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6-02

光泽: 霸王的婢女


楔子
 
  永乐十三年七月 长江口沿岸

  泼墨一般的黑夜,月光和星予都隐藏在云后,一对海鹰在空中盘旋,张牙舞爪,夜风呼呼地吹过海面,扰动了温浓的血腥味和硝烟味道。

  水面起伏不平,浪涛澎湃,赤红色的火光,让战况激烈的大量船只有如处在幽冥炼狱之中。 

  发狂般的嘶吼之声让人害怕,兵器交击声更是惊心动魄,还有不断的炮声,亦是撼动大海。

  在修罗场中的生死斗,不能有丝毫的大意,杀伐的各个身影,其实是在和死神搏命。

  大半个夜过去之后,在天色将明之际,火光渐渐暗去,战况终于稍稍好解。

  有胜有败是不变的定律,一艘大船上,一个红衣少女威风凛凛、浑身浴血,一手提着对手的蛟龙鞭,一手握着插地长刀,一只踝足踩在一具庞大身体的肩伤上。

  龙海儿啐出口中鲜血,见到龙族之人大获全胜,若有所思地转过头,风眸凝望地上的男人。

  仔细一看,那男人身受重伤,身上还有几处断箭,但是让他失去战斗能力的致命伤,是被龙海儿的短剑刺中掌心钉在甲板上。而胸口正中央又插着她的一柄长刀。

  要是一般人早就痛昏过去,但男人虽然失血过多,但勉强还算是清醒,光凭这一点,就教人折服。

  此人正是一般人闻之丧胆、杀人越货、横行无阻,被官府悬赏多年却始终无法缉捕的海蝎子方元。

  方元不停地吐着血,身上伤口的鲜血亦是不停流着,可一对老虎般凶恶的双眼却精光闪闪,即便在如此时刻,都巴不得吃了对方。

  只是在不经意之间,他忍不住焦心地看向一旁,那儿有一个被人抓住、正害怕哭泣的小女娃。

  看着方元担心的模样,龙海儿冷笑了声。“没想到大名鼎鼎的方元,也有落在我手中的一天,真是可喜可贺!”

  方元鼻子中哼了一声,奋力朝龙海儿啐了一口,他的血便沾上少女的裙摆。

  “呸!若不是你用卑劣的手段抓住了元音,今日谁输谁赢,还未有定数……”方元气危神虚地说。

  龙海儿无所谓地幽了方元一眼,此时有个高大黝黑的男人跃过船来,向她抱拳拱手。“海主子,已经找到人质了,三个人全都平安无事!”

  龙海儿绽放一个艳丽的笑容,配上一身鲜血,着实奇特无双。

  她转过头来,将长刀用力一转,地上的男人并不喊痛,只发出一声闷响,一旁的小女娃受制于人,急忙大哭。“你这女夜叉,快放了我哥!要不然我做鬼也不饶你!”方无音颇有骨气地大声骂道。

  龙海儿没有转头,仍是看着方元,他却转过头去看着妹妹。

  这傻娃儿……千万别开口呀!万一她有个不测,他无法向死去的奶娘交代。

  “无音,住口!别再骂了……”方元强装无事地说道。

  龙海儿眸光冷冷,心里暗暗也有些动了。这男人若不是有把柄落在她的手里,要对付起来,的确很困难,就这一点来看,他一点都不符合杀人魔王的冰冷无情。

  被方元勾起了兴趣,她森森冷冷地开口。“方元,你扣了我龙海儿要的人,为何和我龙家过不去?我不记得咱们有过节!”

  方元缓缓回过头,气都喘不过来了,还是一瞪。“你乃是好人之女,龙家多行不义……”

  方元的话音,断在龙海儿拔出刀子又用力一刺当中! 

  “我是好人之女?你好大的胆子,敢侮辱我爹!”龙海儿喝骂道。

  此话一出,方元抽了口气,却冷笑了一声。大声骂道:“你爹自然是个贼人,可你娘朱染更是妖女!”

  听人辱骂爹娘,龙海儿自然怒涌,可却冷静了几分。

  她娘亲是朱染仍是一桩机密,连龙家都鲜少有人知晓,又怎么会被一个外人发现,还因为如此痛恨龙家?看来此人和十数年前的那场斗争有关——

  十三年前,当今朱家的当家,被亲叔叔抢了王位……

  “说!你究竟是谁,你如何得知我娘之事?”龙海儿喝问。

  方元猛地又咳了一声,在空中喷出大片鲜血雾花,待气缓了一些,才冷冷地笑着,毫无半点温度。

  “告诉你也无妨,我乃是忠臣方孝儒之孙,他老人家当年反抗乱臣朱棣而死,忠肝义胆,我自然知道龙家当年暗助那朱狗,他后来将亲妹妹,也就是十七公主朱染嫁给你爹,还让龙家在这些年来在海上称王,让百姓民不聊生!”方元喘着气说道。

  听着不实的指控,一旁围着的龙家人有些愤慨,正要上前,龙海儿右手一举,挡了下来。

  呵呵呵!原来在外人眼中,龙家和朱家是这般牵连……当年的爱恨情仇太乱,不是常人能理解的;可听方元如此说道,知道他虽杀人不眨眼,但也是条汉子,用人唯才的龙海儿不禁有了个念头。

  降了他留在龙家有用,就将他交给阿尘吧!他是忠臣之后,自然该效忠阿尘的血脉。

  念头一转,龙海儿低下了头,心里有了盘算。

  “方元,事到如今,你杀人无数,我杀了你偿命,也不算过分,你还有什么话要交代的?”龙海儿大方地问。

  方元仍瞪视着龙海儿,但心情却坦荡荡的。长年在仇恨中的日子,今天已到尽头,不知怎么的,他反而松了一口气;但在死前,他还有牵挂没有安置。

  他用了最后的力气仰起头,看着龙海儿的眼,放下尊严地说:“我不怕死,一人做事一人当……咳咳……唯有一事相求,我妹妹方无音,还有追随我的人,都是无辜的,我要你放了他们一马……”

  龙海儿一听,笑着点了点头。

  半只脚已踏进棺材的方元一得到承诺,知道龙家人重然诺,放下悬着的心,不顾妹妹和部属大声的叫唤,便再也支持不住地昏死过去。

  龙海儿笑了声,一旁高大的男人便走上前来。

  “岳权,我把方元交给你,务必留他一口气,好让医怪露一手功夫;未来,我要将他交给阿尘。其他的人全捆了,都带回泷港。”



第1章
 
  明朝永乐十五年七月 龙族泷港

  酷夏的热辣天气中,一个清秀的少女调和气息,顶着大太阳,提着一只大竹篮,在浓浓的山林之中辛苦地步行。

  走了三个时辰,少女早已香汗淋漓,腿骨虽已练出脚力,亦不可避免地酸重着。但她实在无暇自顾,马不停蹄快速地走着,生怕晚了一刻,便得少看那男人一眼。

  她甘心忘记何时不再紧拥香暖被子不肯起身,暗自欢喜地在厨房里不灵活地烹煮,情愿红日未升便出发,习惯在雾灰的光线中登山,每日风雨无休、阴晴不论,只想看到那独一无二的人。

  认真说来,默然的男人生得并不特别英俊,五官轮廓生硬得有如使刀在石上劈凿而成,眼神则是如修罗恶鬼,但就算是总是冷漠的表情,都不能降低半点她思慕的热度。

  也许,在这花花大千世界里,他是唯一只注视她之人,便让她眼里、心里再也容不下别人,她再也不想孤单了……

  将近两年来,她天天都一边怀抱着无人知晓的心事,一边翻山越岭。

  好不容易终于来到一个隐密之处,日已正中,金黄色的光线丝丝洒落在苍翠山林里,照亮了地面上一个天然洞穴旁一座既是轿子又是椅子的奇妙机关。

  此洞深不可见底,悬崖陡峭加上全是光滑坚硬的玄武岩,龙家的先祖一见此地,便设置神妙复杂机关,将犯戒之人囚在此处,想要逃脱井牢,如同登天一般困难。

  一身朴实无华衣衫的阿尘放下提篮,抬起嫩绿色袖子抹了抹汗,在明光之中抬起的脸庞,柳眉杏眼瓜子脸,凝脂雪肤菱角嘴,有着惊人的美貌。

  一个落单的美人,只身出没在荒山野岭里,除了显得她鲜美异常之外,还透露一股仙灵之气。

  阿尘不如小家碧玉温婉可人,也不似大家闺秀落落大方,可她如同敦煌壁上画的飞天,羽衣一拨一撩活生生降下俗世,让见到她的人,无不忘了自己是谁,如置西方极乐。

  唯有洞穴里的男人,并不喜悦她的到来。

  听见底下隐约有着金属撞击声音,想见到他的心情鼓动着,虽然阿尘心里有百般无奈,这是狠心地拉下第一道机关。

  一时间铿锵之声大做,惊飞了林中栖息的五彩鸟儿,随着铁链不断地绞紧,突然一声挫败狂乱的咆哮响彻云霄,阿尘无法捂住双耳,只好任由那撕心裂肺的声音在耳边爆炸着。

  阿自长睫一拧,粉嫩的唇溢出了轻轻的叹息。她了解那男人经过大风大浪,自尊心高傲,如何受得了经年累月受制于人、无法反抗的侮辱?

  但她是奉命前来,得依令行事,他身上的铁链没有绞紧,她不得下去,况且她不会半点武功,若被他反制,后果更是不堪设想。身在龙族,为了龙族,虽然她不想,但她不得不。

  直到重新又恢复平静,阿尘方坐上第二道机关缓慢地降下,过了一会儿,她看见岩壁中涌泉的水气在天空中画出一道彩虹,她低下头,和心心念念的人儿四目相对。

  岩壁上,一个男人打着赤膊,双手双脚皆被锁链捆绑,墨黑钢硬的头发用条细麻绳随便扎着,豆大的汗珠沿着被铁链牢牢固定、不得动弹的高大伟岸身体滑落,异于常人的强韧身子上有无数新旧伤痕,肌肉也因为被拉成大字形而紧绷,饱含力量的躯体猛力地扯着铁索。

  那让人不安的情况,就好似一头猛虎随时会扑上来一样。

  虽知黑色寒钢无坚不摧,阿尘还是不安了一下,因为无端散发着危险气息的男人面无表情,眸光如火炬,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虎眼有如看到猎物,散发杀戮的气息。

  但随即那眸光便转冷,只因他发现来人不是他欲除之而后快的龙海儿,而是照料他的人。

  这个恐怖的男人,正是烧杀掳掠、无所不为的海上恶贼——海蝎子方元。

  两年前的夏天,世人以为方元已死于龙海儿刀下,却没想到他被囚禁在这里,直到降服的那一天,方能重见天日。 

  说也奇妙,那机关设计的分毫不差,一碰触到土地便停,阿尘低着头提着提篮款步走下,男人强烈的目光让她不自在。她下意识地回避,先逃进小木屋里,为他收拾打扫。

  半晌之后,阿尘方又脸上含笑地款款走了出来,来到方元的面前,福了福身。

  “阿尘谢过方公子,以后屋子里还是让阿尘为您打理,照料公子的日常起居是阿尘的工作。”

  简单的小屋里头,不会无缘无故干净整洁,这自然天险中只有方元一人,当然是出自他之手,阿尘由衷感激地说着。

  方元仍旧是不言不语,也许是在战场上的习惯使然,一双明亮的眼睛未曾离开阿尘身上。

  “虽然方公子不肯说话,但是阿尘还是感激方公子的心意。阿尘看罐子里的茶叶已经用完了,明天再帮公子带一些来可好?或者,再拿一壶女儿红来?今儿个天气奇热无比,虽然洞穴里头凉快,除了饭菜,阿尘还带了消暑的香薷饮,若觉得身子不爽快,这药饮可以让您舒服一些。”明白方元不会回答,阿尘不以为忤。继续温柔地说道。

  正当她在说话之间,男人脸上的汗水还是不停落下,她自然地拿出手巾来为他擦拭,见他表情未改亦不躲避,她便又鼓起勇气。

  “方公子可是在习武?阿尘下来之前听到铁链挥动的声音,能将重逾万斤的寒钢舞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哪!龙家力大之人很多,可是在这情况下还能活动自如……”

  发现自己脱口而出不该说的话,阿尘急忙住口,垂下眼眸,却没看到方元脸上闪过一抹稍纵即逝的惊讶神色。

  可是当她再度扬起头来,眼前的男人又是表情漠然。

  “明儿个,可否需要再多带点食物过来?”就算知道他不会回应,因为想要听到他的声音,阿尘期待地问道。

  但是方元仍是三缄其口,不予理会。七百多个日子以来,总是阿尘一个人这般自言自语。

  她微微一笑,迳自走到水潭边打湿帕子。

  虽然她没回头,还是能感觉那火热的视线寸步不离。刚开始的害怕和恐惧,经过岁月的流转,说不出什么理由,居然转变成一种让她安心的感觉。

  方元恨龙家入骨,却又沦为阶下囚;而她是龙家的人,所以他不说话也没关系,只要他能一直看着她,她就无比满足了。

  见阿尘转过身,方元下意识追随她窈窕的身影,无法移开目光。

  看着她将手巾放进深不见底的水潭里摇晃,想像她的樱桃小口咬着手巾的一头,单手努力地拧干……方元的眸光移转到无力地垂在阿尘身旁的左手。

  如玉般完美的美丽姑娘,左手居然残了,真可惜……怜香惜玉的心情打从心底最深处涌出。

  阿尘徐徐立起身子,方元蓦然放空表情,看着她走到屋旁的火炉边,吃力地将热水倒进水盆里,再将手巾给放进去。

  无法像一般人交替着使用两手降温,热水将阿尘的右手五指烫红成像花瓣染色一般。

  阿坚强忍着热度,又回到方元的眼前。“好些天没做了,阿尘替公子修脸可好?这手巾子有些烫,请公子忍耐一下。”

  方元没有反应,但当温热的帕子贴上他的脸时,心里却突地跳动了一下。

  没察觉到方元内心正在翻涌,阿尘自顾自地拿出带来的细刃,又贴近了他一些,面对面、眼对眼,仿佛全身都被男人的炽热体温给笼罩。

  近在咫尺的男性气息,就算是在泷港无拘无束的气氛中成长,阿尘这是不能自己地羞赧着,可是她想起了一件事……

  “对不住。”

  阿尘突如其来的道歉,让方元眯细了眼,极为难得地变化了表情,她慌忙地摇头。 

  “方公子误会了,阿尘不是要取您的性命……阿尘不得留下这刀刃,让您连这种小事都不能自理,真是对不住了。”

  看着眼前的姑娘急得快要落泪,方元眸光一凛、剑眉一宽,出乎阿尘意料之外地闭上了双眼。

  空气凝结了许久,虽是七月天,两人之间却被冰雪陈封,无声无息,没有任何的动作。

  迟迟不见阿尘的反应,方元有些不耐烦,刚才吓着她,现在双眼都闭上了,她又怎么了?

  “动手!”方元低沉而简短地说道。

  没有预警的低沉声音有如蛰伏的春雷,在空谷中回响,轰得阿尘的身体为之一震。

  这是两年多来他第一次和她交谈,她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和难以言之的感动。

  不过就是一句话,但她等了太久,变得意义重大,让她好感动!

  感慨万千的阿尘傻呼呼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似乎忘记了方元还在等待,没想到男人几乎耗完了耐性。

  怎么,她如此伯他吗?

  “怎么不动手?”方元虽然是问,但更近乎催促和命令。

  一语惊醒阿尘,她忙走上前来,有些颤抖地举起右手,细细的刀刃沿着刚毅的脸庞滑动,谨慎地刮去已经软化的胡须。

  阿尘虽然强自镇定,但是方元温热湿润的呼吸吹拂在她的颈子上,还是让她不由自主地颤动。

  方元闭着双眼,享受着阿尘的服侍。

  这不是第一回她帮他这么做,可是他却听见她的衣衫悉卒悉卒,发髻上的玉钗也在摇晃,这不寻常的举动勾起了冷却已久的好奇心。

  “为什么紧张?”方元问道。

  温润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阿尘反而吃了一惊,屏息不敢或动的那一瞬间,一个不注意,右手的力气大了些,便在方元脸上划破了一道小口子,血液立刻蜿蜒滴落。

  “方公子,对不住,阿尘不是故意的,我实在太不小心了。”阿尘一面慌忙地说道,一面丢下刀子,紧张地用袖子去帮他擦拭。

  红色的血液在阿尘的鲜绿袖子上开出漫山遍野的小花,她十分战战兢兢,对方却无可无不可,根本不放在心上。

  “不过就是小伤,要是受了芝麻大的一点伤就受不了,那我在战场上早死过千百回了。”方元的语尾有些上扬。

  伤口不大,流血一下子就停了,没有注意到方元语气中的愉悦,阿尘确定血不再流之后,一抬起头,却看见他的双眼凝视着她。

  不若以往恶狠狠的瞪视,而是似笑非笑地瞅着她。

  “方公子,还……疼吗?”在那样的目光中,阿尘连一句简单的话也说不完整,结结巴巴的模样,单纯又可爱。

  好似嫌弃阿尘的反应不够严重一样,方元闻言轻微勾起唇角,果然看见她讶异地向后退了几步。

  那可是抹笑?虽然不是十足十,但确有笑意!阿尘惊吓得忘了呼吸。石化在原地。

  “过来。”看她不知如何是好,方元轻声命令道。

  “好……”阿尘口里虽然答应,脚却生了根。

  “说好怎么还不过来?”方元又问。

  阿尘一听,小小的脸蛋染上一层淡淡的红霞颜色,不好意思地说:“阿尘……动不了……”

  或许是太过震惊他的和颜悦色,总是一个人唱独角戏的她,当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更何况稍微拉开了一些距离,便更清楚地看见他的表情,即便他只有细微的变化,她也能仔细地收入眼底。

  不知道何时开始,心中的感情蠢蠢欲动,从好奇到在乎,再从在乎到关心,无法控制的巨大变化,静悄悄地让她开始产生了眷恋。

  向来无欲无求的她,脑海里有了抹不去的人影……

  或许方元会痛恨她龙家人的身分,但是她却因此而待在他的身边,这是莫名的机缘,当然要更珍惜他的一举一动。

  方元闻言未笑,迟疑不过一下子,索性低下了头,看见阿尘更加惊愕的表情,他不自觉地又轻笑了一下。“你唤阿尘是吧?”

  得到一个点头如捣蒜的确认后,方元又道:“过来继续帮我修容。”

  蛰伏的春雷之后便是和煦的春风,阿尘迈前了几步,再度望进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眸。“阿尘可以继续服侍公子吗?”她期待地问道。

  方元没有回答,只是尽可能地低下头。

  这一次阿尘更加仔细小心,将所有的邪念抛诸脑后,花了很长的时间,让原先有如茂盛草原的脸庞,重新又恢复棱角分明、浓眉大眼的惑人模样。

  有些人生来便是人上人,和她这种应是草芥之人不同。他们天生具有一种让人无法抵抗的魅力,即便双手沾满血腥,还是让人崇拜。

  有人终其一生无缘得见,但她短短的十七年生命中,已经有幸认识四个具备如此超凡气质的人。

  一个是海龙王龙巽风,一个是无冕王,还有同辈之中的大海女神龙海儿,再来便是方元了……

  方元虽然失去权势,但那气宇轩昂、不卑不亢的模样,在她的心目中,仍是纵横七海的霸主。而她愿意向他屈膝,这一生为奴作婢也好,只求能够日日夜夜守着他。

  再用热毛巾帮方元擦拭脸部之后,没有理由继续亲近他的阿尘,依依不舍地向后退了开来。

  “天色已晚。我也该下山了。方公子,阿尘明天再来看您。”望了眼逐渐暗去的天色,阿尘低声说道。

  美若天仙的少女再抬眼时,正对面的男人早已恢复不关痛痒的表情。

  阿尘正在失望,突然之间,在山壁上拉紧的寒钢却发出铮鸣巨响。

  方元脸上虽然没有表情,但是他的情绪起伏却透过束缚他的锁链传达了出来。

  那一声巨响,让两个人都陷入沉默。发现心事泄露,方元将脸撇开。蓦地,阿尘却像个孩子开心地笑了起来!

  方公子开始接受她了吗?开始不再拒她于千里之外了吗?或许有一天,方公子会习惯她的服侍,允许她一直待在他的身旁吧!

  “公子,阿尘不多加打扰,您早一些歇息,我先行告退了。”阿尘轻声说道。

  看方元撇过头去不看她,阿尘提起竹篮慢慢走向升降机关,一想到要离开,她忍不住回眸一望,原想只要看到他的侧脸也好,但却看见那对明亮的大眼睛正随着她移动。

  按下心中的失落,在暗红色光芒之中,阿尘绽放幽幽一笑。关上机关离去。

  =====     =====     =====

  在渐渐暗去的光线之中,阿尘的身影也跟着消失,方元感觉到身上的锁链逐渐松开,没了钳制,他低下头信步走向水潭,借着仅剩的光线,看着水光中自己的倒影依旧,但性情却早已改变。

  他不敢承认,可心里却明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陷团圆的日子,这个囚牢四季如夏,虽然简陋,却是个遮风避两之处。每天日升月落,雾起云流,幽远而恒定。

  世界只有他和阿尘,在感受天地的伟大奥妙,忘记时光的流转同时,也几乎快要抹去所有的仇恨。

  恨意消失,而感动增加,方元始终不懂阿尘为什么对他出奇地好?

  他不过是一个战败的俘虏,这个自称阿尘的姑娘,却打从他两年前在此苏醒,就如此竭尽心力地照顾他。

  任幼芽一样娇嫩的自己烫手不打紧,却在意烫伤身经百战、全身上下肌肤无一完好的他。

  打从开始流亡,成为刀口上舔血的亡命之徒后,早已不再有人对他温柔……

  方元不愿意遗忘,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加上方家八百七十三条人命,十几年来,每一夜,家破人亡之日是他无法摆脱的梦魇。

  可折腾人的是,为了报仇而生活的日子,水深火热到无以复加。

  原本,他是集家人疼爱于一身的书香世家少爷、名门望族方孝儒之孙,以乃祖忠义之风自豪。

  可惜天地不仁,万物皆为刍狗,不忠不义的朱棣登基,祖父不愿意投降输诚,在官兵涌进宅第前,祖母、亲爹和大伯三条白绫悬在大厅,除了九族之外,连同朋友弟子无一幸免,方家全数灭绝。

  在危急之时,忠心耿耿的奶娘用自己的儿子冒充他,将襁褓中的萧无音交付给他,临死前再三嘱咐他,绝对不能忘记抄家灭族的仇恨,要他一定要为众人报仇雪恨。

  方家门楣被鲜血浸润,落在地上任人践踏,他却不能上前去捡,因为方家的方元已死。

  而后,他让无音改姓方,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抱着一个更小的孩子流浪街头,隐姓埋名受尽欺陵。

  为了生存,他什么伤天害理、肮脏的事情都做尽了,到后来招兵买马,成为海上人人畏惧的海蝎子,才再度让“方元”二字重见天日……

  没有一日能安心地睡着,直到败在龙海儿手下,被关在此处,不是自由之身,才让无时无刻被仇恨重压的他得到一丝喘息。

  他并非自愿,而是不能再去做那些腥臭龌龊的事情,尤其是有阿尘的陪伴,让他重获内心的平静。

  “但是,这种日子又能持续多久?”方元对天喃喃自语。

  方元痛苦跪地,一闭上眼,三条白绫便在眼前晃动,奶娘儿子的哭号声不绝于耳,再想起自己第一次夺去他人性命,罪恶感让他不住颤抖。

  他不能停止,他不能厌倦,他不能够逃避一族的血债,为了报仇而生,为了报仇而死,功成之日亦恶贯满盈,合该永不超生。

  但他却遇上仙女般的阿尘,他还记得初次见面之时,她只是个大丫头,不过是个精巧的娃娃,才两年便已出落得如织尘不染的出水芙蓉,好似不食人间烟火。

  可是她的温柔、她的体贴却是丝毫未变,他天天看着她不甚灵巧却拼命为他忙进忙出,看着她汗流挟背的辛苦,要他如何不感动?

  阿尘心细如发,他明明没有要求,她却挖空心思让他衣食无虑,没人告诉她,但是她却知道他嗜酒如命、无酒不欢。

  更重要的是,无论他如何冷淡、如何忽视,她仍然笑语盈盈。

  家破人亡之后,十几年来过着行尸走肉一般的生活,一条贱命随时可能卧送,没有人会为了他流泪难过。他以为自己早已忘却了七情六欲,但是他现在发现,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更真切地说,任何活在地狱的最底层、在没有黎明的黑暗中打滚的人,会更渴望光明和平凡,那种最微不足道的幸福。

  阿尘的出现是一盏微弱的光,却照亮了无边无际的黑暗,让人打从心底感觉温暖,感觉到纯洁,感觉到世间的美好……

  也感觉自己还活着,还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回到过往快乐的时光,在春天百花齐放之时,在花园里头设宴赏花,全家和乐融融地吟诗作对、斗智争能,输赢不过是场游戏。

  不该相遇的……

  上天不该让他遇到阿尘,不该让他有了不该动的念头,美好的人事物太过短暂,就变成非常残酷的折磨,可是他无法拒绝她来到身旁,无法不看、也无法不爱了。

  也许当他发现她的左手残废时,他便无法阻止对这个善良姑娘的动心。

  突然,在黑暗之中,方元有如困兽之斗地对天大声咆哮,凄厉而且哀凉。“老天爷。你为何这样对我?这不公平!”



第2章
 
  清晨月落日未升,夜后尚是天地万物的主宰。

  在第一道曙光来临前最墨黑的时刻,龙族学堂后方,师傅一家人起居院落的厨房里,却已经有抹清丽的身影,正压低声音、舞东弄西地调理着各色料理。

  直到将刚烧好的饭移进木桶,收入竹篮,阿尘方揩揩汗,水眸却没闲着地确认该带上山的干净衣裳、饮食酒水样样不缺,不打算多作休息,娇俏的人儿便摸黑走出了学堂。

  要入冬了,白日里一样炎热,但夜里的雾却浓了些。

  虽然今晨和每一天早晨没两样,但距离方元开口说话,已经过了三个月。

  原以为方元的回应是个契机,可是阿尘却大错特错。从那次之后,他鲜少开口,大半时候还是无动于衷,表情像被冰雪冻住。

  踩着熟惯的湿滑山路,阿尘开心地哼着小曲,小路崎岖,可她左拐右弯半步不差,矫健地走着。

  她不会去猜测他在想什么,男人的心思正如山色一样难以辨析。但总有一天,她会像闭着眼也能在山中行走一样地了解他,只要他的心不将她阻隔在千里之外就好。

  而且当她要离开之时,他眼眸中总是闪过几不可察的失望。于是,她更早起身、更晚离去,长时间停留在牢底,待在他的身旁。那也是她的心愿。 

  哼着从族人那里听来的曲子,揣着三折宣纸,阿尘喘吁吁地走着,今儿个多准备了族人回港带来的北方苹果,竹篮比往常沉重了些,不过她还是充满喜悦。

  不知道他会不会喜欢甜滋滋的脆爽口感,她昨儿第一回尝,爱得不得了,便决定要带几颗给他。

  这是对门的岳大爷为了思乡的妻子特地带回来的。

  据岳大嫂子讲,北方佳果有平安的意思,是给珍而重之的人祝贺食用的,婴孩满月、婚嫁喜事,连远行病痛都少不了此物。虽然囚在井牢里人我不侵,但她还是希望他能够平安顺利。

  至少,能够不要忧愁。

  在阿尘不经意之间,日头早已高升,而她也从蔚蓝海边来到浓荫山林,顺手采了几朵大红朱种,想念的强烈感觉推着她的脚儿,又加快了脚步。

  过了一个时辰,她已来到井牢的上方,看着两道机关,她还是闭着眼睛狠心拉下,待一切恢复平常方打开眼睛。

  没有变化的一日跳过一日,方元还是有些改变,他近来已经不再怒吼了。

  不知是接受了龙海儿不会过来的事实,还是别有原因,总而言之,他不再常动大气。

  只是他的静默并没有削弱她的左右为难,因为她每次一打开机关,让他被绞紧在石墙上,她还是心痛难耐。

  特别是她知道他仅是在忍耐,并非真能接受不得自由一事。

  不论是倭寇还是龙族之人,海民最重要的就是自由,无拘无束去追随或被追随,坚强而又勇敢,最是尊贵崇高的自由。

  龙族之人虽有名分上的主子,但无论是跟从海龙王、龙海儿或是各船队的首舵,那都是经过自由意志决定的。

  而她早就选择侍奉方元,这样的体悟,让她痛心于他如此被对待。

  就算她是龙族的司狱也一样,她是属于他的。

  阿尘启动了第二道机关,飞快地跳上升降轿,随着缓缓下降,果不其然,她看见方元正和她凝眸对望,明亮之中有着淡淡的哀伤。

  “方公子……”

  阿尘忘情呢喃着。

  方元定定看着来人,没有表情。

  阿尘不施脂粉、大好清丽面容更是动人,衣裙朴实无华,让人更是清楚她匀称的身段。

  长年相处。他还是觉得此妹只应天上有;而她不加修饰的温柔,更使他无法抵挡。

  但是他得抵挡,若不那么做,被感情漩涡吞噬的他,就会真的忘记一门血债和几百条死不瞑目的冤魂。

  他不该忘却,也不能忘却。

  机关一停,阿尘迫不及待跳下,莲移碎步至方元面前福身。

  “方公子,阿尘今儿个帮您带了苹果。”放下竹篮,阿尘掏出了个红艳的果实,开心地说着。

  虽然气氛不坏,他心情看起来也好,但过了许久,见方元没有表示,阿尘呐呐地收回手,正要强打起微笑,他却开口了。

  “谢谢。”方元用又低又沉,能让地面鸣动的声音道谢,让阿尘旋即扬起灿烂的笑脸。

  “我削给您吃,好不好?啊!”顿了下,阿尘想起什么似地嚷了一声,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细声说道:“我忘了,我的手没法子削东西……”

  方元一直注视着阿尘,她小小的鼻头有点泛红,她第一次这么难过。

  在他印象中,她总是很有精神,一个人自说自乐,连在一旁偷听的他,都能感受到她的喜悦。果然,她还是在意手残的事情。

  为什么要为了他的事,而让自己难过呢?

  “不用削了,我直接啃。”方元脱口说道,希望能阻止阿尘再去想己身的缺撼。

  正在感伤的阿尘一听,突地抬起精致的杏脸。

  面前方元仍是冷冷的表情,但她刚才无疑听见他的体贴,脊骨被蕴含力量的低音震动,仍持续不断酥麻着。

  咦?那可是真实的?

  “公子,您刚说什么?”怀疑自己听错,阿尘又再问道。

  这一次,方元没有再开口,于是阿尘真的以为自己听错了。

  “公子刚才可能什么都没说吧?阿尘误会了,阿尘去帮公子收拾屋子……”说到后来,阿尘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好心情烟消云散。她是否永远得不到他的回应?

  “放着就好,不用削了。”方元淡淡说道。

  “真的吗?” 

  “真的吗?您愿意就这样尝吗?”

  “方公子,刚才您说的话是真的吗?”

  “对,把苹果放着,我晚些吃。”

  方元看了一眼该死的坚固钢链,再看了一眼阿尘期待得快要滴下感动泪水的清灵眼眸,不由得放柔了语气,轻轻说道。

  大丈夫弄哭一个姑娘,算什么英雄好汉?若不是怕她掉泪,他今天并不想和她说话,加上一看到大红色的苹果,好似前世的回忆便不由自主地启动,一幕幕像皮偶戏上演着。

  他想起生于山东的娘亲,最拿手的甜品便是拔丝苹果,儿时,他总缠着娘做,连夏天也不放过,娘疼他,不得已只好试遍夏季水果,总不若那甜蜜的口味和清随的口感。直至死前还在研究……

  不料阿尘一听,却开心地举起手上的苹果。

  洞穴中的风不安地扰动,方元和阿尘靠得极近,却因为不同的心思而表情大异其趣。

  “这是在干什么?”看着阿尘的动作,方元冷冷问道。

  “让阿尘喂您吃吧!这苹果昨儿到的,水果要趁新鲜吃……”早已习惯男人冰冷的态度,阿尘含笑兴奋说道。

  “想都别想。”听见阿尘的疯狂念头,方元想也不想地拒绝。

  怎料阿尘并不死心,步步逼近,除了苹果的清甜香气,还有她身上的幽香,都如若她的执念浓烈地贴近他的身体。

  “方公子,苹果好甜好甜……”

  “我是个成年男人,不是五岁的娃儿,不用别人来喂我。”

  “可是阿尘想看着您吃呀!昨儿阿尘吃过了,真的很香甜,如果这一颗不甜,那阿尘明天再换过一颗;要不然就要拖到后天,才能让公子吃到好吃的苹果……”阿尘软软地说着。

  这苹果是平安之意,她想让方元吃了满满的平安,虽然她千选万挑,但若这颗苹果品质不佳,那她可以明天再挑一个过来。

  闻言,方元眸光一闪。“那就把我给放了,我马上吃给你看,两全其美。”

  阿尘歉疚地低下头。“唯独此事,恕阿尘不能从命。”

  “那就不必再多言,方某今年冬至就满二十五,堂堂一个大男人,绝不吃别人喂我的食物!”

  “原来方公子是冬至生的呀!那阿尘会记得带长生面和红蛋来……但是,阿尘很清楚公子是个男子汉呀!阿尘绝不是以喂娃儿的心情来……”

  “这个行为就是在喂娃儿。”

  “公子所言差矣,阿尘只是把苹果递在公子唇边,公子只要试一口就好了,又不是拿着匙箸撬开公子的嘴……”

  从未和她交谈,方元没想到单纯的阿尘口才不差,思绪虽然简单但是清晰,一应一答之际,直让他想要吐血而死!

  她该不会想以喂娃儿喝粥那套对付他吧?

  “你要敢那么对我,我就咬舌自尽,宁死也不受辱。”打断阿尘的请求,方元绝决地说道。

  看着他说出这么严重的话语。再也说不下去的阿尘,原本欢天喜地的心情倏地冻结。她是一片好意,没有半分歹念,为什么他不能了解呢?

  “阿尘不敢侮辱公子,阿尘也不那么想,只是……呜……”说着说着,阿尘清澈的泪水便似白瀑流下。

  希望回应和被拒于门外的感觉,让阿尘第一次感到方元在她心中的分量是那么重。他误解她了,对她说了一句重话,她便不知所措,连帮自己辩白的力气都没有。

  怎么还是哭了?看着答答落泪、咬唇不语的阿尘强忍着委屈,虚软的手还是举着,但已渐渐滑落,方元只觉后悔万分。

  不过就是颗苹果,他何必和她争执?不过就是咬一口……

  好吧!不是她在喂他,而是他低头咬了一口放在她手心的苹果……

  无法用无力的左手抹泪,阿尘只能努力不要哭出声,突然,白嫩的指尖传来一阵温热的感觉,头顶也响起“咔嚓”一声,多汁的果浆便沿着手指滑落到她的掌心。

  不明了发生了什么事情,阿尘呆呆地看着方元,而偏过脸去的男人丰润的唇紧闭,牙关如慢动作一样上下摇动着。

  大大的红苹果上,出现了一个鹅黄色的齿痕。

  “好吃吗?”阿尘问道。

  那少女开怀的目光让方元有些不知所措,过了许久,方才生硬地开口。“很美味。”他不自在地说。

  阿尘拼命点头,春花被春风一吹,当然破涕为笑。

  =====     =====     =====

  整理完方元的木屋,将酒菜陈放在桌上,又将该带回去清洗的衣裳收进竹篮理,忙碌完之后,阿尘坐在水潭边,低着头,手上拿着发钗,不知道在地上画些什么,嘴里哼哼唱唱的,看起来非常愉快。

  方元顺着河尘手上的笔画,在心中排列了一下,不难发现她写的是个“尘”字。

  那个似字非字的图腾歪歪扭扭,活像鬼画符,而阿尘也如未曾握过笔,像拔萝卜一样抓着发钗。

  看她专心一志、老僧入定的模样,被当成空气的他,竟有种闷得喘不过气的感觉。

  “写得真丑。”方元无法控制地低声脱口而出。

  有点出乎他的意料,阿尘仅是缩了下肩、甩了甩头,便又继续无视他而写了起来。

  “阿尘不识字,当然不好看,可是总有一天,我能写得漂亮!无论如何,我都要学会写自己的名字。”阿尘不气馁地说。

  好不容易知道名字怎么写,此处不会有别人,她可以安心地在这里学写字;方元识字,当然无法体会她的心情。

  可是她不会放弃的!

  看着少女头也不抬地一个劲儿写着,粉嫩嫩的小手因为过于用力不停下垂,说是写字,还不如说是握拳在地上磨。真是个一点也不俐落的姑娘!

  “啧!写得真难看,不要丢人现眼了!过来一点,我教你写。”方元又说道。

  阿尘一听,瞬间抬起脸来,但表情马上又暗去。

  “我知道怎么写,我有字帖。”阿尘可怜地说道。

  “那就拿过来给我看看。”也不多想,方元立刻说道。

  搞不清自个儿到底那根筋接错了,虽然理智要他别再看阿尘一眼,可他从今早开口后,便停不下来了。

  想再多听一下她讲话,不是请求伺候那类话语,而是像今早她神采飞扬、巧笑倩兮的谈吐。

  阿尘听方元要她呈上字帖,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温顺地递在他的眼前。

  方元低头一看,那东西哪叫字帖?不过是个比阿尘写得再好一点的字迹,写着一阙词。若是临摹这种东西,保管她一辈子不会写字!

  “这是什么?”方元明知故问。

  打从被发现在写字就开始羞红的脸更加烫红,阿尘咬了下唇,还是决定据实以告。

  “对门的岳嫂子也不识字,最近正在学,她抄了首听说在江南十分风行的小曲,我听她唱,发现里头有我的名字,我知道我的名字是‘凡尘’、‘红尘’的‘尘’字,于是便央她教我……”

  若不是以学曲为名目,而对象又是心思单纯的岳大嫂子,她怎么拿得到这张纸?龙族之人俱知她的父母不愿让她识字。

  未等阿尘说完,方元剑眉一挑。“唱。”他命令道。

  “咦”了一声,阿尘吃惊地望着方元,他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她忙摇头,他便偏过脸去不再理会她。

  有求于人,而且她想追随的人态度丕变,阿尘忙清了清嗓子。

  “可能不太好听,请方公子见谅。”

  阿尘展开大部分的字都不认得的宣纸,凭着记忆中的曲调和词句,启了唇齿吟唱起来。

  阿尘的嗓音又轻又柔,丝绸一般滑过耳际,吹抚着碧绿深邃的水潭,在黑色的山谷中回响。

  三生石前旧精魂,千百年前入俗尘,早脱人世纷纷乱,何必论,石前缘深。

  多少爱与恨,多少愁与乐,都付渡津前,一杯茶,一滴眼泪,一泊水无痕。

  当她朗声吟唱的时候,仿佛连时空都静止下来,她不经意的眼神流转,让方元守了三魂,但掉了七魄。

  纯洁若稚子的阿尘,却具有天魔之音,可惜她的手残了,若她能舞,必能勾魂摄魄。

  阿尘提心吊胆地唱完了曲,当最后一个音消散在风中之后,方元忙回过神来。

  “公子……”阿尘轻轻唤道,倒不是想说什么,而是唱完了曲,她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沉重的空气让她有些难受,像胃里长满了毛不吐不快。

  不过就是唱曲儿,为何胸中满是忐忑不安?

  “你可明白曲中的意思?”方元眸子一暗问道。

  这一问让阿尘直摇头,有些幽远而且难懂的表情,首度出现在她总是无忧无虑的脸上。

  不是哀伤,只是缺少了什么。

  “阿尘有记忆之后,便从未离开泷港,也未听过戏曲,不识字自然不能读书,这词曲虽然好听,但阿尘并不明白其中含意。”她认分地说道。

  方元听了状似合情合理的解释,心底却好生疑惑。

  龙族习俗异于汉民,并不尚男尊女卑、女子无才便是德的风情,龙族的女子打小当成男儿养,也从无女子不得登船的禁忌,她身在龙族之中,如何会从未离开此处?

  应该是她身在奴籍,故既不识字、也不得离开吧?

  他还以为龙族人人平等,没想到龙巽风和龙海儿这对叛臣贼子,居然使人为奴,淫逼年轻姑娘做仆役。

  方元思索了一阵,不舍得再度伤害阿尘,于是未将所想说出,但脸色却转为柔和。“不如,我说给你听?”

  阿尘一听大喜过望,像只小狗张大了双眼,只差没有摇尾乞怜! 

  “公子愿意讲给阿尘明白?”

  “就从第一句讲起。”

  “好好好,就从第一句讲起……”

  =====     =====     =====

  从此之后,阿尘日日起得更早,夜夜归得更晚,只为了在井牢里花上更多时间。

  而方元不但讲解诗词给阿尘明了,还教她如何写字,看着她开心的表情,心头不禁也开了些。

  阿尘是个很好的学生,她十分勤快地练习,更让人惊叹的是她记性和悟性亦远超常人,那首小曲的意思讲了一遍,她便能举一反三。

  她小小的脑袋瓜里,只要一闪过哪个字词和词曲中提到的有关。就会在心里反覆记颂,隔天诚心请教他;若不小心忘了,他便能整天看到她疾首蹙额、努力思索的可爱模样。

  见她如此有兴趣,方元将记忆中他爹使他启蒙,用来习字背颂的诗词,一句一句地教给她。

  虽不能握着她的手教她写字,但阿尘听着他的指示,照着他写在地上的文字描写,慢慢摸索倒也进步得很快。

  百家姓、三字经、千字文……不消半年,虽花了更多功夫,她已全部牢记在心,字也都认得了。

  这段期间遇上了方元的生日,阿尘不只拿来了长生面和鸡蛋,因为知道他原籍浙江海宁,还特地煮了道家乡红烧羊肉,说是当成拜师之礼。

  重温文章,习字讲授,日子十分平静。优沃的童年、悲惨的少年、血腥的青年都已不再,现在的他只是个夫子,以教导美丽的阿尘为乐。

  虽然夜里无端会被恶梦惊醒,但只要一见到她天人般的面容,听着她轻声朗读着诗句,便能重拾平静。 

  有时一想到阿尘,便不愿意再想起过去一切,那太疯癫、太不堪回首。

  就当那是前世,而今生的方元是个被链在井牢的男人,只为了阿尘而活,恩恩怨怨他无力再扛,也不想再以杀人为他的志愿。等日后下了十八层地狱,他再向一族的人赔罪。

  他爱上阿尘,如天仙神妃一样的阿尘,阿尘是他的光,虽然他不能说出口,但他真真切切地爱着温柔的她。

  爱上她的一颦一笑,爱她在顾盼之间的娇愍,只因为她是阿尘,不需要任何理由。

  阿尘也是一样,无法自拔地被方元深深吸引,他是她的王、是她的皇、是她的主子。

  初次的爱恋情感愈涨愈大,她尚不明白,这种能为他义无反顾的情怀,其实便是男女情爱。 

  两人暗中互相倾心,但却从没发现对方用着一样的心情看着自己。

  一个隐藏得太好,一个则是懵懵懂懂,就像不同国度的人,用着不同语言表明心弦,却是徒劳无功。

  而当方元淡出过往的生活,已经是永乐十六年的八月,他在井牢里待了足足三年。

  此时,在平淡却丰足的日子里,方元和阿尘都没料到,有一件大事即将要反转他们两人的命运,将他们推入更大的爱恨情仇之中。



第3章
 
  “在想什么?”

  看着写到一半便有点恍惚失神的阿尘,仍旧被捆绑在山坚上不能动弹的方元问道。

  阿尘叹了声,拿起玉钗,地上是个尚未完成的“界限”二字。

  “没什么,只是想起从来没有离开过泷港,对外面的世界有点心神向往罢了。”阿尘诚实说道。 

  “你想出去吗?”

  “老实说,想得不得了呢!”阿尘像个小孩子雀跃地说。

  哪知方元闻言,一脸不敢苟同的冷淡反应。 

  “外头世道险恶,像你这样一个单纯的姑娘家,很容易卷入是非,爱恨纠葛是团理不清的乱麻。”

  阿尘体贴善良,但这个世界上不全是好人,她很容易就会被他人利用而不自知,方元自然地劝阻着。

  这个道理阿尘当然明白,她也常常听到各种鸡鸣狗盗、光怪陆离的事情,她点点头,可是内心却无法打消念头。

  龙族之人四海为家,在天地间任意邀游,唯独她是个没有风帆的小船,终生被困在拢港,还不能让人知道她的心事。

  有时候,不得不刻意隐瞒的情况,让她就像喉咙被勒住一样,带着残念无法呼吸。

  方元虽然现在不得自由,可是他曾经看遍三川五岳,了解天地的壮阔,而且只要他愿意降服,他随时能离开井牢。

  龙海儿亲口说过,这个男人是个将相之才,若不是忠臣方孝孺之后,他现在应该是手握官印、身披紫蟒;真是老天保佑龙家,才能得到这样的人才。

  龙海儿要她说服他,然后,他就能自在地来去,留下她一个人在港边目送、等待他回来。

  “总是替他人送行,偶尔也想尝看看远扬的滋味……公子,外头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呀?”阿尘好奇问道。

  看阿尘兴致盎然,不忍心泼她冷水,方元试着回想,却没有什么好的回忆可供笑谈。

  为了报仇而生活下去的日子,不过就是场恶梦而已。

  “没什么有趣的。”方元说道。

  看他拧起眉头思索,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答案,阿尘的失望之情溢于言表,纤细的肩膀垮了下来。

  “可是族人们常说外面是个花花世界,就说戏好了。阿尘从来没有去戏班子看戏,又常听他们说,江南一带有很多大花园,里面有各式稀奇古怪、珍贵娇艳的花朵,光是牡丹花,就有几百个品种,阿尘只有看过画里的牡丹。”阿尘的目光飘向远方。

  果然是女孩子家,就爱这些花花草草的漂亮事物。

  想当初,他娘最爱的就是牡丹,他爹千方百计去弄来一盆雪球,让他娘开心地眉开眼笑,后来家败,那娇滴滴的牡丹也只存在他的回忆里了。

  如果将那朵花送给阿尘,不知她会露出什么样的笑容呢?一定是连西方瑶池的花朵都会相形见拙的绮丽笑容吧!

  “我家以前也有一个牡丹花园,不过牡丹花虽然漂亮,但是天性脆弱,容易枯萎,还不如你常拿来的朱种花,强壮地开在野地里头……”

  听见方元难得提到以前的事情,阿尘又打起精神,兴味地盯着他瞧,可是他却突然住了口。

  阿尘见他不再往下说,只能焦急地打量着他,又不敢催促,生怕他一个不开心又不肯说了。

  她知道他的过去是个伤心禁忌,她应该要了解,不该又让他回想起那些往事,可是她真的好想多了解他一点,好像那样就能更接近他一些。

  她想活在最靠近这个男人的地方。

  看着阿尘心里焦急、外表却装得一点事情都没有,话全往肚子里头吞,那逗趣的模样让方元突然笑了。

  这姑娘总是战战兢兢,怕惹他不开心,让他不快活,从没想到有她的陪伴,他每一天都像活在天堂。

  “小傻瓜,有话就说,别憋出病来了。”方元刚毅的线条软化下来,声音里头也含了一丝笑意。

  阿尘怯生生的,还是不敢追问,一对大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地看着他,充满着期望和好奇。

  “你如果不问,我也不知道该接下去说什么。”方元说道。

  阿尘一听,小巧的脸蛋皱成一团,像极在茶肆喝早茶时配的小笼包。“我问我问!公子小时候长什么模样?”她天真地问。

  不问还好,这一问,方元表情十分怪异。不就这个样子,难不成会长得八头六臂?

  “就这个样子。”

  方元的简短回答,总让阿尘无以为继,她抱着膝盖坐在水潭边的大石头上,双眼滴溜转着。

  “那……公子到过很多地方,有什么钟情之处吗?”

  “没有。”

  “半个都没有吗?壮阔的啦!奇景的啦!绝色的啦!都可以……”

  “没有,全都不若这牢。”

  “这牢?”

  “这儿幽静天然,与世无争,上有青穹,下有绿潭,能在这里终此一生也不枉了。”

  “公子真好,您去过各处,自然不羡慕,但阿尘哪儿也去不了。”

  “那你要去何处?”

  方元蓦地问道,阿尘却傻了。是呀!天地之大,该去何处呢?

  她只知道飞,却不知道方向,若有一天真的能飞了,不如就随风无根……

  “哪儿都好,阿尘只想和公子在一起,一生服侍着公子。”阿尘红了脸,低下头说道。脸上的热度尚未褪去,热烫烫地敷着脸,可好奇怪,她不觉得恼人。

  看不清阿尘的脸,方元的心一抽。

  没听到接下去的话语,阿尘抬起脸来,方元欲言又止的表情映人眼中。

  “公子?”阿尘轻声问道。

  “别提这个了。”

  “公子?”

  无边的等待并没有结束,直到阿尘离去,方元都没再发出任何声音。

  =====     =====     =====

  出门是摸黑,阿尘回到私塾时,也是摸黑夜行,今天方元的突兀反应,让她心里怦怦直跳,却不明白因由。

  好像是惊,也像是怕,更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心底最深处浮了出来,到达身体的表面,就像要溢出的前一刻,紧绷着、张力着,不能承受的感觉又多又乱,但只因起于他,所以她能定定地忍耐。

  方元教过她,真相不言自明,偶尔,等待本身就是答案。

  看见院门未落锁,阿尘正要推开,身后却传来一声娇唤。“尘姑娘,等等!”

  阿尘转过身,一个娇小的身影慢慢走了过来,她认清来人,小脸上堆满了笑。“岳嫂子,这么晚了,有事吗?”

  花好好笑着摆手,亲切而且真诚的样子,使人想更亲近她一些。

  “别叫我岳嫂子,我大你没几岁,叫我好好比较自然些……对了。我帮方公子缝补好沙龙上的破口了。”

  花好好一边说,一边将手上几件洗净折好的南洋布料交给阿尘。

  “好好,真谢谢你了。”手指感觉丝料的柔软,阿尘不禁又想起了方元。

  思念之情未因天天见面减弱,反而更加强烈,想日日夜夜都在一起,可是,那是无法达成的愿望。

  她没名没分,怎能待在他的身边?

  “别谢我,我倒是对方公子有些过意不去,不过是些针线活计,不算什么。我另外缝了两件长裤,能避开他踝上的链,他好说歹说也是汉人,成天穿南洋服饰,只怕还是不习惯。”

  花好好轻轻地说道,回望了一眼岳家的高脚楼。

  “孩子们都睡了?”

  “睡得可沉了……三年前,若不是方元,弟弟妹妹们恐怕真被人牙子给卖了,咱们姐弟四人哪还有相见的一天?唉!他虽然抓了他们,却反而是将他们救出苦海。”

  当年,知道方元抓了人,她的夫婿和海主子便赶忙前去营救,不料中间却产生了差池误会。

  待花好好后来见到弟妹,仔细问过后,方知道他们被人牙子折磨虐待,而方元仅是限制他们活动,引海主子前去,却未曾伤害他们;连弟妹身上的伤,还是方元吩咐人医治的。

  没有方元,弟妹可能生死未卜;加上要不是因为她的弟妹,他也不会败在海主子手上,沦落到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获自由之身……

  “别内疚了,好好,这其中的事情太复杂了。”阿尘说道。

  “可是,好好这是亏欠了他。”

  是呀!太复杂了,阿尘也不知该怎么打开这个结。

  不只是花好好常帮她缝补衣物,当年方元的下属、如今已归附龙家之人,也常暗中助她照顾方元。每夜回到塾里,各色刚收成的新鲜瓜果食蔬堆满橱柜,隔天早晨,她只要煮熟调味便成。

  她可以感觉到他们心念故主,对他的恩德未有一日忘怀。

  方元虽冷酷无情,但跟随他的人,其实全都是走投无路之人。

  大明海禁甚严,生活在海滨之民却无法营生,投身为寇多么不得已,手段虽然残忍,但大环境如此,只好官逼民反。试问,有谁愿意过那样见着今天、想不到明天的日子?

  又试问,谁人有这样的慈悲,宁让世人唾骂,忍辱负重地引领无人愿意伸出援手的众人向前走?

  阿尘虽没念什么书,但道理倒明白,方元和龙海儿本质上是同一种人,只是方元生不逢时,投生在代代忠义之家,却又遇上大明宫廷内争。

  若说花好好亏欠,其实她欠他更多,她身上流着的血……

  “菩萨可得保佑方公子能早日看开,海主子是个好主子,不会为难他的,那么大家都好过。”花好好合手向天祈道。

  闻言,阿尘溢出叹息,在月夜中,显得多么无奈又无解。

  她应该要劝他投降,可方元有他的风骨,加上他恨龙海儿入心,只怕他真的得在井牢里了结一生岁月。

  那样一个将才,可惜被埋没了,更可惜的是,他终究未能忘记仇恨。

  方元从不快乐,而阿尘则心疼他的不快乐。

  “如果能这样,也真是解开我心中烦恼。”阿尘也默祷道。

  =====     =====     =====

  时间慢慢流动着,夜色渐渐深了,井牢里除了流水外,安静无声,偶有灯花爆了几爆,便回归宁静。

  方元用完膳后,端着烛台步出小屋,月末正中,天顶灰黑中透蓝,没有风的夜晚,他如鱼纵身,俐落跃入水潭中。

  泷港虽然温暖,但水潭位在洞穴深处,湖水终年严寒。

  方元不停往深处游去,直到寒钢拉住他的四肢,他才游出水面,一整晚就这么不停地来回游着。

  强壮的手臂、修长的双腿在冰水中别动着,无声的世界里,他只能听见自己呼吸和心跳的声音。

  但心中有个挥不去的人影,那无法冷却的悸动,反而更加热切。

  直到月已正中天,方元才停止近乎自虐的举动离水,将落在岸边的麻绳拿起,系住湿漉漉的乌丝。

  放眼望去,井牢四面都是岩石,寸草不生,除了水潭便是小屋,还有一小片土地,什么都没有。

  多少爱与恨,多少愁与乐,都付渡津前,一杯茶,一滴眼泪,一泊水无痕。

  方元闭上眼,阿尘曾唱过的一首曲子又浮出脑海。

  他不言不语,过了会儿,心有所感地一动,便借着烛光在沙地上以指运劲写字。

  指若笔锋有强有弱,能起能收,过不了多久,便是数句。停下笔后,他怔怔地痴了。

  “有谁知,鬓虽残,心未死。”方元脱口吟道。

  若爱恨情仇能付水东流,也不会有这么多故事了。走向黄泉之日,在渡津前喝盂婆汤之时,他不知能不能看破这一切俗世情缘。

  将相到头来也只剩枯骨,忘了这一切风雨飘摇的日子,只要不忘阿尘就好。就算是无间地府,他亦能含笑前往,此生不再有憾。

  他伸手抚去地面诗词,改写了首李白的“忆秦娥”。当作明天给阿尘的教材后,便吹灭了烛火回房。

  却是一夜不能成眠。

  =====     =====     =====

  翌日,阿尘照惯例清晨便醒,简单梳洗后便站在厨房烹煮,一身素雅的蓝衣,被橘红色的火光照耀得有些艳丽。

  长长的头发如常挽着个髻,插着一支玉钗,随着她摇晃起舞着,荡漾着万种风情。

  香气四散的厨房明亮,但阿尘身后的门外还是一片黑。

  黑幕里,不期然飘来一抹红光,那红衣人步轻声悄,见阿尘没有发觉,便倚在门旁看着她忙乱。

  许久,正当阿尘放下木盒、合上竹蓝时,余光瞥见那霸气十足却调笑盯着她的人儿。

  红衣人赤裸足踝,长发散在秋天晨风中,盈盈笑着。

  “怎么,他要降不降?都三年有余了。”龙海儿笑着问道。

  阿尘也不回答,看龙海儿存心不良的表情,皱着眉往柴房走去。

  “阿尘,回答呀!”龙海儿见阿尘不理她,便又笑着再问了一次。

  没有摆脱龙海儿,阿尘抱了捆柴又回到厨房,添足了数量后,才回过身来直视龙海儿。 

  她的视线里没有畏惧,只是纯粹的认真。

  “海儿,方公子心高气傲,不可能降服于你的。”阿尘无畏地说道。 

  龙海儿狂笑了声,也不顾会否惊到人,看着阿尘表情不像在开玩笑,更是笑得开怀。

  “这就是我为何请你去说服他了!为何不告诉他你是谁?若他知道,马上会跪在你的莲鞋之前。”龙海儿词轻语浅地说。

  只见阿尘为难地摇了一下头。“我不想他那样……他适合高高在上,我只想侍奉他。”

  “阿尘,别怪我多舌,你可还记得,你身上流着什么血、你是何人的女儿?你是……”

  “海儿,别再说了。我不想的。”

  “不管你怎么想,你继承了龙族的司狱一职,让他受降是你的职责,更何况我将他的下属全带回泷港,就是等他有一天会点头。你要以大局为重,这么不上不下是虚耗人力精神,让他更加痛苦而已。”

  龙海儿的话切合清理,让阿尘无法反驳。看她一副愁云惨雾的样子,龙海儿走到她身边,收起主子的笑脸,拉着她的手坐下。

  她晚阿尘三个月出生,她仍打小一起吃、一起睡,关系又非比寻常,她当然知道阿尘从未如此烦恼。

  唉!她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掉入情网,为情所困,再也无法自拔。

  “尘姐姐,你可是喜欢他?”虽然明知答案,龙海儿还是问道。

  阿尘浑身一震,惊愕得不能自己,但龙海儿说出的话,仿佛撩开感情的最后一层遮纱。

  怎么,那不是对主子的情绪吗?她喜欢方元吗?

  看阿尘不能自已的吃惊模样,龙海儿虽喜自个儿有一双慧眼,但现在却不是自得意满的时候。

  她眼光遥了窗外一眼,长叹了一声。“看来你不只是喜欢。而是爱上他了。”

  又是喜欢、又是爱,字字掷地有声,让阿尘心悸。不成的!她不能喜欢他,更别说爱上他,那不会有结果的!

  “我不能喜欢他的,他也不可能回应这样的我……我只要能站在他的身边,守着他……”

  没让阿尘说完,龙海儿冷笑了一声。阿尘实在太善良、太天真了!

  “那你能守护着方元,即便他抱着另一个姑娘吗?”龙海儿问道。

  “另一个姑娘?”

  “对,另一个能为他所爱、让他珍之惜之的姑娘!尘姐姐,快点告诉他你是谁,要他降,然后你就抽身退场吧!”

  “抽身?”

  “对,别对他动感情,要不然到头来,哭泣的会是你。”

  阿尘望着龙海儿的眼睛,仿佛又回到她们及等那年春分。她们都清楚自个儿背负了什么,龙海儿是龙族未来的女王,而不能离开泷港的她,承袭了母职,成为龙族的司狱。

  当她跪在龙族宗祠前时,她便接下这个赏善罚恶,得要公私分明的工作。

  于公,她不该再悬宕下去;于私,却是难分难舍。

  她要面对的都是她不能选择的事情,未来尚未拍版,过去却已定案不可能改变,她得面对一切。

  “海儿,我问你一件事。”阿尘问道。

  看阿尘突地冷静下来,龙海儿有些心惊。她见过好几次这个表情,果决地摒除一切退路,即将要勇往直前的表情。

  也是从女孩成为女人的表情。

  “愿闻其详。”龙海儿正色说道。

  阿尘朝龙海儿绽放一个绝色笑靥。“若是灵魂已经陷落,抽了个空壳走又有什么用呢?”她认清事实般地说道。

  “你……”

  阿尘神色哀愁,抬手制止龙海儿再劝下去。“唉!我只求能待在他的身边长长久久,这么小的心愿,连苍天也不愿成全吗?”

  “不是苍天愿不愿,而是方元愿不愿,关键在于他。”

  “海儿,咱们一起长大,你是懂我的,我从未怨过我是谁,但我现在只叹我身不由己……”

  “阿尘,你可是抱定主意了?” 

  “不算是,而是抱着最后会失去他的打算……”阿尘低声说道。

  她话一说完,便偎进龙海儿怀里,泪水无声地流了下来。

  龙海儿没有安慰阿尘,只是拍着她的背。还没开始,就要结束,阿尘的命打从一出生便充满种种的无可奈何……

  想起方元还在井牢里等她,阿尘用袖子拭去泪水,急急坐了起来,看着龙海儿心疼的表情,她胸腔里满是感动,柔柔一笑,梨花带雨,让人无比怜爱。

  “海儿,上一辈的恩恩怨怨,我无法插手,而若方元最后真跪在我脚前,也只能说是我的命,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阿尘艰难地说。

  最后而反最小的一个心愿,是身为龙家少主的龙海儿能为她做到的。

  果不期然,龙海儿眸光一凛,拿出当家主子的气魄。“阿尘,我从未拒绝过你。”

  阿尘一听,含笑双膝点地,龙海儿也不去扶,只是正襟危坐,要听她接下来的请求。

  阿尘的执念,龙海儿决心要为她完成,就算要她上刀山、下油锅,她也要为她做到。

  只因阿尘的命已经太苦,她不想让她连希望都失去。

  “再给我几天,我想再服侍他一阵子。”阿尘轻轻说道。



第4章
 
  因为沉重的意志和信念,让阿尘原本轻巧的步伐也跟着缓慢,再加上今早和龙海儿的一席谈话,待她到井牢时早已过了正午。

  鸟不语、花不香的世界来临得如此容易,不过是因内心有了失去他的可能。

  她感觉身子近在咫尺,心却像在天涯两方,遥遥对望无法相守,永远不可能走到最后。

  一想到这里,阿尘便无法进入井牢。

  三年是个不长又不短的时间,超过一千个日子,当初好像收集宝物一般,暗地里开心地计算着,将度过的每一天珍藏在回忆深处。

  当她还记得方元的一举一动,莫可奈何的命运却要将之分离。老天到底和她开了什么玩笑?为什么她笑不出来?

  不知道曾经从哪里听过,后悔是还能选择的人才有资格出现的情绪,阿尘绝不后悔遇上方元,也不后悔爱上他。因为那是无法选择,也根本无法抗拒的事情。

  已经知道结局的戏码,她应该如何扮演好她的角色?她并不知道。也无从学习。

  阿尘打开竹篮,捻出一对事物,仔细一瞧,那是两枚棋子,一将一相。原本满心欢喜地想央方元教她下棋,现在反成讽刺。

  明明伸手就能碰触,为何如此遥不可及?为了守护而存在的人们,又该怎么面对自己的心情?

  太多的疑问在心里翻涌没有答案,如浊流一样的情感淹没了她,她以为自己会倒下,却没想到一切没有改变。

  就算她消失在世界上,太阳依旧会升起,世事流转仍旧如常,她心中的感情在天地之间渺小而又微不足道,但压在她心中却沉甸甸的。

  阿尘迟疑了好一阵子,直到一阵和煦山风吹过,她才回过神来,拉下第一道牵制方元的机关。

  拉下第二道机关时,突地,一个黑色的毛茸茸东西吸引了她的目光。

  一对圆滚滚、晶亮亮的大眼睛像在对她笑,而那毛茸茸的利爪因为还在成长,显得毫无伤害能力,整个身体好似布绒缝成的球,最特别的是它的胸口有一团白毛——

  阿尘赫然发现那是一只小黑熊!

  泷港之中杀伤力最强的,便是力大无穷的黑熊,阿尘急忙向后退,屏住气息不敢活动。

  真正可怕的不是无害的小黑熊,而是母熊,因为小熊在这里,母熊必然也在附近,看到她这个可能危害到心肝宝贝的人类,若是凶性大发……

  正当阿尘这么想的时候,身后却响起一阵熊吼,她以最小的幅度惶惶转头,看到一只状似疯狂的大熊,正举起前足、虎视眈眈地望着她。

  阿尘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改变主意往另一侧退去,却发现有个温暖的感觉直冲她脚边,她低头一看,那只小黑熊天真无邪地看着她,反常地蹭着她的左脚,而母熊便发了疯地向她冲过来!

  阿尘此时也顾不了那么多,快步向后,脚下蓦然一阵踩空,摔进井牢之中,垂直向下落下!

  看惯的景色快速和她错身而过,阿尘惊恐地转头一望,好似看见方元吃惊的面容,接下来便掉入水中。

  从高空快速落下撞击水面的痛楚,在阿尘的四肢百骸蔓延,冰冷的潭水时她包围,刺骨的寒意让她失去力气,被大量的水充满口鼻,愈是慌张,就吸入更多的水。

  更糟糕的是,好似有股暗流卷住了她的脚,将她不停往下拉,不过眨眼之间,她眼前便一片黑暗,又冷又痛、无法呼吸,让她的生命力渐渐流失。

  被湖水席卷,挣扎无用,痛苦不堪的阿尘不自觉地闭上双眼,右手却朝向湖面使力伸出去……

  意识渐渐地混乱模糊,阿尘想要呼喊求救,却喊不出声。

  她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希望上天能够成全她,让她再次抚摸到方元的面容!

  太短了,她还没有准备好要天人永隔,再给她一点点时间吧

  冰冷的湖水之中,阿尘止不住的身势不停地往下坠落……

  说时迟那时快,一条黑色的影子如流星一般快速地穿破水面,神乎其技地捞住阿尘的纤腰,紧紧缠绕两圈之后,以更快的速度将她拉出水面。 

  黑色的寒钢锁链像有生命的蛇一般,将阿尘拉进方元的怀里。

  刚一离开水面,阿尘便拼命地咳了起来,紧紧抓着方元的身体不放,而他也紧紧地抱着她。

  也许刚才在水底的挣扎已经耗尽所有的力气,昏昏沉沉的阿尘闭上眼,靠在方元身上休息。

  男人的气息多么温暖,熟悉的气味充塞在鼻腔,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她好累好累,终于能够喘一口气……

  不同于阿尘逃出生天、偎着心爱男人的安心,方元着急地摇晃着她。

  “阿尘,你醒一醒!”方元拼命呼唤着。

  他正在担心她在路上不知为了什么而耽误,早已过了平常该出现的时间,却还没有过来。正在心烦意乱,身上的铁链不期然被拉紧,方松了一口气,就听见阿尘的惊呼。

  接下来,是他连回想都害怕的事情,小女人快速地从天而降,掉入深不可测的湖潭中。

  方元脑中顿时一片空白,等到再度恢复理智,已听到右手寒钢锁链断裂、岩壁石破天惊之声。

  阿尘身历险境,令他无法思考,看着她落水之处,以抽鞭之法将锁链往水底打去,将心上人儿从黑白无常的手中拉回。

  失去她的感觉好可怕,方元直到此刻还是冷汗直流,一想到再也见不到她的一切,他便无法保持冷静。

  听闻着男人的叫唤,阿尘也突然意会到,不停地颤抖不是因为自己觉得寒冷,而是因为他也在发抖,她的心为了他的在乎而软化了。

  “方公子,阿尘很好……请您不要担心了……”阿尘虚弱地说。

  没有听到任何回应,不放心的阿尘睁开眼睛,便看见方元那又惊又喜、又惧又怕、百感交集的脸庞。

  虽然只有右手能活动,但是方元仍紧拥着阿尘,生怕自己稍一疏忽,她便会真的像画上的天女,穿上羽衣飘然远去,从此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阿尘,我不让你离开我。”方元低声说道。

  方元决定忠于自己,经过刚才那一瞬间的惊心动魄,他确知自己不能承受失去阿尘的刻骨铭心之恸。

  闻言,阿尘不自觉地微笑。他总是霸道却又迷人,他不该以为她能够离开他的,只要她还活着,她便是他的人。

  对等的爱情并不存在,但她心甘情愿事方元为天,只要他不离不弃,以他为尊又何妨呢?

  “方公子,阿尘不会离开您,也请您不要抛弃阿尘,好吗?”阿尘娇软地呢喃着,说完,便将扣在掌心的两枚棋子摊开,一将一相。

  方元一瞧,忍不住笑了。温柔的阿尘、忠心的阿尘,他无法将她视为一个下人,她在他的心中,比七大洋的海水加起来还要重、比恒河之沙还要多。

  他不仅想要把阿尘据为己有,还想将她放在手心里呵护,让她再度露出幸福的笑容。

  那种深切热烈的情爱,不是用责任来限制彼此的关系,而是打从心里想守护对方,盼能一起走过江湖路,携手看遍晨昏景色。

  要活一起活,要老一起老,直到生命的尾声,还是无法将目光从彼此的身上移开,生死同在。

  “小傻瓜!阿尘,你真是傻,即使没有这些名义,我还是不会离弃你,咱们一定会长相左右的。”方元承诺地说道。

  他真的不会离开她吗?就算是黄粱一梦,就让她醉生梦死吧!情难尽、情难止啊……

  “公子,我是您的阿尘,请您千万不要忘记。”

  方元还来不及回话,阿尘便抛下手中的棋子,依偎在方元的怀中,幸福而又甜美地微笑。

  “阿尘,今全今世,我们一直在一起。”将阿尘抱得更紧些,方元忍不住说道。

  路迢迢千里远,经历了二十多载的生命,看过多少的悲欢离合,没想到和他相守之人,居然会在泷港邂逅。

  “不知今生今世是多久?”

  不知道何时开始的情感,就不会知道何时能够结束,无法结局的情,用一生来当作期限是最妥当的。

  “小傻瓜,别去想那是多久,因为不会有结束的一天,这是我给你的承诺……你别哭呵!身上很疼吗?何处受了伤给我看看……”

  “阿尘一点都不疼,只是太高兴了。”

  阿尘在心中祈祷,这美梦能持续到永远,天长地久永无止尽。

  因为她对方元的爱亦是如此。

  =====     =====     =====

  美好的时光总是悄然而逝,沉浸在幸福的梦幻中许久,休息足够的阿尘才发现方元的手腕上,因为用力过猛造成一圈伤痕。

  那血淋淋的伤口让阿尘十分心疼,想要到小木屋里寻找疗伤止痛的药材,可是方元直嚷着不痛,打死不肯放手。

  那显而易见的占有欲、毫不隐藏的浓烈情感,令阿尘在着急之中,有点甜滋滋的。

  寒钢坚固异常,当初打造这牢的乃是稀世奇匠,若不是真心的,绝不可能拉断它和崖壁的结合之处,由此可见方元待她如何。

  “方公子,还疼不疼呢?好对不住,阿尘居然让公子受伤了。”阿尘歉然地说。

  方元豁达一笑。“别说区区一点小伤,用一只手去换你也值得。”

  明知是充满爱意的一段话,但一想到方元会再次受伤,阿尘不禁浑身恶寒,忙用手指按住男人的嘴唇。

  “不要这么说,老天有耳,让它应验了你的话就不好了。”阿尘腼腆地说道。

  眸光流转,方元傲气十足的面容依旧,可却有了一些难明的情绪。聪慧如阿尘,知道他有话要问,便静静地等待着。

  许久,方元才问道:“你的手是什么原因残了?”

  阿尘无所谓地娇甜一笑。“当年我娘抱着出生刚周岁的我逃亡,在路上为了救我爹,不慎将我摔落在地上,虽然性命无虞,但是后来发了一场高烧,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当然找不到大夫医治,之后左手便再也不会动了。”

  当年知道这个故事的时候,真的很像在听他人的故事,若不是她和故事中的婴孩一样左手残缺,任谁也不会相信,她曾经参与如此曲折离奇的大事,甚至是十六年前故事中的主角。

  方公子,请原谅阿尘有所隐瞒,待时机成熟,她会将一切全盘托出,就再让她作一阵子美梦吧!阿尘低下头,在心中暗暗说道。

  不知道阿尘心中所想,方元倒是叹了一声。“你也是个苦命的孩子,还有知觉吗?”

  阿尘笑着摇摇头。“打我有记忆开始,左手便没有知觉。倒也习惯了,若它有一天突然能动,搞不好还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呢!”

  看着阿尘乐天知命的模样,方元也跟着坦率接受,不过突然一个念头跳入他的脑海——这事情不见得回天乏术。

  “三年前,龙海儿上长白山寻着无情医怪霜晓天,我听说这个人医术通神,只要还没有咽下最后一口气,他都能够力挽狂澜,他人现在不是正在泷港吗?”

  “霜公子前年去了应天府,还未回来,更何况,我爹娘并不希望我医治好左手,他们常说平凡便是最大的幸福。”

  阿尘虽然不能够理解,但是她相信她的爹娘绝对是为了她好,直到她和方元相遇,她才能够体会爹娘的动机。

  方元闻言忍不住皱眉,天底下有哪一个爹娘会希望女儿抱着残缺过日子的?更何况是这样一个美丽出众的女子!

  “我以为你爹娘早已双亡,所以才会屈身在泷港。”

  听见方元开始追问,阿尘下意识想要回避。“别说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了,让阿尘去拿些药酒,先帮公子推拿可好?”

  就算不转过头,眼角的余光还是会瞄到环抱在肩膀上的右手,她无法对那伤口视而不见,他不担心,可她偏偏就是在意。

  知她不愿提起往事,方元不再追根究柢,不过却没有大方放她离开。

  “一点小伤不碍事,就这样陪着我。”他大剌刺地说道。

  知道男人口中的“这样”便是任由他抱着,小鸟依人地住偎在他怀里,阿尘这才清楚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大胆的举动,顿时飞红敷面、艳若桃花。

  举动本身并不惊世骇俗,可是当着心上人的面前,她却有种小女儿的心态,无法泰然自若。

  又轻又薄的衣裳早就干了,而男人的体温隔着布料,更加轻易地传送过来,让阿尘忍不住难为情起来,有些意乱情迷。

  “先擦些药……”

  “不用。”

  温香暖玉在抱,什么疼痛都丢到爪哇国,只要知道她的心意,天大的伤也好似不药而愈。

  看着长长的寒钢铁链落在黄土地上,方元不禁再抱紧阿尘一些,想要感觉她还好好地活着,能够呼吸,心脏有力地跳动,她如兰的香气因为发髻散开,而飘散在空中。

  匀称香馥的身子贴在自己身上,只要稍一移动,便好像在蹭着他一样,把某种雄性的欲念都勾动了。

  她好柔、好软,也好香……

  蓦地,方元将阿尘轻轻推开,黝黑刚毅的大脸撇到一边,正好让小女人看见,他脸色未变,但是未晒到阳光的耳根子后方却红透了。

  方元心中暗叫该死,没有想到沉睡的欲望会在此时醒过来。

  说也自然,男人年轻气盛,正是血气方刚的时候,三年未近女色,又是拥着心爱的人,怎能不教他心猿意马?

  只是身不由己,又不愿让阿尘感觉被轻薄,于是只好咬牙忍耐。

  身在热情开放的泷港,阿尘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小脸更加涨红,不由得快快转身,逃进小木屋里。

  这可苦了在屋外的方元,既不能动,也不能想,唯有不停地深呼吸,让欲望自然消退。

  =====     =====     =====

  一个时辰之后,阿尘直挺挺地坐在方元屋里。一双眼睛不敢乱动,虽然知道不会和他四目相对,可还是羞怯难当。

  简单的小木屋家徒四壁,一张桌、两张椅,还有屋角的一张床铺,已经是所有家当。

  可是一被赋予“方元使用过”的意义之后,在单纯的阿尘眼里,便有了不同的意义,让她只能够按着腿上的药箱,连动都不敢动。

  异于外表的静如止水,阿尘此刻心中乃是滔天巨浪,波涛汹涌地拍击着她虚弱的心脏。

  只要她心念一动,适才方元紊乱的呼吸、炽热的体温和若有似无的触碰,便会造成她的五官百觉全部失灵。特别是耳畔乱烘烘的,让她更加不知如何是好。

  但即使是被如此强大的不安和混乱弄得心神不宁,她还是觉得幸福,货真价实被回应的淡淡的幸福。

  好不容易又想起方元还是受伤的状态,阿尘只好不停地深呼吸再深呼吸,想要将那些绮丽的幻想推出脑外,努力地想要更镇定一点。

  阿尘慢慢地推开门,低着头向方元走去,感觉到他无所不在的目光,这是有些忍耐不住,但她克服了心中的妖魔鬼怪,顺利来到他的身边。

  虽然,阿尘迟迟无法将头抬起来,但她听到方元欲盖弥彰的咳嗽声,和刻意平淡的音线。

  “把头抬起来。”方元淡淡地说。

  阿尘有些为难地把头抬了起来,却让两个人立刻陷入更尴尬的境地。

  之前的情景历历在目,很难说不在乎就真的能够不在乎,于是阿尘又慌忙把头低了下去,原本手脚就已经不俐落,此刻更是笨手笨脚、愈忙愈乱。

  不单是阿尘被影响,方元更是苦不堪言,烦躁疼痛一同在身子的两个地方作乱,他不是柳下惠,却得要委屈当一回柳下惠。

  虽然七手八脚难免忙中有错,艰苦奋斗之后,阿尘终究还是帮方元包扎完毕,天色也完全暗了下来。

  不完全的黑暗有一股魔力,几乎看不见对方的脸,却知道对方的存在,让阿尘轻松许多地长吁了口气。

  “方公子,阿尘帮您包扎好了,今晚别碰到水,害它不会收口。”阿尘仔细叮咛。

  “阿尘,谢谢你。”方元低沉的声音划破了月夜。

  “方公子,这是阿尘份内的事,您不用向阿尘道谢。”

  “阿尘,我希望你再帮我一个忙。”

  “公子但说无妨,不需要这么客气。”

  “那也请阿尘不要待我这么客气,叫我方元就好,别再叫我公子了,那种叫法好生疏。”

  完整的情意藏身在不完整的话语里,阿尘终于体会到什么叫作心里小鹿乱撞。可是,方元还身兼她的师长身分,加上她从未想过那么亲呢的呼唤,着实很难出口。

  “方公子……”

  “嘘……阿尘,跟着我说,白日依山尽。”

  不知道为什么方元突然带着她背诵诗句,可阿尘没有多想,便跟着朗诵了起来,就如同他平常在教她读诗一样。

  两人就这么一唱一和许久……

  “很好,接下来跟着我念,方元。”

  阿尘不疑有他,也跟着开口:“方元……”

  一脱口而出,便发现她不知不觉叫了他的名字,而男人也低声地笑着。

  这是她第一次听见他的笑声,还来不及感觉开心,就已经先感觉到什么叫作无地自容的难为情。

  “方公子,您笑话我!”

  “下回再叫方公子,我就不回答你了。”

  “您怎么这样无赖?”

  “这不叫无赖……时候不早了,你该赶快回去了,免得危险。”方元说时,伸出右手,凭直觉轻轻摸了一下阿尘的脸蛋。

  阿尘柔嫩的小脸温驯地靠在方元的掌心。“那我明天再来看您,请您不要忘记今天说的。”

  “放心,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绝对不会忘记。”



第5章
 
  但世事总是不能尽如人意,当阿尘回到山下,见到整个泷港灯火通明,和平常夜半时分情况迥异时,就知道有大事发生。

  随便抓了一个族人来细问,原来应天府朱家发出通缉霜晓天的命令,而他人刚回到泷港,不发片语地保持缄默。

  阿尘一听急急忙忙赶回私塾,龙海儿已经在厨房一旁的厢房里,避人耳目地等候她多时。

  龙海儿敛气坐着,一见到阿尘,便露出复杂的神情。“阿尘,事情发展由不得人,朱家要追缉霜晓天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是要围剿龙家,我已经飞书联络海龙王和其他族人火速赶回泷港,现在。我需要方元的力量!”

  阿尘摇摇头,往后退了几步。

  才一天而已,她才作了一天的美梦,难不成,这美梦如斯快速地要她从梦中醒来了吗?

  “朱家在陆地上,咱们在海上,井水不犯河水,他们向来拿龙家没有办法,况且,泷港这个自然天险易守难攻,他们也从未成功过。”阿尘试图力换狂澜。

  “小心驶得万年船,兼之他们现在名正言顺,万一突发奇袭攻击泷港或者龙家的商船,我们经不起任何风险,最新赶造的一批武装战船已经完成,正好交给方元指挥。”龙海儿胸有成竹,早已布局完成,此刻前来竟是宣布,不容他人置喙。

  阿尘眼前一黑,只觉头重脚轻不能支撑,龙海儿连忙上前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下。

  阿尘红着眼眶,脸上只有不敢置信的表情。当今之际,唯有哀求龙海儿这条路了。

  “海儿,你答应过我,不能说话不算话。”阿尘哀凄地说。

  龙海儿拉下脸,背过身去推开窗台,一轮明月高照,她虽然心里为难,但却不能迟疑。

  “阿尘,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是龙族的少主,背负着几千万条的人命,为了以大局为重,我不得不牺牲你……你可以怨我恨我,但你必须服从我。”龙海儿词轻语浅地说。

  看着龙海儿孤独的背影,阿尘更加难受,她知道龙海儿有很多的不得已,但她无法接受这么快就要到来的现实。

  “我不会恨你的,只求你再给我几天……”阿尘恳切地说。

  凝结的空气、沉重的气氛,两人僵持不下,许久,龙海儿方开口回答。“我情愿你恨我……明儿个,我亲自去说服方元。”

  这一句话打碎了阿尘的梦想,她反常地大笑起来。“海儿,你真的一点也不顾念我们的姐妹之情吗?”

  “现在这个非常时刻,我是龙族的龙海儿,除了龙族,我什么都不管。”

  “无论如何,这事情已经没有转寰余地了吗?”

  “霜晓天已打定主意不开口,前年是我要他去的,现在当然不可能把他交出去,我也是左右为难,阿尘你可知道,我也是……”

  龙海儿始终没有转过身来,但语气之中却有些无以为继。阿尘知道她向来在乎自己,现在情愿拿她的身分来逼自己,也不肯拿自己的身分要自己低头,可见她的情真。

  但是她的心中,满满都是方元的身影,她真的放不下他,如果她不对龙海儿残忍,就是对方元残忍了!

  “海儿,你也知道若方元知道我是谁,我的梦就要粉碎了。”阿尘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地轻声哀求。

  阿尘用着最柔弱无助的声音哀求,龙海儿听了难过,但这是一咬牙,刷地一声转过身来,目光凛然不留半分情面。“阿尘,这事没得商量。”

  龙海儿冷静地说完,亲眼看见阿尘玻璃般的眼泪潸然落下。

  半晌,阿尘游魂般地慢慢站起,转身背对龙海儿。无言地拒绝是她最后的抗议手段了。

  “我多么希望,明天的黎明不要来,就让今夜永远存在。”阿尘淡淡说道。 

  明天,她和方元,还有她和龙海儿,都将形同陌路,黎明的那一道曙光,将一刀斩断她的情缘和亲情。

  “阿尘。你可以恨我。”龙海儿轻轻说道,心如刀割。

  阿尘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哀极反笑。这是她最后几刻钟的快乐时光,趁着悲哀的时刻来临前,她得用笑来及时行乐呀!

  “呵呵呵,海儿,我还是那一句老话,我不会恨你的……只是从今而后,咱们不再是姐妹。”阿尘甜甜说道,笑泪交织,无力回天。

  龙海儿一听到这断绝关系的话语,虽然知道阿尘不愿意面对她,还是点头应允。

  看起来柔弱的阿尘,却是最乐观、最坚强的,除了毒姬殷小玄之外,她唯一能够透露心事的姐妹,将要分道扬镳了。

  “阿尘,我从没想到,我和你会是今天这样的结果。”

  “我也没有想过,阿尘在此谢过龙家少主的照顾,未来,我还会是龙家的司狱,咱们除了公事上,就不要再见面了。”阿尘冷冷说道。

  “你可以去歇息了,我明天一早上井牢去见方元。”龙海儿说道。

  阿尘微微颔首,抬脚就走,掀开门帘时,却停下了身影。“明儿个,我和你一起去。”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龙海儿深吸了一口气,松开扣紧在窗台上的双手,也跟着昂首阔步,带着无比的遗憾离开。

  一会儿之后,无人停留的厢房里,整个窗台碎成木屑。

  =====     =====     =====

  阿尘一夜辗转反侧,心情混乱的她索性起身,提前开始准备要带去给方元的食物。

  怎知失控的泪水伴了她全程,直到她看见龙海儿出现,才擦干泪水,木然地随着她前往井牢。

  一路上未作停留,再不想面对,到达井牢的时刻终究还是来了。

  “阿尘,若你不想下去,这差事我来做就行了。”龙海儿开口说了今天见面的第一句话。

  阿尘没有看龙海儿,事实上,她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整个人乱成一片,好像没有生命的傀儡,只能任人摆布。

  依序操作着机关,阿尘和龙海儿坐上起降器具,转眼已来到井牢底部。

  “公子,阿尘来看您了。”阿尘温柔地说道。

  阿尘眼里只有方元一人,情不自禁快步朝他走去,但是方元看清来人之后,却是面目狰狞,只想将龙海儿拆吃入腹。

  他不发一语,全身肌肉愤起,若目光可以杀人,龙海儿早死了一百回!嗜血的亢奋之情,让锁链如同一条活蛇,在地上不耐地舞动着、摇摆着。

  龙海儿目光一转,看见被方元提在右手的寒钢锁链,想到接下来的说服工作增加困难度,便抽出赤炎骁刀,严阵以待。

  “阿尘。你让开。”看阿尘挡在两人中间,方元命令道。

  龙海儿闻言一笑。原来这两人早已心意互通,这下她可真是棒打鸳鸯,也怨不得阿尘会无言地恨她。

  “方元,三年前一场大战之后,在这井牢之中一千多个日子,你可已经改变心意,愿意归顺我龙家了吗?”龙海儿笑问。

  方元啐了一声,目光如燃烧的火炬,不屑地骂道:“龙海儿你别作春秋大梦了!我绝不做你这乱臣贼子的手下!”

  龙海儿一听,将短剑也引出鞘。“龙家之人全是自由的海民,何来乱臣贼子一说?若是你再胡说,我就先割了你的舌头。”她语气含笑,话峰却是冰冷无情。

  方元阴冷一笑,十几年前的记忆全回到脑海,将研有事情的点线面连起,他虽年幼,但不代表他是无知小儿。

  “十六年前,朱棣罔顾伦常窜位之时,你们两家互相嫁娶,龙家向那朱贼投诚,后来,那个小人娶了龙家的二小姐龙坎水,你卑鄙的爹娶了朱棣之妹:而后大明海禁更加严酷,只有龙家能够独营海上生意,多少无辜百姓惨死在暴虐的政策之下,而你还敢说你不是乱臣贼子?呸!无耻。”方元骂道。

  此时他眼中只有龙海儿一人,却没发现站在一旁的阿尘脸色苍白地向后退了几步。

  龙海儿不急着解释不实的指控,反倒又笑了起来。

  此笑非彼笑,隐含着汹涌的怒气,方元要怒骂何人她不管,但要诬蔑她的爹娘,她绝对不会和他善罢干休。“亏你还知道这些事情,不愧是身在朝廷的重臣之孙。”

  “当年若龙家愿助我皇一臂之力,建文皇帝也不会死不瞑目!”方元正气凛然地说道。

  阿尘又退了几步,脸色几乎雪白,还有一种即将要倒下的青光闪烁。看着阿尘的模样,龙海儿不禁又更气几分。

  “大明海禁打朱元璋之时便开始实施,和我龙家有什么关系?俗话说,成者为王、败者为寇,过去的恩恩怨怨早已人土尘封,我今天只问你降是不降?”龙海儿咬牙问道。

  “好一句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当年若不是你抓着方无音威胁我,我又怎么会败在你的刀下?”方元森冷说道。

  他话一落,不给龙海儿回答的时间,铁链便朝前射出,龙海儿俐落地向后一翻,避开凌厉的攻击。

  “阿尘避开!”

  “尘姐姐走开!”

  两人异口同声地喊道,看着两人开打,阿尘心思紊乱、无所适从。

  方元怒由心生,加上多少恩怨打从一处爆发,铁链不住地往龙海儿挥下,势能劈石断金;而龙海儿亦不是容易打发的,不仅正面迎战,还步步逼近。

  刀光剑影缤纷闪烁,寒钢铁链铿锵大响。战火愈演愈烈,一时打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

  涛澜汹涌、风云开合,方元擅长的是长程兵器,行动不便不碍着什么,锁链如雷电抽打,攻势快捷猛烈。

  龙海儿不停以刀剑阻挡方元的攻击,一边缩短两人的距离。可那蛇鞭狡猾,一记回马枪,龙海儿向左飞出闪躲不及,右边手臂便见鲜红。

  阿尘看到龙海儿受伤,惊呼出声。“天哪,海儿受伤了!方公子,阿尘求求您不要再打了!”

  方元闻言皱眉,攻势倒是不自觉地减缓了,红衣姑娘不怒,反倒赞许有加似地点了点头。“看来你的功夫没有荒废,很好,正好可以带领一艘船队。”龙海儿呵呵笑道。

  方元闻言更怒,铁链往龙海儿颈边挥去,不料被她闪过,便更咄咄逼人地攻击。“我的武功不只没有荒废,而且还要取你性命!”

  两人虽然没有近身攻击。但招招欲置对方于死地,又凶又快又狠,让站在一旁观战的阿尘心乱如麻,不知道该劝哪一个才好。

  上半局,龙海儿拼命接近不果,后半局战线却愈拉愈远,方元尽全力挥出锁链,打算给龙海儿致命的一击。

  一时不察,龙海儿奸巧地一笑,拿出短剑穿入飞射而来的链孔之中,用尽全力往地面插去,而后迅雷不及掩耳地灵巧踩着锁链,如鬼魅一般飘忽,一眨眼便来到方元面前!

  胜负揭晓,方元的右手因龙海儿踩住铁链不能动弹,而人头旁边还有一柄血红色的长刀架着,随时会被取走生命。

  但让两人同时万分惊吓的是,阿尘背对着方元,在不容间发之际,以肉身作挡,横阻在龙海儿面前!

  那赤炎骁刀只要红光一闪,不但会取走方元的性命,连带着阿尘的小命也会不保。

  “你这是在做什么?这是我和龙海儿的恩怨,让开!”方元不愿阿尘历险,急忙说道。

  阿尘发着抖,说什么也不让。

  龙海儿眸光一凛,并未手下留情,单是用了几分力量,阿尘的脸颊便渗出血丝。即便如此,她还是坚持不让,反倒让龙海儿愤恨之余,还有些敬佩。

  “阿尘,我今天要让他输得心服口服,这是我和他之间的问题,如果你不肯让开,我就连你一起杀了。”龙海儿十分冷静地威胁道。

  为了保护方元,阿尘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娇甜一笑以答。“海儿,我不可能让你伤害他半根寒毛,若你执意如此,就先杀了我再取他性命吧!”

  龙海儿眉立眉缓,心思千回百转,好半晌,她眉峰一挑,微调了刀,改架在阿尘的颈子上,含笑看着方元。

  “龙海儿,你这是在干什么?”见到龙海儿转移目标,方元情不自禁大声骂道。

  不愧是她龙海儿看上的人,方元果然是一条铁铮铮、有骨气的汉子!可惜他也是个平凡男人,她既然是个女人,向来被归在和小人同一类,那她用点手段也是天经地义。

  “方元,我再问一次,你降是不降?”

  龙海儿每说一句,手上便用力几分。过没多久,阿尘滚烫的鲜血便滴滴答答沿着刀锋滴下。

  黄土地上,点点刺目的血渍,方元一看,几乎要失去理智,右手用力一抬,龙海儿的身子徐缓地飘起,但红色的锐利刀刃上也沾染更多的血液,方元无法,只得松手。

  “龙海儿,你好卑鄙,用阿尘的性命逼我投降,你可还是一族之主?居然视人命如草芥。”方元气愤地说。

  情势虽然出乎意料,但只要方元不受到伤害,阿尘根本毫不畏惧,只是看着龙海儿老谋深算的眼神,知道她城府极深,不可能仅此而已。

  “海儿,你就拿了我这条命交差,容方公子不死吧!”阿尘哀哀说道。

  方元闻言,急怒攻心。他心系阿尘,怎么可能愿意她受到更多的伤害呢?

  可是阿尘不肯让开,龙海儿更是没有意思退让,这样对峙下去,阿尘只会受更重的伤而已!

  “姓龙的,你要杀就杀、要剐就剐,可阿尘是无辜的。若你杀了她,你不配称为龙族之主!”

  “不,海儿,你要杀就杀我吧!别再来打扰方公子了,就让他在这井牢里,一生一世清净地活下去吧!”

  “阿尘,你在说什么傻话?”

  “方公子,阿尘这一条命死不足惜,只求您别忘了阿尘……”

  “阿尘,我不准你这么说!姓龙的,你真是印了最毒妇……”

  “你们两人都给我住口!”见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被晾在一旁的龙海儿大吼一声。

  闻声,方元眯起双眼,而阿尘则是张开双手,宁死不让的决心十分坚定,这让扮黑脸的龙海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她何时说过要取阿尘小命来着?

  “龙海儿,阿尘是你的族人,你不能杀她!”碍于情势所逼,一心要解除阿尘危机,方元随口说道。

  怎知龙海儿居然点了点头。“没有错,龙族的老祖宗有留下家训,龙家之人不能互相伤害。”

  方元听了龙海儿的话。搞不懂她葫芦里卖什么膏药。但他们说话之间,那血还是不停地流,让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痛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既然如此,那你还不赶快把刀拿开?”

  “只要你答应我,龙海儿一言九鼎,马上将刀拿开。”

  龙海儿反反覆覆、没有道理的言论,让方元十分光火,可他此时不得不低头,只能目光欲裂地瞪着她。

  “你才说你不能够伤害阿尘的性命的!”方元愤愤说道。

  龙海儿突然巧笑嫣然。是呀!她可不能取阿尘的性命,不过她有个更好的办法……

  “我是不能够取她的命,可是,我能决定将阿尘许配给何人。”龙海儿轻松自在地说。

  龙海儿语不惊人死不休,闻者俱不知该做何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高深莫测的她,石化在原地。

  =====     =====     =====

  秋高气爽,万里晴朗无云,难得的秋老虎发威,在日正当中之时,更是显得威力无穷。 

  泷港众人吃完午膳,无不偷空打了个盹,以免在毒辣的日头下被晒得暑气淤积在内,最后倒地人事不知,反而造成他人的麻烦。

  可是此时在井牢里,有三个人加上一把刀顶着大太阳,就像是最微妙的平衡一样,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但是其中最一头雾水的,便是被夹在两人之中的阿尘。

  龙海儿不是要来劝降方元,怎么无缘无故提起她的婚事呢?而且为什么她身后的气息停滞,让她疑惑的同时,更加不知所措?

  既然提到了她,便只好由她来开口破冰。“海儿,阿尘不明白,你提这个做什么?”她硬着头皮问道。

  龙海儿笑而不答,此刻在阿尘天真面孔的背后,有一张少见的铁青脸孔,即便在三年前,她让他失血过多、倒地不支之时,他都这是一脸正义凛然、毫不畏惧的冷冷脸孔。

  若是阿尘此时此刻回头,一定能了解方元是用什么样充满爱意的眼光看着她。

  虽然快要被嫉妒和不安的感觉冲昏了头,方元还是强自镇定自_己,不要被龙海儿左右而乱了理智。

  “婚姻大事不可儿戏,阿尘父母双在,怎么能由得你胡作非为?”方元咬牙说道。

  龙海儿笑着摇摇头。攻心为上,看来方元爱上了阿尘,那她便有把柄在手……

  “阿尘,你来告诉方元,这事该由谁做主。”龙海儿十分开心地说道。

  阿尘被搞得胡里胡涂,可还是老实地回答。“上一辈的是由海龙王负责,但是海儿现在是龙家少主,我们是同一辈,阿尘的婚事,应由海儿做主。”

  这是龙族的规定,如果未经龙海儿的宣布,根本无法完成婚礼,所以婚姻大事当然是由她来做主呀!

  龙海儿表情骄狂地问:“听到这里,方元,你降还是不降?”

  “龙海儿,你……”

  “我什么?方元,今天若不是为了阿尘和龙族,我才没有那么多闲工夫降服你。不知有多少条人命死在你手上。我本应杀了你!至于其他的是是非非,你张大双眼看清楚吧!我再问一次,你降是不降?”龙海儿大声喝道。

  一片静默无声,许久……

  “方元,你不回答是吗?好,我就当你是默许了!”不容分说。龙海儿霸气地说道。

  被人看穿心事,方元仅是沉默以对。

  龙海儿敛起杀气,慢慢放下双手往一旁移动,紧接着,龙海儿挥舞着赤炎骁刀,砍断了方元身上所有的寒钢锁链。

  “方元,若你敢伤害龙族任何一人,我龙海儿就算天涯海角,也会是你的索命阎罗;阿尘,我把他交给你,先让他待在霜晓天那里。”

  龙海儿说完,展开轻功,顺着起降机关凌空飞起,转眼不知去向。



第6章
 
  龙海儿离去之后,井牢之中的两个人无法言谈,一起沉默不语,却各自怀抱着不一样的心思。

  凡事的定律就是措手不及。期盼已久的自由无预警地来到,方元应该高兴,却反而高兴不起来。原有的生活已被打乱,他还没有盘算好下一步应该怎么走。

  是要重拾报仇的生活,和大明朝廷对抗;或者是为龙族卖命?他都没有思考过,临时要他进入状况,他无从选择。

  心情纷乱无以复加,安身立命从未是他的人生目标,一旦不选择报仇,方家八百多条人命死不瞑目;但若是不为龙族而活,阿尘又该怎么办?

  方元虽然没有口头上做出投降的表示,但他确实已经降服了,原因无他,仅是为了阿尘而已。

  在要做出决定的那一刹那,他停止了思考,顺从自己的心意,为了想和阿尘在一起,他没有拒绝,选择了降服。

  身上已经没有束缚,心里头的枷锁却没有打开,接肿而来的问题更是像九连环,环环相扣。

  唯一肯定的情况,是井牢里的日子已经无法再继续下去了。

  平静的生活,忘记爱很情仇,日日等待着阿尘前来教她读书写字,与世无争、恍若天外之人的清净,完全告一段落了。

  或许这就叫人生,在漆黑中跌跌撞撞,千追万寻才发现已经错过,珍贵之事已然逝去。但是,方元笃定,他不会放开阿尘的手。

  接下来,他要面对这三年的空白,一切都不在他的掌握之中。当初的手下如今还安在吗?还有,龙海儿承诺过会好好安置方无音,现在的情况又如何了呢?

  方元正在茫茫然,手臂肌肤却被布料轻轻触碰,他转头一看,阿尘张着水灵大眼,捧着一套衣物,在那之上是他的一对蛟龙鞭。她贴心地站在他的身边,安静地等候。

  在他失志之时出现的人儿,始终不离不弃,如果未来伸手不见五指,他就看着阿尘的眼光,护着她携手同行。

  世界很大,未来很远,但他不会再迷失在五里迷雾之中。再大的雨会停,再大的雪会融,有她在身旁,一切不过都是即景诗。

  方元这么一想,心头便觉得安定,飘忽不定的灵魂找到了停泊的栖所。

  男人含笑、自信斐然,拿起墨绿箭袖长衫穿上,腰系云龙花纹锦带,蹬着行走方便的朝天高靴,简单束了头发勒额,映在水潭之中的人,便又重是三年前的方元。

  只有他的心格外不同而已。

  下定决心,深深吸了一口气,方元转过身来,扶着阿尘的肩膀,四目对望,不单是情意流动,还有更多笔墨无法形容的情绪,是友情、是爱情,更是亲情。

  阿尘和方无音一样,是他在这世上至亲之人,方元要为了她们而活。

  “阿尘,我要与你同在,此生无论如何,咱们生死相伴,我会带你离开珑泷港,永不分离,就这么说定了。”方元誓道。

  阿尘扬着头笑了。“公子……”

  “我说过别再叫我公子。”

  “公子……”

  “唤我的名。”

  “方……方……元……”

  “呵,不是方方方元元元,我的名字是汉名,方元两个字而已,只要你喊我,天涯海角我都会飞奔到你身边,记好了,不许忘记。”

  方元第一次明确表明心迹,让阿尘的心涨满了,直接而不迟疑地决定了的未来多么地美好,若能如他所言,那她一生再无所求。  ,

  重要的人便是重要的事,人海茫茫,她多么难得能遇上他。可若情缘是三生石前注定好的,那为何幸福没有一起注定好呢?

  纷乱的现世,她不能摆脱缘深缘浅,她恋上了他,唯有他最重要,他便是一切。

  她很傻也很单纯,她不能同时思考两件事,心里也不能容纳太多人。

  所以她只要想着他、看着他,他是生命所需的空气,若没有他,她便不想再呼吸了。

  “方元,我不敢奢望太大,我只盼你不要抛弃我,阿尘是为你而活,这是我的意志,从未更改,磐石无转移,我只想追随你,你活着的地方,就算是简屋陋室,便是阿尘的天仙宝境。”

  阿尘楚楚可怜地说道。总是明亮的双眼蒙上水气,流转着少女的情愫,摸不清亦看不明,可却极为动人,好比星辰。

  方元情生意动,将她拥入怀里,把脸埋在她的香气之中。“阿尘,你的心就是我的心,你可明白?”

  “我担心你会忘记此刻说过的话。”

  怎么这姑娘如此爱操心,忧虑起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他不是轻易动心的人,他很感谢老天爷让他遇上阿尘,她太美好、太完美,有时,他会觉得她好耀眼……

  方元笑着抽出阿尘发上的玉钗,脚下一用力,如龙纵身飞起,凝气于钗尖,在黑色的岩壁上划石如泥,草书了两个大字——“尘缘”。

  方元笔走龙蛇,书完飘然落地,玉钗完好如初,他手一抬,还钗插入阿尘发中,拉起她的双手。

  “只要岩石不烂,这字还在,我方元唯和你阿尘有缘,绝不二想。”方元定定说道。

  阿尘的眼泪在眼眶里打滚,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     =====     =====

  两人趁天色还早,速速离了井牢,朝着山下海港方向走去。

  风晴日露,阳光热力四射,井牢位在泷港正中央制高点上,远眺海面,近些是深沉的碧绿,再往远些,便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波光邻邻,是方元很熟悉的景象。

  而被天险阻挡保护的港湾里,大小各色船只下了帆,只有龙旗在风中飘扬,远远望去仍是十分浩浩荡荡。

  虽然已知龙族人多势众,但光盘算那些船数,再一思尚有未回港的船,方元心里暗暗一动。

  收回了目光,便看到阿尘在前方引着,漫步在终年常绿的苍翠森林中,迥异于大陆林象的景色,别有一番风情。

  长久困在方寸之地,几乎记不起上一次走路的感觉,方元觉得四肢舒展了开来,心情大好,豁然开朗。

  花了约莫两、三个时辰,两人终于走出山林,接近人烟聚集之处,绿油油的田园和高脚屋子错落着,虽已过午,每家每户的炊烟仍是袅袅上升。

  男女老少或工作、或玩耍,如此的热闹富庶,大有世外桃源的和平景象。

  众人看到阿尘,俱是热情地招呼着,但一看到方元,便有两种反应。 

  一是眼尖知情的龙族人,带着些许排斥和警戒;另一则突地泪眼婆娑,巴巴地跟了上来。

  看到过去的部下一个个出现,人人看起来都十分平安,知道龙家人没有为难他们,方元心里有些反覆,一方面是高兴,另一方面是懊恼。

  他们的脸上少了暴戾乖张之气,取而代之的是知足表情,比起以前腥风血雨的日子,他们应是活得更好,龙海儿给了他们更好的生活。

  不若他,只能带着他们火里来、水里去。一想到这里,他有些歉然……

  众人安安静静跟在方元和阿尘后方不敢出声,只是偶尔听到一两声因为激动落泪而咒骂之声而已。

  人数愈来愈多,一大群人更形引人注目,可他们不敢出声大气,怕眼前看到朝思暮想故主之景只是一场梦。

  突地,方元停下脚步,回过头面对旧部属,那些人或哭或笑,都在欢迎他的出现。

  “你们大家可都还好……”问到后来,方元低沉声音之中,不期然染上更低的哽咽。

  众人一听,按捺不住狂喜都围了上来,包得水泄不通。

  “方爷,您平安甚好呀!”

  “咱们有啥不好?方爷,了不起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龙家少主答应了您,对咱们不差,有地可耕,有活可做。”

  “方爷,这龟孙子还娶了媳妇呢!可惜您没看到。”

  “呸!一张不干净的臭嘴胡说,俺和那姑娘可是一清二白,俺要等方爷出来!”

  “操干奶奶地,推什么?话都还没说完呢!”

  明明是横眉竖目、凶神恶煞的豪迈汉子,却个个七嘴八舌,不是开怀笑着,就是早已老泪纵横。

  知道方元的手下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所以龙海儿未要他们降,只要他们安分守己,在这里乖乖等待方元更改心意的那一天。

  原本亟欲反抗、积极抵抗、忠心不二的人们,渐渐安静了。他们不是降服了,只是这平和安详之地,人人和善,实在太诱人了,他们情不自禁爱上了这里。

  抱了这一个,还有那一个,看到人们都好,方元真的无比高兴。

  “龙海儿果然是个守信之人。”方元欣慰地说。

  他们将身家性命交付给他,全心信赖着他,不知何时起,比起自己。他更在乎这些人能不能吃饱穿暖。

  阿尘站在一旁,看着方元开心,自己也忍不住笑了。真好!他的笑容好真诚,好好看!

  突地,一个稚嫩声音从另一头大声响起,引起众人注意,自动让了条路,让那人近身!

  一个扎着两条辨子的粉衣少女,红着脸流泪飞跑,身后还跟着一大一小两个少年,也一起跑来。

  “大哥,无音好想你呀!” 

  接到方元离开井牢的讯息,方无音整个人都傻了,只能泪如泉涌,不能自止。

  还是被白如意和花大催促,她才赶忙离开私塾跑来,终于见到兄长,再也不管礼教,她小小的身子用力一跳,便往方元身上一扑。

  接住三年未见的妹妹,方元也是非常感动,尤其是她长高了、也长大了,虽然还是孩子模样,但和分别时的娃娃样差多了,三年时间,她已是亭亭玉立。

  “好好好,你长大了,让哥哥仔细看看你。”方元说道。

  “大哥,你看起来也健康,无音好挂念你,常常一想到见不着你就忍不住哭了。”

  “傻孩子,你现在看到我,也还是在哭呀!”

  “人家想你嘛!”方无音顿了一下,转过头对着一旁无声的姑娘说:“尘姐姐,谢谢你替无音照顾哥哥。”

  阿尘含笑不语,仅是摇摇头。

  “尘姑娘,谢谢你。”

  “尘姑娘,你真是个好姑娘,皇天菩萨会保佑你的!”

  听到方无音提起,四周的汉子们全转了话锋,全都感谢起阿尘来了。

  他们虽然不是心思细密的人,可是看着阿尘尽心尽力的,也无限感动,每每托她带上山的东西,她都不辞辛劳地为他们带去。

  若不是井牢仍是龙族禁地,除了阿尘和龙家之主,常人不得接近,他们肯定帮她送到山上去。

  开玩笑,三年多来,上山是三个时辰,下山也要三个时辰,这个花娇玉嫩的姑娘哪禁得住?可她不论阴晴,一定为了方元上山走一遭!

  连成年的汉子都受不住,她却忍耐下来。

  “大伙儿别谢了,这是阿尘的职责所在。”阿尘承受不了众人的热情,红着脸解释着。

  她眼眸一转,方元亦正凝望着她,总是清澈透明、波纹不兴的眼里,情意丝毫不减。

  “尘姐姐。哥哥他跟我一起住在岳家,可好不好?”方无音想起什么,急忙说道。

  阿尘抬起手摸摸少女脸庞,轻轻摇头,柔柔说道:“小音,方元得先住在霜大夫那里。”

  方无音闻言嘟嘴皱眉。“我不管我不管,我好久没见大哥了,好好姐也说请大哥来住,为什么要去住那古怪大夫那里?我七天后和如意还有阿大便要上船了,我想多看哥哥几眼嘛!”

  住在龙族好不容易才收敛的娇滴性子,因为再见到哥哥而发作。

  方元闻言挑眉。“上船?无音你要上船?”

  “是呀!哥,我要上海翔号学习,将来我才能帮你,我会比一般男儿还强的!”方无音信誓旦旦地说道,眼睛巴巴地看着阿尘。

  见少女激动不已,阿尘只好更加轻柔地说道:“方元住哪是海儿吩咐的,阿尘也不能更改。”

  一听到龙海儿的名号,方无音住了嘴,失望地从方元身上滑下地来,身后的两个少年一起伸手来扶,她回身一笑,少年们的脸立刻红了。

  方元见状知情,剑眉却皱了起来,正要说话,阿尘却捂着嘴浅笑,拉住了他的袖子,附在他的耳边。“别恼,元音来和我商量过,她也很喜欢他们,只是不知道谁多一些。”

  那悦耳仙乐在耳边响起,方元便不言论,只是恶狠狠地盯着两个少年,低声骂道:“她还小。”

  事关己则乱,看在阿尘眼里,虽然方无音是方元的妹妹,还是禁不住有些眼红。

  她是个女孩子,还是有姑娘家的心思,他看着别的姑娘,怎能教她心平气和,一点都不受影响?

  “她不小了,可以决定自己喜欢谁了。”阿尘假装懂事地说道,暗自为了自己的嫉意惊讶。

  突然,方元附在阿尘耳边。“那么,告诉我,阿尘喜欢的是谁?” 

  那一问蕴含情意,阿尘心一跳,竟不能言语,脸色不由自主地绯红,更胜她曾带上山的苹果。

  若不是方元被他人引开注意力,他定能发现阿尘低下头隐藏一个更绝艳的笑脸。

  =====     =====     =====

  在告诉那些面恶心热的汉子们,等方元安定下来,找时间再聚,顺便商量日后之事后,方无音被自如意和花大带回私塾,两人终于能够脱身。

  方元看到有些站得远远的姑娘,不时地看向这里,而青年们则搔着头跑向她们,便再度打从心里快乐起来。

  他们原来是群没有明天的倭寇,那种幸福的情景,是他们从不敢奢望的。

  方元正在思索,阿尘又拉了下他的袖子。

  霜晓天性情古怪,还是早些前去,免得他又口有微词。

  “方元、咱们该先去霜公子那儿。”阿尘轻轻说道。

  她终于唤了他的名,他心里更开心了些。“你可习惯?”

  听着方元牛头不对马尾,阿尘有些摸不着头脑。“习惯什么?”

  方元顺了顺阿尘的发丝,指尖触碰到她优雅的耳贝,感觉她轻颤了下,脸色又红又嫩,好像永不落日的夕阳风景,他看不厌,真的看不厌。

  “习惯唤我的名。”方元说道。

  话一落地,阿尘羞赧地转过身,也不管方元有没有追上,同手同脚地走着。

  明明是秋天,但她的少女心像春日飞舞的蝶儿,在山林、在田野狂乱地舞着最美丽的舞姿。

  方元含笑追上那抹丽影,挽住了她的左手迈步,他的心情不再动荡不安,宁静是最舒服的感受,心眼也开了。

  阿尘心房颤动,却没有挥开。

  两人在午后和徐的海风中缓步走着,途经一处林间小道,阿尘终于鼓起勇气开口说话。

  “这儿……拐进去之后……再过了个竹林……就是私塾……我就住那里……”阿尘因为太紧张,一句话都说不好。

  “无音也住在私塾?”

  “不……她住对门岳大爷家……”

  “岳大爷?你说的可是龙海儿的左右手岳权?”

  “正是岳大爷。放心,岳嫂子知道你没有伤害她的弟妹,很照顾小音……刚才两个少年之一,正是她的弟弟花大,也很照显小音……”

  “那孩子也长大了,我没认出是花大。”

  两人这么一路闲聊,一边走着,慢慢靠近海边。

  在崖边一人烟罕至之处,有间简单的吊脚楼,门廊之处,满是正在曝晒的各种药草。

  阿尘有点战战兢兢地敲了敲没合上的门板,见没人应答,便放声喊了声。

  “霜大夫,咱家是阿尘,听海儿吩咐,带方元过来。”

  好半晌,除了海风之外,一片静悄悄。

  “霜大夫出门了吗?”

  “管他呢!先进去再说。”

  方元说完,也不理阿尘的阻止,推开房门便入,外头晴朗明亮,可是房里却是阴暗幽微。

  两人原以为无人在家,待眼睛习惯黑暗之后,却发现有一个俊美无信的男人倚坐在窗边,放下医书,抬起寒冷如冰的脸看着他们。

  “无礼。”霜晓天冷冷说道。

  一听那没有感情的斥责,阿尘往后缩了一下。她始终不喜欢这个男人,这个长相非凡、可是没有半点感情的人。

  说他救世医病,不如说他只是个生命判官,若还有救便医,若已咽气,他便撒手不管,任人哭破嗓子也不管。

  不像方元的心始终是火热的,就算他不理会她的那段时间,她还是感觉得到他的目光,他是有血有泪的人:而眼前的大夫,只是尊俊俏的瓷人偶,突然有了生命,反而让人害怕。

  阿尘正往后退没有发觉,方元虎眼却抓住对方一开而逝的怀念眸光。

  他心里也有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方家老宅的牡丹园晃过他的脑海,曾经有一个墨衣少年……

  突地,霜晓天将书丢在一旁,傲然起身。“把门合上,我讨厌阳光;你要留就留,不留就滚。”

  语毕,霜晓天一扭身便掀帘往后室走去,好像再多的话语也吝惜一样,留下两人面面相觑。

  “阿尘,别担心,我就待在这里。”方元安抚似地说道。

  阿尘点点头,不解龙海儿为何如此安排,心中有些惶惶。“方元,那你先歇息,阿尘返家了。”

  方元颔首,目送阿尘顾盼不舍的身影,回到仿若无人的屋子。

  他感觉胸中的爱意已经将整个人涨得好满好满,可灵魂却跟着阿尘走了。



第7章
 
  转眼之间,方元离开井牢已经三个月。

  时间开始变得准确流动,现在已经是永乐十七年一月,他在泷港迎接并非第一次、却是完全陌生的新年。

  泷港确是人间福地,龙族之人向来不排外,一旦知道他没有危害之心,便开始热情友好了起来,有时即便他冷着一张脸,也打不退那份友谊。

  知道他使鞭使得出色,还被武学堂强拉去传授技巧,看着各式各样的少男少女,再不经世事也知道,他们都是来自天南地北。

  如此复杂的族群,有南洋之人,亦有东南西北各地的汉民。还有些金发、红发不知什么人种。

  纵有仇恨也不奇怪,却并未出现,人人融合无隙,好像真正的一家人一样,让他无法不折服、不羡慕。

  连他这个恶名满天下之人,都被那宽容大度的人们给包围、给无私接受一切好像没变,却又那么不同。

  他和龙海儿这是水火不容,她却交付他一个船队,出自奇人之手、性能优异的船只们泊在港里,等待他扬帆起锚出航。

  她还大方地告诉他,泷港天险的地形地貌,还有航图航法,如此机密之事,她淘淘不绝地告诉他,让他很想打她一拳,想让她清醒一点,不要把如此大事随便告诉他人。

  当方元带着隐隐愤怒如此说时,龙海儿怔在当场,旋即给了个安心的笑容,而后把龙家进出的令牌还有首舵的令牌交给他。

  他搞不懂龙海儿,正如龙海儿亦搞不懂他。

  不过暂反无妨,他们和平共存,对龙家还有旧部属都是好事一桩。

  看着以前的手下在泷港安身立命,而方无音早些时候也跟着海翔号出港了,他便觉得按兵不动、以静制动,让他们再多过些幸福的日子,是目前最好的安排。

  而怪医霜晓天还是阴阳怪气,正如其名冰冷,虽然方元觉得有很多片段不停出现在脑海,可没忆起什么,只觉得熟悉。

  被人称“神仙大夫”的俊美男人倒也不排斥他,他们同住一屋,却互不侵扰,亦可谓是无拘无束。

  只是有了船队、有了人,他却不知道要为了什么使命出航。

  很奇妙的感觉,真的非常奇妙,早认定了漂泊是种宿命,方元现在却得要有出发的理由。

  有这样的念头是两个月前,拖着拖着,便过了年,好似人生的一段长时间休养生息。

  三个月里,虽然没有大事,可也还是异常忙碌,忙船队、忙部属,常常一忙便是从早到晚,一天就过了。

  而让他异常欣喜的事还有一件,便是阿尘的日日陪伴。

  原以为离了井牢,他和阿尘不能天天见面,可阿尘还是每日前来,央他教她文章。

  每当她一出现。霜晓天便会漠然离开,让两人一头雾水,不过也正好留给他们一个安静的空间。

  有时读书练字,有时忙碌不堪,阿尘总不离开他,极眷恋地看着他、看都看不够般地看着他。

  那样的眸光,让他忆起他的娘、他的牡丹园。

  阿尘曾经提过,她没有离开过泷港,没有听过戏,没有看过真牡丹,没有尝过刚采下的成熟苹果。这个繁华世界千变万化,若她想体验,便是他启航的动机。

  带着她无边遨游、七海飞驰,让她露出幸福而又孩子气的天真笑脸,每一天都期待地入睡、兴奋不已地醒来,异国事物、风土民情,让她可以亲自尝尝各种不一样的新鲜滋味。

  她的快乐,由他来给,因为她便是他的幸福泉源。她一笑,他的世界便无忧了,他初次感觉这种温暖不止不休的感觉。

  而这种感觉生根萌芽、成长到含苞待放,已是一月将尽,即将春暖花开的时节,方元决定带着阿尘出航。

  =====     =====     =====

  方元穿过泷港的田园景观,沿路上不停和人招呼。待要经过竹林,便发现在无意识之间已是抱了满手的鲜果。

  路上恰巧遇到不少寄放在岳家的孩子,一看见他便笑嘻嘻地将水果抢走,先帮他送进私塾去了。

  虽说是泷港孩子们识字读书的地方,还是一贯的简单风格,吊脚屋楼最大的装点,是孩子们吟唱诗词的悦耳童音。

  说起来也奇怪,方元离开井牢好一段日子了,还是第一回来到阿尘的家。

  到了这里,他突然心里疑惑了起来。阿尘不识字,也没读过书,可她却是塾里夫子的独生女儿?

  看着牌楼上苍劲有力地写着“国泰民安”四字,便可感觉那下笔之人国学涵养极为丰富,而塾理男女孩童并肩坐着温书,怎么唯独阿尘是个文盲?

  突地,失神中的方元肩膀上被轻轻拍了一下,他警敏地回过头,一张纯真笑脸映入脸来。

  “方大爷,怎么,来找尘姑娘吗?”花好好亲切地问道。

  见是熟面孔,方元放下戒心,脸孔刚毅的线条柔和下来。

  “岳大嫂子,你可知阿尘人在何方?”方元尽量放轻声音问道。

  会这么做也自然,他声若洪钟,又重又响,他一则不想惊扰孩子们,二则不想吓坏眼前的女人。

  不知怎么的,他觉得自己好像变了。

  雪偶模样的花好好堆满了笑。“我就知道你来找尘姑娘,她在厨房里,穿过学堂到后门前左拐就是了,要不要我带你过去?”

  方元摆摆手,学堂并不是迷宫,找起来应不困难。

  他踩着吱喳响的梯子步上学堂,孩子们吟唱的声音,由另一温润斯文的男中音带领着。

  那声音不但好听,而且带着隐约的威严贵气,让人好生熟悉,就像方元见到霜晓天时的感觉。

  方元一面走一面怀惑,穿堂而过,看着窗子里的孩童个个认真,他就想起自己启蒙的模样。

  正在缅怀,方元看见窗子里有位尊贵甭雅的中年男子,身穿月牙白缎长袍,双发已经有点斑白,正卷着书一句一句带着孩子朗读。

  突然之间,十几年前的回忆就像钱塘大潮灌向方元,他差点无法好好站着,惊愕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一切都好似昨天才发生一般——

  当时。方元只有七岁,刚开始读史记,有一天,正在牡丹园里阖家赏花之时,家里来了大队人马。

  祖父闻得家人送讯,忙带着全家人迎了出去,待到了大厅,方家的正门仪门大门全都开了,随从众多候在门外,全是携刀带仗的青色锦衣侍卫,阻了大街上的人来人往。

  屏息候着,过不多久,一乘十六人宝轿便长驱直入,空气中有种说不出来的肃穆气氛,他爹娘兴奋地握紧他的小手。

  那轿帘还没揭开,他们一家便全都跪下了。

  轿帘一掀,两个领事的公公分头服侍,一个公公端着尊贵人儿的手下轿,另一个公公跑来扶德高望重的祖父,于此同时,他听见娘在他耳边呢喃。

  当时他年纪还小,胡胡涂涂地跟着家人们呐喊,那喊声之大震动地面,他只觉这事新鲜,无暇感受是多么光荣的事儿。

  中年男子当时青壮,甫登基,正是意气风发,一身黄袍十分矜贵,走上前来握着祖父的手,祖父欢喜不已,介绍完大伯一家,便要他爹娘和他上前。

  爹娘忙都超前跪了,可偏他不解事没有跪下,那男子未发怒,儒雅地笑着,要公公把他拉到更近前一些,轻轻摸着他的头。

  “方爱卿,这孩子看起来资质聪颖,路来方家大房袭你的官职,二房就靠这孩子考取功名,切记好生培养,令其报效朝廷。”

  男子亲切地说着他也听不太明白的话,说也自然,他何曾见过那么大的阵仗,自然呆傻,可那男子却鼓励了他。

  祖父一听忙抱拳作拱,而爹娘则是叩头不迭。

  方元还记得他接着跪下,行了朝谨之礼,当时尚未变声,以童稚的声音大声喊着:“谢过吾皇,吾皇万岁万万岁。”

  眼前的男人脸上有了风霜,发上亦布了岁月,可却的的确确是当年靖难,应该已经在皇宫一场大火之中驾崩的建文皇帝!

  他还活生生地站在方元眼前,在这私塾、在这泷港,在大明王朝之外,好好地活着!

  =====     =====     =====

  孩童们看到大开的门外定定站着一个一脸错愕的高大男人,而且目光炯炯地盯着朱夫子看,都忘了要继续读下去,分心地交头接耳起来。

  朱元文沉浸在诗词之中,耳边没有听到孩童们接下去的声音,才回过神来,顺着他们的眼光望去,一个高大魁伟、剑眉星目的年轻男人正失礼地瞪视着他。

  方元虽然记得建文皇帝,但朱元文却因为当年小儿改变太大,而认不出他来。“这位壮士好眼生,不知有何指教?”

  虽然物换星移,人事全非,可他一开口一投足,便又让方元想起他是谁。

  方元大迈步跨进门槛,向前双膝点地,行了大礼。

  朱元文一见,几不可闻地叹了声,而方元再抬起脸来时,已是凄壮欲绝的神情。

  “吾皇万岁万万岁,罪臣乃方孝儒次子方中愈之子,方元!未知吾皇在此,罪臣罪该万死!”方元放声喊道。

  朱元文眸光淡去,慢慢放下手上书卷,全身已无那份霸气。

  “起来吧!我现在和你一样是普通人,不再是九五之尊。你就是当年我私自出宫见到的那个忘记行礼的孩子?可长得这么大了,方师傅地下有知,必定庆幸方家后继有人。”

  方元却没有站起,仍是跪着,激动地说:“我方家被十族抄斩,仍是不降那贼人朱棣,八百七十三条人命……”

  当年事发,朱棣要祖父拟登基诏文,祖父仅写了“燕贼篡位”四个字,消息传来,举家不安,而后官兵便把方家团团围住。

  祖母、大伯和爹知道大势已去,为免受辱,用了三条白绫在大厅悬梁自尽,接着家破人亡,男子亲族无一幸免,唯有他被奶母以偷天换日之计调包,为方家留下一条命根……

  吾皇安在,当为他至忠一族平反!

  见方元提起往事,朱元文却摇了摇头。他生在皇家,身不由已,却不能放弃那秀美聪灵、智谋无双的可人儿,一切都是他的过错。

  当年爱恨痴狂全已成空,他只爱美人不爱江山,还连累了世人无端经历战火摧残,只怪他当年太年轻、太狂妄……

  现在,他已不再是建文皇帝。

  “孩子,我记得你叫方元是吧?方元,我不再是建文皇帝,那已是往事,现在我只是一个平凡的西席,在泷港为龙家的孩子们启蒙,今生今世,不想再理俗世。我的叔父是帝王之格,他想为皇,那帝位就让他来坐,只是无端让你方家受累。孩子。这么些年,苦了你了。”

  方元一听,不敢置信,但他并不死心,又再度开口。

  “吾皇,属下可以招兵买马,有朝一日必能取回朱明皇位,救万民于水火之中,朱棣那乱臣贼子即位之后。百姓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外有强敌,内又有锦衣卫专权,请以百姓为念!”

  “孩子,取回皇位又如何?我已经过厌了宫廷是非,叔父才适合那个位子,我是一介文人,现在内忧外患,若我再度当权,必会有更大的祸事!”

  “可我方家一族是为了效忠于你,才会家破人亡!现今生灵涂炭,当年祸起之后,天下再无宁日……”

  “唉!我对不住方家,也对不住苍生百姓。”

  正当两人对峙不下之时,突地一清脆破碎之音贴地而来。

  方元顺着朱元文的视线回头,大红官瓷碎了一地,还在冒烟的茶水撤了一地,鹅黄色的裙摆因为主人的战粟而不安摇晃着,他慢慢地往上看去……

  天人一般的水灵身影,当她轻启朱唇歌唱之时,每一个音符都有了生命,随着律韵摇舞,能勾了人的三魂七魄,使人如置西方极乐;可现在却极其惊恐,不敢开口说话。

  阿尘捂着嘴,惶惑不安的模样,重组了方元脑海中的资讯。

  ……竹林过后的私塾便是我家……

  ……阿尘是夫子的独生女儿……

  ……泷港只有一个学堂,便在岳家大宅的对门……

  方元脑海中天旋地转,比刚得知建文皇帝还在人世更加地错愕,更加地不敢相信。

  他无法思考,什么都乱了,就像一地的破瓷……

  “阿尘,告诉我,你姓什么?”方元昂首问道。

  阿尘脸色像雪一般的白,还透着青光,摇摇欲坠,捂着嘴不答,一迳地摇着头否认…切。

  在方元眼中,阿尘的模样好似穿上羽衣,即将要飞走一般。

  “阿尘,你可是姓朱?”方元冷着声,一字一字问道。

  阿尘拼命地摇头。她不能承认,只要她承认了,以方元的忠臣义骨,一定不会再回应她了!

  她不要爹娘血脉无妨,因为不孝被打入阿鼻地狱也成,可方元不能不理她,她会死,她一定会死的!

  方元眸光凛冷,站了起来。缓步来到阿尘面前。

  学堂里的孩童们不能了解大人在争执什么,却能明白阿尘十分难受,而起因便是方元,好几个站了起来,忙冲到两人中间。

  “方大哥,不要欺负尘姐姐!”

  “你算什么英雄好汉,害尘姐姐好难过!”

  孩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地叫骂着,阿尘着急不已,忙试图排解。“孩子们,别这么说……不是这么一回事的……”

  阿尘话还没说完,方元不顾孩子们的阻止欺到她的面前,近得几乎可以感觉到他冰冷的气息,冻得她无法移动。

  “原来,你尊名是朱尘,罪臣不知,多所侵犯……”方元恭敬却冰冷地说道。

  当阿尘全身血液冻结之时,方元脚下一踩,头也不回地飘然远去。

  接着,男人疯狂失心的笑声响彻云雷,整个泷港都听见了。

  阿尘心里一恸,转过头看着远去不见的背影,酸楚泛满胸臆,再也禁不住地放声大哭。

  =====     =====     =====

  方元一路跌跌撞撞,当他回过神来,已在海边吊脚楼外。霜晓天在门内冷冷地瞧着他,不带一丝感情。

  不知为了什么,他脱口而出大喊道:“阿尘是建文帝的女儿,她是朱尘,她是我高攀不上的人儿呀!老天爷,你怎能如此无情地对我?”

  男人痛苦嘶吼如只败下阵来的伤兽。抽鞭便甩,毁去眼前所看到的一切,花草树木全碎成片片!

  恸极怒极力量用狂,不多时,疯了般的男人便斗尽了力。

  “啊呀!”方元不住地吼叫着。

  此时,始终冷眼观看的霜晓天阴笑了声。“哈哈哈,我知道她是建文帝的女儿,我也早看出你是方家的子孙,你可是忘了我吧?”

  方元突地想起霜晓天是谁!

  他不叫霜晓天,他叫作阳青,是兵部尚书阳铉之子,他是大伯亲自授书的门生,曾见过几面,年方十五便取中了榜眼。人称神童!

  在那场兵变之后,阳家亦是满门抄斩,而他爹更是被凌迟而死,死状死法凄惨,惨叫之声让京城人人不忍听闻!

  方元想起来了,飞身上前抓住俊美男人的双臂,双眼俱是嗜杀的血红丝线。“你知道?为何不告诉我?为什么让我爱上她?让我爱上不能爱的人?”

  情爱没有道理,更无人能插手,但失去理智的他谁都想杀,更何况是未伸出援手的故友,在血骨中有着同样伤痕的男人!

  一声凄凉笑音突地扬起,方元猛然吃痛万分。

  霜晓天动作极快,待方元发现,颈上早已被数枝银针插入,而后便知觉全麻,意识景色全在摇晃。

  在他昏过去前,只见到霜晓天的漠然笑脸。“你都已经陷下去了,我多说无益,更何况。我想看你因此事遍体鳞伤。”

  “阳青……你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我也很痛苦,巴不得有人更痛……”

  霜晓天话还未尽,方元便人事不知,俊美男人啧了一声,挥开他使尽爪力的十指,任他不支倒地,庞大的身体因撞地发出巨响,几乎要压破地板,但他一笑置之,将失去意识的男人丢在冷冽海风之中。

  =====     =====     =====

  偌大的牡丹园,开满了刺目的艳红花朵。

  方元是个七岁的孩子,靠近一看,竟是一个个人头,七孔流血,都在向他索命!

  别来、别靠近呀……

  救命呀……

  祖父、祖母、大伯、堂兄、堂姐,大家都别走呀……

  他会当个听话的孩子,爹娘别走呀……

  奶娘,不要再瞪他了,他一定会手刃仇人的,请人士为安吧

  “啊!啊呀!”方元大吼一声,头痛欲裂地醒来,夕阳正在落下,脑子里混沌一片,他昏迷了两盏茶左右的时间。

  他甩甩头推开门,霜晓天正在磨药,见他进来,也不搭理,还是专心一志地磨药。

  方元抽出银针丢在他的脚边,落坐在霜晓天面前。

  “你何时知道一切的?”他没头没脑地问。

  “三年前我到泷港,便知道他仍活在世上。”

  “你也是人臣,为何不积极辅助皇上,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叫霜晓天,不叫阳青。”

  霜晓天说完,手指一动,不料却被方元识破,牢牢擒住他的手指,正捻着的一对银针映着霞彩,跳动着红光。

  “不要再对我使下三滥手段。”方元凶狠地说。

  “对待一个情狂之人,这是最好的法子。”霜晓天冷笑。

  方元扭过头去。“我没有为情所苦……”

  霜晓天眉一挑,眸光更冷了些。

  “不要欺骗你自己了,你身为人臣之后,却爱上一介公主……听清楚了,她叫朱尘,是建文皇帝和龙家二小姐龙坎水的亲生女儿,还是龙族的大司狱,流着两族尊贵的血液。你爱上了一个公主、一个皇女,别再骗自己了,你早就爱上她了!”

  方元闻言大怒,手指收紧,霜晓天皱起眉,听见骨头碎裂的声音。“不准你说我爱上她,我没有爱上任何人,我只爱上过一个天女,她已经凌空飞走了……

  是呀!他的阿尘是个天仙神妃,登天而去了!

  “呸!她是个公主,你便不敢爱了吗?”霜晓天不知何故,不要命地刺激眼前的雄蝎。

  “咱们身分悬殊,我亦无任何功名战功,我怎么得到她?你懂什么?你可有爱上一个公主过?”方元忘情咆哮。

  一个失心疯的人全身都是破绽,霜晓天左手持针,绕往方元颈后,用力扎方元吃痛地撤手,眼前一片模糊。

  霜晓天先扎了根银针在右手大穴上,而后低下头,看着方元冷汗涔涔、瞳光涣散。

  “我就是曾爱上一个公主……”

  霜晓天说完撩袍离去,留下方元彻夜在幻梦之中受尽折磨。



第8章
 
  愈是压抑的人,用情总是愈深。

  阿尘整整哭了一夜,为了她自己,也为了方元。

  天一亮,她抹干了泪,简单地整理好自己,便到厨房里开始调理要给方元的食物,一对眼睛又红又肿,连看都得勉力而为。

  她不是存心骗他,只是她有苦难言,十七年前的四角习题。让大片江山陷入战火,而她的爹娘最后舍弃了一切,只为了相守。来到泷港,从此便隐姓埋名,忘却过往云烟。

  江湖和朝堂他们都不涉足,在一个与世无争的地方生活,也不让她离开珑港,只因太多是非会因为她的血脉而起。

  不管她有无资质,他们不让她识字,不让她念书,不让她习武,连她娘下的一手绝妙棋艺也不让她学,只为了要她当个草木之人,平平凡凡地过完这一生。

  平凡的、普通人的幸福,强胜过因为才情而波折连绵的坎坷人生。

  他们不要她再受苦,帮她取了个“尘”字,要她朱尘在凡俗红尘之中,像粒烟尘般自由缥缈地过完这一生。

  而这样长大的她,只是个普通姑娘,就算袭了她娘在龙族的职务,还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她知道她的爹娘不平凡,可她没有特别的感觉,在龙族人人平等,没有人高一截,也没有人矮一段,她快乐地长大。

  后来,她很庆幸以这样的身分和方元相遇,只因若他知道她是谁,他便会因为她的血脉中流着皇血而疏远她。

  她不想当个高高在上的公主,她只想当方元的阿尘。

  而这样小小的心愿一开始便注定会破灭,美梦纵使快活,早晚要醒。

  除非她能关方元一生,否则他一定会发现当年方家效忠之人是她的父亲,是堂堂的大明皇帝。

  人的一生有太多不能选择,只因人生的一起始,便不能选择自己是否要被生下、要被谁生下,她不能选择呀!

  所有的人都不能选择父母,若她能选,她绝不选在皇家,她情愿真是个下女,是方家的家奴,跟着方元长大。

  方元是忠义名门之后,三纲五常铭刻在心,一个公主名号,便如无垠大海,阻在两人当中。

  她不恨、不怨她是谁,可她爱上方元,已是不能回头的了。

  阿尘打理好食篮,心一横、牙一咬,决心不再流泪。她不会放弃方元的,即使再一次改朝换代,她绝不放弃!

  井牢里石未烂,“尘缘”二字还在,她还有一口气,她要努力一搏,让方元改变心意。 

  方元说过的,从此不离不弃,生死同在,若他有所怀疑,就让她来完成这一切吧!

  =====     =====     =====

  当方元再度醒来,已经又过了一夜,他全身筋骨都僵了,眯眼看着窗外朝阳升起,洒在他的身上,却照不亮他心中的黑暗。

  他朝天仰卧,心神一动,转头朝向门外。晴光之中,一个素衣姑娘提着竹篮款款走来,似曾相识。

  可他却无法将过去和现在串连起来,他的阿尘已然消失,这个姑娘面容相同,却是尊贵的朱尘,是个公主,而他是杀人不眨眼的倭寇……

  皇帝是万民朝仰的天,她是个皇帝之女,而他该下地狱,他们身分相距悬殊,他配不上她……

  为何要让他爱上,再让他发现不能够爱?他不曾爱过人。一旦爱了,他不知怎么收,爱得好深、好惨的心,只能滴着鲜红血液,直到世界末日……

  若他就这样死去,他的心能否不要再痛了?

  阿尘坚强地进入霜晓天的屋子,却看见方元倒在地上,眼神迷离,冷汗湿透全身,她赶忙冲上前,见他后颈插着银针,忙将它们全数拔出。

  “方元,你还好吗?”阿尘慌张地问。

  方元失焦的眼漫漫聚焦,当他确定这一切并不是梦,他缓缓坐起身子,神情淡然。

  阿尘看他视而不见,心里一疼,泪又控制不住滴了下来,打在方元的右手上,温暖的液体无边流动。

  方元低下头不言不语,许久,才低低说道:“公主,请保重凤体。”

  阿尘闻言急忙摇头。“我不是什么公主,只是一个凡人。方元,请你看着我,我哪里像一个公主呢?文不能文、武不能武的……”

  阿尘的话语尚未落地,方元却抬起头来。“你是公主,因为你的爹是建文皇帝,是我一族用生命效忠之人,请公主劝吾皇重披战袍,拿回大明江山,我才能对得起一族之魂。”

  方元的语言没有温度,视线亦像透过阿尘射向不知名之处,见他如此,她不知如何是好。“方元,你说过今天要教我自居易的亿江南,咱们来练字吧!”

  阿尘无法,只好重提他昨日许诺过的事项,希望能让他感觉她仍是那个平凡、什么都不会的姑娘。

  “公主。现在不是风花雪月的时候,您请回吧!”方元心乱得无以复加,见她提起往事,重然诺的他更形混乱。

  “我不走,除非你能明了我不是什么公主,我只是那个陪你许久的阿尘。我不要走!万一你偷偷离开,我就再也见不到你了……你看,我帮你做了点菜,我帮你摆匙箸,先用早膳……”

  “公主,请不要这样为难属下,您乃千金之躯,不应该如此作践。”

  “只要是为了你,我不觉得被作践,相反的,我很开心。”

  “为臣的承受不起。”

  “为何承受不起?一切明明没有改变,你为何改变呢?”阿尘柔声,却无法不质问。

  “我没有变,只是当初不知公主身分,所以才会僭越。”

  “我说过我不在乎。”

  “我却不能不在乎,我一家八百多条人命全在身上,我不能不报仇,吾皇是我唯一的希望,用来扳倒朱棣那狗贼的希望!”

  阿尘闻言,心都凉了。多少恩爱都比不上他心里的仇恨,她又不是他的杀父仇人,可她却再也接近不了他了……

  身为一个公主的她,比起身为阿尘的她,何者为重?

  “方元,你可是希望我是公主?”阿尘脱口问道。

  方元一听此问,手上一用力,木屋地板顿时便碎了一块。

  他不希望,可是偏那么巧,谁都可以,为何是她呢?他也想问呀!

  “您是公主,真相不言自明。”方元说道。

  好残酷的一句话,连反驳的机会都不给她……

  “倘若我爹愿意再掀战火,然后顺利打倒当今皇帝,而后夺回皇位。那你会怎么做?你会怎么对我?”阿尘突地问道。

  方元一听双眸晶亮,而后立刻黯淡下来。“这事还在太久之后。我无法去想。”

  “那咱们就活在当下吧!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是你教我的诗呀!”

  “您仍是大明公主,要为大局着想。”

  “没有大局,我爹不会再兴祸端,他只想和我娘白头到老,永不分离。”阿尘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我也想这样,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好好地在一起,什么都不管。”

  世事难料,战火之中、沙场之上赴汤蹈火,生死在天,谁又有免死仙符?就算真能成事,她是大明长公主,为了安定天下,她有太多人得嫁,就算他是功臣,以明朝积弱不振的国势,她可能得先去和蕃,哪里轮得到他?

  到时候更是身不由己,她不要为了她不能选择的事情左右自己,建文皇帝已死,她的爹只是泷港私塾里的夫子!

  突地,方元抱头嘶吼,仇狠不共戴天,他进退不得,一张又一张脸孔飞过他的脑海,沾满了血迹。“我不能忘记他们,我不能呀!”

  方元正在失心发狂,惊觉手上一阵温暖,他浑身一震,低头一看,阿尘轻轻撤着他的手背,试图抚平他内心的仇恨。

  “我不会要你忘记他们的……只是他们见你这样,也不会开心的,我相信你的爹娘也不想见你生不如死。我爹娘也不想我去报仇呀!他们希望我是无名小卒……”阿尘轻声说道。

  方元不听还好,一听更痛心疾首,将阿尘推开,不再让她近身,仿佛他也一样恨她。

  他的爹娘至亲全死了呀!仇恨因为皇上还在人世而醒了过来,悲痛的感觉正在蔓延,掩云盖日地毁去一切。

  “我的亲人们是为了你爹而死的,你爹怎能置身事外?你是一个公主。更应该率领我们起义!我不能大逆不道呀!”

  阿尘心中大恸,当一个人眼中只有仇恨,便再也没有未来,爱上这样的人,无异是将自己堆入火海。“冤冤相报何时了呢?忘了吧!”

  她长长的眼睫全是泪珠,伸出的手,被方元打落,被拒在千里之外。

  “朱棣不仁不义,人人得而诛之!”

  “方元,你心中只有仇恨,已经忘记人间还有美好的情爱,你忘了在井牢里的黑岩上,你曾经写下何字了吗?”

  方元闻言,眸光一凛,咬牙说道:“我全忘了!”

  阿尘眼前一片黑暗,有如天塌日落。方元抛弃她了,他只要朱尘公主帮他报仇,而否认阿尘这个人曾经存在……

  她被感情的泥流拉入漩涡,再也无法逃出生天,不能言语,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他继续下去。若他执意如此,那她又该何去何从?

  正当阿尘心乱如麻之时,一阵衫佩叮铃之声大作,有人喘着气小跑步冲入房里,放声大喊:“晓天,你在哪里?晓天!”

  阿尘呆愣地转过头去,一看那姑娘便大吃一惊,又往方元看去,方元亦是惊愕不已。

  那姑娘身着绮罗凤衣,乌黑秀发上簪宝钗珠,丝纱裙上环佩摇曳,绚烂华丽。她的身高虽不及阿尘,可那张美丽的脸蛋却如出一辙,两个人就像照着镜子一样!

  那小姑娘骄傲地走了过来,扳起阿尘的下巴,毫不客气地打量着她,好似在端详一件物品,完全没有对他人的尊重。“唉呀,你是谁?长得和本宫好像!”

  突地,一抹红影开入屋内,阿尘细看,那人正是龙海儿,而于此同时,方元不顾正在窄屋内,抽鞭便卷,将那姑娘的嫩手儿从她的脸上拉开,小姑娘吃痛夸张地大叫起来。

  “住手!”

  声音出自霜晓天之口,他蓦地掀帘出现,和方元对峙意味浓厚。

  一间小小的屋里挤了五个人,俱有不同来意,情势突然变化,悲伤至极的阿尘不禁疑惑地望着唯一可能知道答案的龙海儿。

  “海儿,这是怎么回事?”

  她一出声,那小姑娘娇滴滴地一笑,“哇,连声音也和本宫一模一样耶!”

  “她是火姑姑的女儿。”龙海儿似笑非笑地说道。

  “你是嫁进宫中的离火阿姨的女儿?莫非你就是朱烟?”阿尘语气满是惊讶。

  十七年前爱恨情仇太乱,龙家和朱家牵扯太深,又都发生在深宫之中,微微知情的外人,全道嫁进宫中的是龙二小姐龙坎水。

  可真正嫁给朱棣的,却是代嫁的龙大小姐,龙坎水的孪生姐姐龙离火。

  方元一听,手上蛟鞭猛地抽紧,朱烟还来不及回答便吃痛地大叫,哀眼向霜晓天求救,但霜晓天却无动于衷地直挺挺站着。

  反倒是龙海儿警敏地抽出刀来,巧妙地将薄刃插入蛟鞭之间,用力一挑,化解了朱烟断骨的危险,保护意味浓厚。 

  甫脱险的朱烟骄蛮地瞪视着方元。“你好大的胆子,本宫可是六公主,竟敢意图谋刺本宫?”

  方元以鞭作指,遥向阿尘。“我眼中的公主只有她!”

  她来自宫中,必是朱棣的女儿,又自称公主,呸!贼人之女。怎配公主的名号?

  朱烟一瞧,倒明白了几分,她摸着阿尘的小脸,眼光却在霜晓天身上逗留。

  “是了,本宫听母妃说过,她有位孪生妹妹,你和海儿可都是本宫的表姐,啧啧,咱们长得好像呢!”朱烟脸色一改,喜上眉梢地说。

  同时间,龙海儿是无可无不可,霜晓天仍是万分冷淡,加上一个开心的朱烟,方元百感交集,而阿尘更是不知该怎么反应。

  五个人在屋里各据一方,情势诡谲难明。

  突地,龙海儿拉起朱烟的手往门外走去。

  唼——这任性的妹妹非要走这一遭,现在朱家当家震怒,要讨伐龙家,既然她见到霜晓天了,自己也算是完成对她的承诺了。

  把她早一些送回去,以完此事。

  “好了,让你看到霜晓天一眼,你该死了这条心,回宫去吧!”龙海儿说道。

  朱烟突然挣脱,咚咚咚又跑回阿尘面前,眼里眸光流转,好似十分欣喜。“本宫才不要回宫去呢!本宫要留在这儿!”

  阿尘抬起手来,轻轻摸那脸蛋,再看看那身衣衫,想起她骄变的性子。自己站在朱烟前面,怎么也不像一个公主呀!为何只有方元不能明白?

  也许是血缘的关系,阿尘并不讨厌朱烟,甚至有些羡慕她豪爽的性子。

  “咱们头一回见面,真的长得好像。”阿尘轻轻说道。

  龙海儿一听翻了下白眼。她不若阿尘心思,只想着再不把朱烟送回去,双方必然开战,她不回避战争,但她不喜欢让龙族的人流血!

  “朱烟,我已经送你来见这最后一眼,你不要再留恋了,霜晓天不爱你,你乖乖回姑爹、姑姑身边去。”龙海儿一方面无奈地说道,一方面横刀在前,和目露凶光的方元对立着。

  朱烟嘟起粉唇,一个计谋在她脑里成形,她不停地摸着阿尘的脸。

  “本宫叫作朱烟,你是坎水阿姨的独生女儿吧?叫什么名字呢?”朱烟霸道地问。

  “我叫作阿尘。”

  “哇哇哇,本宫是烟,你是尘,咱们是一对呢!咱们的娘不愧是孪生姐妹,真是有默契呢!既然她们有,咱们也一定有,对吧?”朱烟狡猾地说道。

  阿尘温婉一笑。“可能有吧!”

  朱烟一听,笑逐颜开!

  “我娘当初代替你娘入宫,那母恩女报,你代替我入官吧!什么劳什子六公主,什么永忆公主,我不想当了!这名号就送给你,你去替我当公主吧!我只想留在晓天身边,我要天天缠着他、挨着他!”

  朱烟笑着命令道,短短一语,却有如平地惊雷。

  =====     =====     =====

  泷港四季如夏,海边吊脚楼里,众人却吓出一身冷汗来。

  众人目光盯在任性宣言的朱烟身上,唯有方元的一双虎眼,定定地凝望着阿尘。

  更正确来说,阿尘其实是望着朱烟,而朱烟看着霜晓天,但霜晓天却看着远方,四个人像没有终点地接连着。

  最先发言的,还是身在局外的龙海儿。“朱烟,不准你任性妄为,什么叫尘姐姐代你入宫,别说傻话了。”

  “我说的才不是傻话,你伯的不过是我父皇发兵攻打,只要尘姐姐顾代我入宫,龙家还个公主给皇宫,一切不就平安无事?咱们长得这么像,没人能分得出来的!

  “至于我母妃,只要我开心就好,而我父皇还能得到他心爱女子之女,大家何乐而不为呢?”朱烟不无自信地说道。

  朱烟虽然刁蛮任性,却十分精明,打小生长在宫中复杂之处,更能洞悉这种幽微的人际关系。

  阿尘突地一笑。“我左手残了。”

  一个残疾之人,要不被识破冒充公主太难了,更遑论被拆穿后会引来多大的风波。

  朱烟闻言,蹙了下眉,随即又疏眉而笑。

  “这个容易,我随身的是嬷嬷,是我娘当年带去的龙族中人,对我很忠心,让她替你遮掩就成了,绝对万无一失的!”

  阿尘摸着朱烟精巧的脸蛋,感觉到她的赤诚,她对霜晓天的爱,让她不顾一切到此,她的义无反顾真让人感动……

  若方元亦能如此,她必然会很快乐吧! 

  她眼一凝,转望着方元墨黑的眼眸,她看不清他的表情,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在乎。

  思绪千回百转,一想起方元说忘了石上之字,阿尘哀极反笑,笑得十分凄怆。

  “你笑了!那就是答应了,这事能成了,是不是?”朱烟一看,欣喜若狂地问。

  龙海儿皱着眉头,一脸狐疑。她甫返港,看来事态必有出人意料之发展,方元恐已知道一切。

  “朱烟别胡闹了,你太胡来了,不要再逼善良的阿尘了。”身为天不怕地不怕的朱烟的表姐,龙海儿不得已代替母职地教训道。

  阿尘不理这一头纷纷乱乱,仍是看着方元。“方元,你怎么说?”

  她想知道,方元是否已不在意她了。

  方元突然撇过头去不语,也不再看阿尘,那无声的漠视,让她笑得更哀、更艳,梨花带雨之姿,好不凄美。

  “是吗?我懂了,在你眼中没有阿尘,只有公主……那么我就顺你的意,去当个真正的公主好了!”阿尘低喃。

  龙海儿激动的询问和朱烟的狂喜,她都没有感觉,只知道方元连看她一眼都不肯,她心痛得快要死去。

  “方元,我要去的地方,是做再也伸手不及的,从此,你为了你的复国雪恨而活,我就清冷宁静,行尸走向地过完这一生。”阿尘定定地对着头也不回的方元说着。

  方元听了眸光更冷,握紧鞭子,仍是不发一语。

  龙海儿眯起双眼。走到阿尘面前,摇着她的肩膀。希望能打消她和朱烟共谋的荒唐主意。“尘姐姐,我不会准你去的!”

  怎知阿尘闻言,艳丽绝伦地一笑,像是胸有成竹。

  “海儿,我非去不可,你别拦我,我倒要讨你一个示下,请你帮个忙。”阿尘冷静地说道,已不复有任何情绪。

  正如她自己所说,心灰意冷,只剩余一具空壳。

  “什么示下?”龙海儿问道。

  阿尘举起右手,织白柔莞定在方元身上。“我要方元亲自带领船队,护送我到应天府朱家!”

  四人听了都是震惊,阿尘又冷笑了一下,再度开口,却不是和龙海儿说话,而是对着方元。

  “方元,我是你侍奉的建文皇帝之女,我的命令便是君令,你不会达旨,阿尘说的没错吧?”

  阿尘说完,头也不回地凛然离去,海风吹乱了她的发丝,无神空洞的眼里突然燃烧了起来,像星火燎原一般炽烈。

  斩断所有后路,她决定要孤注一掷!



第9章
 
  一个月后

  永乐十七年二月,应天府江苏太仓浏家港外海,寒龙队海啸号上,海员们各司其职、各就各位,忙碌不堪之中,俱分神偷顾站在船头的窈窕柔美身影。

  广阔的大海,晴朗的天空,碧海蓝天连成一色,晴艳艳地使人通体舒畅,看样子严冬已尽,春却尚未到来。

  海风之中的人儿,柔弱得让人心疼,那不是别人,正是要代替朱烟回皇家的阿尘。

  二十天前一上了船,她便常常待在那儿,静静地远眺着大海,加上方元的不寻常反应,让原本欣喜若狂的人们也都察觉这赵差又苦又涩。

  几个正在卷帆的汉子按捺不住,交头接耳了起来。

  “喂,那尘姑娘不会想寻短见吧?”

  “呸呸呸,你这张狗嘴吐不出象牙,胡说八道些什么?”

  “可这二十来天,她都不言不语,整日傻在那儿看海,海有什么好看的,可她看得迷了,真怕她就跳了……”

  “别说她那样,方爷也……唉,俺一个外人,看了也气闷。”

  “咱们别送这一程了,回泷港吧!”

  “您大爷有本事,夫和方爷说去,俺就服你!”

  “别往别人身上推这苦事,要不,咱们一起去!”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突然见到方无音走了过来,那些闲磕牙的人连忙散去,她娇俏一瞪,笑了。

  但小姑娘一看到寂寞背影,笑容便没了,她慢慢接近阿尘,靠在船舷边,和阿尘看着相同方向。

  远处天边隐隐有些黑影,他们终究还是渐渐靠近陆地了。

  原本七天可以到达的航程,方元愈驶愈慢,足足花了三倍时间,加上先前在泷港耗掉的十日,整整一个月有余。

  可即便如此,两个人还是僵在那儿,让她这个做妹妹的心里急得慌,却又使不上力。

  原因无他,他们两个都是闷鬼,心里都有话,可偏又都不肯说,或是说不出来,就这么一个裹足不前、一个作茧自缚。

  方无音看着无解的局。只好伴在一旁,疑惑像滚水里的汽泡,一个接着一个,让她小小的脑海乱糟糟的。

  仇恨真的非得将所有人提下火海,非要剥夺原本快乐的一切吗?

  若她的亲娘见到这一幕,还会非要哥哥报方家的仇吗?

  而她能不能帮什么忙?明明是一对有情人儿,为何要分飞,到老到死都不相见呢?

  “尘姐姐,咱们先回房吧!虽然快要春天了,这儿风大还是会冷的。”方无音关心地说道。

  阿尘眼一凝。摇了摇头,脸色憔悴。“明儿个就要和大明水师碰头,再也没机会了,我想多站一会儿。”

  “船舱里也有窗,在房里头看海也成,别在这儿浸海风,看看,你身上的衣衫都潮了。”方无音探手摸了摸阿尘的衣袖,湿湿冷冷地冰着手,忍不住皱着眉。

  要知道海上不比陆地,同样的天气,只要海风一吹,硬是冷上几分,尘姐姐天天从早到晚吹海风,迟早弄出病来。

  方无音心里嘀咕,却不好直话直说,阿尘心里有事,她只能小心翼翼和她应对,怕加深她的难受。

  阿尘仰首任冷风换过她的脸,却吹不散她的哀愁,停顿了一会儿,她翩然转身,正对上后方正在掌舵、那双无底洞穴般深沉的眼眸。

  没有半点互动,她投射再多的情意,也全在他的眸中虚无淡去,他的眼眸里空无一物。

  阿尘突地笑了,有些嘲讽。“我不是来看海,而是只有站在这处,方元才会注视我,像以前一样看着我。”

  方无音背过身,正好看见方元撤过头,将舵交给副手,人便离去无踪了。

  “尘姐姐……”方无音很想安慰阿尘,却无言而终。

  “他还是在躲我,到底要躲到什么时候呢?呵呵,这个问题,明儿个就见分晓,他再不留我,就是永远地抛弃我,也不需要再留我了,那个地方,他到不了,我就到深宫禁院里,长伴青灯古佛,当他所谓的尊贵公主去!”阿尘淡漠地说道,好似这事和她无关。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个法子是她最后的赌注,赌她在方元心中有多少重量,明天一翻一瞪眼,生死由他。

  若他不要她了,她就是个空壳子,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就用来帮忙朱烟和龙家,也不算枉然。

  而原先对此持反对意见的龙海儿,态度一百八十度反转,不再强硬阻止,仅是要她千万小心。

  想起上船前拜别爹娘,她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此生不再回泷港,不再重回井牢,不再见到他。

  如此一来,她才不需要看到他拥抱别的女子。

  她曾在心中模拟过那个情境,结果巅妒欲狂几欲崩溃。如果他不要她,那她也不愿再生活在有他的地方,天地之间,唯有皇宫是他无法触及的。

  这样也好,看不到听不到,就算心中永远无法抹去那个伟岸影像,也能保住某些时刻。

  那些快乐和甜蜜,已经足够伴她过完这一生,来生是天注定,她每天礼佛,请求不要再染尘缘,不要再入俗世,不要再遇见他。 

  阿尘心一横,无语地进入甲板。

  方无音看着她的背影,不禁叹息。

  命运太过曲曲折折,像个没有出口的迷宫,到底他们该怎么办呢?

  =====     =====     =====

  碧蓝的天空,一青蓝海鹰展翅滑翔,停在海啸号的船桅上,几个海员看了,你推我、我推你,最后,一个虎背熊腰的男人看不下去,铁了心上前解下脚环上的飞书。

  方爷每一接到催促的信,心情便会大坏,谁也不想往虎口里探手,可是信都来了,不传也是不成的。

  那汉子有些胆战心惊地走到首舵房前,轻手轻脚地扣了扣方元的房门,听到一声没有情绪的回应,便缩着颈子、硬着头皮开门进去。

  阴暗的屋子里,方元正借着烛光在研究着海图,听见声响,方抬起头来。

  “方爷,龙家那边有讯来问,问咱们还要多久时间到浏家港?带着水军在等咱们的定远侯,听说已经暴跳如雷了!”汉子恭敬地说道。

  “定远侯是何人?”方元问道。

  “听说那狗皇帝打算将朱烟许配给他,这男人俨然以驸马爷自居,在等着咱们呢!”

  方元一听没有答腔,脸色倒是又阴沉了许多。

  那汉子一见方元又怒,忙打哈哈。

  “不如说是船底漏水,正在补,所以还要耽搁两天,这样回话,如何?要不?”

  方元卷好海图,沉吟了一阵子。

  西洋怀表滴滴答答地走着,听得人心里不平静。正当那汉子等得发慌时,方元突然长吁了声。

  “不必了,发个信,咱们明天就到。”

  见首舵已经示下,那汉子忙不迭冲出房门,活似从阴司判官前抢了生死簿一样。

  房间里重新回归宁静,方元又看了一会儿海图,阿尘那优美动人却幽怨的面容老是占据他的眼前,让他看不清眼前事物。

  索性卷起大幅海图,倒回床上,脑海里便满是她的身影。

  他何时变成一个拖拖拉拉、没个果断的男人了?方元自嘲地问着自己。

  可他知道自己怎么也不愿放手,这一个月来,各种理由都用尽了,只是为了多留阿尘一天。

  先前在泷港,以整备船只为理由,外加有意无意的拖延,十天后才启航,后来在南洋绕了一圈北上,又是二十天。

  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理由,放手的时候到了。

  大明江山易主,父仇未报,而阿尘是他匹配不上的人儿,他应该断了儿女私情,以复国大业为重。

  可是他不能不疑惑,若连建文皇帝都不思复位之事,他身为人臣,又何需在意?只是,他一家一族之死,这天大的怨恨又该怎么了结?

  他只是一个凡人,不是一个无欲的神祉,要他不心系阿尘,谈何容易?

  为何她是公主,是他应该侍奉之人?

  如果没有童年的那次面圣,他现在应该带着阿尘快乐地出航,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情景,要将她送去给狗皇帝代替朱烟的公主之职。

  他觉得好无力,可他亦明白阿尘的心思,她是个单纯的人,一心只想在他身旁。如今出此下策,只要细想就可知道她是要他做出决定。

  留不留人由他;可留人,他真能不在乎一切地远走高飞吗?他们心自问,他做不到。

  君王为天,她身上有皇家血统,他没有功名,如何求配?

  更何况要报亲仇,杀了朱棣以慰方家人在天之灵,便得要建文皇帝有心复位。

  可这亦是两条死路,一条是他战死沙场,一条是她婚配不得由己,她是唯一皇女,将来肯定是宫廷斗争的暴风中心点;而且建文皇帝亦已无心于此,遑论他的功名。

  可若不留人,阿尘此生便不愿再见他一面。她情愿代朱烟进宫,深官内院里,他是朝廷钦犯,又是倭寇,要相见唯有等来生了。

  她看起来柔婉似水,实则刚烈似火。她丢了个两难的选择题给他,用来表明自己的心意,置一切于度外,她果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可他无法选择,岩上“尘缘”二字想必还在,他却要失信于人。

  种种难题排山倒海而来,他不能只为自己而活下去,他得负了阿尘的一片苦心,他好很!

  方元苦思无解,大掌一劈,木桌碎成片片,飞散在空中。

  =====     =====     =====

  无心用晚膳,阿尘待在屋里,看着手上的王钗出神,时间一点一滴地无情流逝,只一转眼,天空泛着鱼肚白,已经渐将清晨。

  阿尘看着始终没有打开的门板,等待让人心温度冷却,她的心里已是冷到极点。

  终究,方元还是没有来留她。

  以“阿尘”为名的人生到了最后时刻,未来,她要用“朱烟”这个名字活下去,在宫廷中的险恶权谋诡计中打滚。

  能否平顺度过,她没有把握,反正亦不重要,只要不被识破身分,其他的,她也不甚在乎。

  褪去朴素的衫裙,打开桧木雕花衣箱,拿出百凤衣披上,扣上飞云流霞锦佩,换上精致的丝纱裙,双合缎带勒着织腰,双足踏着金线绣鞋,系上大红麾高领披风。

  梳了个简单的双髻,插上翠翘花钗金步摇,又戴上长生锁、如意玉佩,只一抬步,便是珠玉叮当。

  阿尘穿戴整齐后,再打开妆匣,看着铜镜,淡淡施了胭脂之后,便好似换了一个人儿,典雅高贵。

  镜中人不再是龙族清心寡欲的阿尘,而是朱烟,她要演出一个纵情使性、无比刁蛮的六公主。

  真似粉墨登台,但她还未看过戏,便要挑大梁演主角儿,好好笑……

  一思及曾在井牢里曾和方元笑说她好想去看戏,便不胜唏嘘。造化弄人,她得认命,愿赌服输。

  从现在起,她得忘了那个男人。

  蓦地,阿尘瞥见妆台上静静躺着一支玉钗。

  相较于全身华丽的头面,那玉钗有些寒酸,可在她心中,却有无比的重量和价值。

  她拿起玉钗,插入发髻,让它隐身在珠光宝气之中。

  阿尘勾起嘴角冷冷地笑了,她转身打开房门,阳光好亮,她睁不开眼,如同她看不见的未来一样。

  =====     =====     =====

  “哥哥,你再不留尘姐姐就来不及了!”方无音焦急地对着掌舵的男人叫道。

  方元不予理会,虎眼阴狠地望着前方。

  陆地已在不远处,浏家港外,一排大明水师官船正候着,见到龙家的船队,全都武装戒备着。

  “吩咐下去,所有船只的火炮都准备好,叫所有的人拿好家伙,小心着些;也让大伙儿别太冲动,咱们现在打着龙家的旗,别轻举妄动。”

  长年对抗大明水师暴政,若不是旨在护送阿尘,方元早就命人直接开火攻击了!

  船员得了令,便去传话,过不了多久,以海啸号为中心,寒龙队一字排开,和大明水师对立着。

  突地,一只响箭射在海啸号主桅上,上头绑了信,有人忙解了下来,敬呈在方元面前。

  “将永忆公主好生送过来,若有差池,绝不留情!”

  哼了声,方元看完便将信纸揉了,命人放下小船,心一横,正要亲自去唤阿尘,不料她却款步走了出来。

  脂光粉艳、顾盼神扬,说不尽的光彩动人,数不完的绮丽旖旎。

  看傻眼的船员们为其魄力所慑,自动左右分道,阿尘没有受到任何阻碍,直直来到方元面前,眸光清灵灵地勾着他,目不转睛。

  而方元亦是铁青着一张脸,让人猜不出他是何心思。

  “方元,阿尘要你一句话,你可是要抛弃我了?我仍旧是那个在井牢里侍候你、陪着你的阿尘,你可真要我走?”阿尘开宗明义问道,从未有过的坚毅卓绝。

  未待方元回诸,大明水师远远见到公主出现,便开始鸣鼓敲金,催促着将公主送过去。 

  阿尘充耳未闻,方元也是相同。

  突地,高大的男人朝女人伸手,拨开繁复的头面,准确地找到了总是在那里的玉钗。

  不管她是何装扮,她这是天仙一般的阿尘,一幕幕的回忆涌现,方元不禁痴了。

  她首次开口吟唱,是如何地勾魂摄魄,如何让他惊艳……

  她摔进井牢深潭,差点丧命,让他情急之下,拉断无人能伤的寒钢……

  不会写字的她,歪歪扭扭地照着他写在沙地上的字描,脸上沾满了沙,像只花猫儿可爱……

  聪明慧黠、举一反三的她,学完唐代三诗圣的作品,便急急忙忙要学习宋朝八大词家……

  公子公子的唤不绝口,他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诱她、拐她。让她改口不再叫公子而叫方元……

  当她铃铃笑语轻唤他的名字,他就像是落地生根,心神全都安定而满足,充满着喜悦。

  在他们之间有太多的回忆,她的贴心、她的美好,全都是珍贵的宝物,照亮了在无边黑暗中的他;可是,她同时也是朱元文的女儿,是如假包换、万人之上的公主殿下!

  方元抽了一口大气,世事不能两全,为了大局着想,不念儿女私情。他转过脸,不再看阿尘法然欲泣的表情。

  “望公主将来能助臣一臂之力,在宫中里应外合,早一日夺回大明江山,让建文皇帝重登九五大位。”

  阿尘听完有如五雷轰顶,任她再怎么努力,也进不去方元的心中,因为恨意锁死了他的心。

  他已不再是她的方元……

  阿尘欲语还休,却突然笑了。没有哀愁,没有怨恨,仅是个没有意义的笑脸。

  她款款步下船舵,正要举步走向船舷,却止了脚步,回眸一笑,正望进方元回过脸来的眼眸。

  阿尘无声,唇却嗡动了一阵,而后伸手拔出玉钗,弯身将它放在地上,一滴清泪“啪!”地一声落在钗上。

  可待她再扬起疗首,脸上已没有泪。

  阿尘含笑朝着船舷走去,一个海员走了上来,道了个失礼后,便背起她,爬下绳梯。

  方元没有转头,无法控制的目光盯着阿尘消失在船舷边,而后他收回目光,定在甲板上那只玉钗上。

  他看着她的唇,读出四个字——“永不再见。”

  再也看不下去这两个人互相折磨,始终站在一旁的方无音泪流满面,拼命地摇着面无表情的方元的手臂。“哥哥,你还在迟疑什么?再迟就来不及了,尘姐姐要走了呀!”

  方元呆愣着,没有反应,像具死尸,方无音更急,用尽全身的力量摇晃他。

  “哥哥……”顿了顿,方无音突地哽咽,“我不要你报仇了!哥哥!我没见过娘,也不记得娘,方家的血海深仇也离我好远,若你还执着我娘临终前要你报仇的话语,那我现在解放你!

  “哥哥,妹妹只要你好好活着,和尘姐姐恩恩爱爱!咱们相依为命,苦了这么多年,为的不是继续痛苦下去,只有活着的我们能了解彼此的辛苦,哥哥,你别埋葬你的未来呀!

  “和咱们有仇的是朱棣,了不起咱们兄妹再去当倭寇,和大明水师继续作对下去……哥哥,妹妹求你,尘姐姐不能走……”

  方无音说到后来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方元缓缓转过头来抹了抹照顾多年、奶娘亲手交给他、他视如亲妹妹的眼泪……

  阿尘也哭了,他惹她哭了,谁能为她拭泪?

  突然之间,方元一跃而下船舵,抬起甲板上的玉钗,势如雷霆地冲到船舷边,往下一看——

  那摇摇荡荡的小船,已驶到几丈开外。

  “阿尘,我不准你走!”方元放声嘶喊。

  方元吼声震天,可阿尘却没有回头,仅是小船停了下来,七、八个小船上的汉子全提起了桨。

  “阿尘,看着我,我叫你不准走,听到没有?你是我的阿尘,我一个人的阿尘!我绝不会再放开你的手!”方元再度啸声。

  焦急的心被情意烧灼,他激狂地看着阿尘瑟缩的背影。

  阿尘好似在抽箔的身影缓缓转了过来,含笑的面庞上,泪珠品灿地映着天光,闪闪发亮。

  “真的吗?我不敢放心相信……”阿尘几不可闻地细声问道。

  不可能传递出去的轻声话语,高度和距离都在几丈之外的方元,却在第一时间给了一个绝对笃定的眼神。

  “我用一辈子证明给你看!”方元大吼着发誓。



第10章
 
  两军隔海对立,火药味一触即发。

  方元喊完便转过身来,看着船上伙伴,其他几馊船上的兄弟们在等他号令。

  方元心里已有了主意。

  “大伙兄弟一场,难得安稳日子,如果今儿个横着来竖着去,可能再也回不了龙家……”方元顿了一下,放声喊道:“我是海蝎子方元,不愿追随我的,就请自便吧!”

  只见他话一落下,所有船上的人们,一起放声雷动鼓噪。

  “就等方爷这一句话,俺们本来就是海盗,一生跟定您了!”

  “方爷,咱们是兄弟呀!”

  “爷,俺的命是您的,别和俺生分!”

  在众人吼声震天之中,方无音拿柄十字弓交给方元。

  “哥哥,大家都会追随您的,先把嫂嫂带回来吧!”方无音娇声说道,引起众人的喧闹。

  只见方元夺手拿来,眯眼瞄准便一拉机关,朝着阿尘搭着的小船射去。

  那飞箭倒着三只勾爪,后方绑了条索,一眨眼间便已击穿小船尾舷,扣住了那船。

  方元和阿尘互望,情意流动,给了个叫她安心的眼神,然后回过身来,大踏步飞身上了船舵,朝着四方大喊一声,低沉的音波让海面掀起了波澜。

  “咱们抢个大明公主当压寨夫人!寒龙队左右翼向前聚集,准备攻击!海啸号向后速行!”

  海员们得了令,便去响号,热血沸腾的人们早按捺不住,咆哮声亦是狂暴,个个摩拳擦掌,非要让对方知道厉害不可。

  见兄长正在忙碌,方无音便在海啸号船头朝着底下的人高声大喊:“快点划回来呀!海啸号上的人也用力拉,赶快把尘姑娘给拉回来,咱们要抢公主了!

  小船上的人得了令,连忙转了向用力划桨,对面大明水师见情势逆转,便不知死活全数向前!

  方元一看,眸光阴森。“今儿个我要娶妻,留你们这班狗贼一条生路!所有的人听着,火炮朝他们的船底打,把那些破船全给我瘫痪了!”

  海员们应了声,全在欢呼!

  训练有素的船只全速前进,顷刻间,便挡去了小船和海啸号的行踪,而后全部向左旋转九十度,炮口全开,连同座炮亦同时朝着大明军船发射炮弹,轰隆隆之声大作,海面震动。

  原本风平浪静的大海,变成赤红色的修罗场,杀声不绝于耳,道方元命令不以害命为先,海员们把积年的怨恨全射向近船的海面,船只受到强大的海波震动,打从底部船壳裂开。 

  炮击没有间断,只见大明水军乱成一团,要回击也不是,要补船也来不及,慌了阵脚,更有些人见情况危险,不顾身为将领,便丢下属下逃命为要。

  一只只的火箭不停朝天射去,不多久,那些军船全起火燃烧,大明水师积弱,怎是这班擅战之军的敌手,还没能靠近寒龙船队,就已沉了大半,而水兵则是跳水逃生。

  见对方根本不敌,方元命人继续攻击船只,务必破坏殆尽,把舵交给副舵,脚一点便跃至舷边。

  见方无音带着人正用力将船只拉回,等不及的他纵身跃下,落在小船上,将阿尘小心背着,便沿着绳梯踏着轻功回到海啸号。

  当小船上的众人全回到海啸号后,他下令所有船只勿再恋战,全速朝着南海前进。

  一盏茶后,原本战况激烈的海面恢复平静,只留下残船碎片飘浮着,还有空气中久久不散的硝烟味。

  大明的官兵全体湿淋淋地站在岸边发抖,至于整个寒龙船队,早已烟消云散,匿迹潜形,不知到了茫茫大海的何处去了。

  =====     =====     =====

  此时,寒龙队在海啸号的带领下,全部扬着帆,顺着海风远离大明沿岸,朝着南方轻快地在海面翱翔。

  海啸号上人人屏气凝神,笑看着甲板上紧紧相拥的两个人,那苦尽甘来的甜蜜模样,让他们不只羡慕,还回想起在泷港等他们的姑娘。

  终于又回到方元的怀里,阿尘的泪再也停不下来,太多的委屈已经被感动代换,她光是感受他的体温,便整个人都像要飞了起来。

  “方元,你刚才说的,可是你的真心话?”阿尘哽咽地说道。

  他先前的狠心让她心有余悸,她想看见他如海一样深的心思,想他再给她一个保证。

  方元粗糙的指腹滑过阿尘的娇颜,为了她的泪水而心疼。千年寒钢在阿尘的眼泪下也要融化,更何况是他这颗为她而热切,重新又能跳动的心。

  他只差一步便要切断自己的救命索,而且更不可原谅的是,他还深深地伤害了她的心。

  “原谅我太愚蠢,没有看到我的太过在乎仇恨,反而让我差一点错失真正重要的人……阿尘别再流泪了,这种蠢事是我最大的耻辱,让你伤心的事情,我再也不会让它发生了。”方元柔柔地说。

  阿尘一听,泪流得更快。“我已经不再是公主了吗?”她哭着问道。

  方元一听,心都要碎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发上的珠凤宝饰们一件件拉下。满不在乎地丢人海里。

  他的阿尘不需要世俗的装点,原始的面貌就已至真至善,她是误人世间的仙子,而他三生有幸能得到她。

  当阿尘终于扬起笑脸,当她的秀发不再被那些无谓的东西占满,方元从衣襟里拿出她的玉钗,珍而重之地将它插入发中。

  他看着她的眼,是那么的温柔,又充满情意,回到当初两人相处之时柔情的眼神。

  “尘儿,你不再是公主,而我也早已不是臣;我现在是纵横七海的倭寇海贼,而你就是我的妻,一生一世,咱们永不分离,只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跟着我?”方元郑重地问。

  阿尘拼命点着头,又哭又笑。“你怎能以为我会不愿意呢?阿尘当然愿意,我只想侍奉你,方元,你是我的天啊!”

  那短短几句话,让方元真的无法不感动,不为了她而柔软。

  老天爷毕竟待他不薄,让他遇上她,又让他爱上她,不为了一时的仇恨而从此形容枯槁地活下去。  

  她像温和的露水,滋润了他龟裂又伤痕累累的心。

  但他不要她的伺候,他想要宠她,想要爱她,想要给她快乐,让她打从心底感受到他现在所享受到的幸福。

  她是个天人,降落在他的生命里,带来了光和希望,照亮了一切事物,让他能看清楚,也感觉到美好。

  抹去阿尘的珠泪,方元将她的手按在他的心房,将她抱紧。

  “尘儿,我不要你视我为天,让我为你带来幸福,让我有机会弥补你,我不应该伤了你的心,一想到未来你一个人在深宫哭泣,而我无法为你抹去眼泪,我就完全清醒了。好好爱你,是我最想做的事情。”

  阿尘依偎在方元怀里,嘴角不自觉地勾起,浑身没了力气。

  “方元当然是阿尘的天……你不会知道,能被自己的天紧紧包围,我已经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姑娘了。”阿尘娇言软语,胸膛中满溢着喜悦,而男人强悍的力量。是她足以依靠的。

  他是她永不阴雨的天,坚牢永在的天,有这样的天,她的世界就比寻常姑娘幸福百倍了。

  幸福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任何的形容都显得不足够。

  晴朗而无忧,她总是笑着,而那也许就是幸福的一种样貌。

  她很幸福很幸福。

  “尘儿,我和你的尘缘永不断,石不烂,我就永远是你的天,为你带来阳光,为你而存在。”

  “那报仇一事,又该怎么办呢?”

  “咱们是倭寇,不时兴忠臣之道,倭寇自有倭寇报仇的法子,你不用担心,总有一天,咱们会从海上反攻进皇宫,让朱家还咱们一个公道!我是个海盗,也是属于尘儿的人。”

  “你是属于阿尘的?”

  “对,你属于我,我属于你,没有人能拆散咱们。”

  “方元,我能再一次相信你吗?”

  “不能相信也无妨,抱着怀疑也可以,我用生命证明给你看,你就一生一世看着我吧!”

  “方元……方元是阿尘的方元……”

  “尘儿,改口唤我夫君吧!”

  “夫君……”

  “井牢里的黑石,便是咱们的三生石,从此缘起不减三生三世。”

  “夫君,请一直一直看着我,别再将目光移开。”

  “尘儿,为夫的再也不会伤你的心了。”

  “真的吗?”

  “千真万确。”

  阿尘听着听着,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埋在方元胸口点头。

  她的眼泪突然停止了,她张开眼看着天空,好蓝好美,她相信,方元会带她到更多不同的地方,携着她的手,走遍美景、看尽晨昏。

  而她对他的爱,也会茁壮成长,让她更加坚强,能够站在他的身边,用着坚定的信念,和他一起面对无法预料的未来。

  阿尘倚着方元的胸口,绽放绝美的仙灵笑容。

  =====     =====     =====

  沉浸在两人世界中许久,终于在众人的欢呼声中醒来,阿尘极不好意思地躲在方元胸口,而方元则是很骄傲地抱紧心爱的女人。

  有情人终于相守,看在他们这些追随者的眼中,实在为了方元高兴。他为了他们牺牲奉献,好险没有赔上自个儿的幸福,这真是太值得喝酒庆贺了。

  在大伙儿的欢欣鼓舞中,满脸笑容的方无音忙走上前来。“现在,咱们要去哪儿?”

  方元抚摸着阿尘的乌丝,他为了她扬帆,她要去哪就去哪儿吧!

  “尘儿,告诉为夫的,你最想去哪儿呢?”方元柔声问道。

  阿尘抬起脸来,看着周遭的人儿,甜甜一笑。“夫君,阿尘告诉你一件事,你先答应我,你不会生气,好吗?”

  沐在阿尘的柔和视线里,方元不疑有他地点点头,阿尘又是一笑,笑得倾国倾城。

  事关已则乱,她气昏了头,没想到是这么一回事。

  “咱们先回泷港一趟吧!夫君。”阿尘小小声地说。

  听到不可置信的地点,方元的笑容有些冻结,他着实不懂,阿尘好不容易能出泷港,怎么又要回去?

  但当她话一出口,他再迟钝,也能察觉下属们一个比一个还兴奋,看来他们的心早遗落在那个天堂一样的地方。

  他们是群流浪的人,却有了为他们而等待的人,各种情爱都有,他知道那种渴望,是天地间最强而有力的驱使,让人无法拒绝。

  但他们违反了龙家护送的命令,又攻打了大明水师,他不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

  “怕在龙家,咱们已无立身之地了。”方元直白地说道。

  四周高头大马的汉子一听,脸全都垮了下来,连方无音都眼眸低垂,明显地很是失望。

  他也不想伤兄弟们的心,可这是事实……

  未料阿尘却笑着摇头。“咱们的一举一动,恐怕都在海儿的预料之中,这一仗,是她要咱们打的。”她提点着方元。

  现在冷静些,方看清楚,以龙海儿的个性,她不会让自个儿去干偷天换日的冒险事儿,所以她应是盘算到自己最后必会被方元留下。

  所以龙海儿早就知道会起冲突,面对先前大明朱家又是通缉、又是阻碍的挑衅,她恐怕早就被激怒了。

  再加上她最终的目的,便是要方元和部属们全都投效龙家。

  这么一想,大概八九不离十,一切都在龙海儿的计划之内。真是绕了好大的一圈,偏又中了她的计,让她得逞了。

  阿尘的脑子思前虑后打通了关窍,不禁为了被她玩弄在手掌心的方元而心生怜惜。

  龙海儿一定是记恨方元怒骂她娘,所以才让他这么水深火热、受尽折磨……唉呀!这一点不能告诉方元,要不然,方元一定会暴跳如雷。

  阿尘温婉的面孔下思绪快速转动,而方元听了她所说之言,一对虎目精亮有神,带点凶狠的感觉。

  “阿尘,你说道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

  “她终究是要大伙儿回泷港的,而她也知道夫君绝对不会将我交给朱家,所以她只是要你帮她回敬大明水师的不客气,顺便验验你的斤两。依今天打得对方落花流水的一仗看来,咱们可以很光荣地回港了。”

  阿尘的一字一句,让方元的青筋一根根浮起,连站在一旁的方无音都听得傻眼。

  龙海儿的手腕无人能及,年纪轻轻便能坐稳少主之位,肯定有她的方法;但这种老实不客气的作法,还是让人气愤难平。

  “龙海儿这奸巧小人!”方元暗骂了一声。

  任是别人被当成傻子耍弄,也不会不生气,而他脾气不算顶好,当然更是气到脑充血。该死的女人,他就知道该要提防她!

  阿尘索手一抬,连忙轻轻拍拍,让盛怒的蝎子降降火气。

  “你们是同一类的人。”阿尘目露推崇地说道

  被同一个人两度这么说,方元并不高兴,反而有些抓狂。“我才和她不同!”

  “相同的,你为大家着想,她为龙家着想,若你不是个将才,她不会花这么大的功夫推波助澜。”

  “我并不高兴她的赏识。”

  原先众人一听阿尘的解释,好似回泷港还有些可能,纷纷又亮起了脸色:但一听方元的嗤之以鼻,又都灰头土脸。

  阿尘一看众人,便觉得不舍,他们都是方元在意的人,所以她也跟着在意他们的想法。这些汉子都是直肠子的好男儿,简单明了并不奸狡。

  “可是大伙儿好似想回泷港,夫君,我是龙家的人,婚事得由她作主,我希望能得到所有人的祝福,咱们不如就回去吧!大家都一起回去,好不好?”

  阿尘问得又轻又柔,听得方元有些难以拒绝。

  而一旁的方无音,也趁着方元看起来脸色较佳的时刻靠了过来。

  “哥哥,你看大伙儿牵肠挂肚的,不如咱们回去问个清楚,那龙海儿其实没那么坏的……”

  方无音话还没说完,方元便眯起双眼。“别拿别人当挡箭牌,你是自个儿想回去见那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死孩子吧!”

  方无音一听,小脸红霞立飞。

  小姑娘还没来得及解释,一旁的汉子们全都紧紧围了上来。

  “方爷,咱们就听嫂子的话,先走一趟泷港吧!”、“对呀,对呀,顺便让弟兄们把事办一办。”

  “方老大,俺和您说白了,俺放心不下个人儿。”

  “就说你这个该死的混帐,和那个姑娘早就难分难舍了吧?”

  “你这张臭嘴给俺闭上,什么难分难舍,是她哭哭啼啼,俺一个大丈夫,心里过意不去。”

  “你们要拌嘴闪边去拌,先让俺讲。”

  男人们你一言、我一语,听得方元更加不能拒绝。

  阿尘依偎着方元,捂着嘴看着心爱的男人面硬心软的模样。她最爱他那副热心肠,好温暖而且善良,她知道只要为了他们,他最后一定会答应。

  “全都安静下来!”

  方元听得心里烦闷,耳边又吵,大吼了一声,众人瞬间全闭上嘴,眼光却转呀转的,好比被处罚的三岁小童般可怜,方元看不过去,又觉得脸面实在拉不下来。

  被人玩弄实在太不光彩了!

  “夫君……”

  一个温软的叫唤勾住方元的注意力,他低头一看,使里阿尘撒娇的样子让他十分满足。

  再一抬眼看看众人,没有自己天天开心、旁人夜夜难捱的道理,他牙一咬、心一横,决心当这事不存在。

  不让众人开口,他索性先放声喊道:

  “咱们马上往西拐,全速回泷港,咱们把那些姑娘、小伙子,要嫁的嫁、要娶的娶了吧!”

  方元喊完,众人欢天喜地,开心地各干各的营生去了。

  “夫君……”

  看见众人已走,阿尘又唤。

  方元低下头,紧紧抱住阿尘。

  他已解开心头的枷锁,从今而后,他要从心所欲,为了她而活。 

  这就是他的心愿,唯有如此,他才能完成他的想法,让所有人安居乐业,这是他对暴政的一种反抗。

  阿尘的爱,又深又重,让他好快乐。

  “尘儿,我的尘儿,咱们回泷港吧!”

  “嗯。”

  阿尘看着方元的眼眸,那里不再污浊,清澈而明亮。

  她回想起第一次在井牢里看见他张开的眼,也是这么清亮,让她几乎忘了一切,无法言语地心动。

  原来,那暗生的情怀就是爱。

  而现在,除了爱,她还能感觉到幸福,没有形体却真实存在的幸福,是甜蜜的。

  她也明白属于她的爱和幸福,都要有方元才能完成,接下去的人生里有他,她便会有更多的爱和无数的幸福。

  她的世界以方元为天,她将在爱和幸福的包围下,和他一起走过长长的人生路。

  一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