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6-15
曼倩天涯: 色已成空 1-20
1. 绿杨影里惊初见
初三开学那一天,恰好是林之若十四岁的生日。
林之若缓缓走进校门。九月的骄阳,仍然毒热。她却穿了一件长袖的棉衬衫,外面又罩了一件薄外套。出门的时候,妈妈一再让她换一件短袖衫,却被她沉默而固执的拒绝了。妈妈无可奈何,叹道:“这孩子,怎么这么古怪!”
林之若微微苦笑,为着那个说不出口的理由。
十四岁,是一个多么尴尬的年龄。一个暑假过去,胸脯就微微的鼓了起来,硬硬的似乎肿块,一碰就酸痛。为了掩盖身体的这份异样,整个夏天,她都把自己裹在厚棉布衬衣里,躲在家里,反复读着爸爸书架上的陈列品,尽管那些都是让人望而却步的砖头一样的哲学和历史著作。
第一天开学,一切都乱糟糟的。学校的传统,每一级开学,都要把原来的班级打散重分,然后由老师们拈阄选择,以求公平。新的班级配置在开学的时候,用大红纸贴在教务处门口。林之若挤得满头大汗,终于在四班的红榜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顺便瞄了一眼教师配置,记住了班主任的名字,便径直来到四班的教室。
大部分同学已经到了,原本熟悉的在说笑打闹,不认识的在彼此介绍。林之若刚找个空位坐下,就有人扯她的衣角。转过头来,见是原来同班的唐馨,被熟识的朋友唤作“唐心儿”的,喜笑颜开的说:“我知道和你分一个班,特意给你占了个座。――你怎么才来,都等了你半天了。”
林之若笑了笑,起身换到唐馨的身边,刚说了个我字,唐馨就凑到她耳边,打断她道:“你知道不?今年我惨了。我老妈好不好居然抽到咱们班,幸亏没当班主任,不然我这个紧箍咒是戴定了。”
唐馨的母亲是本校的语文老师,为人是出了名的和蔼可亲,只是对唐馨管教甚严。唐馨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撞到她妈妈。林之若看着她刚才还万里晴空,霎时间愁云密布的小脸,几乎失笑。拍拍她的手,安慰她说:“大不了以后你的小说,都放在我桌子里。有我给你打掩护,不会让你折在你妈妈手里的,放心吧。”
唐馨闻言大喜,身子贴过来,搂着林之若的脖子:“若若,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林之若的胳膊蹭到唐馨的胸脯,软软的一团,不由得身子一震,轻轻推开唐馨:“别闹了,你看,班主任来了。”
班主任徐文昌果然大步走了进来,班里立刻安静下来。他个子高高瘦瘦,大约三十多岁,声音低沉而威严。先是按名册点了一下名,公布了卫生小组以及值日规则,又例行发表了一通简短的训话。
林之若低着头,老师说什么全然没有听进去,只是在眼角的余光里,端详身边的唐馨。以前竟然没有注意,唐馨已经发育的曲线玲珑,俨然有少女的窈窕之姿。配上玲珑秀气的脸庞,竟然是一个美女呢。自己碰到她的胸口,她似乎全不在意的样子。难道她不痛么?
林之若一向安静内向,既无姐妹,也无挚友。看到别的女孩子相互之间咬耳朵说悄悄话,只有羡慕的份。就算唐馨,因为性子活泼,和她熟一些,但也算不上亲密。这次唐馨落了单,原来的密友都分到了别的班级,才无形中对之若热络起来。唐馨天性容易和身边的人接近,这样的行为在她是自然而然,因而对由此而来的两人之间关系微妙的变化,浑然不觉。但是林之若一向孤单,却因此而心里一热,又掺杂了对唐馨身体发育的好奇,只觉得心思纷乱,有点神不守舍。直到唐馨一把把她拉起,才惊觉同学们正在纷纷行动,原来是要大扫除。
林之若和唐馨抬着一桶水,经过操场旁的小树林。唐馨拉着林之若,非要进去凉快一会儿。林之若在前,这时扭过头来,嗤笑她:“你可真够懒的,”还未说完,一个人影撞了过来,恰好碰到她的胸部,一阵钻心的疼痛,林之若一个踉跄,连人带桶倒在地上,水洒了一身。勉强挣扎着起来,仍然痛得弯着腰,却见唐馨赶上来一手扶着自己,一手指着一个男生,正在斥责:“你走路不长眼睛么?老师让你们扫除,不是让你们玩。撞伤了人,你负责啊?”
那个男生个子高出唐馨一头不止,此刻却低着头,一只脚在地上划来划去,一声不发。后面本来追逐他的几个男同学,这时候都止步不前,远远观望。
林之若强忍着胸前持续传来的酸痛,低声抚慰唐馨:“唐馨,算了。我没事。”
唐馨余怒未消:“你没事是他幸运。怎么,连道歉也不会说一声啊?”
那男生这才略略抬起头来,满面红晕,结结巴巴地说:“对不起,真是对不起。”
此时疼痛略平,林之若直起身子,向那男生望去,竟然呆住了。唐馨已经算是一个美人,但站在那男生旁边,竟然如草花与牡丹比艳,萤火同明月争辉。她一时忘了言语,心中来来去去只有前些天看的洛神赋里的两句话:“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原来那样美的文字,并非只是诗人的夸张铺比。
唐馨也是怔了一怔,想不到这个鲁莽撞人的男生,竟然生得宛如女孩一样秀丽温雅,原本冲口欲出的责难,竟然噎在喉中。她定一定神,恼恨自己一时的失态,连忙用更加嚣张的口气说:“哼,光对不起就行了?之若被你撞伤了,不能干活,还有三桶水要抬,都归你了。”虽然竭力掩饰,但是自己分明感到那份色厉内荏。
唐馨一向对男生不假颜色,却在这个人面前心软,想来想去,不禁迁怒于面前的肇事者,又狠狠瞪了他一眼。感觉到林之若拉着自己的手摇了摇,生怕她为那个男生开脱,握着她的手用力捏了一下。
男孩听到了具体的惩罚措施,如释重负,上前拎起水桶,如飞跑开。他的那群伙伴迎住了他,低声说了什么,又突然大声哄笑开来。
林之若觉得这样惩罚对方并不妥当。她本来是一个坚定果断,坚持原则的人,可是这一次,竟然任由唐馨处理,自己也觉得异样。是因为对唐馨新近生起的亲密感觉么,还是太过震惊于那男生的美貌?
绿杨荫里,凉风吹拂,全无外面的酷热烦躁。林之若和唐馨并肩缓缓而行,听着她脆语如珠,巧笑嫣然,心中渐渐平定。
3. 无端却被此情牵
和大多数男孩子一样,孟繁星在一片天真混沌中升到了初三。学习上并不用功,但也没有特别荒疏。课下和男同学打打闹闹,追逐嬉戏,最近又喜欢上了篮球,和一群死党泡在篮球场上,时间似乎过的飞快。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女生开始进入他的视野与生活。表面上那种男女老死不相往来的冰层虽然还在,在某种他尚不可解的无可抗拒的春风的吹拂下,底下渐渐融化的溪水,已经暗流汹涌。他篮球场上的哥们中,至少有两个,已经半公开的和女生交往,虽然常常被其他的同学取笑,但他直觉的知道,那些讪笑的言辞下面,其实隐藏着羡慕。
男生们最喜欢谈论的,是给学校里的美女排名。四班似乎这方面人才凋零,唯一一个上榜的女生唐馨,却是语文老师的女儿。她虽然活泼爱娇,却从来不主动和男生说话。这份隐隐的傲气,让班里的男生对她又爱又恨,加上语文老师虎视眈眈,从没有人敢对她有所表示。孟繁星自己,在开学第一天就因为偶然撞倒了她的好友林之若,而领教了她的厉害。
不过,行动上没有表示,不等于没有人想。孟繁星知道,上课的时候,很多男生的目光,都有意无意的留连在唐馨那个方向。而这其中,包括他自己在内。这或许是调节枯燥的学习生活的唯一娱乐吧,谁知道呢。
他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开始这份关注的。唐馨和林之若同桌,坐在中排靠前的位子。孟繁星在南排后面,望向黑板的时候,自然而然会看到唐馨翘着马尾巴的背影。连那个马尾巴都透着骄傲呢,他有时候苦笑着想。
日复一日,周而复始,一个学期就这样接近了尾声。老师开始大量布置习题,对孟繁星而言,这时最枯燥的时候。听着老师反复讲解叮咛,他的目光不知不觉又落到前排那一张桌子上了。
马尾巴一高一低,是在做笔记呢。唐馨不仅长得漂亮,学习也很认真,成绩一直名列前茅,称得上是才貌双全了。他在心里吐了吐舌头,觉得自己找了一个绝妙的形容词。而旁边,那个留着短短黑发的脑袋,却始终垂着,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又在偷偷看课外书。孟繁星不禁微笑起来。
经过这么多天的观察,他已经发现这个林之若,虽然成绩一向在全年级遥遥领先,却名不符实,并不是一个好学生。她似乎总也睡不够的样子,老师一讲课,她就在下面睡觉,短短的额发垂下来,恰好遮住眼睛。难得清醒的时候,又总是捧着一本课外书看。虽然外面有书皮的掩护,孟繁星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是那种书店里租来的“大书”。书页已经被翻的松软发黄,和课本的挺括坚硬完全不同。这种移花接木的小伎俩,也就瞒瞒老师吧。他有点得意地想,我家里就是开书店的呢。
观察别人,一向是孟繁星一个隐秘的乐趣。他也很自负自己的眼光。比如说,大家都说唐馨和林之若这一对同桌,都同样的骄傲冷漠。开始时他也这样认为。但经过一学期的观察,觉得唐馨其实只是面子薄,不知道如何面对男生罢了。仿佛一只可爱的兔子,不愿意让人家窥破自己的真面目,便装出老虎的样子。其实她很在乎男生对她的看法。有的时候,男生在她身后窃窃私语,她虽然做出专心于功课的样子,但僵硬的背部和颈部线条,还有迟迟没有翻过一页的课本,都显示出她在留心倾听。她和女生说话的时候,目光也常常从男生,包括自己,脸上一掠而过,似无意却有心。
相反,那个林之若,无论男生在她身边说什么,哪怕是她自己的名字屡屡出现,她也总是埋头于自己的阅读,根本就听而不闻,视而不见。那是一种几乎让人嫉妒的无法打扰的专注,仿佛她自有自己的世界,并且在那个世界里享有美妙的生活,只是迫不得已的时候,才出来一会儿,敷衍这个世界的人和事。唐馨虽然不和男生交往,但是在女生中却朋友众多。而林之若的朋友却寥若晨星,和她说得上话的几个,都是坐在她附近,性格活泼,不惮于主动搭话的那种。不过,一旦开始了谈话,林之若还是很平易近人,和蔼可亲的,经常给身边的同学讲解习题。
老师布置完了习题,宣布放学。同学们纷纷收拾书本往出走。林之若的那本书已经翻到了邻近结尾。她似乎打算看完才走,无视于身边的骚动,依然专注于书本。孟繁星动了好奇心,走到她身边的时候,稍稍停了停,借着身高优势,想看清楚书名。恰好她刚刚翻过最后一页,露出扉页上“萍踪侠影录”几个大字。孟繁星并不特别热衷于武侠小说,只是跟着朋友们看过一些,这一本却没有见过。心想家里的书店一定是有的,倒要找来看看。此时林之若已经敏捷的把桌上的东西塞进书包,站了起来。孟繁星本来正要迈步,见此情景,下意识的停下来,待她走出去了,才紧跟在她身后。却见林之若头也不回地伸出右手,准确地抓住了他的左手。
孟繁星觉得脑袋轰得一声,仿佛就在耳边打了个炸雷般,意识都炸成了碎片,混乱的浮在空中。身后的男同学已经哄笑出声,林之若也已发现了什么不对,条件反射般地缩回手,回过头来。本来平静辽远的目光,仿佛突然着了火,连面颊都映得通红。唐馨笑得伏在座位上,被林之若隔着桌子捉住,连拉带拽地弄出去了。
孟繁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直到出了教室,深冬的晚风一吹,才发觉自己的脸颊烫的厉害。几个死党一路上都不肯放过他,百般调侃,要他描述被林之若拉手时的感觉。他沉默不语,胸中仍然荡漾着那一道惊雷的余波。其实两个人手腕相触,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他太过震惊,根本就来不及感觉对方的手是大是小,是冷是热。
好在由于林之若一向的表现,并没有人真的会认为两人之间有可能发生什么,那件小小的意外,似乎第二天就已经被人忘记了。林之若仍然一如既往的上课睡觉,下课看小说。寒假之后期末考试成绩发表,寄到每个同学家里的年级统一成绩榜上,林之若三个字仍然醒目的列在第一位。
可是,看着成绩单的孟繁星叹了一口气,对于他而言,有些什么不一样了。本来假期是他最自由快乐的时候,可是现在无论是自己在家,还是和朋友们相约出去,他都少了一份悠闲,多了一点烦躁。仿佛有所期待,有所不满,可又不知道究竟期待什么,不满什么。
因为是中考前最后一个假期了,妈妈一再督促他学习。见他坐不住板凳的样子,干脆把他揪到家里的书店,让他就坐在柜台后面的桌子前,在她的眼皮下学习。
孟繁星捧着头,看着面前的课本,忽然想起一句话“狗咬刺猬,无处下口”,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
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阿姨,我要租一套铁血丹心,就在这里看。”他讶然抬头,正好对上一双深黑的眸子。那人也明显诧异的样子,脱口而出:“孟繁星,怎么你在这里?”
孟繁星微笑着指了指柜台后忙着拿书的身影:“那是我妈。”又忍不住加了一句:“原来你知道我的名字。我还以为你从来都不理人呢?”
林之若很诧异:“怎么这么说?”
孟繁星微笑:“咱班男生都这么说。上次劳动,你还把程辉和李凯弄混了呢。”
林之若脸微微红了一下:“实在是他们两个长得太像,又总在一起。我知道我很不称职。不过老师任命了男女生各一个班长,我也不好意思多管男生的事情,所以对男生不是很熟悉。”
孟繁星心想,程辉和李凯一点都不像,只不过是两个人都个子很高,坐在最后排,离你较远罢了。口里却转移了话题:“你经常来看书么?怎么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你。”
林之若仿佛松了一口气:“我本来经常在学校附近那家看的。不过那里的学习资料比较多,闲书少,被我看得差不多了,所以来这里。”又踌躇了一下:“我没带押金,就在这里看,不知道方不方便?”
孟繁星微笑,向已经站在自己旁边的母亲道:“妈,这是我们班的同学,林之若。”
孟母惊讶:“就是成绩单上排第一的那个?哎呀,你进里面来看吧,随便坐就行。我们家小星,成绩要是有你一半就好了,我也不用这么操心。”又对孟繁星道:“你好好做功课,有什么不会的,正好问问林同学。”
孟繁星答应了一声,待母亲转过头去,冲林之若做了一个鬼脸。林之若笑意盈盈,自行拿了书,找了一个角落坐下。
不知道为什么,孟繁星忽然觉得这些天来浮躁的心突然安静下来,清明如外面碧蓝的天空。似乎心思都格外敏捷起来,做起题来格外得心应手。自然也有解不开的,却不好意思当真去问林之若,都放在一边,但并不影响心绪。
整个寒假,林之若每周总有几天,会来孟家的书店看书。她和原来一样,一旦拿起出来,仿佛就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不可触摸,不可寻觅。然而只要她静静的坐在那里,孟繁星做功课就特别顺手,以前似乎不可理解的概念,现在也都渐渐有思路可循。
看见儿子的变化,孟母喜在心头,对林之若也愈发热情,几次三番不肯收她的租费。但林之若都温和但是坚决的拒绝了。
孟繁星有点奇怪,林之若始终不把书带回家看,未免太不寻常。也曾偷偷地想过,是不是为了自己呢。可是仔细的观察,她不沉浸在书里的时候,并没有那种少女若有若无的娇羞和欣喜,反而有一丝淡淡的忧郁。
这个谜,很久以后孟繁星才偶然解开。原来那个寒假,林之若父母在闹离婚。尴尬的少女,是为了避开家里的矛盾,而逃逸到书店这个世外桃源来的。然而他始终不知道,他本人在这个桃源里,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3. 但愿暂成人缱绻
初三的冬天, 是林之若生命中最灰暗的一段时光。父母之间的战争已经白热化,求一天不见硝烟而不可得。
林之若蜷缩着身子,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留神听着客厅里的声音。母亲江蓝的声音越来越尖厉,话语也越来越刻薄,父亲林谦诚却一直没有说话。可是,林之若心里知道,他越不说话,妈妈就越愤怒,越难以自制。如果爸爸肯和妈妈狠狠吵上一架,反而好一些。对于江蓝来说,林谦诚无言的轻视和冷漠,只会让她更难控制自己,说出违背她本意的,狠毒决裂的话来。
不知道是不是旁观者清呢,林之若清清楚楚地看到,爸爸妈妈其实还很在乎对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人越是要亲近,就越背道而驰。像大多数忙于事业,身心疲惫的中年男人一样,林谦诚希望从妻子那里,得到宁静和安逸。而江蓝自从自己下岗之后,疑心越来越重,要在小事上无理取闹,借以证明丈夫对自己的介意和关心。
其实,林之若在心里暗暗叹息了一声,妈妈要得回丈夫,只要温和微笑就可以。而爸爸要取悦妈妈,只要肯温言软语几句就可以。这么简单的事情,他们是真的当局者迷,看不出来呢,还是明明知道,却不愿意放下身段去做呢?难道曾经相爱的两个人,必要彼此折磨么?
“砰”的一声巨响,打断了她的思绪。林之若跳起来,拉开门,见到爸爸面色铁青,原本挂在墙上的林江二人的像框跌在地板上,不知道是摔的还是两人争执时碰到,玻璃封面已经四分五裂。妈妈站在旁边,一时也愣住了。
林之若赶紧去拾。林谦诚盯着妻子,沉声说:“不用捡了,碎了就是碎了。我先出去住几天,你想想清楚。”拉开门就走。
林之若吓了一跳,看妈妈仍然一动不动,赶紧跑过去拉住爸爸。林谦诚轻轻但是坚定地推开女儿的手,砰的一声摔上门走了。
江蓝死死盯着地上镜框的碎片,嘴唇微微动着,却没有发出声音。林之若扶她坐在沙发上。她仿佛机器人一样,任女儿摆布,目光茫然,没有焦点。林之若收拾了地上的碎片,又倒了一杯水,小心翼翼地端了过去,轻声说:“妈,喝点水吧。”
江蓝抬起头来,目光渐渐凝聚在女儿的脸上。那浓黑修长,转折之间毫无圆润之意的眉线,那沉静凝注有如深潭的眸子,那微微抿着的嘴角,那线条刚毅的下颌,都仿佛林谦诚的影子。就连那喜怒不行于色,心意深沉难测的性子都一模一样。林之若很小的时候,如果菜不合口味,就已经和她父亲一样,捧着饭碗干吃米饭,决不指摘抱怨一句。长这么大,她从来没有像别的小孩一样,主动和父母要求过衣服玩具零食什么的。有时候江蓝带她上街,看到她盯着小贩身边稻草上一串串的糖葫芦,目光里明明充满渴望,却就是不开口。这样一个丈夫,这样一个女儿,朝夕相处,江蓝觉得自己几乎都要窒息了。十八年前,江蓝还是一个明朗直爽的少女,在众多追求者中,选择了当时并不出众的林谦诚,爱上的,正是他聪明沉静含蓄内敛的个性。而十八年后,江蓝切齿痛恨的,也正是这样的个性。
看到妈妈直直地盯着自己,既不动弹也不说话,林之若有点害怕,放下杯子,上前拉起妈妈的手,低声劝慰:“妈,你别担心。吵架时候说的话,都是不能算数的,爸爸冷静下来就会回来了。”
看着女儿目光中明明白白的理解和怜悯,江蓝刚刚被打断的怒气忽然复苏,汹涌着膨胀着,几乎把胸腔都要挣破了。这样的居高临下的目光,仿佛了解一切,直切入对方心中最脆弱阴暗的角落,可是本身却又永远神秘疏离,不屑于与人接近向人展示,正是多年来她天天面对,让她暴躁不安的阴影。林谦诚是这样,现在连只有十四岁的女儿也是这样!难道他们不知道,他们沉默的凝视中所传达的那种谅解和同情,远比诉诸于言语和动作的攻击和咒骂更伤人,更难以忍受么?后者至少还是一场平等的战争,如果必得是战争的话,而前者,却是一个她永远无法理解无法踏足的世界。而那残忍的拒绝了她的世界,却是她最亲的人,她终生的伴侣和亲生的骨肉啊!
她甚至无法向人诉说她的苦闷。丈夫移情别恋,还可以痛斥其负心薄幸,可是她呢,难道能对人说,我不能理解他,不能把握他,而他又不肯让我理解和把握么?委屈无力失望愤慨的感觉再次铺天盖地而来,她一把打开女儿的手,把她拖到门边,打开门,大声吼道:“走,你们都走!走了就别再回来。这样的日子我过够了,再也不想过下去了!”
林之若被母亲突然的爆发吓了一跳,还来不及反应,就被江蓝推出了门外。直到铁门砰的一声在身后关上,才回过神来,拍着门叫:“妈,妈!你让我进去啊。”门里面毫无反应。林之若敲了一会儿,终于放弃了,将额头抵在门上,沉声说:“妈,你先一个人静一静,我出去到同学家玩一会儿,吃晚饭的时候就回来。我身上没有带钱,也没有穿羽绒服,你能不能开门让我进去拿一件衣服?”等了一会儿,见仍然没有反响,叹了口气,慢吞吞地下了楼。
冬天的阳光虽然灿烂,却仿佛没有温度。林之若只穿着毛衣和单外套,走到寒风中,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街道两旁有许多小吃店,正在午饭时辰,热气腾腾的饭菜香味扑鼻而来,充满了诱惑。林之若摸摸自己裤兜里的几元零钱,苦笑着加快了步伐。生理书上说,肌肉运动可以产生身体所需的百分之九十五的热量,用来抵御这个北方小城的寒冷,应该还是够用的吧。
她的脚步在转角处缓了下来。“星星书苑”,名字很美,就像开学那天撞了自己的那个男生一样,清朗的星光,辉映黑暗的夜空。那个男生的名字中,好像也有一个星字呢。林之若笑了一下,无论如何,租一本小说,沉浸到奇幻惊险的武侠世界中去,倒不失为消磨这个难捱的下午的一个好方法。
刚选了一套“侠骨丹心”,柜台后坐着温习的男孩抬起头来,是又一次猝不及防的惊艳。冬日的阳光斜着投射在他的脸庞上,竟然透出一种无可抗拒的莹润温朗。一瞬间,那些苦苦逃避却附影随形的琐碎的悲哀,都在这一片温和明朗中蒸发,心灵莫名的清澈轻松起来。门外的喧嚣和寒冷都遥远而不复真切,这个小小的店堂里,因着那温暖有如春天的微笑,那纯净仿佛童年的目光,变成了一个独立美好的世界。
她愿沉浸在这个世界中,不再醒来。
于是那个难捱的冬天,那个小小的书店的一角,就成了林之若避开喧嚣尘世的桃源。虽然大部分时间,她都安坐垂首,沉浸在小说里,纵然清醒,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注视那个少年。然而,五官似乎分外敏感,视野似乎分外开阔,余光里总是有那样一个身影,一个形象。于是,孟繁星明朗的笑容,温和的谈吐,偏着头咬着笔苦苦思索的可爱样子,便如那夹路而生的桃花,缤纷鲜美,让她渐行渐远,迷却归路。
4. 何妨随处一开颜
开学了,一切又恢复常规。林之若依然只是孟繁星视线里的一个背影,只是他的目光不知不觉的,开始在那个短发的身影上长久徘徊。
化学课上,旁边的程辉看到孟繁星百无聊赖的样子,悄悄捅了他一下,把一本漫画书卷成一个圆筒塞过来。孟繁星心不在焉的,没有接住,竟然掉到了地上。虽然程辉马上敏捷的捡起来塞进他的桌子里,这小小的骚动,却在静如止水的课堂上,把化学老师的目光,立刻从镜片底下引了过来。老头子摘下花镜,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你,你,你们两个上来演示一下这个实验。”
当时正讲到镁的燃烧,是很简单的一个实验。孟繁星走上讲台,往下一看,全班同学都在盯着自己看,坐在前排的唐馨更是大眼睛瞪得圆圆,连一向不怎么听课的林之若,都从书本里抬起了头,突然觉得紧张起来。连平时天不怕地不怕专门惹事生非的程辉,看起来也很窘迫,眼睛望着自己的脚尖,不肯抬头。
程辉从老头子手里接过镁片,用镊子夹着,孟繁星上去拿火柴点燃。昏暗的教室里,刷的窜起一道耀眼的光芒。程辉不知道怎么了,似乎心不在焉,竟然被这白光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的一甩手臂,那白光忽的一下向下面的同学飞去。前排中间的唐馨首当其冲,吓得尖叫出来。
孟繁星下意识的拿手臂一挡,力用的猛了,脚下踉跄了一下,身子侧撞在唐馨的桌子上。那道白光恰好落在他身上,一闪而逝,却引燃了他的衣服。旁边的林之若跳起来,用手里的书向他身上一顿乱拍。火熄灭了,书也滚到地上,外面草草包着的书皮脱落,赫然露出封面上 “七剑下天山”几个大字。孟繁星偷眼一瞧,书脊上还盖着“星星书苑”的红色印章,正是自家的东西。
这一切仿佛电光石火一般,还未等大家明白过来,一切已经结束。程辉目瞪口呆,孟繁星手抚伤口,林之若不知何时已悄悄坐下,全班同学的目光,在站着的两人和地上的书之间徘徊。化学老师也反应过来,气得头上灰白的短发根根站立,呼吸急促,口不择言:“混帐,简直混帐。你们究竟有没有听课?”手指再次伸出,依次点过程辉,孟繁星,林之若:“你,你,还有你,还有那本书,都跟我来教研室。”
程辉一向调皮捣蛋,本以为闯了大祸,这时见并没有什么惊人后果,悚惧之心一去,无赖本性自回。居然一脸严肃的对老头子说:“老师,那本书没有脚,不能跟您走。”全班哄堂大笑,老头子气得身子颤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林之若怕进一步激怒老师,赶紧出座去拾书,不想孟繁星已经抢先一步捡在手里,便冲他感激的一笑。
出了教室,林之若抢前一步,对老师低语了一句。老头子回过头来,眼光在孟繁星胸前被烧伤的地方逡巡了一下,让林之若先陪孟繁星去医务室,先把程辉带走了。程辉临去还不忘冲两人做了一个鬼脸。
原来她这样的关心自己。孟繁星心中暖暖的,一种平生从来没有体会过的甜蜜,从心底深处缓缓升起,慢慢浸润,只觉得这个阴郁的早春的下午无比的明媚美好。然而甜蜜之中,却有一种尴尬的自觉,仿佛手脚眉眼,乃至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忽然觉醒,有了自己的意识,让他不知如何安置才好。眼睛一直盯着路面,直到林之若问他:“你怎么样,伤口痛不痛?”才惊觉自己是个病号。他低头检视了一下胸前烧伤的地方,其时春寒未消,衣服不算单薄,虽然烧了一个大洞,但是因扑灭的及时,皮肤只是被略略炙烤了一下,稍有灼热感,并未真的受伤。虽然如此,林之若还是强行带着他去了一趟医务室,让护士处理了一下。当护士解开他上衣的时候,虽然林之若早已转过了身子,他还是羞得脸都红了。从医务室出来,春风一吹,他觉得脸上比伤口更热。
林之若这时候却拿出班长的口气,公事公办的说:“后面的课你就不用上了,直接回家换衣服休息吧。我去教研室和老师说一声就行了。”孟繁星从她的语气中听不出一丝留恋和迟疑,心中微微失望。一低头,看到胸前的破洞,想到自己的狼狈样子都已经被她看在眼里,又恨不得立刻飞出她的视线。
这样稍一踌躇,林之若却误解了他的意思,轻声说:“你放心,不会有事的。这事错不在你,况且,你受了伤,就是老师在这里,也会让你走的。”
孟繁星终于鼓起勇气,凝视她的眼睛:“不,我不是担心这个。你为了救我,要受老师责怪,我……”
林之若定定的看着他,看得他的心狂跳起来,血脉奔流,耳边轰轰作响。在目光的交错中,时间仿佛已经凝固。亿万光年倏忽而过,沧海横流已经变成桑田静谧,才听到林之若温柔的声音:“没关系的。那样的情况下,我那样做只是本能。换了别人也一样。况且,老师不会真的责怪我的。我就坐在他眼皮底下,我干了什么,其实他都清清楚楚。他要怪我,也不会等到今天。”顿了一顿,又微笑着加了一句:“你回去吧,好好休息,明天数学有测试呢。”
孟繁星的心情随着她的话起伏跌宕。那句“换了别人也一样”,虽然是事实,却多少有些刺耳。她的微笑和关心,又让他心中无比熨贴舒适。而最后的提醒,终于把他从云端里拉回到了现实。几分钟以前,他还觉得和她无比亲近。然而,在明天和接踵而来的考试中,他们将被分隔的如此遥远,她将是众人瞩目的明星,前程远大的幸运儿,而他将远远的落在后面,永远无法追随她的脚步,进入她的世界。
他的心酸楚的痛了起来,默默的转过身,向外走去。
林之若注意到了他神情的变化,张了张口,似乎想要叫住他,但终于没有发出声来,只是沉默的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
一直回到家中,孟繁星才意识到,自己手中一直紧紧握着那本“七剑下天山”。他无意识的翻着那本书,发现里面夹着一个纸条。更确切地说,只是一长条被人随意撕开的普通白纸,折着夹住书的一页,看来是被人当书签用的。想象着那个人漫不经心放下书,随手撕下一个纸条夹住的样子,一丝微笑浮上他的嘴角。他把纸条小心的取下,展开,这才发现里面居然还有两句诗:“要当凌云须举翼,何妨随处一开颜”。挺拔秀逸,正是被语文老师用来教育全班学生的林之若的手笔。看来这个人并不珍惜她的“墨宝”,显然有随处题字的习惯,孟繁星再次微笑起来。
“要当凌云须举翼,何妨随处一开颜”。孟繁星细细咀嚼着这两句话,有一丝困惑。他不善诗词,可是也读得出这两句所包含的似乎截然相反的意思。上句好像是激励人努力进取,下句却含有随遇而安,恬淡为生的意思。自己的个性,应该是更接近于“何妨随处一开颜”吧。从记事以来,每天不过是学习,游戏,按部就班,仿佛生来便当如此,而且永远如此,从来没有考虑过以后的时候,更没有过要当凌云的壮志。以后,也不过是上大学,找工作,成家,生子,平凡的喜怒哀乐,平凡的生老病死,就像祖祖辈辈曾经经历的一样。
可是,真的是一样么?真的甘心一样么?他忽然生出一身冷汗,从父母那里耳濡目染而来的乐天知命的巨大习惯之后,他隐隐窥到另一种色彩,另一种人生。那里有困惑,有不甘,有挣扎,有愤怒。并不是快乐温馨,然而生动,激烈,有异样的诱惑,异样的光彩。
不知道为什么,当他想到这一点,他眼前浮现的,这异样的人生的形象,是林之若,是她常常垂首凝思的侧影,是她忧郁愤怒又带有一丝讥诮的冷笑,是她微微抿着的嘴角,坚定冷静的注视。这些细节,他的眼睛,早已经由千百次的窥望而无比熟悉,而他的心灵,却直到这一刻,才试图去理解其中深蕴的含义。
或者他的理解远不是林之若本人的面目。然而这有什么关系呢?林之若为他打开了通向一个新世界的窗口。那个新的世界如此奇妙广阔,即使那窗子本身是一个错误,也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孟繁星忽然觉得自己的心胸无限广阔辽远,连呼吸的空气,也前所未有的自由和新鲜。他自己或许也并未意识到,正是在这一刻,他才从心理上,真正的从童年进入少年,开始有少年的梦想,活跃,奋争,激烈,当然,也会经历少年特有的迷茫,焦躁,苦闷,辗转。
男人沉睡的欲望与力量,常常是被一个女性所唤醒,但幸运的是,往往不会为女性所结束,所以才有了这个世界上大部分的文明与成就。
当然,孟繁星并没有能力和经验,想得那么远那么清楚。那些朦胧的感触,虽然让他激动和兴奋,却还不能化为语言。他此刻心中真正明确的概念,不过是“我要好好学习,不能让林之若落下”这样一个还未脱孩子气的念头而已。但这一点点的孩子气,却已经极大程度的改变了他的人生。譬如此刻,一个人在家,他没有像惯常一样去玩游戏机或者出去乱跑,而是坐在书桌前,把数学课本找出来,开始认真专注的温习。
人们常常说,女孩子前期学习好,男孩子却往往在后期奋起直追,后来居上。这其中的缘由,恐怕即使是当事人,也往往并不能明确地知道罢?
5. 乱花渐欲迷人眼
一下课,唐馨就鬼鬼祟祟地把林之若拉到教室西面的小树林里,一脸神秘地掏出一个折叠的纸条。林之若已经大概猜到了是怎么一回事,笑着打开来看,上面是粗犷不羁的大字:
唐馨:对不起,我害你受惊了,周六中午在汾阳楼请你吃饭。不见不散。程辉。
林之若看了,赞叹道:“不错,不错。短短二三十字,时间、地点、人物、事件,面面俱到,好文章!可以给语文老师当范文了。”
唐馨娇羞地推了她一下:“什么跟什么呀?人家是要跟你商量正事的。你说我去还是不去?”
林之若忍住笑:“有什么好商量的?你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呗。”
唐馨白了她一眼:“你这人啊,整个一数学脑筋,啥事让你一说,都成了公式。”
“本来就是嘛。这样的纸条,你起码接过一打,虽然每次都这么羞答答的好像有那么点意思,最后还不都是伤害了人家纯洁少男的芳心。不过这个程辉,真亏了他,昨天还被老头子训得灰头土脸,转头就知道利用机会,接近美女,真不简单。最难得文章简明干练,深得你妈妈真传。”
看见唐馨脸上的嗔意,林之若赶紧改口:
“不过,程辉几乎把镁片扔到你身上,的确是欠你的人情,吃他一顿饭也不过分。”
唐馨低着头,摆弄衣角,半天说:“如果这样说,孟繁星为我挡住了镁片,还烧伤了,我也欠他的人情。你帮孟繁星扑灭了火,被老师抓住看课外书,他也欠了你的人情。”
林之若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这么复杂的关系,亏你算得清楚,看来你很有当会计师的天分。如果省略中间项,是不是就是程辉欠了我的人情?你想让我替你去吃这顿饭?”
唐馨终于被她逗笑了:“你当是不等式啊,哪有这样推算的?”
在唐馨的推搡下,林之若终于说:“我知道你不想彻底拒绝程辉,但是也不想单独和他吃这顿饭,授人话柄。我倒是有一个主意,咱们来招借花献佛,也送这样一张纸条给孟繁星,约在一起,这样你既接受了道歉,又报答了恩情,还可以在欠你的人和你欠的人中间左拥右抱,任意选择,怎么样?”
唐馨听了前半段,满意地点头。听到她套用“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的歌词,粉面羞红,又隐隐有丝被点破心事的窘迫,直扑入林之若的怀里,去拧她的脸。
林之若猝不及防,伸出手去,正好揽住她的腰,触手温软,幽香在怀,不禁心里一动,干脆双手环抱,把她拉近自己的身子,鼻子夸张地嗅了嗅:“怪不得书上说软玉温香,原来真的又香又软。这样的美人,不知道将来便宜了哪个男生。”
唐馨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脸:“你这张嘴啊,甜起来是真甜,噎起来人来也真够呛。怪不得班里的同学都怕你,今天我算领教了。不过,”她亲热地搂住林之若的脖子:“我被你占了便宜,你得对我负责。周六的饭局你要陪我一起去。”
一直好奇窥测的女孩的身子心甘情愿地靠在自己身上,她胸前的温软隔衣可触,纤细的腰身俨然在指掌之间,林之若心情大好:“没问题,能为唐小姐效奔走之劳,是我的荣幸。”
晚上躺在床上,林之若还在细细回味白天的感觉。原来女孩的身体是这样子的。而我,她小心摸了一下自己胸前硬硬的,涨涨的突起,直直的没有曲线的腰身,心中有点颤栗,将来也会变得那么软,那么柔和,那么地和以前不同。直到有一天,长成妈妈那样的曲线玲珑的妇人。
她深深地把脸埋到枕头里去,几个月来一直盘旋在心中的疑虑和恐惧渐渐淡了下去。如果必得这样,那就这样吧。可是厌恶之情并不稍减。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自己永远保持孩子那样平板板的身材,不必担心这些突如其来,羞人而又莫名其妙的变化。或者,她想,其实她更愿意的,是长成爸爸那样的挺拔伟岸,充满安定人心的力量。
可是,只有一个男孩才会长成一个男人,直接的,坦白的,抽枝拔节,肆无忌惮。
这就是命运啊,尽管她带着一只雄鹰的渴望睡去,一觉醒来,仍然会蜕变成一只蝴蝶,美丽,也许,但是柔弱。
她突然意识到,看了那么多的武侠小说,绝大部分的主角,都是男人,承担着或野心,或道义,书写着生命的传奇。而书中的女人,都不过是围着主角转的衬托,仿佛围绕花的蝴蝶,数目越多,越见这花的芬芳艳丽。一向在阅读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把自己代入主角,享受众美围绕的感觉,林之若第一次震撼地发现,作为女性,在令她迷醉的大多数书里,自己只能做配角,即使是顶着女主角的名义,而且无论多么地武功绝代,才华倾世,都没有也似乎不想要自己独立的生活,仿佛飞蛾,唯一的和最终的目的,便是奋不顾身地投向那盏名为爱情的幽幽烛火,焚须断翼,在所不惜。
生活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身为家中的独子,老师的宠儿,同学们艳羡敬畏的中心,林之若从来没有意识到,性别,可能意味着社会角色的巨大差别。她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小学到初二,自己一直是唯一的班长,而到了初三,她就莫名奇妙地成了女班长。因为班上打架闹事需要管理的都是男生,她这个班长其实有名无实,根本就是那个男班长的陪衬。小学的时候,她和男孩子打过架,初一的时候,她曾经厉言斥责过调皮捣蛋的男生。现在,她不再和男生有任何冲突或者交往,因为管理男生的权力,已经移交到了他们自己的手中。即使她仍然是最优秀的那一个,老师却已经不认为她有管理男生的能力。
这份隔离,她曾经以为是成长,现在看来,却带着难言的轻蔑和鄙视。
一瞬间,她读过的历史,她经历的生活,她看到的新闻,她观察的社会,她以前觉得熟而又熟的一切,在她新觉醒的性别意识里,突然都呈现出了新的面目。原来历史真的是“his story”,他的故事;原来这个社会,仍然是一个男人的社会;原来“老弱妇孺”,是一个将终身跟随她的标签;原来电视新闻里,任何一个权力中心的集会,那清一色的西服领带,代表了一种隔离;原来……原来……
原来她一向认同和理解的一切,并不是属于她的一切;原来她为自己构想筹划的未来,不一定是她的未来。
鲁迅先生笔下的狂人,看到书里写满了“吃人”。而林之若此刻眼前一串串冒出来的,却是“男权”两个大字。
林之若被自己的新发现震撼,竟然破天荒第一次,失眠了。
第二天上课,自然睡得天昏地暗,居然还作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是一个大侠,风流潇洒,踏雪寻梅。突然,雪地里窜出一个杀手,一柄乌黑的长剑向她刺来。就这点本事敢来惹我?她轻蔑地笑,折扇轻挥,突然碰到自己的胸膛,突然就想到,我不是女孩林之若么,哪里是什么大侠,哪懂什么武功?那剑冲着胸口而来,却不知道怎么刺中了手臂,钝钝地痛。她蓦然惊醒,发觉唐馨正在拧她的胳膊,看到她醒来,冲着她挤眉弄眼。抬起头,只见物理老师兼班主任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正一头雾水,耳边唐馨轻声说:“老师说上次测试最后那道大题,全年级只有你一个人作对了,让你上去给大家讲讲你的思路。”连忙捞了铺在桌子上的卷子,走上讲台,低头看着题目,清了清嗓子:“这道力学题,看来很复杂,其实关键是找准成对的作用力与反作用力……”
忽然觉得班上安静得异常,连记笔记的刷刷声和纸张翻动的悉窣声都蓦然消失。抬起头,看到全班同学都愕然看着自己,而前排的唐馨杀鸡一样地使眼色,做口型。最后还是班主任咳嗽一声,解救了她:“林之若,我们在讲加试的那道电磁学题,不是这个力学题。”
听到下面窃窃的笑声,越来越明目张胆,林之若恨不得立刻变成武林高手,踏雪无痕瞬息千里地逃进深山老林。镇定,镇定,真正的大侠都见于危难之间,存亡之际,用智慧和武功,化不利为有利。她再次清了清嗓子,出语惊人:“其实这道题我是做了弊的。”
果然立刻安静了下来。
她不慌不忙:“这道题单凭初中的知识点,很难推算出结果,因为带电体的形状并不规则,大家找不着头绪,是很正常的。我因为参加数学竞赛,学过微积分,是用微积分的原理先知道了大致的结果,再倒推上去,得出步骤的。其实光用平面几何的知识,也可以解开这道题,不过因为是物理题,大家被局束了。过程是这样……”
林之若越讲越镇定,越讲越流利,把整个步骤在黑板上演示了一遍,回过头来,看到班主任那已经熟悉了的欣赏的眼光,同学们崭新的震惊和崇拜,不由得微微得意。
下课后,唐馨憋了很久的大笑终于爆发出来,指着林之若:“服了你了,推都推不醒,要靠掐的,结果还是一开口就露馅了。要换了我,早找个地洞钻下去了。你居然面不改色,眼睛不眨地就是一通神侃,简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林之若一本正经:“诗人都是这样练成的。”
唐馨揪着她的脸颊:“我看看你脸皮是怎么练成的,居然这么厚。”
“对了,”唐馨想起什么,转身从书包里摸出一样东西,塞在林之若手里,在她耳边低声说:“这是给孟繁星的。你既然脸皮这么厚,就派你去送给他吧。”
林之若知道是邀请他吃饭的纸条,便揣在兜里,也低声说:“怎么送?就这样走过去递给他?”
“那不是全班都知道了?你不想活了?用什么方法我不管,总之这个差事交给你,你要负责安全秘密地送到。”
林之若凝神苦想。放学后以租书为名,去他家的书店找他?不行,开学之后,已经很少在书店碰到他了。这样的纸条,估计是不方便托他家人转交的。偷偷跟踪他,等无人的时候再上去搭讪?怎么听着情境这么耳熟,月黑风高夜,一美女,啊不美男,走在路上,后面鬼鬼祟祟跟着一人,到巷子深处,突然面露凶光扑过去。啊,那是色狼作案。
幸好下午语文老师来叫她发作业,解救了她的难题。发到孟繁星那里的时候,她把他的作业本小心平放在他的桌子上,拿出那时候男女生之间说话惯用的那种冷淡疏离的口气:“老师说你这次的作文跑题了,让你仔细看看评语,以后注意。”说完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向下一个同学。果然,周围的同学各行其是,并未觉出一丝异样。
孟繁星摸不着头脑,翻开作文本,只见龙飞凤舞红笔朱批一个“良”字,并无其他评语,却赫然夹着一个纸条,不由得心怦怦跳了起来,环顾四周,见无人注意,连忙攥在手里,想要出去看,偏偏上课铃响了。
放学后,林之若把这件事情告诉唐馨,又惹得她大笑一场。笑过之后忽然诧异:“咦,之若,这么恶搞,不是你一向的风格啊?”同班将近两年,她心目中的林之若,是一个内向冷静,少言寡语的人,虽然一旦惹怒了她,她言辞尖利雄辩滔滔能让最调皮的男生哑口无言。班里的同学,因此一向对她敬而远之。这也是为什么在分班之前,她虽然爱说爱笑,却一直没有和林之若真正接近的原因。
林之若为她理了理鬓发:“以前的确不是。但现在不同了。”
“怎么?”
“因为我现在和你同桌啊。你没听见过,近墨者黑么?”
唐馨做出捶手欲打的姿势:“你敢说我?”
林之若缩缩脖子,一副害怕的样子:“我错了,我错了。是近朱者赤,不过,是会哼哼的猪,乱发花痴的痴。”话音未落,人已经敏捷地拎起书包,跑出了门口。
唐馨的娇嗔从后面传来:“别跑,有能耐你等着。”
看到唐馨没有追过来,她放慢脚步。街头的柳树,已经抽出鹅黄色的新芽,柔软的枝条,随风上下,烟云满地。墙角路边,已经悄悄绽开了一些各色的小草花,粉白嫩紫,星星点点,不为人注意地盛放着自己所有的娇艳。
就像我的青春呵。林之若心中忽然柔软地触动。
她内心深处隐隐觉得,这个春天,伴随着身体的改变,一切都不一样了。以前那个宁静安乐,独往独来,自由自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可以不理会全世界,也可以拥有全世界的孩子不见了,而成年人的迟钝的理智和清醒,又迟迟不来。她迷失了自己,只好向身外寻觅。所以,和唐馨这个似乎所有人都喜欢的女孩在一起,参与自己以前不理解也不想加入的女孩子的种种嬉笑打闹,分享让她脸红心跳的小秘密,才那么地重要,那么地顺理成章。
街旁店铺的橱窗中,模特身上一片鲜亮的紫色吸引了她的目光。踌躇了一会儿,林之若走进店铺,做了一件她十五年的生命中从来没有做过的事情。她去银行取了自己的零用钱,买下了那件衣裳。
6. 只是当时已惘然
最后一节语文课。孟繁星正襟危坐,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脑子乱哄哄的,各种揣测情绪你来我往,纷繁迷乱。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林之若竟然借发作业的机会,给自己传了一个纸条。按当时的惯例,这样的纸条,哪怕里面写的是今天天气不错哈哈哈,也只能意味着一件事情,那就是林之若对他有好感,想和他交往。
可是,据他所知,这样的纸条一向是男生的专利,从来没有听说女生会主动的。
终于熬到了放学,在一个僻静的街角,他颤抖着双手,借着夕阳的余晖,打开了那张已经被他汗水浸湿的纸条。
纸条上是短短一行字:孟繁星:多谢你帮我挡了镁片。周六中午在汾阳楼请你吃饭。不见不散。唐馨。
这正是唐馨的大作,百分百抄袭程辉。
孟繁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语文课本上总也背不下来的古诗,这时候突然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仔细看看,果然,那笔迹纤细圆润,典型的女孩子手笔,和林之若练过硬笔书法的流利飘逸完全不同。
这怎么可能呢?那样巧笑倩兮的为无数男生倾慕的女孩,居然主动邀请他?那么林之若呢,只是为好朋友传递消息么?
他怔怔的走着,若惊若喜,骄傲,惶恐,以及一丝失望一起涌上心头,也说不出什么滋味。
周六中午,孟繁星心怀忐忑的去了汾阳楼。按服务员的指点,进入一个小小的屏风围起的隔间,看到摆满了菜肴的桌子边,一个人转过头来,却是满面惊诧的程辉。两个人还来不及交换情报,两个女孩已经携手而入。
唐馨掏出一个纸条,展开,铺在桌子上,笑吟吟的望着孟繁星。孟繁星拿起来看了一下,在程辉诧异的目光中,掏出了自己的那张,并排放在一起,推向程辉。
程辉读了第二张几乎和自己的一模一样的纸条,终于明白了怎么回事,略略尴尬,但是转念间就大笑起来。另外三个人也跟着笑了。
林之若拿起桌上的水杯,向程辉晃了晃:“这个主意是我出的,难得你不介意。就冲你这么宽容大度,我以水代酒,敬你一杯。”程辉爽快地喝了一口。
林之若放下杯子微笑:“唐馨说,你欠了她的,她欠了孟繁星的,而孟繁星欠了我的,现在我又欠了你的,这么一循坏,我们资债两抵,互不拖欠。”
大家都笑了。唐馨道:“大家也别说什么感激道歉的话了,一场同学,都是缘分,这顿饭我们均摊,就算大家交个朋友。”
程辉手按着杯子:“怎么能这样?事情是因我而起的,这顿当然我请。再说,帐不是这样算法。林之若没有欠我的,就算有,我也宁愿不两抵,继续欠着唐馨的,”他顿了顿,似笑非笑:“最好,欠一辈子。”
唐馨羞得低下头去。孟繁星觉得她眸光一转,有意无意的掠过自己,心头一动,赶紧打岔:“辉子,班长和学委在此,你也得收敛点,不能像平时开玩笑一样没轻没重的。”
林之若却道:“这样最好。老实说,听到唐馨说得那么漂亮,我心里可悬着呢。看你点的这一桌子菜,恐怕得不少银子。我现在口袋空空,本来就是打算吃白食来的。你要不推托,我就惨了。”一席话说的大家都笑起来了,解除了唐馨的窘迫。
大家开始吃菜,开头的尴尬过后,气氛越来越融洽。唐馨本来活泼外向,林之若博闻多知,孟繁星随和开朗,程辉又天生诙谐幽默,能言善道,经常逗得大家捧腹不禁,他自己偏偏还一脸严肃。
话题里自然少不了班里的事情。提到昨天发下来的物理测验,程辉说:“物理老师这次出题太变态了,我一大半题都是蒙的。发卷子的时候,万里江山一片叉,上面一个大大的圆圈,我吓了一跳,还以为得了个鸭蛋呢,结果仔细一看,原来前面还有一个六。真是心脏差一点都不行啊。”
孟繁星附和:“我也很惨。交卷的时候,有两道题没有开始答呢。我也是勉强及格。中考要是这样,肯定挂了。”
唐馨也赞同地说:“这次的题是比较偏。我帮老师统计的分,全年级都偏低,百分之四十二不及格。中考应该不会这样。”
程辉说:“不过,好像题越难,越能显示出我们班长大人佼佼不群,一枝独秀。林之若,你究竟是不是人啊,那样的题你都得满分,连加试题都不放过。要不,你给我一张你的照片,我回家拿香火供起来,中考的时候保佑一下我,怎么样?”
林之若笑道:“我也是侥幸而已。哪里有那么夸张啊?”
唐馨叹道:“咱们不能和之若比。她这个人,题不难不做,不偏不看。我本来是不服气的,自从和她同桌之后,才知道平时那些中规中矩的考试,她虽然都是年级第一,可是根本没有显出实力来,我下辈子也赶不上。”
林之若抱了一下唐馨的肩膀:“心儿你要再这么说,我可真是无地自容了。你不知道我多羡慕你呢,有那么多人喜欢你。”
话一出口,才意识到不妥,马上向程辉看去,程辉也正看着她。她本来不是那个意思,这样一来竟然坐实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程辉打趣道:“你要是不介意,我也喜欢你,如何?”
唐馨拍手笑:“好啊好啊,我赞成。”
孟繁星也跟着笑,心中却隐隐泛起一种难言的酸涩。
林之若回眸看着唐馨:“你真的赞成?”
唐馨怔了怔,方才意识到程辉话中的那个“也”,是指他先喜欢了自己,不禁恼羞成怒,习惯性的伸手去揪之若的脸。可是少女的心,对于程辉这样明确的表达爱意,还是不由自主地暗暗欢喜。
程辉一本正经的道:“我本来有一个就心满意足了,现在既然唐馨都赞成了,那我也不介意辛苦一下,连班长大人一并拿下。”
唐馨跺跺脚:“之若,你还让他说。”
林之若笑道:“怕什么,像你这样的美女,护花使者自然是越多越好。哪天你凑足了一个足球队,我给你当经纪人,保证胜过国足的那帮家伙。”
看到唐馨脸红了,孟繁星赶紧转移话题:“昨天班主任又唠叨了一顿中考,说咱们班真正有把握上一中的,也就不超过十个,你们怎么看?”
程辉笑道:“你别听他危言耸听,那是吓唬咱们呢。咱们四中一向是全市最好的初中,每年至少有一半都去了一中。反而是进去之后,才真正有一关呢。”
孟繁星关切地问:“怎么说?”
“听说一中的惯例,开学一个月就要按高考的成绩统一模考,前五十名组成一个快班,教课的难度进度都比其他的班级领先。进一中容易,要进快班就难了。”
唐馨道:“我妈妈也是这么说。而且据说每学期期末考,都要按成绩重新排班,一旦成绩下降了,就会被调出快班。”
林之若惊道:“这也太残忍了。简直是一进侯门深如海,从此不能后退。我宁可不进。”
程辉道:“就你的成绩,想不进都不可能。唐馨肯定也是会进去的。只怕那个时候,我这个萧郎就真成了路人了。”
孟繁星碰了碰他的杯子:“也别说得那么泄气。咱俩也得给男生争口气,争取在快班里见。”他这两句话说得意态飞扬,竟然大有豪气,平时稍嫌过于柔美的面庞,此刻流转着一种阳刚雄毅的神采。唐馨望着他,微微怔了一下。
程辉受了他的感染,把杯里的水一口干了:“不错。男儿本自重横行,下马五步杀一人。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大家都笑了。林之若赞道:“你的语文水平真不错,在男生中很少见。”
程辉笑:“终于发现我的优点了?其实,这才是冰山一角,你们要是肯细细观察,还会有更惊人的发现。”目注唐馨:“怎么样,要不我给你个发掘的机会?”
唐馨顾左右而言他:“要进快班,光温习初中的资料不够,还得预习一下高中的知识。没有老师,自学是很难的。”
孟繁星道:“我准备中考之后,立刻开始,能学多少算多少。”
程辉道:“孔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现放着两个老师在这里,我这顿饭,算是下了定金了。”
唐馨略略想了一下:“别说什么老师不老师的,大家一起学习,互相督促,进步快点,也是好的。”侧过头来望着林之若:“你看怎么样?”
林之若笑道:“别看我。这顿饭请的是你不是我,定金也定的是你不是我。跟我无关。”
孟繁星插话道:“正好,这个暑假,我外公要动手术,妈妈要去照顾。我已经和家里说好了,书店就交给我。我们就在那里学习,光线好,地方大,又安静。”
唐馨抱着林之若的胳膊摇了一摇:“听见没有?书店啊,全是你爱看的武侠。你不爱学习,看小说陪我,总成了吧。”
林之若看了孟繁星一眼,微笑不语。
然而,当中考忽忽而过,孟繁星慎重其事的准备了高中课本和学习资料,又精心布置了书店后面的房间,应约而来的,却只有程辉和唐馨。
问起来,唐馨闷闷地道:“别提了,她现在跑去修炼了。说起来,这事都怪我。考完那天,我拉着之若去逛街,后来晚了,又到我家吃了饭。之后她说要回去,我爸爸不在家,本来我妈妈说要给她家里打一个电话,让她家里人来接她,之若说什么都不让,一个劲地说自己走没有问题,她经常一个人晚上走来走去的。我知道她爸爸妈妈关系好象不太好,也没敢坚持。谁知道,居然出事了。有一个男人,好象喝醉了酒,居然就在离小区门口不远的地方,想要……想要欺负她。”最后几个字,唐馨红了脸,声音低不可闻。
孟繁星觉得心怦怦的跳起来,直抵到嗓子口,想要询问,却说不出话来。
程辉却依旧没心没肺的,居然还开玩笑:“不是吧,林之若也有人调戏。那个男人该不会是同性恋吧?”
唐馨瞪了他一眼,把他的笑声噎了回去,接着说:“幸亏之若的爸爸那天晚上加班,刚刚回来,听到之若的声音,才赶过去把她救了。我第二天去看了之若,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脸上也被打了一个巴掌,肿得老高。我听说这件事都吓坏了,可是她倒好象很平静,还跟我说了一通什么‘将欲翕之,必固张之’,‘柔弱胜刚强’的道理,我以为她是受惊了,有点胡言乱语。谁知道晚上再给她打电话,她妈妈说她去滨洲了。她有一个小舅,在滨洲武术学校当教练,她就是投奔他去了,说要学空手道。她爸爸妈妈拦不住,只好给她拿了钱,让她走了。”
程辉拍桌赞叹:“高人,真是高人。我以前就觉得,她一个女孩子,整天看什么武侠,透着邪性。现在看来,咱班说不定就出一个当代吕四娘。”
孟繁星看着架上一排排的武侠小说,想起寒假里,她捧着书,坐在角落里,安静而专注的样子,莫名的惆怅起来。
7. 芙蓉折罢带香归
林之若学武的念头,是从童年就开始的。记忆中第一件玩具,就是一把木头削成的大刀,是央求小舅舅给做的,挥动起来威风凛凛,使她成了周围一带小孩的头。每次回外婆家,总是缠着小舅舅学功夫,像模像样的蹲马步,站木桩。小舅舅常常笑说,她得了姥家的遗传,手脚柔软,骨骼坚韧,很有学武的天分。
江蓝觉得一个女孩子家,整天跟着弟弟舞刀弄枪的,虽说是玩,也不太像话,就把之若送去少年宫学舞蹈。舞蹈老师没有看上她,倒是被艺术体操班收去了。小孩子兴趣不定,之若有了新鲜的玩意,也就渐渐淡忘了学武。后来小舅舅去了滨州,离得远了,一年也难得见一面,便把这事放下了。
这次受辱,之若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妈妈总是说女孩子不要这样,女孩子不要那样。她痛恨自己的柔弱。小至一个人,大到一个国家,如果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就一定会被人欺负,沦为阶下奴,砧上肉。 鸦片战争,圆明园大火,南京大屠杀,此刻一一在脑海中流过。那是血的教训啊!
女子生而体力不如人,加上生理构造的弱点,难怪千百年来,必须依附于男人的支持和保护,“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呢。现代的城市生活,安逸有序,对体力要求不大,因而很容易给人一种男女已经平等了的假象。可是,一旦脱离了光明和秩序的世界,女性依然会沦为男性暴力的牺牲品,依然需要男性的保护。女性对男性的心理上和生活上的依赖,仍然远远大于男性对女性的依赖。所以,妈妈才会那么不安和焦躁,所以,沿着社会地位的阶梯越是向上,女性的身影就越是稀少。
如果要平等,先要脱离这种被保护的需要。
林之若双拳紧握,把最近正在看的“道德经”捏成了一团。老子说,“强大处下,柔弱处上”,说“牝常以静胜牡”,说“弱者道之用”,说“知其雄,守其雌”,说“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说“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今天,她就要实践一下。
给小舅舅江越打了一个电话,江越很惊讶,但是很真诚的表示了欢迎。林谦诚和江蓝因为自己的问题,一年来对林之若疏于照管,乃至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情,心中都很歉疚。当林之若坚定清晰不容反驳的宣告了自己要去滨州的决定,两个人竟然都没有真正反对,心想让她出去散散心也好。
就这样,林之若顺利地来到了滨州。江越问她要学什么,之若回答,要学“以弱胜强,以小力制大力”的功夫,江越笑道:“其实几乎所有的武术,研究的都是这个啊。如果只是要加强力气,还不如去健身房练肌肉呢。”他带着林之若在学校里走了一圈,最后决定先进他教授的空手道初级班。进教授房之前,江越严肃地道:“小若,我知道你很聪明,加上你小时候练过艺术体操,手脚灵活,底子很好。但是武学之道,在于心意专一,神清志明。你要想短期内有所成就,就要下苦功。从现在起,你吃住在校内,三个月不得出门,做得到么?”
林之若庄重的点了点头。
三个月里,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深夜方睡。开始的一段时间,每天晚上,她累得从卧室门口到床的一段距离,几乎是爬过去的。先是练力,练眼,练肌肉的耐力,爆发力和反应灵敏度,练意,练定,两周之后才真正可以上场实战。饶是如此,江越还夸她家学渊源,进步神速。
三个月飞快的过去了,林之若果然做到了“心不外驰,神不散逸”,连中考成绩都没有过问,江蓝的电话都是江越代接的。三个月后,林之若搬出学校宿舍,小舅舅来接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以江城市第一名的成绩,被江城一中录取,已经于三周前开学。为了完成她三个月的封闭训练,林谦诚已经代她去一中报道,并为她请了病假。感受到父母的纵容和慈爱,林之若心头暖暖的。
江越把她送上了返回江城的汽车,临行前问她:“我知道你这次来,是有特殊的原因。但是你学武的天资很好,不继续太可惜了,以后你还来不来了?”
之若笑道:“我本来志不在此,只要能保护自己就行了。不过,学了三个月,我还真有点着迷。原来武学之中,真是‘此中有深意,欲辩已忘言’。我现在觉得特别神清气爽,好像脑袋都灵敏了好多。只要你肯教,以后放假我还来。”
江越挥手:“没有问题。你悟性很高,基本要领掌握得很好,只是缺乏经验和练习。等下次来,我推荐你上中级班。”
林之若笑道:“这倒不用。空手道虽然是从中国传到日本的,但现在却被公认是日本的武术。我还是想见识一下中国武术的博大精深。”
江越笑道:“想不到你的民族荣誉感还很强。”
林之若道:“也不完全是。我越学,越觉得武术和中国道家的许多说法有暗合之处。而且,日本一个岛国,其艺术从文学,到茶道,剑道,总给人一种偏狭霸道的感觉,没有大家气象,王者风范。还是中国文化源远流长,包容并蓄。反正我练武不为求胜,所以大可以博采众长,不必专精一术。”
江越道:“你这话倒是有点大家的味道。我读书不多,这方面不及你。下次你来,我们好好谈谈。你想学中国武术,我们学校教散打的王师傅,也很有名。”
步入一中的大门,林之若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直到唐馨爆发出一声尖叫,冲过来抱住她又笑又叫,才找回自己的学生身份。
一中规定所有学生必须在校上早晚自习。本来住在市区的学生是可以走读的,但是因为前两年,有一个女生在晚自习后回家的时候,被人给强奸了,校方规定所有女生,无论家离得远近,都必须住校,男生则自便。林谦诚已经为林之若办了住宿手续,连行李都拿过来了安顿好了,床上铺着印有一中字样的白色床单,正在唐馨的下铺。
两人互问别来情况,之若对武术学校的事情不想多说,问唐馨:“怎么样,你整个暑假和两个男生一起学习,有没有什么实质性进展?”
看唐馨摇头,林之若研究了一下她的神情,诧异的道:“难道这两个人你都不喜欢?我还以为你对孟繁星有点兴趣。我记得吃饭的时候,你看他的眼神有点异样。”
唐馨羞涩的道:“那是因为他有点像另外一个人。”
林之若更加诧异:“原来你心里早就有人。是谁?谁值得我们的唐馨儿青眼有加?”
唐馨沉默了半晌,轻声道:“这个人你也见过。初三开学不久的物理竞赛,考了第二名的那个。”
林之若想了一下,道:“是了,那个男生好像是五中的,个子很高,长得不错,就是冷冷的,不怎么理人。---果然和孟繁星的脸型有点像,不过孟繁星比他好看多了。放着孟繁星这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不要,你怎么去喜欢一座冰山?就是程辉,也幽默风趣,比他可爱多了。”
唐馨道:“孟繁星和程辉都不错,可是和他们在一起,我总觉得好像缺少了点什么,就好像……对了,好像一盘菜里,没有放调料,提不起我的兴致。”
林之若道:“小姐,爱情不是请客吃饭。”
唐馨道:“怎么不是请客吃饭?有人喜欢萝卜青菜,有人喜欢生猛海鲜,喜欢一个人,就像喜欢一道菜,纯粹是感觉,没有道理的。”
林之若叹道:“怎么没有道理?口味也是培养起来的。我看你是追求者太多,生活又太平淡,所以要挑战高难度,寻找刺激。---你既然提起他,想必他也来一中了?”
唐馨点点头:“我已经见过他了,他叫傅青纶,就在我们隔壁班。不过,等下周考过试,他肯定也是会进快班的。他的中考成绩和你只差了五分。”
林之若笑道:“连这都打听到了,小妮子春心动矣。”
果然,模拟考后,傅青纶赫然以第二名的成绩,进入了从各班抽出年级前五十名组成的快班中,并且不久之后,因为他出色的成绩,被任命为班长。第一名的林之若,反而只是当了个学习委员。唐馨担任文娱委员。其他的班干部也都是成绩比较靠前的同学。这样的安排,一来是一中一贯以成绩论英雄的习惯,二来快班比较特殊,成绩在中下游的人,随时有可能被替代出去,如果是班干部,这个人也丢不起。
傅青纶果然如林之若所记忆,是一个冷淡高傲的人。课余时间喜欢打篮球,据唐馨辗转打听来的消息,还会弹一种很古典的中国乐器:古筝。这样一个各方面都很出色的人,也难怪他自视甚高。他虽然当了班长,但并不热心。除了男生方面的事情,班里的大部分事务,包括组织各种活动,监督卫生,跑腿安排等杂物,班主任都交给林之若,使得她这个学习委员,事实上成了班里真正的领导者和服务员。
傅青纶似乎对林之若尤其冷淡。每次有事情不得不和她接触,也都言词简短,态度冷漠。连带着对她的好友唐馨,也不假辞色。反而和唐馨的假想敌,班上除了林之若之外,唯一一个进入前十名的女生李碧荷,倒是有说有笑。
唐馨沮丧的和林之若讨论。林之若道:“傅青纶的心情,我倒是可以理解的。他这样优秀的人,听说以前在五中,也是天之骄子,偏偏每次考试,总是被我胜了一筹,心里自然不舒服。尤其是,”林之若微微一笑,“我还是个女的。”
到了高中,女生在学习上,尤其是在理科的学习上,对男生的优势已经消失,是一个不容置疑的事实。她们所在的快班,一共五十名同学,只有十五个女生,被男生戏称“十五朵金花”。
唐馨皱眉道:“本来这样没有什么。可是那个李碧荷,……简直摆明了要和傅青纶在一起。你看,连名字都是配好的,一个青纶,一个碧荷,又不是对对子。”
林之若失笑:“这你也想到?要不然你干脆改名叫唐紫纱,不但颜色配,连料子都配,岂不是更胜一筹?”
看唐馨仍然郁郁不乐,林之若开解她:“人家都说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你又是咱班最漂亮的女生,只要肯主动,肯定手到擒来。再说,有我这个军师帮你呢。”
唐馨道:“你这个狗头军师,自己也没有经验,怎么帮我?”
林之若道:“我有三十六计。”
“说来听听。”
“第一计打草惊蛇,你得旁敲侧击,不妨故意和他针锋相对,让他注意你。第二计声东击西,我知道程辉孟繁星和他一个寝室,又常在一起打球,你要多和他们来往,恰到好处的显示出亲密,刺激他的心理。第三计笑里藏刀,和李碧荷搞好关系,力求做到知己知彼。第四计步步为营,摸清楚他的喜好脾气,渐渐给他显示出你最好的一面。第五计上屋抽梯,制造一个困境,只有你们两个相依相偎,共度难关最容易产生爱情。第六计欲擒故纵,等他对你有了感觉,你就开始若即若离,吊他胃口。这个你看的那些小说里常用,你应该比我熟悉。第七计隔岸观火,看他对你的渴望之火越来越大,只添柴,不给水。第八计,树上开花,造出你和他已经在一起的形势来,越暧昧越好,让他疑真疑幻,心痒痒。第九计,反客为主,主导他的喜怒哀乐,等形势成熟,再使出第十计关门打狗,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是香喷喷的肉包子,还怕他不扑上来。”
唐馨怔怔的听着,这时候才知道她开玩笑,噗哧一声笑了。
林之若道:“终于笑了。要是还不行,我还有美人计,苦肉计,空城计,反间计。实在不管用,我送你最后一计,走为上,至少可以全身而退。”
唐馨笑道:“你这张嘴,怎么不去说相声?”
林之若道:“怎么没说?刚才那一串,不是单口相声?而且是专门说给你一个听的。”
唐馨叹了口气,道:“要用计策来获得爱情,那爱情也变了味道。”
林之若连连点头:“不错,爱情就是天上掉来的饺子,还得正好砸到咱嘴里,那吃起来才爽。”
唐馨道:“你不用笑我,你总也会有这一天。”
林之若道:“我要吃饺子,自己包自己煮。劳动而来的果实,才最甜美。”
“怎么劳动?总不成真学港台小说里的女生,给人家递汽水做便当?”
“那是自降身价,且予人口实。这第一计打草惊蛇,现在就有一个绝好的机会。昨天班主任找我,说是下周五是中秋节,虽然学校不放假,但是各班都有活动。咱们班就搞一个中秋晚会,正好咱们班组成的晚,同学之间还很陌生,可以趁此机会相互认识一下。你不是文娱委员么,组织节目的事情我就交给你了。你去找傅青纶,让他负责组织男生那面出节目,每个人都得参与。他不是会弹古筝么,那就给大家表演一下。记住,拿出你当年在四中拒绝那帮愣头小子的姿态来,下巴抬高一点,脸色绷紧一点。他傅青纶不是表演冷漠高傲么,咱就比他更冷漠,更骄傲。”
晚自习之后,林之若给唐馨使了一个眼色,自己一个人回了寝室。刚刚洗漱完,却见唐馨满脸泪痕的回来了。看到寝室其他人诧异的眼光,她把唐馨拉出门外,悄声问询。唐馨很不好意思:“我是按你说的那样去做的。他说既然这事老师交给了我,何必管什么男生女生,让我自己去组织好了,反正他跟男生也不比我熟悉多少。我很生气,就跟他说既然这样,那么至少作为班长,他得带头出个节目,听说他会弹古筝,就弹一个好了。他居然说,他居然说”,唐馨本来已经止了泪水,这时候又激动得有点抽噎起来。林之若抚着她的背以示安慰,半晌,唐馨才道:“他说,他是会弹,但只怕有些人不配听。”
林之若笑道:“他是挺过份。但是你本来是去示威的,也算有备而去,不用两句话就委屈成这样吧。”
唐馨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平时也没有这么脆弱的,可是看着他那样看我,就突然再也忍不住,就……”
林之若道:“女生的眼泪,对男生也是一种震撼吧。咱们打草惊蛇的目的就算达到了。不过,以后你要牢记,战术上重视敌人,但是战略上要蔑视敌人。”
唐馨很不好意思:“我没有当着他的面哭。当时我觉得好委屈,好难受,鼻子发酸,就捂着脸转身跑了,一直到宿舍门口,才发现自己在哭。”
林之若沉思道:“这样啊?咱们女儿有泪不轻弹,弹了就得物有所值。傅青纶也的确太过分了,咱们也没有得罪他啊,走,我们找他说理去,打草惊蛇便宜了他,现在我们升级,改成敲山震虎!”
8. 江涵秋影雁初飞
直到在一中重见林之若,孟繁星才发现,原来这三个月,自己一直没有停止想念她。不知不觉之间,那份思念已经沉淀的如此之深,以至于他再也不能将之从心中拂去。
上课的时候,常常不期然的转向窗外。教学楼正对着学校唯一的大门,门口每一个进来的身影,他都不自觉地辨认,想找到那一头黑黑的略略卷曲的头发,那个棱角分明的脸庞。
日复一日的等待,渐渐开始疑惑,她也许转了学,不在江城了。
然而她终于还是来了,他却没有认出她的身影。直到见到唐馨亲热地挽着林之若经过他们班窗前,笑盈盈的向他挥手致意,他才惊觉。
三个月不见,她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
仿佛春天的快杨,短短一个暑假,林之若猛长起来。原本和她几乎一样高的唐馨,现在头顶还碰不到她的鼻子。原来平平板板的身材,似乎也开始有了曲线,但又不是唐馨的那种婀娜柔软,反而透出一种矫捷清爽。原本过于棱角分明,很容易让人误会她的性别的五官,似乎也褪去了以前的青涩黯淡,变得明丽生动。只有微笑之间,还是原来的从容淡定,却也似乎多了点开朗和柔和。
变化最大的,是她的衣着。本来林之若一直喜欢穿深色暗色样式朴素甚至有点老气的衣服,在一群鲜艳亮丽的女孩中间,仿佛混在明珠中间的一块石头。而那一天,因秋风已经略有凉意,她穿了一件紫色的束腰风衣。不是灰紫蓝紫暗紫浅紫,而是闪亮的、鲜艳的,像日出前天际最靠近太阳的云片反射的彩光,像把最娇嫩的紫色花瓣对着阳光透出的那种颜色。秋风吹拂,露出里面的白色长裤,白色衬衫,两种敏感的颜色,强烈的对比却又无比的和谐。
程辉的惊讶似乎毫不逊色于他。晚上回到寝室,就听他感叹:“女大十八变,果然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连林之若这样的丑小鸭,居然也被她长成了天鹅。”
因为家里住得远,程辉和孟繁星都选择了住校。住校的男生少,床位分配比较宽松自由,两个人,还有比较要好的李凯,就住到了一起。另外五个床位,只住了两个人。一个是五中考来的傅青纶,他报到得比较晚,好像也没有什么亲近的朋友,就算了这件比较偏僻,人比较少的寝室,住到了门后的上铺。另外一个叫方为信,是郊区一个中学来的, 他们中学就考上两个人,另外一个是女生,他落了单,就也流落到这间宿舍。
傅青纶和方为信都不太喜欢说话,李凯学习很用功,话题很少。只有程辉能说善道,消息灵通,又总是兴致勃勃的样子,是宿舍的灵魂人物,主持每天晚上的卧谈会。这天晚上的主题,是林之若。
孟繁星还没有答话,就听见李凯笑道:“辉子太刻薄了,林之若以前也不算难看,只是你总盯着唐馨,很少注意她罢了。”
程辉慷慨陈词:“女人的美貌,归根结底,是给男人看的。环肥燕瘦,是男人的口味。男人喜欢瘦,楚宫尽细腰,今人多饿死。男人喜欢胖,隆胸又丰臀,波涛相汹涌。自古以来,美貌的定义,就是看对男人的吸引程度。引不起男生的注意,就是难看。”
孟繁星笑道:“那现在呢?林之若引起你的注意了么?”
程辉感叹道:“早知道她有破茧而出的一天,我应该在她还是毛毛虫的时候下手,她一感激,说不定就顺水推舟,以身相许。也不用像追唐馨那样,千军万马中,浴血奋战,奇计百出,最后还落个没有结果。”
李凯幽幽的道:“怎么,你追唐馨失败了?”
程辉道:“失败,彻底失败。一个女生,要是跟你在一起,亲密相处数十天,好的像哥们似的,不脸红,不害羞,让你觉得再打她念头就像吃自己妹妹豆腐一样无耻,那还有什么指望?”
孟繁星道:“你好像也不怎么伤心。”
程辉道:“大丈夫哪里跌倒,哪里爬起来。情场如战场,得屡败屡战,十面埋伏,四方下手。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孟繁星道:“你这意思,是要对林之若下手了?”
程辉道:“现在的林之若,谁敢要她?这女孩子啊,无论多漂亮,多聪明,多能干,男人只要心胸开阔点,都能接受。为啥呢?因为男人有一个优势是无法动摇的,那就是体能优势。这女孩子再厉害,体力活得找男人干,走夜路得男人送,碰到流氓得往男人身后躲。英雄救美女,美女配英雄,才成其佳话。这林之若,本来论智力已经让人望而生畏,性子又烈,不就是有一个男人对他表现了倾慕嘛,虽然方式不太恰当,但是正是等待英雄救美的好机会啊,她居然自己跑去学什么空手道……”
孟繁星喝了一声“程辉”。程辉知道自己说走了嘴,尴尬的停了口。林之若遭遇匪徒的事情,同学里面知道的,就他们三个,早就约好了不对其他人说的。一时间,寝室陷入沉默。
黑暗中,孟繁星看到幽幽一双眼睛闪动了一下。却是对面上铺的傅青纶,平时总是闭着眼睛听英语磁带,从来不参与他们的卧谈的。
一直倾听的方为信突然问了一句:“你们说的林之若,就是中考第一的那个?我以前竞赛的时候也见过一次,她竟然是女的?”
程辉道:“当然是女的,你可以置疑我的口味,但是不能置疑我的性取向。”
一片哄笑,让方为信红了脸,也化解了刚才的尴尬。
模考的结果,傅青纶,孟繁星和李凯都进了快班,程辉和方为信却留在了原来的班级。程辉说到做到,果然放弃了唐馨,就地取材,看上了同班的一个女生,并且形容她“不识人间烟火,有小龙女百分之八十的神韵”。上间操的时候,孟繁星和李凯偷偷照着程辉的指点看去,果然看到一个清秀的女孩,肤光胜雪,纤巧袅娜,只是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李凯私下评论“三分林黛玉,七分尤二姐”,孟繁星深以为然。
虽然进了快班,孟繁星仍然不敢松懈,每天伏案攻读,几乎快赶上李凯的勤奋了。眼光仍然时时掠过前方那道白色的身影,觉得同学们总是抱怨单调辛苦的学习生活,其实自有其平静和温馨之处。
这天晚上,程辉满脸兴奋地冲进寝室,道:
“今天我打听出了一个大秘密。你们知不知道,那个林之若,总穿白衣服,连运动服都是白的,为什么?”
李凯整理着晚上准备看的材料,头也不抬,说:“还能为什么?女孩子家爱美,喜欢别出心裁呗。没听说,要想俏,一身孝。”
程辉摇头。
方为信羡慕地说:“肯定是身材好。我看电视剧里,身材好的人,都喜欢穿白衣服。”
程辉还是摇头。
孟繁星正在洗脚,作出不在意的样子,淡淡的道:“也许人家勤快,喜欢洗衣服。”
程辉失笑:“同学这么久,你哪只眼睛看出来林之若勤快。”看到大家都猜错,不禁有点得意:“这个原因你们再也猜不到的。据说这是林之若从滨州武术学校带回来的一种练功方法。学功夫的人,讲究警觉敏锐,任何物体靠近都必须及时发觉。听说那里的学生全是穿白衣服,如果谁的衣服弄脏了,就说明他感觉还不够灵敏。”又降低了声音:“据可靠消息,林之若身上那套衣服都穿了快一个月了,厉害吧。我要是学了这功夫,就不用每周洗衣服,还被老妈嫌我脏的跟泥猴似的。”
李凯比较爱干净,闻言不禁皱眉:“一个女生一个月不换外衣,不太可能吧?她受得了,她身边的人也受不了吧。”
方为信对林之若一向比较崇拜,忍不住替她辩解:“现在天冷,她们女生又不怎么运动,出汗少,只要勤换内衣,也没关系。”
孟繁星问程辉:“这样的事情,你从哪听来的?”
李凯冷冷的道:“还能从哪?自然是唐馨那里。晚饭的时候他不和我们一起吃,却跑去请唐馨吃零食。也不怕你家小龙女不理你?”
程辉满不在乎:“反正小龙女现在还不是我家的,管不到我。再说,唐馨怎么说也认了我做大哥,我这个做哥哥的,偶尔去照顾一下妹妹,也很合情合理。”
孟繁星笑:“人家认你做哥哥,那是拒绝你的意思,你还真是给个梯子就上。”
程辉道:“我又没说还在追她。我们现在是纯洁的兄妹关系,我对她的关心是纯洁的哥哥对妹妹的关心。”
李凯道:“你想不纯洁也不行了。我看唐馨现在有喜欢的人了。”
程辉孟繁星同声惊问:“谁?”
李凯用下巴指了指傅青纶床位的方向:“今天下晚自习,我看见唐馨找他说话。这会儿还没有回来,多半儿……”
外面传来脚步声,他下半截话咽了回去。傅青纶推门而入。孟繁星仔细观察,见他和往常一样,仍然是一副冷淡自矜的样子,也不知道李凯说的有几分真实。
一时间,大家默然无声,各自洗漱。
程辉动作最快,已经开始脱衣服。裤子刚脱到一半,忽然听到走廊外边传来一阵喧哗,转眼间门上传来一声短促的敲门声。还没有反应过来,门已经被推开了,一身白衣的林之若拉着唐馨,旋风一样卷了进来。
9. 暗恨明嗔知为谁
程辉怪叫一声,噌的一下钻到被子里,只露出一个头,叫道:“林之若,你什么意思?要参观裸男,也要事先预约买票啊。”
林之若不理他,拉着唐馨,径直走到傅青纶面前,冷冷的道:“傅青纶,唐馨找你商量中秋晚会的事情,你为什么把她弄哭了?”
此言一出,男生除了傅青纶,都啊的一声,把目光转向唐馨,明亮的日光灯下,果然见唐馨眼睛红肿,泪水虽干,痕迹犹在。
程辉抱着被子坐起来打抱不平:“傅青纶你这就不潇洒了。男生就应该让着女生,无论为了什么原因,把人家弄哭了,都是你的不对。”
傅青纶迟疑的看着唐馨,有点惊讶,过了一会儿,才倔强的说:“她为什么哭,我怎么知道?”
林之若道:“她是因为你才哭的,我要你向她道歉。”
“出不出节目是我的自由,我又没做错,凭什么道歉?” 傅青纶语气很坚决。
林之若亢声道:“你不知道自己错了什么,好,我告诉你。第一,你身为班长,协助唐馨搞中秋晚会是你的职责所在。你不积极配合,就是渎职,辜负了老师的期望,全班同学的信任。第二,你身受国家社会人民父母老师的教育培养多年,却没有与人相处的基本礼貌和教养,纵然你科科满分,考上清华北大,也是你父母老师的耻辱!第三,你的态度,已经打击了唐馨同学的自尊心,自信心,挫伤了她对友谊的乐观,对人性的希望,对生活的热爱,对他人的关怀,对她造成了无可估量的心理损失。只让你道歉,那是唐馨同学的宽容大度。”
话音刚落,程辉已经鼓掌喝彩:“说得好!条理分明,出口成章,林之若,我啥时候收了你这个徒弟?”他忘了手还抓着被子,这一下,被子滑落,露出了胸膛。见唐馨害羞得转过身去,才醒悟过来,连忙又抓起来。
傅青纶气的身子发抖,一句话也说不来。最后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林之若,别以为你成绩好,老师宠爱你,就可以任性胡来,仗势欺人。”
林之若微笑:“对同学没有礼貌,出口轻蔑,才是任性胡来。身在其位,不谋其政,才是仗势欺人。我指出你的错误,让你有机会补救,是在帮助你成长,教育你成才。”
这句话仿佛一柄大锤,砸在傅青纶的胸口,他瞬时脸色苍白,盯着林之若的目光里,仿佛燃烧着火焰。
唐馨看得有点害怕,偷偷拉着林之若的手,在她耳边道:“咱们是不是有点过分了?他,他好像不对劲。”
林之若也觉得傅青纶的反应有些过于激烈。事实上,开学以来,傅青纶对她的态度就很奇异,不像仅仅是嫉妒那么简单。她已经疑惑很久了。
“傅青纶,今天我们干脆把话挑明了。你好象对唐馨和我特别有意见。请问我们什么时候得罪过你?你坦白说出来,如果的确是我们错了,我们可以道歉。但是你今天这样对唐馨,也一定要道歉。”
傅青纶倒退一步,眼睛里的火光几乎要冒出来:“你,你居然不记得了?”
看来真的是得罪过他。林之若苦苦思索,又望向唐馨。唐馨也是满脸疑惑,摇了摇头。林之若坦诚地道:“我们的确不记得得罪过你,也许是一个误会,怎么回事,你说吧。”
“误会?”傅青纶声音都嘶哑了:“你欺负人,从来都不觉得自己不对吧?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样,只顾自己快意,动不动就打抱不平,根本不管别人的感受,甚至都不记得被欺负的人。”
林之若双手一摆,表示不解。
“可是我记得。初一下半年,我跟着父亲转学到四中。不到半个月,就是你,害得我被学校开除了。”
林之若啊的一声,指着傅青纶:“你,你是那个进女生厕所的男生?”
除了方为信,其他人也都诧异的盯着傅青纶。这件事曾经轰动校园,身为四中的学生,他们都有一点印象,只不过没有见过这个肇事者罢了。
傅青纶恨恨地道:“我初来乍到,不熟悉地形,是被几个男生骗进去的。他们把写了字的纸盖在原来的标志上,我没有细看,就进去了。里面女生一尖叫,我知道上当,就往出跑。本来她们也没有看清楚我,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你在外面,离厕所挺远,又没吓着你,关你什么事,竟然从厕所一直追到操场。我跟你争论,你却振振有词,说,及时纠正一个小错误,可以避免将来一个大错误。你费尽力气抓住我,就是给我一个机会,是在帮助我成长,教育我成才。我说不过你,又没有证人。那些戏弄我的男生,看到事情闹大了,就悄悄把纸拿掉了,死不承认,弄得我有口难辩。结果事情闹到了教务处,我被学校勒令退学了。”
林之若道:“你那时候好像不是叫这个名字?”
傅青纶道:“当然不是。过了好些天,我天天去找,那几个男生才说了实话,四中也给我撤销了处分。可是这种事,闹开来容易,澄清起来难,我已经臭名远扬,只好改了名字,转到五中去了。”
林之若道:“这样说起来,的确是我冤枉了你。虽然我不是有意的,也连累你受了很多委屈。我的确应该给你道歉。”她上前一步,对着傅青纶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
傅青纶想不到她说做就做,没有躲开,涩涩的道:“既然你知道你做错了,为什么每次见到我都没有反应,还装作不认识我?”
林之若诧异的道:“我的确是没有认出你啊。那次追你,我印象中就是一个瘦瘦小小的男生,好像只有这么高吧,”
她用手平齐自己胸前比划了一个高度,想了想觉得还要低些,就又往下按了按,一直到腰部才停止,程辉忍不住笑出声来,傅青纶本来苍白的脸,涨得通红。
“也就这样子吧,又特别瘦弱,开始我还以为附近谁家的小孩呢,不然也不会被我追上,还一只手就拎了起来。”
程辉暴笑,其他人也忍俊不禁,傅青纶脸更红,插口道:“行了,不用形容了。”
“后来竞赛的时候见到你,你已经长了这么多,”林之若把手从一米左右高度,一直拉到傅青纶的眉际,“我得仰视才见,又改了名字,我怎么认得出来?”
傅青纶生性心高气傲,其实他最耿耿于怀的,还是林之若对他的视而不见,遇而不识的轻视。当初冤枉他的那几个男生,一来已经承认了错误,二来成绩平平,并无出色之处,对他们傅青纶或多或少有一种俯视的优越感,反而很容易就原谅了他们。而林之若无论道德上还是成绩上,都和他在同一水平线上,甚至更高,虽然在五中他独领风骚,但是校际的竞赛,交流,时刻提醒他林之若的存在。一个他时刻想要超越人,一个曾经带给他无限耻辱的人,却根本不记得他,不理会他,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一样,那才是骄傲的傅青纶最无法忍受的。
沉迷于自己的恨意,傅青纶没有想到,原来其中的原因,竟然是自己外貌上的巨大改变。迅速成长的少年,很少意识到自己身体究竟产生了多大的变化。想到自己就因为这样一个可笑的原因,白白恨了她好几年,傅青纶一时茫然若失。
林之若道:“现在我歉也道了,误会也澄清了,该轮到你了吧。是我得罪了你,唐馨是无辜的。你今天那样对他,怎么也得道个歉吧?”
傅青纶嘴唇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林之若低头对唐馨耳语道:“这个男生外面虽好,但是心眼很小,你真的喜欢他?”唐馨咬着下嘴唇,目光似悲似喜,一直落在傅青纶身上。
林之若叹了口气,对傅青纶道:“道歉不一定是用嘴说的,用行动表示也可以。如果你真的有心表示歉意,那么这个中秋晚会的准备工作,你就全权听从唐馨的指挥。作为弥补,她让你搬桌子,你不能搬椅子。她让你拿麦克,你不能碰CD,怎么样?”
傅青纶微不可见的点了一下头。
林之若一笑,拉着唐馨就走。
孟繁星突然出声:“你们去哪里?”
林之若一怔,看看了表,想不到已经耽搁了这么久,过了十点,宿舍门已经锁上了。想了一想,道:“我可以去叫楼长开门。”
孟繁星道:“他要是问你们为什么在这里,你怎么解释?”
林之若有点为难。她们是趁着大家打水洗漱那一阵忙乱劲儿溜进来的,原以为突然袭击,几句话震住了傅青纶,逼他道了歉就回去,还赶得及。谁知道扯出往事,就没有注意时间。侧耳听听外面,楼道里面已经静了下来,这个时候再去叫楼长,的确是有点说不清楚。一时间进退两难。
程辉道:“我们这里还有三张空床,不如我们牺牲一下名节,分给你们两床被子,你们就睡这儿吧。”
方为信随声附和,傅青纶虽然没有表示欢迎,倒也没有露出不虞之色。
林之若看了看唐馨,唐馨也望着她,两个人都很犹豫。
程辉道:“要是你还不放心,最多这样了,我们都不睡,陪着你们聊天一直到天亮。反正明天是周末,睡多久都没有关系。”
这个主意有点疯狂。但是他们都正在一个疯狂的年龄,又是在异性面前,闻言都兴奋起来。见林唐二人点了头,方为信从上铺跳下来,拿了一个被子,铺在空着的一张下铺,李凯找出一些瓜子汽水,孟繁星把自己的台灯移过来,关了大灯,用枕巾把门上面的小窗子掩住,以免引人注目。傅青纶也端出了他的保温杯。几个人分坐在连着的两张下铺上,灯光昏暗,在他们年少的脸庞上投下暗影,每个人都朦朦胧胧的。
10. 共君此夜须沉醉
林之若靠着墙坐在里侧,笑吟吟的道:“既然拚着不睡,不如我们干脆也弄个小小的晚会,也算是为中秋的联欢会练兵。你们每人有什么特长,都不许藏私,将来听听,相互揭发也行,每个人都得表演。就从傅青纶开始。”
傅青纶大大方方地说:“唐馨不是已经说过了么,我会弹古筝。可是我的古筝在家里呢。再说,这深更半夜的,我也不能弹啊。”
林之若道:“不行,不能第一个就推托。唐馨,你来罚他。”
唐馨想了一下,轻轻道:“你既然会古筝,自然会唱歌。不如你唱一支歌吧?轻声点,不会惊动别人的。”
傅青纶很听话,想了一会儿,低声唱了一支“你的样子”。
我听到传来的谁的声音像那梦里呜咽中的小河我看到远去的谁的步伐遮住告别时哀伤的眼神不明白的是为何你情愿让风尘刻画你的样子就像早已忘情的世界曾经拥有你的名字我的声音那悲歌总会在梦中清醒诉说一点哀伤过的往事那看似漫不在乎转过身的是风干的泪眼后萧瑟的影子不明白的是为何人世间总不能溶解你的样子是否来迟了明日的渊源早谢了你的笑容我的心情……
他的声色很好,浑厚低沉,把这首歌唱的婉转悲怆。深夜,人本来就特别容易感伤,他一曲唱罢,大家都有点异样的感觉。唐馨头靠在林之若的肩膀上,目光深深地望着傅青纶,仿佛已经痴了。林之若右手轻轻拂过唐馨垂在她胸前的头发,目光则穿过房间,落在不知名的远方。程辉少有的安静肃穆,方为信张着嘴,忘了磕手里的瓜子。孟繁星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倒是傅青纶惊醒了大家。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林之若和倚在她身旁的唐馨,道:“给我出题的人,自己也得做点表示吧。”
唐馨直起身来,道:“我也唱一个吧。”她唱的是许茹芸的“美梦成真”,听到这个名字,林之若冲着她微微一笑。
我能感觉我像只麋鹿奔驰思念的深夜停在你心岸啜饮失眠的湖水苦苦想你习惯不睡为躲开寂寞的狩猎我的感觉像小说忽然写到结局那一页我不愿承认缘份已肠思枯竭逼迫自己时光倒回要美梦永远远离心碎我抱着你我吻着你我笑着流泪我不懂回忆能如此真切你又在我的眼眶决堤淹水爱不是离别可以抹灭我除了你我除了疯我没有后悔我一哭全世界为我落泪在冷得没有你的孤绝我闭上双眼用泪去感觉你的包围
唐馨唱得特别投入。暗淡的灯光下,她的肌肤闪着晶莹的光彩,像一个美丽轻柔的梦。
过了许久,林之若轻轻叹了口气:“‘我一哭全世界为我落泪’,那是什么感觉?我怎么常常觉得,我一哭,全世界都在我背后偷笑。”
大家都笑了。程辉道:“你下次什么时候哭?告诉我一声,我帮你落泪。”
唐馨神往的道:“那是爱的感觉。那是当你有一个人,全心全意地珍惜你,把你当成他的整个世界,陪你笑,陪你悲,珍惜你的每一个眼神,心痛你的每一滴泪水,你才会知道,原来你是世界的中心,你无比的珍贵。”
程辉心中佩服,嘴上却故意说:“说得蛮浪漫的,好象你有经验似的。”
唐馨道:“我没有经验。不过,如果我喜欢上一个人,我一定会这样待他。就算全世界都远离,只要在他身边,我也觉得甜蜜。”
林之若笑道:“听到没有,山无陵江水为竭,也不过如此吧。你们几位还不赶快争取?”她有意看着傅青纶。傅青纶是个很敏感的男孩,其实也觉察到了唐馨对他的好感,只不过自己心意未定,又为林之若的缘故,故作冷漠罢了。这时候在林之若的注视下,不禁低下头去。
林之若心里好笑,转过目光来,却正好对上孟繁星深深的凝视,不禁心中一震。那目光温柔而坚定,仿佛在说“我也会这样待你的”。怎么会有这样的幻觉?难道这暗淡的灯光,感伤的情歌,真的能诱惑出人心底最深处的妄想?自己怎么可以用这样阴暗的心思,去亵渎那个宁静温和有如春日,明朗皎洁仿佛秋月的男孩?
孟繁星觉得林之若那一眼,似乎已经看破了自己深深隐藏的心事,为了掩饰自己的惊慌,道:“唐馨说得真好。那我也唱一首歌吧,祝大家都找到自己心中的最爱。”他看了一眼林之若,见她也正望着自己,微微一笑,右手在左腕上轻轻打着拍子,唱了一首梁朝伟的“一天一点爱恋”:如果有一天世界已改变当沧海都已成桑田你还会不会在我的身边陪着我渡过长夜如果有一天时光都走远岁月改变青春的脸你还会不会在我的身边细数昨日的缠绵……
接下来,程辉,李凯也都唱了歌。方为信不肯唱,被大家逼着在地上转了三圈学狗叫。林之若也不会唱歌,就讲了个笑话。
虽然说好了一夜不睡,然而大家习惯了规律作息,渐渐的都熬不住了,方为信第一个爬回床上。孟繁星不知道睡了多久,突然醒来,见台灯依然亮着,林之若靠着墙,唐馨伏在她腿上,傅青纶趴在床沿,李凯不知何时钻回了自己的床上,程辉靠在他的身边,手里还紧紧扯着他的被子,都睡得正香。他站起身,拿过自己床上的被子,轻手轻脚的给空床上的三个人盖上。
被子还没有接触到林之若,她忽然睁开了眼睛。孟繁星心想这警觉性还真高,有点尴尬,喃喃的道:“我怕你们着凉……”
林之若嘘了一声,指指沉睡的唐傅二人,自己却动手,缓慢的把唐馨的上身从自己腿上抬起,放到孟繁星递过来的一个枕头上,看着她和傅青纶并头而睡的姿态,促狭的无声一笑。伸个懒腰,下了床,却一个踉跄,几乎跌到,原来腿已经被唐馨压得麻木了。孟繁星赶紧过来扶住她。
这时两个人已经在台灯的直射范围之外,透过灯罩泄露出来的一点晕黄的色彩,照得两个人的面庞恍惚迷离。林之若忽然觉得自己并非真的醒了,而是徜徉在一个梦里。不然,为什么想要抬脚,腿却不听使唤,不想要动手,而手却自己伸出去,竟然一直伸到孟繁星的脸上,轻轻抚摸着他的下巴,他的脸颊,他的鼻子,他的眼睛?这样肆无忌惮的动作,这样美妙快乐的触感,是只有梦里才会有吧。
孟繁星大脑一片空白,竟然就呆立在那里,任她抚摸。直到她的手覆上他的眼睛,才猛然惊醒,下意识的后退。林之若似乎很不满意他的脸庞脱离了自己的右手,竟然蹒跚着跟了过来,到底脚步不稳,孟繁星还没有决定要不要去扶,她已经直直跌了下来,把他压倒在程辉的床上,晶莹的面孔,离他只有寸许。孟繁星紧张的等待着她下一步的行动,却久久不见动弹。仔细看去,却见她双眼紧闭,呼吸微细悠长,却原来已经又睡着了。
孟繁星松了口气,却又不由得微微失落。他把林之若轻轻从自己身上翻转到床上,拿了程辉的被子给她盖上。站在床头,俯视着她熟睡的样子,炯异平时,薄薄的嘴唇微微张开,傻乎乎的,可爱极了。孟繁星忍不住伸出手去,想碰触一下她的脸庞。忽然想起她刚才的行动,脸上一烫,赶紧把手缩回来。回到自己的床上,找了一件长外套盖了,听着满屋的呼吸声,想着刚才的事情,一忽心神荡漾,一忽又觉得好笑,辗转反侧,竟然再也无法入睡。
天亮之后,林之若和唐馨从容离去。孟繁星偷眼观察,林之若神色自若,似乎根本不记得昨晚的事。也许,她当时根本就没有清醒,孟繁星有点恼怒,又有点安心。恼怒自己就这样被她轻薄了去,安心至少以后可以正常的面对她,不用尴尬。
经过这一宵的相聚,七个人无形中亲近很多。几个男生都热情的帮助唐馨筹备中秋晚会,傅青纶更是一改以往清高自许的风格,显得平易近人了很多,偶尔竟然也会应和林之若和程辉的玩笑。
中秋晚会由傅青纶和唐馨主持,开得很成功。傅青纶并没有弹他的古筝,反而听从了林之若半开玩笑的提议,和唐馨合唱了一首“天下有情人”,把晚会的气氛推上了高潮。两个人男的玉树临风,女的玉立亭亭,简直是说不出的般配。因为这一首歌,班里都把他们看成一对,尤其是男生们,总是拿唐馨和傅青纶开玩笑。傅青纶虽然反驳,但是言辞神色,都不像以往一样冷淡疏离,生人勿近,大家更是一致认为,是爱情的春风融化了他的万古寒冰。
11. 春风悠扬欲来时
晚会之后,林之若打趣唐馨:“你真是进展神速啊,同床共枕,情歌对唱,暧昧到极点了。那什么声东击西,笑里藏刀,步步为营什么的现在都用不上了。要不然咱们乘胜追击,直接上屋抽梯,关门打狗,把他拿下?”
唐馨推了她一下:“还说呢?你净出破主意,什么打草惊蛇,敲山震虎,害得人家好尴尬。以后我再也不听你乱说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顺其自然。”
林之若做出失意的样子:“感情你饺子下锅了,开始赶厨师了。好,我观棋不语还不行吗。”
然而唐馨和傅青纶这一暧昧,竟然就暧昧了大半年。冬去春来,在林之若的有力配合下,两个人共同组织班级活动,共同出去游玩,一起吃过饭,坐过车,出过板报,打过雪仗,看过春花,却依然只是暧昧着,傅青纶没有表白,唐馨自然有着女孩的矜持。
唐馨开始的时候还乐在其中,渐渐的却开始有些不安,自习的时候总是走神。
林之若自然知道她的心思飞到什么地方去了,拿一卷纸敲敲她的头:“哎,醒醒,车到站了。”
唐馨抬起头,看到她抱着一堆作文本,正冲着自己诡异的笑,白了她一眼,低下头继续研究手中的数学题。
林之若俯身在她耳边道:“这期作文题目老套了点,是‘我的理想’,不过某人的理想,也许很值得一看噢。”
唐馨醒悟过来,抢过她手中的卷着的那本一看,果然首页上正是无比熟悉的“傅青纶”三个字,铁钩银划,力透纸背。她顾不得林之若的嘲笑,马上翻开,一目十行读了起来。林之若在旁边笑吟吟看着,等她抬起头来,马上问道:“怎么样?”
唐馨道:“他想做一个建筑设计师,在地球上留下文明和思想的印记。”
林之若笑道:“很伟大嘛。不过做设计,要画图纸,你美术很好,可以做一个出色的贤内助。”
唐馨秀脸飞红:“你胡说什么?”
林之若道:“老师说这一次作文,让同学们互相评改。傅青纶那个,我就交给你了。”
唐馨却不肯:“那不好,显得我多关心他似的。”
林之若道:“你本来就关心他么。哦,我知道了,还在隔岸观火,欲擒故纵。那,给你这个,你哥程辉写的,很有意思噢,我已经先睹为快了。你慢慢看,我要去给其他人发了。”
程辉高一上学期末考进了快班,只是他和小龙女的友谊未免无疾而终,他倒也并不怎么伤心,依然每天嘻嘻哈哈的管唐馨叫妹妹,和林之若开玩笑。
唐馨看到开头的几行,几乎笑出声来。程辉的题目叫:“我的胡萝卜理想”,开篇写道:“我认为人生就像是驴在拉磨,转过来,转过去。为什么要拉,为什么要转,驴并不知道,也不关心。它所以不停的走,其实只是为了追逐拴在它鼻子前面的那根胡萝卜。这根胡萝卜,它看得到,却永远够不着,然而诱惑着它,忘却疲劳和辛苦。这根胡萝卜,---也可能是一束麦穗,一颗白菜,这并不重要,---人们常常美其名曰理想。理想是远大还是庸俗,是高尚还是自私,有什么关系呢?我们需要的不过是一个诱惑,赋予我们的生活一个目的。胡萝卜枯萎了,便换上麦穗。麦穗散落了,便挂上白菜。今天追求金榜题名,明天向往洞房花烛……”
当老师征求优秀的作文的时候,唐馨把程辉的这一段念了出来,全班都忍俊不禁。连老师都摇头笑道:“这位同学真是有点偏才。”又敛容警告道:“高考的时候不能这么写,一定要取材积极,求稳之后才能求新。”
从此程辉的胡萝卜成了班里的经典。大家说起向往的学校,心仪的女孩,都会意的以我的胡萝卜来代指。
另一篇受到老师赞许的范文,是李碧荷评改的林之若的大作。她的题目倒是老老实实叫做“我的理想”,其中写道:我生而有许许多多的困惑。我不知道为什么光有色彩,而水有深度;我不知道星空之外是否还有星空,而时间应不应该也有尽头;我不知道质能如何转化,电子如何超越时空沟通;我不知道混沌如何产生秩序,而秩序究竟有多依赖结构;我不知道血液为何奔流,灵魂可有居处;我不知道生命自何而来,又将去到何处;我不知道生前我是什么,死后我又如何;我不知道是否该相信传说,又该当如何把历史解读;我不知道自由意志是否只是一个口号,社会是否真地在进步;我不知道欲望是否只是假象,生命本是虚无;我不知道成功的意义,我无法解释失败的痛苦;我不知道是否每一个问题都有答案,是否智慧终究能够阐释最终和最初;……
李碧荷念了几句,唐馨已经知道是林之若的手笔,在她耳边低声道:“你写十万个为什么呢?”
林之若微笑道:“不,我在阐述胡萝卜之外的世界。我和程辉不一样,是个不甘心一生追逐胡萝卜的人。”
唐馨想了想,道:“那我呢?”
林之若道:“你是那个还不知道胡萝卜其实就是胡萝卜的人。”
唐馨道:“那你觉得哪种最好?”
林之若道:“程辉最快乐,我最清醒,而你最幸福。”
过了一会儿,唐馨又悄悄问:“那傅青纶呢,他是哪种人?”
林之若道:“他是一个专心追逐着前面的金色麦穗,却不知道那其实就是一根胡萝卜,更不知道自己根本也是一根胡萝卜的人。”
唐馨还想说什么,林之若扯扯她的衣角:“stop,我舌头都打卷了。”
唐馨掩口而笑。
短短两年之后,唐馨回想起此刻的少女情怀,清纯天真的欢喜,不知道是该后悔还是庆幸,自己终于吃到了自己的那根胡萝卜呢?
唐馨身为快班第一美女,自然赢得了不少男生的仰慕。同年级普通班里有一个外号叫“钉子”的男生,也看中了唐馨,忽然写信来要和她做朋友。不知道为什么,大部分中学校园里,都有一些黑社会组织的雏形。那些不爱学习,喜欢打仗闹事的男生,带着青春的叛逆和桀骜不驯,以及对蛊惑仔上海滩的崇拜和模仿,在校园里形成了另一种势力,常常会因为一丁点的小事动拳脚乃至械斗,尤其是为了追漂亮女生,相互之间争风吃醋大打出手那是常事。林之若戏称这些人为“荷尔蒙动物”,认为他们纯粹是青春期激素分泌过旺。钉子就是高一年级中最出风头的一个,他本人倒是长得高而秀气,光看外貌,还以为是一个乖乖男孩。据说他有一点社会背景,很多事情上很吃得开,因而有不少男生追随,还有不少女生青睐。唐馨本来倒也不怎么讨厌他,她心中已经有了傅青纶,自然是婉言拒绝了。
周六晚上没有晚自习。天气好的时候,林之若很喜欢在傍晚出去,到江边散步,唐馨一般都会陪着她。这天唐馨回家了,林之若自己一个人没有顾忌,便越走越远,天已经黑透了,还不想回宿舍,干脆绕着学校所在的小区转了一个大圈,看宿舍快关门了,才抄近路往回赶。
宿舍区在校园的东面,前后都后树林掩映,晚上黑漆漆的,是情侣的天堂,也是男生们武力解决问题的场所。林之若走在树林旁边的甬路上,突然听到树林里传来一阵沉闷的踢打肉体的声音,还夹杂着低沉的斥骂,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平时她和唐馨在一起,碰到这种女士不宜的情况,唐馨都拉着她远远避开,顶多在背后偷偷评论一下。今天唐馨不在身边,林之若觉得自由了很多,不由得动了好奇心,想要看看传说中的场面究竟是怎样的,于是放轻脚步,分枝拂叶,沿着声音寻去。
淡淡的月光下,只见一块略为开阔的空地上,两个男生正在踢一个抱着头滚在地上的人影。听他们的秽骂,似乎这个人有眼不识泰山,居然敢抢他们老大中意的人。见只是小规模的争风吃醋,林之若略略失望,正准备转身离去,地上那人被踢得头部转向她。林之若视力甚好,透过那个男生紧紧护住头部的双手和肘部,看到了他的一部分面庞,不禁大吃一惊,不及细想,已经跳了出去,大喝一声“住手”。
那两个打人的男生听见有人,吓了一跳,待发现是一个女生,不屑的道:“这不是女生的事,走开。”
林之若不理他们,分开他们,扶起地上的人,冷冷的道:“你们为什么打人?”
那男生道:“关你什么事?要不是看你是女生,小心我连你一起收拾。”
林之若逼视着其中一个个子较高的男生,道:“你就是钉子,是不是?”见那男生先是惊讶,又有点自傲的笑了笑,接着道:“你打这个人,是为了唐馨,是不是?”
钉子收敛了笑容,道:“你怎么知道?你是……”他这时候才仔细端详了一下林之若,“你是那个总和唐馨在一起的女生。”
林之若道:“不错。你敢打唐馨的心上人,我要替唐馨教训你。”
钉子和同伴彼此对视,似乎不明白林之若的意思。等到他们明白过来,已经两个人都脸朝下被摔倒在地上。
林之若自从上次被歹徒凌辱,胸中早就憋着一股怒火,一直没有机会发泄。这次发硎试剑,居然一击成功,很是得意,负手看着两个人窜跳起来,待他们站稳,手向他们眼前一晃,伸脚一扫,两个人再次扑倒。
这次摔得更为狼狈。钉子和同伴站起来,再也顾不得对方是个女生,恶狠狠向她扑来。林之若微微一笑,上身一侧闪过,伸脚在钉子的小腿上一踹,又把他踢倒了。另外一个男生则被她照着小腹踢了一脚,噔噔噔倒退出去撞到一棵树上。如此几次三番,看两个人也被戏弄的够了,才住了手,直视着两个男生似乎想要吞了她目光,笑道:“你们把傅青纶打成那样,我这还是便宜你们了。你们走吧,以后要是再碰和唐馨有关系的人,我就到你们班里,当着所有的同学教训你们。”
钉子犹豫了一下,想要撂下几句狠话,但对方是一个笑吟吟的清秀瘦弱的女孩子,只觉得怎么说都不合适,只是狠狠盯了她一眼,和同伴走了。
林之若转向扶着树干站着的傅青纶,见他身上沾满了草泥,衣服也扯破了一块,夜色里也看不清究竟受了多重的伤,但依然腰杆挺的笔直,一脸矜持,不由得暗笑,走上前去,关切地问:“你没事吧,要不要去看医生?”
傅青纶不回答,过了半晌,才道:“程辉说你学过空手道,竟然是真的。”
林之若笑道:“是啊,我怕找不到男朋友,所以苦练功夫,看看能不能有机会美女救英雄。”
傅青纶想到程辉不经意间泄漏的林之若学功夫的真正原因,不敢继续这个话题,苦笑道:“怎么从小到大,我每次丢脸,都能被你碰上?”
林之若知道他指初中时的厕所事件,笑道:“上次是我对不起你,这次算上天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
傅青纶道:“其实我和唐馨什么事都没有,都是你和程辉他们总开玩笑,害得我现在受这种无妄之灾。”
林之若道:“祸兮福之所伏,或者你就因为这件事,赢得了美人的芳心也不一定。”
傅青纶恼怒的道:“你还说。”迈步往出走,却突然蹲下去,捧住肚子。
林之若看他眉头紧皱,知道他虽然嘴上要强,其实疼得厉害,怕他留下暗伤,走上去扶住他,坚持要他去诊所看看。
傅青纶甩开林之若的手,自己扶着树慢慢站起来,走出了树林,却没有注意,几乎被甬路边的石块绊倒。
林之若又好气又好笑,赶上来,再次扶住他,不由分说,向学校附近的一个诊所走去。傅青纶挣了一下,没有挣开,也就顺从了。医生在一中附近行医,对这种事情已经见怪不怪,检查了一下,说只是外伤,开了点化淤消肿的药,就把他们打发出来了。
林之若要送傅青纶回去,他别扭着不肯。她察言观色,知道他怕被宿舍的人嘲笑,加上宿舍早已关门,要说服看门的老大爷开门着实不易,只好顺了他的意思,陪他回家。最后一班公共汽车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傅青纶和林之若孤零零的坐在最后一排,默默的都不说话。路旁的街灯一盏盏掠过,照得车厢内忽明忽暗。林之若为了打破沉默,没话找话:“明天唐馨知道了这件事,还不知道多心疼呢。”
傅青纶怒道:“不许你告诉唐馨。不许告诉任何人。”
林之若道:“好,好,你别生气,我不告诉任何人,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傅青纶默然,过了一会儿,突然道:“那个钉子会不会找你麻烦?听说这些人一旦惹上了,就没完没了。”
林之若道:“你放心,一般情况下也许会,但是像钉子这样的人,最爱面子,被一个女生打了的事情,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吞,我不找他,他已经谢天谢地了。”她自嘲的一笑:“当女生也是有很多好处的。”
傅青纶父母都在外地,他跟着爷爷奶奶住在一栋很老很旧的楼里,楼道又窄又陡,灯十盏倒有九盏是坏的。林之若怕他再跌倒,一直扶着他上了楼,傅青纶出乎意料的没有反对。到了他家门外,林之若道:“你好好休息,明天是周日,没有课。等周一,估计你也好得差不多了,应该看不出来了。”
黑暗中看不清傅青纶的脸色,林之若站了一会儿,见他不动,转身就要下楼。傅青纶忽然摸索着握住她的手,林之若诧异的回过身来,他却不出声。两个人面对面在黑暗中站了半晌,林之若想把手抽开,傅青纶却更紧地握住,低低的说:“谢谢你。”
林之若勉强笑道:“你不用谢我,我也是为了唐馨。”
傅青纶低沉的声音,隐隐透出一丝狼狈:“我们之间,可不可以不说唐馨?”
她顺从的道:“好,不说。”却又忍不住轻笑了一下。
傅青纶听出她的戏谑之意,过了一会儿,闷闷的问:“林之若,你是不是很看不起我?”
林之若忍住笑,道:“是。你说出这样的话,便是不相信自己。你明明方方面面都很优秀,却不相信自己,我的确看不起你。”
傅青纶条件反射一般松开手,涩声道:“我懂了。你走吧。”
林之若不顾黑暗,快步走下楼去。傅青纶背靠着门站在黑暗里,久久不动。
12. 惜花且趁红满枝
虽然大家都热衷于谈论傅青纶和唐馨的暧昧,孟繁星私下里却认为,相比于唐馨,林之若的一举一动,更能主宰傅青纶的悲喜。虽然名义上,林之若是傅青纶学习上的目标和对手。但是关注一个人时间长了,难免变成一种习惯,久而久之,谁还记得最初的动机和原因呢?
傅青纶不但想要在成绩上超越林之若,在其他的方面,也不肯让她专美于前。比如,林之若有一段时间迷上了诗经,傅青纶便马上去买了一本楚辞。林之若研读黑格尔,傅青纶便转向罗素。林之若为量子理论苦恼,傅青纶便开始谈论相对论。林之若桌上摊着萨缪尔森的经济学,傅青纶便悄悄弄出一本凯恩斯。林之若涉猎人格理论,傅青纶便浏览心理分析。甚至当看到林之若热心于给同学们讲解习题,本来略显孤高的傅青纶都开始主动参与身边关于学习上的讨论,让离他比较近的几个人,包括孟繁星,获益匪浅。
孟繁星觉得,其实傅青纶这样做,本身已经落了下风。林之若博览群书,是因为旺盛的求知欲,是游刃有余优游自在的享受。而傅青纶涉猎百科,却纯粹是为了和林之若一较高下,以至于不得不在学习上付出额外的时间和精力。可是,他也不得不佩服,傅青纶的智力和精力都是自己望尘莫及的。林之若就像是一块磨刀石,把傅青纶磨砺的精光闪烁,锋利无伦。用程辉的话说,傅青纶这小子,本来就是个人才,现在快变成天才了。
高一下学期,学校组织了一系列学科竞赛,意在为全省乃至全国的竞赛选拔人才。林之若各科都是第一名,唯独到了最后一科的物理,以数分之差,落在了傅青纶后面。学校的规定,单科竞赛第一名奖励二百元,第二名五十元,第三名三十元。见傅青纶拿了奖励,程辉等几个人便起哄要他请客,簇拥着他去吃冷饮。傅青纶虽然竭力表示漫不在乎,但喜悦几乎从每一个毛孔里洋溢出来,很痛快地答应了大家。
刚进店门,便看到唐馨和林之若坐在靠近服务台的座位上,每人捧着一杯冷饮,有说有笑。程辉做了一个手势,大家便都不言语,小心穿过来往的人群,靠近林唐二人。只听唐馨在问林之若:“你真的没有不高兴?要不这一顿我请?”
林之若笑道:“你还要问多少次?五十块虽然不多,请你喝几次冷饮还是足够的。”
唐馨道:“可是,我知道你一向很好胜的。再说,以前你好像还没有被人超过呢。”
林之若道:“我是很好胜,但是我也很清醒。以前没有,不等于以后没有。江城才有多大?就算我在一中第一,那全国呢,全世界呢?再说,这还只是学习上,别的方面呢?”她叹了口气:“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人比你聪明,比你强大,比你美貌,比你富有,如果发现有人比自己强就不高兴,我还不如一头撞死了呢。”
唐馨小心翼翼的道:“可是傅青纶……”
林之若笑:“好啦,好啦,就算不是因为你,我也不会迁怒他的。这么说吧,咱们一中出的天才越多,我越高兴。如果他傅青纶是爱因斯坦,我就给他当助手;如果他是华盛顿,我就为他奔走效劳。如果他是曹雪芹,我就给他铺纸磨墨,跪求他把红楼梦写完。”
程辉听到这番话,噗嗤一声笑出来。孟繁星偷偷看了一眼傅青纶,见他脸色阴晴不定。
林之若和唐馨见到他们,略为尴尬。林之若很快就恢复常态,大方的对傅青纶道:“也来庆祝?一起坐吧。”一指唐馨身边的座位。
傅青纶默默坐下。程辉李凯孟繁星也各自找了椅子坐下,点了冷饮。
程辉对林之若道:“现在竞赛都结束了,你也快成富婆了,不如找个机会,一起出去玩怎么样?这个周末是端午节,人人都出去踏青呢。”
林之若道:“好啊,不如我们去爬清风山。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现在山里的景色一定很好。我知道一个地方,不用买门票,也没有游人。”
程辉道:“好啊,你还真会省钱。不过,你得负责找几个女生,咱们得争取每个男生配备一个。”
大家都同意,结果到了周六,在女生楼前一集合,发现一共有八个人。程辉她们寝室除了方为信回家了,其余的都来了。程辉自己约了他的小龙女,正式介绍叫刘卿卿。林之若又叫上自己寝室的李碧荷,正好男女各半。
坐了半个小时的汽车,又在林之若的带领下走了二十分钟,几个人来到了清风山的脚下。这里已经不是清风山公园的范围,也没有供游人行走的石阶。林之若介绍说是清风山的一个支脉,风景比公园那边还好,只是偏僻了一点。
程辉摩拳擦掌:“不错,不错,这样子才算是爬山,从石阶上去那叫爬楼梯。”他提议八个人分成四组,从不同的路线走,看谁先到山顶。
林之若沉吟了一下,道:“可以。这段山势比较简单,向着高处走就是山顶,向低处走就是下山,还有一条山溪可以指路,应该不会迷路。不过,大家还是要特别小心,不要分散的太远。如果发生了意外,尽量向溪水的地方靠近,那里树比较少,容易被人发现。”
唐馨问:“我们怎么分组?”
程辉道:“自然是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刘卿卿归我,你归傅青纶。李凯你带李碧荷吧,林之若个子那么高,出了事你背不动她。再说,你们两个都戴眼镜,万一谁把眼镜摔碎了,还可以换着戴。”
大家都没有异议。林之若看看了手表,道:“好,现在是九点过十分,大家出发,每组的男生负责女生的安全。我的经验,快则两个小时,慢则三个小时,就可以到山顶。那里有一块像蘑菇的大石头,我们在那里会合。如果下午一点还有人没有到,已经到达的人就分一些下来沿着溪水找。”她向唐馨作了一个奇特的手势,就和孟繁星走进了左侧的树林。
和林之若分在一组,孟繁星心情分外愉悦,连脚步都特别轻快。他见林之若步履轻捷,毫不吃力的样子,忍不住问:“你以前常常爬山么?怎么好像对这里很熟悉?”
林之若笑道:“这山脚下原来是江城第二酿酒厂所在地。我妈妈曾经是那里的技术员。我小的时候,就跟着妈妈住在酒厂的宿舍里,常常跑来到山上玩。后来酒厂黄了,我们才搬到市区。不过我还是经常偷偷骑自行车来清风山,爬到山顶再回去。这附近一带的山头,我都爬遍了。”
孟繁星道:“你一个人?”
林之若道:“是啊,一个人才好,自由自在,没人管,没人说。”
孟繁星问:“你跑这么远,家里人放心么?”
林之若道:“他们不知道我上哪了啊。我妈总唠叨我,说我心野,一点都没有女孩的样子。她越唠叨,我越往外跑。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孟繁星笑道:“你真是淘气。”
林之若偏着头看他:“你小时候不淘气么?”
孟繁星道:“也淘气,不过没有你这么厉害。”
林之若道:“其实每个人都淘气,不过表达的方式不同。我妈一个同事的女儿特别乖巧,每次我妈一训我,就要拿她做榜样。后来有一天突然不说了,我很奇怪,就悄悄打听,原来那个女孩得了精神分裂,送进了精神病院。我估计是内心压抑的太厉害太长久,终于崩溃了。”
孟繁星道:“这山里林深草密,你一个人呆在这里,不害怕么?”
林之若道:“其实山里最安全的了,狮子老虎什么的,现在只有动物园里才有,我想遇也遇不到呢。反而是有人的地方才危险。我以前一直天不怕,地不怕,总觉得妈妈管束我是杞人忧天,封建遗毒。后来才发现,”她神情暗淡了一下,缓缓念道:“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
孟繁星不知道说什么好。好在林之若很快就开朗起来:“What can’t kill me makes me stronger. ”她伸手拉过旁边一棵野海棠的枝条,低头在白色的花朵上嗅了嗅:“清风山,我胡汉三又杀回来了。”
孟繁星看着她白色的背影,立在白色的花树下,风致楚楚,分明带着阳光的亮丽,却又让他感到莫名的怜惜和温柔的牵动。
太阳还没有到头顶,他们两个人已经到了山顶。林之若跳上那块蘑菇石,手搭凉棚向下看了半天,道:“他们还没有影子呢,看来我们是遥遥领先了。那边有块草地,我们去那里等他们。”
转过大石,孟繁星眼前一亮。只见一大片草丛,大概都有两尺来高的样子,中间星星点点的开着各色的野花。林之若拉着他走进草丛深处,选了一片特别葱郁茂密的,躺了下来,闭上眼睛长吸一口气,无比惬意的样子。孟繁星在她身边坐下,不由得感叹:“这里真美。我以前从来没有想到,清风山上还有这样的地方。”
林之若道:“这片草丛,我小的时候就有了。那时候我听多了人参娃娃的故事,每次看到样子特殊的草,就拿红头绳拴上,然后拿小刀去挖,希望能挖出一个带着红肚兜的小孩来。也不知道祸害了多少草,挖断了多少刀子,因为满身的泥土,被妈妈骂了多少次。”
孟繁星笑了,学着她的样子躺下来,闭上眼睛,感受阳光的抚摸,草叶的清香,觉得一切都这么美好。
过了不知道多久,忽然感觉异样,睁开眼,看见林之若正侧头看着自己,不由得脸上一热,道:“你看什么?”
林之若道:“我看你那么安静,以为你睡着了呢,正在欣赏美人春睡图呢。”
孟繁星更窘迫。林之若道:“你怎么这么容易害羞。要是程辉听见我这么说,不知道怎么自吹自擂呢。”
孟繁星道:“程辉他们怎么还不到?会不会出事了?”
林之若看看表:“还早,是我们上来的太快了。再说,程辉有美女陪伴,怎么舍得快走。傅青伦和唐馨也许有许多话要说,李凯做事本来就慢条斯理的,都快不了。”她似笑非笑的看着孟繁星:“你一路上走得那么快,是不是嫌我有碍观瞻啊?”
孟繁星呐呐地说不是。
林之若更好笑了。她平时在男生面前本来没有这么多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孟繁星脸红的样子,就特别想逗他。
孟繁星为了转移话题,决定牺牲弟兄:“林之若,你觉得唐馨和傅青伦,有可能么?”
林之若果然上当,收起了戏谑的笑容,道:“我也不知道。他们两个性格都比较矜持,没有天时地利人和,很难有突破吧。”
孟繁星道:“程辉本来也很喜欢唐馨。初三那次镁片试验你还记得吧?程辉说,他当时一看到唐馨的大眼睛,就什么都忘了,所以才失态的。可惜唐馨对他没有感觉。”
林之若笑道:“其实我觉得,程辉比傅青伦可爱多了。和程辉在一起,又开心又不会寂寞,那是多称职的一根胡萝卜啊,不过唐馨恰巧喜欢白菜。”
孟繁星故作不经意的道:“那你呢?你喜欢萝卜还是白菜?”
林之若想了想,道:“我都喜欢,不过我更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萝卜白菜看看就好,要是种到自己的院子里,就太麻烦了。”她侧头看着孟繁星,孟繁星以为她要反问自己,正在想怎么回答,不料她盯了半天,忽然一笑:“孟繁星,你知不知道,你很可爱?”
孟繁星心砰的一跳,道:“怎么?”
林之若道:“你们宿舍的人,傅青伦太矜持,跟他在一起比较累,比较紧张;程辉太活泼,虽然是个很好的玩伴,却不容易深入交流;李凯太沉闷,方为信太老实,只有你,恰到好处。和你在一起,特别放松,会不知不觉说很多心里话,那种感觉,就像,”她歪着头想了想,“对了,如沐春风。”
孟繁星觉得仿佛有一股细细的暖暖的小溪,正从一个小小的泉眼汩汩的溢出,渐渐淹没了心田,涨满了胸臆,让人想要欢呼,想要雀跃,想要生长,想要蔓延着覆盖全世界。
林之若仔细观察他,道:“咦,这次你怎么不害羞?”
孟繁星微笑着道:“为了要对得起你的赞美呀。”
林之若下一句话,却让他几乎跌一个跟头。她看着天空悠悠飘过的浮云,无限神往的说:“我妈妈要是有你这么温柔,该有多好。”
程辉和李凯两组陆续到了,傅青伦和唐馨却迟迟不见。大家忍耐不住,几乎已经要下去找了,他们才出现。原来唐馨扭了脚,傅青伦半拉半扶,才把她带上来。到了峰顶,唐馨的手仍然和傅青伦紧紧相握,脸色绯红,仿佛枝头上盛开的桃花。程辉见状,忍不住吹了一声口哨。傅青伦这才意识到,看了一眼林之若,赶紧松开了唐馨的手。
林之若上前检查了一下唐馨的脚,又微笑着在唐馨耳边低语了一阵,唐馨只是低头不语,最后林之若不知道说了什么,她又羞又恼,握起拳头欲捶,林之若闪身躲开,扬声叫傅青伦:“唐馨重色轻友,现在只要你不要我了。你快来扶她去吃饭吧。”
这时候李碧荷他们已经在大石头下铺了塑料布,摆上了带来的面包香肠汽水等食物,准备午餐。孟繁星见傅青伦居然并不反驳,默默上前扶着满面羞红的唐馨走过来,这才确信他和唐馨的确是真地在一起了。程辉早已经起哄,让傅青伦把唐馨抱过来。李凯却冷冷的看着傅青伦,神色很是恼怒,孟繁星心中一动,很久以来的疑心,更加确定了几分。
13. 痴情赢得长咨呀
清风山归来,林之若自然要追问唐馨究竟发生了什么,唐馨自己也有些疑惑,正要和她商量,不待她多问,便把那天的事讲了出来。
那天,傅青纶见唐馨被强行分配给了自己,似乎很不高兴,一路上都绷着脸,也不说话。
唐馨本来很兴奋,见到他这个样子,又恼又羞又委屈,便也作出冷淡的样子,甚至走的双腿又酸又痛,心里万分想要休息一会儿,嘴上也不肯出声示弱。
经过一段比较陡峭的断层,傅青纶爬上去之后,便回过身来,伸手接应唐馨。唐馨恼恨他的冷淡,不但不拉住他的手,反而身子特意向旁边闪了一下,表示拒绝。可是她本来就心不在焉,这样一动,身子便失去平衡,直滑了下去,跌在草丛里。
傅青纶一把没有拉住,吓了一跳,赶紧下来看视。唐馨脚腕扭伤,虽然不严重,却很疼痛,加上满腹委屈,眼泪便在眼眶里转来转去。她不愿意在傅青纶面前示弱,扭转了身子,用手护住伤处,不让他看。
傅青纶强行搬转她的身子,为她除下鞋袜,见脚踝已经红肿起来,一边柔声安慰,一边要了她的手帕,覆在她的脚腕处,用手轻轻按摩。
唐馨还在闹别扭,想要把脚挪开。可是傅青纶的掌握虽然温柔,却很牢固,她怎么也挣不脱,只觉得他的手掌所到之处,虽然隔着手帕,仍然分明的传来一片滚烫,又是疼痛,又是窘迫,眼泪终于一颗颗的滴了下来,洇湿了身旁的草地。
唐馨低着头伤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傅青纶的手已经从自己的脚上拿开,身边一片寂静,只有树上鸟儿婉转的鸣唱,远方风吹过枝叶的声音,应和着自己略带抽噎的呼吸声,仿佛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坐在山林中。难道那个傅青纶竟然扔下她一个人走了?唐馨开始害怕,忘记了怄气,抬头四顾。刚一抬头,朦胧泪眼就对上了近在咫尺一双墨黑深沉的眸子,吓得她几乎尖叫起来。
傅青纶几乎笑出声来。唐馨看清楚了是他,不由得恼羞成怒,问道:“你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离我这么近干什么?”
傅青纶并不回答,也不后退,只是深深注视着她,道:“你怎么这么爱哭?”
唐馨道:“谁爱哭了?人家还不是因为你……”话未说完,已经知道不妥,脸颊上飞起两朵红云,又低下头去。
傅青纶伸出手去,抬起她的脸庞,强迫她和自己对视:“我怎么了?”
唐馨被他的目光罩定,觉得自己三魂七魄,几乎都被吸进了那漆黑的眸子,情急之下,冲口而出:“你不理我。”
傅青纶嘴角动了一下,似乎想要微笑。唐馨盯着他的嘴角,心想如果他笑出来,自己干脆一头撞死在这里好了。正在庆幸那个微笑只是在眼睛里徘徊,终究没有爬到脸上去,就听傅青纶道:“你希望我怎么理你呢?”
唐馨垂下目光,不作声。
傅青纶轻轻牵起她的手,扶着她站起来,在她耳边低声道:“唐馨,希望以后和我在一起,你只会笑,不会哭。”
突如其来的幸福,带着巨大的晕眩感,仿佛龙卷风一样袭来。唐馨低着头,几乎不知道身在何处。
傅青纶温柔的问她脚还痛不痛,唐馨迷醉在手上传来的温度,哪里还记得脚上的疼痛,轻轻摇了摇头,做梦一样,在傅青纶半扶半抱的拥持下,爬上了那个陡坡。两个人是怎样走到山顶的,花了多少时间,她都毫无概念,唯一的印象,就是傅青纶温暖的手臂。
林之若问她途中他们都说过什么,唐馨回想了半天,不好意思的一笑。林之若顿足道:“都说爱情中的女人都是白痴,你智力退化也就罢了,怎么记忆力也下降了?”
唐馨道:“好像后来我们就一直那样走路,中间歇了好几次,他问过我口渴不渴,脚疼不疼,其余好像没有什么了。”
林之若笑道:“也罢,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要弄清楚,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你?他突然和你在一起,是一时冲动,还是经过慎重的考虑?”
唐馨低声道:“我觉得他是真心喜欢我的。他那样看着我的时候,我觉得灵魂都要融化了。他一时冲动也罢,慎重考虑也罢,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是从心底往外的欢喜和愉快,别的有什么重要呢?”
林之若叹道:“怪不得释迦牟尼最初不许女子出家,说什么女人智慧浅,烦恼重,痴迷情欲,不能解脱。馨儿,我希望你享受爱情的甜蜜之余,不要迷失了自己。”
唐馨怪道:“原来你很支持我和傅青纶的。怎么现在我们在一起了,你反而来泼冷水?”
林之若苦笑:“支持和警告,都是关心你。原来你还没有到手,我这个军师自然鼓励你勇往直前,攻城掠地。现在你得了天下,我就要转而警告你居安思危,戒骄戒躁。”
唐馨道:“对了,说起你的计策,在山上的时候,傅青纶问过我,你那个手势是什么意思?”
林之若惊道:“你告诉他了?”
唐馨笑道:“也没有全说。不过,你那个关门打狗的典故,倒是说了,你没看见他那脸色呢。”
林之若捂住脸:“完了,完了。果然情人之间是没有秘密的,从此以后,我要和你说的话,得先用筛子过滤一遍。”
林之若的担心似乎是多余了。唐馨和傅青纶的感情稳定发展。唐馨甚至趁着高二刚开学,人员混乱之际,拖着林之若,把座位换到了后面,和傅青纶孟繁星前后桌,旁边就是程辉和李凯。林之若本来个子高视力好,是应该坐在后面的,因为迁就唐馨,才做到前排。现在见唐馨反而催着她往后串,只能苦笑。
有了爱情的滋润,唐馨显得分外容光照人。不能和傅青纶在一起的时候,就扯着林之若絮絮诉说她和傅青纶的琐碎细节。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悲一喜一感一触都可以无限放大,反复品味。林之若开始的时候还关心地倾听,后来实在不胜其烦,常常敲着桌子半开玩笑的说:“拜托,为了保护我耳朵的健康,请简要概括段落大意。实在幸福的无处发泄,我建议你写日记。”
傅青纶表面上倒看不出来什么,依然有规律的上学放学,成绩也依旧斐然。只是打球的时间少了,自习中间散步由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
反而是林之若的课堂生活,因为靠近程辉和孟繁星,少了很多单调。尤其是程辉,总是安静不下来,不是调皮捣蛋,就是插科打诨,逗得周围笑声不断。因为傅青纶和唐馨公开了关系,他半开玩笑的表示失意,总想方设法让傅青纶补偿,大半个学期下来,让他请了晚饭三顿,冷饮若干次,零食无数。傅青纶表现的很大度,总是微笑着接受。
这天课间,程辉在自己的座位上大声叫:“林之若,删繁就简三秋树,下一句是什么?”
林之若正在看书,头也不抬,答道:“领异标新二月花。”
后面突然爆发一片哄笑。林之若转过身看着程辉,道:“你又搞什么花样?”
程辉故作委屈:“我只是和傅青纶打个赌。”
林之若看看傅青纶,道:“什么赌?”
程辉道:“刚才我考傅青纶,他答不出来。我就跟他打赌,说你一定知道。如果我输了,就学三声狗叫。如果他输了,就得请大家喝汽水。”
林之若皱皱眉,道:“写这幅对联的人还有一句更著名的话,你知道么?”
程辉道:“我当然知道,难得糊涂么。”
林之若笑道:“哦,原来你知道。”转过身去,继续看书。
程辉沮丧的摊开手:“傅青纶,真不知道你怎么搞的,唐馨护着你也就罢了,怎么连林之若都向着你?算了,汽水不要了。”
唐馨不好意思,起身道:“我去买汽水。”
傅青纶按住她的手:“还是我去吧。”他看了林之若一眼,见她自顾看书,并不抬头。
汽水买回来了,傅青纶亲自给大家分发,最后一罐才递给林之若。林之若手里拿着书,示意他放在桌子上,傅青纶却固执的不肯,拿着汽水的手伸在她面前的空中,一动不动。
林之若看看唐馨,见她正被程辉的笑话所吸引,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只好伸手接过。傅青纶见她打开封口,拿自己手中的汽水罐和她碰了一下,凝视着她的目光,道:“林之若,输在你手里,我心服口服。”
林之若笑道:“我倒是希望你不服呢。老师不是说,有挑战才有进步么?”
傅青纶眼睛里火花一闪,也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诈降呢?听说你三十六计学的很好,不知道有没有听说过孙膑减灶而诱杀庞涓这一计?”
林之若心中暗怪唐馨为色相所迷,出卖朋友,脸上却做出毫不知情的样子:“那是抛砖引玉。或者我这块砖,就是用来引出你这块玉的,也未可知。”
傅青纶微微一笑:“或者。”
然而在高中,因为课业很紧,谈恋爱毕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快班,全名叫叫快速提高暨竞赛培训班。上了高二之后,除了一般的课程,还要根据每个人的特长,接受竞赛培训。傅青纶和林之若一样,报了所有的竞赛班,每天各个培训小组跑。唐馨本来只报了英语演讲班,但是为了陪傅青纶,也跟着每个班都上。她的成绩本来属于上游,这样一来,便显出吃力来,几次考试,成绩都有所下滑。
唐馨无法在爱情和学业之间取得平衡,很是烦恼,几次和林之若讨论。林之若建议她像傅青纶一样,以学业为主,爱情为辅,不要去上不必要的训练班。唐馨虽然听从了建议,但是似乎也没有什么效果。傅青纶不在的时候,她总是心不在焉,无论是听课还是做题,都无法集中注意力,每每浪费了很多时间,却事倍功半。
在学业上失意,使得唐馨对感情更加苛求,常常为了一些小事和傅青纶赌气,尤其是当傅青纶为了学习而不能陪她的时候。傅青纶本来就不是能低声下气哄女孩子的人,在他和唐馨之间,唐馨一直是柔顺让步的那一个。这样一来,两个人便常常龃龉。
那段时间,女生中间突然开始流行用毛线织一些小服饰,比如帽子围巾什么。唐馨兴致勃勃地学了许久,经过无数次练习,终于用最时兴的马海毛织出了一条雪白的长围巾,打算送给傅青纶作圣诞礼物,林之若赞赏不已,直嚷着自己也要找一个女朋友。
圣诞前的周六,纷纷扬扬下了一天的大雪。唐馨满心期待着一个只有两个人共度的浪漫圣诞,谁知道傅青纶却约了宿舍所有的人一起出去吃晚饭,还让她叫上林之若。唐馨很是失望,傅青纶偏偏还催促她:“快去啊,趁着时间还早,我们还可以去清江边上转一圈,在雪中漫步,很有情调的。”
唐馨再也忍不住,大声叫道:“要去你自己去吧,我不想吃饭,不想散步。”转头奔回自己的寝室,看见床上那条精心包装的围巾,越想越恨,撕开包装纸,拿起围巾,扯了两下扯不动,干脆找到线头,开始拆线。
林之若握着一团雪推门而入:“唐馨,外面雪下的很美,你和傅青纶怎么不出去玩……”忽然看到唐馨在做的事,吓了一跳,一把抢过围巾,却见已经拆了一角,不禁深为惋惜,叹道:“傅青纶又怎么得罪了你,你要拿围巾撒气?你要拆掉它,还不如送给我呢,起码物有所用,不至于浪费。”
唐馨赌气道:“你要就赶紧拿去,不要让我再看见它。”
林之若婉转问出了情由,不由失笑:“这样也值得生气?你是他女朋友啊,你要和他单独在一起,就把程辉孟繁星他们赶走就是了,谁还敢和你争?”
唐馨道:“你不明白。”
林之若道:“呵呵,才谈了几个月恋爱,就我不明白了?不就是傅青纶没有主动提出和你单独共度么?换了我,也未必有这份细腻心思,何况是男生呢?”
唐馨翻过身去,道:“你想不到,是因为你还没有喜欢的人。但是傅青纶想不到,就说明他根本不重视我们之间的感情,没有时时刻刻把我放在心上。”
林之若笑:“他当然不能时时刻刻把你放在心上。不然,他怎么科科培训都参加,而且成绩都那么好?老实说,我都要开始感到威胁了。”
唐馨固执的道:“这是两码事。”
林之若始终没有能够说服唐馨。尽管傅青纶后来在林之若的暗示下,围着缺了一角的围巾来向唐馨道歉,又和她单独出去看了一次电影,唐馨仍然耿耿于怀。几天之后的元旦联欢晚会,说什么也不肯和傅青纶一起主持。林之若无奈,只好接替了她的位置。
14. 领异标新二月花
虽然和以往所有的班级活动一样,孟繁星只是坐在观众席上的普通群众,然而这次由林之若主持的晚会,却让他前所未有的关注。
林之若穿了一件白色套头毛衣,只是胸前和袖口有一道嫩黄的波纹,趁得她棱角分明的脸庞益发生动。她现在身量已经长足,大概有一米七的样子,穿着运动鞋仍然平齐傅青纶的眉际,和修长挺秀,穿着青色开领毛衣的傅青纶站在一起,简直就是一对璧人。连程辉都悄悄在他耳边说:“其实林之若也颇有动人之处嘛,只可惜平时光彩都被唐馨掩盖了。”
孟繁星微笑表示赞同。看着台上言笑晏晏的林之若,他不禁奇怪,怎么从来没有人想过,她和傅青纶才是更相称的一对呢。两个人都修长挺拔,聪明锐利,甚至眉目之间,都有一股勃勃英气。或者唯一不同的是,傅青纶的英气中渗着傲气和矜持,而林之若却是英挺之中带有一点无所谓的淡泊随和,只有对细心的观察者来说,才会在独处的时候,偶然闪现一丝忧郁和愤怒。
或者,他自嘲的笑笑,很少有人真正无聊到仔细观察人家的一举一动吧,虽然林之若一向是众人瞩目的风头人物,但是大家所记住的,也不过就是她红榜上高高在上的名字,和公众场合翩翩自若的风度吧。
林之若言辞便给,学识渊博,兼且从容镇定,反应敏捷,是天生的主持人风范。傅青纶也很配合,在他们的带动下,满场欢声笑语,高潮迭起,热闹非凡。
最出彩的节目,是程辉和李凯表演的越剧“梁祝”。程辉饰演祝英台,不知道从哪里弄了把扇子,夸张的学着女人走路的样子,扭扭捏捏,一摇三摆的走上台,尖着嗓子拉长了声音,刚喊了一声“梁兄啊”,同学们就都忍不住乐了,连本来闷闷不乐的唐馨都破颜一笑。李凯戴着眼镜,把梁山伯的一副书呆子形象演绎得也十分到位。虽然两个人唱腔荒唐走板,还几度临场忘词,大家还是又笑又鼓掌,给予了热烈的欢迎。
节目结束之后,林之若走上前,大肆赞扬了一下程辉和李凯的创意,正要介绍下一个表演者,程辉举手反对,认为林之若身为主持人,有中场示范的义务。林之若早预料到这种情形,不慌不忙拿起话筒,说:“我来给大家说评书吧,就来一段三国演义的‘群英会蒋干中计’。”
程辉不满意:“你口才好,记性好,江城市教育局已经在国庆演讲比赛中给予肯定,就不用在这里再展示风采了吧。这里都是本班同学,你得表演点新颖的。”
傅青纶附和:“就是。林之若,你学习上科科遥遥领先,也得显露点平凡的方面,让我们这些人感觉还有希望和你平起平坐啊。不如你给大家唱一首歌吧。”
林之若为难:“你明知道我不会唱歌,这不是故意让我献丑么?”
程辉却不肯放过她:“难道只能选擅长的来表演么?怎么当初组织节目的时候,我明明不会唱越剧,你却巧舌如簧,非要我上台?难道你是用双重标准对待同学和自己?”
同学们谁也没有听林之若唱过歌,都跟着起哄,连唐馨都鼓励她:“之若,唱一个吧,大不了有点跑调,有什么关系。这里都是自己同学,谁也不会笑话谁。”甚至一向稳重和蔼的班主任于明雷老师,也微笑着说:“林之若,唱一个吧,我这么大年纪都敢唱,你年纪轻轻的,怕什么。”
林之若无奈,便选择了初中音乐课上曾经教过的“一剪梅”,跟着音乐开始唱。她的嗓音就女声而言略显低沉,即使在高音上也浑厚温润,没有一般女声会变得过于尖细的毛病,别有风味。
一曲既罢,班里鸦雀无声,人人目瞪口呆。许久,程辉拿手里的扇子敲了敲桌子:“绝响啊绝响。今日闻君歌一曲,七窍流血耳半聋。”
大家轰的一声笑了。
程辉却满脸严肃,待笑声稍歇,大声道:“林之若同学的音乐素质就是高啊,低声部优美动人,高声部履险如夷,把这首一剪梅唱得啊,那叫一个空前绝后。最难得是能够推陈出新,不落俗套,硬是不受伴奏乐的限制。原来曲折婉转变成一马平川,堪称删繁就简三秋树,节奏当快则慢,当慢则快,果然领异标新二月花。俺祝英台送你四字评语,”他刷的一声打开手中的折扇,露出上面四个大字“难得糊涂”,摇头晃脑,加重了语气道:“的确是糊涂的难得之至啊。”
他越说,同学们越笑,等他亮出扇子,许多女生都扑倒在桌子,有的男生索性站起来跺脚。本来因为身为主持人不能入座,偷空斜靠在桌子边吃橘子的傅青纶忘形之下,往后一靠,连桌子一起翻倒在地,身边的麦克风摔在地上,引起重重回音,更加重了人仰马翻的感觉。男生们高声叫好,一个女生尖叫着道:“天哪,林之若,你不是和程辉事先排练过吧,笑死我了。”
程辉洋洋自得的摇着扇子:“不,这叫‘节目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最好的节目,是不用事先排练的。”
好不容易笑声渐渐低了,林之若拿起话筒,微笑着道:“我的节目能够娱乐大家,是我的荣幸。老实说,其实我很喜欢唱歌,不过怕污染了大家的耳朵,平时不敢唱罢了。既然大家都这么喜欢,以后我会在班级里常常唱,高声唱,以飨大家如此超乎寻常的热情。”
底下一个叫高夏的男生悄声道:“我不打你,不骂你,就用我的歌声折磨你。”
大家又笑。林之若转向正从地上爬起来的傅青纶,优雅的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我已经献过丑了,虽然难登大雅之堂,但是总算可以称为抛砖引玉。现在,是不是该轮到另一位主持人了?”
傅青纶拍拍身上的灰尘,捡起地上的话筒,泰然自若的道:“林之若同学太谦虚了,其实她刚才的表演,是当之无愧的美玉。我没有她的水平,只好拿自己这块砖头,来衬托一下。”他摁下重播键,竟然又选了那首“一剪梅”。趁着前奏,沉声说:“同时,我也借这首歌,向一位我很重视很关心的同学表示歉意。我希望她知道,她在我心目中,永远是傲立雪中的一剪寒梅。”
同学们一阵骚动。虽然很多人都知道傅青纶和唐馨的事情,但这样在公开场合表示,尤其是班主任还在座,还是非常大胆和震撼的。
唐馨身子一震,咬着嘴唇,深深盯着傅青纶。傅青纶却不看任何人,径自转过身,对着屏幕,开始演唱。
真情像草原广阔
层层风雨不能阻隔
总有云开日出时候
万丈阳光照亮你我
真情像梅花开遍
冷冷冰雪不能掩没
就在最冷枝头绽放
看见春天走向你我
雪花飘飘北风啸啸
天地一片苍茫
一剪寒梅傲立雪中
只为伊人飘香
爱我所爱无怨无悔
此情长留心间
程辉附耳对孟繁星道:“这小子还真会选。这歌词简直就是为情侣道歉用的,又解释又拍马屁,这下子估计唐馨彻底软化了。”
孟繁星却隐隐觉得有点异样。他怎么想,也无法把唐馨平时温柔可爱的样子,和“一剪寒梅”联系起来,倒是林之若一身白衣,有点那个味道。他看看林之若,见林之若正笑吟吟的注视着唐馨,而唐馨一副深深感动的样子,觉得也许自己是想得太多了,傅青纶怎么会对林之若道歉呢。
联欢晚会顺利结束了,留下一地的瓜子果皮。班干部都留下来打扫,程辉,孟繁星,李凯的等人也借帮忙之名,留下来观察唐馨和傅青纶的动态。
唐馨果然被傅青纶的一首歌打动,却不好意思主动上前和解,悄悄和林之若说:“元旦有三天假期,不如我们组织大家出去玩吧?”
林之若笑着看了她一眼,扬声道:“傅青纶,唐馨说元旦假期要出去玩,让你组织呢。”
傅青纶正在搬桌子,闻言走了过来,笑道:“好啊,你们要去哪里玩?听说郊区新开了一个滑雪场,不如我们去滑雪好不好?”
林之若还没有表示意见,程辉已经应声而来,叫道:“好啊,好啊,我有一个哥们去玩过,回来整天夸口,我早就想去见识一下了。”
林之若皱眉道:“滑雪是有危险性的,而且门票很贵……”
程辉怪叫起来:“林之若,哭穷也轮不到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上次的演讲比赛,第一名有五百元奖金,我没有让你请大家,已经便宜你了。你那套科幻系列的丛书,价值多少,你比我清楚吧?”
林之若抗议:“我又没有请你当管家,你干什么对我的财务状况调查的这么清楚?”
孟繁星走过来分开两人:“好了,好了,你们不要一见面就吵,说点正经的好不好?”
程辉笑道:“这你就不懂了,没听说过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是祸害?我们越吵,感情越甜蜜。”
唐馨闻言,脸腾的一下红了,程辉还不饶她:“实在惹恼了佳人,大不了我牺牲一下,唱唱歌弹弹琴,也就哄过来了。”
李凯也明白过来,恼怒的推推他:“就你会耍贫嘴,等真的逗怒了,看你怎么收场!”
程辉冲他深鞠一躬,拿捏起越剧唱腔:“梁兄啊,青青荷叶清水塘,鸳鸯成对又成双。今日你我把误会解,携手清风山上走一场,啊,走一场。”
李凯啼笑皆非,在大家的哄笑声中,偷眼看看唐馨,见她只是低着头玩弄自己的衣角,倒也并无恼怒之意,只觉得很没有意思,一声不吭的走过去拿起扫帚。
林之若笑过,高声道:“既然这样,那咱们大家就去清风山上走一场。想去的现在报名,门票钱都交给程辉,由他负责一切行程安排,让他过一把当管家的瘾。”
程辉抗议无效,事情就这么决定了。第二天出发,他清点了一下人数,竟然有十余人之多,而林之若果然袖手不理,坐享现成,知道她报复自己晚会上的揶揄,不由得咬牙切齿,对孟繁星道:“最毒妇人心,古人诚不我欺。”
孟繁星笑道:“你是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偏偏和妇人斗气?大不了这样,有什么事情我帮你好了。”
到了滑雪场,租好了滑雪板等用品,程辉才发现,十几个人中,倒有一大半根本就不会滑,只好按捺住驰骋纵横的欲望,在平地指挥大家练习。趁着空暇向山上仰望,却见林之若已经下了吊车,向他挥了挥手,潇洒的微微屈膝,左右一撑,红色的身影在白茫茫的山坡上,呈之字形滑下,仿佛流星飞坠。想象着她得意的笑容,更是郁闷,偶一回首,却见一角,唐馨无比灿烂的笑着,而傅青纶正小心翼翼的牵着她的手带她前行,又觉得自己的牺牲也不算白白浪费。
孟繁星也属于要在平地上练习的一群,好在他有溜冰的基础,很快就操纵自如,便向程辉挥挥手,也上了山顶。小心翼翼的选了一个坡度比较缓和的地方,向下滑去。开始还很如意,不料速度越来越快,渐渐的已经超出了自己的控制,不由得惊慌起来,眼看着自己冲着一个穿黄色防雪衫的女孩撞去,情急之下,滑雪杆拼命一点,想要转变方向,不料失去重心,狠狠一跤跌在雪地里,偏偏双脚还扣在滑雪板里,挣扎了半天也起不来。
正在狼狈,忽听身边有人道:“先把雪板解开。”这才醒悟过来,依言把脚抽出,握住那人伸出的手,微一用力,站了起来,面对着林之若,尴尬的道谢。
林之若笑道:“刚开始都是这样的。我最开始滑的时候,比你摔得厉害得多,差点没有破相。你很不错了。”
孟繁星道:“你什么时候学的滑雪?”
林之若笑:“就是去年冬天啊。我在滨洲小舅舅家,小舅舅带我去的。”
孟繁星重新锁上滑雪板,看了看前后,忽然意识到什么:“咦,我刚才看见你好像已经下去了,怎么会停在半路?”
林之若想了想,道:“你现在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脑海里要一点念头都没有,绝对的安静空明,试试看,做不做得到?”
孟繁星闭上眼睛半晌,摇头笑道:“不行。按下葫芦浮起瓢,静不下来。”
林之若笑道:“我也试过。结果发现,我们以为完全自己可以掌控的思想,实际上并不真的由我们控制。就像滑雪一样,一旦开始,或者可以轻易扭转方向,但是要突然停下来,却很难。”她笑了笑,“所以刚才我突发奇想,就在速度最快的时候停了下来,居然也成功了。可见有些事情虽然难,却并非做不到。”
孟繁星佩服的道:“你真厉害。”
林之若道:“世界上最难的事情,并不是勇猛前进,而是想停就能停下来。老子总是说‘无为而治’,我以前并不服气,现在才开始有点明白了。”她看着正携手走向缆车的傅青纶和唐馨两个人,面容忧郁,叹了口气。
孟繁星随着她的目光看去,不解的问:“怎么了?”
林之若道:“其实唐馨和傅青纶在一起,我们都有份促成。那时候我以为这是对唐馨好,可是现在,”她低声说,“我怕她拿得起,放不下。最近她成绩下降了不少,还只是因为一些小小的别扭。如果傅青纶和她真的闹僵了,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孟繁星一向觉得唐馨和傅青纶不会长久,此时见林之若如此说,只好安慰道:“不是说但求曾经拥有,不求天长地久么。只要他们自己觉得值得,也就是了。也许多年以后回想起来,我们反而会羡慕他们,曾经有过这样轰轰烈烈的爱情呢。”
林之若摇头道:“我不会羡慕的。你不觉得,爱是一种束缚么?爱得越深,就越不自由,明明没有人拿镣铐锁住你,可是爱情会让一个人自己锁住自己。”她想起自己的父母,低低道:“其实两个人在一起,如果不互相依恋,便不会互相伤害。”
孟繁星诧异道:“你竟然这样想?会不会有点因噎废食?难道要像封建社会那样,婚姻全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
林之若笑道:“那不是更不自由了么?我是说爱情是通向完全自由的障碍,但没有让你倒退回连爱情和婚姻自由都没有的社会去啊?”
孟繁星隐隐明白了她的意思,但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可是细想之下,却又不知道哪里不对。
林之若看着他怔怔的样子,不由得笑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古怪?说话行事让人难以接受?”
孟繁星连忙道:“怎么会呢?你做事一向都很有道理。如果我不明白,那也只能说明我太肤浅,跟不上你的境界。”
林之若笑道:“你安慰我也不用贬低你自己。老实说,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的想法做法有很多不对的地方,可是我从小这样惯了,自己已经看不清楚。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嘛。”她顿了顿,敛容道:“我总觉得,你身上有一些我不具备,但是很羡慕的品质。也许有一天,你会帮助我指出不对的地方,做我的一言之师呢。”说完嫣然一笑,不待孟繁星谦逊,就滑了出去,居然还好整以暇的回头道:“我下去替换程辉当教练,你没看刚才我下去时他的眼神,恨不得吃了我呢。”
孟繁星赶紧跟上。
林之若和孟繁星都没有想到,她被他教训的一天,竟然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猝不及防。
15. 向谁诉尽平生话
等到大家尽兴而归,天已经很黑了。因为中午只在滑雪场上的快餐店随便吃了点东西,在傅青纶的提议下,大家又找了个餐馆,疯狂吃了一顿,才各自作鸟兽散。
程辉居然很尽职的安排几个女生都有男生护送回家。直到最后唐馨挽着傅青纶的手离开了,他才笑嘻嘻的转向林之若。
林之若不等他开口,赶紧摆手:“行了,我知道了,我自己回家行了。”
程辉故作惊讶:“你不是这么不讲义气吧,我刚想开口请你送李凯回家。”
剩下的几个男生都笑了,李凯很尴尬:“辉子,不要乱开玩笑。”
孟繁星向前一步,道:“我来送林之若吧,我家离他家比较近。”
程辉道:“你不是真的认为她需要保护吧?上帝保佑敢骚扰她的男人。”
孟繁星笑道:“我不是保护她。我去保护那些可怜的男人。”
林之若大笑,拉着孟繁星离开,出了饭店,才道:“谢谢你。不过,如果你不方便,我真的可以自己走的。”
孟繁星看着她道:“我知道你可以。可是,我不想你发生任何事情,哪怕仅仅是受到打扰,或者,让你想起你不愿意想起的事情。”
他的语气如此温柔,林之若一怔,笑道:“你知不知道,你毁了我报仇雪恨的机会。不过,耶稣说要爱你的敌人,为了你,我就宽恕那些可恶的人。”
孟繁星也笑了。两个人上了公共汽车,闲聊了几句。孟繁星不经意的问:“这个寒假你有什么打算?还去滨州么?”
林之若低头想了一下。林之若中考之后的意外事件,让林谦诚和江蓝的关系因为惭愧,暂时和缓了一阵子。可是随着林之若住校,两个人的关系又恢复了原来的紧张。林谦诚已经正式向江蓝提出分居,并且春节之后,就要常驻上海的分公司了。而在这之前,他也会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上海,为分公司的开张作准备。这个寒假,林之若很想陪在妈妈身边,可是她又很怕独自和妈妈在一起,成为她满腹怨气和怒火的唯一倾泻对象。因而,最后她说:“还去。”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也许和我妈妈一起。”
孟繁星见她犹豫半晌,仍然是这样一个答案,很是失望,冲口而出:“那岂不是又有一个寒假看不到你?”看见林之若诧异的望着自己,赶紧解释:“假期里同学们聚会,你总是不在,没有人跟程辉斗口,好像少了很多热闹似的。”
林之若笑道:“唐馨这个妹妹有了男朋友,程辉有点失意,是可以理解的。可是唐馨又不是我给嫁出去的,怎么整天拿我找事啊?”
孟繁星道:“也不是完全因为那个。程辉向来喜欢贫嘴,只是这么多年来,没有遇上对手,现在发掘了你这个高手,比较兴奋罢了。前两天他看‘镜花缘’,还大叫说找到了你的一家子呢。”
林之若微笑:“就是那个被女儿国王看中,裹脚修眉穿耳眼,因为扯坏了裹脚布,被倒吊起来叫得像杀猪一样的林之洋?”
孟繁星道;“是啊,他恨你伶牙俐齿,咄咄逼人,把他的风头都抢没了,希望你和林之洋一样,有个女儿国王来教训呢。”
两人相对大笑。到了林之若家楼下,林之若转身道:“我家就在二楼,我自己上去好了。谢谢你送我。”
孟繁星手插着兜,看着林之若三步两步跑上楼梯,隐没在扶手之后,好像温暖和光明都随她而去了,寒冷和黑暗霎时间四面拥围而来。抬头看看天空冬日里淡淡的银河,连星星都很寥落的样子,默默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还没有走出几步,突然听到身后上方一声巨响,愕然回头,循声望去,却见二楼的一个阳台上,林之若拿着一个枕头模样的东西,砸破了阳台上的玻璃,探出头来冲他大喊:“孟繁星,去叫出租车。”就又急忙缩了回去。
孟繁星愣了一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所见所闻。林之若家在一个新建的小区里,叫计程车要跑到外面的马路上去。孟繁星踌躇了一下,还是决定先上楼看看,刚跑上一楼,就见林之若吃力的抱着一个人,手臂上还悬着一个女式坤包,跌跌撞撞的冲了下来,见到孟繁星,又叫:“快去叫计程车,我妈妈出事了,要上医院。”
孟繁星见她甚为吃力的样子,伸出手臂,道:“把你妈妈交给我,你去叫车。”
林之若点点头,把手中的江蓝小心放在他手上。孟繁星抬起头来,只见到白色大衣的一角在楼门一闪,她已经不见了。
孟繁星抱着江蓝下楼,见她双眼紧闭,脸色倒颇为红润,仿佛睡着了一样,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敢怠慢,快步向小区出口走去。才走到半路,一辆计程车迎面开来,猛然刹住,林之若跳下车,打开后门,孟繁星把江蓝放进后座,自己刚坐进副驾驶位,林之若已经在后面催着司机开车:“大叔,江城二院急诊部。人命关天,只要不出车祸,有多快开多快,警察开罚单,我双倍付钱。”
江蓝被直接推进急救室,林之若和医生简短讲述情况的时候,孟繁星才知道,林之若到家,发现屋子里都是煤气的味道,江蓝躺在床上,怎么叫都不醒,床头还有一个空的安眠药瓶子。虽然林之若没有明说,但是看这情况,江蓝很可能是试图自杀。
看林之若焦急的在急救室外踱步,孟繁星满腹疑问,也不敢询问。好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医生才出来,说江蓝是煤气中毒,但是程度不太严重,没有生命危险。血液里的安眠药浓度并不超过正常用量,不用洗胃,但是病人昏睡不醒,要留院观察。
林之若松了口气,去办理住院手续,把江蓝转入观察病房。孟繁星问她钱够不够,林之若打开手臂上的坤包,拿出一个小巧精致的钱夹,从里面拿出一叠钞票,数了数,递进窗口,道:“幸亏妈妈喜欢购物,钱包总是满的,不然今天真的麻烦了。”
跟着林之若上了楼,在江蓝的床前坐下,孟繁星小心翼翼的提醒她:“要不要给你爸爸打电话?”
林之若淡淡的道:“不用了,他在上海,告诉他也没用,反正妈妈没有危险了,等他回来再告诉他也一样。”见孟繁星似乎不以为然,又加了一句:“他们已经分居了。”
孟繁星还是觉得她的反应似乎不太正常,轻轻的道:“林之若,你没事吧?”
林之若笑了笑,摇摇头,看了看表:“真是不好意思,这么一闹,都快十一点了。今天是元旦,你赶紧回家吧,不然你家里人该担心了。”
孟繁星走到楼下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又到小卖部买了一些水果和饼干,回到江蓝的病房,见林之若伏在床边,脸埋在手里,以为她在哭,轻轻走到她身后,还没有开口,就听见林之若道:“你怎么回来了?”抬起的面庞上并没有泪痕,很是平静。
孟繁星把手里的东西放在床边的小桌上,尽量轻松的说:“我给家里打了电话,说玩得晚了,留在学校,明天才回去。”他看了看林之若,语气温柔而坚定:“不要反对。我不能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林之若不语,过了一会儿,轻声道:“谢谢你。”
孟繁星拉了一把椅子,在她身边坐下来,问她:“你刚才在想什么?”
林之若道:“我在想,如果妈妈真的出了事,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原谅我自己。”
孟繁星宽慰道:“这也不是你的错。这种事情,谁能事先想到呢?”
林之若摇摇头:“我不是怪自己去滑雪,没有及时回家。偶然造成的错误,无论多么可怕,却是无法预防的。可是,这次并不是偶然,而是某种必然,某种我其实下意识的知道,但从来没有仔细去想,更没有做出行动来阻止的必然。我并不是说我知道她会……会有这样的意外,但是我的确知道,她很不快乐,很不幸福,我眼看着她变成今天这样子,却没有试图挽救,就像是看到有人落水,却袖手旁观一样,是一种犯罪。”
看着孟繁星困惑的样子,林之若笑道:“很复杂是不是?长夜漫漫,如果你有耐心,就权当听故事,听我讲讲如何?”她淡淡一笑:“有时候,讲述可以帮助一个人了解自己。”
孟繁星打开一瓶矿泉水,递给她:“只要你想讲,我就想听。”
林之若向后靠了靠,想了想,开始道:“我妈妈是所有人都称赞的那种妻子和母亲,勤劳,善良,为了丈夫和孩子,愿意牺牲一切。可是她的性格,嗯,怎么说呢,不如我给你讲一件我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吧,可以让你有一个概念。”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回想往事:“我六岁那年,妈妈带我回乡下外婆家过春节。我和村子里的小孩玩警察抓小偷,他们总让我当小偷,我不干,就吵了起来,一群小孩把我压在地上,往我衣领里面塞了很多雪。我等他们散了,就悄悄跟着领头的最大的男孩,等他落了单,突然冲出去,把他给推进了深沟。”
孟繁星笑道:“你小的时候就那么厉害?幸亏那时候我没有得罪你。”
林之若笑笑,接着道:“我刚到家,那个男孩的妈妈就来兴师问罪。妈妈不问情由,就给了我一个巴掌,让我给那男孩道歉。我不肯,挣脱了妈妈的手,一口气跑到很远的雪地里,躲到一棵大树下。衣服里面的雪早就被体温融化了,浸湿了内衣,又慢慢结成冰碴。我坐在雪地上,觉得好冷好冷,连心口都是冰凉冰凉的。远远的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是大舅和小舅。我不吱声,天快黑的时候,小舅舅才找到我,把我抱回家。妈妈见我居然敢逃,让她在众人面前丢脸,气得更加厉害了,罚我在地上跪着,不许吃晚饭。外公外婆一再阻拦,才让我起来。”
孟繁星道:“很多家长都是这样的,自己的孩子和人打架,无论多心疼,都要先把自己家孩子骂一顿,以示公允。孩子自然委屈,不过倔强到你这种程度的,也真少见。”
林之若道:“妈妈总是这样,任何事情,只要不符合她的标准,她就直接斥骂惩罚,不问情由,不听解释。其实小孩子的心中,已经有了公平的概念。或者是我特别敏感,特别倔强吧,大人肆意践踏这种公平在我幼小的心灵中曾经激起过的那种强烈的绝望和痛苦,简直是言语无法述说的。”
孟繁星默默拍了拍她的手,表示同情。林之若感激的一笑,续道:“我天生是个叛逆者,妈妈越是不让我做的事情,我越要去做。她希望我乖巧温顺,我偏偏和男孩子打架闹事。她不许我乱走,我经常放学不回家,跑去爬山,或者索性在街头游荡。在学校里,我是老师们公认的好学生,可是在家里,我是个问题儿童。”
孟繁星道:“你爸爸呢?他不管你么?”
林之若摇摇头:“妈妈说我个性和爸爸一模一样,可能是这个原因吧,爸爸对我的态度更像是一个朋友,而不是父亲。再说,他自己和妈妈的关系也越来越僵。本来他和妈妈是一个单位的,后来酒厂黄了,他转到私企,可是妈妈一直没有找到满意的工作,心情不好,总是挑爸爸的毛病,两个人经常吵架,每次爸爸都离家出走,妈妈便转而向我撒气。你还记得初三的寒假吧,我跑到你家书店看书,就是因为被妈妈赶出了家门。”
孟繁星微微一笑:“当然记得。”
林之若道:“妈妈的心事我很了解,可是无法同情。她因为事业上受到挫折,缺少安全感,便对身边的事情分外敏感,动辄得咎。她想要关心爸爸和我,却一次次粗暴的伤害了我们。她总是怪爸爸和我对她沉默疏远,可是她不明白,我们所以这样小心翼翼,只是为了尽量避免触发她的怒火。对于妈妈在丈夫和女儿身上寻找寄托的做法,我一向不以为然。有一次,她和爸爸吵架之后,说如果不是为了我,她早就离婚了。我在那天的日记里写,我希望她能够说到做到,和爸爸离婚,剩我一个人,至少清静自由。”
孟繁星道:“你也太偏激了一点,幸亏你妈妈不知道,不然会很伤心的。”
“她知道。她偷看了我的日记,还臭骂了我一顿,说我忘恩负义,冷酷无情,白白养活了我这么多年。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写过日记。”林之若苦笑了一下:“后来,我渐渐长大,了解了一些妈妈的无奈。然而哀其不幸之余,总不免怒其不争。这两年来,每个假期,我都在滨洲度过,一部分原因,未尝不是想躲开家里的争吵。爸爸呆在家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妈妈其实是很寂寞的。”
林之若看着病床上戴着氧气罩的江蓝,语气低郁,目光迷离:“直到这一刻,我才意识到,我一直在渴望妈妈的爱。我所有的叛逆,冷漠,愤怒,逃离,都出于渴望而不能得到的失落。我爱她,和任何一个小孩子一样,渴望她温柔的爱抚和温暖的拥抱。她打我也好,骂我也好,误解我也好,我不能失去她,更不能让她就这样带着满腔的伤心离开这个世界。”
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终至于无。仪器的滴答声回荡在这个小小的简陋的临时病房里,仿佛来自某个未知世界的谴责。
过了许久,孟繁星低声道:“你和你爸爸对待你妈妈,的确是残忍了一点。”
林之若惊讶的抬起头,看着他。
孟繁星看着示波器闪烁的屏幕,幽幽的道:“很多时候,面对所爱之人的沉默,远远比争吵和误会更难以忍受。因为争吵和误会,至少是一种交流,哪怕只是负面的交流。然而面对沉默,你不得不去猜测,去揣度,去想象,并且感觉被遗弃,被隔离。猜测揣度想象出来的情形,往往比现实糟糕的多。而遗弃和隔离,对很多人来说,比仇恨和艰险更可怕。”
见林之若怔怔的望着他,孟繁星温和的一笑:“我并不熟悉你父母。然而就我对你的认识和你刚才的讲述,你和你爸爸,在智力,理解力,以及情绪自制力上,远远超过你妈妈。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才是那个小孩子。你们之间的战争,对她而言是不公平的。她不了解你们的想法,她想要关爱你们,可是甚至不知道你们要的是什么。而你们,却能够洞悉她的想法,知道她的需求,如果你们愿意,你们可以满足她,从而最终满足自己。”
半晌,林之若霍的一下站起来:“天啊,孟繁星,你是对的,我多么愚蠢,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有想到。我只以为妈妈应该爱我,理解我,体贴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可以主动去争取。爸爸也是一样,从妻子那里得不到应得的东西,就只知道沉默忍耐。天啊,他们不用离婚。爸爸只要想通了这一点,可以很容易和妈妈和谐相处。”
孟繁星温柔的道:“你知道的,只是你囿于习惯,不肯仔细去想罢了。开头你说你好象看着妈妈溺水却没有施以援手,正是因为你下意识的知道你有能力扭转你们之间的相处方式啊。”
林之若兴奋的道:“天一亮我就给爸爸打电话。我要和他长谈一次。”她在狭小的空地上走来走去,终于渐渐平静下来,转向孟繁星:“孟繁星,初三开学那天撞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温和沉静,却有着敏锐目光的男孩,有一天会对我非常重要,但是我想不到会如此重要,我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你怎么能看的这么清楚呢?难道真的是当局者迷么?”
孟繁星垂下目光,没有回答。怎么能说:“那是因为我想要进入你的世界,却被拒之门外,从而处在和你妈妈相似的位置上,有着相似的感受啊。而且,我已经观察你那么久,研究你那么久,熟悉你,已经胜过我自己的掌纹。”
沉默再一次笼罩了房间。然而这一次,示波器滴滴答答的节奏,却仿佛来自天国的音乐,明快,轻捷,承载着甜蜜的期待和幸福的渴盼。
16. 有佳人兮思无瑕
回到学校,孟繁星找了个机会问询江蓝的情况,林之若微笑着向他做了一个OK的手势,又悄悄道:“这个寒假我不去滨洲了,我要陪着妈妈。”
无端端的,孟繁星满心欢喜,似乎连窗外懒洋洋的深冬的太阳,都分外明媚起来。
然而,当寒假来临,他才发现,自己实在是欢喜得早了一点。林之若果然没有去滨州,也果然陪着她妈妈,只是地点并不是在江城,而是去了上海。
滨州至少还在本省,这下好,干脆走出了千里之外。孟繁星没有兴致去赴程辉再去滑雪的邀请,留在家里,百无聊赖的翻着书本。
偶然看到一本舒婷诗集,孟繁星略略失神,眼前又浮现起那个明媚的下午,林之若在语文课上朗诵舒婷“致橡树”的样子,耳边回荡起她低沉悦耳,抑扬顿挫的声音:
“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
这些远远算不上缠绵的诗句,从林之若的口中吐出,却听得孟繁星心魄摇动,情难自已。
课后,程辉故意捏着嗓子,在林之若身旁高声吟诵:“我如果爱你,就要像攀援的凌霄花,紧紧的缠住你的身体;我如果爱你,就要像痴情的鸟儿,每天为你演唱同一首歌曲……”
林之若果然被吸引,回身道:“舒婷是我最喜欢的当代诗人,拜托你不要糟蹋她了。”
程辉作鄙夷状:“竖子不足与谋!口味这么低下,喜欢这些唧唧歪歪的女诗人,整天情啊爱啊,目光短浅,幼稚低级。”
林之若微笑:“那么男诗人都目光远大,成熟高级了?请试举一例。”
程辉高吟:“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并附上铿锵有力的点评:“这才是一个真正诗人沉重的反思。剥去社会温情脉脉的面纱,揭露现实赤裸裸的虚伪。”
林之若反驳:“这两句话,只是诗人反思人生社会的过程,不是结果。诗人自己就是矛盾的,”她引用北岛的另一首诗来佐证:“我不相信天是蓝的,我不相信雷的回声。我不相信梦是假的,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不待程辉搜肠刮肚设辞反击,林之若乘胜追击,趁热打铁:“见到卑鄙就否定高尚,见到破灭就否定理想,那是不成熟的表现。真正的成熟,是否定之否定,是看山还是山,是绚烂归于平淡,是明白在生命和文明的终极高度上,‘高尚是高尚者的通行证,卑鄙是卑鄙者的墓志铭’。男诗人们喜欢痛苦反思,否定一切,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虽然有其价值,但有几个反思明白了?看看他们自杀的频率,与人于己于社会民生究竟有何利益?女诗人们描写感情与自然,至少带给人们美的享受,鼓励人们对真善美的追求。他们之中固然有的是出于幼稚,但更有人是因为真正的成熟,是理解之上的选择,痛苦之后的平静。”
程辉终于逮住机会:“原谅我智力有限,不能理解你的哲学论述。请举例说明你所谓的‘理解之上的选择,痛苦之后的平静’。”
林之如不假思索,张口道:“山花千万朵,游子不知归。月在青天水在瓶,人间有味是清欢,一沙一世界,一树一菩提……”
“停,停!”程辉抗议:“这些都是男诗人写的啊。”
林之若微笑:“局限于男女之见,正是你不够成熟的表现。岂不闻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佛法非男非女,道在乾坤之前,天堂不论夫妻,科学没有国界,真理乃无二之法,何况性别乎?”
程辉恨恨地道:“一口气说这么一长套,小心氧气不够,憋死你。”
林之若大笑:“为了将就你的程度,我用舒婷来答复北岛。听着,”她抽起孟繁星放在桌上的舒婷诗集,翻到中间一页,高声朗诵:
“不是一切呼吁,都没有回响;
不是一切失却,都无法补偿;
不是一切深渊,都是灭亡;
不是一切灭亡,都覆盖在弱者头上;
不是一切卑鄙,都可以实现欲望;
不是一切高尚,都将会变成凄凉。
……
不,不是一切,都像你说的那样! ”
程辉没有意识到林之若擅自加了两句,又篡改了诗句的前后次序,听到这样浑然天成琅琅上口的反驳,垂头丧气,举手投降。
看来单就斗嘴而言,林之若终究还是略胜一筹。孟繁星把玩着书,想起程辉把它从林之若手中夺过来扔回给自己时气鼓鼓的样子,不禁微笑。
他随手翻开,突然怔住了,只见本来空白的扉页上,不知谁用铅笔画了一幅漫画。一个梳马尾巴的女孩坐在窗前,凝望着窗外。她的视线之内,一个男孩手插着兜,在江水边散步,侧影竟然和自己颇为神似。风吹动他的衣角,江边数茎芦苇,天上几缕微云,淡淡勾勒,却极为传神。
空白处题着一首小诗:
一幅色彩缤纷但缺线条的挂图
一题清纯然而无解的代数
一具独弦琴
拨动檐雨的念珠
一双达不到彼岸的桨橹
蓓蕾一般默默地等待
夕阳一般遥遥地注目
也许藏有一个重洋
但流出来
只是两颗泪珠
呵,在心的远景里
在灵魂的深处
是舒婷的“思念”。
孟繁星凝神回想,自从自己上次看过,这本书曾经借给过几个人,依次包括得意之余要遍读舒婷诗作的林之若,终于意识到自己被捉弄了的程辉,用汪国珍和自己交换来看的周正阳,以及声称久已想看,偶然经过发现了自己有这本书的李碧荷。李碧荷还给他的时候,已经是寒假前夕,难道……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翻查了一遍,发现这本书果然并非原来的那本。书页崭新笔挺,他看的时候随笔写上的眉批,随手折过的痕迹,都不见了。
翻回到那首小诗,他仔细研究了一下,笔迹柔弱拘谨,显然不是男生的,更不是林之若的,再说,他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如果是林之若,那么这里可能只有一行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之类的诗句,挥洒不羁,断不会这样密密麻麻规规矩矩的写上一大串。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孟繁星跌坐在椅子上,心怦怦乱跳。
李碧荷是班上学习最刻苦的学生,是班主任于明雷一再称扬的学习楷模。她每天总是第一个到达教室,午间和晚饭后其他同学大都在睡觉或者玩闹的时间,她都用来做厚厚的一册又一册的习题集。程辉曾经戏称她是“一班的封面”。
让孟繁星佩服的是,李碧荷是一个有着坚强的意志力和自制力的人。她一向目标明确,绝不浪费精力在不相干的事情上。比如说,她自知智力并不特别突出,通过竞赛优胜而得到保送的机会很小,便把自己的学习目标严格定位在高考上,竞赛培训只选择了对功课很有帮助的英语,平时则全力为高考作准备。刚上高二,当别的同学觉得高考还是很遥远的事情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有计划的做高考模拟试卷了。
那次她和大家去登清风山,孟繁星已经很诧异,以为必然是因为傅青纶的缘故;后来傅青纶明明已经和唐馨在一起,她仍然主动报名去滑雪,他更觉得奇怪,只是并没有深想。
可是,这调换了的书本,扉页上的漫画,人物旁题的小诗,能仅仅是一个误会么?
于是,那个寒假,压在孟繁星心上的,除了对林之若的思念,还多了一份让他不安的秘密。
好不容易盼来了开学,前一天,他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想像着和同学见面的情形,一忽兴奋,一忽烦乱,正在心神不定,忽然有人敲门。推开门,却是一个多月不见的林之若,提着一个大的有点滑稽的许多糕点盒摞成的宝塔,笑盈盈的望着他。
孟繁星又惊又喜,一时有点手足无措。林之若倒是很大方,问了声:“叔叔阿姨不在家?”便自行进了客厅,把手中的东西放在茶几上,对他笑道:“这是我从上海带来的南方的糕点,请你和你家人尝尝。”
孟繁星诧异的指着那摇摇欲坠的宝塔:“你从上海千里迢迢带回来这样一堆东西给我?”
林之若正色道:“这都是我爸爸买的,临行前还一再叮嘱,让我代他送给你,感谢你一语惊醒梦中人,给他和妈妈的关系带来了转机。”
孟繁星不好意思的道:“没有这么夸张吧?我就是随便说了两句话而已。”
林之若道:“一言可以杀人,一言可以活人。苏秦佩六国相印,凭的也不过一张嘴而已。你知不知道,心理学家谈话一个小时,要收费多少?”
孟繁星笑道:“我怎么能和人家相比?”
林之若道:“当然不能相比。哪一个心理学家那么本事,能够正好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在那样的情形下,对我说出那样一番话?”
孟繁星益发窘迫:“好了,你别铺排类比了,我收下还不行?”
林之若这才嫣然一笑:“我爸爸还有一句话,他没有让我转告,不过我想应该让你知道。”
孟繁星问:“什么话?”
林之若粗了声音,学着林谦诚的腔调,叹了一声:“唉,想不到我林谦诚活了四十年,见识还不如一个未出茅庐的毛头小子。”
孟繁星红了脸,心里却甜甜的,问道:“那你爸爸妈妈是不是和好了?”
林之若道:“一半吧。上次妈妈因为分居的事情,心神不定,要吃安眠药才能睡觉,又忘了炉子上在烧水,结果弄的煤气中毒,差点闹出人命,把爸爸给狠狠震撼了一下。我又向他阐述发扬了一下你的理论,他很受触动,主动提出取消分居,让妈妈到上海去和他一起住。这个寒假他和我协同努力,哄妈妈高兴,成果还是很显著的。不过脾气习惯这东西不是说改就能改的,还要看他们以后相处的怎么样。”
孟繁星道:“那你呢?你和你妈妈现在关系怎么样?”
林之若道:“好得不得了。我有血缘优势啊。”她压低声音,神秘的道:“我新发现了一个万试万灵的法宝,妈妈哪怕前一刻还狂风暴雨呢,只要我往她怀里一蹭,搂着脖子撒个娇,立刻就阳光灿烂,万里无云。”
孟繁星道:“难道你以前没有撒过娇?”
林之若摇摇头:“我这还是跟唐馨学的呢。她常跟我用。这招一出,天下无贼,予取予求,所向披靡。”
孟繁星失笑:“怪不得你跟你妈妈关系不好。真不知道你的童年是怎么过来的。”
林之若道:“总之,我和妈妈能重享天伦之乐,多亏了你,我要送你一样谢礼。”
孟繁星道:“那不是已经谢过了么?”
林之若道:“那是我爸爸送你的,是为了他的夫妻之情。我谢你,是为了我的母女之情,不可混为一谈。说吧,你要什么,任何东西,任何事情,只要我有,只要我能。”
孟繁星望着她神采飞扬,满面春风的样子,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唯一想要的,是林之若陪在他身边,永不分离,可是这样的要求,能说出口么?况且,开了学,她就会每天坐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读书,玩笑,从清晨到夜晚,还能有比这更亲密的陪伴么?
迎视着林之若恳切诚挚的目光,孟繁星终于发自肺腑的道:“不用了,真的不用了。你快乐欢喜,已经是给我最好的礼物。”
林之若想了想,微笑起身道:“那好,这件事以后再说吧。我还得去看看唐馨,这家伙现在有傅青纶陪着,估计都快忘了我长啥模样了。”
送走了林之若,孟繁星慢慢的一层层解着那个巨大的点心盒宝塔,端详着盒子上印着的诱人的图案,温暖和甜蜜从密封的盒子里流泻出来,一点点填满了四十多个日夜的分离,在心中留下的巨大空虚。
开学第一天,照例是没有课的。孟繁星到学校比较晚,发现寝室里只有傅青纶一个人。两个人抱了书本前往教室,远远就听见喧闹声。一进门,就见自己座位附近围了一圈人,探着头向里看。孟繁星知道肯定是程辉又在搞怪,挤进去一看,中间却是林之若坐在一把椅子上,眼睛上蒙着唐馨的围巾。她对面放了一把椅子,李凯正坐在上面,满面尴尬的伸着手,任林之若抚摸研究。程辉和唐馨都站在旁边,目不转睛的盯着林之若。
孟繁星拉了一下唐馨的袖子,问她怎么回事。唐馨低声道:“我也不是太清楚。总之是程辉和之若斗嘴,开始的时候好像讨论什么世界上是否真的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树叶,后来就扯到人身上,什么同卵孪生子啦,DNA啦,乱七八糟的。程辉说只要把脸盖上,别看咱们同学了两年,未必认得出彼此。之若坚持说所谓相同,根本就是观察精细度不够时造成的假相。大家靠脸识人,只不过是因为脸部露在衣服外面,又方便注视而已。其实每个人的头发牙齿骨骼肌肉等等都是独一无二的,通过训练或者特定的仪器,都可以用来辨别身份。程辉不服,喏,就想出这个古怪的办法测试之若。他找了五个胖瘦差不多的男生,让之若先仔细摸一遍他们的手,记住特点,现在蒙上眼睛测试呢。谁输了谁请大家吃饭。”
唐馨解释的工夫,林之若已经辨认出了李凯,在程辉的示意下,高夏换下了李凯,不久又换上程辉自己,林之若都成功辨别了出来。
程辉眼看要失败,很是郁闷,一转眼看见站在外围一直没出声的傅青纶,冲他找了招手,指着那张椅子,示意他坐上去。
傅青纶踌躇了一下,便照做了,当林之若碰到他的手时,他身子微微一震。
林之若摸了一会儿,松开手,道:“程辉,你作弊,这不是五个人中的任何一个。”
程辉不慌不忙:“的确不是。咱们班三十五个男生,除去我们五个,还有三十个。你不是自称观察力敏锐么?我给你五次机会,你要能猜中这个人是谁,我请你两顿。”见林之若摇头,又加重砝码:“不去食堂,去校外的餐馆。”
“不用五次,一次就够了。这是傅青纶。”她揭开眼上的围巾,微笑着看着面前凝望她的男孩。
程辉大张着嘴,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你那围巾是不是有窟窿?”
林之若把围巾递给他,他在自己眼睛上蒙了一下,瞪着林之若:“你既然看不见,是怎么猜出来的?难道你有特异功能?”
林之若笑道:“前面三个我的确是靠手的形状和骨骼结构分辨出来的,至于傅青纶嘛,”她指了指傅青纶胸前垂着的白色长围巾:“我碰到了那个。缺了一角的围巾,在咱们班只此一家,别无分号。再说,那拆开的线头打成的蝴蝶结,还是我亲自动手的呢。”
在场的人大多知道个中情由,轰的一声笑了。
孟繁星没有笑。他恰好站在最佳角度,刚才明明看到林之若的手从围巾旁侧轻巧穿过,直接握住了傅青纶的手,怎么可能是从围巾上辨认出来的呢?可是,若非如此,林之若又怎么会只是握了一下手,便知道那是傅青纶呢?
程辉大叫:“你投机取巧,不算,不算。”又转向唐馨,道:“你这个女朋友怎么当的?这么长时间,也不说把围巾补好,害得我输钱。”
唐馨道:“我想给他补了啊,是他说这个缺角有纪念意义,不肯让我补的。”
傅青纶抚摸着那个蝴蝶结,微笑不语。
高夏跟着打趣:“是啊,不能补。这么别致有创意的围巾,又戴在傅青纶这样的帅哥身上,说不定哪天一不小心,就变成了流行趋势呢。”
好不容易人群散开,孟繁星闷闷不乐的坐到自己的座位上,随手翻开那本神秘的诗集,默默读道:
我的痛苦变成忧伤
想也想不够,说也说不出。
17. 春来风景浑如画
和母亲不再隔膜误会,和喜欢的人同窗共读,林之若觉得生活前所未有的美好。草地分外翠绿,天空分外蔚蓝,江水分外清澈,花儿分外鲜艳,空气分外清新,春风分外轻软。连上课的时候打瞌睡都少了一些,并且嘴角边不自觉的挂着一丝微笑,以至于讲台上的老师以为她是在表示赞许,讲起课来都格外意气风发。
晚饭后,唐馨拉着林之若出去散步,笑道:“要不是知道内情,我还以为你的春天也来了呢。”
林之若夸张的迎着晚风,做了一个伸臂拥抱的动作:“啊,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唐馨白了她一眼:“给你点阳光你就灿烂。说真的,你说你妈妈出事的时候,孟繁星帮了你很多,你好象对他评价很高。怎么样,有没有可能进一步发展?”
林之若笑:“我只听说结了婚的女人喜欢做媒,没听说过恋爱中的也这样。”见唐馨拉着自己向操场走去,道:“你不是去找傅青纶吧?你说要陪我散步的。”
唐馨微笑:“他们几个说要打球,孟繁星也在哦。”
她们并没有看到傅青纶,只有操场一角的球篮底下,孟繁星在教李碧荷投篮。
唐馨撇撇嘴:“李碧荷太那个了,原来追傅青纶,现在又看上了孟繁星。”
林之若道:“不能这么说。她向傅青纶请教问题,跟孟繁星练习篮球,都是正常的同学交往。”
唐馨不屑的道:“她怎么不找你请教问题,怎么不跟周正阳练习篮球?周正阳还是体育委员呢。再说,你什么时候看见过她对体育感兴趣?高一年级篮球赛时,咱们班女生少,你动员了多少次,她才勉强上场?怎么这学期一开学,就突然迸发了体育热情,还从英语组转到体育组。体育组那么多人,偏偏只找孟繁星教她打乒乓球,现在又学篮球,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林之若笑道:“就算是这样,那也是她的自由,你干什么这么恼怒呢?至少从此傅青纶的仰慕者名单减少了一个,你应该感到高兴才对。要不然,”她探究的看着唐馨:“你是嫉妒她勇于主动追求爱情,做了你想做而却放不下矜持去做的事?”
唐馨道:“你不要看了两本心理分析,动不动就拿我实践好不好?我是为你担心。你自己也说,女追男,隔层纱,小心孟繁星被别人捷足先登。”
林之若耸耸肩:“你想我怎么办?孟繁星既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李碧荷有权利喜欢他,他也有权利接受。”
唐馨道:“至少,你不能让他和李碧荷单独在一起。你是孟繁星的好朋友,又是咱们班女篮的主力,可以名正言顺去找他练习篮球。”
林之若摇摇头:“我看不出有多名正言顺。正因为我是孟繁星的好朋友,我不能这样做。如果他喜欢李碧荷,他会恨我干扰他的二人世界;如果他不喜欢李碧荷,任何干涉都是枉做小人。”她转向唐馨:“倒是你,应该趁着近水楼台,让傅青纶好好辅导一下你的传球水平。去年第一场比赛,你一共给我传了四个球吧,三个落到对方手里,剩下的一个,还扔出了界外。”
唐馨噘起嘴:“至少比李碧荷抱着球满场跑强吧。”
林之若想起当时的情形,忍不住笑:“我真不知道我们那是在打比赛,还是在演喜剧。你没看当时把场外的那帮男生笑的。老实说,不管李碧荷居心如何,至少今年上场可以不出洋相,说不定因为她,咱们班女篮可以脱掉年级倒数第一的帽子呢。”
唐馨道:“你倒是帮她。难道你真的不介意她和孟繁星在一起?”
林之若望着夕阳下孟繁星举起右手跃起投篮的身姿,道:“我欣赏他,敬重他,希望他幸福,和谁在一起,并不重要。”
唐馨道:“你的三十六计都哪里去了?你不是说你不会等天上掉饺子,要自己包自己煮么?”
林之若笑道:“问题是爱情对我而言并不是饺子,倒更像一块带着迷幻药的石头,砸得人头破血流迷惑本性而甘之如饴。如果可以,我宁愿永远不被它砸到。”
唐馨道:“好了好了,又是你的爱情妨碍自由论。我看哪,你是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时辰一到,看你还笑不笑!”
林之若一眼看见傅青纶正和程辉等几个男生抱着球走过来,推了一下唐馨:“你的他来了。”
程辉老远就喊:“林之若,于老师叫你去一下他办公室。”
他嘴里的于老师就是他们的班主任兼化学老师于明雷,三十四岁,一副敦厚老实的样子,至少林之若这样认为。不过男生都说其实他很精明,班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了如指掌,管理男生也很厉害。只是他对女生一向客气疏远,甚至有点害羞,除了和林之若较为熟悉一点,和其他女生几乎很少说话。因而进了他办公室的门,林之若几乎被他第一句话吓得退了出去:“傅青纶和唐馨的事情,你都知道吧?”
林之若鼓起勇气,走近他的办公桌。于明雷不待她说话,把桌上一张纸推给她:“期中考试的成绩出来了,你看看吧。”
林之若一目十行扫下去,一直到靠近底部,才发现唐馨的名字,无奈的叹了口气。
于明雷道:“你们这个年纪,应该把精力集中在学习上,谈什么恋爱?你是唐馨的好朋友,怎么不劝她,反而还推波助澜?”
林之若终于知道男生们对于老师的评价并非空穴来风,沉默了一下,道:“老师,你见过用绿豆生豆芽没有?一旦发芽,只要有水,你压的越厉害,它长的越快。”
于明雷瞪了她半晌,笑了:“你形容得很有意思。老实说,这种事情,只要不影响学习,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唐馨这几个月来成绩下降不少,我觉得有必要找她谈谈。由你来说,可能效果比较好。”
林之若摇摇头:“没有用的。我已经跟她说过很多次了,甚至监督着她做题,她并非不想努力,而是做不到,无法集中注意力。我想,”她黯然:“是我错了。如果当初我尽力阻止她和傅青纶在一起,或者不至于像现在这样。”
于明雷道:“那我找傅青纶谈谈,警告警告,让他们冷静一下。”
“那可能更糟。”林之若不假思索的道。见于明雷惊讶的样子,觉得很难解释,想了半天,说:“老师,人和人的关系,有点像分子或者原子之间的作用力。有的是极性键,虽然相互吸引,但是并不强烈,可以很容易的分开,分开后也不会留下痕迹。有的是原子键,虽然强烈,但是可以强行分开而不造成严重后果。有的是离子键,分开之后,虽然可以保持稳定,原子本身已经发生变化,会多一些或者少一些什么。还有的则是共价键,如果强行分开,不但发生变化,而且原子会变得很不稳定,甚至,可能有危险。”
于明雷笑道:“照你这么说,傅青纶和唐馨两个人之间,是共价键了?他们这么小,不会吧?”
林之若道:“感情和阅历常常成反比。最激烈的感情,最经常发生在不解世事的少年而非阅尽沧桑的成年人身上。傅青纶怎么样我不知道,但唐馨,她的确是已经发生了化学变化,很难再恢复到原来的状态了。如果傅青纶和她分手,只怕她成绩更会一落千丈。”
于明雷颔首道:“我也不是没有经历过你们这个年纪。不过,高考是将会影响你们终身命运的事情,我不希望你们任何一个人将来后悔。既然你这么了解唐馨,你觉得有什么办法能帮助她搞好学习?”
林之若沉思半晌,突然眼睛一亮:“有一个办法,让傅青纶帮助她。”
回到操场,林之若惊呆了,篮球场上一片混乱。钉子带着几个男生,正和傅青纶程辉等人混战,傅青纶嘴角已经挂上了一条血痕。唐馨和李碧荷在旁边,尖声大叫:“别打了,别打了。”她大步上前,叫道:“住手,不然我立刻报告保卫科。”
傅青纶程辉等人见到林之若过来,向后退开。钉子带来的人也都住了手,只有钉子还恨恨地看着傅青纶,见他目光转开,狠狠一拳向他捣去。旁边的孟繁星手疾眼快,一把拉开傅青纶,那拳却落在他的胸口,痛得他弯下腰。
林之若大怒,快步上前,却见李碧荷已经抢上来扶住孟繁星,唐馨也跑到傅青纶身边,便转身冷冷注视着钉子,叫他的真名:“陈放!你太过分了。”
钉子这才发现是她,气焰立时矮了下去,勉强道:“我怎么了?”
林之若指着傅青纶和唐馨道:“你敢说今天不是你惹事?”
钉子低声嘀咕道:“又不是我先动手。”
林之若眼角余光扫到孟繁星仍然皱着眉,很痛楚的样子,更是愤怒:“陈放,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要搏得女孩子的芳心,就应该靠学识,靠风度,靠努力,靠诚意。动不动就动拳头施暴力,和流氓无赖有什么区别?”
钉子见她并不提及往事,略略放心。听她这样说,眼睛一转,嬉皮笑脸的道:“好,从今天起,我就靠努力靠诚意,开始追求你,行不行?”
大家都怔住。林之若微笑道:“你自然有追求的自由。学校这么多美女,你肯选择我,是我的荣幸。不过,我曾经立过誓,学业不就,决不恋爱。让我看看,上完高中上大学,上完大学读硕士,读了硕士读博士,读了博士做博士后,再工作至少两年,这样吧,十五年之后,我接受你的追求。如果你愿意等,我是不会介意的。”
钉子尴尬的笑了两声,说:“好,走着瞧。”便带着人离开了。
程辉大声喝彩:“林之若,连钉子都震得住,我想不佩服都不行了。”
林之若不理睬他,环顾众人,见男生个个狼狈不堪,皱眉道:“怎么回事?”
孟繁星见她目光扫过来,下意识的推开李碧荷。唐馨道:“还不是你说要为春季篮球赛练兵,我就让傅青纶他们带着我一起玩。谁知道,那个钉子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让我们把场地让给他们,还说……”她低下头,红了脸。
程辉接口道:“靠,那小子居然说什么我们不是在打球,根本是在公然调情。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当时就冲上去给了他一拳。要不是你来了,我们一定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让这帮小子知道,一班的男生,也不是个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呆子。”
林之若笑:“也不知道谁给谁颜色看?敌强我弱,人家还怕你不动手呢,你怎么就不衡量衡量形势?你们要赢他们,还不如在篮球赛的时候发奋图强,至少还有点希望。”
周正阳道:“其实女生要赢比赛的把握还大一些。去年我看了,各个班级的水平都差不多,基本上没有什么对抗性。只要哪班不犯规,少出失误,就能胜出。林之若,要不你干脆把女队的五个人都拉来,咱们搞一个正式的培训,争取这次春赛拿个冠军?”
程辉雀跃:“这个主意好。咱们不能枉担了虚名。他不是说咱们调情么,咱就调给他看看。”见三个女生齐齐飨他以白眼,他赶紧改口:“不,我是说,咱们男女携手,双管齐下,争取在春赛中一鸣惊人,再鸣惊魂,把钉子他们班打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林之若忍住笑意,道:“一起训练倒是可以,不过你们现在这副模样,还不赶紧去洗漱,别在操场上给咱们班丢人了。于老师就在办公室的楼上看着呢。”向唐馨道:“唐馨,你和我来,我有话和你说。”
男生们相互看看,见有的撕破了衣服,有的身上带着淤青,也忍不住笑了,一哄而散。林之若拉着唐馨走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对孟繁星道:“刚才那一拳很重吧,你最好还是去检查一下。李碧荷,麻烦你陪他去一下医务室。”
李碧荷闻言,走上来重新扶住孟繁星。林之若望着他嫣然一笑,和唐馨携手走了。
孟繁星望着林之若的背影,想起初三时镁片事件后,她陪自己去医务室包扎的情形,不由得怔住了,任由李碧荷拉着他走向和林之若相反的方向。
春风从背后吹来,带来两个少女隐约的笑声。
唐馨问林之若:“你刚才说的,只是借口吧?你不会真的等到三十岁才谈恋爱?”
林之若一本正经:“当然不会。事实是,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了。这个人啊,秀美温柔,善解人意,独一无二,不可替代。”
唐馨赶紧问:“是谁?是不是孟繁星?”
林之若大笑:“你真是让我伤心。秀美温柔善解人意的,除了我们唐馨儿小姐,还有谁敢当这样的形容?你难道不知道,我一直喜欢着你?”
18. 可怜咫尺成天涯
孟繁星看着面前并排放着的两本书,无限烦恼。
他猜到了李碧荷可能对他有好感,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平时那样拘谨自矜,汲汲学业的女孩,会采取那样大胆的表达方式。
当李碧荷提出请他教她乒乓球的时候,他惊讶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结结巴巴的道:“周正阳打得比我好……”
李碧荷道:“就因为他打得太好,我更不能找他。不然,也许两局下来,我就泄气不想学了。”
孟繁星再也想不出任何借口,只好换一种方法。
第二天,他拿了那本诗集,试图还给李碧荷。
李碧荷坦然道:“你原来的那本,被我不小心弄脏了,我特地买了这个赔给你。”
孟繁星反而很窘迫:“脏了没有关系,我还是想要我原来那本。上面我做了笔记。”
李碧荷道:“那真对不起,我已经把它给扔了。”
孟繁星道:“那就算了,反正我都看过了。你也不用赔我。”
李碧荷坚定的道:“不行,你不留下这本,就是怪罪我,让我以后还怎么敢跟你借东西?”
孟繁星平生第一次恨自己温和的个性。无论是林之若的机灵,程辉的雄辩,甚至是傅青纶的骄傲,都可以轻而易举的摆脱这样的困境。而自己,平时连男生的要求都很难拒绝,何况是面对着一个女孩子恳求的目光?
于是,那本诗集仍然留在了他的手上,而李碧荷开始出现在他身边,日复一日。继傅青纶之后,他成为班里男生取笑的对象。他所有的抗议,都只是引来更多的哄笑。每一次,他都偷偷观察那个人的神色,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林之若对他和往常一样温和亲切,偶尔还会和程辉一起打趣他,正如她对傅青纶所作的那样。
一切都正常不过。
可是,他恨这份正常。
在他生日前夕,林之若送了他一本英文原版书,“Chesterfield’s letters”(查斯特菲尔德勋爵的书信,又译一生的忠告),是特地托她父亲从上海邮寄过来的,江城尚且买不到。在扉页上,林之若用她流丽飘逸的笔迹写着:“送给我终生感激和尊敬的朋友,为他带给这个世界的阳光和温暖。---林之若”
他反复的读着这短短的两句话,仿佛要找出其中深藏不漏的秘密。他贪婪的注视着那个签名,简单的三个字,读起来却无限亲切温馨。
把这本书和那本舒婷诗集放在一起,他不禁苦笑。这两本书正像它们各自的主人。一本渊博深厚,智慧通达,开卷有益,令他被深深吸引,爱不释手,然而其中的英文对他而言却太过艰深,许多单词都不解其意,不得不猜测查证。另一本词句浅白,流泻着不尽缠绵之意,却不属于他而他也并不想拥有。
同学们流行的惯例,过生日的人,都要请亲近的朋友吃饭。周末,孟繁星邀请了自己寝室的全体同学,以及唐馨和林之若两个女生,特意避开了李碧荷。程辉不明白他的心意,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李碧荷,而李碧荷不待他邀请,就带着一份精心包装的礼物,出现在他的生日宴会上。每个人都觉得理所当然,除了他自己。程辉李凯等人甚至有意把李碧荷让到他身边的座位上。孟繁星郁闷不已,既不和李碧荷说话,也不肯应众人要求,和她情歌对唱,只是默默吃菜喝酒,看其他人玩闹。
傅青纶和唐馨合唱了一首粤语歌曲“相思风雨中”。程辉手痒,非拉着林之若合唱。林之若笑道:“我无所谓,只要你不怕被我带跑调。”
程辉拍胸脯:“本人的音乐造诣,足以抵抗任何干扰。跑调一次,你可以罚我一杯啤酒。”
其他人都来了兴趣,在旁边监督。
程辉选了一首“心雨”。一曲下来,唐馨已经笑吟吟的斟了七杯酒,一字排开摆在桌子上。
程辉洒泪饮酒,痛心疾首:“林之若,你唱歌简直是惊天地泣鬼神,遇仙杀仙,遇佛杀佛。我看咱们也不用发展什么核武器,洲际导弹,第三次世界大战如果爆发,只要把你的歌声录下来,向敌军播放,保管他们个个抱头鼠窜,跪地求饶。”
孟繁星忽然站起来,拿起话筒,道:“让我试试。”
林之若关心的道:“算了吧,你已经喝了不少了,寿星醉倒,就不好了。”
孟繁星微笑:“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跑调呢?说不定我对你的抵抗力比程辉强呢。”
程辉不服气,一个劲怂恿林之若,她终于微笑默许。孟繁星选了一首“选择”:
(男)风起的日子笑看落花
(女)雪舞的时节举杯向月
(男)这样的心情
(女)这样的路
(合)我们一起走过
希望你能爱我到地老到天荒
希望你能陪我到海角到天涯
就算一切从来我也不会改变决定
我选择了你你选择了我
我一定会爱你到地老到天长
我一定会陪你到海枯到石烂
就算回到从前这仍是我唯一决定
我选择了你你选择了我
这是我们的选择
(男)走过了春天走过秋天
(女)送走了今天又是明天
(男)一天又一天
(女)月月年年
(合)我们的心不变
希望你能爱我到地老到天荒
希望你能陪我到海角到天涯
就算一切从来我也不会改变决定
我选择了你你选择了我
我一定会爱你到地久到天长
我一定会陪你到海枯到石烂
就算回到从前这仍是我唯一决定
我选择了你你选择了我
这是我们的选择
一曲既终,大家都鼓掌喝彩。唐馨赞道:“孟繁星,你真是真人不露相,不但一次都没有跑调,之若还被你带的,有几句唱的居然不算离谱呢。”
孟繁星微笑归座,程辉不肯承认技不如人,直嚷林之若偏心,公报私仇。
饭后,因为是周末,除了方为信和林之若,一个因为家太远,一个因为家里没人,留在宿舍之外,大家都要回家。唐馨自然由傅青纶护送,李碧荷期盼的望着孟繁星。孟繁星却不看她,对李凯道:“凯子,你和李碧荷坐一路公共汽车,可不可以先送她回家?”
李凯愕然,尚未回答,李碧荷突然甩下一句“我谁也不用谁送”,转身跑开了。
程辉推推孟繁星:“你看,得罪人家了,还不快追?”
孟繁星犹豫了一下,望向林之若,见她也催促道:“快去,出了事就不好了。”咬了咬牙,沿着江边的碎石路追了下去。
跑出没有多远,就见前面李碧荷独自走着,肩膀还一抽一抽的耸动。孟繁星叫她不停,只好跑到她前面拦住她,却见她满脸泪痕,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李碧荷盯着他,道:“你为什么整个晚上,都故意冷淡我?”
孟繁星诚恳的道:“我不是故意冷淡你。我一直把你当同学,没有别的想法,真的。”
李碧荷不相信:“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以前你对我那么好?”
孟繁星道:“以前我怎么对你了?”
李碧荷道:“高一开学大扫除,我站在桌子上擦玻璃,不知道谁撞了一下桌子,把我摔了下来,是你接住我的。”
孟繁星道:“我只是恰好在附近而已。换了别的同学,也会这样做的。”
李碧荷咬着嘴唇道:“好,就算那次是意外。高一篮球比赛,我持球跑步,成为笑料。一直到回到班里,程辉他们还在那里谈论,是你制止他们的。”
孟繁星道:“我只是觉得,他们这样公然笑话你不太好。你是女生,面子比较薄,不像我们,都习惯了。”
“那那次选代表去其他班交流学习经验,大家都倾向于林之若或者傅青纶,你怎么会提名我?”
孟繁星道:“那是因为我觉得论学习上勤奋专注,咱们班没有一个及得上你。林之若和傅青纶学习好,很大程度上是靠天份,别的同学学不来的。让林之若去报告学习经验,还不闹笑话?推荐大家每天至少看一本课外书?开学第一周就把所有课本预习完毕,然后上课睡觉?”
李碧荷沉默半晌,道:“既然你对我没有意思,为什么还答应教我打球?”
孟繁星道:“你是我很敬重和佩服的同学,你的要求又都合情合理,我没有理由拒绝。”
李碧荷看着他,道:“可是,我一直喜欢你,关注你,你难道真的没有一点感觉?”
孟繁星摇摇头:“我一直以为你喜欢的是傅青纶,因为咱们班男生中,你就对他有说有笑。”
李碧荷顿足道:“我问他问题,是因为你是他的同桌啊。”她凝视着孟繁星:“那现在你知道了,你会怎么样?”
孟繁星迎着她殷切的目光,手足无措,忽然想起林之若对钉子的答复,道:“我想专注于学业,其他的事情,等考上大学再说。”
李碧荷道:“我们可以一起学习,互相促进,争取考进同一所大学。”
孟繁星想不到她这么坚定,无话可答,只好低声道:“对不起,我觉得我们还是保持同学关系比较好。”
李碧荷凝视他半晌,突然道:“孟繁星,你喜欢林之若,是不是?”
孟繁星猝不及防,身子一震。
李碧荷苦笑道:“看来我猜对了。”
孟繁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沉默。
李碧荷道:“她知道么?”
孟繁星摇摇头。
“她也喜欢你么?”
孟繁星又摇头。
李碧荷涩声道:“你有没有想过,你和林之若可能没有结果?你应该知道,男生们送给她的外号。”
孟繁星道:“我知道。他们叫她女皇,说她高不可攀。”
李碧荷道:“那你知不知道女生们背后怎么议论她?”
孟繁星摇头。
李碧荷冷笑道:“有人猜她可能是同性恋,对唐馨好的过分,走路还总搂着她。”
孟繁星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说法,大吃一惊,反驳道:“可是唐馨和傅青纶在一起。”
李碧荷不屑的道:“那是因为唐馨是正常的。你看林之若除了学生证上性别是女的,还有哪点像女生?寝室里大家讨论服装发型护肤品小饰品什么的,她一句话都插不上,唐馨一再追问,她才承认从来没有自己打理过这些东西。”
孟繁星沉默半晌,道:“你不要说了,以后也不要再说这些。”
李碧荷道:“为什么,你怕是真的?”
孟繁星摇头道:“不,我只是觉得我们不应该背后讨论人家的是非。”他温和的道:“就像当初我阻止程辉他们背后笑你一样。”
李碧荷噎了一下,道:“我是为你好。你和林之若,可能是没有结果的。”
孟繁星缓慢清楚地说:“我喜欢林之若,并不是为了有结果。这只是一个事实,一个纵然我想,也无法改变的事实。”
李碧荷说不出话来。
孟繁星温言道:“我们不说这些了。已经晚了,我送你回家吧。”
两个人一路沉默,一直到李碧荷家楼下,李碧荷才幽幽地道:“这是你第一次送我回家,想不到,也是最后一次。”
孟繁星沉默半晌,道:“对不起。”
李碧荷道:“可不可以答应我最后一个请求?”
孟繁星道:“你说。”
李碧荷仰望着他:“你能不能抱我一下?”
孟繁星犹豫了半天,终于点了点头。李碧荷扑进他怀里,头伏在他胸前,双臂紧紧地环住他的腰。过了许久,松开手,后退一步,眼里闪着泪光:“孟繁星,以后我不会再缠着你。可是,我想你知道,我喜欢你,也是一个事实,一个我无法改变的事实。”
话音一落,不待孟繁星回答,她已经转身跑上了楼梯。
孟繁星惘然独立,晚风拂来,依稀感觉衣襟犹有泪痕,怀里尚闻余香。
高二下学期有数理化历史生物英语会考。考试前放了三天假,让大家自由复习,尤其是平时不太重视的不在高考之内的“副科”,需要临阵磨枪。班里一片嘈乱,大家相互考问。这个在复述罗马帝国的没落,那个在讨论孟德尔遗传学说。程辉逮住林之若不放,专门提问古怪刁钻的细节问题。两个人正争得不亦乐乎,突然门口有人叫林之若。
林之若出去后不久,又转了回来,在门口叫孟繁星。孟繁星满腹疑惑,跟她来到外面,却原来是江蓝从上海回来参加外甥的婚礼,顺道来看林之若,并且把带来的一堆东西,大部分是食品,分一半给孟繁星,感谢他在那场意外中的帮忙。
那天晚上在忙乱中,孟繁星并没有看清楚江蓝的外貌。此刻仔细打量,见她修眉秀目,亲切温婉,一举一动,风致嫣然,和女儿毫无共同之处,不由暗暗称奇。
江蓝见到孟繁星如此温和文雅,喜出望外,拉着他细细打量,问长问短,由衷赞许,比对女儿还亲热。孟繁星被她看的很不自在,又不好意思挣脱,弄得面红耳赤。
林之若见状,跺脚道:“妈,你又不是相亲,啰嗦那么多干什么?”
孟繁星更加窘迫。江蓝嗔道:“你这孩子,不许乱说。”又转头邀请孟繁星和她们母女一起吃饭。孟繁星赶紧推辞,林之若笑嘻嘻的上前道:“你就答应了吧,我妈还有十万个问题等着你呢,我可不想都落到我头上。”
走向饭店的途中,孟繁星见江蓝走路有点异样,很高兴终于有了一个比较自然的话题,问道:“阿姨,你的脚怎么了?”
江蓝道:“下火车的时候被人推得跌了一下,小腿磕青了一块。”见孟繁星关心的询问要不要去诊所,连说没关系,又赞道:“你这孩子又细心又体贴,你爸爸妈妈真是有福气。若若就没有发现。”
林之若冲孟繁星作了一个悲哀的表情:“你一来,我就失宠了,呜呜。”又搂着江蓝的脖子道:“妈,为了戴罪立功,我陪你去大舅家喝喜酒,好不好?”
江蓝道:“你不是要复习会考么?”
林之若搂着江蓝道:“妈,你女儿虽然又不细心又不体贴,也不是一点优点都没有的。你放心,我陪你喝两天酒,回来保证给你考全A,如何?”
江蓝笑道:“好了,我让你去就是,不用这么自吹自擂了,也不怕孟同学笑话。”
孟繁星微笑着看着两母女亲密,恍惚间有一种错觉,仿佛她们是自己多年的亲人,一切都如此自然和谐,温馨甜蜜。
把江蓝和林之若送上了前往乡下的汽车,孟繁星微笑着走回学校。六月的夕阳温暖而灿烂,把两边的建筑和路上的行人都涂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19. 忽然平地起惊雷
江超家所在的农村,办喜事要摆两天的流水席。第一天招待男方的亲友邻居,第二天才是迎娶新娘的日子。江蓝算得上半个主人,不顾自己腿上淤青未退,跟着忙里忙外,迎来送往。
林之若已经摸到了取悦妈妈的门道,虽然帮不上手,依然跟在妈妈身边,脸上堆着微笑,作温柔乖巧状。江蓝的一群姐妹妯娌见了,都称赞林之若又聪明又懂事,对江蓝艳羡不已。江蓝虽然一个劲儿谦逊,笑容里却分明透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第二天下午,好不容易婚礼结束,客人散去,江蓝的一个堂姐邀请她和几个许久没见的姐妹到家里小聚,准备长夜卧谈。江蓝很兴奋,也不顾自己因为两天的劳累伤势加重,步履维艰,立刻跟着大家步行前往邻村。
一群一起长大的女人,中年重聚,回忆起曾经共同度过的青春,几乎有说不完的话题,讲不完的笑料,发不完的感叹。短短几里路,一直走到太阳下山,天擦黑的时候,才拐上村边的砖路。
林之若无心听她们忆苦思甜,跟在后面在心中默默温习中国近代史。刚总结到国共第一次合作的历史意义,突然听到一阵摩托车的轰鸣,由远至近,瞬间已经到了跟前。她抬头看时,只见暮色中一团巨大的黑影,仿佛一只狰狞怪兽,咆哮着以惊人的速度向她们冲来。
其他人都惊叫着闪开了,只有江蓝,不知道是吓呆了,还是腿脚不便,移动不了,竟然就呆呆站在路当中。眼看摩托车就要撞到她身上,林之若猛扑上前,一手把她推开,自己却被摩托车刮了一下,仰面朝天,重重摔倒在砖地上。
摩托车手见撞到了人,竟然不停,一踩油门,扬长而去。
林之若不顾后脑的剧痛,一跃而起,扶起江蓝,颤声问:“妈,你没事吧?”
江蓝惊吓过度,竟然说不出话来。林之若以为她摔坏了,从头到脚检查一遍,见除了几处擦痕,并无别的伤口,以为她伤在内腑,更是害怕,一迭声叫:“妈,妈,你怎么了?你说话啊?”
其他人也围拢了来,七嘴八舌地询问。江蓝这才缓过劲来,道:“我没事。若若,你没受伤吧?”
林之若拍拍自己的身上:“没事,你看我不是活蹦乱跳嘛。”事出突然,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她全凭本能反应。这时候抱着妈妈,恐惧才如潮水般漫上来。就差一点点,妈妈就几乎和她人天永隔,生死分离。如果不是江蓝扭了脚,如果不是自己坚持要跟来,她才重新获得的母爱,她才刚刚尝到滋味的天伦之乐,就要永远离她而去了。林之若把头伏在江蓝的胸前,想着刚才的惊险,身子微微颤抖。
江蓝的姐妹们见她没事,开始转而谴责那个无良的摩托车手。一团怒火从心底升起,驱散了林之若的恐惧。她抬起头来,看到对面又有一辆摩托车开来,不过这次是开着车灯,速度也很正常,向江蓝道:“妈,给我五十块钱。”
江蓝问:“你要钱干什么?”
林之若不答,自己翻出她的钱包,抽了一张钞票,站在路中间,挥手拦住了对面开来的摩托车,见是一个面目和善的中年男人,把钞票递给他,道:“大叔,刚才有个人撞了我妈妈跑了,麻烦你载我去追。”那男人看看了坐在路边的江蓝和围在她身边的一群女人,愕然半晌,道:“可是……”
林之若不待他说完,把钞票塞在他手里,自己跨上摩托车后座,向江蓝道:“妈,你先跟着孙阿姨去她家,我随后就来。”对中年男子道:“大叔,前面岔路,向左转。”
看着摩托车载着林之若绝尘而去,众人面面相觑。江蓝叹了口气,仿佛看到林之若两天来苦心营造的淑女形象,正在众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轰然倒塌,只好摁着伤口,哎呦一声,这才把众人惊醒,把她扶进了村子。
拐弯之后是一条笔直的土路,暮色中前面摩托车后面的红色指示灯非常醒目。林之若他们很容易就跟踪进入邻近的一个村子,看到红灯消失在一扇黑色的大门之后。
摩托车在紧闭的大门前停下。林之若跳下来,对那中年男子道:“大叔,麻烦你进来做个见证。”不待他回答,便拉着他推开大门,进了院子。
借着窗子里泄露出来的灯光,只见一辆红色的重型雅马哈停在院子中间,前车灯不知道碎了多久,已经积满了尘土。听到他们的摩托声,从屋子里出来一个大约二十六七岁的青年男子,高大彪悍,尚算端正的面容,却满是凶戾之色,满身酒气,不悦地问:“你们找谁?”他身后跟着个女子,牵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母子二人一般神情,怯怯地望着他们。
林之若道:“请问这里是不是李文和家?”
男人不耐烦地道:“这是王玉成家,你们找错人了。”
林之若冷笑一声:“没有错。王玉成,你刚刚差点撞死了我妈妈,我怎么会找错。”
王玉成面色大变:“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今天一下午都没有出去。”
“没有出去?”林之若伸手摸了一下红色雅马哈:“你的摩托车还是热的。”
王玉成蛮横的道:“我的摩托车是冷还是热,关你什么事?你给我出去。”
林之若不慌不忙,从摩托车的排气管上拈起一缕白色的丝线:“这是从我衣服上撕下来的。刚才那么多人在场,铁证如山,”她转向王玉成:“你逃不了的,我这就走,去派出所报案,告你酒后驾驶,不开车灯,撞人逃逸。”
王玉成窜过来抓她袖子:“他妈的哪儿钻出来的臭丫头,不教训教训,你还不知道天高地厚。”
林之若隔着衣袖,使寸劲把他往前一带,脚下一拌,就着他的来势,把他摔个狗啃屎,伸脚踏在他背上,冷冷地道:“你敢污辱我妈妈,这是你自找的。”转头冲着那牵着小孩的女人,严厉地道:“把孩子带进屋去。”那女人瑟缩了一下,似乎想要向前说什么。林之若厉声道:“进去。”那女子见她神色凛然可怖,赶紧拉着孩子退进屋里,关上门,听着外面王玉成的惨叫,抱着孩子,瑟瑟发抖。
许久,听到摩托车发动的声音。直到声音渐渐远去,不可复闻,她才拉开屋门,只见到院子中,王玉成鼻青脸肿,满身伤痕地躺在地上呻吟。
因为当地镇医院检查的结果,江蓝和林之若并没有什么严重伤害,交警虽然把王玉成及其摩托都拖到了派出所,也只是给了警告,没收牌照,罚了点款,便放回去了。
林之若打了他一顿,已经出了胸头怨气,也并不深究,次日便和江蓝回到江城,把江蓝送上火车,又打了电话给父亲叮嘱他前去接站,自己回到学校,自顾参加会考去了。
会考刚刚结束,班主任于明雷便接到通知,共有五名同学竞赛优胜,被邀请去参加省城大学举办的为期两周的夏令营兼本省竞赛决赛。傅青纶,高夏,李凯三个男生参加的科目是物理,女生王晓晶是化学,而林之若则同时取得了本地区的物理和化学一等奖,在于明雷的劝说下,为了避免和傅青纶的校内竞争,选择了化学。
六月下旬,五个人由于明雷带队,前往省城。
夏令营的时间安排相当宽松,所有学生都住在北校区的一栋折尺型的宿舍楼里,女生在南翼,男生在西翼。每天上午到南校区一座古色古香的教学楼上课,由省城大学的教授讲授,物理在三楼,化学在二楼。下午和晚上以及周末自由活动。
初来乍到的高中生们都很兴奋,尤其是林之若。她平生第一次不觉得上课烦闷无聊,学习兴趣前所未有的高涨起来,下课之后便津津有味地去自习室自学,短短三天时间,已经翻完了厚厚的几本大学教材。
前来省城的路上,林之若有点晕车,好几天都觉得头晕晕的,也不以为意。不料第四天,突然发起高烧来,带着剧烈的头痛。林之若不想错过上午的课,勉强支持着去了。好不容易熬到下课,一摸额头,满手冷汗。
她一步步挪到楼下,见同来的王晓晶焦急地陪着自己,道:“我不是很舒服,你先回去吧,不然,就要错过午饭时间了。”
王晓晶道:“你确定你没事?”
林之若摇摇头:“只是有点头痛,我慢慢走,一会儿就好了。”
王晓晶离开之后,林之若扶着墙,一步一休息地走到隔开两个校区中间的马路。平时几步就能穿过的路口,此刻却宽阔得像太平洋。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行人,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站立不住,一跤跌倒。
身子并没有如预料中碰到冰冷的地面,而是落入一双温暖的手臂。耳边喇叭声响成一片,林之若睁开眼睛,只觉得此刻傅青纶焦灼的面容,绝美有如天使。
她有气无力地问:“你们怎么又回来了?”
傅青纶扶着她退到树荫下,关切地道:“我们在食堂碰到王晓晶,知道你不舒服,便过来看看。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林之若眼光转开,见高夏和李凯也赶了过来,正关心地望着自己。她很感动,捧着头,微弱地道:“很糟糕。好像在发烧,头很痛。”
傅青纶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惊叫道:“这么烫!不行,得上医院。李凯,你回去告诉于老师,让他到三院门诊部找我们。高夏,你去拦计程车。”他弯下腰,手伸入林之若腋下,一用力,把她横抱了起来。
林之若大惊,挣扎着道:“快放我下来!”
傅青纶在她耳边低声道:“别动。记得吗,你曾经救过我,就当我报答你,好不好?”
林之若略一挣扎,就头晕目眩,只好安静地伏在傅青纶怀里,任他把自己抱上计程车。
傅青纶和高夏帮林之若挂了急诊,医生简单询问了病情,给开了一些急性退烧药,告诉他们如果高烧不退再回来。于老师赶来,付钱取了药,傅青纶不顾林之若的抗议,又把她从门诊部抱上计程车,下了计程车,又抱上她的寝室,轻轻放在床上。
林之若满面通红,也不知道是因为发烧,还是因为羞惭。
于老师看着她吃了药,让她好好休息,便带着几个男生离开了。寝室的女生都去自习了,林之若一个人躺在床上,又累又痛,渐渐昏睡了过去。
等醒过来时,却见日光西斜,傅青纶正坐在桌子边看书。见到她醒来,赶紧走过来问:“感觉好些了么?”
林之若摸了摸额头,高烧似乎退了一些,只是仍然头痛欲裂。挣扎着坐起,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傅青纶温和地道:“我知道你没有吃午饭,怕你醒来饿,给你买了些水果和糕点。要不要吃点?”
林之若摇了一下头,一阵剧痛袭来,赶紧拿手固定住,道:“不用了,我没有胃口。”
傅青纶拿了枕头放在她身后,让她靠得舒服点,自己也在床边坐下,温柔地道:“既然头痛,就不要乱动了。你想干什么,告诉我,我帮你做。”
林之若苦笑了一下,道:“我一向很少生病,想不到一病就这么厉害。小时候有一次,我穿着湿透的内衣在雪地里坐了几个小时,也只不过咳嗽了两声就过去了。”
傅青纶惊讶:“你穿着湿衣服在雪地里干什么?”
林之若微微一笑,并不回答,却道:“那时候我并不知道生病这么难受,还很羡慕别的小孩子会生病,因为这时候,妈妈们就会守在床边,细心照顾,温柔安慰,还会喂他们吃漂亮的水果罐头。”
傅青纶道:“我们小的时候,冬天几乎没有新鲜的水果。水果罐头还真是好东西,只有老人和孩子才有得吃。”
林之若神往地道:“是啊。尤其是橘子的,一瓣瓣晶莹透剔,弯成美丽的弧线,漂浮在糖水里,仿佛春天的花瓣。每次走过商店,我都会趁着售货员不注意,偷偷地扒着货架往里看。可惜我没有得过病,也就从来没有机会吃到那么美丽的水果。后来长大了,自己可以买得起的时候,却发现好像已经没有人还吃那样的罐头了。”
傅青纶忽然道:“你等一下。”
林之若叫了一声,没有叫住,他已经噔噔噔跑下楼去,几分钟后抱了两罐橘子罐头回来。
林之若笑道:“我只说小时候想吃,没说现在也想吃啊。再说,现在是夏天,放着新鲜水果不吃,要吃罐头,人家还不以为我们有毛病。”
傅青纶道:“有些事,并不一定是要合理或者有好处才做。就当圆你一个童年的梦想,有何不可?”
他打开了罐头盖,找到林之若的勺子,坐到床边。林之若伸出手去接,傅青纶道:“乖,你是病人,不要动。”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用勺子盛了一瓣橘子,小心地送到林之若的口边。
林之若迟疑了一下,张开了口。冰凉的甜甜的汁水,柔嫩的橘子的清香,从舌尖缓缓滑落,慢慢渗入心脾,浸润着她病中的躁热不安,痛苦虚弱。
傅青纶细心地等她咽下,又拿一勺送过来。午后的阳光照在他专注的脸上,温柔而关切的神情,一刹那让林之若有一种错觉。她闭了一下眼睛,似乎想要甩掉眼前的幻像,心想:“唐馨说得对,这两个人还真像。”
傅青纶一直喂她吃了小半罐,见林之若微微摇头表示不要了,才把剩余的收起来,放到桌子上靠近她床头的一侧。
林之若看着他,笑道:“想不到你也会这么温柔体贴,平时真看不出来。”
傅青纶默然,过了一会儿,才道:“我自己也想不到。”
短短几个字,却仿佛带着无限缠绵郁结之意,听到林之若耳朵里,竟然有惊心动魄的感觉。她眼光一转,看到他摊在桌子上的物理教材,笑问:“陪伴我这个病人,会不会耽误了你的竞赛成绩?如果那样,我可就是千古罪人了。”
“你不是真的对我这么没有信心吧?”傅青纶半开玩笑:“说不定在你身边学习,效率特别高呢?”
林之若笑道:“如果是真的就好了。我以后就专门当陪读,也不用参加什么高考,找什么工作。只要往高中学生身边一坐,钞票就哗哗地流进来,给我美国总统我都不换。”
傅青纶笑了,忽然想起什么,问:“上次你究竟是怎么认出来我的?就是程辉考你用手识人的那次。我知道你没有碰到围巾。”
林之若道:“这个说穿了毫不稀奇。你平时是不是经常弹古筝?”
傅青纶道:“以前在家的时候经常弹,住校就不怎么弹了,不过假期练习得多一些。可是,”他看看自己的手:“我都是带着指套的,没有留下茧子啊。”
林之若道:“你仔细摸摸,第一指节的皮肤,和别的地方不太一样。”
傅青纶依言抚摸了半天,果然,第一指节的皮肤有点硬硬的感觉,并不粗糙,要细心体会才能分辨。他笑道:“你真是明察秋毫。不过,班里学过乐器的不只我一个人啊,你怎么那么肯定是我?”
林之若道:“你的手指特别修长。我一握你的手,就觉得很熟悉,知道我以前肯定接触过。”
两个人同时想起傅青纶受伤的那个晚上,相对不语。
半晌,傅青纶道:“那个晚上你说你瞧不起我,是不是故意的?”
林之若笑道:“你不是这么记仇吧?我对你那么大的好处不记得,偏偏记着这一句?”
傅青纶低声道:“你的好处我自然永远记着。你的批评,”他顿了一下:“我也一直放在心上。”
林之若尴尬的道:“我不过是开玩笑而已。”
傅青纶认真地道:“玩笑里也有几分真实。从那之后,我一直很努力的改进自己,希望我在你心目中,不是那么差劲。”
林之若试图让气氛轻松一些:“其实,我那句话一点根据都没有,完全是故意刺激你,好借机脱身,根本就是金蝉脱壳之计。”
傅青纶想起那晚在家门前,自己借着漆黑的夜色,握着她的手不放,不由得脸火辣辣地烫了起来,勉强笑了一下,借以掩饰自己的窘迫:“你好像很喜欢兵法啊?”他模仿林之若的样子,双手放在胸前,两手拇指相并,两只手掌外缘划了半个圆形合在一起,其余的手指向胸前弯了弯。
“关门打狗?”林之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正是分头登清风山时,林之若临别做给唐馨的动作。“这你都注意到了?”
傅青纶笑道:“当然,你是我的假想敌,一举一动我都要研究。你精研兵法,想当将军啊?”
“我那是纯粹的纸上谈兵,叶公好龙。”她故作严肃地道:“事实上,我痛恨任何形式的战争,是一个坚定的、坚决的、坚固的、坚强的、坚持到底的和平主义者。”
两个人相对大笑。那一刻,病痛,猜疑,忌讳,暗涌,仿佛都不存在。两个少年清朗的笑声回荡在小小的简陋而拥挤的寝室里,仿佛微风轻拂着初夏的花朵。
20. 花到红时已成灰
隔着马路看到林之若摇摇欲坠的那一刻,傅青纶热血上涌,不顾一切的冲过马路。其时黄灯已经变成红灯,很多司机已经踩下油门,见他突然冲过来,纷纷忙着刹车,喇叭声,咒骂声,响成一片。和他同来的李凯和高夏站在马路这一边,愕然看着飞奔而去的傅青纶和他引起的这一片混乱。
如果说抱着林之若去医院,为她奔走焦灼,还可以解释为他身为班长和男子汉的责任心,当看着林之若全不见了平时的神采飞扬,虚弱憔悴的昏睡在床上时那种心底深处的牵痛和怜惜,却无论如何不能仅仅用同学友谊来解释了。
望着林之若明媚的笑容,只有偶尔眉头的微蹙和笑声中不易察觉的停滞,显示着她在忍受痛楚,傅青纶觉得就像有一只手在绞拧着他的心脏,让他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他终于知道,自己再也不能不面对长久以来的心结,再也不能欺骗自己,说那个清朗飞扬的少女,只是自己要超越的目标。
领悟突如其来,无可逃避。
又或者,那其实是已经在地下郁积许久的熔岩,能量暗暗积聚,压力悄悄增长,直到有一天,大地再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热度,这样的压抑,终于迸发而成火山。
林之若病倒的那天晚上,傅青纶躺在床上,听着寝室其他人均匀的呼吸,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长久以来生活在长辈的夸奖,同龄人的艳羡,和异性的仰慕的目光中,傅青纶一直豪情慷慨,志薄青云。关于爱情,他想的甚少。在他的心目中,自己就像是一个出发探险的王子,穿过森林,渡过沼泽,越过高山,驰过平原,斩杀恶兽,夺取宝物之后,总有一天,在某个遥远的古老的城堡里,在驱除某个邪恶的巫婆之后,会有一位美丽动人的公主,娇羞的倾心等待他的轻轻一吻。
而林之若,如果不是他前进路上的妖魔和障碍,至少也是一个和他一样仗剑斩龙,弯弓射虎的武士,是他的伙伴和竞争对手。为了胜过她,他一直密切的观察着她,追随她的脚步,研究她的招式。这一份关注,是什么时候,开始变质了的呢?
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忘记了城堡里的公主,转而爱上身边这位既不美丽也不娇羞,反而常常挑战他的自尊,挫折他的自信的战士呢?
是的,爱上了她。这个字像闪电一样击中了他,让他颤栗不已。他痛苦的掩上眼睛,似乎是想要掩住眼前一幕幕闪过的影子。
她见义勇为,穷追不舍,把他摁倒在四中的操场上的一刻;
她白衣若雪,雄辩滔滔,指责他欺负了唐馨的一刻;
她分花拂柳,踏月而来,把他从钉子的脚下扶起的一刻;
她微笑从容,下笔如飞,一次次在考场上让他自惭形秽的一刻;
她衣袂飘飘,意态悠然,伫立在清风山顶的一刻;
她巧笑倩兮,幽默机敏,应对程辉的挑衅和玩笑的一刻;
她殷勤相询,孜孜劝导,递给他一角结成蝴蝶的围巾的一刻;
她镇定如常,认真专注,在他的提议下荒唐走调的唱着一剪梅的一刻;
她矫健敏捷,突破重围,高高跃起投出篮球的一刻;
她手抚额头,摇摇欲坠,摔倒在车水马龙之前的一刻;
她温柔顺从,安静信赖,从他手里吃着橘子罐头的一刻;
她强忍病痛,谈笑风生,向他解释往事缘由的一刻;
……
傅青纶绝望地松开了手。他捂得上眼睛,却捂不住思绪。他可以控制自己的行动,却不能控制自己的心灵。
可是,这一份感情,却注定了无望,注定了悲伤。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无法穿越,无法抹去的唐馨的影子。
林之若只要有他一半的骄傲,就永远不会接受好友的前度男友的追求。
这一点,没有人会比傅青纶自己更清楚。
傅青纶从来没有这么恨自己,恨自己一时冲动,接受了唐馨。
不能说对唐馨完全没有感觉,那样一个甜美温柔,亮丽可人的女孩,又那么痴心的爱着他,可以说,是所有男生梦寐以求的境遇。傅青纶矜持了那么久,才有所行动,已经足以让所有知情人大跌眼镜了。
当唐馨梨花带雨,泪眼朦胧的望着他,无限委屈无限深情地冲口而出“你不理我”的时候,他终于怦然心动。
那时候,他以为这就是爱情,这就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之间,故事的高潮,浪漫的极致。
挽着唐馨的手爬上山顶,看到迎风凝望的林之若,他的心情是矛盾的。一方面,他知道林之若一直尽力促成唐馨和自己在一起,感觉自己终于还是没有能够逃脱她的摆布,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挫败感;另一方面,也有一点幸灾乐祸。因为林之若最亲密的朋友,最珍重的知己,从此之后,将和自己分享更深层的悲欢,结成更密切的同盟。
下意识里,他还有一种向林之若示威的感觉,似乎在向她宣告,那个屡次在你面前出丑,那个你亲口说瞧不起的男孩,在许多人,包括你最好的朋友心目中,却是无可代替的珍宝呢。
和唐馨的大起大落,喜怒不定相比,他的爱情生活轻松而平和,除了偶尔要哄哄唐馨的小脾气,几乎和原来没有什么两样。
唯一的变化,是林之若对他和唐馨在一起,表现出的坦然友好的态度,剥夺了他自觉从林之若身边夺走了唐馨的欣喜。看着林之若和程辉孟繁星等人越来越亲密,他甚至有点嫉妒,怀疑是因为唐馨不再每分钟跟在她身边的缘故。
只有这一刻,在静谧的深夜里回首往事,细察心绪,他才惊觉,原来自己的一举一动,无不受着林之若的影响。他甚至忍不住暗暗问自己,如果林之若送他回家的那天晚上,不是挣脱了自己的手,笑吟吟的说“我的确瞧不起你”,自己还会不会那么快就在清风山上,向唐馨表白?
可是会与不会,又有什么意义呢?既成之事实,已经无法挽回。迷惘的少年啊,为什么一定要待千帆过尽,才发现自己苦苦等待的那只小船,已经悄悄流出了自己的视线?
此后的几天,因于老师住在教工宿舍,王晓晶又忙于应付课程,没有精力照顾林之若,傅青纶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她身边,陪她上课,为她打饭,和她一起自习,她不学习的时候便陪她聊天。
林之若高烧虽然退了,身体不再虚弱,头痛却持续不去,略为剧烈的动作,就捧着头皱眉。看着她咬得发白的下唇,傅青纶心痛不已,去找于明雷,建议再带林之若去医院仔细检查一下。于明雷独自带着几个半大的孩子在外面,责任重大,不敢疏忽,果然带着林之若和傅青纶又去了一趟三院。
门诊的医生听了情况,也觉得很蹊跷,建议他们去挂专家门诊。好不容易排上了一位头痛专家的号,专家简略询问了一番,又要求他们去做CT。一番折腾下来,林之若几乎要崩溃了,于明雷和傅青纶一再鼓励,才又去排队。
专家看了片子,问林之若:“你头部是不是最近曾经过激烈的碰撞?”林之若诧异的点头,紧张的看着他。专家道:“你这个个案比较特别。从病征上看,是血管神经性头痛和偏头痛的混合,多发于女性,一般而言,都有较长时间的病史,或者家族遗传,像你这样高烧后突然发作的很少见。”他指着片子:“你看,你靠近这个血窦的地方,有一大片淤血,并没有压迫神经,所以本来应该是没有什么关系的。我推测是造成了颅内压的改变,所以引发了血管性头痛,可能又次生性的引发了激素水平的突然改变,而造成偏头痛。你前面发高烧,可能也是这片淤血引起的。”
林之若看着片子,也分辨不出哪里是淤血,哪里是正常组织。旁边的傅青纶忍不住问道:“那有什么方法治疗呢?”
专家道:“关于偏头痛,目前医学界别说起因,连一个公认的诊断标准都没有。据经验,头痛持续时间从几年到几十年不等。有些患者会在生产或者更年期的时候不药自愈,但也有人本来没有,在这个时候突然得的,因而一般的看法,是由于激素的波动造成的。虽然市面上有很多药,但是没有一种能够通过临床测试证明真正有效。我建议你如果痛的厉害,可以吃普通的止痛药,比如阿司匹林。但注意不能长期或者过量服用。至于淤血,”他提笔龙飞凤舞的写了几行字:“这是一个促进淤血吸收的方子,照着吃,三个月复诊一次,短则半年,长则三年,应该就差不多了。在此之前,注意不能剧烈运动,尽量避免嘈杂和闷热的环境,保持情绪平和,不要大喜大悲,否则都会加重病情。”他抬头从眼镜上看着林之若:“你还是学生吧?几年级了?”
“秋季开学就上高三了。”
医生同情的道:“如果学习紧张,我建议你休学一年。以你目前的疼痛程度,很难集中注意力,就算留在学校,成绩也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从医院出来,于明雷和傅青纶担心林之若的病情,都闷闷不乐。林之若勉强笑道:“我妈妈一向想把我塑造成一个淑女,却从来没有成功过。这下好,不能剧烈运动,不能大悲大喜,淑女得不能再淑女了。我妈妈下次见到我,肯定会觉得上帝听到了她的祷告。”江蓝在上海,结识了一群基督徒,经常去教堂参加他们的活动,虽然还没有受洗,也已经是耶稣的半个信徒了。
于傅二人谁也笑不出来。于明雷问林之若要不要中止夏令营的培训,被林之若断然拒绝:“已经上了一半了,不能前功尽弃。再说,反正要痛,回去就不痛了么?”
傅青纶也同意:“林之若父母都不在江城,回去更让人担心,不如留在这里,只要学习上注意放松,至少还有我们可以照顾她。”
在剩下的一周里,于明雷频频看视,其他同学嘘寒问暖,傅青纶更是把林之若照顾的无微不至。林之若一生中从来没有受到过这样的关怀,要不是剧烈的疼痛,几乎要觉得生病实在是很美好的一种经验了。
为了减少震动,除了上课,林之若尽量留在寝室里。傅青纶拿了自己的学习材料,时刻陪伴着她,直到其他同学晚自习归来,才回自己寝室。凝视着林之若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已经越来越深地陷入爱慕的无底深潭,却不想也不愿自拔。
周三晚上,夏令营的主办者组织了一场电影,选了年轻人最爱的动作爱情大片,为终日沉浸于紧张学习中的学生们提供一次放松的机会。尽管下午林之若已经一再督促他一定不要错过,晚饭后,傅青纶还是拿了书本,准备去林之若的寝室。
出门前,李凯冷冷的道:“你对林之若还真是关心啊。”
傅青纶一愣,道:“她现在病的厉害,很多事情不方便,需要人陪。”
李凯意味深长的道:“如果唐馨知道了,肯定会很心痛的。”
心痛什么?心痛林之若罹病,还是心痛自己的行为?看着李凯的背影,傅青纶心里一乱。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过唐馨了,甚至当林之若谈笑间说起唐馨,他虽然尽量用正常的态度应和,却不肯真的让那个名字扰乱他和林之若之间难得的和平友好。
甩了甩头,他把这个名字再一次压下去,心绪又一次集中在那个曾经朝气蓬勃的让人嫉妒,现在却连甩头这个动作都不敢做的女孩身上。
林之若正倚在床边看一本武侠小说,见他进来,无限惊讶:“你怎么这么固执?我只是头痛,又不是心脏病患者,一个人呆一个晚上不会有事的。”
傅青纶不想和她争辩,故意去看她手中的书:“《七种武器》?你好像很喜欢看武侠啊,不像别的女孩子,都看言情。”
林之若合上书,微微一笑:“我只是觉得,和言情小说中单纯到脸谱化的世界相比,武侠小说更像现实的世界。”
“怎么说?”
林之若道:“你不觉得,嫉妒和贪婪,比刀剑更锋利?偏见和愚昧,比毒药更可怕?靠金钱和权力为所欲为,压榨百姓,比靠武功横行天下,欺男霸女更龌龊下流?”
傅青纶道:“这种说法倒是很新鲜。好像大部分人都觉得刀光剑影的武侠世界,要比男亲女爱的感情世界更虚幻一些,更远离现实一些。”
林之若道:“这不能用和现实的近似程度来衡量。就好像李白说‘黄河之水天上来’,大家都知道那是夸张,不会相信黄河水真的是从银河里掉下来的,但是夸张中另有一种真实,让我们活生生感觉到了黄河万里奔流的气势。如果李白说‘黄河之水从喜马拉雅山来’,倒是离事实更近一些,可是不清楚黄河发源地的人难免受了误导,以为黄河来自世界屋脊,而不是青海的巴颜喀拉山。”
傅青纶道:“你这么一说,还真的有点道理。要不是高一地理会考,我听了这话,也会弄错的。”
林之若道:“武侠和言情也是一样。武侠小说里,踏雪无痕,剑出人死,大家都知道那是假的,是幻想,不会跟着练。言情小说则不然。爱情是真实存在的东西,它只是加以夸张和渲染,把爱情写成生命的狂欢,生活的意义,有了它,平凡变成绝美,平淡生出激情,柴米油盐都是浪漫,琐碎庸俗统统绚烂多彩。不谙世事的少女,很容易因此对爱情怀有不切实际的期待,把爱情当成生活最重要的目的,相信这个世界上,无论什么样的丑小鸭,一定会有一个人,把你看成最高贵最美丽的天鹅,无比深切的爱你,终生陪伴你,不离不弃,生死以之。而如果她们仔细观察这个世界,或者是亲身经历过世事之后,就会发现,爱情只是人类许许多多欲望需求中的一种,高尚的爱情,只有高尚的心灵才能够享有和保持。而无论什么样的激情,都终将在岁月中归于平淡。两个人不能够永远执手相看,为爱沉醉,而必须携手同行,共同追求下一个目标。”
傅青纶来了兴趣:“那你以为,真实的爱情,应该是什么样呢?”
林之若道:“我以为爱情和任何一种事业一样,需要建设和经营,努力和付出,坚持和等待,耐心和智慧,宽容和谅解。当然,也和事业一样,要成功,或多或少都是需要一点运气的。”
傅青纶继续问道:“那你觉得你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
林之若敏感的看了他一眼,笑道:“其实我本人对爱情是不太乐观的。我觉得如果不是出于感情上或者实际上的需要,比如受不了孤单寂寞,已经爱上身不由己,或者是喜欢家庭和小孩,大可不必主动追求爱情。一个人内心充实,事业圆满,自由自在,无牵无挂,一人吃饭全家饱,到处能安即是乡,多好啊。”
傅青纶坚持:“如果,假设,你必须选择一个人,你会用什么样的标准呢?”
林之若沉思:“首先,这个人必须善良。一个不善良的人,即使为了我抛弃全世界,我也会躲得远远的。因为受激情驱使,违反本性的事情,是不会持久的。其次,他得有一定的智慧和理解力。如果不能交流沟通,别说爱情,就是做朋友也很吃力。”
“就这些?”
林之若想了想,又加上:“他最好心胸宽广,能够容纳新事物和新思想,能够不断从经验和教训中提升自己。我相信人随着年龄增长,除了经验和皱纹,智慧也应该随之增加。如果我已经走出很远,伴侣却还在原地踏步,是很痛苦的一件事。”
傅青纶道:“符合这三个条件的人很多啊。”
林之若笑:“所以我说,爱情不是唯一,而是一个或大或小的集合。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符合那个集合的标准的任何一个个体,都可能擦出火花。不过,”她想了想又道:“对于我来说,可能还有一个条件,就是这个人必须深切的爱着我。即使我爱上一个人,他如果不爱我的话,我也不会去争取的。可能我内心深处,总是觉得爱上一个人本身并不能赋予我干扰他人生活的权利。就好像自己掉进了陷阱,非要把别人扯下来陪她,是不道德的。而如果是别人掉下了陷阱,我心甘情愿跳下去陪他,感觉至少对他人有所帮助,是一种正当的行为。”
傅青纶听见自己心中有一个声音在说:“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人,符合你所有的条件,此时此刻就坐在你面前,深深陷入而无法自拔,你真的会跳下来陪他吗?”他不敢开口,生怕一开口,那个声音就会汹涌而出,再也无法收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