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6-16

典心: 勺勺客


楔子
 
  常言道:富过三代,才知吃穿。
 
  上自皇族贵胄,下至贩夫走卒,人人打从呱呱落地,就知道该张嘴吃饭。
 
  只是,寻常百姓虽然晓得吃,却不一定懂得吃,饮馔之道其实博大精深,要识得天下百味、荤素酱料,通晓四季时令、万般食材,非得下过一番功夫钻研。
 
  精研饮馔之道的人不少,其中的翘楚,该属京城的龙家。而龙家所经营的“龙门客栈”更因选料严谨、制作精细,声名响遍大江南北,不少王公贵族、富商名人,都曾是座上嘉宾。
 
  可惜,传至这一代,香火乍断,只剩一个弱质女流。她得天独厚,从小吃尽天下佳肴,才接掌客栈三天,就气走大厨,客栈从此封灶歇业。
 
  事隔三年有余,沉寂已久的龙家,再度广发名帖,邀集四方名厨,筹办一场“饕餮宴”。
 
  京城内外议论纷纷,众人眼里等着看、嘴里等着尝,好奇这位龙姑娘所主持的宴席,会端出多少珍馐美馔。
 
  繁华京城,富甲天下,六方商贾、八方水脉汇集一处。
 
  如今,又有好戏即将登场了——


第1章
 
  想办最顶级的宴席,首先需要的,就是找个灶上掌勺的能手。
 
  为了甄选新任头厨,龙门客栈外头那十八扇雕花门,在紧闭三年之后,终于有了动静,路人们经过,总免不了放慢脚步,往屋内探头探脑。
 
  某日,晌午时分,一辆驴车漫步在玄武大道上,慢条斯理的晃到了龙门客栈外。驾车的女子伸出手,掀开黑狐毛的斗篷,一张白嫩的小脸顿时暴露在寒风之中。
 
  冷风呼呼的吹着,诸葛茵茵却不畏严寒,径自杵在门外,眨着水汪汪的眼儿,左瞧瞧右看看,不放过任何细节。
 
  龙门客栈果然名不虚传,光是看那十八扇雕着金雀花鸟、造价惊人的雕花木门,就知道龙家的财力有多么雄厚。看来,歇业三年,对龙家的伤害并不大,这个饮馔世家里,还是有不少油水可以捞——
 
  想到这里,诸葛茵茵心花怒放,脸上浮现迷蒙笑意。
 
  “咳咳!”
 
  驴车内传来咳嗽声,适时打断她的发财梦。她回过神来,连忙掀开毛皮毡子,扶着一个面貌俊雅、却气若游丝的男人下车。
 
  “大哥,您走慢些,小心阶梯。”她搀扶着咳嗽不已的诸葛长空,登上石阶,伸手推开那扇雕花门。
 
  一阵暖风拂面而来,屋内人声鼎沸,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热闹滚滚的景况,与外头的天寒地冻,形成强烈对比,让人一踏进屋子,就暖和得不想出去。
 
  诸葛茵茵左顾右盼,仔细找了一会儿,才在柜台边不远处,找到一张空桌。
 
  趁着找桌子的时候,她的一双眼儿也没闲着,四处转啊转,迅速把屋内值钱的东西,全部扫视过一遍。
 
  只见偌大的客栈,桌椅用的全是厚重色沉的紫檀木,一刀一凿,全是名匠手笔;头顶上的梁木,以金丝楠木错落摆置,交迭成正八角形,显得方正恢弘、气势不凡。
 
  柜台后方的墙上,还陈列着三十六把长短不一的厨刀,刀刃银光闪耀、锋芒夺目,虽然已经搁置三年有余,却仍擦拭得一尘不染。
 
  屋内的精心摆设,再一次证实了龙家的财力。
 
  啊,太好了,看来,这一票要是成功,肯定能捞到不少银子!
 
  茵茵无声的感谢财神爷,还轻咬着红唇,努力让自个儿笑得正常些,不要露出垂涎的神色。恢复镇定之后,她莲步轻移,缓步行至柜台前。
 
  柜台的后方,站着一个男人,银发飘飘,身穿月白长袍,双手正搁在乌沉木造的算盘上,不快不慢的拨动着。
 
  她先敛裙福了福身,这才开口询问。
 
  “请问,您就是掌柜的?”
 
  “如假包换。”银发男人从容回答,算盘珠子在他手里答答答的响。“姑娘有何贵干?”
 
  “我听说,贵店正想找个好厨子。”她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红底烫金的名帖,往柜台上一搁。
 
  “要来应试的人是你,还是他?”掌柜继续拨着算盘,虽然没有抬头,却能知悉屋内的所有动静。
 
  她弯唇浅笑,粉雕玉琢的脸蛋上,出现两个甜甜的酒窝。“家兄身子孱弱,虽有着一手好厨艺,却体力不济,所以此次应试,就由小女子上场。”
 
  咳咳!
 
  桌边的诸葛长空,适时咳了两声,证明他的病情沉重。
 
  掌柜扬起墨似的浓眉,先瞧瞧长空,再掉转视线,默默的打量她。
 
  眼前这对兄妹,都漂亮得让人眼睛一亮,尤其是站在柜台前的小女人,慧黠娇俏,细眉弯弯,大眼乌黑,皮肤细致无瑕,粉嫩得像颗水蜜桃,简直到了无可挑剔的地步。
 
  “敢问姑娘,厨艺师承何人?”
 
  “小女子乃是湖南名厨,江大师的传人。”她随口胡诌,抬出一位名厨的称号,就想蒙混过关。
 
  掌柜慢吞吞的噢了一声,眉目垂敛,遮掩其中的光芒。
 
  “太巧了,前日有位厨子,也是自称江大师的传人。”他用食指敲敲桌面,倾身看着那张粉嫩的小脸。“不如我这就派人去请他过来,让你们师兄妹见见面。”
 
  见面?!不行不行,只要一见面,她立刻就要穿帮了!
 
  茵茵眨眨眼,很快的恢复镇定。
 
  “啊,是我一时口误。”她保持微笑,迅速改口。“我说的不是湖南,而是云南那位姜大师。”
 
  “那就更巧了。”掌柜愉快的说道,一副热心助人的模样。“那位姜大师也在咱们客栈里呢!”
 
  不会吧!这么巧?
 
  咳咳咳——
 
  长空再度咳嗽。
 
  “等等,我还没说完!”她再度改口。“我是说,姜大师跟我师傅是多年至交。”
 
  “那么,你师傅是哪一位?”
 
  乌黑的眼儿滴溜溜的一转。
 
  “山西的杨大师。”
 
  咳、咳咳咳咳咳咳——
 
  桌边的诸葛长空,咳得愈来愈用力。
 
  掌柜双眸含笑,喜不自胜的击掌。“杨大师吗?他老人家也——”
 
  也?!
 
  听见这个字,茵茵心里发急。
 
  “喂,别急别急,我说的是欧阳大师,他——”一股古怪感觉,像小蚂蚁般悄悄的爬上心头,太多的巧合让她蓦地住口不语。
 
  掌柜还在笑。
 
  “欧阳大师?欧阳大师跟你又是什么关系?嗯?”他再度倾身,朝她逼近几吋。
 
  直到这会儿,茵茵才瞧见,对方那抹深藏在眼里的恶意。
 
  糟糕,情况不太对!
 
  她咬着红嫩的唇儿,小心翼翼的回头,想偷瞄诸葛长空的反应。没想到这一回头,可吓了她好大一跳,柜台的四周早已站满了人,十几个大男人,也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居然趁着她不注意的时候,把她圈在中央,围得水泄不通。
 
  “对不起,请让让请让让——”茵茵伸出小手,想要拨开人群,这些男人却坚持不肯退让,还用凶恶的眼神瞪着她,个个表情狰狞、杀气腾腾。
 
  这、这这这这——这些人好眼熟哪!
 
  她眯起眼儿,仔细确认,视线扫过那些凶神恶煞似的脸庞,整个人像是跌进凉水里,五脏六腑全部凉透。啊,何止是眼熟,她根本就见过他们——不不不,不只是见过,她还骗过他们!
 
  前年一月,她在岭南骗了这个;前年八月,她在东海骗了那个;至于拿着菜刀乱挥的家伙,则是她去年十一月,经过河北时,所精挑细选的行骗对象——
 
  哇,原来,这些全是被她骗过的人啊!
 
  既然去路被阻,她只能尝试着后退。穿着绣花鞋的莲足,试探性的往后退了一步,摸索逃生方向。
 
  “苦主”们却不肯善罢干休,亦步亦趋,逐渐靠拢过来,周围的圈圈愈缩愈小。
 
  她退后一步,他们也逼近一步;她退后三步,他们就直接把她堵到柜台旁,其中几个甚至抽出刀子,在她眼前挥来挥去,一副想把她宰来下酒的模样。
 
  身后的银发男人,倚靠在柜台上,朝她的耳畔吹了一口气,慢条斯理的问:“姑娘,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既然着了你的道,只能认栽,哪里还有什么话好说?”茵茵噘着嫩嫩的红唇,大方的认输,瞄了那张俊脸一眼。
 
  掌柜笑而不答,站直身子,对围观的男人们拱手。“各位爷们,你们在等的,就是这位姑娘吧?”
 
  “没错!”
 
  “就是她。”
 
  “哼!早就料到,这个女骗子,一定会进龙门客栈行骗,咱们这招守株待兔果然有效。”一个男人咬牙切齿的说道,还把指节骨压得啪啦啪啦响。
 
  “这娘儿们,说什么要卖身葬兄,嫁给我作老婆,结果却骗光了我的积蓄。”一个黄袍汉子激动的控诉,手中的菜刀,就在茵茵的小脸前抖啊抖。
 
  “何止是骗钱,她还偷走我的家传菜谱!”
 
  偷银子事小,偷菜谱却是滔天大罪。
 
  对厨子们来说,家传菜谱等于是他们的命根子,多少秘而不宣、传子不传女或传媳不传婿的独门菜码,全都记录在上头,往后的子子孙孙,都要靠里头的菜码发财。他们要是不讨回菜谱,以后怎么跟子孙们交代?
 
  一时之间,咒骂声四起,客栈内变得闹哄哄的,“苦主”们吼叫怒骂,你一言我一语,争相数落她的罪状,追讨自家的银两与菜谱。
 
  几把批刀、斩刀、三尖刀,一块儿凑到她眼前,厨子们拿着吃饭的家伙,厉声质问。
 
  “说,你把菜谱藏哪里去了?”
 
  茵茵也不惊慌,反倒既娇又俏的嘻笑,扬起纤纤玉指,往众“苦主”的身后一指,大方的为他们指点方向。
 
  “都搁在我哥哥手里。”
 
  各式各样的钢刀,纷纷掉转方向。
 
  原本咳得双肩乱抖、气若游丝的诸葛长空,被那几把刀包围,顿时神色丕变,一改孱弱模样,灵巧的跳上桌子,还朝大伙儿嘻皮笑脸的拱手。
 
  “各位爷们,难得今日咱们又在此相聚,为了庆贺这难得的缘分,小弟特别在此送上一份礼物。”他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陶罐,用力往地上砸去——
 
  砰!
 
  只见罐子应声碎裂,破陶片四处飞散,接着就是一阵红雾乱飘,原本凶神恶煞的厨子们,一吸进那阵古怪的红烟,立刻涕泪齐下,止不住的猛咳,眼睛鼻子还灼热发疼。
 
  “妈的,是辣椒粉!”
 
  “咳、咳咳咳咳——”
 
  “别、别让——咳咳咳咳——别让他们逃了!”
 
  “门啊,快堵住门啊!”
 
  “门在哪里?”
 
  眼泪鼻涕齐流的厨子们,在桌椅间乱闯乱撞,闭着眼睛乱挥菜刀,怒吼与惨叫的声音此起彼落,闹得鸡飞狗跳,连屋顶都快掀了。
 
  片刻之后,红雾消散,诸葛兄妹已经逃得不见踪影。


 


  玄武大道上,两道身影,一东一西的飞窜。
 
  情况危急,兄妹两人分头逃走,说好在城外的十里亭会合。
 
  奔逃了一会儿,诸葛茵茵离开玄武大街,拐进西市街口,先扭头往后瞧了瞧,确定身后无人追赶,这才放慢脚步。
 
  逃命固然重要,但是眼前的繁华景象,又让她忍不住流连忘返,把大哥的叮咛,抛到九霄云外去,径自在西市里东瞧西瞧,寻找新奇的玩意儿。
 
  年节将近,街上满是采购年货的人潮,商店前头堆满了各地名产、南北杂货,让人眼花撩乱。
 
  她弯下腰来,好奇的察看各式干货,摸摸这个、闻闻那个,触目所及的货品,全都是外地难得一见的好货。
 
  这也难怪,毕竟京城地区繁华无比,自古就是富商巨贾群聚之地,有了重金做后盾,自然不乏好货,加上大运河开通之后,各地精华荟萃于此,吃的东西更是格外讲究。
 
  唉啊,太可惜了,这儿的男人,个个看来都是荷包饱饱,有钱得很呢!要不是形迹暴露,她还真想留下来,仔细的挑只肥羊,再好好大干一票。
 
  说起拐骗男人的勾当,世上再没人能像诸葛茵茵这般精熟。
 
  每回挑中猎物后,大哥先装病后装死,她则是利用绝美的外貌,勾得男人心酥酥、魂茫茫,心甘情愿的掏出银子,把她当心肝宝贝似的捧回家。
 
  直到新婚之夜,她才略施手段,设法迷昏新郎倌,或者来场调虎离山的戏码,大哥再奇迹式的复活,兄妹同心协力,搜刮银两潜逃。
 
  一次机缘巧合,让她发现,名厨世家往往吃香喝辣,又靠着独门菜码,累积不少家产,是不可多得的好猎物,她从此食髓知味,只挑厨子下手。
 
  放眼大江南北,只要是当厨子的,几乎都曾耳闻,江湖上有对兄妹,专骗名厨世家,几年下来,受害者不计其数。
 
  除了骗婚,她还利用偷来的独门菜谱,路上遇着婚丧喜庆,就替人办外烩,顺道污些银子,搞得一团混乱后,再拍拍屁股走人。
 
  这回,龙门客栈招募头厨,兄妹二人骗到名帖,又想故技重施,潜进里头捞些银子,哪里想得到,厨子们学乖了,懂得团结合作,老早设下陷阱,就等着他们自投罗网。
 
  想起掌柜的戏弄,她就咬牙切齿,往后要是有机会,她非报仇不可——
 
  “在这里!”
 
  “找到了、找到了。”
 
  “快!抓住她,别再让她跑了。”
 
  身后传来骚动,几个双眼通红的男人,挥舞着菜刀追上来。正在采买年货的人们,发现苗头不对,立刻寻找掩蔽,奔进商家中避难,偌大的市街上,霎时间变得冷冷清清。
 
  茵茵叹了一口气,顺手抓起一袋核桃,撒腿飞奔,暂时把报仇的念头抛开,专心逃命去也。
 
  “还跑?!”身后传来怒叫。
 
  废话!
 
  她不跑,难道还停下来,等着那些菜刀架到脖子上来吗?
 
  长长的市街上,只见两方人马开始追逐,客栈里混乱的场面,如今换了背景,搬到了大街上重演。一个轻功不错的厨子,觑了个时机,欺身攻了上来——
 
  唰!
 
  对方一个探爪,揪住她的黑狐毛斗篷,毫不留情的扯下来。
 
  “啧啧,真无礼啊,怎么可以当街脱良家妇女的衣裳呢?”她停下脚步,站在原地闪也不闪,还伸出食指,在对方眼前晃了两下。
 
  “呸!”
 
  那人啐了一声,探手又攻,左方也窜出一个人,一左一右的扯住她的衣袖。
 
  “喜欢就拿去,本姑娘可不稀罕!”茵茵轻叱一声,双臂一扬,大大方方的把外衣脱了,当街露出贴身的红绸金丝肚兜。
 
  原本缩在商家里避难的人们,发现有美人儿不畏严寒,当众褪了衣裳,立刻变得勇气百倍,一个接着一个的探出脑袋来,视线在那柔润的粉肩,以及胸前的一抹嫩白间游走,个个都是一副垂涎不已的模样。
 
  美色太过诱人,剥了她衣裳的两个厨子,不由自主的转开视线,就怕一时把持不住,又要被这女骗子迷了。
 
  “把菜谱交出来。”
 
  “菜谱?哈哈!菜谱老早就烧了。”她双手插腰,微歪着小脑袋,甜甜的回答。“要菜谱没有,要命倒是有一条。”
 
  “那就把命留下来!”听见宝贝菜谱早已付之一炬,“苦主”们气得双眼发红,几乎要喷出火来。
 
  “你们刚刚不是脱了我的衣裳吗?不如,就拿那件衣裳去抵帐,咱们算是扯平了。”
 
  她的提议,换来两声怒极的咆哮。
 
  “怎么,嫌不够啊?那好吧,”茵茵从腰间拿出一把精致的弹弓,嫩如春葱的指,勾住弓上的牛筋。“再送你们几颗核桃尝尝!”
 
  语音未落,只听得牛筋乱响,一连五颗硬如顽石的核桃,又狠又准的射出,颗颗正中目标。
 
  “啊!”
 
  惨遭核桃伺候的男人,双手捂住额头,痛得眼冒金星,只能蹲在地上大声呻吟。
 
  茵茵调皮的扮了个鬼脸,朝围观的群众们挥挥手,然后跳上屋顶,轻巧的几个起落,就已经奔出数十丈,把追兵远远抛开。
 
  这回她不敢再贪玩,直奔渠道渡口,随意挑了艘精致的乌棚小舫,付给船主大把银两后,就跳上小舫,解开缆绳。船主得了这笔意外之财,惊喜得连连道谢,还站在岸上哈着腰,恭送这位穿着肚兜的财神娘娘。
 
  京城渠道四通八达,连结了大运河,她只要乘船顺着渠道而下,几个时辰后,就到达十里亭,跟大哥会合——
 
  咚!
 
  平稳的小舫,突然晃了晃,一个男人跃落在船尾,顺势前扑,一手就扣住她白嫩嫩的喉咙。
 
  “你这个该死的女人。”那人嘶声说道,表情狰狞,另一手高举着前可劈肉、后可斩骨的文武刀,恨不得把她一刀劈成两截。
 
  茵茵瞪大了眼儿,认出眼前这男人,是江南菜馆春波亭的方老板。此人是草莽出身,练过几年的武功,下盘功夫尤其了得,比起先前那些笨手笨脚的厨子,无疑棘手上数倍。
 
  “夫君,你怎么这么慢才来,那些人都快把奴家吓死了。”她左手搁下弹弓,右手放下核桃,乖乖束手就擒,那双会说话的大眼儿,可怜兮兮的望着他。
 
  “你以为,我还会再上当吗?”方老板揪起她的发,存心弄疼她。
 
  茵茵嘤咛一声,痛得泪眼汪汪。
 
  “呜呜,好、好疼——”她啜泣着,身子瑟瑟发抖。
 
  方老板冷哼一声,无言的怒瞪。
 
  她咬着软嫩的菱唇,泪汪汪的瞅着他,那楚楚可怜的模样,就算是再铁石心肠的人,看了都要心软。
 
  “只要你愿意放过我,我就是你的人了。”她的声音愈来愈小,精致的小脸满是红晕,那双半开半合的眼儿,瞟过方老板的脸庞,神态甜得让人神魂酥软。
 
  “我不会再上当了!”方老板咬紧牙关,把菜刀举得更高。
 
  一颗珍珠般的泪滴,慢慢滑下粉颊。
 
  “夫君,我好冷——”她颤声柔语,像只小猫儿般,柔若无骨的靠上去,期待主人的摩挲。
 
  举得高高的菜刀,慢慢的垂了下去,好色的念头逐渐胜过理智。这么标致的美人儿,毕竟难得一见,要是一刀杀了,岂不可惜?
 
  “只要你乖乖的,我怎么舍得杀你?”方老板深吸一口气,稍微放松手劲。
 
  “那你怎么还用菜刀指着人家?”她的小手溜上来,在他胸口画了一圈又一圈,小脸垂得低低的,彷佛含羞带怯。
 
  眼看美人在怀——而且还是个只穿肚兜的美人——哪个男人还愿意握着刀?方老板忙不迭搁下文武刀。
 
  “好好好,我这就——”话还没说完,搁在他胸前的小手,陡然一运劲,用力一推——
 
  “下水去吧你!”
 
  扑通!
 
  冰冷的河水,浸得方老板全身发冷。他武功高强、厨艺一流,偏偏是个旱鸭子。
 
  美人计得逞的茵茵,站在船头插腰狂笑,尽显小人得志之态,先前那惹人怜爱的模样一扫而空,翻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
 
  “喂喂喂,色字头上一把刀啊,你还没学乖吗?”她把玩着文武刀,作势欲往他头上劈去。
 
  方老板连忙闪躲,脑袋半沉进河水里,又咕噜咕噜的喝了好几口脏水。
 
  “骗你的!”她娇笑着,把文武刀扔进船舱里。“河上风寒,恕小女子穿得单薄,不陪方老板玩水了。”她驾着小舫,往河岸靠去。既然有厨子能追上这艘船,她就得再换个交通工具才行。
 
  “总会有人治得了你!”吼叫声从河中传来,还伴随着咕噜咕噜的声音。
 
  “或许吧!”她嘻嘻一笑。“但绝对不会是个厨子。”
 
  确定方老板沉进河里捞鱼后,她跳上河岸,随手摸摸绣裙里的暗袋。先前买船,花去她手边的银两,不过没关系,她可以去骗匹马,或是骗辆驴车——
 
  茵茵边走边盘算,用指梳开被揪乱的发结,及肩的长发披了下来,更显得妩媚。一阵寒风吹过,冷得她耸肩颤抖,立刻改变主意,把马匹跟驴车都丢到一旁去。
 
  当务之急,是该找件衣裳!
 
  打定主意后,她一旋脚跟,准备去裁缝铺子里,偷件冬装来御寒。谁知道,才一转身,她就撞上一堵高墙。
 
  呃,不,不对,不是墙!墙不会有温度,更不会穿着衣裳,堵在路中央妨碍人车通行。
 
  茵茵警觉的后退,眼儿往上瞄,才确定了这庞然大物的真正身分。
 
  挡住她去路的,是个男人。
 
  一个虎背熊腰、浓眉大眼,身穿着驼皮大氅的七尺大汉,就像一道砖墙似的,笔直的挡在她面前。
 
  “又来了一个。”她翻翻白眼,瞄见他腰间的勺子。
 
  这家伙的手脚倒是迅速,她特地走了水路,他却还能一路追上来。这种“追兵”要是再多几个,她肯定应付不了。
 
  “这位爷儿,你想要什么?银两、菜谱,还是我?”茵茵弯唇甜笑,表面上看似轻松,心里却紧张得很,暗暗懊悔,没将那把文武刀带下船,否则或许还能挡上一时片刻。
 
  男人沉默,吭也不吭一声,只是直勾勾的望着她,那高大的身躯文风不动,却散发着无限的压迫感。
 
  寒风阵阵吹啊吹,茵茵冷得发抖,连笑容也有些颤抖。
 
  “爷?”她又唤了一声。
 
  沉默。
 
  怪了,打也不打,说也不说,这男人是打算罚她站在寒风中,活活被冻成冰棍儿吗?或者,他是在等她自个儿良心发现,萌生罪恶感,痛哭流涕的求他原谅?
 
  嘿嘿,那他可有得等了!
 
  天气愈来愈冷,茵茵也愈来愈禁受不住,她打了个冷颤,眼角瞄见男人总算有了动作。
 
  他要动手了?!
 
  茵茵警戒的跳开,视线盯牢他的一举一动,各种可怕的酷刑,一一在她脑中像走马灯似的转啊转。
 
  噢,他会怎么作?是用勺子打昏她,还是直接就抡拳揍她?他的拳头看来又大又硬,她只怕是连一拳都捱不住——
 
  小脑袋瓜里的想象,逐渐变得血腥暴力,正当她小心翼翼的后退,准备觑个机会转身逃跑时,眼前的景况,却让她讶异得唇儿微张,晶莹如水晶的眼儿,差点要跌出来满地乱滚。
 
  他、他他他他他——他居然开始脱衣服——
 
  男人脱下皮氅,递到她面前。
 
  “穿上。”
 
  她眨了眨眼睛,先看看那件温暖陈旧的皮氅,再抬起头来,看着仅穿着藏青色衣袍的男人。
 
  “你不穿吗?”
 
  “你冷。”他理所当然的回答。
 
  她冷得无法拒绝,立刻抢过来穿上,厚重的皮氅被他的体温熨烫得暖暖的,穿在身上暖如春天,让她本能的揪起毛皮,用小脸在上头轻轻摩擦,舒服的叹了一口气。
 
  男人的衣裳,穿在她身上,自然大得不象话,陈旧的驼皮裹住她,只露出一张小小的脸蛋,她必须把袖口反折一大截,小手才能从一团毛皮里露出来。但是衣裳这么宽大,行动起来毕竟不方便,她忍不住抬起头来,朝他腰间看了一眼。
 
  男人一言不发,解下腰带,又递到她面前。没了腰带束缚,藏青色的袍子飘开,露出大半个胸膛。他的身子,精壮结实得让人咋舌。
 
  茵茵系好腰带,怀疑自个儿要是往他的脚上瞧一眼,他是不是也会把那双靴子脱下来给她?
 
  不过,她又不缺鞋子,讨来也没用。再说,他的靴子又破又旧,就算拿去典当,也换不了多少银两——
 
  唔,看来,从这家伙身上捞不到什么好处了。
 
  她赏给他一个甜笑,当作是谢礼,接着就拖着过长的皮氅,转身举步,准备赶去城外,跟大哥会合。
 
  “娘子。”男人突然开口,还想伸手拉她,就怕她又溜了。
 
  茵茵回眸一望,睨着那只探来的黝黑巨掌,谁知他居然就此停住,大手悬在她的双肩前,迟疑着不敢碰触。
 
  茵茵诧异的眨了眨眼睛。
 
  这家伙倒是有趣啊,肯脱了衣服给她御寒,却老实得连碰都不敢碰她一下,这跟其他男人,找到机会就想占便宜的急色模样,可说是天壤之别。
 
  “谁是你娘子?嗯?”她装模作样的问,伸出食指,指着自个儿的鼻尖。“我吗?”
 
  “你已经嫁给我了。”他一脸严肃。
 
  她装傻。
 
  “噢?”
 
  “去年六月,在驼城。”
 
  他提醒,就怕她忘了。
 
  “我曾经嫁过很多人。”茵茵笑咪咪的看着他,双手一摊,存心耍赖。“跟我拜过堂的男人,可是多得数不清呢!”
 
  “那、那不算。”
 
  “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不算?”她娇笑着问,见他老实木讷,就认定他好欺负,故意耍着他玩。
 
  “我认为不算。”他固执的重复。“你是我娘子。”
 
  “是吗?”她又逼近一步,小脸凑到他面前。
 
  水嫩嫩的花容月貌凑到眼前,男人非但不懂得乘机揩油,反倒手足无措的退两步,还不自在的转开视线,黝黑的脸上,涌现暗红的色泽。
 
  啊,她想起来了!
 
  这有趣的反应,有效的勾起茵茵的记忆,她如今才想起来,眼前这个男人是北方驼城的厨子,名唤石敢当,声名响遍毛乌素大沙漠南北,不论是关内的汉族,或是关外的游牧民族,只要遇着婚丧喜庆的大场面,总有人捧着白花花的银子,聘请他去掌勺。
 
  或许是身处蛮汉交界的驼城,石敢当也染了不少游牧民族的性子。不过,游牧民族单纯善良,怎么比得上汉人的诡计多端?要骗他口袋里的那些银两,简直是易如反掌,就像是从小娃儿手里骗走一颗糖。
 
  一年半前,她就骗光了他的钱、偷走他的菜谱,然后脚底抹油,溜得不见人影。
 
  茵茵压根儿没想到,这辈子还会再见到石敢当。他那高壮得像砖墙似的体魄,以及见到女人就脸红的性子,倒是没有半点改变,被她凝目望一眼,就会羞得脸红脖子粗。
 
  她更想不到,事到如今,他还认为她是他的妻。这个男人难道还弄不清楚,她其实是素行不良的骗婚惯犯?
 
  “好吧好吧,随便你要怎么想,我管不着。”茵茵笑着挥挥手,懒得跟他浪费唇舌,宽大的袖子像水袖似的,在他眼前晃啊晃。“现在,我得出城去找你的大舅子了。”
 
  她才走没两步,石敢当就追了上来,浓眉紧拧,似乎烦恼得很。
 
  “你不能出城。”
 
  “为什么?”
 
  “你惹了麻烦。”
 
  “是吗?”她继续往前走。
 
  从小到大,她哪一天不是在惹麻烦?
 
  “我们得回去解决。”
 
  “我们?”
 
  他点点头。
 
  “回龙门客栈去。”
 
  这句话,总算让她停下脚步。
 
  茵茵不可思议的瞪着他,怀疑这家伙的脑袋是被关外的狂风沙吹坏了。拜托,要是真的回龙门客栈,她还能有命在吗?
 
  “你休想!”
 
  “娘子——”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
 
  “娘——”
 
  “你就算是叫我娘也没得商量。”她撩起衣摆,跃上屋顶,存心把他扔在脑后。
 
  她奔开十来丈远,没听见身后有任何动静,正以为那莽直的汉子放弃了,耳畔却蓦地一热,男性的热烫呼吸,悄然拂过她的耳。
 
  “对不起。”
 
  石敢当先开口道歉,然后陡然出手,撑住她细致的手腕,把它们反扭到背后。
 
  他用的劲道巧妙,没有弄疼她,却也让她无法逃开,被扭住的双臂,就好像被铁条锁住似的,怎么挣也挣不脱。
 
  茵茵大惊失色,没想到他的轻功如此厉害,她甚至没有察觉,他是何时赶到她身后的。
 
  该死,原来这家伙真的不好对付!
 
  她咽下几乎要涌出喉头的惊慌,强迫自个儿冷静,放软四肢,软绵绵的贴进他敞开的半裸胸膛。
 
  “其实,我们可以不回客栈——”她垂下眼儿,又想使出美人计。“只要你愿意放了我,我就是你的人了。”只要不回客栈,她随时有机会可以逃。
 
  手腕上的钳制,慢慢松开了,茵茵在心里偷笑。原来,石敢当也跟一般男人没两样,遇着美人投怀送抱,也受不住诱惑——
 
  下一瞬间,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已经被甩上他的肩头,那粗壮结实的手臂,紧紧圈住她的膝盖,把她头上脚下,像一袋玉米似的扛在肩上。
 
  “啊,等、等等——”她惊慌的瞪大眼儿,急着想撑起身子。“你要带我去哪里?”
 
  “回客栈去,有很多人在等我们。”
 
  啊,他不是要找个地方“独自享用”她,而是要带着她回去,跟那群人“共享”吗?
 
  眼见“绝招”无效,茵茵翻脸了。
 
  “哇,放开我!我不要回去那间见鬼的客栈!”她哇啦哇啦的乱叫,小拳头像雨一样,不断的落在他肩头。“你聋了是不是?放开我!”
 
  石敢当任由她乱打乱踢,仍是毫不动摇,大步往客栈的方向走去。她拚命挣扎,直到全身不剩半点力气,才颤抖的挂在他肩头喘息,包裹在温暖皮氅里的身子,因为恐惧,开始泛起寒意——
 
  呜呜,完蛋了完蛋了,她一定会被那些人杀死的!


第2章
 
  他们还不如杀了她!
 
  幽暗的地牢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恶臭,各种呻吟声、咒骂声,以及凄厉诡异的笑声回荡其间。
 
  这儿是京城的地牢,各式犯人被囚禁在这儿,等候提审或是处刑,而骗婚诈财的诸葛茵茵,就被关在最里头的那间牢房里。
 
  那日,被石敢当扛回客栈后,那些厨子们轮流把她臭骂了一顿,要不是石敢当像座小山似的,挡在她与愤怒的厨子之间,她大概老早被丢进汤锅里炖汤了。
 
  经过商议后,他们决定,先把她扔进地牢。
 
  虽说她罪不至死,但是拐人钱财、偷人菜谱这些恶行,可是罪证确凿,根本抵赖不掉。厨子们联名告官,指控她多项罪名,威胁要关她十几二十年,以解他们心头之恨。
 
  十几二十年?!不要啊,才在这儿待了五天,她就快崩溃了,要是当真被关上十几二十年,她岂不是要发疯了?
 
  大牢里的环境差劲透顶,她所处的牢房,室广仅有八尺,脏污而幽暗,地上还铺满湿答答的稻草。那些跳蚤、虱子还是什么怪虫子,就在上头爬啊爬,咬得她全身发痒,她根本不敢去翻动那些稻草,更别说是躺在上头。
 
  几天下来,茵茵只能攀着栏杆,像是猫头鹰似的,偶尔站着打盹。这种糟糕日子,再多过一天,她都受不了!
 
  “嘻嘻,标致的姑娘,过来这儿,让我摸摸。”一只脏兮兮的手,捞过界的探过来,隔壁牢房的犯人,露出猥亵的笑,急切的想“敦亲睦邻”。“瞧瞧,这身细皮嫩肉,胸是胸、腰是腰——”
 
  茵茵倒弹三尺,瞪着那只不知多久没洗的脏手,只觉得全身鸡皮疙瘩乱爬,恶心得胃里酸水直冒。
 
  “把手缩回去,不然我就砍了它!”她大叫着,还虚张声势的猛挥手,想要吓退热情的“邻居”。
 
  牢房外传来几声轻笑。
 
  “看来,你还挺有精神的嘛!”
 
  听见这声音,她惊喜的回头,果然就看见诸葛长空站在栏杆外,习惯性的摆出最俊帅的姿势。
 
  “大哥!”眼看救星降临,茵茵差点喜极而泣。“你终于来了。”
 
  “是啊,我是来探监的。”他拨拨额前的头发,慢条斯理的叹了一口气。“我不是告诉你,要尽快出城跟我会合吗?你就是不听话,非要在西市里晃荡,才会被那群人逮着。”
 
  她嘟起红唇,纵然心里不爽,却想不出反驳的话。
 
  可恶啊,大哥就不能先救人,让她饱饱的吃上一顿、暖暖的睡上一觉,再来数落她吗?
 
  “好啦好啦,废话少说,快点救我出去。”她指着牢房上的大锁,急着要跳出这可怕的地方。
 
  “小妹,抱歉了。”长空摇摇头,眼中满是同情。“这儿可是京城大牢,外头有重兵把守,我虽然有能耐开锁,却没能耐救你出去。”
 
  外头的守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要是胆敢劫狱,下场肯定是被抓回来,扔进另一间牢房里。
 
  再说,兄妹二人,有一个坐牢就够了,犯不着让他作陪吧?
 
  她倒抽一口气。
 
  “你准备弃我不顾?”
 
  “当然不是。”他无辜的说道。“我当然想救你,只是,我这会儿也是自身难保。你不知道,我为了进来看你,就冒了多大的风险。”事实上,守卫以为他也是苦主之一,拦也不拦的就放他进来,根本没想到,这个样貌斯文俊雅的男人,跟关在牢里的小女人是共犯。
 
  被蒙在鼓里的茵茵,眼看逃狱无望,只能退而求其次。
 
  “好吧,那你先拿些钱,去跟狱卒疏通一下,起码让我换间好点的牢房。”跳蚤大军在这儿到处肆虐,她都快被咬死了。
 
  “不行。”
 
  “为什么不行?”
 
  “我没钱了。”
 
  “没钱?”她不敢置信的重复。“我们这几年来,赚的钱不都放在你那里?”他们几年之内,起码骗得了几万两银子。
 
  长空忧伤的看着她。
 
  “听见你被抓,为兄的我实在太伤心,只好随便找个地方借酒浇愁。”
 
  “你去了哪里?”她颤抖的问。
 
  “绮春园。”他用叹息的语气,吐出这三个字。“我在恬儿姑娘的房里待了几晚,所幸得了她的温柔‘照料’,才能恢复精神,重新振作起来。”回忆起昨晚的软玉温香,他就全身飘飘然,连骨头都快酥了。
 
  绮春园可是京城里最大的青楼酒馆,馆内美女如云、酒醇菜香,不但销魂,而且还销金,吃喝一顿就要几百两银子。要是留宿馆内,成了姑娘们的入幕之宾,所耗的银两更是高得吓人。
 
  那种地方,就连荷包满满的富商豪族,都不敢轻易涉足,而她最最亲爱的大哥,居然趁着她在牢里受苦的时候,在那儿一待就是数日,还花光了他们多年行骗赚来的钱!
 
  茵茵脸色惨白、万念俱灰,整个人摇摇欲坠,软绵绵的往后倒。
 
  噢,不行,这个打击太大,她要昏倒了——
 
  “唉啊,这儿有跳蚤!”长空叫道,伸手往手臂上一拍,再用指尖弹开一只被拍扁的小虫。
 
  “啊,在哪里、在哪里?”茵茵火速清醒,尖叫着双手乱拍,还提起裙摆猛抖,就怕那些跳蚤会爬到她身上来,娇小的身子在牢房内猛绕圈圈。
 
  绕了几圈后,她突然静止下来,像是想到什么似的,三步并成两步的冲到牢栏旁,小脸挤在牢栏缝隙间,紧张兮兮的看着长空。
 
  “那——我的东西呢?”
 
  “放心,就搁在城外的十里亭,我替你收得妥妥当当的。”
 
  闻言她终于松了一口气,一颗悬得老高的心,总算安稳下来。
 
  银两没了她还可以再去赚——呃,不,再去骗,反正好色的男人,无论在哪里都不缺货,她不怕找不到“猎物”;而她的那些“宝贝”,可都是独一无二,花多少银子都买不着,绝对损伤不得。
 
  不过,话说回来,大哥能厚颜无耻的花掉属于她的银两,自然就可能更厚颜无耻的把脑筋动到她的东西上头,她要是继续被关在这儿,那些“宝贝”肯定会被大哥找出来卖了!
 
  想到这儿,茵茵就焦急不已,小手握成拳头,砰砰砰砰的在牢栏上猛捶,恨不得能把这个可恶的牢栏给捶烂。
 
  “该死,那些厨子到底要怎么样才肯放人?”
 
  长空拍拍衣袖,说出这几日里听来的消息。
 
  “他们想要回银两跟菜谱。”
 
  “我不是告诉他们,菜谱老早被我烧了啊!”
 
  “是啊,所以那些厨子们回客栈开会决定,要是菜谱真的被你给烧了,就要你赔更多的银两。”他漫不经心的回答,双手背负在后,摇头晃脑的在牢栏外走来走去,像是私塾里背书的书生。“苏州怡兴酒家朱老板,要价八千两;云南的石林楼杜老板,要价一万三千两;江南菜馆春波亭的方老板,要价五万两——”
 
  茵茵也跟着在牢里来回踱步,小嘴里吐出的,却是喃喃咒骂。
 
  “有没有搞错啊?我们当初也不过骗了他一千五百两——”她停下脚步,疑惑的挑眉。“那家伙没被淹死啊?”
 
  “他命大,被路过的船家救了。”
 
  “太可恶了,这根本是乘机敲诈嘛!”茵茵捏紧粉拳,后悔当初没多丢几颗石头。
 
  “小妹,冷静点——”
 
  “冷静?!你要我怎么冷静得了?留在牢里被跳蚤咬的人可是我啊!”她尖叫出声,瞧见长空那事不关己的模样,心头的怒火冒得更旺。“这些事情,咱们两个都有分,为什么你就可以置身事外?”
 
  他双手一摊。
 
  “因为我没被抓到啊!”
 
  茵茵挥拳出牢,气得就想扁他。
 
  长空适时的撩袍后退,迅速远离牢栏,才没有被妹妹的粉拳儿招呼到。
 
  眼看拳头落空,她更加气恼。“啊,我不管啦,你是要去偷也好、去抢也好,总之,非得去把那些银两凑齐,尽快救我出去不可。”她在牢里蹦蹦乱跳,绝望得好想放声大哭。
 
  “不需要了。我听说,有人愿意为你付这些钱。”
 
  “是谁?”
 
  长空微笑。
 
  “石敢当。”


 


  他愿意为她付钱?
 
  那个高大健硕、看到她就脸红的石敢当,居然愿意为她付钱?
 
  这几天下来,茵茵的确发现,石敢当的态度,明显的跟其他厨子们不同。
 
  其他厨子是轮流进牢里骂人,个个穷凶极恶,把她骂得狗血淋头,唯独他虽然同为“苦主”,却从头到尾不曾骂过她一句。
 
  除了一日三餐,石敢当总按时送饭,没让她饿过一回之外。就连她身上穿的衣裳,也是他张罗来的。
 
  刚被扔进牢房时,茵茵就嫌他的皮氅笨重,嚷着说干脆染风寒冻死,也强过被皮氅压得筋骨酸疼。他默不吭声的出了牢,再回来时,手里捧了个布包,里头全是女子的衣裳,虽然不是什么高价的绫罗绸缎,但是件件都素净簇新,穿在身上倒也舒服暖适。
 
  不过,他的体贴入微,却没能换到茵茵的感激涕零。
 
  毕竟他可是逮她回来的罪魁祸首,要不是他,她老早就逃得远远了,哪里还用窝在这个破烂地方受罪?
 
  外头日正当中,地牢里只有一盏烛火摇曳,茵茵在牢房里走来走去,被跳蚤咬得心烦。
 
  沉稳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庞大的阴影映在墙上,石敢当跨步入内,四周蓦地变得寂静无声。那些吵闹的犯人们,作过的坏事不少,见过的世面也不少,一瞧见他,就晓得该要远远避开。
 
  他走到茵茵的牢房外,搁下手里的饭笼。
 
  “娘子。”
 
  “谁是你娘子?”她凶巴巴的回了一句,想起自个儿是被他抓进牢的,就觉得火冒三丈,每回都不给他好脸色,小脑袋还故意扭向另一边。
 
  石敢当仍旧耐着性子说话,温和得像是没有脾气。
 
  “中午了,吃饭吧!”
 
  “讨厌,滚开,我不想看到你!”
 
  “娘子——”
 
  “滚啊!”她嘴里嚷着,却回头偷瞄了几眼,确定他还站在那儿。
 
  犯人们对石敢当的畏惧,她多少也感觉得到,只当大伙儿是被他的高大唬住,就没有多想。这么一个高头大马的男人,任由她大呼小叫,却半点儿也不敢反抗,多少让她的火气消了些许。
 
  茵茵有些虚荣的偷笑,又稍微转头,预备欣赏他被罚站的蠢样子。
 
  哼,活该,就罚他站久些,等到她高兴了,再来吃他煮的午饭。不知道他这回带来的,是什么好菜——咦!他人呢?!
 
  满意的笑容,霎时间化为诧异,她迅速转头确认,还因为转得太用力,差点扭到脖子。
 
  牢栏外空荡荡的,石敢当已经不见踪影。
 
  更糟糕的是,她的午饭也不见了!
 
  “那个笨蛋,还真的走了?”茵茵冲到牢栏旁,探出小手乱挥,急着朝外头大喊。“喂喂,别走,给我回来啊!喂——”
 
  脚步声又起,庞大的身躯转了回来,慢吞吞的走回牢栏前,站到原来的位置。
 
  “你干么走掉?”她恼怒的瞪着他。
 
  “娘子说,不想看到我。”
 
  “但是,我又没说不吃饭。”
 
  “那现在是——”
 
  “笨!我要吃饭啦!”
 
  肚子饿得咕噜乱叫,她也没兴致再耍他,就怕这憨直的男人,又把她的气话当真,真的捧着她的午饭头也不回的走了,到时候受苦的,可是她自个儿的肚皮。
 
  石敢当走近牢栏,搁下饭笼,把菜一盘盘的端出来,诱人的香气传来,搔得她肚子里的馋虫都快爬出来了。
 
  只是,瞧见地上湿烂的稻草,她心里就不舒服,忍不住又开口。
 
  “喂,我没地方坐呢!”她双手一摊,娇蛮的发脾气。“难道你要我站着吃饭吗?”
 
  他抓抓颈背,也觉得不妥,转身又要往门外走。
 
  “我去替你借桌椅。”
 
  “回来回来!就算是借到了,桌椅还是只能搁在外头啊!再说,等你回来,这些饭菜都凉了。”
 
  “那——”
 
  茵茵翻翻白眼。
 
  “把皮氅脱给我。”
 
  石敢当毫不反抗的把皮氅脱下来,塞进牢栏里,任由自个儿唯一能御寒的衣物,被她铺在地上当坐垫。他半蹲着巨大的身子,把菜搁到她面前,还递入一双干净的筷子。
 
  白嫩的小手接过筷子,接着就毫不留情,朝菜肴发动猛烈攻击。
 
  吃多了名厨煮的好菜,她的舌头也被磨得精了,而石敢当所做的菜肴,虽然都是家常滋味,却能让她欲罢不能,餐餐都吃得盘底朝天。
 
  所谓重剑无锋,大巧不工,最家常的菜,往往最难做得好,石敢当的厨艺精湛,由此可见一斑。
 
  温温的拌菜里蒜香扑鼻,肉丝烧茄子则是煮得酥烂软嫩,汁浓味香,其余菜肴里,还搁着辣椒、陈醋和花椒等等添香的佐料。干辣椒经油烹后拣出,变得辣而不烈;陈醋经油烹,酸味温而不刺口;花椒经油烹,未尝其麻,只剩下椒香绕舌。
 
  除了好菜,还有好酒。石敢当替她准备了一壶暖烫的桂花稠酒,滋味绵甜醇厚,还尝得到一丝桂花的清香。
 
  噢,她是讨厌他的人,但是却无法讨厌他的菜!
 
  “这些好菜好酒,要是能换个地方享受,就更完美了。”她啜着桂花稠酒,无限惋惜的叹了一口气。“那些厨子真是可恶极了。”
 
  牢栏之外,同样身为“可恶厨子”一员的石敢当开口了。
 
  “是你不对在先,才会被关进这里。”
 
  “我哪里不对了?”
 
  “你骗人。”
 
  “哼,什么骗人?我那是劫富济贫。”
 
  他们家里有着金山银山,而她却口袋空空,拐了他们的钱,来救济她这个穷人,这有什么不对?
 
  石敢当却浓眉深锁,一脸困惑。
 
  “但是,我很穷啊!”他一抖衣袍,证实自个儿两袖清风。
 
  她白了他一眼。
 
  “你那次是失误!”他还敢提呢!一想到那次的经验,她就有满腹牢骚。
 
  想当初,她是听闻,关外有个名闻遐迩的厨子,以为他凭着高妙厨艺,肯定赚进了家财万贯,才冒着大漠风沙,跑去驼城行骗。
 
  凭借着她的美貌,以及天花乱坠的谎言,石敢当很快就上当,择定日期,乖乖迎娶她进门。哪里晓得,一踏进他的家门,她就傻眼了。
 
  茵茵作梦也想不到,他竟会是个穷光蛋!
 
  堂堂一个名厨,明明是日进斗金,办一次外烩,就能赚进大把银子,而他赚了十几年,却仍家徒四壁,穷到只剩下一把勺子,身边所有的银两,其实少得可怜。
 
  她起先还以为,这家伙看似忠厚老实,其实奸诈狡猾,把几年来累积的财富都藏起来了。几番旁敲侧击之下,才发现他真的身无分文,赚来的钱,老早就分送光光了。
 
  西北疆域,遍地荒凉无垠,大部分土地都是不能耕种的沙漠。每年夏季,总会发生大大小小、规模不等的旱灾,石敢当总率先捐出银两,分送给灾民,还买来大批粮食,义务替灾民们煮食,西北各城的贫民们,几乎都曾尝过他那把勺子炒出来的饭菜。
 
  他是她骗过的男人里头,最乐善好施的一个;他也是她骗过的男人里头,最穷的一个!
 
  想到这里,茵茵倒是感到有些好奇。她抬起眼儿,有着三分醉意的蒙眬眸子,在那张黝黑的面容上绕了绕。
 
  “喂!”她挪移到牢栏旁,因为酒意而嫣红发烫的小脸,贪图木头的冰凉,像猫儿般轻轻的摩擦着。
 
  接触到她的目光,他一如往常的转开视线,黝黑的脸上,又浮现了暗色红潮。
 
  “你靠过来些。”她用软绵绵的小手,搁在他满是旧伤的巨掌上,肆无忌惮的摩挲。
 
  真好玩,他的脸似乎更红了呢!
 
  茵茵坏坏的笑着,仗着酒意戏弄他。
 
  高大的男人僵直着身子,依言靠到牢栏旁,却侧着身子正襟危坐,黑眸直视前方。她可以清楚的看见,红潮慢慢扩散,染红了他的脸、他的颈——
 
  “我问你啊,既然你那么穷,为什么还愿意替我赔钱给那些人?”她靠在他耳边吐气如兰,呵出一些甜甜的酒气。
 
  “因为你是我的娘子。”石敢当粗脸泛红,双手握紧拳头,一个字一个字的回答。
 
  看来,这个男人不但笨得好玩,而且还挺固执的!
 
  她轻笑几声,把小脸探出牢栏,搁在他的肩膀上,发现这个男人紧张极了。他的表情,像是怕她突然咬他一口。
 
  “你喜欢我啊?”
 
  没反应。
 
  “你喜欢我吗?嗯?”
 
  还是没反应。
 
  “我在问你话呢!”她狐疑的抬起头来,不耐的推推他的肩膀,硬是要逼出答案。
 
  石敢当僵硬的点头,脸色更红,整个人像是快要着火似的。
 
  “但是,你这么穷,哪来的钱救我呢?那可是一大笔钱呐!”茵茵顽皮的伸出手,拨动他的发,还捻着发尾,去刷他那比关公还红的脸。
 
  “龙姑娘说,只要我跟她签下十年的契约,从此为客栈掌勺,她就替我们还这笔钱。”
 
  这个消息,倒是让她的酒意全消了。
 
  “龙门客栈聘雇了你?”茵茵的眼儿瞪得圆圆的,小脸凑得更近。“你打败了其他厨子?”如果不是他艺冠群厨,龙门客栈的龙姑娘怎么肯花大把银子,“投资”到他身上,留他在客栈当头厨?
 
  “龙姑娘说,那笔钱就算是我十年的薪资。”他再度点头,总算转过头来,一脸严肃的看着她。“但是,她另有条件。”
 
  “什么条件?”
 
  “救你出去后,你这几年来所偷的菜谱就全归她。”
 
  “菜谱老早就烧了。”
 
  “龙姑娘不信。”
 
  “不信就算了。”她先是耸耸肩膀,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漂亮的眸子里闪过狡诈的笑意。“这样吧,你去告诉她,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那些独门菜谱,如今都记在我脑子里,只要她尽快救我出去,我就一天默写一页给她。”
 
  他拧起眉头,满脸不解。
 
  “你能过目不忘?”
 
  “是啊!我的记性好得很。”她甜甜的回答。
 
  “但是,你当初却没有认出我?”
 
  谎言被人直接戳破,茵茵先是粉脸一红,接着就恼羞成怒,不悦的板起脸孔来。
 
  “你问这么多作什么?把话传到就是了!”她别开小脸,拉开两人的距离,还气嘟嘟的把酒壶跟空了的盘子往外扔。“我已经吃饱了,你快滚吧!”
 
  眼见酒壶盘子迎面飞来,他也不多想,大手探抓,一手一个,轻易接下她扔出来的东西,十来件杯碗盘筷毫无损伤,全数被他收回饭笼里。
 
  “龙姑娘还说——”
 
  茵茵不耐烦的挥挥手。
 
  “说吧说吧,有什么条件,让她全开出来!”只要能够让她离开这儿,什么条件她都能答应。
 
  “你得当众再嫁给我一次。”


第3章
 
  歇业三年之后,龙门客栈首度开门营业,办的就是一场喜气洋洋的婚宴。
 
  时值腊月,屋外北风凛冽,大雪纷飞,屋内却是冠盖云集、高朋满座,只要是收到请帖的人,没有不冒风雪前来喝这杯喜酒的。
 
  大伙儿都想来瞧瞧,龙家那位挑剔成性的姑娘,挑了又挑、找了又找,好不容易才挑捡出的厨子,是有什么通天的本领。
 
  可惜,这场婚宴的新郎倌,正是新任头厨本人。今日石敢当并不下厨掌勺,宴客的菜肴,反倒是由茵茵的“前夫们”负责的。
 
  那些得了银子的名厨们,个个眉开眼笑,立刻写下休书,扔到茵茵面前,言明从此各不相干。
 
  为了卖面子给龙家,厨子们还挽起袖子,为婚宴一展厨艺,除了鼓励石敢当“勇气可嘉”,也感谢他“为民除害”,愿意迎娶这个包藏祸心的女人。
 
  佳肴一道道端上桌,众位宾客们,嘴里品尝着珍馐美馔,心里却更好奇,能够打败这些名厨的男人,煮出来的菜肴,会是如何的滋味。喜宴尚未结束,就有不少人抢着到掌柜那儿预约,接下来几旬之内的宴席,不一会儿就宣告客满。
 
  茵茵身穿嫁裳、头盖红纱,坐在喜桌旁,眼睁睁看着客人们抢破头,急着掏银子付定金,心里不禁佩服龙家的这桩生意,着实作得漂亮。
 
  她聪明狡狯,早就看出端倪,这场婚宴,其实只是个借口。说穿了,龙门客栈根本是打着办婚宴的名义,吸引宾客上门。
 
  宾客们拿着礼金上门,客栈里却又不让头厨掌勺,吊足了众人的胃口,存心让人自掏腰包,登门再花一次银子。至于那些名厨们,则是被利用得彻底,全成了客栈再度开幕的垫脚石。
 
  看来,龙家的姑娘,的确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
 
  不过啊,嘿嘿,龙姑娘虽然心思缜密,却未必料得到她这个新娘的心思。
 
  茵茵白嫩的小手探向桌子,拿了块酥甜的蓼花糖,搁进小嘴里,慢条斯理的嚼着,一颗心却老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
 
  过了今晚,她就自由了!
 
  答应再嫁石敢当,只是权宜之计,她的确不想坐牢,但是,她也不想待在龙门客栈里。
 
  对,没错,她打算再骗石敢当一次!
 
  送到眼前的饭菜,她怎么可能不吃?送到眼前的笨男人,她又怎么可能不骗?既然他笨得这么彻底,她当然不介意再骗他一次,教导他何谓防人之心不可无。
 
  虽然,这会儿有无数的眼睛盯着她,让她暂时无法脱身,但是等到进了洞房,她就可以找个机会,包袱款款,摸黑逃出客栈,继续作她那骗婚的勾当,最多从此之后,不再找厨子下手就是了。
 
  愈想愈高兴,茵茵忍不住偷笑,一双眼儿笑得有如弯月。
 
  “蓼花糖这么好吃吗?”软软的声音突然响起。
 
  咳!
 
  茵茵呛了一声,吓得差点吐出嘴里的糖。她回过头,发现这场婚宴的策划者,不知何时已来到喜桌旁。
 
  龙家唯一的传人,闺名无双,生得肤如白玉、眼若晨星,整个人丰腴娇嫩,慵懒甜润,就像块软软的桂花年糕,让人瞧了就想咬一口。
 
  两个大男人杵在她身后,一个全身黑衣,面容严酷,腰间挂着一剑一刀。另一个则是茵茵见过的银发男人,他面带微笑,手里还是抱着算盘,两人就像黑白无常似的,静静分立两旁。
 
  “吓着你了吗?真抱歉。”龙无双浅笑颔首,小手轻扬,先让小奴婢送上烘暖了的软垫,这才翩然入座。
 
  才坐下来,她就开口发问。
 
  “有什么可吃的?”
 
  银发男人恭敬的上前。
 
  “厨房里已经准备了——”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不,我不吃那些。”她温柔但坚定的拒绝。
 
  握住算盘的大手,稍微收紧,俊脸上却还是保持笑容。
 
  “那么,无双姑娘要吃什么?”他问。
 
  “厨房里还备着一份最上好的材料,让石师傅去替我作几道菜。”
 
  银发男人面露难色。
 
  “他可是今天的新郎倌,在大喜之日,还让新郎倌下厨,这——”最重要的是,宾客们要是知道,龙姑娘把最“好康”的,全留下来自个儿独享,往后客栈的生意要怎么作?
 
  龙无双嫣然一笑,指着几桌之外,被众人争相敬酒的石敢当。“与其留石师傅在这儿,让众人灌酒,不如就让他进厨房作菜。否则,要是被灌醉了,今晚怎么能洞房?”
 
  茵茵垂下眼儿,在心里暗骂这个女人多事。
 
  哼,就是灌醉了才好啊,她才更方便逃跑嘛!
 
  银发男人不再多言,拱手领命,撩起长袍往石敢当走去。
 
  柔如春水的眸子,目送着石敢当走入厨房,才又转回新娘的脸上。
 
  “诸葛姑娘果然生得标致,难怪石师傅会对你一往情深。”她笑意可掬,双手搁在膝上,不去碰桌上的餐点,甚至连看也不看一眼。
 
  “茵茵在此,谢过龙姑娘的救命之恩。”她起身福了一福,摆出一副良家妇女的模样。“让您花费巨资,茵茵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放心,那笔银两绝对付得值得。如此一来,我不但能够留下石师傅,又能从你那儿得到各地的独门菜谱。”
 
  你作梦!哈哈哈哈哈!
 
  茵茵在心里大喊,还附赠一串嚣张恶劣的狂笑,表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更加恭敬有礼,还亲手为龙无双倒了一杯茶,用行动强调自个儿柔顺的形象,想让对方放松戒心。
 
  没错,她是答应了龙无双的条件,但是并不代表,她一定要履行承诺。别忘了,骗人,可是她的拿手好戏!
 
  龙无双的手还是搁在膝上,没去接茶。她注视着茵茵,半晌之后,才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浅笑。
 
  “你们上一次成亲,是因为无人见证,才会衍生出这么多波折。所以,我建议石师傅,重办婚礼,风风光光的迎娶你,从今以后,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你是他的妻子。往后要是再有什么事,所有人都会知道,该把你送回龙门客栈。”
 
  那就是说,往后,她别想在京城地区骗婚了!
 
  茵茵脸上在笑,手上却捏紧了拳头,一股不安的感觉,正从心里咕噜噜的往上冒。
 
  眼前的龙无双,表面上看似温柔无害,其实手段高妙,是个棉里藏针的厉害角色,说出口的话柔柔软软,却都带着十足的威胁。
 
  好在她今晚就要逃了,否则要是真有了这样的主子,往后可不好对付呢!
 
  “让您费心了。”茵茵硬着头皮回答。
 
  “好说。往后需要费心的是石师傅,不是我。”
 
  银发男人如鬼魅般,无声无息的又出现在龙无双身后,恭敬的拱手。
 
  “无双姑娘,菜肴备妥了。”
 
  “很好,派人端进房里,我要回去品尝。”她姿态曼妙的起身,走了几步,才又回过头来,丢下一朵神秘的微笑。“诸葛姑娘,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可要好好把握,夜半里,最好就别出去溜达了。”
 
  言毕,她留下桌边目瞪口呆的茵茵,径自提起绣裙,转身从容离去。


 


  龙无双临去的那一笑,简直让茵茵魂飞魄散。
 
  直到婚宴将散,两个清灵的小奴婢,仔细搀扶着,送她先回新房时,她还冷汗直冒,心里七上八下,忐忑极了。
 
  她是久历江湖的小骗子,行事作为半点都不光明正大,惯常走的都是一些邪门路子。偏偏,这间客栈似乎比她更邪门,尤其是那个龙无双,虽然语气温软,却是每句话都暗藏玄机。
 
  难道,龙无双老早就看出,她答应成亲,只是个幌子?
 
  唉啊,这么一来岂不是糟糕透顶?逃跑的念头既然被看穿,客栈内说不定会加强守卫,甚至派人牢牢盯住新房,让她插翅难飞。
 
  茵茵愈想愈苦恼,一路上还左顾右盼,想先记住奴仆驻守的位置,等会儿夜深开溜时,才好远远的避开。
 
  只是,她左瞧右瞧,一路瞧进客栈后方的院落,却仍不见半个奴仆。她谨慎的追问小奴婢,才知道龙姑娘吩咐,要奴仆们都去前厅列队送客了。
 
  大雪稍霁,月光探出云层,枝头梅花蒙了一层厚厚的雪,反倒绽放得更美,院内处处可闻见淡淡的花香。
 
  梅树底下,有人影晃动。
 
  茵茵瞧见那影子,心念一动,立刻转忧为喜,随口找了个理由,支开两个小奴婢,双手掀开红纱喜帕,迫不及待的迎上前。
 
  “谢天谢地,你总算来了!”她低声说道,庆幸长空的良心没被狗给啃了,还晓得要来救她这个妹子。
 
  呼,太好了,有了大哥作接应,她逃走的机会就大大的增加啦!
 
  男人踏出阴影,一张斯文俊秀的面容,被月光映照得清清楚楚。“茵茵,原来你也在等我吗?”他惊喜交集的说道。
 
  啊,这个人——这个人——
 
  她眯起眼睛,不敢置信的确认,这才发现自个儿认错人了。在梅树下守候的男人,不是她的大哥,而是——而是——
 
  “你是谁?”她懒得去想,直接发问。
 
  男人的下颚一抽,露出痛苦的表情,像是她的问话,刚刚给了他致命的一击,那张斯文的面容,看来更苍白了些。
 
  “我是广东羊城如意楼的孟清川。”他回答,双眼在她身上绕来绕去,急切的确认,她是否因为几日的牢狱折腾而消瘦,对她的关怀溢于言表。
 
  茵茵想了一会儿,蓦地眼儿发亮。
 
  “啊,人参!”她伸手指着他,没头没脑的喊道。
 
  要不是经他提醒,她根本想不起他的姓名和来历。不过,她的舌头倒还记得,当初从他家里偷出的千年人参,所炖出的鸡汤,滋味有多美妙。
 
  孟清川点点头,握住她的双手,直视她的眼睛,幽幽的叹了一口气。
 
  “我这一年来四处找你,前不久才听见,那些人把你送进大牢,我急忙筹措银两,连夜赶来京城,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他停顿一下,双目闪动,口气突然变得激烈。“不,还不迟!茵茵,你这就随我回广东去,我愿意再娶你为妻。”
 
  哇,又来了一个要娶她的?!
 
  想到这么俊秀的男人,即使被拐了银两、被偷了菜谱,还赔上一株千年人参,却仍对她一往情深,坚持要娶她为妻,她的女性自尊,瞬间就像吹皮球似的,膨胀了无数倍,还不由得自恋的叹了一口气。
 
  噢,难道美丽也是一种错误吗?她诸葛茵茵,还真是害人不浅啊!
 
  “茵茵,我们走!”孟清川紧握她的手,一步步往侧门走去,急着要带她私奔回广东。
 
  她还来不及反应,就听见不远处的回廊,传来人们鼓噪的声音。部分的宾客,执意要送石敢当回房,还你一言我一语的叮嘱,要他千万看好新娘。
 
  人们喧闹的声音,传得愈来愈近,茵茵连忙挣脱孟清川的手,深怕还来不及逃走,就被众人发现,她站在院子里跟个男人手牵手的站在一起。
 
  一旦事情闹大,她只怕更逃不了!
 
  “茵茵!”
 
  “你——唉啊,你快走啦!”
 
  “茵茵,别怕他们,我——”
 
  “我是怕你啊!”她低嚷着,把孟清川推开,绣花鞋转了个方向,咚咚咚的往新房的方向跑去,急着要抢在新郎回房前进门,免得让其他人起了疑心。
 
  孟清川被遗弃在梅树下,修长如柳的身子,像是要融进梅树的阴影中。他注视着她逃开的娇小背影,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龙门客栈占地辽阔,腹地极深,前头是典雅恢弘的楼房,专供客人饮酒吃食,每间雅座都可以眺望玄武大街。
 
  穿过临水的长廊后,客栈的后方,则是精致的院落,屋宇高深宏敞,装修富丽精美,陈设雅致整洁,能让远道而来的客人在此久住。
 
  不只如此,龙家对员工们也十分慷慨。
 
  其中几处院落,并不让客人居住,而是分派给服侍龙家的忠仆,那两个长年杵在龙无双背后的黑白无常,就各自占去了一处跨院。
 
  石敢当是她重金聘来的头厨,住的地方自然不能马虎。龙无双精挑细选,找了一栋精致的楼房,高有二层,三面环廊,四方绕水,内部摆设全用银杏木雕成,简洁而高雅。
 
  茵茵才踏进新房,就觉得喜欢极了。
 
  可惜啊,她今夜就要逃了,不能在这儿久待,不然这间屋子如此雅致,要是真能在这儿住上一段时间,倒也是一桩美事。
 
  门外传来声音,她警觉的回头,迅速飞身奔回卧房,先把包袱藏在雕花架子床的床架上头,这才灵巧的跳下来,抓起轻飘飘的喜帕,重新盖回自个儿头上,像尊瓷娃娃般,乖乖在床边坐好。
 
  木门被推开,宾客们的喧哗声流泻入室,有几个想闯进来闹洞房,却都被掌柜的挡了下来。
 
  “无双姑娘交代,春宵一刻值千金,请各位爷们就此留步,别打扰新人。”银发男人拱手说道,口吻有礼,态度却很坚决,那双眸子往几个略有不满的宾客淡淡一扫,对方就摸摸鼻子,嘴里虽然嘟嘟囔囔,双腿却一步步的往后退。
 
  其余的人,听见是龙无双的交代,也不敢闹得太过分,各自又调侃了几句,就随掌柜离开。偌大的新房,转眼间清场完毕,只剩下夫妻二人。
 
  夜渐渐深了,屋外寂静无声,屋内只有石敢当的脚步声回荡。他先是走近花厅,在卧房外停步,过一会儿之后又退了出去,在屋内走过来、走过去,像头困兽似的绕圈子。
 
  茵茵在喜帕下头偷笑,猜也不用猜,就知道这个男人肯定是在紧张。
 
  “喂,愣在那儿作啥?你还不过来掀我的喜帕?”她开口提醒,怀疑自个儿要是没叫唤,石敢当就会在花厅里绕上一整夜。
 
  一只大大的手,有些颤抖的探来,掀开她头上的红纱。
 
  她抬起头来,对着他甜甜一笑,那笑容简直美得教人眩目。
 
  “娘子。”石敢当脸色烫红,紧张得手足无措,那块小小的喜帕,被他紧捏在大大的掌中揉了又揉,几乎就快成了破布。
 
  “我们又成亲了。”她巧笑倩兮的望着他,知道自个儿愈是看他,他就愈会脸红。
 
  石敢当点点头,抓抓颈背,想要说些什么,但是嘴巴张开,却吐不出半个字,薄唇就这么像离水金鱼似的开开合合,急得额上开始冒汗。
 
  她忍不住又笑了。
 
  那绝美的笑容,让他看得几乎痴了。他深吸一口气,费尽千辛万苦,总算挤出那句搁在心上好久好久的话。
 
  “你好美。”这句话,一年多前他就想告诉她了。
 
  女孩子都是爱听甜言蜜语,茵茵自然也不例外,而且她还万分确定,石敢当说的肯定是实话——这个男人,只怕笨得连谎话都不会说呢!
 
  “过来坐我身边。”她主动伸出小手,拉住他宽宽厚厚的掌,拉着他坐上雕花架子床。他那庞大的身躯,才一挤上床,就让整张床突然变得狭窄起来。
 
  坐上床铺的石敢当,双眼直盯着自个儿的手,彷佛她的美丽让他不敢直视。
 
  “我问你,你往后会不会疼我?”
 
  他用力点头。
 
  茵茵放软身子,偎进他宽阔的胸膛,汲取他身上暖暖的温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清楚这高大的男人没有半点的威胁性,所以她反倒更放肆,先前不曾对其他男人作过的亲昵举止,面对他时却显得格外自然,她喜欢逗逗他、摸摸他,就像只调皮的小猫,赖在一只乖驯的大狮身上撒娇厮磨。
 
  粉嫩嫩的小脸,仰望着他那张潮红的大脸,还伸手捧住他的脸,光洁的额靠上了他。
 
  “不论我说什么,你都愿意照做吗?”她又问,垂下眼儿,直觉的避开那双太过真诚的眸子。
 
  或许,离开之后,她会怀念这个男人的笨、这个男人的老实、这个男人大大的手、这个男人身上干爽好闻的气息——
 
  “是。”
 
  她暗自咬牙,下定决心。“那么,我现在要吃饼。”
 
  石敢当微微一愣。
 
  “什么饼?”
 
  “水晶饼。”
 
  这样的要求,在洞房花烛夜里提起,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但是,他是一诺千金的汉子,说出口的话绝不反悔。既然已经亲口允诺,那么,就算她说想要在大雪天里吃清蒸鲤鱼,他也愿意脱光衣服,冒着刮骨裂肤的寒风,跑去河上卧冰求鲤。
 
  “好,那我这就去一趟厨房。”
 
  “去厨房作什么?”
 
  “做饼给你吃。”
 
  石敢当挽起袖子,跨步往外走去,还真的要去厨房做饼。
 
  茵茵连忙拉住他,用尽力气的摇头,头上珠环翠绕的凤冠也跟着叮当作响。“不要不要!我要吃的,是城东那间德恭铺子里头的水晶饼。”
 
  德恭铺子的水晶饼,在京城里远近驰名,是高官女眷们的最爱,往往尚未开炉,就被预订一空,有银两都未必买得着。
 
  他拧眉想了一会儿,望望窗外冷寂的夜色。
 
  “那——那——我明天就去帮你买。”
 
  “不行,我今晚就要吃。”
 
  “可是——”
 
  这两个字才刚说出口,粉脸上的笑容就消失无踪,她眨着水汪汪的眼儿,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像是随时都要哭出来。
 
  “你才刚刚答应过的,不到一眨眼的功夫,立刻就要变卦了吗?”她转身趴到鸳鸯枕上,开始嘤嘤啜泣,哭得肝肠寸断。“我就知道,你跟其他男人一样,说的话都不老实,只是想哄我——”
 
  听见她的哭声,石敢当马上就慌了手脚。
 
  “我去、我去!我这就去!”他像是被火烫伤似的,猛地跳下床,三步并作两步的冲出卧房,急如风火的冲出去替她买饼了。
 
  直到脚步声远去,趴卧在鸳鸯枕上的茵茵,才慢吞吞的撑起身子。她望向窗外,清澈的眼里没有半滴的泪,先前的啜泣,只是为了骗他出门。
 
  她利落的起身,拿下藏在床架上的包袱,转身往花厅走去,准备尽速离开这儿。
 
  经过木雕桌旁时,那对大红的龙凤烛火光跃然,让她看见那件搁在角落的破旧皮氅。原本急着赶路的脚步,突然间停了下来。
 
  石敢当急着去替她买饼,甚至连御寒的皮氅都忘了穿。
 
  她拾起那件皮氅,搁在桌上摊开,软嫩的小手抚过毛皮上的绉折,一股微乎其微的惆怅,悄悄从心里冒出芽。她的心有一小部分,好像在那一瞬间变得柔软了——
 
  锵锵!
 
  远处,传来更锣的响声,茵茵惊醒过来。
 
  二更了,再不走就太迟了!
 
  她咬咬唇,把皮氅折迭整齐,再拿下凤冠,搁在皮氅上头。“石敢当,咱们后会有期了。”她喃喃低语,声音很轻很轻。
 
  接着,茵茵抓起包袱,推开木门,飞身纵跃,潜入浓浓的夜色之中。


第4章
 
  长亭外,古道边。
 
  夜色深浓,几个时辰前的一场大雪,把四周都染上一片淡淡银妆。
 
  茵茵踏过厚厚的积雪,咚咚咚的跑上十里亭的阶梯,把包袱搁在石桌后,这才坐下来休息。
 
  原本以为,龙无双既然猜出她要开溜,就会严加防范,派人在外头看守。哪里晓得,她从新房溜出来后,一路通行无阻,没有受到任何阻碍,顺顺利利就溜出龙门客栈。
 
  那个龙无双,莫非以为,只是扔下两句意味深长的警告,就能吓得她不敢逃走,乖乖作石敢当的老婆?
 
  哼,想都别想!
 
  茵茵面向京城的方向,得意的哼笑几声,庆贺即使不靠长空的援助,也能开溜成功,甩掉那些客栈里的邪门家伙,以及那个被她耍得团团转,却仍视她为珍宝的石敢当——
 
  想到他,成功的滋味,突然变得不再那么甜美。
 
  那个笨男人捧着饼回来后,发现屋内空荡荡的,新娘再度逃得不见踪影,会不会暴跳如雷?不,照他的性子,只怕是会杵在那儿,好伤心、好伤心的看着她留下的凤冠发呆——
 
  该死,他伤不伤心,又关她什么事?!
 
  茵茵用力摇摇头,把那双太过真诚清澈的眸子甩出脑海,刻意漠视心中浮现的一丝丝罪恶感,强迫自个儿把心思搁回正事上。
 
  夜半时分,亭内空荡荡的,连个鬼影子都没有。但是她还是谨慎的左顾右盼,确定四下无人,才一拍石桌,飞身跳上亭子的石梁。
 
  宝贝啊,她的宝贝啊,她这就来让它们重回她的怀抱了!
 
  小手在石梁间东摸摸西摸摸,找了一会儿,总算摸出一个用牛皮包裹的东西。
 
  她面露喜色,翻身跳下来,伸出颤抖的小手,掀开软韧的牛皮。当那迭菜谱映入眼帘时,她幸福的叹了一口气,忍不住捧起菜谱,紧压在自个儿的心口。
 
  噢,她的宝贝啊!
 
  龙无双猜得没错,这些年来,她所偷来的菜谱,的确都还在她的手上,她非但没有放火烧了,反倒小心翼翼的保护着,每本菜谱都簇新完整,书页上连道折痕都没有。
 
  嘿嘿,这些菜谱可都是无价之宝呢!她是个贪吃之人,怎会不晓得这些菜谱有多么贵重?只要先搁在身边,藏个十年八年,往后肯定能卖个好价钱。先前会扯谎,骗那些厨子们,说菜谱已经烧了,只是为了让那些人死心!
 
  确定宝贝菜谱没有损伤,她又掀起牛皮,仔细找了找,却发现里头除了菜谱,就什么东西也没剩下。
 
  咦,怪了,没有大哥的口信?
 
  茵茵蹙着柳眉,重新把牛皮包上,再搁进包袱里,一边纳闷着,长空究竟是躲到哪里去了。
 
  难道,他还待在绮春园里享福?不对啊,他们赚的银子,不是老早被他花光了吗?
 
  青楼里最是现实,有银两的时候奉若大爷,没银两的时候就弃如敝屣。一旦床头金尽,就算他模样生得再俊俏、嘴巴说得再好听,也会在最短的时间内,被老鸨轰出来——
 
  还没能想出长空可能的下落,雪地里就传来动静。
 
  茵茵全身紧绷,迅速摸出弹弓,扯紧牛筋,对着亭外喝问。
 
  “是谁?!”
 
  十里亭外,走来一个高壮得像大熊般的男人,大大的脚在雪地上踩出一个又一个窟窿。听见那声娇喝,他停下脚步,沉声答了一个字。
 
  “我。”
 
  是石敢当。
 
  她讶异得唇儿微张,万万没想到,两人的“后会有期”,竟会来得这么快!
 
  “你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她问。
 
  “龙姑娘说的。”他还没回客栈,就遇见了掌柜,传来龙无双的口信,说他的新娘子在洞房花烛夜里就不安分,半夜里跑来城外十里亭溜达。
 
  可恶!
 
  她低咒了一声,这才知道龙无双不是全无防范。
 
  石敢当踏入十里亭,掏出怀里的纸袋,送到她眼前。“你要的饼。”他轻声说道,呵出口的气都化为暖暖的白烟。
 
  “谢了。”茵茵顺手拿过纸包,手心就蓦地一暖。
 
  即使冬夜冷寒,他又揣着饼追了一段时间,纸包里的水晶饼却仍有余温。这个男人,只因为她说要吃饼,就冒着刮骨裂肤的寒风,跑过大半座京城,把饼铺的人挖起来,特地开炉做饼给她吃吗?
 
  “天气冷,我们快点回去吧!”石敢当开口,还挪动庞大的身子挡在亭口,替她阻去刺骨的寒风。
 
  茵茵看了他半晌,非要用尽全力,才没让手心的那股暖流,弥漫进她的心口。她转开小脑袋,不去看他的表情,先把水晶饼塞进包袱里,接着转身就走出十里亭。
 
  石敢当闪身挡在她面前。
 
  “娘子,你走错方向了,城门在另一边。”
 
  “要回去,你就自个儿回去吧!我不奉陪了。”
 
  黝黑的脸上闪过困惑。
 
  “你不回家吗?”
 
  “回家?那里又不是我的家,我根本就没有家!”她是个骗子,怎么能够在一个地方久待?
 
  “可我们已经成亲了,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啊,龙姑娘说了,夫妻就该住在一块。我现在住龙门客栈,你当然也该住那儿。”
 
  “你想把那邪门客栈当家,我可不想!”她看了他一眼,一股奇怪的感觉,咕噜噜的从心底涌出来,让她愈来愈不舒服,她骗人骗了这么多年,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那是什么?是罪恶感吗?
 
  老天,她是听过这三个字,却从来不曾体会过!为什么这个笨男人,竟有能耐让她的心里这么不舒服?她甚至无法直视他的眼睛!
 
  “你别再跟着我,我说了不回去,就是不回去!”她扭开脸儿,用怒气遮盖那阵令她不知所措的罪恶感,还伸出双手,用尽力气去推他,想逼他让路。“你走啦走啦!走开——我叫你走开啊!”
 
  黑眸里的光芒转为幽深,任凭她乱推乱骂,他却仍然注视着她,杵在原地不动如山。
 
  茵茵推得手儿酸疼,却还是推不开他。
 
  好,山不转路转!这家伙不想让路也行,顶多她多走几步路就是了!
 
  她转了个方向,离开小径,踩进阴暗的雪地里,执意要离开,远远的避开石敢当。虽然还不知道大哥的行踪,她却急着要走,就怕心里那阵不舒服的感觉,会因为他的口气、他的眼神、他的表情,变得愈来愈浓烈——
 
  石敢当亦步亦趋,也跟着踩进雪地里。
 
  “但是,你不是说了,只要救了你,你就是我的人了。”
 
  “那是骗你的。”
 
  “可是,你已经嫁给我了。”他固执的提醒。“两次。”
 
  “你——”她忍无可忍的回头,气得猛跺脚,鞋儿在雪地上乱踏。“你到现在还不懂吗?跟我拜堂成亲的男人,没有一百个,也有八十个,那对我来说,根本是家常便饭。我从头到尾都是在骗你啊!”她重重踩进雪地,听到树枝被踏断的声音,腿窝处还隐约的一疼,像是被树枝扫着。
 
  还来不及察看,寂静的旷野却轰出一声巨吼。
 
  “不要动!”石敢当陡然拧眉暴喊。
 
  这句话可是茵茵的罩门。
 
  长年的诈骗经验,让她一听见这句话,本能的就开始拔足狂奔。
 
  沉重的脚步声轰隆隆的逼近,她回眸一望,却被他的表情吓得魂飞魄散。
 
  也不知道是她说的哪句话,终于把石敢当刺激得凶性大发,那张黝黑的面容上,再也不见半分温和,反倒变得狞猛吓人,扑向她时的模样,简直像是要吃人的恶鬼。
 
  “站住!”
 
  他吼道,探手要抓她。
 
  “想都别想!”茵茵跑得更快。
 
  对!生气吧生气吧,愈生气愈好!这才是她熟悉的反应,这么一来,她心上那股不舒服的感觉,也能冲淡不少,她可以说服自己,石敢当跟其他男人没什么两样——
 
  前方有处梅花林,她想也不想,矮身就窜了进去,在梅树之间灵巧的闪动。
 
  她的轻功虽然胜不了他,但是娇小的身形,在这狭窄的树林里多少占了些上风,接连几次都差点被他抓住,却还能惊险的避开,像是在饿虎扑击下窜逃的小狐狸。
 
  两人在梅花林间,你追我躲的绕绕绕,没一会儿,就让内力不足的茵茵累得气喘吁吁。
 
  见她气力渐弱,石敢当没有面露喜色,表情反倒更难看。
 
  “停下来!”
 
  她绕过一株梅树,拒绝听话。
 
  “别妄想了,你要是有本事,就来——啊!”咦,他何时绕到她前头来了?!
 
  庞然大物迎面扑过来,她本能的伸手去挡,软嫩的小手却撑不住他那伟岸的身躯,他的重量直接把她压进雪堆里。
 
  包袱从她怀里飞出去,滚了几圈后,停在一棵红梅树下。
 
  茵茵喘个不停,吸进几口冷冽的空气,张嘴正想骂人,下半身却突然觉得冷飕飕的,她直觉的垂眼察看——
 
  老天,他在作什么?!
 
  漂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里头写满不敢置信,直盯着那只掀开自个儿袄裙的大手。
 
  那个被她瞧着就会脸红、连她的手都不敢碰一下的石敢当,现在居然在掀她的裙子!
 
  “啊,你、你——放手!”惊吓之余,茵茵也不知哪来的力量,扭身挣脱他的钳制,翻身挣扎,娇喘吁吁的爬向包袱,急着要逃开。
 
  这个男人竟然说变就变,先前的逆来顺受、温柔憨直,跟这会儿的粗鲁急色相比,简直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是因为她的欺骗,刺激了他潜藏的火气,让他理智全失,才让他有如火山爆发般,突然间兽性大发吗?
 
  情况危急,她手脚并用,爬得更快。只是,指尖还没碰着包袱,她的脚踝就一紧,厉声咆哮在耳边响起,轰得她胸口一窒,耳朵都快聋了。
 
  “别动!”
 
  巨掌钳住她的脚踝,再度把她拖回来。
 
  石敢当长年持锅握勺,臂力惊人,再重的铁锅耍在他手中,都轻如鸿毛,被他这么一握,她根本挣脱不了,只能绝望的被拖回他的身下。
 
  “你——你这个该死的——该死的——”她喘个不停,一时也想不出该骂他什么,另一脚却没闲着,施展悍妇连环踢,用尽全力猛踹他胸口,打定主意,就算是不能踹得他松手,最起码也要踹得他重伤。
 
  偏偏石敢当皮粗肉厚,她的踢踹根本没用。那高大的身躯半跪起来,压在她另一只脚上,把她结结实实的压住。
 
  可恶!
 
  仗着汹涌的怒气,茵茵扭起纤腰,勉强抬起上身,狠狠的赏他一巴掌——
 
  痛!
 
  好痛好痛!
 
  打得太用力,第一个倒霉的,是她自个儿的手,而挨打的石敢当丝毫不受影响,继续逞凶,举高她雪白的脚踝,分开她的双腿,庞大的身躯挤进她的双腿之间,粗糙的布料,摩擦过她腿间娇嫩的肌肤。
 
  娇小的身子陡然冻结,她全身僵硬,躺在雪地上,紧张得连呼吸都停了。
 
  噢,石敢当是不是气昏了头,准备用最恶劣、最直接的方式惩罚她,对她——对她——
 
  茵茵吓坏了。
 
  看似豪放的她,在男女情欲上,其实还是个不折不扣的生手。这些年来,她四处拐骗男人,把那些男人耍着团团转,从未遇过治得了她的对手。
 
  再说,以往还有长空配合,两人合作无间,虽然偶尔需要牺牲一点色相,却还不曾真的吃过什么亏。可这一回,长空不知死到哪里去了,而石敢当又抓住她的腿儿,掀撩她的衣裙。她的下半身光溜溜的,只剩一件丝绸亵裤,根本阻挡不了成年男人的兽性。
 
  巨大的恐惧,像浪潮一般涌来,她泪眼汪汪,吓得开始头昏了。
 
  听说,姑娘家的“初次”可是很疼的呢!他又这么生气,肯定会在粗暴之际弄伤她——她、她她她——呜呜,她好怕啊!
 
  石敢当五官绷硬如石,俯身靠得更近,单手摸索到腰间,茵茵差点要哭出来。
 
  天啊,他在解裤腰带,准备就地“开动”了?
 
  她全身颤抖,双手蒙住小脸,害怕得不敢看,但是眼里看不见,感觉反倒更强烈,她紧绷着身子,就等着他粗暴的伤害她——
 
  粗糙热烫的唇,擦过她细腻的腿窝,热烫烫的感觉一路烧了上来。
 
  疼!
 
  茵茵哭了出来,抽抽噎噎的扭开小脸,心中一阵悲苦,怨自个儿聪明一世、胡涂一时,居然把恶狼当成驯狮,被他先前的温柔蒙了眼,误以为他是无害的楞木头,才会在这荒郊野外,就被他吃了。
 
  呜呜,这个该死的厨子,居然真的把她——把她——咦,不对啊,他不是还没脱她裤子吗?怎么能——
 
  困惑稍微覆盖过恐惧,她睁开泪汪汪的眼儿,鼓起勇气看向腿间的男人。
 
  石敢当的唇,正吮着她的腿窝,那阵微微的抽疼,就是从那儿传来的。她茫然的瞪大眼睛,看着他移开薄唇,啐出一口黑血后,又低下头,张口吮吸她抽疼的腿窝。
 
  疼痛再度传来,她忍不住轻吟一声,抓住她脚踝的男人,身躯因她的疼叫而紧绷,彷佛比她痛上数倍。
 
  直到由她腿窝吸出的血,由黑色转为暗红,他才停手。
 
  “你被毒蛇咬了。”他简单的说道,拿出从腰间皮囊取出的干草药,放进口中嚼烂,敷在她的伤处,然后整好她的衣裙,将全身软绵绵的她抱入怀中,举步往京城走去。
 
  “什、什么时候?”蛇毒让她昏昏沉沉,全身骨软筋酥,连说话都觉得费力。
 
  他静默了一会儿,半晌后才回答。
 
  “就在你说,从头到尾都是在骗我的时候。”
 
  虽然四周阴暗,但他仍眼力卓绝,一眼就瞧见,这个小女人无意间踏进蛇窝,扰了蛇儿的冬眠。蛇儿好梦正香,还不到春暖花开,就被她一脚踩醒了,当下探出雪堆,无声无息的咬了她一口。
 
  那种蛇毒性虽然不烈,但是她被咬了之后,非但没有听他的警告,乖乖停住不动,反倒跑着让他追,毒性随着血气扩散,随时都可能窜入她的心脉。
 
  为了救她,他也顾不得解释,只能直接扑倒她,当下掀了她的裙,用嘴先吮出蛇毒。
 
  茵茵躺在他怀里,虚弱的喘息,视线却黏在那张黝黑的面容上,无法挪开。危机解除,恐惧慢慢的褪去,她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他是在救她。原来,他不是要对她——
 
  有种不知名的情绪,重重撞上她的胸口。她张口想说话,却软弱得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黑暗席卷而来,把她拖了进去。她终于再也支撑不住。
 
  茵茵昏了过去。
 

 

 
  风息雪止。
 
  昏睡了许久许久,茵茵才悠悠的醒转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架子床上方的精致雕花。
 
  她轻轻呻吟,困惑的眨眨眼儿,在温暖的锦被中半撑起身子,还没能坐起来,就觉得一阵头晕目眩。
 
  “别动,你身体里的蛇毒尚未祛尽,得好好歇息。”床边传来声音,一双黝黑的大手扶住她,就怕她体力不济,会昏得跌下床铺。
 
  茵茵全身发软,抬眼望向床边的石敢当,从那双眸子里,清清楚楚的读见担忧。她转开视线,故意不去看他,乌溜溜的眼儿环顾四周,才发现自个儿又被他带回了龙门客栈。
 
  “我昏了多久?”
 
  “三天。”
 
  这段期间,他都在床边看顾她吗?
 
  一句话在舌尖滚啊滚,但她硬是咬住舌头,不敢问出口,就怕他的回答,会让她心里的罪恶感更加汹涌澎湃。
 
  她缩进被窝里,小手摸索到腿窝,只觉得被蛇咬过的那一处,传来火烙似的疼,小脸顿时皱成一团。
 
  在江湖上闯荡久了,她自然也知道,毒蛇有多么厉害,一旦被咬伤,就有性命危险。这次,要不是石敢当处理得当,及时把蛇毒吸出来,她肯定早就一命呜呼,去阎罗王那里报到了。
 
  只是,她昏迷了整整三日,却觉得体虚力竭,可见那蛇毒,多少还是伤了她的身子。这下子,非得好好调养不可,否则别说是开溜了,只怕她连走路都有问题。
 
  唉,该死的毒蛇,坏了她的计划,逼得她不得不留下!不然,她老早就抱着菜谱,去找大哥了——
 
  啊,菜谱!
 
  茵茵脸色一白,陡然抬起头来,慌乱的掀开锦被,挣扎着就想下床。
 
  “你别下床!”石敢当粗手粗脚的想去抱她,却又怕惹恼了她,双手就在半空中挥啊挥,看来有些笨拙。
 
  “走开,你别拦我,我的包袱掉在梅花林里,得快去找回来才行!”她探头看了看,没看见鞋子,索性赤着莲足下床。才一落地,她就双膝一软,要不是双手还扶着床沿,肯定就要跪倒。
 
  “包袱就在屋里,我替你拿回来了。”他双手大张,护在她的身旁,彷佛亟欲捧住某样珍宝,又怕会碰碎了她。
 
  茵茵松了一口气,小手揪紧被子,腿软得就要站不住。“快点拿来。”她急着察看,想知道包袱里的菜谱是否安然无恙。
 
  “你先回床上躺好。”
 
  好啊,这家伙倒是学会跟她谈条件了!
 
  看在他出于一片关心,她暂时不跟他计较。再说,她真的虚弱极了,才站了一会儿,就累得冷汗直流。
 
  她撑住床沿,想重回温暖的被窝,偏偏体力不济,连抬腿的力气都没有,而这张雕花木床,又架得比寻常床榻更高,她努力了几次,还是爬不上床。
 
  “你不会帮我啊?”她气喘吁吁,累得双手双脚都在发抖。
 
  石敢当应了一声,大手一探,顺势捧住她的粉臀,轻而易举就把她推回床上。
 
  男人的厚掌又硬又大,源源不绝的热力,透过薄薄的衣衫,熨烫着她的臀儿,烘得她粉脸烫红。
 
  “你——”茵茵倒抽一口气,回头就想开骂,痛斥他的轻薄。
 
  “怎么了?”他急忙凑近,满脸都是关怀之情,黑眸里没有半点邪念。
 
  那样的表情,反倒让她骂不出口了。
 
  “没、没有啦!”她撇开头,粉脸上的嫣红难褪,破天荒的竟觉得有些羞赧。他的无心举止,倒让她想起,那粗糙的薄唇,擦过她细腻的腿窝,替她吮出蛇毒时的感觉——
 
  过度鲜明的回忆,引发一阵热烫烫的感觉,从腿窝间,一路窜进四肢百骸,在小腹揪成暖暖的热流。她咬着软嫩的唇,开始怀疑,蛇毒是不是窜进她的脑子,让她变得神智不清。否则,她怎会因为他的触摸,就觉得心头小鹿乱撞?
 
  她轻轻呻吟一声,不但心儿怦怦乱跳,就连聪明的脑子,一时之间也有些乱了。
 
  “你哪里不舒服吗?”石敢当又问,浑然不知自己就是罪魁祸首。
 
  她嗔瞪了他一眼。
 
  “就跟你说了没有,你还问什么问?”她伸出小手,秀丽的下巴半抬。“快把包袱还给我。”
 
  他抓抓颈背,跨步走出卧房,从花厅里拿回包袱,小心翼翼的搁回她手里。
 
  茵茵看看包袱,确定上头的绳结没被解开过。“你偷看过里头吗?”为求谨慎,她还是问了一句。
 
  “没有。”
 
  呼,好险!
 
  好在石敢当老实,没有趁着她昏迷不醒,解开她的包袱偷看。否则,要是让他发现那些菜谱,他肯定会按照当初的约定,把菜谱交给龙无双。
 
  抱着宝贝菜谱,茵茵垂敛着长长的眼睫,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眼儿却在屋内滴溜溜的乱转,想找个适当的地点,把这些心肝宝贝妥善的藏起来——
 
  门外传来几声轻敲,小丫鬟的声音透过门上的绢纱,传进屋子里。
 
  “石师傅,德恭饼铺的王老板,在外头候了您半日,说是特别烘了一炉饼,要送来给您的夫人。”
 
  “知道了。”石敢当扬声答道,走出卧房,放下花厅与卧房间的垂帘,这才去开门。
 
  床上的茵茵动作迅速,一听到有人来了,立刻抓起包袱,急忙就往棉被里塞。
 
  雕花门才刚打开,一个肥嘟嘟的中年男人就滚了进来,见着石敢当就满脸笑容,忙着哈腰鞠躬。
 
  “石爷,抱歉,叨扰了。”他怀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漆盒,阵阵浓郁的饼香,就从里头透了出来。
 
  “劳烦王老板久等了。”
 
  “没事没事,为了石爷,等再久都无妨。”王老板连连摇头,笑得像尊弥勒佛。“听说夫人身子不适,我特地烘了饼送来,让她甜甜嘴。”
 
  外头都在传说,石敢当的新娘子,自从洞房花烛夜后就卧病在床,连大门都不曾踏出一步。石敢当对外也没多作解释,只是寸步不离的守着,照料得格外仔细。
 
  啊,石爷这么高大威猛,肯定是新婚之夜,一时太过忘情,让新娘子“累”着了——
 
  王老板咧嘴直笑,没敢多说,只是把怀里的漆盒交给小丫鬟。
 
  “石爷,从今以后,您夫人要是想吃饼,说一声就成了,不论是多晚,我都亲手开炉,为夫人烘饼。”他毕恭毕敬的拱手,往花厅与卧房之间的垂帘多看了一眼。
 
  浓郁的饼香,把茵茵诱得从锦被里探出头来。见小丫鬟捧着漆盒进来,她招了招手,要小丫鬟把饼搁在床边的茶几上。
 
  漆盒一掀,十个雪白的饼儿平平整整的搁在里头,浓郁的玫瑰味儿,以及橘饼的清香立刻弥漫室内。
 
  茵茵眼里望着饼,一面好奇的竖起耳朵,听着垂帘外的动静。
 
  要知道,德恭饼铺在京城里名声响亮,不但是生意做得大,老板的架子端得更大。这几年来,做饼的事早已交给徒子徒孙们,就连高官们拿着银子,来求他亲手做饼,他都置之不理。
 
  高官们请都请不动的王老板,竟然肯为石敢当破例,卷起袖子,亲手烘了一炉饼送来。这么说来,他这个厨子,面子竟还大过那些高官豪族?
 
  垂帘之外,传来她已经逐渐熟悉的男性嗓音。
 
  “多谢王老板走这一趟,我这就去拿银两。”石敢当说道。
 
  王老板吓得连连喘气。
 
  “不不不,怎么能跟石爷收钱呢?小的会挨雷劈的!”他双手乱摇,激动得只差没哭出来。“当年在关外,要不是有石爷搭救,我早就脑袋搬家,死在异乡了,哪里还能留着这条命,回京城开饼铺子。”
 
  “那只是举手之劳。”
 
  “石爷,您就别谦虚了。当初是您冒死相救,才从那些土匪手里,把小的救回来的。”王老板哇啦哇啦的说道,急于重述当年的惊险,证明自个儿始终感念在心。“想当初,我经过毛乌素大沙漠,被那些盗匪劫了,连官兵都不敢来救,唯独石爷您见义勇为,领了一些人直捣贼窝,杀得那些土匪们落花流水——”
 
  躺在被窝里的茵茵,讶异得瞪圆了眼儿。她是知道,石敢当时常救济灾民,却不知道,他还行侠仗义,连官府不敢管的事,也一肩扛了下来——
 
  垂帘外的石敢当,不自在的清清喉咙,推着王老板往外走。
 
  “我、我们出去再谈。”醇厚的嗓音,有些紧绷,卧房里的茵茵虽然瞧不见,却敢拿自个儿的宝贝菜谱打赌,他肯定又是羞得脸红脖子粗了。
 
  这个男人如此害羞,连以往的英勇事迹,都不愿意让她听见吗?
 
  谈话声渐渐远去,她终于再也听不见。小丫鬟也福身告退,重新把垂帘挂回银钩上,这才关上木门离开。
 
  屋内静悄悄的,只剩饼香四溢。
 
  茵茵伸出小手,拿起一枚水晶饼端详。小巧的饼儿才刚出炉不久,搁在手里还热烘烘的,不但皮酥馅足,层次分明,上头还盖着一枚小小的红印,色香味俱全。
 
  看了一会儿,她又拿出藏在被窝里的包袱,解开上头的绳结,找出石敢当在前几天夜里,为她去买的饼。
 
  三天前做的水晶饼,这会儿早已经变得又冷又硬,连盖在饼面上的小小红印,都因为几番的折腾,模糊得看不见。她探手捏起饼,外层的酥皮就像下雪似的撒了一床,露出里头的内馅。
 
  她捧着那枚饼,想着那个替她买饼的男人。
 
  不能否认,石敢当虽然笨了一些,却光明磊落,正直得天下少见,是个足以托付终身的好男人。再说,他也生得不难看,浓眉剃锐入鬓,双眼炯亮,该是有许多的姑娘,抢破头想要嫁给他。
 
  茵茵不明白,这样一个男人,为什么丢下那些大家闺秀、小家碧玉不爱,独独钟情她这个女骗子?
 
  是因为他们曾经拜过堂、成过亲,而他死守礼俗,认为一旦娶了她,就该不离不弃?还是因为,他已经当着所有人的面娶了她,丢不起这个脸,才要把她绑在身边——
 
  啊,不对不对,她想起来了!
 
  在大牢里头的时候,石敢当曾经亲口承认,说他喜欢她呢!
 
  当初,她会那样逼问他,纯粹是为了戏弄他。但是到了如今,他先前的回答,竟让她一想起来就觉得心头发暖,比拐得千万银两更开心。
 
  他喜欢她呢!那个笨男人说,他喜欢她呢!
 
  茵茵笑眯了眼儿,舍下茶几上那盒刚出炉的饼,反倒把手上的冷饼送到嘴边,一口一口的仔细品尝。
 
  饼儿冷硬,但是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伴随着一口口的饼,甜甜的、甜甜的沁进了她的心里——


第5章
 
  毒蛇的那一咬,足足让茵茵躺了半个多月。
 
  就在她养伤的这段期间,龙门客栈正式开始营业。
 
  先前挑选头厨的举动,以及那场婚宴,成了最佳的宣传,替客栈招徕不少客人。登门尝鲜的人络绎不绝,前楼的客席,日日熙熙攘攘,小二们忙得像陀螺似的,端着色香味俱全的好菜,在厨房与客席间来回奔走。
 
  尝过石敢当手艺的人,莫不交相赞誉,说龙无双眼光独到,挑了个一等一的厨子,店内美馔佳肴更盛当年。
 
  前楼忙得热闹滚滚,窝在院落里养病的茵茵也没闲着。
 
  这段时间里,她借口疗伤,不肯跟石敢当同床,那个笨男人竟然也乖乖听话,高大的身躯每晚就挤在花厅的软榻上,不敢越雷池一步。
 
  至于龙无双,则是派人送来疗伤祛毒的上好药膳,也送来笔墨纸砚,搁在桌案上,提醒她别忘了先前的约定,每日都得交出一张菜谱。
 
  既然暂时跑不掉,茵茵只能趁着四下无人,偷偷摸摸的翻出菜谱,趴在桌子前抄写。
 
  不过抄归抄,她可不是源源本本的照抄,反倒故意添些这个、减些那个,还加入不少自个儿的“创意”!
 
  她居心不良,坚决要“藏私”到底,不肯跟龙无双分享这些独门菜码。
 
  菜谱上头要是写着,该搁镇江醋一匙,她就非改为成都椒一把;该用香糟煨煮的食材,她就故意写成需用红烧熬炖,把菜谱上的每道菜都删东减西,改得面目全非。
 
  嘿嘿,这些独门菜码,可都是她辛辛苦苦“骗”来的,为了保护它们,她还差点被那些厨子砍了,如今怎能白白让龙无双占了便宜?
 
  缴了十来张胡写乱画的菜谱后,她的体力恢复了八成,自然也开始不安分了。
 
  趁着一个白雪稍停的午后,茵茵换妥衣裳,走出雅致的庭院,顺着长长的回廊,来到前楼的客席。
 
  客栈的十八扇雕花门,迎着玄武大道全数敞开,里外都是人潮汹涌,喧闹不已。她穿过人满为患的客席,慢慢往门口走去,想出门去晃晃,顺道打探大哥的消息。
 
  算算日子,长空也有一个多月不见踪影了,以往不论状况多糟糕,他也会留个口信,告知她该上哪里会合。唯独这次,他音讯全无,整个人像阵轻烟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怪了,那个见色忘妹的家伙,到底是躲到哪里逍遥了?
 
  茵茵提着裙儿,准备去找哥哥兴师问罪,谁知才刚刚迈出第一步,她就觉得眼前一点——
 
  唉啊,见鬼了!
 
  穿着黑衣的黑无常,如鬼魅般的出现,恰好就挡在她面前。
 
  “哇!”茵茵连退几步,小手抚着胸口,乌溜溜的眼儿往上瞄,就看见一双冷似寒冰的眼睛,正居高临下的睨着她。
 
  “啊,你是负责看门的吗?”她露出最甜最美的笑容。“别担心,我不是想开溜,只是屋里待得闷了,所以想出去逛逛。”
 
  黑无常还是动也不动,挡在她前头,无言的瞪着她。
 
  唔,看来,这尊“门神”是不打算让路了。
 
  “可恶!”她用最小的声音咒骂,表面上还是笑容可掬,鞋儿悄悄的往左边挪去。
 
  谁知她才一动,黑无常也跟着往左跨了一步。
 
  不会吧!
 
  茵茵不死心,换了个方向,往右走了一步。
 
  黑无常面无表情,照样往右跨了一步。
 
  “你——”她恼火起来,正开口想骂,但是一瞧见他那张阴狠的冷脸,气势当下就矮了半截。
 
  不行不行,如果硬碰硬,她当然斗不过这尊“门神”。
 
  她得换个方法才行。
 
  “唔,对不起,请让让,你挡了我的路了。”茵茵扯出微笑,敛裙福身,好声好气的娇声求道。
 
  黑无常却仍动也不动,冷眼看着她,幽暗的黑眸之中,陡然迸出凌厉的凶光,那张阴鸷的俊脸,徐徐往她逼近了一些。
 
  哇!
 
  茵茵倒抽一口气,吓得心跳都快停了,不自觉连退好几步——
 
  可恶!
 
  只是一张臭脸而已,她怎么可以认输?!
 
  想到这儿,她不由得又逞强起来,硬着头皮瞪了回去。
 
  “你到底想怎样?”她下巴半昂,不肯示弱,绣裙下的腿儿却抖个不停。
 
  黑无常的眼光变得更冰冷更锐利,他缓缓抬手,伸出手指指向门内,无言的命令她滚回去。
 
  强劲的杀气,排山倒海的逼来,教茵茵全身寒毛直竖,鸡皮疙瘩全冒了出来。求生本能瞬间冒出,她再也顾不得面子问题,立刻撩起裙子,转身就咚咚咚的往回跑。
 
  她一直跑一直跑,直跑到了后院,这才甩开那两道几乎要将她后背灼出窟窿的杀人视线。
 
  天啊!有没有搞错啊?
 
  这儿不过是间客栈,又不是什么深宫大院,有必要找这么一号危险人物来门口站岗吗?!
 
  不过,没关系,前门不通,还有后门。
 
  茵茵加快脚步,匆匆走过回廊,左弯右拐的绕过几个院落,然后先停在一棵有百来年历史的梧桐树后,探头探脑的偷瞧半晌,先确定四下无人,这才深吸一口气,提着裙子往前冲——
 
  岂料,她脚上的绣花鞋,还没能沾到门坎,一道白影忽地从旁闪了出来。
 
  哇啊,又见鬼了!
 
  茵茵吓得低叫一声,小手抚着胸口,紧急煞住脚步,差点就要跪下求饶,喊着大侠饶命。
 
  还好,这次冒出来的,是满脸笑容的白无常。
 
  “石家嫂子,你想去哪儿?”他身穿月牙色的长袍,亲切和善的挡住她的去路。
 
  认出了来人的身分,茵茵粉脸一红,用力直起腰杆,从求饶的预备姿势,恢复成寻常模样。
 
  “我爱去哪里,就去哪里,可不关你的事。”她哼了一声。
 
  白无常连连摇头。
 
  “此言差矣!”他面带微笑,慢条斯理的说道。“你要是一走,石师傅肯定会追去。没了头厨坐镇,咱们客栈要怎么做生意?我可是客栈的掌柜,要是跑了头厨,无双姑娘定会要我负责。”
 
  “谁说我要走?”她仰起脸儿,视线往门外瞄。“我只是想出去逛个街,难道这样都不行吗?”
 
  “只要石师傅随行就行。”他笑容可掬的说。
 
  “唉啊,客栈刚复业没多久,我家相公成天都在厨房忙着,哪有空陪我出去。”茵茵露出职业级的微笑,举步想溜过去。“再说,我也只是出门走走,买些女人家的小玩意儿,一会儿就会回来了,怎能要我家相公放下手边工作,陪我出去瞎逛呢?”
 
  白无常微笑依旧,却亮出随身的算盘,挡住她的去路。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你擅自出门,说不定又会让毒蛇给咬了。况且——”他顿了一下,那双带笑的凤眼,嘲弄的瞟了她一眼。“况且,嫂子您得罪过不少人,这一踏出客栈,要是又遇着哪个火冒三丈的‘前夫’,拿着菜刀要砍你,岂不是危险极了?”
 
  他手拿着算盘,一步步的往前走,虽没碰着她,却也有效的把她逼了回去。
 
  “无双姑娘关心您的安危,特别下了指示,请您就留在客栈里,别出门了。”
 
  该死!
 
  这个银发男人能言善道,每句话都对她明褒暗贬,在他手下,她根本讨不着便宜。
 
  “好,就听你们的,我不出去,行了吧!”识时务者为俊杰,茵茵隐约察觉,这两个男人都是不能得罪的货色。她一旋脚跟,不再跟他浪费时间,干脆转身往石敢当的院落走去。
 
  白无常却不肯放过她,亦步亦趋的跟了上来。
 
  “今早有人送来一份厚礼,我已请人送至石师傅的房里。”他口气和善,那模样彷佛跟她是多年好友。
 
  茵茵懒得理他,一声不吭的加快脚步。
 
  “还有哪,客栈里有位孟公子,日日都来查问,关心你的蛇毒是否祛尽了。”他老神在在的跟后头,凤眼里笑意更浓。“敢问,那位孟公子,可是嫂子的‘旧识’?”
 
  这人好烦啊!
 
  她开始用跑的了。
 
  没想到,茵茵一路跑回院落,白无常竟也一路跟了进来,就像个尽责的牢头,非得看着她回房不可。
 
  见他像块牛皮糖般跟着,死缠着自个儿不放,茵茵忍不住怒从心起。她在门前停下脚步,回眸一望,眯着眼儿对他甜笑。
 
  “我说掌柜的啊,可否容小女子问个问题?”
 
  他眉一挑。
 
  “请。”
 
  “京城里客栈的掌柜,都像你这般长舌吗?”她讽刺的问。
 
  俊脸上的笑容,略微僵了一僵,转眼又恢复正常,还是一副和善亲切的表情。
 
  “这我就不清楚了。”他浅笑着。“不过,听说嫂子走遍大江南北,见多识广,可否也容在下问个问题?”
 
  “问哪!”她抬眼哼声。
 
  “这,已婚妇人红杏出墙,不知要在大牢里关多久?”他笑咪咪的说,暗示孟清川对她这有夫之妇别有用心。
 
  这家伙居然反将她一军!
 
  “你——”她气急败坏,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当着那张俊脸,用尽全身的力气,砰的一声把门甩上。。
 

 

 
  花厅内的银杏木桌上,摆放着五、六个锦盒,上头搁着一封信。
 
  茵茵掀开锦盒里头,发现里头摆放的,尽是难得一见的名贵药材。这几盒药材,要是拿去药行里转卖,起码可以得手几百两银子。
 
  她在桌边坐下,拆开锦盒上的那封信,漂亮的眼儿,跳过那一长串写满思慕情意的句子,直接落在赠礼人的落款上。
 
  果真是孟清川。
 
  茵茵拎着信,视线在几项药材间挪移,心思转了又转。
 
  虽然说石敢当对她的好,让她心花朵朵开,觉得好感动。可是感动归感动,她还是不打算在此久留。毕竟,她可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女骗子,有着行“骗”天下的雄心壮志,绝对不可能金盆洗手,真的嫁给一个厨子当老婆。
 
  再说,在这儿留得愈久,她的“宝贝”们就愈不安全。
 
  她搁下信纸,捏起锦盒里的一块陈年何首乌,拿到鼻尖闻嗅,一边考虑着。是不是可以利用孟清川,然后——
 
  念头还未转完,门外就传来动静。
 
  “那家伙又想说什么?”茵茵不耐烦的翻翻白眼,以为又是那个多嘴多舌的白面无常。
 
  她气呼呼的打开门,才开口要骂人,却发现门外站的,不是俊美修长的白无常,而是一个长相福泰、全身胖嘟嘟的中年男人。
 
  “啊,是嫂子吗?你好你好。”胖男人热络的迎上来,圆脸上都是笑容。“咱昨儿个遇着德恭饼铺的王老板,知道嫂子爱吃甜食,立刻赶做一批糕饼甜糖,给嫂子您送来。”他辟哩啪啦的说了一串,还挥着肥肥的手,要下人们把礼物扛进来。
 
  一大一小的食盒,端端正正的搁在桌子上,里头是大八件糕饼、小八件糖果,个个精巧甜美。
 
  “您是德恭王老板的朋友?”她眨了眨眼儿,疑惑的问。
 
  “啊,抱歉、抱歉,咱可真是失礼了。”胖男人迭声道歉,仍是满脸的笑。“咱姓鲁,在城里西市,开了间糖铺子,小号店名八仙。”
 
  西市、糖铺子、八仙?
 
  茵茵眼儿一亮。
 
  该不是那间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八仙糖铺子吧?
 
  “鲁老板,您谦虚了,您那糖铺子哪是小号?听说,就连当今太后娘娘,都爱吃您家糖铺子的点心呢!”还没尝到糖,她的嘴就已经甜滋滋的,开始灌起迷汤了。
 
  嘿嘿,太好了,这可是一头货真价实的“肥”羊呢!
 
  既然她决心开溜,那么跑路之前,总得先弄点盘缠。这会儿,有肥羊自动送上门来,她要是不吃他,可真的就是对不起自己了。
 
  美若天仙的小脸上,再度冒出职业性笑容。她敛袖请对方入花厅上座,还殷勤的送上热茶。
 
  “鲁老板,这天寒地冻的,劳烦您亲自跑来,实在让我过意不去。下回我要是嘴馋了,自个儿登门去买就行了。”
 
  鲁老板双手乱摇,态度跟前几天送饼上门的王老板如出一辙。
 
  “不行不行,我们这些人,全欠过石爷人情,早就愁着没法子回报。现在,不过是几盒糖,你要多少有多少,派人来说一声就行了,千万甭和咱客气。”
 
  “既然如此,茵茵在此就先谢了。”她轻言巧笑,垂敛眉目,端起茶碗,用碗盖轻滑过杯缘,不着痕迹的抛出诱饵。“鲁老板的生意作得如此成功,有没有想过,要往南方发展?”
 
  “南方?”
 
  鲁老板圆圆的双眼一亮。
 
  “是这样的,我几个月前才打苏州来,那儿的官家小姐夫人啊,风闻您八仙糖铺子的美名,总要人大老远从京里带到苏州去呢。”茵茵殷勤的道。“您要是能把生意扩及到南方,包管不出数月,八仙糖铺子不只是驰名京城,更要闻名全国呢!”
 
  想到扩大经营后,随即而来的庞大利润,鲁老板的胖下巴乐得直抖。
 
  “嫂子的主意绝佳,不过——”他有些迟疑。“咱对南方不熟,直接南下开店,似乎颇为冒险。”
 
  她的眼睫垂得更低,遮掩其中的笑意。
 
  哈,肥羊上钩了!
 
  “这好办,您不熟,我熟啊。”她微笑着。“我这几年都在江南,跟南方几位酒楼大老板都颇为相熟。”
 
  这倒不是假话。
 
  南方那几位大酒楼的老板,都是她的“前夫”,个个都被她骗过。
 
  “我可以跟那些酒楼老板们商量,先把八仙糖铺子的糕饼,寄卖在他们酒楼里。”她把计划说得巨细靡遗、合情合理,让人挑不出半点破绽。“您这些糕饼甜糖,只要能在酒楼里推广开来,还怕生意做不起来吗?”
 
  “是是是,嫂子说得有理!”鲁老板频频点头,简直把茵茵当成财神娘娘,只差没跪下来磕头膜拜。
 
  “正巧,我跟我家相公,打算三月时节,乘船南下,刚好可以先替您探探路子。”
 
  “真的吗?若果如此,那可真是太好了!”鲁老板乐得肥脸出油,整个人看来红光满面,更显得富泰。
 
  因为对石敢当的信任,他爱屋及乌,自然对茵茵信任有加,压根儿想不到,眼前这美若天仙的小女人是在诓他。
 
  茵茵打蛇随棍上,乘势说出重点。
 
  “只不过,鲁老板您是知道的,要做生意前,总得付点前金,我才好替您疏通一些关节。”
 
  “是是是,这是当然的,我这就回去,凑足银票再给您送来。”鲁老板迭声答应,笑呵呵的站起身,移动着圆滚滚的身躯,三步并作两步的往外冲,就怕跑得慢了,会失了赚钱的时机。
 
  鲁老板离去后,茵茵独自坐在花厅里,轻啜着茶碗里的碧螺春,红润的唇上,露出一抹得意的笑。
 
  很好,得手了!。
 

 

 
  才短短几天的时间,茵茵就骗了六只肥羊。
 
  石敢当的新婚妻子,愿意为京城里的店家,往南方酒楼中介生意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的扩散开来。
 
  起先,是鲁老板带着一迭银票回来,接着连王老板也一块儿来了。然后,其他店家听到有钱可赚,又有石敢当的名声作担保,纷纷也捧着银票上门,想请茵茵为他们疏通关节。
 
  她骗得不亦乐乎,数银票数得双手发软。几天下来,她所收到的银票,就比她行骗几年的所得,要多上好几倍。
 
  噢喔,看来,她“现任丈夫”的名声好用得很呢!
 
  正当茵茵躲在屋子里,盘腿坐在床铺上,欣赏着她这几日内赚来的成果时,大门却被陡然推开,石敢当大步走了进来。
 
  她吓了一跳,双手搁在满床的银票上,根本来不及收拾,就这么被他“人赃俱获”。
 
  石敢当神情凝重的来到床前,浓眉紧拧,清澈的黑眸在床铺上转了一圈,最后才落到那张粉嫩的小脸上。
 
  “你骗人了。”他严肃的说道。
 
  “骗人?”茵茵脸上装傻,手里却偷偷加快收拾银票的速度。“我整天都被关在这儿,哪里都没办法去,怎么可能骗得了谁?”
 
  他握紧拳头,看她忙着收拾银票,下颚一束肌肉隐隐抽动。
 
  “几位老板都来找我,给了我些许旅费,说是给我们下江南时开销用的,还说,你答应替他们游说酒楼进货。”他沉声说道,双拳握得更紧。“我们没有要下江南。”
 
  啧,穿帮了!
 
  “那,旅费呢?”她毫不反省,还急着追问。
 
  黑眸里的光芒变得幽暗,粗大的指节骨,因为用力而喀啦作响。
 
  “我还给他们了。”
 
  茵茵惋惜的叹了一口气,低头把整床的银票都收好,小脑袋瓜子又在思索,该用什么法子去骗钱。
 
  庞大的身躯逼近,遮去所有的光线。
 
  “你骗人了。”他语气凝重的重复,口吻里没有一丝火药味,只是陈述事实。
 
  她捏紧银票,抬起下巴,睨着那张黝黑的大脸,知道自个儿是瞒不过去了,索性直接承认。
 
  “对,我就是骗了他们,那又怎么样?”她语带挑衅的问,看他能拿她如何。
 
  见她死不认错,石敢当的瞳眸一黯,宽大的掌握住她纤细的肩膀。
 
  “骗人是不对的。”他一字一句,慎重的告诉她,清澈的黑眸笔直的望进她的眼里。
 
  那样的眼神,让她的胸口,像被重重敲了一下。她扭开小脸,不去看他,那种名为罪恶感的不舒服感觉,因为他的眼神、他的表情,再度开始悄悄滋长。
 
  她宁愿去坐牢,跟那些可怕的跳蚤们作伴,也不愿意再承受那清澈瞳眸的注视,那会让她心中罪恶感,迅速成长茁壮,像是藤蔓一般,把她的心牢牢束缚住——
 
  “对我来说,没有什么事是不对的。”她扭身甩开他的手,套上鞋儿就往外走,想避开石敢当的视线。
 
  只是,走不到几步,她就觉得绣花领圈一紧,脚儿霎时悬空,整个人又被拎了回来。
 
  石敢当单手把她举到眼前,直视着她的眼睛,不让她开溜,执意要把这件事情谈清楚。
 
  “你为什么要骗他们?”
 
  她悬在半空中,双腿乱踢。
 
  “我想要银子啦!”
 
  “你想要银子,我可以给你。”
 
  “你、你你——你这个穷鬼,都跟龙无双签了十年的卖身契,哪还有银子可以给我?”
 
  他摇头。
 
  “我有。”
 
  “喔?”她眼睛发亮。“那还不快点给我?”
 
  石敢当伸手往怀里掏,抓出一把碎银子,搁进她的小手里。
 
  她瞪着那把碎银子,怀疑自个儿要是看得不够用力,那些碎银子就会被风吹跑了。
 
  “就这些?”
 
  他点头。
 
  茵茵气得想咬他!
 
  这些碎银子,加一加还不到三两啊!这家伙果然是货真价实的穷光蛋!
 
  “放手!快放手!”她像只愤怒的小猫,悬在半空中胡乱挣扎,还伸长了腿儿乱踹,却压根儿碰不到他,只累得自个儿气喘吁吁。“喂,你、你、你先前不是说过,不论我说什么,你都愿意照作吗?”逃走不成,她开始逼他履行承诺。
 
  “是。”
 
  “那你还不放手?!”
 
  “这次不行。”石敢当严肃的摇摇头,把她拎得更近。“去把银票还给那些人。”
 
  “不要!”
 
  吃进嘴里的东西,哪有吐出来的道理?银票既然进了她的口袋,就是她的东西。要她还回去?哼,门儿都没有!
 
  石敢当深吸一口气,半晌后,薄唇间才吐出一个字。
 
  “好。”
 
  好什么好?不用还钱了?
 
  茵茵眼儿发亮,以为他开窍了。“对嘛对嘛,你也慢慢学聪明了!”她猛拍他的肩膀,像个兴奋的夫子在鼓励学生。“我跟你说啊,骗人这档子事,可也是需要脑袋的——”
 
  “那些银两,我会替你还清。”
 
  “第一原则,就是银子一旦进了口袋——啊?”她突然住口,疑惑的眯起眼儿。“你要还什么?”咦,他刚刚说了什么?
 
  石敢当慎重的点点头。
 
  “你是我的老婆,你做错了事,就该由我来负责。”
 
  “但是,你又没钱!”她脱口而出。
 
  “我可以再跟龙姑娘签约,总能筹齐银两还给他们。”他拎着她走回床边,这才松开大手,让她舒舒服服的坐回锦被上。“龙姑娘是好人,只要我去求她,她就会愿意先垫银两。”
 
  听到石敢当满口夸赞龙无双,茵茵不知怎么的,心里就陡然冒出一阵怒火。
 
  “好人?她是好人?!”她跳了起来,双手插腰,对着那张大脸嚷嚷。“你别被她蒙了!她根本是趁火打劫,拐你签了十年的约。你是被她骗了啦!”
 
  他无言的杵在一旁,看着她焦躁的在床上走来走去,猛绕圈子,黑眸里突然浮现一抹笑意。
 
  “小茵。”石敢当唤道。
 
  “嗯?”
 
  她还在绕圈子,没发现他对她的叫唤声中,蕴满了浓浓的温柔。
 
  “你在关心我。”他咧着嘴,对着错愕不已的小女人,笑得好开心好开心。
 
  “你少臭美了,谁会关心你!”茵茵扭身跳下床,不知为什么,一张粉嫩的脸儿,竟然变得热烫嫣红。她不但觉得愤怒,还觉得有一些些的羞赧——
 
  才溜了不到半尺,她领口一紧,又让石敢当给拎回来了。
 
  “小茵。”他轻声唤道,用厚实的大手捧住她的脸,指间的刀茧,轻轻摩擦着她的软嫩。
 
  “做、做什么——”她防备性的问,觉得脸儿痒酥酥的,几次想扭开脸儿,却又被他温柔的转回来。
 
  “往后,无论你骗了多少,我都会加倍替你还回去。”他慎重的保证,没有责骂她,只是理所当然的扛起责任,为她弥补一切。
 
  “不需要你多事!”她挣扎着,又想逃走。
 
  她喉头发涩,心口好胀好胀,像是他给了她太多,让她的心无法容纳,几乎就要满溢——
 
  石敢当坐在床沿,大手一探,把她拉回怀里,从后方抱住她,将她纳入最温暖的怀抱中,大脸搁在她的肩头。
 
  “小茵,我不会再让你过着心惊胆战、提心吊胆的日子。”最寻常的话,从他的口中说出,竟变得像是天长地久的承诺。
 
  她心头一缩,恼羞成怒,握紧了拳头,防卫性的大声辩驳,像被踩中尾巴的小狐狸,气得龇牙咧嘴。
 
  “你少胡说,我才没有心惊胆战、提心吊胆!”
 
  她行骗江湖久矣,三天两头就会被凶恶的苦主们追杀,甚至还有人不甘受骗,重金聘来杀手,要买她跟长空的脑袋。没错,被人追杀的感觉,的确挺不好过,但是她一直以为,自个儿适应良好,早就习惯了随时跑路的日子。
 
  只是,为什么当他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她会觉得,心口陡然一松,像是他说的那些话,解去了她身上某种无形的枷锁,把她从一个紧箍的牢笼中释放出来——
 
  面对她激烈的抗议,石敢当一言不发,黝黑的脸庞浮现某种奇特的表情。
 
  “你看什么看?我——”
 
  话还没说完,他突然长臂一伸,重新将她拥入怀中。她的小脸撞进他的胸怀,耳边盈满他强而有力的心跳。
 
  “你作什么?放手啦!快放开我!”她气急败坏的大声抗议,拚命想推开他,小拳头像下雨似的,胡乱落到他的肩膀上。
 
  “没关系。”石敢当极有耐心的说道,毫不理会她的挣扎与抗议,双臂圈绕得更紧,巨掌笨拙的拍拍她的头,像在安抚一只躁怒的小动物。“没关系的,小茵,以后一切有我。”
 
  茵茵的心口又是一缩。
 
  他低沉醇厚的声音,像是传达进了她的心里,而他笨拙的轻拍,像是抚平了那个存在已久、却又被她刻意漠视的脆弱。
 
  从来没有人,像石敢当这样,毫无保留的关心她。她从来不曾示弱、不曾透露过,其实她也会害怕——
 
  暖暖的温度包围着她,逐渐熟悉的男性气息,让她眼眶莫名的一阵热,捶打他的粉拳,力道渐渐软弱了。
 
  她心里的城墙,因为他的言语、他的举动,慢慢的塌陷,暴露出里头的柔软。她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有生以来,头一次不是因为利益、不是因为银两,而是真心真意的,主动想要拥抱一个男人——
 
  软嫩的小手,尚未碰触到他的肩,门外就陡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打破了室内淡淡的旖旎,也让茵茵的双手僵在半空中。
 
  门外的小丫鬟,朗声叫唤。
 
  “石师傅啊,龙姑娘请您马上过去一趟。”


第6章
 
  夜深深,华灯初上,明月高悬。
 
  玄武大街上人来人往,龙门客栈里坐无虚席。
 
  不同于前楼的喧嚣,客栈后院却是清幽雅静,偌大的庭院回廊上,一个小丫鬟敛着袖子,将大红灯笼一一点着。一个腰环乌罩的小二哥,端着热腾腾的餐点,从厨房里晃出来。
 
  他不往前方酒楼走去,反倒转进后方院落,几个左弯右拐,不一会儿就来到石敢当的院落。
 
  来到门前,他停下脚步,拿稳了餐盘,轻敲了两下门。
 
  门内传来娇脆的嗓音。
 
  “谁?”
 
  “石家嫂子,我是小李,给您送饭来了。”
 
  急促的脚步声,咚咚咚的由远而近,直响到了门边。接着,那扇木门砰的一声,被人从里头用力打开,一张沾了墨渍的姣好脸儿,从门里探了出来。
 
  “怎么又是你?石敢当人呢?”茵茵丢下乱写到一半的菜谱,冲出来质问,一双乌黑大眼里透着愠怒。
 
  自从两天前,龙无双派人把他喊去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虽然说,石敢当不在院落里,小丫鬟们仍旧勤快乖巧,把她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就连厨房里,也按时送来美味佳肴。但是,不知为什么,见不着他,她心里就是觉得不舒服。
 
  见到茵茵满脸不悦,小二连连陪笑。
 
  “石家嫂子,您就放宽心吧!石师傅正在厨房里忙呢!”
 
  “忙?忙什么可以忙到两天都不回屋里睡觉?”
 
  “前几天有船家在扬子江里,捕了一条鲟龙鱼,龙姑娘特地弄了回来。石师傅说啊,这鱼难得,六十几斤的鱼要熬成一碗汤,得要守在陶锅旁,小心翼翼的看顾着——”
 
  “熬汤?”她拉高了嗓子,胸中那股闷气,顿时化为熊熊怒火。
 
  “是啊。”
 
  “你是说,那家伙两天不回房,就是为了替龙无双熬一锅汤?!”她的声音愈来愈大,到最后简直像在尖叫。
 
  他居然为了替龙无双熬汤,把她晾在屋里两天两夜,连看都不曾回来看一眼?
 
  一股醋味咕噜噜的往上冒,酸得她难以呼吸,不由自主的捏紧粉拳,好想找人来痛揍一顿。
 
  瞧茵茵一脸凶恶,小李捧着餐盘,害怕的退了一步,却还是忍不住开口纠正。“那个——石家嫂子啊,不、不是一锅啦,是一碗——”
 
  “一碗?”
 
  “对——对啊,一碗——”
 
  “都一样啦!”茵茵拉起绣裙,跨过门坎,三两下就冲出了后院,直往龙门客栈的大厨房杀去。
 
  她像阵狂风似的,飞奔过长长的回廊,俏脸上罩着一层寒霜。
 
  就为了一碗汤!只不过就是一碗汤,值得他日不休、夜不眠,站在锅旁守着它吗?那颗蠢石头、臭石头、笨石头——
 
  “石敢当!”她冲进厨房,大喝一声,还想多数落几句,却发现大厨房里忙成一团,根本没人有空理睬她。
 
  只见偌大的厨房里油烟乱飘、热气冲天,五、六位厨师们临着旺盛的炉火,忙着切菜、炒菜。长桌上搁着各式刚起锅的菜肴,店小二们端着菜就往外走,每个人都扯着嗓门喊叫,忙得像是在打仗。
 
  “唉啊,别挡在这儿!”一个店小二,端着用青花大瓷海盛的蟹粉豆腐羹,在她耳边嚷嚷,急着要她让路。
 
  茵茵连忙提着裙摆,往旁边一站,幸亏闪得快,才没让对方洒了那碗羹汤。
 
  确定自个儿站的地方,不会再阻碍小二们进出后,她踮起脚尖,在厨房内左顾右盼的找了一会儿,这才瞧见,石敢当那大树般的身影,就杵在厨房的最深处一动也不动。
 
  “喂!石敢当!”她高声喊道。
 
  轰轰轰。
 
  匡啷匡啷。
 
  砰沙沙沙沙——
 
  厨房里噪音奇大,锅碗瓢盆的碰撞声、熊熊炉火的轰隆声,以及厨师与小二们的高声交谈,轻易就盖过她的呼喊。
 
  试了几次之后,她懊恼的跺了跺脚,知道自个儿就算喊破了喉咙,石敢当还是听不见。
 
  好吧,她豁出去了!
 
  茵茵硬着头皮闯进战场,先侧身越过几位端着菜的小二哥,低头闪过一位厨师挥过来要舀调味料的汤勺,再跨过两篮堆放在墙边的青菜、三盆活跳跳的鲜虾、活鱼,还不小心踢翻了装螃蟹的竹篓。
 
  靠着一群忙着逃命的虾兵蟹将开路,她历尽艰难,好不容易才来到石敢当的身边。
 
  厨房里火气燠热,他早将汗湿的上衣脱下,随意的绑在腰上,露出结实黝黑的胸膛,不动如山的守着那锅汤,浑身上下被火蒸烤得黑里透红。
 
  茵茵仰起小脸瞧着他,滴溜溜的眼儿滑过他沉稳安静的面容、高大伟岸的身影,竟莫名的觉得开始口干舌燥起来了——
 
  石敢当目不斜视,全副心神都搁在那锅汤上,对周遭的情况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压根儿没发现,茵茵就站在他身后。
 
  打从相识以来,只要她一出现,他的全副心思就会搁在她身上。而这一次,她都在这儿站那么久了,他却仍浑然不觉。
 
  茵茵从没被他这么忽略过,一阵烦躁恼怒立刻又涌了上来。她心里老大不舒服,觉得好像有什么属于她的重要东西,突然被偷走了似的——
 
  “喂!”她忍不住喊了一声,想拉回他的注意力。
 
  没反应。
 
  她眯眼扁嘴,又叫了一次。
 
  “喂!”
 
  石敢当还是没反应,只是拿着那汤勺,无底的黑眸注视着那锅鱼汤,活像里头有什么稀世珍宝似的。
 
  茵茵的耐性用罄,伸出小手,重重推了他汗湿的手臂一把。
 
  “石敢当!”
 
  他吓了一跳,猛然回过头来,见到是她,大脸随即浮现错愕的神情。
 
  “你、你怎么会来这儿?”
 
  “怎么?我不能来吗?”她双手一插腰,挑眉娇斥。
 
  “不是,只是这里热,怕你待了不舒服。”瞧着她脸蛋上沾着的黑墨,他伸出手,直觉的替她抹去。
 
  石敢当的动作太快,她来不及闪躲,也不太想闪躲,脸儿被他的大手摸个正着。她不觉得被冒犯,倒是没来由的一阵心慌,俏脸因为他的轻触,无故泛起嫣红的色泽。
 
  谁知道,石敢当一抹之下,不但没能将墨渍抹去,反将那黑墨在她白玉般的脸蛋上抹了开来。
 
  他心头发窘,大手缩了回来,搁在衣袍上胡乱抹着。
 
  “那个——那个——抱、抱歉——”他喃喃说道,尴尬的道歉,不知该如何善后。
 
  “抱歉什么?”
 
  “弄脏你了。”他指着她的脸儿,一脸愧疚。
 
  见到这么诚挚的表情,她心里就算是有再多火气,也老早就烟消云散了。
 
  “算了啦,这又没什么。”茵茵掏出手绢,径自擦去小脸上的油与墨。
 
  石敢当不知该说什么,不觉又沉默了下来,清澈的眸子一个劲儿的瞧着她,看得双眼发直,像是连魂儿都要飞了。
 
  见他那呆傻木讷的模样,茵茵不自在的扭开脸儿,娇嗔的瞪了他一眼。“你瞧什么瞧啊你?我脸上长了花儿吗?”
 
  “没、没——”
 
  石敢当回过神来,匆匆转回身,又对着那锅热汤忙了起来,只是那黝黑的脸庞却浮现一抹可疑的暗晕。
 
  他在脸红?
 
  茵茵偏着小脑袋,瞅着那张侧脸直瞧,研究他颊上的阵阵红潮。想当初,在牢里那次,他说喜欢她的时候,就是这个表情呢!
 
  回忆涌进脑海,她心头泛甜,小手揪紧被抹脏的手绢,不知为什么,就是忍不住想笑——
 
  像是想起什么,石敢当突然又回过身来。
 
  “你吃过了吗?”
 
  一听到这话,茵茵就扁起了嘴,小脑袋像博浪鼓般摇个不停。
 
  “还没。”
 
  “怎么不吃饭?”
 
  这两日来,他忙着看顾这锅汤,只能另请厨子,煮了她爱吃的饭菜送去,却听仆人们说,她餐餐拒食,送去的饭菜,全都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教他不由得担心,就怕她饿坏了。
 
  “那些人煮的,我不爱吃。”她的舌已经被他养得刁了,不是他煮的饭菜,根本无法入口。
 
  “那你想吃什么?”
 
  太好了,她就是在等这句话!
 
  无数的好菜闪过脑海,她饥肠辘辘,正准备开列菜单,没想到石敢当竟又补上一句。
 
  “一会儿等汤熬好了,我就煮给你吃。”
 
  又是这什么劳什子汤!
 
  饥火加上怒火,让她气得翻脸了。
 
  “不过就是一锅汤嘛!有什么了不起的,为什么非要你成天顾在这儿?!”她嚷着。
 
  “这是龙姑娘要的汤,她说——”
 
  这下子,连醋火也来凑热闹了。
 
  “龙姑娘说、龙姑娘说!”茵茵气得直跺脚,差点想冲上去,一脚踢翻那锅汤。“你成天就只会说龙姑娘说、龙姑娘说,既然你那么听她的话,干脆趁早休了我,然后去娶她作老婆算了!”
 
  石敢当杵在原地,被她的“三昧真火”轰得焦头烂额。
 
  “但是——”他认真的想解释。
 
  “但是什么?”
 
  “我不想娶她。”他认真的看着她,那诚挚的态度,彷佛糖一定是甜的、盐一定是咸的,而他的妻就一定会是她,绝对不作第二人想。“小茵,我只想娶你。而我也已经娶了你。”
 
  茵茵心头发烫,逞强的哼了一声。
 
  “贫嘴!”
 
  “我说的都是实话。”他急着辩驳,只差没把自个儿的心掏出来给她看。
 
  噢,这个男人为什么这么笨?为什么笨得如此让她心魂酥软?
 
  她心儿怦怦乱跳,只觉得脸儿烫热,几乎要在他的注视之下,像块糖般融化了——天啊,一定是厨房太热了,才会让她开始胡思乱想!
 
  茵茵咬着红嫩的唇,转身就想离开,远远的躲回屋里去。但是她才刚刚一挪动,小手就被他牢牢握住,包入宽厚的巨掌里。
 
  “作什么?”她问道,瞪着那锅汤,没有看他,不想让他瞧见自个儿泛红的脸。“你的汤熬好了吗?”
 
  “没有。”石敢当低语,却不肯放手。“陪我一下。”
 
  男人的温度,从两人交握的双手,热烫烫的烧过来,把她的脸儿烘得更红润。她愈来愈热,愈来愈觉得口干舌燥,整个人烫得就像要着火似的。
 
  厨房里油烟乱窜,各种气味飘散在空气中,而她的所有感官,却都被身旁的男人霸占了。她留在原地无法动弹,觉得他的温度、他的气息,他的一切一切,彻底击溃她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
 
  茵茵瞪大了眼儿,注视着他熬汤时的专注模样。
 
  炉火很烫,而他的手更烫。
 
  某种骚动在体内萌芽,她无法转开视线,只能无助的看着汗水浸湿了他的黑发,再沿着方正的下颚滑下,滴落在强壮的颈项,顺着他黝黑的身子,滑过光裸的胸膛,消失在他精壮的腰间——
 
  她开始觉得饿了。
 
  只是,那种饿却与食物无关,像是一个被隐藏多年的胃,直到如今,她才发现它的存在。
 
  奇特的饥饿感,像江河溃堤般流泄,冲刷过她的身子,让她不由自主的轻轻颤抖,红唇中逸出低吟。
 
  石敢当闻声回头,还以为她是热坏了。
 
  只是,当他的视线接触到那双茫然饥渴的眸子时,男人的本能让他立刻明了一切。
 
  高大的身躯震动,积压许久的欲望,因为她的表情而濒临失控。
 
  “等一下。”他勉强挤出这三个字,被与生俱来的强大责任感,与饥渴的欲望同时折磨。
 
  等、等什么?
 
  茵茵茫然的看着他。
 
  等吃饭吗?
 
  不不不,她心里有数,从他刚刚看她的那一眼,她就隐约能猜出,他要她“等”的,绝对不是食物——
 
  “我等不及了!”她冲口而出。
 
  有股热流在她身体里流淌,让她虚软、让她难受,让她比那锅沸腾的汤更灼热。
 
  那简单的几个字,几乎要杀死他!
 
  “再等一下。”石敢当从牙缝中迸出这几个字,向来温和的表情,因为苦苦克制而变得狰狞。火光与欲望,同时在他眼里跳跃,强壮的肌肉紧绷着,彷佛蓄势待发的猛兽。
 
  茵茵热得有如火焚,她难受的喘息,本能的探出小手,轻触他汗湿的宽阔背部。
 
  他的身子好烫,但是烫得让她好舒服。她轻叹了一口气,压根儿忘了四周还有其他人,她依从那股快要烧坏她的欲望,把小脸贴上他的背,像猫儿般轻轻摩擦。
 
  “石敢当——”她低语着,感觉他在她的触摸下剧烈颤抖。
 
  汤锅熬啊熬,像是过了一百年那么久,总算接近完成。石敢当双手持布,举起滚烫的陶锅,小心翼翼的将鱼汤倾倒入一个瓷碗中,那身黝黑的肌肉,因为用力而纠结紧绷着。
 
  价值连城的鲟龙鱼,被熬成一碗醇润如乳的汤,换作是平时,茵茵肯定老早把汤夺过来,一口喝进肚子里了。
 
  但是,现在的她,连看都不看那碗汤一眼,凄迷的水眸里,只容得下那个煮汤的厨子。
 
  石敢当持勺舀盐,搁进鱼汤,试过滋味,才扬手示意,让守在一旁的小丫鬟把汤端走。
 
  然后,那双黑眸终于望向她。
 
  “好了。”他紧绷着吐出两个字,把她揽入怀中,接着就旁若无人的抱起她,穿过吵杂的大厨房,用最快的速度往他们的院落奔去。。
 

 

 
  有一把火在她身子里烧着。
 
  茵茵完全不知道,自个儿是怎么回到院落里,又是怎么回到那张雕花架子床上的。
 
  她愈来愈热、愈来愈饿。热得想褪下全身的衣裳,饿得忍不住张开唇儿,在他黝黑紧绷的身躯上,小口小口的咬着——
 
  石敢当全身颤抖,握住她的大手,却仍温柔得不可思议。
 
  “我在发抖。”他困扰的低语,放开她的肩,用双手捧住她的脸儿,清澈的眼睛注视着她,带着无比的慎重,以及狂烈如火的欲望。
 
  他的诚实,让她忍不住微笑。
 
  “我也是。”茵茵用同样的音量回答。
 
  他注视着她,还在迟疑,就像是一个饿得太久的人,不敢相信眼前会突然冒出一顿丰盛大餐。
 
  “小茵,你——”他双眼发亮,急切却又迟疑,口拙得不知道该怎么确认,一时之间又急得脸红脖子粗。
 
  她再也没有戏弄他的心情,小手圈住他的颈项,慷慨的给予答案。
 
  “我要你。”
 
  石敢当大声呻吟,薄唇落到她的唇上,温柔笨拙的吻她。
 
  两人的唇紧贴了一次、一次又一次,像口渴似的吮着彼此的嘴,品尝对方的舌尖与唇瓣。
 
  “嗯——”她陶醉的轻吟,感觉到他的嘴轻柔的舔着她,那湿润而温暖的感觉,像是一张销魂的网,把她深深拉了进去。
 
  高壮的身子俯向她,却小心的没有压住她,粗糙的掌在绸缎上游走,爱抚着她的粉嫩丰盈,再悄悄探入肚兜里,用指尖抚过她娇嫩的蓓蕾。
 
  快感像闪电般窜过她的身子,她埋在他的颈间颤抖,咬着他颈间的一束肌肉,听见他喉中响起闷闷的男性咆哮。
 
  她本能的知道,那代表了他的愉悦,就像是当他的唇舌,挪移到她的颈间舔吻,她也会不由自主发出的娇声轻喊。
 
  他们都笨拙,但体内有把火焰,自然而然的教导他们该怎么作。
 
  石敢当褪下她的衣裳,庞大的身子慢慢往下挪移,吻过她的太阳穴、她柔软的喉、嫩白的胸,将娇艳的蓓蕾纳入口中,阵阵的温存,让她魂销骨酥。
 
  只是,当他的唇继续下移时,她不由自主的惊慌起来,软嫩的小手慌忙的遮掩。
 
  “不要——”
 
  “要。”
 
  “不——我、我——”她从没想过,他会、他会——
 
  “要。”
 
  他不肯罢休,轻吻着她的指,坚持要尝尽她的滋味。
 
  当石敢当的舌,吻进她最稚嫩的部位,她颤抖的拱起身子,因为那种感觉而啜泣,紧闭的眼儿渗出狂喜的泪。
 
  就算是这一刻,床铺着火烧起来了,她也只能瘫软在他怀里。
 
  这种从未经历过的刺激,让她像是跌进烈火中,又像是沉进冰水里,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随由他摆布。
 
  高大的身躯离开了一会儿,很快又回到她身边。雕花架子床往下一沉,因为他的重量而摇晃,她迷蒙的望着他,心甘情愿的躺在他赤裸的身躯下,如一朵花儿般,为他舒绽柔润的花瓣——
 
  啊,原来,又大又硬的,可不只是他的拳头——
 
  “疼吗?”石敢当悬宕在她身上,咬着牙克制,巨大的欲望抵住她腿间春潮沛涌的那一处。
 
  她无助的低泣,因为那种亲昵而颤抖,双手却把他圈得更紧。
 
  饥渴愈来愈迫切,她无法忍耐,主动拱起纤腰,妄想容纳他的全部。
 
  石敢当低吼一声,终于再也无法忍耐。他低下头,吻住她的唇,胯下热烫的欲望冲入她的柔软。她疼痛的哭叫,全被他悉数吞下。
 
  “啊——”痛楚一闪而逝,紧接着是难以承受的饱满、火热,以及更多更多的饥渴。
 
  “小茵。”他低唤着她的名字,注视着那双湿润的眸子,以狂风暴雨的力量,在她体内奋力冲刺。
 
  浪潮在她身子里堆栈,她在石敢当的冲刺下婉转娇吟,承受着他给予的一切,修长的腿儿环紧他的腰。
 
  雕花架子床也因为强大的冲刺力道,剧烈的摇晃着,有某些东西掉了下来,但他们沉醉在彼此怀里,根本无暇分神。
 
  当她体内的紧绷,累积到最高点时,石敢当开始长而有力的冲刺,每一下的重探,几乎要捣碎她最柔软的核心,让她娇吟得近似哭喊。
 
  虚弱娇软的轻吟,逸出她的唇。她紧缩着花径,感受到他愈来愈有力的冲刺,将她送上了云霄之顶——


第7章
 
  天色微明,宅院外开始有人走动。
 
  精巧的院落内,衣裳被扔得到处都是,从花厅一路散落到卧室,一件红绸金丝肚兜就挂在床边的茶几上。
 
  茵茵刚睁开蒙眬睡眼,就看见那件贴身的兜儿。
 
  咦,贴身的衣物怎么跑那么远,难不成她昨晚是光溜溜的——
 
  睡意未消的粉脸,瞬间变成红苹果,昨夜的点点滴滴,一下子全涌进她的脑中,过度鲜明的欢爱画面,让她羞得躲进被子里,赤裸的娇躯又开始发烫。
 
  被褥里还留着余温,以及一股熟悉好闻的气息,茵茵探手在被褥间滑动,确定偌大的床铺,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慵懒的舒展身子,最娇嫩的那处,传来些许的酸疼,再度让她想起,石敢当昨夜对她的所作所为。他的手、他的唇、他的舌、他的——
 
  噢,她不能再想下去了!
 
  粉嫩的脸儿染透娇红,茵茵咬着微肿的唇,心里像是打翻了蜜罐子,甜得要惹蚂蚁了。
 
  床边传来动静,她掀开锦被,看见他衣着整齐,正襟危坐的守在一旁,紧张的等着她醒来。瞧见那张粗犷的大脸,她心头一软,慢吞吞的把烫红的脸儿,从棉被里探出来。
 
  “你——你——你——”石敢当抓抓头,满脸通红,“你”了个半天,才“你”出个下文。“你还好吗?”他紧张的问。
 
  茵茵的脸儿也红了,双手揪着被子,在心里暗暗骂他笨,怎么能问女人家这么私密的问题——
 
  见她不回答,石敢当更急了,庞大的身躯挤到床边,更紧张的追问着:“我是不是伤了你?”
 
  昨晚他被欲望冲昏了头,不顾一切的要了她。欢爱之后,当她卧在他的胸膛上,因为激烈的高潮而困倦,他却因为担忧而难以入睡,只能抱着她,注视着那张美丽的脸儿,睁眼到天亮。
 
  她是那么纤细娇小,而他是这么的高大粗重,昨天夜里,他是不是伤了她?他隐约只记得,情欲弥漫的时候,她曾喊过一声疼——
 
  “小茵,你、你——”他太过担心,又问不出口,冲动的伸手,就想去掀被子。
 
  她连忙压住被子,娇嗔的瞪了他一眼。
 
  “你要作什么?”
 
  “看看你的伤——”
 
  “不用啦!”她连连摇头,脸红得可以跟他媲美了。“我没事。”
 
  “那——那你还痛不痛?”
 
  她脸儿一红,怀疑自个儿要是点头,他会不会担忧的冲出去找大夫。老天,要是因为“这种事”而惊动大夫,肯定会成为客栈里的笑柄,往后她的脸要往哪里搁?
 
  往后——
 
  这两个字闪入脑海,茵茵只觉得心头更甜了几分。
 
  她突然觉得,嫁给石敢当,从此作他的老婆,似乎也是件挺不错的事,毕竟他是真的对好,处处疼着她、宠着她,不但对她言听计从,就连在闺房里也对她——
 
  见她只是红着脸不说话,石敢当握住她的小手,大脸凑得更近。
 
  “小茵,如果你还疼,那我这就去请大夫。”石敢当认真的说道,庞大的身躯已经站了起来。
 
  这个笨男人,还真的要去请大夫呢!
 
  她又娇又气的瞪了他一眼。
 
  “都跟你说了,我没事啦!”她拥着被子,半坐起来,双腿之间还有着他残余的温热,让她低呼一声。“你——你——你去外头,帮我端盆热水,再绞条湿手绢来。”
 
  他用力点头,那双盯了她一整夜的黑眸,直到这会儿才转向其他地方。大脚才踏出去一步,就踩着一本落在床边的书,他低头一瞧,高大的身躯随即僵直不动。
 
  茵茵眨着眼儿,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娇小的身子也跟着僵住了。
 
  菜谱!
 
  她的宝贝菜谱!
 
  唉啊啊,真是糟糕,她把菜谱都藏在雕花架子床的床梁上,本以为安全无虞,绝对不会有人发现。哪里想得到,一夜缠绵,床梁因为他们的“剧烈运动”而晃动不已,藏在上头的菜谱,被晃得摔跌了满床满地。
 
  原来“那个时候”掉下来的东西就是这些菜谱啊!那时他们都太过“忘情”了,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讨厌啦,要不是他“摇”得那么用力,菜谱怎么会掉下来?
 
  石敢当拾起脚边的那本菜谱,翻看了几页,温柔的神情逐渐被严肃取代。他一言不发,把散落在枕榻间,以及床边的菜谱,全数收拾成一迭,深幽的黑眸才又落回她的小脸上。
 
  “你先前告诉我,菜谱已经烧了。”他语气凝重的说道。“小茵,你又骗人了。”
 
  “你早该知道了,我常常骗人。”
 
  “骗人是不对的。”石敢当重复先前说过的话,坐回床沿。“答应我,以后不可以再犯。”
 
  “好。”
 
  茵茵低下头,手指玩着锦被上头的云雾花样,乖巧得有些反常。她今儿个心情好,懒得跟他争辩,只想快快哄骗过关,拿回心爱的菜谱。
 
  石敢当却看出她的诡计,他伸出大手,转过那张小脸,笔直的看入她的眼中。“小茵,答应了我,你就必须做到。”他慎重的说道。
 
  “我——我——我——”
 
  连篇的谎话滚到舌尖,那双眼睛却让她胸口一窒。浓浓的罪恶感,就像一块巨石,重重的压在她的心口,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石敢当没有再逼她,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拿着那迭菜谱,举步往外走去。
 
  她大惊失色。
 
  “等等,你要去哪里?”
 
  “替你端热水。”
 
  “端热水就端热水,犯不着拿着我的菜谱去端!”
 
  “我要把它们交给龙姑娘。”
 
  “为什么?!”茵茵尖叫着质问,像是要被抢走孩子的母亲,激动得想要咬人。该死的是这会儿,她只裹着被子,全身还光溜溜,否则早已经跳下床去跟他抢菜谱了。
 
  “你答应过,会把菜谱给她。”他一板一眼的说道。“答应的事情,就得做到。”
 
  “我答应的是,每天默写一张给她,可没说是要把正本儿交给她。”
 
  “龙姑娘说,你写的菜谱是假的。”石敢当单手一扬。“这些是真的。”说完,他就转身往外走。
 
  轰!
 
  熊熊的怒火,在她脑中炸开,轰得她眼前发黑,整个人摇摇欲坠。
 
  龙姑娘、龙姑娘、龙姑娘!这个男人居然敢在这个时候,提起另外一个女人,还要把她最宝贝的菜谱,拿去给那个女人!在他们缠绵过后的现在?在她刚刚决定,要做他的妻子,跟他共度今生的现在?
 
  “石敢当!”茵茵放声尖叫,气愤得眼儿通红。她拿起枕头,用尽全力的往那张大脸扔去。
 
  他单手接住枕头,叹了一口气。“小茵,这是龙姑娘的——”
 
  又是龙姑娘!
 
  他的所作所为永远都只有为了龙姑娘!他为龙无双掌勺、为龙无双熬汤,还为龙无双抢她的菜谱!
 
  “你干脆老实跟我承认算了!”怒火里渗进酸溜溜的醋味儿,她气得好想哭,语气更尖锐。“你爱的根本是那个龙无双,不是我!”
 
  这荒谬的指控,让石敢当无言以对,他张开嘴,想要解释,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女人气恼起来时的不可理喻,根本不是他能对付的。
 
  砰!
 
  又一颗枕头被扔出来。
 
  “说啊!”
 
  “我——”
 
  “说啊!”
 
  “我——”
 
  “你说啊!”
 
  “我不——”
 
  “你给我说清楚!”茵茵愈来愈激动,丢完了枕头,就去抓床边茶几上的精巧古玩,一个又一个的猛砸。“你爱的是不是龙无双?!”
 
  石敢当根本没机会说话。
 
  他被接连飞来的古玩,逼得连连后退,最后只能退到门边。眼见一整盆的水仙,也被她扛起来,往他的头脸扔过来,他决定此地不宜久留,先避开她的怒火,等她稍微冷静些,再好好跟她谈清楚。
 
  “我、我晚点再回来。”扔下这句话后,石敢当跨出院落,避难去了。
 
  茵茵半坐在床上,激动的直喘气,双眼狠瞪着他的背影,只觉得怒气里混杂着痛苦,钻得她的心好痛。
 
  他没有否认!
 
  那个男人没有否认——
 
  他爱的真的是龙无双?!
 
  “石敢当!你这个王八蛋!”
 
  茵茵握紧粉拳,愤怒的尖叫着,声音在院落内回荡,传得很远很远。。
 

 

 
  人算不如天算。
 
  茵茵从没想到,自个儿居然也有失算的时候。
 
  有生以来,她头一次对男人有了好感,还心甘情愿的把身子给了他,本以为从此之后,就可以跟他白头偕老,恩爱一辈子,哪里想得到,他心里竟有着别的女人!
 
  嫉妒就像是一根针,扎得她坐立难安。
 
  噢,老天,她无法留下,无法再听着石敢当提起龙无双、无法再看着石敢当为龙无双做这做那——
 
  茵茵打定主意,要尽速离开这儿。但是,前门有黑无常,后门有白无常,那两个黑白无常把龙门客栈守得滴水不漏,她压根儿就走不出去。
 
  一个人选迅速浮现,她想到了孟清川。
 
  跟小丫鬟打探出,孟清川租赁的客房后,茵茵不浪费半点时间,直接去敲他的门。
 
  “我需要你的帮助。”她劈头就说道,对着那张盈满狂喜的俊脸提出要求。
 
  孟清川一见到她,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双手把她握得紧紧的,写满爱慕的双眼紧盯着她。
 
  “只要是为了你,赴汤蹈火我都愿意。”他柔声说道,稍微退开一步,打量着她的身段,彷佛怕这阵子的隆冬严寒,会让她消瘦。
 
  那过分亲昵的目光,让她觉得格外不舒服。只是,这种不舒服的感觉,跟她心头的嫉妒相比,实在是小巫见大巫。
 
  “我想离开这里。”她低着头,瞪着自个儿的双手。
 
  她想离开这间客栈、想离开石敢当、想离开这股像烈火般烧灼她的嫉妒——
 
  “茵茵,这就是我久留于此的原因。”
 
  “是吗?”她虚应着,眼儿仍旧没有看他。
 
  孟清川握住她的小手,俊脸上浮现殷勤的笑。“我知道,你只是被那拙汉子困住,不是真心想留下来。”
 
  不,不是的,其实她也想留下来,但是——但是——
 
  龙无双与石敢当的脸,轮流在她脑子里乱闪,闪得她心烦意乱,聪明的脑子老早罢工,只剩下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烦躁。
 
  “茵茵,事实上,你哥哥已经在我府上作客,就等着你前去会合。”孟清川把她的手握得更紧,轻声在她耳边劝说。“跟我回羊城吧,其余的事情,就等见着你哥哥后再谈。”
 
  她不着痕迹的退开,绕到桌子的另一旁去,不让他再有机会握她的手。
 
  孟清川的手修长细致得像女人,不像她熟悉的那双大手,有着厚厚的刀茧,虽然有强大的力量,却在触摸她时,总是小心翼翼,甚至会微微颤抖——
 
  不行!她不能再想石敢当了!
 
  茵茵下定决心,深吸一口气,转身面对孟清川。“但是,这儿前后门都有人把守,我根本就出不去。”
 
  他笑得更温柔。
 
  “放心,我老早就计划好了。”他一撩衣袍,在桌边坐下。“我会告诉客栈里的人,说我家中临时有急事,得尽速启程,你就躲在衣箱里,让人一块儿抬出门,到了京城外,我们再改乘马车,连夜赶回羊城去。”
 
  “不行。”她捏紧拳头,感觉指尖深深陷入柔软的掌心。“只要我一失踪,石敢当就会追来。”
 
  “这个简单。”孟清川探手入怀,拿出一个小小的纸包,搁置在桌上。“那么,我们就先让他动弹不得。”
 
  她认得那个纸包。
 
  “这是你哥哥交给我的,他说,你晓得该如何使用。”孟清川稍微一顿,观察着她的脸色。“这是迷药吧?”
 
  茵茵艰难的点头。
 
  对,这是迷药,而且还是无色无味的上好迷药!她曾经靠着这种药,迷倒无数的男人。上一次在驼城,她诈骗石敢当时,用的也是这种迷药。
 
  孟清川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茵茵,你找个机会,把这些迷药搁进石敢当的饮食里,只要他倒下,我们就有充裕的时间能离开。”
 
  嫉妒在戳刺着她,一刀接着一刀,她从未体验过这种滋味,愚昧的以为,只要远远的逃开,就能丢下这种情绪——
 
  “我知道了。”茵茵抓起那包迷药,塞进怀里。“入夜之后,我们就离开!”她咬牙说道,然后提起裙子,转身就走。
 
  孟清川待在原处,修长的十指交握,神情温柔的目送她离去。
 
  “对,茵茵,到我那儿去,我会好好待你的——好好的——好好的——”他用最轻最轻的声音说道,然后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那双温柔的眸子里,注视着那逐渐远去的窈窕身影,悄悄的闪过一丝险恶光芒。。
 

 

 
  月落乌啼霜满天。
 
  客栈里外的喧闹,在夜深之后逐渐转为寂静。客人们酒足饭饱的离去,大厨房里也盖锅收刀,熄了炉灶里的火。
 
  石敢当疲惫的回到院落里,小心翼翼的探头,往里头瞧了一眼,就怕茵茵还在气头上,又要扔出什么东西。
 
  只是,不同于清晨时的吵闹,这会儿屋内静悄悄的,甚至连烛火都没点上。
 
  回廊的灯光,照透了窗上的绢纱,把屋内照得半亮。在昏暗的光线中,只见她坐在桌边,清晨时的火爆脾气,这会儿全灭了,她一动也不动的坐着,简直像座白玉雕像。
 
  石敢当走过去,站在她身边,不晓得该说什么,就怕自个儿一张口,又要惹恼她。
 
  她捏紧粉拳,没有看他,只是拍拍身旁的椅子。
 
  “坐下。”
 
  他依言而动,乖乖坐到她身边,清澈的黑眸搜寻着她的脸儿。“你不生气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垂敛着眼儿,避开他的视线,伸手把一碗芝麻糊推到他面前。
 
  “吃吧!”
 
  他松了一口气,咧着嘴笑。“是你煮的吗?”
 
  “嗯。”
 
  知道是她亲手煮的芝麻糊,石敢当笑得更开心。他端起碗来,大手笨拙的持着汤匙。“那、那——我们一起吃吧!”他自个儿还没吃,就惦记着她,怕她饿着。
 
  “我不饿。”她的拳头捏得更紧,双眼盯着他的大手。“你吃就好了。”她勉强挤出笑容,嘴角却有些颤抖。
 
  拐骗男人,原本是她最擅长的伎俩,被她用这种迷药迷倒的男人,起码有十来个,这种恶劣把戏,对她来说根本是驾轻就熟。
 
  只是,不知为什么,如今的她竟觉得要欺骗他,是那么的困难——
 
  石敢当没察觉出她的挣扎,舀了一匙芝麻糊,就要往嘴里送,才刚沾到唇,她就陡然叫出声。
 
  “等等——”
 
  他停下动作,困惑的看着她。
 
  “没、没什么,”她困难的吞咽了一下,用力扭开脸儿,瞪着窗外稀疏的梅树影儿。“你吃吧!”她的喉咙紧缩,让她几乎无法说话。
 
  “好。”
 
  他愉快的猛点头,大口大口的把芝麻糊舀进嘴里,浓甜的滋味,让他吃得心满意足,他一边吃着,还努力在想着,该说什么话来感谢她的甜品。
 
  只是,一碗芝麻糊还没吞完,他就觉得全身发软,晕眩一阵一阵的涌来。原本强而有力的指掌,如今软弱得连汤碗都端不住。
 
  匡啷!
 
  瓷碗从他手里摔落,碎瓷散得到处都是。
 
  石敢当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茫然的看着俏脸雪白的她。他对她伸出手。但是指尖还没能碰着她,又是一阵更强烈的晕眩袭来。
 
  “怎么——”
 
  他的理智察觉到不对劲,但是他的心不敢相信。他呻吟着半跪下来,眯起眼睛,设法抬起头来,看进那双饱含复杂情绪的水眸。
 
  “小茵,这是怎么回事?我——”他虚弱的问,声音愈来愈低微。
 
  门被推开,一个男人闪身走了进来。
 
  “解决了吗?他被你迷昏了吗?”孟清川问道,握住茵茵的手,满意的看见半跪在地上挣扎的石敢当。
 
  她站在一旁,脸色苍白,双手不断的颤抖。脑中不断有个声音在尖叫,要她留下别走、要她千万别在这个时候丢下石敢当——
 
  他双眼蒙眬,却盯着两人相握的手,那双幽暗的黑眸里,史无前例的闪过激烈狂怒。
 
  孟清川侧身,挡住她对石敢当的注视,急切的催促着。
 
  “我们快走!”
 
  “但是——”
 
  “再迟就来不及了。”孟清川的手劲用得强了些,半强迫的就把茵茵拉出门去。
 
  在石敢当逐渐模糊的视线中,两人的身影双双消逝在夜色中。
 
  她又骗了他!
 
  石敢当无声的咒骂着,纵然用尽力气,却仍不敌迷药的药力。那些迷药麻痹了他的舌头、他的身体,还迅速的麻痹他的神智,他挣扎着想起身,却又无能为力。
 
  接着,浓重的黑暗笼罩了他。他重重的倒在地上,再也无法动弹。


第8章
 
  在孟清川的坚持下,两人乘着马车,连赶了几天几夜,终于在今日入夜前赶到了广东羊城如意楼。
 
  这一路上,孟清川殷勤不改,非但餐餐让她吃药材炖煮的鱼翅、燕窝,还不断端来人参茶,要让她进补,消除连日奔波的疲累。
 
  只是,虽然孟清川对她这么好,她却一点儿也不觉得快乐。
 
  奔波的这几天来,茵茵始终愁容满面,还不时会转过头,眼睛搜寻着来时路,像是在寻找某个高大的身影。
 
  不!她当然不是在想石敢当,更不是在期待他会大老远的追来,再度把她逮回去——
 
  “茵茵!”
 
  温柔的声音叫唤着,她茫然的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孟清川站在她身旁,已经唤了她好几声。
 
  “嗯,怎么了吗?”她挤出笑容。
 
  “我是问,这房间还合你意吗?”他大手一挥,介绍屋里的摆设。
 
  她这才发现,自个儿已经被他带进如意楼后院的一间院落客房。这客房虽不似龙门客栈那般典雅,却也相当不错。
 
  “这里很好。孟公子,这一路上真是谢谢您了。”她福了一福,露出职业性笑容道谢。
 
  “甭客气,这是小意思。”孟清川冲着她微微一笑。“现在既已到了我的地头,你就放心休息,我是不会让任何人来打扰你的。”
 
  这话才说完,倏地就有人推门而进,跟着就听来人大声嚷嚷。
 
  “小妹、小妹,好久不见哪!”
 
  乍见到那一身白胖胖、幼咪咪、圆滚滚的大男人时,她呆了一下。当对方脚步未停,热情洋溢的朝她扑来时,她连忙往一旁闪开。
 
  “对不起,请问你哪位?”
 
  “我哪位?”男人停下脚步,胖脸直抖。“是我啊!你哥啊!”
 
  她杏眼圆睁,小脑袋用力摇晃。“呃,您一定认错人了,我哥哥是诸葛长空——”
 
  “就是我啊!”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把扇子,摆出玉树临风的标准姿势。“啧,小妹,咱们不过两个月没见,你怎么会就认不出我了呢?”
 
  不会吧!
 
  茵茵倒抽一口气,乌溜溜的眼儿瞪得更大。“哥,真的是你!你你你——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长空还没回话,就见一名丫鬟进门,手里捧着丰盛的茶点和参汤,恭敬的往桌上搁。
 
  “老板,掌柜的说,您要的珍奇药材已经齐备,请您过去查验。”丫鬟福身说道。
 
  孟清川双眸一亮。
 
  “知道了。”他转过身,对兄妹二人拱手。“两位请先歇息,我去准备晚餐,先行告辞了。”他温柔的朝二人浅笑,这才离去。
 
  直到屋里没了外人,茵茵才回过身,瞪着整个人变圆了的大哥。
 
  “才短短两个月,你怎么会圆成这个样子啊?还有,你怎么会和孟清川碰在一起,又大老远跑到广东来?”
 
  长空干笑两声,拉了张凳子坐下。
 
  “那天,我探监之后就碰着孟清川。他对你可是一往情深,还跟我拟定计划,要找人去劫大牢。哪里晓得,我们还没行动,就听说你被押着嫁给了石敢当。”他喘了几口气,喝了口参茶。“问题是,龙门客栈邪门得紧,而我这张俊脸,老早让客栈里的人全瞧过了,当然无法再出面,只得听孟清川的安排,让我先回如意楼来等着,由他随机应变,找机会救你出来。”
 
  茵茵脸色一沉。
 
  “我在京城里受苦受难,你却吃得圆滚滚的!”她气呼呼的伸手,捏住他肥肥的脸,往两旁硬拉。“以后,谁会相信你体弱多病啊?你还有没有职业道德啊?”
 
  “呜呜,我不过是多吃了几口——”
 
  “几口?”她哼了一声。“我看是几桶吧!”
 
  “呃,没办法,这儿的师傅手艺好,食材又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不吃可惜啊!”
 
  她又是一哼。
 
  长空却拉着凳子挪到她身旁,笑嘻嘻的看着她。
 
  “话说回来,那个姓孟的,对你实在用心良苦,不如你就嫁给他,安心的做如意楼的老板娘,包你从此生活安定——”
 
  话还没说完,茵茵就翻脸了。
 
  “我要生活安定,跟着石敢当就好了,还大老远跑来这里找你做什么?”她一拍桌子,气得不想看他,起身就往外走。
 
  长空连忙追出来,跟在她身后碎碎念。
 
  “可是,孟清川的条件,实在胜过那个又穷又笨的石敢当太多——”
 
  “谁说他笨?!”她怒由心起,伸手猛戳他软软的胸膛。“我家相公是大智若愚,比孟清川那文弱书生要好多了!”
 
  “相公?”长空难以置信的重复。“你家相公?”
 
  茵茵握紧了拳头。
 
  “没错啊,我已经嫁了他啊!”
 
  “你又不是只嫁他一个。”长空挑眉,满脸不以为然。
 
  “可是只有嫁给他是嫁了——”她红着脸辩解。“两次啊!”
 
  那酡红的娇色,让长空倒抽一口气,肥肥的下巴直抖。“你你你——该不会是——”
 
  “该不会是怎样?”她双手插腰,凶恶的瞪着他。
 
  完蛋了,这根本是恼羞成怒的标准反应!
 
  “你被他吃了?”他追问。
 
  “什么吃不吃的,我才——我才——”她羞得双颊火烫烫的,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长空活像是被雷打到,忍不住怪叫起来。“唉,怎么也不找个条件好点的来吃,反倒便宜了那个又笨又穷的石敢当——”
 
  “他才不笨!”她愤怒的喊着,用力推了哥哥一把。“再敢说他笨,我就拿刀砍了你!”
 
  长空呆了一呆,跟着霍然省悟。他眯起眼,朝她逼近一步。“小妹,我说,你该不会是爱上那家伙了吧?”
 
  “我——”她胀红了脸,樱桃小嘴吐出一个字,然后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长空叹了一口气。
 
  “罢了罢了,女大不中留啊!”他咳声叹气的走了几步,却又停下来,疑惑的看着她。“不对啊,既然你爱他,也被他吃干抹净了,那你现在还在这里干么?”
 
  这句话才刚问完,只见茵茵脸儿一白,乌黑的大眼霎时间成了流泉,泪水像断线的珍珠,滴滴答答的往下落。
 
  从小到大,这个古灵精怪的妹妹,只有弄哭别人的分,从没有被惹哭的纪录。见她一下子泪如泉涌,哭得这么伤心,长空也慌了手脚。
 
  “好了、好了,别哭了、别哭了,乖,一切有哥哥在。只不过是爱上了一个笨男人——呃,我是说——呃——石敢当,没什么大不了的——”
 
  谁知他话还没说完,她却啜泣得更厉害了。
 
  “可是——可是他不爱我啊——”
 
  “啥?你说什么?那个笨男人竟敢不爱你?”他拍拍她的背,哇啦哇啦的猛安慰。“你放心,哥哥替你想办法!嗯,先将他骗个精光,再把他拐去塞外卖掉,这样好不好?”
 
  她哽咽的猛摇头。
 
  “不要啦,我不要他被卖掉啦——”
 
  “不然你想怎——哇,好香,什么味道这么香?”奇异的香味,引得他饥肠辘辘,忍不住拉着小妹,转身朝那香味走去。
 
  诱人的香味,原来是从如意楼的大厨房里传出来的,长空的胖脑袋凑到厨房墙上的窗格边,好奇的张望,想偷瞧晚餐有啥好料。
 
  “哥!”茵茵止了泪,气恼得直跺脚,不敢相信,自个儿的婚姻大事,竟然比不上晚餐重要。
 
  “乖,先让哥看看——哇,好大的锅呀!”
 
  厨房里头,搁着一口巨大的铁锅,无数的珍奇药材在其中翻滚,浓烈的香气从铁锅中窜出,飘散在四周。
 
  孟清川就站在锅旁,盯着满锅褐色的汤汁,俊秀的脸庞上,透露着异乎寻常的饥渴。
 
  “这药引子熬得如何了?”
 
  “爷,再半个时辰就成了。”掌勺的厨子答道。
 
  孟清川双眼发亮,满脸的笑。
 
  “那么,你先舀出两碗,送去给客房那两位。”他微微一顿,笑得更温柔。“记得,多搁些料。”
 
  “是。”
 
  长空连连点头,馋得直擦口水。“哈哈,果真是要请咱们俩的,小妹,这厨师手艺好极了,你今晚有口福啦!”
 
  她哼了一声,半点兴致也没有。
 
  她的舌,老早被石敢当养刁了,不是他煮的菜,她根本无法入口;她的眼,也被石敢当养刁了,不是那张黝黑泛红、羞窘得脸红脖子粗的大脸,她根本看不顺眼;她的心,更是——
 
  想着想着,泪水又涌了上来,她又想哭了。
 
  站在她身旁,原本一脸陶醉、盯着铁锅瞧的长空,突然全身僵硬起来。他拉住小妹,警觉的蹲低身子。
 
  只见厨子在孟清川的注视下,从怀里掏出一包药粉,一股脑儿的倒进那两碗热汤里,还仔细的搅拌均匀。
 
  兄妹久历江湖,立刻察觉出情况有异,只听得孟清川的声音,连同那阵香味又飘了出来。
 
  “那对贼兄妹,骗走了我苦心得来的千年人参,一人一半给吃下肚,连累我又多费了一年的功夫,才把他们拐来。”他的声音,温柔得有些阴森。“今晚,我非得将他们给熬成肉汤,吞吃入腹不可。”
 
  哇!
 
  兄妹二人双双倒抽了口气,差点没喊出声来,幸好各自反应快,紧急伸手,捂住对方大张的嘴。
 
  原来,孟清川根本不是对她一往情深,而是对他们兄妹二人别有用心,想把他们丢下锅去煮成汤呢!
 
  难怪他拿着上等食材和药材,餐餐替他们进补,原来——原来——原来——原来他是想煮了他们,给自个儿进补啊!
 
  眼看那锅汤的火候就要足了,兄妹交换了个眼色,转身就跑。
 
  无奈长空虽有上乘轻功,但这两个月来实在进补过头,身材暴圆一倍,他才一转身,肥肥的臀部就碰着了墙边的木柴。
 
  轰!
 
  整堆木柴全倒了下来,不但压住了长空,就连茵茵也被压在下头。
 
  更糟糕的是,噪音引来厨房内的人,厨子们纷纷奔了出来,正好就瞧见兄妹二人被压在木柴下,狼狈的挣扎着。
 
  孟清川走上前来,在她的小脸前蹲下,她那惊恐的表情,让他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吗?正好,那就不需要迷药了。”他一弹指,要厨子们把木柴搬开。“来人啊,把这两位贵客送进厨房。”
 
  众人高声答应,抓起兄妹二人,押着就往厨房里走去。。
 

 

 
  大厨房里,铁铸大锅中的水正沸腾着,药材在里头随着水流翻滚。
 
  茵茵瞪着那锅汤,吓得脸色惨白,身旁的长空,更是吓得一身肥肉乱抖。
 
  “我说——我说孟公子啊,你要人参,我们兄妹再去设法弄来赔给你就行了,犯不着非要吃了我们吧?”他干笑着,努力想换得一线生机。
 
  “赔?不用了,我只要现在吃了你们俩就成了。”孟清川微笑,挥手示意。“把他们剥光洗净,给我扔下锅去。”
 
  茵茵全身颤抖,被两个大汉一左一右的架起来。她连连摇头,吓得眼泪又淌了出来。
 
  “不要,放开我、放开我!放手!救命啊——”她拚了命的挣扎,拉尖了嗓子喊叫。“放开我!救命啊!我不要被吃掉!石敢当、石敢当——”
 
  “石敢当?他人在大老远的京城里,你就算喊破嗓子,他也听不到啊!”孟清川得意的大笑,已经卷起袖子,坐在桌边,就等着要大快朵颐。
 
  那几句嘲弄的话,重重的刺进茵茵的心口,她哭得更急,在心里不断咒骂自个儿的愚蠢。
 
  呜呜,她不应该被嫉妒冲昏头,不应该离开他的!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他,她就觉得好难过,她好想念他的眼、好想念他的手、好想念他的菜,她——她——她——呜呜呜,她不要被煮成肉汤啦!
 
  两个大汉嘿嘿直笑,不管她哭得有多伤心,伸手就要去剥她的衣裳。
 
  “呜呜,石敢当——”茵茵像在道别似的哭着低唤,已经没有力气反抗,全身发软的任由摆布。
 
  呜呜,那锅汤看起来好烫好烫!她好怕烫呢!要是被扔下去,一定会好痛的吧——
 
  两名大汉的手,刚碰着她的领口,一把利斧却陡然劈了进来,强大的力道把厨房的大门劈得支离破碎。
 
  利斧劲势未停,直袭汤锅,居然把那鼎巨大的铁锅撞得翻倒,滚烫的汤汁倾泻得到处都是,连药材也漫流一地。
 
  一条黑影直射了进来。
 
  只见来人长腿一踢,既凶又狠的踹飞一名大汉。持勺的右手再一挥,另一名大汉也跟着哀嚎倒地。有力的右手再一伸一带,吓得泪眼汪汪的她,转眼就进了闯入者怀中。
 
  事情全发生在一转眼间,她连眼儿都还来不及眨,整个人就已经重回那熟悉的怀抱中。
 
  “石敢当?”她晕头转向的抬头,难以置信的望着他,几乎要怀疑,眼前的石敢当,只是她太过恐惧,才瞧见的幻象。
 
  他没有低头,只是一手揽着她的腰,持勺的手左一挥、右一扫,气势逼人,如入无人之境的挥打着。
 
  没两三下的功夫,那些厨子们,全被那柄重勺打得东倒西歪、倒地不起。就连架住长空的那两个壮汉,也被他一手一个,拎着飞去撞墙。
 
  转眼之间,偌大的厨房里,只剩下脸色发青的孟清川还能勉强站着。
 
  “来人啊、来人啊!”孟清川大惊失色,连连后退,谁知喊了半天,外头却一点动静也没有。
 
  石敢当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冷冷的开口。
 
  “已经没有你的人了。”
 
  语音未落,外头就传来纷沓的脚步声。孟清川扭着唇,露出狰狞的笑,却没想到,冲进门来的竟全是衙门里的官爷,他的狞笑顿时僵住,那表情比哭还要难看。
 
  石敢当看也没再看他一眼,只是朝带头的捕快一拱手。
 
  “捕头,这儿就交给你了。”
 
  “石爷您放心,这回是人赃俱获,我铁定会盯牢他,把他送进大牢里治罪的。”捕快对他抱拳躬身,也是一脸的敬意。
 
  石敢当微一颔首,脸上面无表情,大手拉着大难不死的茵茵,一声不吭的就往外走。。
 

 

 
  玄武大道上,车如流水马如龙。
 
  京城里繁华依旧,龙门客栈热闹依然,只是今儿个客栈外头大街上,却聚集了愈来愈多看戏的人。
 
  一些刚到城里的商旅搞不清状况,一问之下,才晓得是见前些日子龙门客栈新请来的头厨,押着逃妻回来了!
 
  这消息一传出,没过一会儿,龙门客栈前就已挤得水泄不通了。
 
  “喂喂,怎么回事,不是说那头厨押着逃妻回来了吗?怎么现在只见这泼妇,不见那头厨呢?”
 
  “是啊是啊,她杵那儿做啥?干啥不进去?石爷人呢?”
 
  “唉,你们不知,石爷刚一到了门口,就要她在这儿等着,说完人就进去了。我看,八成是要休妻了呐。”
 
  “休妻?会吗?不是听说那石敢当挺疼老婆的。”
 
  “这位爷您不晓得,这石家嫂子这回可是太过分了,平常和人骗骗钱也就算了,这次可是跟了其他男人跑了呢!”
 
  “真的?那我看,这回石爷铁定非休了她不可了——”
 
  围在一旁看戏的人们,你一言、我一句的窃窃私语着,茵茵却顾不得众人的围观和指指点点,只是咬着粉唇,紧张地绞着小手,站在门口一动也不敢动。
 
  方才一下了马,石敢当只丢下一句“你等着”,之后人就进去了。
 
  那天,在广东如意楼里看见他,她又惊又喜,以为他真是爱她的,所以才会大老远追去广东,还将她从孟清川那食人魔手里给救了出来。
 
  谁知道,一出了如意楼,他就放开了她。从广东回京城的这一路上,他非但一句话也没和她说,非到必要,他甚至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她生气时,他不再哄她。
 
  她撒娇时,他不再理她。
 
  就连她找了机会,脱光光的爬到他床上,想要色诱他,他也面无表情的和衣下床。
 
  直到这时,茵茵才晓得,他这回是真的生气了。
 
  想到这儿,她惶惶不安的抬头,看着客栈大门,心头一阵忐忑。
 
  如果石敢当不爱她,为什么会特地跑去广东救她,还大费周章的把她带回京城里来?
 
  可是,如果他爱她,那他这会儿,晾着她在这儿罚站又是什么意思?
 
  就在她心神不宁、猜疑不定的时候,一个男人慢吞吞的从客栈里晃了出来。
 
  “唉啊啊,石家嫂子,你怎么在这儿呀?”满头银发的白无常,面带微笑的看着她。“啊,不好意思,我叫错了,石师傅马上就要休妻了,我该改口,称呼你诸葛姑娘才是。”
 
  “你少胡说,那只是误会!”她猛摇头。“他喜欢我!不然他才不会大老远跑来救我。现在,他只是在气头上,等会儿只要我和他说清楚,一切就没事了。”
 
  白无常幸灾乐祸,对着那张苍白的小脸呵呵直笑。
 
  “是无双姑娘说了孟清川的底细,他才跑去救你的啊!当时你可还是他老婆,总不能让人真的把你给吃了吧?”
 
  “你你——”她气得直跺脚,正要开骂,却见石敢当手里拿着一个包袱,穿越过客栈里那些看戏的人,跨过门坎走了出来。
 
  怒气全飞走了,她眼里只看得到他一个人,当下提起裙子,咚咚咚的跑上前去,直想奔进他的怀抱。
 
  石敢当却仍是面无表情,把包袱递给她。
 
  “拿去。”他说。
 
  她脸色一白,一阵心慌意乱,不敢伸手去接。
 
  “这是什么?”
 
  “你的菜谱。”他看着她,眼冷语淡的说道。“我和龙姑娘又签了十年,这些以后就是你的了,从此以后,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不会再管了。”
 
  “我——我——”她瞪大了眼,俏脸死白的瞪着那个包袱,怎么也不肯伸手去接。
 
  泪水积蓄在眼里,她全身颤抖,发白的唇儿挣扎了一会儿,才吐出一句询问。
 
  “你不要我了?”
 
  “是你不要我。”石敢当冷淡的回答,见她不接,便将包袱扔给旁边的长空,然后转身就走。
 
  眼看着他的背影愈走愈远,最后消失在客栈里,茵茵粉唇微张,想喊他,却发不出声音来。下一瞬间,她双腿一软,当街坐倒在地,唇儿像离水金鱼似的开开合合了几次,接着——
 
  哇!
 
  响亮的哭嚎声,传遍玄武大道。
 
  “小妹、小妹!你别哭啊,在大街上哭多难看。”长空抱着包袱,也跟着蹲了下来。“别哭了啦,只不过是个男人,再找就有啦!”
 
  “呜呜呜——我不要别人啦,我只要他啦——”她放声大哭,眼眶里的泪水直飙。
 
  “好好好,只要他、只要他——”
 
  安慰无效,茵茵愈哭愈大声。
 
  “呜呜呜——他不要我了——我就知道他爱的是龙无双啦——”
 
  长空好说歹说,仍是劝不停妹妹的哭泣,半个时辰过去,她依然照哭不误,他拿她没辙,只好将包袱递给她。
 
  “好了好了,你别哭了,看着这个,哥替你想办法去。”
 
  说完,他起身就往客栈里走,然后在半途停了下来,递了锭碎银给其中一位小二哥,和对方交代了几句,才移动庞大的身躯,匆匆赶到了大厨房。
 
  一进到里头,只见热气蒸腾的厨房里人声喧闹,石敢当在炉灶前,手拿炒锅和勺子,大火快炒着一道接一道的各式菜肴。
 
  长空小心翼翼的靠了过去。
 
  “她还在哭耶!”
 
  石敢当没反应,仍是运勺如飞,黑眸里波澜不兴。
 
  “你真的不要她啊?”长空问。
 
  还是没反应。
 
  “她这次是真哭,不是假哭耶!”
 
  持勺的大手,稍微紧了一紧,黝黑的手臂上青筋浮现。这细微的反应,没逃过长空的眼,他暗笑两声,再接再厉。
 
  “她跟我说,她爱你呢!”
 
  持勺的手蓦地一停。
 
  长空搓搓胖手,摆出一副担心的模样。“你真的不要她喽?她都被你吃干抹净了,人给了你,心也给了你,这会儿就算是要她改嫁,那也没人肯要了啊!”
 
  听到“改嫁”二字,石敢当握紧大勺,徐徐转头,黑眸里迸出凶光。
 
  那凶狠的眼神,吓得长空连退数步。他拿着手绢,在胖脸上猛擦,为了妹妹的终身幸福,才能忍着不转身逃命。
 
  “对啊,我、我、我也没说错啊,反正你不要她,那么就只能够放她去嫁给别的——”
 
  就在那支勺子,即将重击到长空的胖脸上时,刚刚拿了长空银两的小二,装模作样的跑了进来。
 
  “不好了不好了,石家嫂子哭昏啦!”
 
  “唉啊,小——”那个妹字还没说出口,长空只觉得眼前一黑,石敢当已经闪身出了厨房。
 
  他疾步直奔,一眨眼就窜至门前。只见茵茵根本没有昏倒,只是抱着包袱,跪坐在大街上,哭得小脸花花,眼儿肿得像核桃,可怜兮兮的望着他。
 
  石敢当手持大勺,僵站在客栈门前,一动也不动的看着她。
 
  她吸吸鼻子,哭得全身发软,只剩下抽泣的分,那可怜的模样,简直像是落水的小狗,平时的美艳娇蛮,早已是丝毫不剩。
 
  两人相对无语,四周看戏的人也停住呼吸,就等着看石敢当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玄武大道上,难得的没了声息,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盯着这两人看。
 
  半晌之后,只见石敢当伸出手,面无表情的开了口。
 
  “来。”
 
  她如获大赦,低泣一声,立刻丢下包袱,三步并作两步的扑上前去,抱住石敢当。
 
  “你不要丢下我啦、不要休了我啦!”她啜泣着,哭得好伤心,小手用尽全力抱紧他,就怕他会跑了。“我、我、我保证以后再也不骗人了!”
 
  石敢当低头,看着那颗缩在自个儿怀里的小脑袋。
 
  “真的?”
 
  她顿了一下,抬起头来,注视着那双黑眸,诚实的回答。“那、那、那我尽量嘛——”她抽噎着,眼泪又涌了上来。“你爱龙无双也没关系,我爱你就好了,你不要赶我走——”
 
  “谁说我爱她?”他沉声说道,大手终于回到她的小脸上,替她抹去泪痕。她却仍是哭得厉害,眼泪直掉,反倒染湿了他的手。
 
  “但是——但是——你都只听她的话啊!她一喊,你就扔下我走了——”
 
  “那是因为她是老板,我签了十年约,当然要听她的话。”
 
  “你——你刚刚不是说,又多签十年了?”
 
  薄唇软化,终于染上一抹笑意。
 
  “对,现在是二十年。”他捧着那张小脸,认真的告诉她。“以后你要是再骗人,年数只怕还会再往上增加。”
 
  “不会不会!我绝对不会再骗人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挣脱他的怀抱,去捡那个包袱,咚咚咚的又奔回他的怀里。“我们把这些菜谱拿去还她,这样就可以抵掉十年了!”
 
  他勾唇一笑。
 
  “你舍得?”
 
  “我只要有你就好了。”她扑上去,用力抱住他的腰。
 
  石敢当捧着她的脸儿,直视她的眼儿。“你会乖乖的?”
 
  “会。”
 
  “不会再跟别人跑了?”
 
  “不会。”
 
  “不会再骗婚?”
 
  “绝对不会。”她用力摇头。
 
  那张黝黑的大脸,如朝阳破云般,再度露出笑意。
 
  “好吧,那我们回家!”他牵起她的手,带着她,转身走进龙门客栈。
 
  站在门边看戏的白无常,见状差点连下巴都要掉了。“这样也成啊?你这就原谅她啦?不成不成,我说石师傅啊,你实在太宠老婆了,这往后——”
 
  “往后也不干你的事啦!”茵茵将包袱往那讨人厌的家伙身上一扔,还顺便踹了一脚,这才双手抱住石敢当的手臂,红唇上噙着幸福的甜笑,跟着他走进龙门客栈,一起回家。
 
  从今以后,她会跟着他,白头到老,永远不分开。她暗暗发誓,会乖乖做他的妻子,替他养儿育女,永远的爱着这个男人。
 
  她知道,有他在的地方,就是她的家!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