升平。
  她觉得奇怪,就问马车里同行的姑娘冉翠,这是何故?
  冉翠上下打量她一番,才慢吞吞道,“金闶跟风翌都打了两年的仗,最初还有恐惧,可久了,心里疲塌,便没了多少感觉,反正与其躲躲闪闪过日子,还不如开开心心,该做什么做什么,大家都这么想。”
  原来如此。长笑颔首表示懂了,又听冉翠道,“风翌的国君商驰漠不是嗜杀之人,对老百姓来说,日子只要过的下去,被谁管没多大关系。”
  冉翠说的……很让人深思啊!
  长笑心里想,金闶的爱国教育宣传做的真不到位。
  她浅浅一笑,没再接着这话题聊。
  听着车轮压着地面的咯吱声,望着慢慢后退的风景,心神悠悠荡荡,不知飘向何方。
  走了将近个把月,路上好几次,她都有冲动再返回沛林。
  忽然想起忘记两件事,一是还没当面问明白,就被气跑。二是没耍次泼妇揪住某人狠狠大骂一通,出出心里的郁气。
  这般反复……
  长笑对自己很失望。
  她十分欣赏潇洒果决之人,总觉得只有懂得舍弃,懂得再追求,才会拥有灿烂美丽的人生。
  比如绿姨。
  所以,当她升起返回沛林的冲动时,都会死咬牙关,生生忍住。
  “姑娘去南溪可是投亲?”冉翠突然出声,将她心神拉回。
  长笑怔一下,道。“不是,我想回家。”
  没错,她想回风翌的玉峦公国。
  她的四合院,她的陶瓷店,还有很多熟悉的面孔,近日频频浮现眼前,那两年自由自在的时光忽然异常鲜明起来,鲜明的……她很想很想再去看看。
  这些时日,她总在想,是跑到一个没人发现的地方再次新的生活,还是回到熟悉的坏境但会跟以前的有牵扯,想了很久,才决定还是回来。
  她武功不高,能力一般,兵荒马乱,一届不聪明地女流,陌生的地方……
  好吧,长笑自己承认,她对所处的时空的安全和平性信任度不高,所以一直不敢走出去真正一个人生活。
  再或者说,她重生一来,虽遭受许多,但也遇到很多对她不错的人,每次也都有惊无险的度过,每次都有人……帮助,实际上大大削弱了她独立生活的能力。
  想到此,不免会想到某人,想到某人不遗余力地给她惊喜!
  想到最初的冷淡、试探,以及中间的苦心安排,和后来近一年的甜蜜时光……
  长笑心下黯然。
  其实,他对她真的很好!很好!
  或许,她再也碰不到这么一个人……会像他这般!
  他……
  李长笑,打住。
  她拼命告诫自己:他对你是很好,然而,他对别人也好,你若容忍,就要做好将来面对姐妹一大群情景的心理准备。
  收回飘浮的思绪,怀着复杂的心情,在天际飘起雪花之际,车队到达南溪。
  南溪往前走是曾经的中立城、而目前被风翌占领的连水,南溪和连水之间,是广袤平原和较矮的土丘,可以说易攻易守,就看双方兵力和后勤补给。
  如今,金闶大军和风翌大军都驻扎在此,排兵布阵,采用消耗战法拖着,一日一日,看谁先撑不住。
  长笑知道金闶跟南溪在打仗,已经戒严,故打算绕道催云山,从酋赫直接到呼阑公国,虽也不容易,但应比穿过战场好太多。
  可是,她随行的车队是从兕云到南溪,不经酋赫,所以她要到南溪后,再往回走一站。
  然而,事情就这么巧,长笑刚到南溪,还在马车内,就遇到——龙卓然。
  “下来。”低沉浑厚的男声闪着莫名的怒气在马车外面响起。
  她没动。
  同车的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眼中闪过惊疑。
  下一秒,车帘被撩开,一张俊朗的脸探进来,大手一捞,长笑就被拽下车。
  守城卫兵放行,轱辘的车轮声渐渐远去。
  长笑后退一步,从龙卓然手中挣脱,愤愤道,“好巧!”
  “是好巧!”他咧开嘴,笑笑,“虽说我空闲时都会来城里转转,顺便检查从沛林过来的马车,但却未想过真会碰到你。”
  是啊!她也没想到,长笑勉强扯唇角,垂下眼帘,细密的睫毛划出一道弧形阴影,遮住隐晦莫名的心事。
  故意坐从沛林出发的马车,一路也未曾换乘其它家车辆,不过是……
  然而,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却出现。
  沉沉的痛从心底蔓延开来,龙卓然眉头一皱,没有吭声。
  双双沉默会儿,等她心情平静,他才说,“跟我去军营吧,你爹和你大哥被风翌扣留,我们正想办法营救,到时你们就能团聚。”
  “我不去。”长笑摇头,“我想去风翌。”
  “正在交战,你打算怎么过去?”浓眉紧紧拧起,“别跟我说打算走催云山,呼澜公国早派人守在那儿。”
  长笑默不作声,半晌,才意兴阑珊地道,“哦,这样,那我重新原路返回。”
  龙卓然被噎的差点骂人,他早从同心结的情绪中敏感察觉她心情很差,联想知道的讯息大约可猜出几分,于是,缓缓语气,道,“你被人抛弃了?”
  他向来不是八卦的人,也不像辛禺那般爱揭别人的痛处,可不知怎地,看到对面女子半死不活的表情,心里就来气,于是,几乎带着些许恶意,吐出那句话。
  “你才被人抛弃了,你们全家都被人抛弃了?”长笑红着眼,握紧拳头,冲口道。
  说完,也懒得搭理这人,扭头就走。
  龙卓然朗声大笑,右手急扬,不费吹灰之力制住她,往胸前一揽,跨上马匹往城外军帐中奔去。
  就这样,长笑被掳走,被迫成为一端茶递水的小厮。
  龙卓然说,你就在军中晃吧,这些战士可是多日未见过小姑娘……
  你就想着逃吧,城门只有固定时间开,再往前去就是敌军……
  去,倒杯热茶……
  去,往炉子里加点炭火……
  去,把我这盔甲擦擦……
  走,带你去溜溜马……
  战争没有长笑开始想象的惨烈,两方大军都未全力以赴,然伤亡总还存在。
  本来长笑不用见到这些,可某日闲暇有点小忧愁时,被龙卓然发现,他冷笑着把她拎到伤兵营逛了一圈,后道,“别天天摆出一副死了娘的样子,看看这些士兵,最小的孩子才十二岁,为了混饱肚子来当兵,每日只想着怎么能活下去,哪有闲空想那些风花雪月。”
  受伤的有些是老兵,有些年龄很小,军医只做简单的包扎,并未逐个仔细救治,他们眼眶深陷,嘴唇干裂,可眼神深处,却燃烧着对生的渴望。
  画面很震撼,长笑当时就哭了。
  她曾看过宣传片,饥饿的非洲儿童以及山里困苦的拉煤工,当时心里很难受,之后会主动捐些零用钱给红十字会,求点心里平衡,过几日就恢复过来。
  而这次,活生生看到这群人,看着为了最基本的生存而挣扎的人,忽然觉得自己所谓的难过完全是无病呻吟。
  要只争朝夕的活着,每一日都要开开心心的,坦然对待生命里的每个人、每段情,做到问心无愧。
  长笑心底豁然开朗。
  她认真地向龙卓然道谢,闲暇时,帮着军医晒晒草药,磨些药粉。
  开始几日还挂着面具,后来索性不戴。
  梅卿卿就是梅家人,没什么好遮掩,与其整日躲避、害怕,带个面具还被人找到,还不若就这样大大方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长笑跟龙卓然住同个营帐,中间用厚厚的布帘隔开。
  龙卓然说,“军帐不多,单独给你一顶会引人非议。”
  长笑不吭声。
  龙卓然又上下打量她一番,讥诮道,“放心,就这平板的身材,我还看不上,要不怎会四年来都没对你怎么着……”
  长笑怒。
  她身材怎么不好?穿着宽大的男装,再凸凹看来也没了棱角!
  还有,这四年她跟他在一起的时间没超过四个月好伐!
  长笑愤愤然。
  愤愤然开始了两人同居一室的生活。
  开始,她以为一定有诸多不便,后来才发现,其实没想象中那么痛苦。
  龙卓然睡的极晚,醒的及早,床铺上的被子总是折叠的整整齐齐,脱下去换洗的军装也很快送给洗衣妇,总而言之,他那方小天地干净的不像有人在住。
  不过,也有让人尴尬的地方,就是洗澡。
  长笑洗澡不是觉得脏,而是冬日太冷,她必须用热水驱逐身体内的寒气,才能入睡。
  可军中热水不多,为了节省,每次她用过的水龙老大都会再利用。
  黑线呐……
  她好想回后方城镇南溪!
  除了洗澡,半夜如厕也是问题,在帐篷中尴尬,出去又不安全,因此,长笑晚上都尽量少喝水。
  有时候,她不免会猜测,花木兰是怎么解决这两个问题?
  据说,花姑娘那时还是跟好多普通士兵住同一个军帐,而且也没弄布帘做隔间。
  龙卓然的营帐和燕王不远,长笑偶尔也会碰到燕王,他的伤虽好的差不多,看起来还是很虚弱,一说话便咳个不停。
  燕王每次见到她都笑眯眯,但并未多言。


  [六三]

  金闶四十三年正月十五,元宵节,双方协定休战三日。
  龙卓然心血来潮,决定带长笑回城看花灯,长笑大义凛然地拒绝他,“你还是好好待军营吧,指不定敌军晚上就来偷袭。”
  “那好吧。”龙卓然也不勉强,道,“我们就留这儿,今晚营地其实也挺热闹。”
  我们?她傻眼。
  夜幕很快降临,吃过晚饭,长笑在帐篷里照例走路锻炼身体,等待热水抬进来,龙卓然走过来,看看包在厚厚棉袍中的小人,皱眉,“外面有士兵围篝火跳舞,出去看看,暖和下?”
  “不去。”长笑摇头,这么冷的天,那么多人围一个小火堆,分到她身上的就只剩火星渣子点的温度。
  “你一个人在帐篷里不闷?”他笑笑,伸手去抓她。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他算摸清她的脾气——完全吃硬不吃软。
  所以,也懒的客气。
  长笑眼疾腿快,绕到帐中唯一案几后面,“不闷,不闷,你别逼我,不然我跟你急!”
  “喔,你打算怎么个急法,说来听听。”龙卓然停下手边的动作,跟她隔着桌子面对面站着。
  琥珀色的眸中闪过一道不明所以的光芒,有逗弄、关怀和淡淡的笑意。
  龙卓然的情绪很平和,想来不会再强迫她,长笑轻轻舒口气,暗想,同心结也不完全讨厌嘛!
  正出神,外有有粗狂的声音催促龙卓然出去,长笑大喜,忙不迭挥手,“你忙你的,不用管我,去吧去吧,我可善解人意了!”
  龙卓然很不捧场地嗤笑一声,摆摆手,转身离去,走到一半,又返回来,迟疑下,道,“我待会就回来。”
  长笑:……
  天很冷,热水还没来,还没来!难道要等龙卓然回来才行?
  长笑等不急,决定去伙房问问,刚撩开帘子,一股冷风扑面袭来,她将围脖拉了老高,只露出一双眼睛。
  往前走几步,是林立的卫兵,有个斯文的青年走过来,道,“小吹有事不在,今天我替他。”
  小吹是龙卓然的护卫之一,从长笑过来那天开始全程供她调用,因为营地人多,几乎个个不认识她,怕出问题。
  长笑点点头。
  其实她是想让小吹去伙房看看,不过换个新人,不好意思开口,只得自己勇敢迈步朝前,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新护卫。
  龙卓然的军帐离伙房挺远,走到一半路,快近燕王军帐时,新护卫忽然侧身走到她面前,道,“天气冷,姑娘要不要去韩将军帐篷坐坐?”
  韩将军?长笑一愣,忽然想起燕王本名韩燕京。
  新护卫是……燕王的人?燕王避开龙卓然,找她何事?
  长笑有些摸不着头脑。
  “卿卿,想不想父兄?”燕王和蔼地问。
  “还好。”她模糊回答。
  燕王状似慈爱地望着她,片刻,道,“可怜的孩子!等战争结束,你们一家就能团聚了。”
  长笑完全弄不清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干脆不说话,只是笑笑,又听燕王说,“卿卿可知晓,皇兄既已还梅家清白,而你父兄却仍不愿回金闶的原因?”
  戳人一刀没杀死,准备把人骗回去再戳一次,狗皇帝的意图谁不知道啊,梅老爹那么精明,自然不回。长笑心里腹诽,脸上却摆出茫然的神色,“不知道。”
  燕王呵呵轻笑,“因为我皇兄疑心病重,他既然觉得梅家财富已多到颠覆皇权的地步,那么,所以的手段,只为斩草除根,天桡兄是聪明人,自然不愿束手就擒。”
  看长笑低下头,稍停,燕王接着道,“卿卿,我们时间不多,伯伯就不跟你兜圈子了,我和你父的关系,你或许不清楚,但你只需明白,我们是一条线上的人即可。”
  “风翌对金闶这场战争,其实是你父所挑起,目的同四年前那次一样……”燕王淡淡道。
  四年前那次金闶对清泽?长笑拧起细眉,她知道,就是那场战争,灵帝用欲加之罪害死梅天远将军,宸帝则趁机夺得兵权,为后来的皇位之争添了筹码。
  这次的战争……
  电光火石间,长笑忽然有个惊人的念头,她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燕王。
  燕王摸摸胡子,缓缓道,“没错,天桡兄之所以提供物资给风翌发起战争,只是为了让我握到兵权,只有我得势,你父兄才会安心的回到家园生活。”
  长笑有点囧,其实她刚才是想歪了,以为灵帝又想故技重施迫害龙卓然,忽略燕王那句的重点——梅天桡挑起。
  幸好没傻兮兮的说出这猜测哇,她暗叫侥幸。
  “那风翌得到的好处是?”长笑犹豫下,问,她没忘四年前如同儿戏的战争是一石二鸟之计。
  “风翌没有好处。”迟疑片刻,燕王淡淡道,“风翌国君商驰漠早想攻打金闶,却因装备和后勤不足而迟迟未有所动作,当年,灵帝迫害梅家,他趁机连哄带逼要天桡兄提供起兵所需的钱财,表面为梅家复仇,实则行吞并之实。”
  “天桡虽恨灵帝害他家破人亡,但并不愿毁掉自己的国家,而风翌狼子野心,就算没有梅家财力支持,几年后等条件成熟,照样会攻打过来,天桡于是一面同商驰漠周旋,一面暗地帮助金闶大军。”
  无间道!
  长笑彻底懵了……
  又听燕王问,“卿卿还记得前些日子,你去寻得的四箱宝藏吗?”
  “嗯,据说是梅家宝藏之一,我们寻得后,返回的路上莫名其妙丢了,为此,灵帝跟辛家起了隔阂。”
  呵呵……燕王未语先笑,他又摸一把胡子,眸子闪过深沉莫测的光芒。“那并不是梅家宝藏,卿卿不必对我装傻,天桡和我提过,梅家宝藏的开启方式和梅家金库一样,必须是梅家选定之人才行。”
  冷汗啊……
  长笑佯装热的将围脖取下搭在胳膊上,然后很真诚地傻笑。
  燕王满意地看她一眼,才徐徐补充,“藏宝图是我早先在江湖中得到的东西,结果费很多人力进入山洞后才发现,里面空空如烟,那四箱财宝是天桡后来放过去的,目的一是调龙卓然离京,二嘛就是让本就开始忌惮辛家势大的灵帝疑心加重,从而起内杠。”
  空空如烟……怎会?黄金澄澄的湖水哇!
  至此,长笑完全确认,她真是捡了个超级大便宜!也不知道哪个很有才的同学用这种声东击西之计放置宝藏,却被她和……某人误打误撞发现。
  想到这,她忽然怔下,随即又黯然地强迫自己把心思转到别处。
  比如,燕王告诉她这个的用意。
  “这么说,那四厢宝藏是燕王伯伯派人劫走的?”长笑强打精神道。
  这个比较容易猜,从燕王最后一句话就能判断出来。
  “没错,我按天桡的计划,暗中夺得宝藏,用作装备军队,好抵抗风翌的进攻。”
  原来如此。
  梅老爹真是太太太……厉害了!居然能想出这种计策——从头到尾,灵帝为了一张画的空饼,损兵折将,一点好处没捞到。
  她现在已基本肯定梅家真是没谋反之心,不然,十个灵帝也不够玩!
  “卿卿……”长笑还在消化听到的消息,就闻燕王唤她。
  她抬头,只见燕王很严肃地继续道,“刚才那些话,我知你父兄怕你卷入危险,所以从未告诉过你。”
  她是不知道,但梅老爹不曾说的原因不是……这个吧!
  长笑满头黑线。
  又听燕王道,“卿卿,如果可以,伯伯也不想你知道这些,像你这般年纪的女娃应该开开心心无忧无虑,才不辜负你父兄努力将你排除事外的苦心,然而——”他稍停片刻,才接着道,“眼下有件事需得你来办才行……”
  “……帮我们除掉龙卓然。”缓缓地,燕王轻描淡写丢下一天雷,炸的长笑魂飞魄散。
  她去除掉龙老大?这么抽风的主意燕王到底怎么想到的?
  长笑囧坐当场,只觉眼前大片乌鸦飞过、飞过……不停的飞过。
  见对面女子不言不语,脸上表情很奇特,韩燕惊略微有些不安,沉吟半晌,方才道,“卿卿,你或许不清楚,月前灵帝在上京遭刺身亡,如今国事大半被辛任秀掌控,辛龙本是一家,若他们得势,我和你父将走投无路。”
  “龙卓然为人谨慎,身侧高手众多,我派去的人根本无法近其身,只有你与他同吃同住,若做些手脚容易些。”
  同吃同住……
  长笑泪。
  她悲愤地望着口无遮拦的燕王,默不作声。
  “卿卿,这些时日,我看在眼里,虽龙卓然表面对你不错,但实际上,他是拿你当人质,真正对你好的还是泽安王莫斐岚,前日筑顷传来的消息,辛家控制沛林后,因你突然离去,莫斐岚找到相府,无意间发现桩惊天秘密,辛任秀唯恐消息走漏,居然不顾一切痛下杀手……”
  “那我师父现在怎么样?”长笑心跳一滞,急急打断他的话,问。
  “伤的很重,好在未及心脉,他听说你在军营后,不顾一切要来,现估计已上路。”燕王意味深长道,“卿卿,莫斐岚是真心待你,别为一时意气就断了情分。”
  长笑的心开始缓缓跳动,还好还好,能上路,想必已无大碍。
  她后怕的拍拍心口,随后又生气。
  李长笑啊李长笑,人家自有温柔的田裳照顾,你担心什么!
  人家妻儿俱全,你还想瞎凑合什么!
  打住打住!
  她还在自我纠结,韩燕京已有些不耐,他望望旁侧的沙漏,伸手从怀中掏出一个样式普通的白色瓷瓶,递给长笑,道,“这个化功散,你每日给龙卓然服用少许,一周后,他会在沙场中动武时突然失去内力,猝死于敌手,卿卿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助我和你父成大事,天桡兄若知晓,定感欣慰。”
  带长笑进来的护卫在帐外低声道,“禀韩将军,龙将军已回,正四下寻找梅侍卫。”
  闻言,燕王挥挥手,道,“去吧,卿卿,切莫让伯伯和你父失望。”
  嗯,长笑胡乱应一声,怀着异常复杂的心情……回到营帐。
  龙卓然正坐在桌前看卷宗,见她进来,头也没抬,说,“热水在帘后,都快凉了,你抓紧时间。”
  有些压抑的怒气自心底源源不断升起,长笑诧异地看他一眼,绕到自己住的地方,跳到大木桶中。
  冰凉的身体渐渐暖和起来,她的心情也略微平静,想起今晚的事,不禁有些哭笑不得,随手将白瓷瓶丢到包袱中,寻思着找个机会扔掉。
  虽然嘴上没承认,可心里其实知道,自重逢以来,他对她一直不错。
  长笑连半丝纠结都没,直接忽略燕王的交代,念头转到其它地方去。
  师父受伤了,伤的哪里呢?也不知道现在好了多少……停!这个念头太没营养,想其它的,譬如梅天桡的意图。
  听燕王话里的意思,他表面支持风翌,暗地帮助金闶,这场战争,烧的梅家的钱财,伤的是两国的兵力,待狼烟停熄,双方元气大伤,短时间内不能交战,而各国内,百废待举,梅家又可安心经营商铺,似乎没什么不对,但长笑就觉得欠点啥。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梅家金库以前只是传说就惹来灵帝的窥觑,现在已被摆到台面上来,难道换个皇帝就不对梅家下手吗?
  她不信。
  患难时所有的情谊都真,像少时的灵帝和梅叔父,又像此刻的燕王跟梅老爹,然而,过了当时,谁又能保证今后?
  长笑摇摇头。
  彼时,她只是浅浅思索一下,并未设身处地考虑梅老爹若想杜绝这种命运,会怎么办!所以,眼睁睁看着那般惨烈的结局上演……
  人生,总是有无数个偶然组成一个必然。
  泡完澡,长笑换上干净的睡袍爬上床,炭火离睡的地方极近,一半床铺总是暖暖和和,盖好被子,只露出个脸在外面,她才朝外喊,“好了。”
  按照惯例,大龙会进来,把木桶移出去循环利用。
  可这次,她话音落地好久,都没有动静,就在长笑思付着要不要再喊声时,龙卓然突然撩帘走进来。
  他站在炉前,微倾身,居高临下问,“刚才去那里了?”
  早些不问!现在她躺着,他站着,说话很别扭哇!长笑郁郁。
  “随便走走。”
  “是吗?”龙卓然不置可否重复一遍,锐利的眸子定定看她半晌,忽弯腰,一声不吭将木桶搬走。
  帐外响起哗啦的水声,她翻来覆去,良久,终于昏沉睡去。
  夜深沉而寂静。
  等浅浅的呼吸声均匀响起,龙卓然悄无声息地走到小帐中,怔怔地注视着火光下昏黄不清的小脸,片刻,将眼神投向床尾处半开的包袱内,静静地望会儿,他才将视线调回,走到床边,撩开被子,伸手点向侧睡少女的昏穴,然后,脱下外袍,躺上床,从背后搂住她。
  怀里的女子,蜷成一团,面朝火炉的方向,前面还可堪堪称为温热,后面却冰冰凉凉,半丝热度都无,他轻轻叹息,将她搂的更紧,勉强压下脑中的遐思,闭上眼休息,待天际微白,怀中身躯已热,才起身,穿好衣服,解开她的穴道,去教练场练武。


  [六肆]

  一连几天,长笑都在考虑怎么开口劝服龙卓然放她离开的事。
  本来勉强待着还行,谁想燕王天真地安排她那么个抽风的任务,再待下去还不知道生什么麻烦!
  战事越来越稀疏,大约风翌商驰漠发现金闶并非如他想象那般易攻,不愿消耗太多兵力,所以这几日都未营前叫阵。
  可越闲越见不到龙卓然身影,让她离开的打算一拖再拖。
  这日,长笑整理东西时,看到包袱中小巧的白瓷瓶,蓦然想起忘记处理这个,既然从头到尾都没打算害他,留着无用,说不定将来还会引起误会。
  想到就去做,她将瓷瓶放在腰间的荷包,趁下午在青石上晒草药之际,将药粉洒到土中,瓷瓶本想随处一扔,后来考虑下,决定毁尸灭迹还是要彻底些,于是决定砸碎。
  刚处理成一团白粉,龙卓然就鬼魅般出现在眼前。
  下午的阳光不甚刺眼,长笑拍拍手,微仰脸,有些意外问,“你怎么来这啦?”
  晒草药的地方在营地后方很远,近山,几乎快到城门,只有这片才有嫩芽初发的树林、激流磅礴的大河、整块的青石板以及生机勃勃的土地。
  “无事,就过来看看。”龙卓然淡然道。
  虽然那张俊朗的脸上并无笑容,但他心情很好,同心结这么传达给长笑,连带地,她也很开心。
  “是不是要停战?”长笑欢喜问。
  “你怎么知道?”龙卓然有些吃惊,战火重起,风翌仍没讨到便宜,商迟漠是个精明人,早有停战的打算,考虑些时日,上午遣人过来议和,由于事出突然,根本没几个人知晓。
  “我察觉你心情很好,猜测的哇!”长笑伸出两根手指头,笑眯眯比个胜利的姿势。
  唉,他还是高估了她!
  龙卓然心里叹气。
  情绪能传达是没错,但她从未猜对过他究竟为哪般开心或生气……
  摇摇头,甩掉心底莫名其妙的烦躁,他走过去,盘腿坐到她对面,问,“战争结束,卿卿想去哪?”
  “去风翌。”长笑很干脆。
  哦。龙卓然低应一声,稍停,展颜道,“说说那两年你在风翌生活的事吧,我想听听。”
  果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龙老大破天荒跟她聊天呐……
  长笑停下手中的伙计,跪坐在草地上,笑吟吟道,“一时半会儿说不完,总之哇,我家那个四合院,虽然小但温馨,陶艺馆赚不了大钱却能满足温饱,院子里好多我四处移植来的花花草草,各个时令都有盛开着的鲜花,看来赏心悦目。”
  “风翌很大,我住的那块风景不错,除去交通不便,几乎完美,春天就到附近溜达着踏青,夏天去稍远的水边避暑,秋天盈祁上山狩猎,我便去摘点野果,冬日嘛……我怕冷,基本就在家冬眠。”
  “我家的人也都很好玩,老王师傅惧内,每月的工钱都是他老婆来领,小吕爱养猫,每天上工都有几只大猫沿途护送,有天,甚至跟来两只云豹……”
  欢快的声音飘荡在静谧的林子上空,温柔的光线从刚抽枝的树干中斜射下来,散发着淡淡的幸福味道。
  琥珀色的眸子专注地望着对面的少女,随着她的话,眼前出现一幕幕美丽的图画——春的风情,夏的俏丽,秋的韵味,冬的慵懒,可爱的小院,如火如荼的花朵,忙忙碌碌的众人,笑语嫣然的少女……
  “只两年,卿卿就把那里当成家了。”等软软的讲述告一段落,他侧过头,掩住眸中若隐若现的情愫,微微笑。
  “也不是。”长笑苦笑。“当时并未觉得什么,总觉得自己会离开,总觉得还会有更好的地方、更好的人等着我,可现在回忆起来,还是那段时光最幸福,所以,强烈想回去。”
  “在金闶长大的十几年呢?卿卿难道不留恋?为何非要去风翌?”他静静问。
  心里还有一句未出口的话,如果,他也准备这么一幢四合院,如果他也给她随心所欲的生活,那,可不可以留下?可不可以……
  金闶长大的十几年,她根本没有印象地说。长笑心里暗道,忽然忆起要说服龙卓然现在就放她离开,想了想,于是说,“龙卓然,有件事你一定要相信我。”
  “何事?”他挑眉。
  “我不是梅卿卿,真的,不骗你,我本名叫李长笑,至于怎么阴差阳错卷进来,其实有很多苦衷,说来话长,就不一一叙述,总之,你知道我不是卿卿就好。”
  她说完,屏住呼息,一脸期盼地望着他。
  “然后呢?”龙卓然不置可否,淡淡问。
  就这反应?长笑有点失望,随即又欢喜起来……
  最起码,他这次没捏着她脖子要求收回这句话,有进步,不错!她满意点点头,收起纷杂的思绪,接着说。“李长笑对金闶没有感情,也不想在军营同梅家父子上演相见欢,对争权夺势、尔虞我诈不擅长,李长笑只想单单纯纯过日子,找个脾性相投的……呃、地方,和和美美走完剩余的日子。”
  长笑说的太溜,差点把找个脾性相投的良人嫁了这话说出来,幸好她反应快,硬生生拐过弯。
  大龙同学可要面子啦,自尊心又强,俩人虽貌合神离,但名义上到底还是夫妻,她追求幸福生活的打算彼此心知肚明就好,千万不能说出来!
  她笑眯眯想。
  可惜,向来这种话题都含糊掠过的龙卓然,意外认真,问,“卿卿心里脾性相投的良人是什么样子?”
  啊?还是被听出来了,长笑有些发窘,为掩饰尴尬,她胡乱说道,“都知道我不是卿卿,你还是叫我长笑吧!”
  龙卓然顿下,朗笑道,“我还是习惯叫你卿卿,来,说说,卿卿喜欢什么样的男子?”
  大龙今日很放松呐!这架势,真真一副跟弟妹谈心的好大哥形象!
  长笑抿唇,浅浅笑,很诚恳地天外飞来一句,“龙卓然,我发现做你弟妹会比当你妻子幸福很多。”
  龙卓然一愕,随即勾起唇角,意味深长道,“不一定。如果你有错觉我对妻子比对弟弟好的话,那是因为,我并未把她当成亲人。”
  炯炯有神的眸子定定的望着她,心里升腾起淡淡的期待和倦然,以及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意。
  长笑有些不好意思。
  也对,辛酥、田裳还有她嫁给他都是各自的目的,严格来说,虽人嫁过去,但感情上却未上升到亲人的高度,她这么早下出——他对妻子不好的结论太草率。
  不谈这个,长笑歉然笑笑,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我心目中的伴侣,要有很强的责任心,脾气好,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愿意花时间耐心陪伴照顾家人,重情义,坦诚,只娶我一个,对爱情和婚姻都忠诚。”
  只娶我一个,对爱情和婚姻都忠诚……
  软软的声音中夹杂着不容错辨的决然和刚烈,若有似无的感伤缓缓爬上秀雅的小脸。
  话音落地,长笑心里忽然一痛。
  龙卓然默不作声,良久,才沉沉道,“前面的条件很普通,后面两条,很难有人符合。”
  “是呀。”长笑勉强扯扯唇角,“人这一生,回首的时候觉得短,但过日子的当时却认为长,所以,很难有不变的感情。”
  微风轻拂,淡淡的草药香扑鼻而来。
  “卿卿,等战事结束,我送你回风翌。”龙卓然突兀地开口。
  “谢谢。”长笑条件反射道,片刻,猛然发现这话间接承认会留下,犹犹豫豫好一会儿,才又貌似关心地说,“你去风翌,会不会很危险?”
  龙卓然眯起眸子,定定看她半晌,瞅的长笑心里发虚,才慢慢道,“无妨。”
  “可是,我不想再待军营。”长笑急了。
  “可是因为燕王?”沉默好久,龙卓然冷不丁问,锐利的眸子盯着青石上的碎瓷屑,抬起后,却十分温和。“为何不动手?”
  长笑一愣,随即醒悟过来,“我不会无缘无故伤人啦!”她解释。
  “就这样?”他反问。
  “你是龙浅的大哥。”她思索会儿,又说。
  “还有呢?”他穷追不舍。
  “没了。”长笑再迟钝,也觉得不对劲了,她仰起脸,悠悠问,“你到底想听什么答案?直接跟我说嘛……”
  大龙脸色开始不自然,心里有些困窘。
  她极力憋住笑,心想,原来龙卓然只是装酷哇,脱掉冷硬的外壳,他跟小浅还真像。
  长笑正得意的总结,两道恼羞成怒的视线狠狠瞪过来。
  “回去了!”龙卓然起身,硬邦邦甩下三个字,自顾离开,走几步,没听到有脚步声,一回头,却见她正弯腰将晒干的草药往布袋里装。
  落日的余晖洒在悠然自得的小脸上,衬得纤细的侧影越发娴静如水。
  心头缓缓涌起淡淡的温馨,他斜靠在树干上,一言不发地望着,望着……只想时光停驻。
  然而,下一秒,这般美丽的景致就被破坏殆尽。
  长笑直起身,低着头,用手背拼命揉眼。
  龙卓然一个跃步跳过去,问,“怎么了?”
  “不知道,这时候又没柳絮飘,也没蚊虫飞,今天风也不大,不知道什么掉眼里了!”长笑郁郁不已。“没事,流流泪就好。”
  她说着抬起头,右边眼眶泛红,疑似有泪涌出,而左边一切如常,整张小脸的表情很严肃,很委屈,看来非常……可爱。
  他凝神注视片刻,忽然弯下腰,无声无息的笑。
  “笑什么?没同情心的男人!”长笑愤愤道。
  “你别动。”龙卓然走过来,边笑边说,“我刚才看清楚了,是一根睫毛跑进眼里,别动,我帮你弄。”
  “不要。”长笑拒绝,继续拿手背蹂躏右眼。
  言情小说上可是经常写到这幕,不管是男主女主男配女配随便排列组合,一个帮另一个吹眼中的沙子,不是情不自禁,就是很无邪的画面被突然蹦出的第三人误会。
  她才不要。
  又不是多大的事!
  长笑心里弯弯曲曲绕一圈。
  龙卓然止住笑,面无表情看看她,摇摇头,自言自语低低道,“怎么忘记你是吃硬不吃软的性子了?”
  “你想干什么?”长笑警惕问,话音未落,就见龙卓然右手轻拂,她便不能动弹。
  “你想我干什么?”他不温不火地反问,随后声音猛然一凛,道,“眼睛睁开,就一下,很快。”
  “不要你弄,我就喜欢红眼!”她垂死挣扎,边说边眨眨红通通右眼,以证明所言非虚。
  龙卓然不理会她,身子前倾,凑近,左手撑开她眼皮,右手飞快在她眼前一晃,然后解开她穴道,淡淡道,“好了。”
  呃,不是吹的哇!长笑傻傻地想,早知如此的……不暧昧,她还挣扎个啥?
  龙卓然手脚很快,已把草药全塞进袋中,拎着起身,往前走,长笑习惯性地又揉一次眼,跟在后面。
  林子里本没有路,需要不时猫腰从树与树之间穿过,地上铺着厚厚的枯枝落叶,大大小小的石块东横西沉。
  长笑眼刚好,走的不快,龙卓然长腿一迈,噌噌几下就把她甩的老远,长笑也不急躁,仍旧慢慢悠悠,有些枯叶下面是滑溜的青苔,没踩稳容易摔跤,林子又密,她的轻功勉强能飞到树头,要想踏树而行,估计还要再穿一次……才有可能!
  正专心走路,龙卓然又噌噌绕了回来,手中体型庞大但重量很轻的药袋已不在。
  “这边。”他伸手扒开树枝,示意她过去。
  长笑晃过去,分神随口道,“没事,我自己会走。”话音刚落,脚下一滑,就朝前扑去。
  龙卓然一个箭步冲过来接她。
  “不用,不用……”长笑左手挥舞着想抓住身侧的树干,右手反着推龙卓然,结果,树干没抓到,却成功扑到听闻她话语中推拒后、冷脸原地刹车的他……身上。
  摔落刹那的姿势很优美,定格时的造型却难堪。
  无比的难堪!
  是这样,脚尖勾在一块凹进的坑里,两条胳膊条件反射地搂着他的腰,整个身子搭半空,而仰起的小脸猛然撞向龙卓然的小腹。
  一秒,或许只有零点一秒。
  长笑羞愤地松开手,做自由落体。
  几乎同时,龙卓然双手捞着她往上提——
  他的动作很快,幅度也挺大,于是,被提高的长笑毫无障碍的用唇刷过他的……唇。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她的脑海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唉,笨女人!
  他的脑海也跳出一句话:人家不要活了,居然趴那里,好丢脸啊好丢脸!
  长笑一站稳立即推开龙卓然,惊魂未定地问,“你刚在有出声骂我笨吗?”
  “没有。”龙卓然肯定地摇头,锐利的眸子一眯,忽然笑着问道,“你刚才心里可是想,不要活了,好丢脸!”
  闻言,长笑顿时呆愣当场!


  [六五]

  好诡异!
  为什么会这般诡异,难道她在不知不觉中和大龙同学的感情升华到另一种高度,才导致同心结完成自我进化。
  穿越的人生果真玄幻的让人风中凌乱。
  长笑皱眉苦思,想来想去,还是摸不着头绪。
  最后只得回忆自己觉得丢脸那话时,俩人的动作,好像是摔倒,被捞起,接着……
  接着……
  她瞪圆了眼睛看着上方总是紧紧抿着的红唇,脑子轰地乱成一团。
  不会吧!难道亲吻就能听到对方心里话?
  长笑还在怔怔地想,上方的阴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来,粉唇攸然被噙住,一股混合着药味和草香的男人气息扑鼻而来。
  苦苦地,凉凉地,龙卓然刚才喝的菊花茶?不对,他在亲、亲……亲我?
  果真如此,同心结要亲嘴才能听到对方心里的话,卿卿,我做试验。
  好了吧?放开我!
  嗯,这就。
  什么都不要想,不要想,一只青蛙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扑通一声跳下水。两只青蛙两张嘴……
  只是刹那的时间,两人脑海中的想法悉数传到对方脑中,长笑最后的印象是,她为了不让龙卓然偷窥到想法,在数青蛙。
  然而,数着数着……大脑便一片空白,压在唇上的濡湿不仅没有退开,反而变本加厉重重辗下。
  一瞬间,五彩光华从半空洒下,她的身体因为陌生的激情而不安,因不安而颤栗发抖。
  无法思考的脑海中忽然跳出一行话:这般唇舌相缠能心有灵犀,若是做爱呢?不知是什么滋味,真想狠狠压在身下肆意……
  长笑猛然警醒,她歪过头,用力反手一推,而同时,龙卓然心里暗叫坏了,刚松开手,突遭此外力,晃了两下稳立在地,而长笑却蹬蹬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到地上。
  空气里静默的可怕。
  龙卓然跳到五丈之外的地方,垂下头望着满地枯枝,一声不吭。
  长笑惊魂未定,抬起下巴,小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怒骂,“你不要脸。”
  他沉默。
  “你下流!”
  他继续沉默。
  冷风吹来,天色像是忽地暗了。
  长笑猛然起身,也顾不得路不好走,就向外冲,没走两步,眼前晃过一道黑影,左手霍地被人捉住。
  “男人都下流,男人都不要脸。”龙卓然将脸撇向旁边,闷闷道。
  每个男人,寐寐思之的女子在怀,心里都会有这种冲动,他不觉得自己多下流,只是……尴尬。
  被她听了去。
  默默放开掌下软若无骨的小手,将脸转回来,后退一步,神色复杂地看着对面女子,半晌,叹口气,低低说,“我去叫侍卫把你的马牵过来。”
  说罢,转身大踏步离去。

  夕阳落下地平线时,天际刮起大风,不一会儿,细碎的白雪从半空纷纷扬扬洒落,片刻功夫便给灰色的帐篷戴上一顶银白的帽子。
  天际暗沉如墨。
  长笑蜷缩成一团,仰躺在床上,望着黑乎乎棚顶,睡不着觉。
  今天下午的事让她心烦意乱,考虑良久,决定还是悄悄离开。
  任谁遇到这种情况都别扭吧,虽然心里明白是男人面对稍微像样的女子都会这样YY,龙卓然如此,师父应该也是,但是真明白他们的想法,就觉得很……不爽。
  她翻身,睁大眼睛,静静地想。
  要回南溪,必须偷龙卓然的入城令符,甩掉卫兵,借着跟军医采药、晾晒时溜走,这些事情分开都好做,但和在一起就要占用点时间,而且到南溪后必须快马加鞭到临城酋赫。
  前些日子天好,还能入山,而现下大雪降临,根本找不到向导,也就是说翻过催云山回风翌很不现实。
  要不,回金闶找个小地方暂且待段时间,等局势稳定再回风翌?
  胡思乱想着,迷迷糊糊入睡。
  龙卓然回到帐中时,已二更,撩起门帘,淡淡的暖香迎面而来,他脱掉被雪打湿的棉袍,盘膝坐在榻上运功,待体内暖和,才起身,悄无声息走到左侧布幔之后,像每个夜晚一样,点住床上女子的穴道,搂她入睡。
  均匀的呼吸声绵长而细微,怀中柔软的女体随着呼吸轻轻起伏,清冽的空气忽然变得干燥无比,本是温热的身躯刹那灼烫起来。
  他霍地将怀中的娇躯扳过来,片刻,猛地将唇凑上去。
  试验下昏迷时同心结能不能传递心中所想,就一下下,他对自己这么说。
  然而,刚触到温软的唇瓣,便无法控制,他支起上身,压在她的上方,一点一点加重亲吻的力道,恨不得将她含在口中,颤巍巍的大掌探入松松的亵衣内,在如绸缎般光滑的肌肤上来回游移、摩挲。
  男人闷闷的呻吟、粗粗的喘息声在静谧的夜犹显刺耳。
  “女人,我想狠狠要你!”他咬着她的耳朵,恨恨说。
  “你这个妖女,迷惑小浅不说,还让我……”他说着,忽然停下,翻身滚到一旁,大口大口呼吸,半晌,仅着里衣坐起身,借着炉火的萤光,呆呆注视着睡的香甜的小脸,忍不住苦笑。
  他的自制力呵……
  一天之内瓦解了两次!若引以为豪的自制力都没了,还能干什么?
  他咬牙,将她连人带被抱在怀中,只穿单衣的精壮身躯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直到四更,方静静离去。

  早上的气氛很僵硬。
  长笑浮躁地看着龙卓然,心里想,怎么还不走,还不走……
  他要是待在帐篷一天,要她的计划怎么展开!
  想到这儿,茶也喝不下,于是,端个杯子坐到外面,从门帘的缝隙看着帐外飘飘白雪,发呆。
  这么冷的天,她会不会路上就被冻死?
  老天每次都跟她作对,长笑愤然。
  “卿卿——”身后传来低沉的叫唤声。
  长笑捧着热乎乎的茶杯,身子一僵,不肯回头。
  从昨天下午到现在,她开始进行单方面冷战,用以宣泄心口的怒气。
  他就跟无知觉一样,出门还继续交代,该说什么继续说,也不管她有没回话,这点让人很……郁闷。
  好在同心结能感受到他心情很沉重,并不是很好,长笑才稍微舒心一点。
  “卿卿,你收拾下包袱,中午吃过饭,等雪下得小些,让小三送你去我师门待一段时间。”龙卓然心平气和地说。
  长笑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猛然回身,却见龙卓然头也未抬,专注地看着桌子上的地图,接着淡淡道,“我师门离这并不算很远,一旦确定两国休战,你再回风翌。”
  这安排……比她设想的好多了!
  长笑有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平白接受他的好意,想了半天,未再扭捏,大方道,“那……多谢啦!”
  “客气。”龙卓然说完这句话,没再言语,只仔细地看着桌上的卷宗和地图。
  长笑行李不多,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好,然后捧着茶杯暖手笑吟吟踱到前面,又坐到帘后眯着眼,从缝隙看漫天飞雪。
  忽地,她想起一件事,急急走到龙卓然身边道,“对了,我不用小三送,你现在处境很危险,他还是留下保护你为好。”
  龙卓然抬起头,俊朗的脸上挂着一抹好奇,“卿卿可是担心我?”
  他打趣地问。
  长笑点点头,随后,又悻悻地反问,“你说呢?”。
  他的笑容越来越大,站起身,绕过桌子,走到她旁侧并肩而立,歪过头,道。“你放心,他们不敢明目张胆下手,再说,我身边还有不少好手。”
  “难说,突然开战,突然休战,跟儿戏一般,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这时下手最方便。”她想起燕王所说的话,皱起眉头,拐弯抹角提醒龙卓然。
  也不知道怎么说好,梅老爹挑起战争的意图似乎没有成功,停战在即,可双方主力部队消耗不多,金闶的帝王花个几年的时间仍可重整旗鼓,而后无事生非继续找梅家的茬。
  梅天桡花了四年的时间布置,应该不是这样的结果!
  长笑越想越不安,可一点头绪都没。
  平日里,这种事跟师父一说,也总能被他猜出几分,好做打算,可现下?
  她侧过身,刚仰脸,两道探究的眼神从上而下投射过来。
  “卿卿,可有话要说?”他温和问。
  不知怎地,这般温和的声音,这般亲切的表情,却让她想到昨日,长笑脸一红,赶快低头,装作抿茶的样子,匆匆道,“没,没有。”
  淡淡的羞赧透过同心结传入他的心中。
  龙卓然也将头扭向一边,微微笑。
  “卿卿——”过了会儿,他又叫。
  嗯。
  “昨日的事,我想对你说声……”他停下,迟疑地望过去。
  说对不起?要道歉?哈哈……长笑心底升起浓浓的期待。
  龙卓然意味深长地看她,攸然轻笑出声,半晌,才接着说道,“我没觉得自己有错。”
  啊?长笑呆住。
  龙卓然朗声大笑。
  他就知道她心里想听道歉,所以,本来到嘴边的歉意硬生生被他重又吞回喉咙,就不如她的愿!呵……
  看,每次她的情绪波动,他都明白她在想什么,只是……
  沉沉的笑声蓦然停歇,刚明媚的心情又渐渐黯然。

  离别的时刻很快到来,吃过晌午饭,龙卓然出去一趟,长笑把能穿的都套身上,坐在帐篷中等他去安排。
  没多久,龙卓然就披着雨蓑回来。
  “走吧,马车在外候着。”
  “好,龙卓然,你保重!”长笑乐淘淘地开始道别。
  他的脸黑了一下,“我送你到南溪,这话留着待会说比较好。”
  “没事,没事,偶等下再说一遍就行。”她扬扬手,不以为意。
  长笑的好心情维持到看见燕王为止。
  燕王说,“卓然,风翌的使臣刚才说,为表明休战的诚心,明日将放梅老将军的哥、侄儿回来,卿卿不要去接父兄吗?”
  就这样,她又被迫留下。
  军营里一直传着个流言,说风翌只所以来进攻金闶,全是昔日财大气粗的梅家支持,长笑心知肚明,要是皇帝再想生事,这个将来就是借口。
  同时,风翌怎么会舍得放开梅天桡呢?
  长笑越想越迷糊,干脆就不再考虑这些。
  梅老爹那么精明,肯定无事。

  雪停一夜,翌日,老天又兴致勃勃往下洒雪花。
  长笑穿着厚重的棉袍站在军前,她的对面,是整齐而立的风翌军队。
  雪很厚,一脚踩下去没过小腿肚,远远地,两个人慢慢踱来,一着青袍,一着黑袍,未穿雨蓑。
  风很大,吹得雪花直往人眼睛里钻。
  长笑眨了三次眼,视线里的黑点就成了清晰可见的人影。
  梅老爹气度从容,一如印象里的霸气和硬朗,卿书大哥也沉稳许多,不过脸又变回原样,只是少了那道刀疤。
  “卿卿,你过来。”大约离众人十丈之遥时,梅天桡忽然止步,出声唤她。
  长笑愣神,正犹豫,只听燕王低低道,“梅姑娘,你爹唤你。”
  她有些不安,忍不住抬头看向身侧。
  龙卓然眯眼看了看梅家父子所立之处,暗想,即使有人假扮,也不能掳了卿卿全身而退,于是,点点头。
  长笑怀着忐忑的心,迈着小步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
  心里猜测,梅老爹肯定又像去梅家金库时,需要她跪拜天地师君亲了。
  果然,长笑刚走近,梅卿书便拉着她,随梅天桡一起,面朝故土跪下,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才起身。
  雪晃的人眼花缭乱。
  只听梅天桡沉声说道,“龙埕梅家第七代掌令梅天桡携子卿书、女卿卿叩故国安好。”
  四下寂寥,只听呼呼的风声卷着雪花肆虐,片刻功夫,来时的脚印就被覆盖薄薄一层。
  “我梅家数代忠心耿耿,未曾做过丝毫对不住金闶之事,灵帝昏庸无道,听信谗言,诛我一族,故携儿逃至风翌。”
  “风翌国君对我梅家有相助之谊,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故曾取薄产一二,赠与其,聊表谢意。”
  此言一处,金闶军队顿时哄然一片。
  梅家私通敌国……
  果真是他背后支持风翌起兵……
  居然当众承认,好气魄……
  ……
  声音不大,但也足以让长笑三人听道。
  她抬眉望望远处未曾制止士兵讨论的燕王和龙卓然,又调回视线,悄悄打量梅天桡。
  温和的面孔,霸气的眉眼,乍看清风疏月般儒雅,又瞧铁马金戈样粗狂。
  长笑总共见过梅老爹五次,可次次都有不同的感受。
  梅家人丁虽少,却个个鲜明出众,她想想一袭火红,纵马扬鞭的卿卿,忍不住气馁地摇头,再次自卑起来。
  等喧嚣声渐渐退却,但见梅天桡仰天大笑,道,“送风翌之财,只为报恩,众人皆骂我梅家叛国,低头看看你们身上所穿盔甲,脚上所踏战靴,手里所握弩箭、兵刃,哪样不是我梅家所赠?”
  “金闶二十九年,属国战乱,梅天远为帅,率数十万士兵东征西讨,平定疆土,当时国库空虚,所需一切,皆梅家赞助。”
  “金闶三十二年,水患,当时江南一片,汪洋成海,百姓流离失所,官粮不足,从梅家借粮万担,我父言,国家有难,匹夫岂能坐视不理?故将此粮悉数捐赠官府,又赠银若干。”
  “金闶三十三年春,泗潜瘟疫横生,梅家从各国购得数百车草药,往疫地送。”
  “金闶三十四年夏,西部大旱……”
  ……
  悲怆的声音一声高过一声,随着飘舞的雪花打转。
  风里的嘈杂声越来越小,直至无,每个人连呼吸都越来越轻,雪花深处,浓重的悲凉随着一条条淡淡的话语铺天盖地笼罩四野。
  “你们说,究竟是梅家对不起金闶,还是金闶对不起梅家?”
  低低的呜咽声在长笑身侧响起,她扭头,看到梅卿书红着眼眶,紧抿着唇,遥望着南溪的方向。
  故国千里,繁华成空,曾几何,铁血丹心,忠胆映天地,义魂照日月,而如今,抛却满腔真情,机关算尽,只为旧山河。
  “我梅家何辜?”梅天桡仰面狂笑。
  猎猎青丝在风中飞舞,浓化不开的悲哀折射在每一瓣飞扬的雪花中。
  “不过是为了先辈留下的积荫,不过是为了梅家金库,便以欲加之罪抄家灭族,可怜我祖上还传遗训——金库中的钱财用于国难当头,救国之用!”
  “救国!救国……我梅家数代勤勤恳恳,呕心沥血,所赚之物,皆用于救国于危难,救民于水火,可,那纸诛令下来,谁又曾想过这些?谁又曾来救梅家?”
  撕心裂肺的笑声张扬地在半空盘旋。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喃喃轻笑,眼际眉梢的雪融后,顺着脸颊蜿蜒留下,点点滴滴,似斑斑泪痕。
  “卿书,卿卿……”梅天桡慢慢转过身,仔细望着身后的一双小儿女。忽然道,“我,梅天桡,为宽圣心,现当三军之面,绝我梅氏一族,自此后,梅家金库将永绝于世。”
  话音未落,他猛然出手,冷冷的匕首泛着蓝荧荧的光芒刺入梅卿书胸膛。
  刺眼的雪色中,梅天桡将匕首拔出,黑色的鲜血喷薄在银白的大地上,蓝袍被浸染,梅卿书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上方,嘴唇蠕动两下,终是一个字未吐出来,眼一闭,轰然倒地。
  轰然倒地……
  长笑呆呆地望着脚下。
  脚下……片刻前还曾鲜活的梅大哥,在她的注视下……轰然倒地。
  “卿卿,闪开——”遥远地地方传来焦急的怒喊,她蓦然回首,却见一片无情的冷光当胸袭来,速度之快,让人无法躲闪,只得眼睁睁望着冷硬的匕首一寸寸逼近,逼近……


  [六六]

  再死一次,会不会又附身到阿狗阿猫身上重来一遍?
  然后,遇到不同的人,做着相同或者不同的事,看悲欢离合幕幕上演,缅怀已成为过去的现在,纠结又未圆满画上句号的感情,这样的人生呵,其实……很无聊!
  生命的珍贵在于只有一次,在于那些前尘往事成灰,在于抓不住的流光飞逝。
  她不要跟过去的一切成陌路,不要死,也不稀罕不知有米有的……再重生!
  长笑不知从哪来的灵敏,身子往后仰,直挺挺倒下。
  嘶——厚厚的棉衣被划破,露出白色中衣,她不敢稍作停留,像旁侧滚去,蓝荧荧的匕首如影随行,紧紧贴合过来。
  无论她如何躲闪,仍被清冷的蓝光笼罩周身。
  凌厉的攻势,见血封喉的毒药,长笑最终绝望。
  入目处,刺眼的亮白,天际的飘雪、匕首的冷光、卿书大哥僵硬的身躯、梅老爹流泪的脸、以及……一双焦虑的琥珀色眸子,定格在她的视线里。
  “龙卓然,你——”耳畔传来梅天桡重重的惊呼,而后,悲怆的狂笑声和着雪花在天际回荡。“哈哈……想不到我女卿卿居然嫁了这么一位重情重义的夫君,你可知道这毒名为毁天,根本无解药,见血封喉,罢了,罢了,卿书已死,卿卿活着跟死去并无多大意义,梅家……到此结束。”
  “老夫去也!”
  森然的匕首在半空滑过一道弧线狠狠戳入梅天桡的胸口,他趔趄着晃到梅卿书身边,缓缓坐下,“儿呀,你莫怪爹,下辈子,记着不要做爹的孩子。”
  他低低笑,眼里流出红红的血泪,蜿蜒在瞬间老去的脸上,已成青黑的大掌缓缓抚上薄薄白雪覆盖下、圆睁着不可置信的眼,“安息吧,孩子。”
  他呜咽地笑,笑声未绝,整个人倒在梅卿书身上,牢牢护住已冰冷多时的儿子。
  金闶的大帅中毒……
  国君,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风翌杀过来……
  金闶的儿郎,尽忠皇上的时候到了……
  悠远的号角,震天的鼓声,士兵的冲锋时踩在雪地的咯吱声,踏踏的马蹄声、箭雨破空的萧萧声在旷野中混杂交织,合奏着磅礴大气瑰丽无双的曲子。
  漫天雪雾中,紧紧抱着她的手臂轻轻一松,无力下垂。
  长笑急忙翻身,拉着他曾修长结实的胳膊架在单薄的肩头,“龙卓然,你别用力,我马上背你回军中,找大夫看看。”
  “别,卿卿……”龙卓然低低道。“这毒药很霸道,即使我封住穴道,也不管用。”
  他勉强笑笑,抬眼,看着前方,道,“待会往西走,先躲林中,大军不易找。”
  “卿卿,对不住了,不该强留下你。”
  “这话等你伤好了再向我道歉。”长笑急的泪花直落,她半背半架他,吃力往前挪。
  然而,话音未落,便被铮铮的马蹄声打散在风中。
  “左中队,保护龙将军。”
  “右一,从左侧包抄。”
  “铁骑,随李将攻入敌营……”
  燕王发号施令的声音在风雪中听的并不真切。
  他的身躯不住下滑,下滑……
  搭在胸前的大掌渐渐泛起青紫。
  “卿卿,我若死了,请代我好好照顾赢然……”搁在肩头的俊脸微歪,凑到她耳边,沉声道。
  “我才不,小浅就你一个亲人,你要敢死,我把你制成干尸挂在他腰上!”浓浓的恐慌疾风骤雨般袭来,厉声威胁中夹杂着掩饰不住的哽意。
  他轻轻笑,呼出的气息吹在她颊边,带些悲凉的旖旎和诡异的绮丽。
  兵戈铁马相撞声不绝与耳,仿佛从遥远的时空传来,又仿佛在耳边厮杀。
  有一队士兵牢牢地围住他们俩,没有敌军冲入,也没有人过来……帮长笑一把。
  身后的男人不再说话,她急了,一边加快脚下的步伐,一边说,“龙卓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现在不能死!”
  “我知道。”他沉沉笑。
  “龙卓然,我还欠你银子没还清,你得活着!”
  “我知道。”
  “龙卓然,你若死了,这么多年辛苦经营的一切就烟消云散。”
  “我知道。”
  “龙卓然,你的野心、抱负还未实现,要努力!”
  “我知道。”
  龙卓然……
  肩上搭下的掌越发的紫,紫的近乎黑,他吐出的话也越发的轻,轻的几近透明。
  “长笑。”他忽然开口唤她的名字。
  她霍地转头,却听见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别哭……”
  压在肩上的脸,擦过她的唇,重重垂下,垂下……
  长笑,别哭——
  我终于叫了你这个名字,其实,早就知道,你不是卿卿。
  那日,你问我为何不叫你长笑,怎么说呢?呵呵……
  卿卿是吾妻,而长笑,却不属于我——龙卓然。
  别哭,长笑。
  愿来世,再做夫妻,只盼到时,老天不再作弄于我。
  脑海中跳出长长一段话,随着心底最后的温热消逝,压在肩上的身躯缓缓坠下。
  她坐在雪地中央,傻傻地抱着他,喃喃自语:龙卓然,我不哭,你别吓我好不好?
  “龙卓然,我不要你为我而死,我要你活着……”
  “龙卓然,你为什么救我?为什么拿你的命救我?为什么不丢下我?为什么……到最后不肯丢下我的是你?”
  “龙卓然……”
  风越刮越大,雪越下越密,模糊了视线,封住了听觉。
  她的泪,仿若永远不会干涸的小溪,蜿蜒流下。
  金闶四十三年二月初六,史书载:……风翌见金闶主将受伤,撤回停战协议,突然袭击,副帅韩燕京奋起抵抗,双方主力尽出,血战三天三夜,一夕之间,白雪为血水所溶,艳红泼地,浸染沙丘……


  [六七]

  大漠的天,晴朗干燥,云彩很低,若大片棉絮沉在头顶,仿佛手一伸便可摘到。
  大漠的地,连绵无垠,黄沙粗粝,踩上去软软暖暖,回首时,能看到两行清晰的脚印,留下曾走过的痕迹。
  大漠的夜,繁星满天,清冷深邃,仰头望去,仿佛是置身浩瀚天际、飘渺而微小的孤舟。
  从漠北送信回来,已七月。
  那块可爱又可恨的土地,不仅成功净化沉淀了长笑纷杂浮躁的心灵,也成功将她精心保养的皮肤给黑化不少。
  喏,这就是人生——从来不让人省心。
  “赢然,快快,新鲜出炉的蜂蜜加鸡蛋面膜,美白保湿又亮泽。”
  “那个……长笑,我就不用了,男子黑些有……安全感。”龙浅结结巴巴,连连摆手。
  “也是,小白脸总归不招人待见。”她重重道,颇为认同他的话。
  端着小花碗坐树荫下自个忙活,镜子里映出一张很是精神的小脸,秀雅清灵,嫩嫩地,水水地,不错不错,这些事日的保养还是有效果,长笑频频点头,余光中,身后墙头露出大截蓝色衣摆,忽地一闪,又隐去。
  小白脸不惹人待见?莫斐岚回房,皱眉往镜子前一站,开始郁结。
  本来他长期在军营,偶尔出去风餐露宿,皮肤是微褐色,可这半年,不敢露面长笑身边,面具不停换着戴,长久不见天日,还真有些……不招人待见的小白脸样子!
  白就白,男人建功立业又不靠脸!
  他愤愤想,面上做云淡风轻状,拂袖出门,走到一半,望望烈日炎炎的门外,又拐回去,将面具取下,放置床头,顶着张俊美惑人的脸去院里——晒太阳。
  “莫大哥,你在不在?”对面墙头传来轻唤。
  “在。”他急忙应。
  话音未落,一条白色的影子跃过高墙飘进来。
  龙浅匍落地,就被阳光下那张风华绝代的脸给晃得眼晕,他愣住,疑惑问,“莫大哥决定不装路人甲?不偶遇……我们了?”
  莫斐岚脸上一热,暗自咒骂日光太毒,轻描淡写说,“反正我再怎么乔装,你们都知道。”
  “也是。”龙浅十分直接的点头,半分也没顾忌某人白白的……面子,“你跟的太紧,表现又直接,不想知道都难!”
  呃,太阳越发毒辣,不用看,莫斐岚知道自己脸色微红,被晒得!
  “龙小弟找我何事?”他话锋一转,正色问。
  要想重新赢回长笑,必须讨好龙浅。
  这是莫斐岚抹泪咽针后定的方针,这个指导行动的准则定下后,他几乎夜夜难眠,郁郁不已,明明打落门牙和着血往肚里吞,面上还要强颜欢笑。
  沉默着,纠结着,日子如流水哗哗,他学会拿炭笔随手记事排遣积郁。
  龙赢然很单纯,这点跟长笑不相上下,他处心积虑接触他时,心里偶尔也会浮起罪恶感,可是,这点滴的罪恶感很快便被落寞、酸楚、愤然、欢喜、失望等种种情绪打散。
  很累,他终于明白等待的滋味,终于明白,等待时,对未来不确定的彷徨是多么让人难受!
  回过神,只见龙浅犹豫一下,才缓缓道,“六日后林楠城里有场官奴拍卖会,此次祸乱朝纲的辛府众人都在其中,我大嫂……辛酥,能不能代为买下,我只有六十金,不够的部分,还请莫大哥先行垫付,他日,我再还你。”
  战争上月方完全止息,风翌跟金闶两败俱伤,都未讨到好处,昔日繁盛之所如今一派萧条,前些时日,燕王率回京述职,以清君侧之名发动政变,在两方争斗中,辛府不幸落败,满十四岁以上男丁皆被砍头,十六岁以上女子充官奴拍卖。
  这些消息,即使莫斐岚远在漠北,也知道动向。
  “好。”他笑笑,客客气气答应。“放心,龙小弟的事就是我的事,一定办妥。”
  抢也要把她抢回来,这才是你正牌嫂子!然后,辛酥照顾你,长笑就会……
  细长的眼睛微微挑起,电光火石间,莫斐岚脑中YY无数圆满而幸福的画面。
  “谢谢。”龙浅真诚道。
  龙浅其实也没想过,有这么一天,跟这位可称之情敌的男子心平气和谈话。
  曾经很不齿莫斐岚的某些做法,即便长笑拐弯抹角解释很多,他还是愿意接受却不能理解她的选择。
  然而,慢慢相处,才发现,他和大哥不是输在时机,而是破釜沉舟的勇气。
  从头到尾,他们未努力争取,未明白表示,怪谁呢?
  有时,也曾幻想,假如他能不顾一切带她离开龙府会怎么样?或者,大哥和她之间没有算计多些温情又怎么样?那么,她还会选择莫斐岚吗?
  可事过境迁,这些,永远没有答案。
  最初跟喊一声莫大哥,是不想长笑为难,明里暗里相处半年,他倒是有些真心实意这般叫了!
  呵呵,若长笑最终还是跟莫斐岚一起,那么,为了将来继续来往,现在打好关系很必要。
  他微微笑,清冷的眉眼浮上淡淡的狡狯,腼腆的狡狯。
  若说他还曾对长笑抱有幻想,这半年,也足够他一点点的湮灭这些。
  “莫大哥——”他坐在墙头,居高临下,又唤。
  嗯。莫斐岚疑惑仰脸望去。
  “要我说,你别跟太紧,消失几天长笑才会念想。”他抿唇一笑,有些羞涩。
  第一次对人说打趣的话,心里多少有些别扭。
  莫斐岚一怔,随即眯眼,弯起唇角,笑,“龙小弟,难道你不知道烈女怕缠郎吗?更别说,我家长笑的性格并不算烈!”
  烈女怕缠郎?他家长笑?龙浅沉默了!
  唉,除了刚才所想,可能他和大哥还输在脸皮厚度上……
  他望望笑得自信满满的男人,侧过头,愣一下,接着,浅浅笑。
  离墙不远的树荫下,某位性格不烈的女子正咬牙切齿瞪来。

  投之以水粉,报之以美人,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莫斐岚写完这些,又细心的在美人旁侧勾勒出长笑姑娘的画像,左看看,又看看,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送出去。
  明天他就要去帮龙浅办事,拍买下龙大夫人辛酥,还要找个妥善的地方安置,等这一切打点好,来来回回估计要半个月。
  半个月!一定要留点长笑经常用到的东西,她才会睹物思人!
  莫斐岚左手里拿着娘亲托人快马加鞭送来的特质水粉,右手握着纸卷,沉思良久,才走出门。
  天上星子很亮,他蹑手蹑脚将东西放到某个雕花窗台,往回走,走两步,又拐回来,拿起纸卷。
  脸颊微烫,忽闻屋里窸窣声响起,急忙又把纸卷放原地,跃上屋顶,片刻,清亮的笑声一点一点扬起,他握紧拳头,深深吸气,囧立深宵夜风中。

  黑夜过去,迎来黎明,日子点点滴滴逝去。
  或许天热,长笑精神萎靡好几日,龙浅看在眼里,筹备好久,提议去附近郊外游玩。
  西郊有片黄蔷薇花田,金灿灿,亮闪闪,在微风的抚弄下轻轻摇摆,一波一波,美的动人心弦。
  长笑刚下马,便怔住,只见层层叠叠的花中,站立一个年轻俊美的男子,他着月牙白的绸衫,式样简约,既没繁复的花纹,亦无华丽的刺绣,简简单单用银线勾勒出淡淡的白梅于裙摆和腰际,风流却神秘。他的下巴有些尖,但并未让人觉得突兀,长长的眉,细细的眼,挺直的鼻梁,优美的唇,组成了一张让人颇为惊艳的脸。
  他负着手立在那里,霞光披在身上,一瞬间,耀眼的让人难以直视。
  有多久没见过这样的师父?
  她像被点了穴道,倚着马匹,一动不动。
  

  [六八]

  【金闶四十三年二月初九】
  我被长笑气坏了!她居然要陪龙浅闯荡江湖。
  我说,江湖是那么好给你们闯荡的?那些武林人士心眼又坏,是非又多,比朝堂还黑暗。
  她强词夺理道,师父,你理解错了,我说的江湖——是指有江有湖风景优美之地。
  我:3¥……%#¥……%……%¥*&……
  我忍着忍着,和颜悦色,试探,“我跟你们一起?”
  “不要。”她很快拒绝,她断然拒绝!她居然拒绝?“经过这么多事,我也明白,有好些事确实无关情爱,但出于良心。所以,我要陪龙浅,师父也回去照顾裳姐吧,我相信你,真的!”
  我:3¥……%#¥……%……%¥*&……
  好吧,我忍。
  尊重,尊重,尊重!
  行,我不同行可以,偶遇,偶遇总可以吧?
  对了,今天天气真差,真差!电闪雷鸣,狂风暴雨,芭蕉烂了又烂!

  【金闶四十三年三月初三】
  晴空万里,阳光明媚,微风拂面,细雨缠绵,行人……和善,真是无比可爱的一天。
  有个和蔼的掌柜大叔找碎银给长笑时,不小心掉落在地,我一个箭步冲上去,捡起碎银,递给她。
  递给她……
  长笑的手好冰,掌心一点热度都没,软软凉凉,摸起来很舒服!
  可惜皮肤太柔腻,我指尖刚触到刹那就滑落下来。
  娘亲送她那些护肤养颜品真XXX的有效果!
  我恨!
  不过没关系,今天是我们关系重大改善的一天,时隔快半年,我终于再次跟我家长笑有了——肌、肤、之、亲。

  【金闶四十三年三月初四】
  不阴不阳的天气,我已经无话可说,上午春花烂漫,下午乌云压顶。
  昨日的事给了我莫大的启发。
  机会向来是聪明人创造的,于是,我用碎冰做暗器打向两个欲递碎银给长笑的手,然后,兴奋得两个箭步跃过,如愿以偿,享受到……两个刹那的美好时光!
  可惜,好景不长,第三个刹那被立于她一旁的龙浅抢得。
  真是个不可爱的孩子,越大越像他哥。
  以他的武功明明可以阻止我的暗器,他却等着碎银飞出后,伸手捞回,交给长笑。
  他、故、意、的。
  为不让某人捡便宜,我无奈停止所有小动作。

  【金闶四十三年三月十六】
  大雪纷飞,天降奇冤。
  最恶俗的情节出现——长笑和龙浅住宿时,居然只剩一间房!
  长笑望望天色,说,一间就一间吧,小浅,我们问了这么多家客栈,都没空房,天这么冷,不找了。
  龙浅笑着点头。
  我闻言,要掌柜的上二斤白干借酒浇愁。
  喝到兴头,丢一锭黄金给掌柜,恶狠狠说,“去,把你的住房让给刚才穿白衣服的小哥。”说完,猛拍下桌子。
  掌柜颤颤巍巍捧着黄金离去,面对我时哭丧着脸,一转头,立刻喜上眉梢。
  我开始心痛——10两黄金啊……赚钱好难!
  不眠的夜晚,我坐在长笑屋顶上数星星,一面努力克制冲进去做些什么的邪恶念头,一面忍受刺骨冷风的对我的蹂躏。
  ……
  ……

  【金闶四十四年三月十九】
  千载难逢的大晴天啊!
  长笑怀孕喽!我要当爹喽!

  【金闶四十四年三月廿一】
  长笑坐在后院的草地上,拿本书,未看,摸着不明显的肚皮,开始细声细气讲故事,我心情甚好,按着娘留的方子弄点鲜汤,在炉上熬着,倚在门口听她说。
  ……纪晓芙道,“弟子住店,他也住店,弟子打尖,他也打尖”……
  哦,原来是一段风花雪月的故事。
  我不大感兴趣,正要回屋看汤锅,却听长笑道,“女儿哇,我知道你一定疑惑,纪晓芙同学怎么会喜欢掳她走的杨逍,据研究,她有轻微的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这种症状在金大神的书中经常性出现……”
  长笑又开始胡说,我摇头,想到她叫的那声“女儿”,呵呵,真有灵犀!
  汤还要再炖会,我返回,继续听。
  “有时候也挺奇怪,你不知道,若按照金爷爷的思路以及传统意义上的正剧,我应该会喜欢你龙浅叔叔,最不济也是你卓然伯伯,可是,我却偏偏喜欢上你爹……”
  3¥……%#¥……%……%¥*&……
  天际一声响雷,噼里啪啦下雨了,下雨了!
  我吸气又吸气,回屋很快将汤盛出来,然后,走上前,和颜悦色地打断她的胡言乱语,要她喝,以期——暂停对我可爱女儿的折磨!

  【金闶四十四年三月廿二】
  天气极差,阴雨!
  没想到,那个故事居然有后续——
  纪晓芙,杨不悔,殷梨亭……
  深深……深呼吸,不让怒……决堤。
  我心平气和道,“长笑,请你尊重下女儿的选择,给她一个自由成长的天空。”
  话出口,我自己先恶寒一把,近来听她说故事多了,居然文艺不少。
  “我怎么不尊重女儿了?不过是讲个故事,我又没说要闺女嫁给……”某人声音越来越小,果真心虚。
  我继续深呼吸,良久,才扯出一抹笑容,“是,你没直接说,但你那故事有暗示嫌疑,诱导嫌疑!”
  长笑恼羞成怒,将脸撇向一边,“师父,你思想太复杂了,不跟你说,总之,你也要尊重我的个人意愿,我就想这么给女儿胎教怎么着吧!”
  尊重尊重尊重!
  这两个大字在眼前不停晃悠。
  我偃旗息鼓,败下阵来。
  躲到一边继续熬汤、熬汤……
  小闺女啊,你一定要固守阵地,端正思想,千万别被邪魔歪道侵蚀。
  我对着汤锅碎碎念叨。

  【金闶四十四年三月廿三】
  阴雨连绵,夜不能寐,辗转反侧。

  【金闶四十四年三月廿四】
  阴雨连绵,夜不能寐,辗转反侧。

  。
  。
  。
  。
  。

  【金闶四十四年四月初二】
  乌云天。
  我趁她睡着,偷偷把脉,有些像……男孩,嘿嘿,心情好转一点。

  【金闶四十四年四月初三】
  阴天,睡不踏实。

  。
  。
  。
  。

  【金闶四十四年腊月十一】
  阴天,睡不踏实。

  【金闶四十四年腊月十三】
  万年难遇的大晴天!
  无风,天空湛蓝,如一汪碧波荡漾,白云朵朵,如万簇棉花绽放。
  长笑生喽!
  哇哇的哭声响起,我冲进去,长笑气色还不错,额头都是汗,我一把抱住她,将脸贴到她红红的颊边,一时间,心情很复杂,四肢百骸有种满满幸福和感动!长笑静静地依偎在我怀中,不言不语。
  过片刻,我们很有灵犀地想到一件事,不约而同地开口,“女孩还是男孩?”
  “小小斐。”娘亲跟稳婆边忙活着包孩子,边说。
  闻言,我咧开嘴大笑。
  长笑却……哭了。
  娘亲不解地看着我,我忍住暗爽的心情,摆摆手,道,“没事、没事,长笑喜极而泣!”

  【金闶四十四年腊月十五】
  晴天。
  终于可是好好睡一觉了!!

  后记:
  某日,长笑看到我的日记,问,师父,怎么每次你心情不好天气就很差,你开心天气就很好?她羡慕不已:老天果真偏爱你啊!
  我嘴角抽搐两下,将脸扭向一边,本欲不回答这个另人难堪的话题,脑海中忽然闪出两个字:坦白。
  于是,只好默默将头在转过来,认真、诚恳、老实地交代:“那些天气都是我根据心情来写,自然很搭配。”
  她愣了半晌,明白过来后,笑得前俯后仰,“师父果真……高人,自欺欺人的最高境界哇,话说,我要老早知道这办法就好了,就不会为老天不配合情绪烦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