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6-03

木浮生: 良言写意 7-完

7

詹东圳正在埋头签文件,公关部经理赵凌菲亲自泡了杯咖啡给他。
“詹总,你要的咖啡。”
詹东圳抬起头来看她一眼,笑嘻嘻地说:“怎么麻烦凌菲你端进来。”
“给你报告好消息。”
“什么事?”詹东圳放下笔。他虽然这样听话地问,但是赵凌菲晓得他似乎已经猜到。
“今早把传真发过去,现在还没有回音。”
“没有回音还是好消息?“
“至少没有立刻拒接,所以估计厉氏那边有戏。”她想起当詹东圳说出这个提议的时候,当场有几个人能料到是这个样子。
其实,原本要卖蓝田湾就是詹东圳一个人力排众议以后才有的炒作。哪知后来爆出那样的市政规划出来让这个项目一钱不值,几乎打垮整个东正的根基。
不过,就是这么一钱不值的项目居然引得厉氏的橄榄枝。
“人家无非也是想陪着我们做点小生意,打发时间。”他幽幽地笑。他笑起来,眼睛柔柔地弯下去。
“这一笔生意做完,你也应该考虑下自己的事。”赵凌菲一边将他桌上已经签完的文件整理好,一边说。
“什么事?”
“你说呢?别跟我装傻。”
“难道是娶你?”
赵凌菲闻言咯咯咯地笑了,“你少来。”
“你这样,好伤我的心。”
“平时在人前戏弄戏弄我这老太婆就行了,别一直没个正经的。”她前些年和丈夫离异,比詹东圳长了好几岁,私下里就一口一个老太婆自称。
“其实……”他的睫毛搭下去,“有时候挺委屈你的。”
“是啊,东正少东嫌弃糟糠之妻,另结大龄狐狸精。这样的八卦新闻我想起来都头疼。”
詹东圳又笑。
“这弱水三千,你也别只巴望着那几瓢啊。我们B市上下,青睐你的小姐妹妹们多得去了,或者你看不上的话其他地方的也去找找。”
“恩。”詹东圳淡淡地回了个笑脸。
“沈小姐那边,你都许久不联系了,挂个电话去吧。”赵凌菲说。
“忙完再说吧。”
赵凌菲看着他,再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天生个性柔和,谁说什么开导的话他都不会恼,只是静静地听。可是,有时候听着是一码事,照不照做又是另一码事。
她拿着要的文件离开。走到过道上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办公室,摇头笑了笑。
刚才詹东圳嘻哈地对她说“难道是娶你?”,这样一句话让她这个饱经风霜、被人看做人精的大龄妇女也略微有了点动心。
殊不知什么样的女人,却要拒绝他。
可是,他们相互都不会成为对方的那杯茶。

从昨天开始,不知道受到什么气压的影响,便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和B城今年和以往夏天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一杯接一杯地咖啡灌下去,他仍然觉得不大提得起精神,也许就如某人所说,他天生就是败家的料。
“詹总。”他刚仰在沙发上,助理又来内线电话。“三点了,上周安排了四点要到市委秘书三科。”
“好的,你准备车我立刻就去。”说着,他扣好衬衣,拿起西装看了下腕表又出门去。车上等红绿灯的间歇,他给谢铭皓拨了个电话。
“铭皓,是我。”
谢铭皓听见詹东圳的声音,跟写晴做了个手势准备从病室里出来。
“铭皓——”写晴怕生,看了眼医生然后拉住他的衣角。
“写晴听话,我接个朋友的电话。”谢铭皓捂住话筒,小声地哄她。
见写晴怯生生地点了点头,谢铭皓才轻轻拉上门,走到过道上。
“东圳,我正陪写晴在医院复诊,所以下午没去开会。”
“恩,我知道。她有些好转了没?”
“对了,任姨说那天晚上,她突然问写意来着。”谢铭皓说。
“她想起写意了?”詹东圳略微吃惊。
“也不全是。就那么一下,吃饭时不经意地问了一声,而且很平静。后来我们再问她,她说她不记得这么说过。”
“哦——”他应了一声。
谢铭皓只出去说了几句话,写晴呆在里面情绪就开始烦躁起来,她极不适应陌生的环境。
“铭皓。”她站起来喊。
谢铭皓听见忙说:“写晴叫我,我挂了。东圳,任姨说好久没见你叫你过去坐坐。”
“算了吧,我去了怕又不成样。”
“你……”谢铭皓不知道怎么说。“大概没事,任姨希望你来看看她也是好的。”
詹东圳迟疑了一下说:“好吧。我这边要是结束的早就去一趟。”

开会出来又去应酬着陪人吃饭。赵凌菲陪着他,自然是替他挡了不少酒。
他酒量很差,很多次都是偷偷到洗手间吐掉,要是赵凌菲见他脸色不对,自然就帮他耍滑。
赚钱赚到这个份儿上也够受罪的。他特别讨厌有时候和一大桌人吃饭,还有人不停地劝酒,劝来劝去的双方口水磨干,时间花光,饭菜全凉,简直称得上是地老天荒了。
他曾经对赵凌菲说:“我觉得要是能在喝酒前全桌人自己一个一个上报要喝多少才尽兴,然后大家一次性将酒倒好,自个儿喝自个儿的,喝完就吃饭。”
赵凌菲笑:“那喝酒还有什么乐趣。”
“本来喝酒就不是件出乐子的事。”
从酒店出来已不早,赵凌菲又去安排下一个节目,而他又找了个借口走了。可是,那一夜他也没有去沈家,车到门口还是没有进去。
夜里,他给写意打了个电话。
“呃……”她在电话那头支支吾吾的。
“怎么了?”
“我这里不方便。”写意说,然后瞄了一眼在旁边看电视的厉择良。今天吃了晚饭以后厉择良突然决定又搬回了他那套高层的公寓里。
这样搬来搬去的,不烦啊。
写意很想抗议。
“我想找你聊天。”詹东圳说。
写意一脸黑线,难道这人听不懂她说话?她不是说了不方便么。
这是她和厉择良独处的第二夜,却是在这公寓里的第一天。厉择良从公司一出来回厉家老宅直到现在,心情明显都不如昨天好。闷闷的,将频道换来换去也不怎么说话。
这美人果真难博一笑,写意想。不然人家周幽王为什么为了逗褒姒乐一乐连烽火都用上了。
我都为了你把自己给卖给人家了,怎么陪你聊天?
写意倒是很想这么说,可惜看了看厉择良然后想了下双方的后果,没说出口。
“写意,我想你。”詹东圳蜷在床上说。
“你喝醉了?”
“没有……”他说。
“没有才怪。”写意没好气地说。
“你过来看我吧。”他撒娇。
写意默了下,觉得这人说话有些不对劲,“你被女人抛弃了?”
“你真是狗嘴吐不出象牙。”詹东圳苦笑。
“想找人电话聊天,信息台有这种电话服务。想找情人当面倾诉,你去安排些女友A、B、C、D。若是有心理问题,我帮你联系医生。请问詹总,你还有什么要求?”
詹东圳笑了笑,“可惜,我只要苏写意陪。”
“你怎么了?”写意不禁站起来,到走到阳台去。
“我会不会就这样孑然一生,孤独终了了?”
“胡说。”
“在每个地方我好像都是多余的。”
“你后悔我让你……”
“不是。”他打断她。
“难道是你今天去看见写晴了?”
“没有,我只从铭皓的电话里听到她的声音。”
“那——明天去看看她吧。”
“算了,我不喜欢。”

挂了电话,写意从阳台回来,撞上厉择良阴霾的脸色。
“什么电话还要出去接?”
“呃……一个朋友。”写意解释。
他瞥了她一眼,看得她有些发毛。
于是又补充:“是女的。”
他转过脸去继续盯着电视屏幕,误让写意以为他对这个答案很满意。却没想,他过了会儿又突然冷嗤地嘲讽着说:“不知道如果那个詹东圳听见你说他是个女的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写意一愣,他原来装成那样其实暗地在侧耳聆听她说话。
“女的就女的罢,想来被詹东圳知道也不会怎么恼。”撒谎被当场戳穿,面子上总挂不住,可是她嘴里也不服输,嘟囔着说。
“在你眼中他是千般都好。”他冷哼。
写意瞧了瞧他的那张黑着的脸,这男人说话怎么一股小媳妇儿的酸味。
“你不会……”写意眼珠一转,“呀——你不会是连这也要吃醋吧?你做个男人怎么比我还小气,你在公司见我就黑脸,一见其他女下属就如沐春风的,搞得好像个个都和你有一腿一样,我要是你那样且不是要气死。况且你以前那些风流韵事在公司里传来传去,我都是左耳进右耳出,都没有和你计较,今天我才接个……”
“沈写意!”厉择良终于恼羞成怒地高声阻止她。
写意嘴巴无声地开合几下,终究还是迫于他的淫威没有继续说下去了。然后她盯着他瞧,看着他那被她盯得很不自在的脸,须臾之后写意蓦然就笑了。
“有时候你真可爱。”要不是她忌惮着他依然保持着冷峻眉目,她铁定想扑上去一个熊抱。
“沈写意,你滚一边儿去。”他恶狠狠地说完,关掉电视,取了本书坐下来看。
“我要看电视。”写意小声抗议。
“你就不能找点有营养的事情做?”
“你要看电视的时候,看电视就是一件有营养的事情。你现在想看书了,书籍又成了人类的营养源泉,明明……”她委屈地蹙着眉说,最后小声地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听得见。
“恩?”他语调尾音拉长上挑,显然是对写意的挑战有些不悦。
“呃——其实我想说的是书籍明明是人类的朋友。”她被迫也得看书。走到沙发背后的书架前,她有些傻眼。
一排一排的社会学、经济学、营销学、管理学书籍。
果然很有营养。
晃眼一看书架上的书都是干干净净,没有什么折痕和污渍,似乎少有人看过。她随手抽了一本出来,发现这些书都不仅仅是摆设。很多页上面有他的笔迹,有的地方被铅笔给细细勾起来,还有备注。她不是个喜欢在书上写字的人,总觉得有些糟蹋东西。
可是当看到他在一页一页的印刷纸上留下的那些笔迹时,心中不禁对这些书和这种习惯都开始有点喜欢了。每一个字都称得上是凌厉俊雅,着实看得人心欢。
可惜了今夜好好的一场读书会,只有厉择良一人在看书,而写意变成了看书主人的字。这样一本本地翻过去,她不是为了汲取知识而只是为了寻找每本书上偶尔闪现的那使人迷恋的字迹。
厉择良抬头瞅了瞅正读得正津津有味的写意,正诧异她看这类书居然没瞌睡。眼眸却突然锁住写意手里现在拿着的书,是曼昆的《经济学原理》。
他眼波一闪,眸子微沉,说:“那本给我。”
写意闻言,回望了他一下,“我正在看得起劲。”正解应当是,我对你的字正膜拜地起劲,好不容易找到这本上面的字最多。
“给我,你自己换本看。”他下达命令。
写意一阵无语。
好吧好吧,写意深吸一口气,她是大度的姑娘,不跟他一般见识。于是递给他,又重新回到书架前,决心找本字更多的。哼——
趁着她转过去,背对沙发的时候,厉择良翻开那书的最后几页。他曾经在上面连续地留着一个人的名字,细细密密写了很多次。似乎越写越烦躁,以致页脚最末尾那个下面的心字的最后一点已经戳破了纸,划到下一页去。
他的指腹轻轻在纸上抚过,那个“意”字那里因为纸被划破使人触摸起来有些凹凸不平。
他从小耐性不好,所以父亲专门请了人教他练字。以至于后来一遇见烦心的事便用这个方法使自己心平气和。可惜,在某一个时候居然丝毫不见效。至今,他仍记得他写完这个名字以后,愤然地一把将笔扔出去的心情。
这世界上,也许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令他如此的人。
写意找了半天,终于心满意足地拿了本马基雅维里《君王论》,刚要回来坐下,却没想到厉择良淡淡瞧了一眼封面,又说:“那本我也要。”
这本你要,那本也不行,是真这么巧还是说这男人存心刁难她?写意琢磨。
“那好,还你。”她再次大度地谦让,说着,又准备去找。她就不信他一个人能同时看个四五本。
突然,他说:“算了,你看电视。”
写意悄悄白了他一眼,心想,老大,你早说嘛。

写意看电视当然也是以娱乐八卦为主。
她一时觉得电视太小声,听不清楚,将音量偷偷按高一格。瞅瞅厉择良,见他没反应,便又偷偷再加一格,见他还是没有异议,便又再加一格……
折腾了半天,总算将音量调到她心满意足的大小。
等到厉择良眼睛有些累,抬起头来看她时,发现此人已经窝在沙发的那一角睡着了。他放下书关了掉电视,将手撑在沙发的扶手上,单手支颐地看了她许久,才起身将她抱起来。她迷糊中呓语了半声,象只小猫一样朝他怀里钻了钻。
这个细微动作使得他的心底一下子似乎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的,可惜心尖却略微有些疼痛。她的体温,她的气息甚至是这般的睡脸都是让他眷恋多年的。曾经有一度,他认为自己再也无法拥有了。
即使这些都是虚幻的梦境,那么就让自己永远沉溺其中也好。也许……确实不该对她那么凶。
他叹了口气,轻轻地将她放在卧室的床上。
“写意。”
“恩。”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起来刷牙,你刚才吃了糖。”
“不想刷。”她闭着眼睛喃喃地说。
“不然要牙疼。”
“不会的,我困了想睡觉。”她嘟着嘴皱起眉头,有些撒娇,“就这一次行不行?”
他一听见,心情异常柔软,没有再说什么,就替她掖好被子,自己洗漱去。

第二天,詹东圳终究还是没听写意的话到沈家去。
他忙了一天,下班开车回家路过滨河公路,河风从天窗吹到脸上,格外舒适。连他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久没有停下来看过这个城市的风景了。
于是,他将车靠在路边,自己沿着河岸的堤坝缓缓地走了一小段。路上有不少夫妻父女一家人出来乘凉散步,夜幕渐渐黑下来,远远看见对面城市的新区灯光璀璨。
那灯光中,却没有一盏是为等待他的归来而点亮的。
詹东圳独自走了一截,眼见离车太远,又折了回去。却在夜色中,看到了迎面而来的谢铭皓。
谢铭皓也在东正旗下上班,他们随时都在公司碰面,可是这时的谢铭皓旁边站着沈写晴。她被谢铭皓牵着手,缓缓地散步。俩人没有说话,却态度亲昵。
詹东圳此刻退也不是,进也很难。谢铭皓先瞧见他也是一怔,随后将抓紧了写晴的手,也不知道如何是好,却没有主动和詹东圳打招呼。
写晴无意间抬起头来,一眼便看见了詹东圳。眼神并不是对陌生人那样的无视,而是一下子将眸子锁住他。
随即她的眼波一聚,发出一声尖叫,蹲在了地上。
詹东圳急忙几大步上去,“写晴。”准备扶她。哪知他一碰到她的手,她更加疯狂,一面叫一面张嘴就朝手臂咬下去,接着又在他身上的其他地方继续撕咬。
谢铭皓急着去掰开,又怕弄疼她,只将她箍住。她的手又开始拼命挣扎,伸出手想抓扯什么。詹东圳也没躲,就站在那里。
很多人已经开始朝这边看。
谢铭皓说:“东圳,你先走吧。”然后将写晴掰过身,死死压在怀里。
詹东圳愣愣地点头,静静地走开上了车。
他在车里坐了一会儿,手臂上那个牙印,烙得很深,尖牙那里已经破皮。他从观后镜里看见堤坝上的两个人已经深深地相拥一起。
他突然发动引擎,飞奔出去,渐渐看不到后面的情景才开始慢慢减速。
到了城区,却再不知道往哪里开。
他停下来,想跟什么人打电话,却又止住。手指不停地翻弄着掌中的手机。“啪”地将手机盖合上,然后又用拇指和食指翻开。就这样,手机盖子一开一和,弄来弄去。所以他的手机一般都是连接带最先损坏。
他在车中静默了许久,才启动车子,开向别处。
他打个电话给赵凌菲。
不到一会儿,她就在约定的酒吧出现。
“难得你也想在这种热闹的地方享受下生活。怎么了?”
“突然想喝酒。”
“你不是最烦这玩意儿吗?”
詹东圳笑笑没有说话。
“算了,难得出来,我们不说这个。跳舞么?”
“贴面舞?”他笑。
“那得容老太婆我先去洗手间扑扑粉,免得面对面让你看见我的鱼尾纹。”说着,赵凌菲果然拿起手袋去了洗手间,留下詹东圳一人独坐。
期间有美女来搭讪,他也是笑笑拒绝。
他看着台上的歌手在满摇摇地唱着老旧的情歌,思绪却飞到了别处。
今日只有在每次看见他,写晴才有以前的影子,也不知是喜是忧。
她原本就不该是一个这么安静的人。
他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
那个时候,詹沈两家一直是世家,他少时却因为身份的关系少有在沈家出入。 
直到那次生日会上,一个小姑娘从楼梯上穿着一条周正的裙子缓缓地走下来,他才算第一次见到写晴。这位沈家大小姐像个骄傲的公主一样,众星捧月般被人团团围住,连正眼都不曾瞧他一下。
恐怕任谁也没有猜到日后她要嫁给他。
后来每次见面,她都是那样,无论对他也好对写意也罢,总是鼻子朝天,眼神中充满了鄙视与不屑。她打小交友广泛都是活在人群的中心,护花使者自然也不计其数,夜夜笙歌。
与他和写意都不一样。
可是即使这样看不起他,她不是也遵从了父命与他定了婚。他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一骇,哪里料想到她如此傲慢的一位公主会这么容易就屈服了。
他也记得,她又曾经用了怎样的一种口气故意在他面前,指着写意的鼻子说:“你凭什么要姓沈?野种永远都只能是野种!”
他和写意从小同病相怜。这样凶恶歹毒的一句话不仅仅是羞辱了写意,还一并羞辱了他。
话音未落,那时同样执拗的写意扬起手就掴了姐姐一个巴掌。
要她不是为了父亲,顺从他的意思,写意无论如何也不会踏进这沈家家门。
爸爸说:“写意,爸已经老了,做了很多错事,可是如今只是希望你们姐妹能亲近些,好好相处。”
可惜,俩姐妹从未相互喜欢过。
“除了用野种这个词,你可以用任何不堪入耳的话骂我。而且冬冬也在这里,你也不能这样口无遮拦。”写意怒道。
詹东圳站在写意的后面,拉了拉写意的手,示意她算了,毕竟她是她的亲姐姐。
可惜,这一细小的动作却落入了写晴的眼中,她抚着火辣辣的脸颊,怒火中烧:“口无遮拦?你也配和我说这句话?真是有什么样的妈就有什么样的女儿!什么冬冬不冬冬的,别给我来这一套,他姓詹名东圳,是我沈写晴的未婚夫,和你苏写意没有半点关系。”
写意一怔。
是啊。他已经是她的未婚夫,不仅仅是她儿时的青梅竹马。她从小就他一个好朋友,如今父亲被人分了去,连他也不再是她一个人的。“冬冬”二字已不能再叫。
写意颓然地放开詹东圳的手。
她不喜欢这样的家,这样的现状。
妈妈说:“走吧,你出去开开眼界也好。”她一直是那样的一个女人,逆来顺受娴淑安静,和女儿完全不一样。
那一年,写意只身去了德国。
当初写晴在答应那门婚事的时候,趾高气扬地在她跟前走过的神色她一直耿耿于怀。
写晴说:“本来我是压根看不上他的,他在詹家再有前途也不过是昙花一现。可是我知道有些人喜欢他,离不开他。我这人这辈子只要是想要,就没有拿不到的。我也最恨别人跟我争东西,所以我也要抢一抢人家手里的来试试,是不是真的有快感。”
写意定了定,垂下头去忍住没有说话。
姐姐写晴自小就生得绚丽夺目,走到任何一处都是目光的焦点。只有一个人从不将她放在眼里。那个人见任何人都会将眼睛眯起来,绽放出柔软的微笑。
若是被逼迫着喝酒,只要那么一小口,他的脸就会熏然粉红。
所有人叫他东圳,可是他却有一个只给写意特权去叫的名字。
冬冬。
不过,后来的那一巴掌下去,终究彻底撕破了彼此的脸。
可是,如果人生能再选择一次,也许写意掴姐姐的那巴掌是无论如何也落不下去的。那个时刻所有人都很急躁,以至于根本没有察觉写晴的心情。

这天上班,写意突然接到任务要和策划部的人一起出差。她回到自己的住处拿日用品。她过去长期出差,跑出了经验,回家三两下就可以走人。
策划部的车在楼下等她,一起去机场。
写意咬着唇,不知道要不要跟厉择良说。或许他已经知道,又或许她就走两三天,这么小的一件事情,万一他并不上心,若是这么莽撞地打电话过去,正好又打扰了他的正事,反而显得她矫情。可是要是不提前知会他,他要真追究起来一下子生了气也很烦人。
旁边有公司的人在,她也不知如何给他打电话。
她这么琢磨着,便决定写短信。
“我去C城出差,后天回来。”
这几个字看不出什么毛病,正常的陈述语气,就算碰他钉子也不吃亏。她反复端详了一阵,才发过去。
第二次发信息给他,依旧和上次一样,半天没有回音。
要是他没看到,那也不能怪她。
可惜即使这样想,心中也忍不住升起失落。
每次都这样……
过安检的时候,策划部的静姐突然问:“你等电话?”她发现写意一路上一直不停地翻开手机看。
“哦。没有,我看时间,而且我怕自己晕机。”写意不好意思地笑笑。
“晕机?”
“有时候有一点,不过没什么,蛮近的,一个小时就到了。”她刚说到这里就发现手机震动起来,翻开一看是厉择良的电话。
“要出差?”他问。
“恩,后天回来。”
“公司里怎么没人事先通知我。”
写意白了一眼,很想说:又不是叫你出差,人家是让我去,通知你做什么。
“我马上要登机,关电话了。”她说。
等了等那头没有声音,写意以为他也准备收线了,没想到刚想挂电话却听他叫:“写意。”
“恩?”
“晕机怎么办?”
“我带了药。”
“……那种东西别常吃,对身体不好,到了给我来个电话。”他默了默又说:“我看天气预报那边下雨了,小心感冒,别因为怕热就使劲吹空调。到了就跟我联系。”
他絮絮叨叨了念了一阵,声音从听筒里传过来,这种家常的念叨在杂乱且时常上演恋人之间别离和重逢的候机大厅里,显得格外温柔,一下子就暖了写意的心。
她挨着电话的那一边耳朵慢慢地发烫起来。
“小沈你怎么,感冒发烧了?”陈静狐疑地问。
写意等着厉择良挂了电话,急忙摆手:“不是。”然后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脸蛋。
静姐为人老辣,再猜就中:“和男朋友告别?舍不得了?”
“没……不是。”
“俗话说小别胜新婚啊,别把男人惯太坏,就让他等去吧,保准等你回来像黏蜜糖一样。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静姐笑。
写意不好意思地笑笑,关掉电话放在手袋里收起来。
他只是那么小小地温柔地唠叨了几句,就不禁让她心里的小兔扑通扑通地乱跳。

飞机上,静姐拿了包蜜枣让写意尝,写意吃了一颗就摆手。
“我不吃了。”
“减肥?”
“怕牙疼。”
“嘿,”静姐笑,“才多大丁点儿就这样。”
等他们出了机场,这边果然是在下雨。分公司已经派了车来接,他们的行李都还没来得及放去酒店就直接奔分部而去。
车路过M大的校门,写意不禁回头望了望。
“名校啊,气势都不一样。我家闺女一心想考到这里来,就烦着我带她来看看。”静姐看见那个M大的招牌,兴叹。

到了公司就急急忙忙开始和那边的人开会。大家连气也没顾得上歇一口,开到一半,正轮到写意发言,突然有位秘书从外面敲门进来,“吴经理,有个电话。”
分公司的吴经理头也不回地,“小王,我说过,大家正忙。叫对方一会儿再打。”
“可是……是厉先生打来的。”小王进退两难。
“谁也不……”吴经理说了一半,猛然想起来,“你说谁来的?”
“总裁厉择良先生。”小王郑重地说。
“厉总?”吴经理再次确认。
“厉先生找总部过来的沈写意小姐。”小王一边说,一边从这群人中环视一圈。她不认得谁是沈写意,她只是好奇总部那边过来了个什么样的人物,能让厉择良亲自打电话过来。
要知道这位厉先生是女性遐想中的人物。那样英俊不凡的一个人,连腿疾都成了一种衬托。她也是上次跟着上司去总部年终汇报工作,远远地瞧过他本人一眼。
没想到尽头上那个梳着马尾身材有些高挑的女孩站起来,很坦荡地,微微举手示意了一下,“我是沈写意,请问在那里接电话?”
小王微微一笑,“请您跟我来。”
小王从表面上并不能看到此刻一脸坦坦荡荡的写意心里是如何地抓狂,而且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这该死的厉择良,这个时候大动干戈地找她做什么,明摆着要捉弄死她。
她到了经理办公室,腹诽着拿起电话。她不报希望地“喂——”了一声,因为一个来回花了这么多时间,凭那男人的一点耐心,估计早就挂电话了。
“恩。”那边传来一个略微不悦的单音。
“我是沈写意。”她顺便望了那位王秘书一眼。
“沈写意,你登机之前我给你说什么来着?”
“你说什么了?”写意一时被飞机和刚才的会议搞得晕头转向,随口问回去。
这下子,他不但没有回答她,反倒在电话那头静了一下,随后咔嚓一声,无情地将通话切断了。
写意对着听筒里的忙音,很气愤地皱起眉头。这人搞什么,也不打她手机,挂个长途过来兴师动众、劳民伤财地说不到三句话又莫名其妙地挂掉。
她咬牙切齿,愤愤不平地瞅了瞅手里的话筒,突然发现那位秘书还坐在不远处,用一种探究的眼神在看她。写意立刻一扫被挂电话的霉气,冲秘书笑了笑,然后很职业挺起腰板地走了回去。
可惜,当她一推开会议室的大门,发现大家好像都没有继续下一项,只是所有的目光都齐刷刷地焦距在她的身上,都很好奇那位总裁先生千里迢迢找她做什么。
“小沈,”静姐第一个开口,“厉先生有什么吩咐么?”
写意几乎能感觉到这是几乎所有人想了解的内容,或者他们更想直接问:“找你干嘛?”
写意面不改色地走到座位坐下,“厉先生电话委托我问候下C城的各位同僚,说大家干得不错,都辛苦了。”
在座的女性,都是振奋地一笑,又加足了马力准备继续奋勇干活儿。
果真是盲目崇拜,写意想。
过了一会儿,静姐才想起来问写意,“既然是问候分公司的人,为什么厉先生不直接跟吴经理打电话?”
果然是老姜的一个,恢复理智都比别人快。
“因为他抽筋。”写意写东西头也没抬,含糊地说。
“恩?”静姐没听清。
“估计就想顺带叮嘱下我们明天谈事情的时候细心些。”

将第二天和对方谈判的资料准备完毕以后,吴经理做东去吃饭。
趁着大家点菜的当口,写意去了洗手,随手翻出手袋里的手机看时间时,发现下飞机以后就一直忘记开。
她顿时恍然。
登机前,他叫她到了一定给他打电话,她当时只是随意地应了一声,并没有放在心上。是不是因为她一直没有消息也没给他回电话,他一直找她,最后终于才打到吴经理的办公室去?
所以她回他一句:“你说什么了?”他听着才那样生气。
她发自心底地微微一笑,刚将手机放回手袋,就感觉它又震动起来。她急急忙忙找出来看,是关机后没有收到的一条接一条的短信。
PM;15:36
“你要是下飞机打开电话,就跟回我一个。要是路上晕机就不要去公司了。”
PM;16:20
“你早该到了,写意,为什么不开手机?”
PM;17:18
“我下班了。”
PM;17:32
“沈写意!”
四条短信一条比一条简捷,最后演变成了只发了她的名字,后面还加了个触目惊心的惊叹号。她原先还以为他真不会发短信呢,
然后不到六点她就接到了这人的来电。
写意叹了口气,果然是很没有耐性的人。
她正合上盖子准备再次将手机放回手袋里,却发觉又来一条讯息。PM;19:56,是刚刚才发的。
短短的一行字:
“刚才很担心你。”
她的目光触及到屏幕上出现的这句话的那一瞬间,几乎是屏住了呼吸,胸腔里的心脏猛然一收,缩成一团。当她回过神来要呼吸的时候,心脏又倏地一下子舒展开。那阵温热的血液像温泉的暖流般从心口抽搐一样地蔓延至全身,血脉突如其来地层层扩张开,心在胸口就此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回到包间的椅子上,坐了半天才舒展开手指,在键盘上按着:“我刚才真的忘记开电话了,对不起。”
“小沈,你点个菜啊。”吴经理招呼她。
“谢谢,你们点就好。”写意说。
“吴经理,人家小两口热恋,你就别打扰了。”静姐笑。
几乎没有等几秒钟,他就回了过来。看来对于短信这个玩意儿他不是没有兴趣,只是缺一个人来激发强化。
“吃饭没有?”
“正准备吃。你在干什么?”
“我也在外面陪客户吃饭。”
“看来吃饭好像是人类最乐此不疲的活动。”
“不是,人类最乐此不疲的活动绝对不是吃饭。”
“那是什么?”
“是我们整整两天没做的那个。”
……
写意的额头上不禁挂起黑线。
她当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而且她敢打赌他肯定是当着很多人的面,故作深沉且面不改色地将这个信息写出来发给她的。


8

吃过饭,静姐去探望她在C城的同学,又有很多人要去逛C城有名的夜市,叫写意去,写意累得要命直摇头回了酒店。可惜本来她和静姐分到同一间,但是静姐说她不回来,她便只好在总台取了钥匙一个人住。
她一到酒店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把电视机开得很大声,感觉不那么冷清。洗澡的时候写意隐隐觉得牙疼。她开始还没在意,后来躺在床上疼得居然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
她就索性坐起来继续看电视。
可是好像没什么用。
一疼起来,就连脉搏一起一伏地跳跃也能加重疼痛,后来变成不仅仅是太阳穴,连带整个右边的头盖骨和耳朵都开始疼。
写意达拉着脑袋,靠在床上,很失落。她将电视调到娱乐节目,并且将音量开得很大声,里面不停地有爆笑声传出来。这不但掩埋不了那种失落,反倒衬得她更加沮丧苦闷。
她这人平时很乐观,乐呵呵地到哪里都是开心果。可是一旦独处或者生病就忧郁悲观地要命。
正当她自己在内心挣扎着去找个诊所看看或者买点止痛药的时候,电话响了。
是厉择良的电话。
写意捂住疼痛的右边脸颊,犹豫着要不要接。她不喜欢让人家看到这么软弱的自己,尤其是在他的面前,感觉就像是一个弱者摇尾乞怜一样。
她任那手机在床头柜上“呜呜”地震动。
响了许久,她都没有接。
铃声断了后小半会儿,又响了短信的提示音。
“你回去没有?”
显然,厉择良没有觉得她是故意不接电话的,大概只是认为她还在外面没有听见。写意叹了口气,想了想决定回他三个字:“我睡了。”
正要确认发送,却没想又进来一个电话,这样一下“确定”按成了“接听”。
她傻了一秒钟,缓缓地将听筒移到耳边。
“喂——”她说。
“你回去了?”他问。
“恩。”
她听见他旁边很噪杂还不时有人大声说话,好像那顿饭还没有吃完。可是噪音只是持续了那么须臾,就安静了下来。他似乎是专门出门换了个地方说话。
“睡觉了?”
“恩。”
她连续闷闷地应了两声。
“你怎么了?”他又问。那语气使写意明显感觉到他说这话的时候,在皱眉。
“没怎么。”
“酒店就你一个人?”
“恩。”
“你怎么了?”他又问了一次,似乎略微有些不悦。
“没怎么。”她原封不动地再答了一次。
她回答完这个以后,电话的那头久久没有回音。沉默的时间如此之长,几乎让写意以为是他的或者自己的手机没了信号。直到那边随着包间的门一开一合,又传出来些许喧嚣,写意才确定他是真的在故意没有说话。
写意听见,有个熟人路过时跟厉择良打了声招呼,打破了电话里的这种沉默。他放下电话,跟那人心不在焉地寒暄了几句。
然后他又一次将电话放在耳边,“你怎么了?”这是他第三次这么问,语气生硬了许多。
“没怎……”她的脾气也跟着拧起来,哪知话音未落,他就冷酷地切掉了通话。
写意盯着屏幕愣了愣,有些发狠地将手机的电池抽出来,扔一边。她坐在床上,抱着膝盖。
他问她怎么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反正就是突然就觉得对他有一些排斥。
可是,他这人一点也不懂得将就她,居然就这么硬生生地将电话挂了,而且这是一天中的第二次。
难道他不知道恋爱中的女人本来就会莫名其妙地生气,也会莫名其妙的生出不安吗?
难道他也不知道女人使小性子的时候,哄一哄就好了吗?
相处这几天,他对她经常都那么凶,时常还需要她舔着脸去逗他,不让他生气。他是真的在意她,还是只当她是个消遣的东西。
写意想到这里,捂住那疼得厉害的右脸颊,将头埋在膝间心中异常伤感。忽然鼻子一酸,流下泪来,她在人前极少落泪,可是暗地里独处的时候却爱哭极了。
她仗着电视声音的掩饰,一个人抱着枕头居然大声地呜呜直哭,将一肚子苦水全部发泄出来,鼻涕沾在上面也不管。
哭着哭着累了便转成嘤嘤抽泣,抬起头找了抽纸来擦眼泪和鼻涕。
这个时候,床头的内线电话响了。
她知道,无非是客服部介绍早餐情况,或者是有人问需不需要特殊服务的,这是出差住宿的商务酒店经常遇见的情况。她吸了吸鼻子,接起电话。
然后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喂”了一下。
一般情况下,那个询问“特殊服务”的人听见是女性接电话什么也不说就会直接挂掉。彼此心照不宣。
可是,她喂了一声以后,居然听见对方有些犹豫地喊了一句:“写意?”
这还能是谁?
当然她是怎么都逃不过他的五指山。这让她忽然想起那个电影叫什么来着,《黑客帝国》?任她无论走到哪里,就算是附近路边的公用电话响起来说不准也是他找她。
“你关机了?”他有点气愤。
“就许你挂我电话,我就不能关机?”她皱起脸顶回去,鼻音重重的。
他又沉默了一下,好像在分析什么线索,然后蓦地问,“你身体不舒服?”
“不要你管。”她赌气。
“感冒了?”
“我没有,也不用你管。”
“你牙疼?”
“不关你的事。”
“买药吃没?”他蹙了蹙眉头问。
“疼死我也不关你的事。”她闷闷不乐地说,就想将刚才吃闭门羹的怨气全部退还给他。
他倒变得好脾气了,没有恼,只是说:“等我两分钟。”
写意放下电话,只道是他手边有什么紧急事情要办,或者有什么重要电话要接进来。她嘟起嘴,怨气还留在肚子里没开始发泄,他就又消失掉。
总之,就是这男人听见她生病了,好像也是个不着急的样子。
她跑了躺洗手间,对着镜子观察了一下自己微微肿起的腮帮子,走出来刚好两分钟,房间的电话响了。他果然受过德国教育,很守时。
“我刚才让林秘书查了下,十二点半有飞C城的航班,你在酒店里等我。”他三句话就将事情简明扼要地说清楚,而且不容质疑。
“等你做什么?”写意一时还没消化那一席话的意思。
他刚才说的什么来着?
“你说的是真的?”过了一会她将手机电池装回去,又发了一个信息。
“假的。”
“哦。”
她讪讪地回了一个字。然后靠在枕头上看电视剧,频道转来转去始终不如意,牙疼已经导致了她整个脑袋都在跟着一起抽搐,她就这样频繁地换台直到很多地方台都宣告晚安。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眼皮开始打架,总算想睡了。迷迷糊糊间听到电话又响,她去拿座机的话筒,喂了半天发现是手机在响。
此刻,约莫已经是凌晨三四点了。
“喂——”她将手机递到耳朵边上。
“写意,开门。”
“啊?”她有些蒙。
“开下你房间门。”
“干嘛?”她坐起来。
“开门。”
她纳闷着走过去照做。
她在房间里关了灯睡觉因此光线很暗,门打开的时候走廊的灯光从他背后射进来,高大修长的人影映入她的眼帘。那一刹那,她呆立在原地。
他居然真的……真的就这样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就像个奇迹。
这是她第一次那么主动地抱了他。
他心神怡然,扶着她退进屋子,反手将门合上,随即一低头就吻了她。一个甜腻得要命的吻。
“我以为你是逗我玩儿的。”
“我从来不逗人玩儿。”这倒是句实话。
厉择良从包里掏出药给她吃,然后帮她收拾东西,离开酒店。
在出租车上,写意问:“为什么不住这里?”
他斜睥她,“难道你要你室友早上回来看见我躺在她床上?”
这个……确实是个问题。
“那我们现在去哪儿?”
“一个地方。”厉择良看着窗外的路灯,心不在焉地说。

已近五点,天色开始蒙蒙发白,可是气温却有些凉人。计程车驶入学院路旁边的一个僻静小区里面。
他们下了车,上了三楼,厉择良掏出钥匙,找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那把。
写意提心吊胆地问:“你确定你进得去?”这半夜三更,很容易被人当小偷的。
他面无表情地盯了她一眼,“我确定。”然后在旁边的花盆地下找到了一把备用钥匙。
屋子里的沙发和床都用布盖起来,好像久久没有人住过,可是每个地方却一尘不染,似乎又有人时常来打扫。
两居室的房子,屋子的陈设很简单。她没多想,找到卧室倒在床上便睡着了。
房间拉着窗帘也不知道睡到了什么时候,只觉得肚子咕咕叫,她挣扎着撑开眼皮,眼前赫然出现的是厉择良的睡脸。
他侧身面朝她的方向躺着,闭着眼睛,嘴唇抿得紧紧的。他还没醒,也许真的是累极了。他一个人一宿没睡,飞了将近一千公里赶到酒店找到她,仅仅是因为她那小小的牙疼。
若是还说他丁点儿不在乎她,那是假的。
他睡着时,眉心是舒展开的,呼吸很慢而且很安静。他的睫毛不长却是很稠密,和他的头发一样带着种浅浅的棕色,她不禁伸手去摸了摸。
没想到这一个轻微的动作却弄醒了他。他缓缓张开眼睛时,还是没睡醒的样子,眼神懵懵懂懂的,有些孩子气。
写意一边心里窃笑一边阖上眼装睡。
他有些迷糊地翻身平躺,揉了揉眼,朝写意看了看,又恢复刚才面朝她侧躺的姿势。不过没有继续睡,只是一伸手将写意拉进了怀中,说:“你居然敢趁我睡觉捉弄我。”
写意强忍笑意,继续闭眼。
“还装睡?看我怎么收拾你。”他挑起眉,说着就张嘴去亲她的耳朵。
她从小就异常怕痒,就在他唇边的热气喷洒到她的耳边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尖叫起来,大声地笑着一边躲一边推开他的胸膛。
可惜床就那么大,如何躲得掉,她转而以攻为守,伸手挠他的胳肢窝。他捉住她的一只手,准备再去捉另外一只。她便手脚并用地拼命抵抗。
她的力气也不小,再加上动用了那副不太中用的牙齿以后才硬是没让他得逞。
她对他来抓她的那只手臂是又咬又啃,逼迫他退却。
“看来你和二郎神是一伙的。”
“为什么?”她玩得气喘吁吁,问问题的时候都没有丝毫放松警备,就怕他是故意和她说话,带走她的注意力,好趁机下手。  
“是啸天犬转世。”
“呸呸呸,你才是啸天犬!”说着又去咬他。
“看,这不就是铁证,不知有没有狂犬病。”
她气得抓狂,就想咬他一口泄愤。
一时疯到忘情,写意笑着和他挣扎间伸脚踢到他的腿。两个人的动作同时一滞,厉择良微微蹙了下眉。
“我弄疼你了?”写意松开手,揪着心问。
就在她放松警惕的那一瞬间,他以迅雷之势钳住她的双手,将她压制在身下。
她这回却是真的丝毫无法动弹。而厉择良完全一副洋洋得意的表情。
“你使诈!”她很生气的说。
“兵不厌诈。”他坏笑。
“你讨厌,讨厌!”
“敢说我讨厌?”他扬起唇角,将她两只手腕并在一起,用左手捉牢后,腾出右手轻轻松松地就伸过去挠她的胳肢窝。
“走开,不许弄我。”她急忙躲闪,可是四肢都在他的掌握下,怎么躲都是无济于事。他的手指一碰到她的痒处,她就又是叫又是笑,才小一会儿就上气不接下起。
“还说我讨厌么?”他趾高气扬地问。
“就是……讨厌。”她还宁死不屈。
于是,他又挠她的腰。写意想哭又想笑,实在招架不住。两人的头上都是一层细密的汗。
“不要弄了。”她咯咯地笑到眼泪都憋出来了。
“以后还要说我讨厌么?”
“不说了。”她开始妥协。
“谁不说了?”
“沈写意不说了。”她的浩然正气还没有坚持几分钟就缴械投降。
“沈写意不说谁讨厌了?”他步步紧逼,不让她心服口服就绝不罢休。
“沈写意不说厉择良讨厌了。”她这下认错认得也挺干脆。
他倒蛮有信用的,听见这话便立刻停止了进攻,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早说嘛,何必逼我用刑。”
哪知写意等他松懈,狡黠地一笑,挣开他准备趁机挠他的腰肢,还以颜色。可是厉择良的动作却先于她,迅速躲开,接着又一次顺利将她的手钳制住。
“这下,你惨了。”他突然很严肃地说。
“我错了。”她这回很识时务地立马认错。
“这是再犯。恐怕可没上次那么容易就算了。”他非常了解她什么地方最怕痒,于是俯身张嘴去调戏她的耳垂。
他尽自用唇含住,舌尖来回拨动那小小的耳垂,惹得她心里像有很多只蚂蚁在爬行似的,酥痒难耐。
“不许亲那里。”她尖声叫喊,同时使劲摇头,可惜怎么也甩不开他的唇。
他很正经地说:“不许亲那里,那我就亲这边。”作势又要换到右边耳朵。
“都不许亲!我认错了。”她大声求饶。
他本来就是存心捉弄她的,怎么肯擅自罢休,眼见又要亲下来。
写意情急之下,不禁叫出:“阿衍,你不许亲。”
他敛尽刚才和她嬉闹的神色,很慎重地看着她,“你……”发出一个音,却没有接个所以然出来。  
写意趁着他迟疑之际迅速地从他的魔爪之下逃脱,一跃站在床边,然后得意地冲他眨了眨眼睛,“看来阿衍果然是你的名字。”
“你……你怎么知道?”
“我偷窥了你书房里的纸条,上面有这个名字。”她像奸计得逞一般说道。
“恩。”他应了一声,垂下眼帘却没再多说。这让本来想得意洋洋地将那句“兵不厌诈”再送还给他的写意,一时手足无措起来。
“你生气了?”她看他。
“没有。”他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又躺了下去。然后手臂摊开,又说:“写意过来,我抱下。”
写意刚刚才吃过他的亏,哪肯这么容易又回去。
“说不定你又想使诈骗我。”
“真的不是。”
听见他的保证,她才半信半疑地又缩回被窝去,枕在他的臂弯中。
“为什么又叫阿衍?从没听过谁这样叫过你。”她一说出口,又觉得后面一句是多余。她并没有和他身边的人有过多的接触,公司里谁敢乱称呼他,而老宅里的谭叔也不会。她为了强调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又问了一次,“为什么会叫阿衍呢?”
这一次他听见这个名字变得很平静,阖着眼,隔了许久才说:“你陪我再睡一小会儿。”他很轻易地就岔开了话题。
“你不喜欢我叫这个名字?”她不死心地将谈话的中心又拐回来。
“没有不喜欢。”
“没有不喜欢的话,就是喜欢?”她追问。
“嘘——”他这一次连擦边的答案都没有给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准备沉入梦乡。
写意气鼓鼓地看他,这人每次都这样搪塞她。即使如此愤愤不平,她倒真的就那样听话地睡着了。几分钟后,厉择良却睁开眼睛。
其实他压根就没有任何睡意。他轻轻将手臂从她的后脑勺抽出来,走到客厅去。
待写意再醒来,却发现他出去了。桌子上压着他留的纸条。
“我帮你请了假,今天不用去上班。冰箱是空的,只有牛奶和饼干你先吃。我出去走走。”
字条末尾落的是“阿衍”二字,写意伸手去摸了摸那个落款,在口中轻轻地念了一遍。他果然还是喜欢这个名字的。
“你在哪儿了?”她拨了他的电话。
“刚回小区外面。”
“陪我去逛街好不好?”
“我不喜欢逛街。”他坦白。
“就当陪我一次。”她撒娇。
他静默了片刻问:“要去哪儿?”
男人第一次学会投降,写意取得阶段性胜利。
于是,写意飞速地收拾穿衣,关门乐颠颠地跑下楼去,出了小区大门,远远就瞧见厉择良站在斑马线的对面。
她常见他都是着正装,全身挺得笔直,此刻他穿了身很休闲的衣服和上班的时候感觉完全不一样。
他在街边等着红灯,却不知道在想着什么,眼神落在别处,没有看见写意。
她在那路对面,张开嘴,很放肆地敞开嗓门叫了一声:“阿衍——”
旁边一同等交通灯的人,有些奇怪地回头看她。
她看见厉择良也闻声调过头来,发现人群中招手的她,他扬起嘴角浅浅地笑了起来。
其间隔着川流不息的车辆,写意愣愣地看着他的笑脸,那是她第一次觉得他的眼睛也是笑意盈盈的。居然,完全没有阴风阵阵的感觉。

他俩并肩走在城最繁华的步行街上。
写意指了指旁边排起长队的麦当劳外卖点,“我想买甜筒吃。”
“我等你。”他毫无自知且坦荡荡地说。
写意瞅了瞅他,“为什么你不去买?”
“我又不吃。”
“可是我想吃。”
他斜视她,“我想知道,你没和我一起的时候是怎么过?”
“大不了,我现在就去找别的男人帮我买。”一边威胁,写意一边就朝着迎面而来的两位金发帅哥走去,你好说完正要找话题继续搭讪,却被厉择良黑着脸拉回来。
“沈写意……”他没好气地说,“你……”
“我怎么了?人家老外肯定比你豪爽。不信我们试试?”
“你敢!”他有些生气。
“你要是买给我吃,我就不敢了。”她转了个语气,瞅着他,“买嘛买嘛。”
“……”
“阿衍,给我买嘛。”
绝招使出来之后,写意心满意足地看见厉择良掏钱在窗口排队。幸好俩人在异地,熟人很少,不然任谁看见也会跌碎眼镜。
其实,她现在并不太喜欢吃甜食,特别是这种小孩子的东西,只是对于他那稀缺的宠溺很贪心。
她手拿着甜筒走在街上,旁边是不太自然的厉择良。步行街上的人流熙熙攘攘。偶尔有那么一两个人人回头看他,小声地指指点点。
无论多么精良的假肢,也使得他的两腿看起来有些异样。她电光石火间就明白他不爱逛街的原因,心里有那么一点愧疚。
原来,他嘴硬的要命,暗地里是这么的将就她。
有人迎面而过时,撞了下写意的肩膀,她侧身的时候不小心碰到厉择良的手。和她比起来,他的手要凉一些。
她咬了一口甜筒外面的脆皮,在拥挤的人流中靠紧他,再一次碰到他的手以后,趁机轻轻地将它勾住。那一瞬间,他看着前方的目光几乎没有任何波动,脚步也没有任何迟疑。
噗通、噗通、噗通……她数着自己的心跳,从未觉得时间流逝地是如此之慢且如此难熬。没想到她和他连最亲密的男女之事都做了,如今牵下手也会紧张成这样。  
在这时间之内她几乎设想了万一他会不喜欢她这样子而在后面将要发生的所有的尴尬场面。甩开她?挖苦她?或者抽身而走?
就在她几乎要心灰意冷的时候,他却已经将她的手反握住。他的手指尖微凉,掌心却湿热,动作也是轻轻的。  
她蓦然就乐了,心里甜甜的,就像嘴边的奶油冰激淋。
“腿会不会累?”她牵着他的手问。
“还好。”
“还好是什么意思?”
“不累。”
“要是我累了呢?”
“那我们就回去吧。”刚说完,手机就响起来,他看了写意一眼。
写意笑笑,“接吧,说不定有正事。”说着一个人就到旁边的店铺门口欣赏人家的橱窗。
“厉先生。”来电的是人薛其归。“那个事情……”
“我看了下策划书也没有什么不可行的,而且他们开出的条件很丰厚。”
“确实是。”
“做生意的话,风险是在所难免的。”
他们说了许久,期间厉择良回身看见在橱窗前站着的写意。她前面的珠宝店橱窗里,摆着一个玻璃柜台。柜台里面放着两个金质的卡通小人儿。
她似乎很好奇,弯下腰去。大概她只注意到柜台忘记了橱窗,缓缓弯下腰的时候,“呯——”地一下,额头磕到了玻璃上。
同时,他也不禁跟着她微微仰了下头。
她的第一反应是故作镇静地四处张望了下,在确定没有人注意她的丑态之后才吃痛地揉了揉额头。
“厉先生?”薛其归说了半天,见厉择良没有答话。
他一时走神,薛其归只得又将刚才的话说了一次。
说完事情挂了电话,他走过去,“看什么?”
“一对卡通的小熊,好可爱,居然是金子做的。”她指着它们笑。她这人一直很庸俗,从小就爱金灿灿的东西。  
以前詹东圳送她生日礼物,是对很雅致的耳坠,亮晶晶地戴上刚好配她的小耳垂。可是她却泄气地说,“真不好,也不能吃。”
詹东圳瞠目结舌,“可以换很多斤大米了。”
“而且我喜欢金子。”
“进去看看?”厉择良问。看来他比较了解写意的爱好。
“不看了,也不买。”
珠宝店里的店员看见两人站立在橱窗前说话,便微笑着出来问,“小姐,可以进来坐坐。”
“喜欢就买了。”他很平淡地牵着她走进去。
写意这才恍然想起来眼前站的就是一个钻石王老五,活脱脱地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那种。
写意没有扭捏作态,欢天喜地买了东西出来。
店员说那种小熊有三种型号,分别是多少克多少克,然后一一摆在写意面前。
“我要最大的那种。”她指了指。
“小的好看。”他建议。
写意瞅了他一眼,用蜜语传音,“你好小气。”
“……”
厉择良双手投降,掏钱包付账。
写意一点儿也没有扭捏作态地推辞。
她一直有一种观点。男女在家庭和社会地位上是平等的,如果是普通朋友或者同事,只要是你不想和人家的感情生活有瓜葛的,那便一定要分清经济账,不要想占对方便宜。
但是,如果他是她心中不一样的那个人,那当然要他付账。
难得遇见两个这么爽快的买家,店员小姐欢天喜地送俩人出门。写意走的时候瞅了瞅那一根一根的小黄鱼,很眼馋。
回到家里,写意趴在桌子上盯着两只黄金小熊,垂头丧气地说:“真的是小的可爱些。”贪心没有好下场……  

傍晚客厅的沙发上,写意靠在厉择良的胸口上问:“明天回去吗?”
“可以让小林帮你请假,我们再多呆几天。”
“你不忙吗?”
“有事的话,他们会联系我。”他说。
写意听着他的心跳,过了会儿又说:“为什么要叫你阿衍呢?”
“小时候的名字。”
“小时候?”
“我读书的时候有个名字叫厉南衍,后来改了。”
“为什么改了?”
“问卦的时候说,那个名字命薄,于是家里就给改了。”
“你们家搞迷信。”
厉择良笑。
“我不喜欢前面那个名字。”写意说。“不过还是喜欢叫你阿衍。”
“以前有人可不是那么说的。”厉择良不经意地说。那个时候她说她比较喜欢厉南衍这个名字。
“谁啊?”写意追问。
“没有谁。”
“女朋友?初恋?”写意来了兴致。“你答应过要给我讲你以前的事情。”女人永远对男人的前任很有兴趣。
他想了想,“其实没什么可说的,也不知道怎么说。”
“那我问你答好了。”
“我答了有什么好处?”他问。
这人果然骨子里都是生意人,写意腹诽。
“以后你也可以问我啊?”她央求着说,“我就问三个。”
厉择良用手指绕着她的发梢,点点头。
协议达成。  
“认识我之前谈过几次恋爱?”第一问。
“恋爱的界限是什么?”他反问她。
“呃……”这个问题难倒她了,只好换一个,“在那个纸条上写阿衍那个人是谁啊?”
“这是第二个问题了?”他向她确定一下。
“没有,刚才的你都没回答,只能算第一个。”她气呼呼地说。
“回答后面这个?”
“恩。”
“以前的女朋友。”
写意心里咯噔一下,有些异样的情绪,不禁又问:“她是谁啊?你们怎么认识的?怎么又不在一起了呢?”
“你一口气问了三个,你准备用剩下的两次机会让我答哪两个?”
写意衡量了下轻重,无奈地说,“你回答‘你们怎么认识的?’你要详细地说,不能敷衍我。不然我真要生气了。”
“我们……一直读一个学校。”他说。
是的,他们一直念一个学校,无论是高中,大学还是在德国,他曾经一度误会这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哪知后来才晓得是她一直在刻意地追着他的脚印跑。
“不过第一次怎么认识的,我倒忘记了。”他又说。
“你耍赖!”
“我真的忘记了。”他很诚恳地说。
“……”
写意顿时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这男人就爱和她打太极,嘴巴紧得很。
“你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他宣布。
“不问了。”她闷闷不乐。
“那算你自动弃权。”
他不但不哄她,还落井下石地来了这么一句。写意气极,抬头朝他下巴狠狠地咬一口。直到他吃痛地蹙起眉,写意才心满意足地松开牙说:“最后一个问题我留着,以后问。”说完,就跑去洗手间。
她也不能老受他压迫,一点也不反抗是不是。
厉择良看着她的背影,沉入了回忆。
他和她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这么多年,他确实有些不太记得清了,是哪一个秋天或者夏天么?好像他们都还在念高中,到毕业的最后两学期父亲为了让他不受家庭因素的干扰,送到很远的城托付给姨妈。
他靠在沙发上,听见她在洗手间里放水洗澡。他的手支着下巴,又想了想。
好像,那一天是校运会的最后一个比赛日。
他们班男生进入了接力的决赛。他那个时候虽说跑步不错,可惜不太喜欢出风头。哪知那个长得漂亮的班主任老师一直都在试图说服他。
最后,他只好上场。没想到因为是最后一次参加校运会的机会,其他人都很拼命,从预赛、复赛一直到了决赛。
自己跑的第几棒,他都不记得了,第二或者第三棒?接力赛一直都是田径的最后一个压轴项目,看的人很多。他也拼了全力,和另外一个班的选手几乎并驾齐驱将其他组的人甩了老远。可是就在快要交接棒的那一刻,一个女生兴奋地大喊:“厉南衍!加油!”然后就万分激动地从外面冲到跑道内。
眼看就要撞上她,但是他想收脚已经来不及,于是俩人重重地撞在一起,接力棒也飞到别处。
俩人一起被搀到医务室之后,不断有同班同学为了他来质问、责骂那女生。
她不停地向人家道歉,然后埋下头一直不敢看他。
他看见女生垂着头的时候,眼眶里分明有亮晶晶的泪光,而胳膊肘的衣服已经磨了个洞,里面渗着血丝。他的膝盖和手掌被塑胶跑道擦破了很大的几块皮,全身像散架了一样。所以,他能想象她伤得肯定也不轻。
“学长,我叫苏写意。”
“哦。”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我们以前见过的啊。”她完全忘记伤痛,兴奋地提醒他。
“恩。”他没有兴趣。
“我是一年级七班的,教室就在二楼的楼梯口那里。”她叽叽喳喳地说,“你每天都从我们教室门口经过……”
他开始头痛,非常后悔刚才自己为什么要去招惹她。幸好校医及时出现了,打断了写意的骚扰。
校医一点一点揭开他伤口上面的布料,他有些抽痛地扯了扯嘴角。
她嘟着嘴内疚地道歉:“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就是一时激动就跳出来了。结果还害得你们班没名次。”
“没什么,反正也没意思。”他淡淡说。
那是他的记忆中能想起来的最早的一次交流。后来她曾说,他们确实在那之前还在别的地方认识过。可惜,他始终记不得还有什么。
那个时候的写意只有十四岁,无论是年龄还是个子都数全班最小的,完全是没有长开的样儿,就是一扎着两个小辫儿的小矮子。可是她却很吃得开,什么打抱不平的事情都管。以至于很多男生不太喜欢她。
她学习一直都不怎么努力,上课老和老师唱对台戏,被请家长是常有的事。
一日,他去办公室交试卷,正巧看到写意站在办公室,旁边坐着的大概是她妈妈。
老师说:“她居然带着班上好几个女生到人家家里面去理论。虽然,那个男同学确实不该那样欺负乡下来的女生。可是这些事情,也应该报告给老师,让老师解决吧?”
老师的最后一句话,实际上是转过来对写意说的,“你们这样做,人家家长闹到学校来,说是给他家里的小孩造成了心理阴影。你说怎么办?怎么班里什么坏事都和你苏写意有关。”
苏妈妈闻言对着老师好脾气地道歉。
可是写意至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低着头。
他路过的时候,写意察觉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她那原本拧在一起的眉毛,舒展开,还偷偷地冲他挤了挤眼睛。
他和往常一样,挪开视线无视她,走出办公室。
她个子小小的,也不知道这样的身体里面怎么会爆发那么大的声音。每次他打球,她只要在旁边都会扯着个嗓门喊:“厉南衍,加油哦!加油!”
寒假考完试,学校放了假,他去市图书馆温书,没想到偶然碰到写意。从那以后就一直没有消停过。每日定时出现在他的面前。
“我妈妈在这里上班。”她乐呵呵地解释。
他没注意听,只是埋下头去看书。
“你好用功,听我们老师说你要考M大?”她又找话题闲聊。
“你名字真好听,可是大家都这么叫又没意思。”她坐在他对面,下巴搁在桌子上,津津有味地盯着他垂下去的睫毛。
至始至终都是她一个人压低了声音在自说自话,他就没搭理过她。
“不如我重新想一个。”
她平时最爱给人取绰号。
詹东圳的冬冬二字,已经是很客气的名字了。比如同桌毕海湖,她就直接叫人家beautiful,幸好是女的,还算文雅没啥损失。
不过,还有个同学名字是鄢正华,她给人取了个“胭脂花”。搞得人家一个大个子男孩有了这么一个绰号。后来,全年级都知道,七班有个面黑的男生叫什么花,而忘记了他原名。有一次上体育课,这男生在后排和人聊天,体育老师气极,大声喊:“胭脂花,不准讲话!”全班同学同时一愣,然后哄然大笑。  
其实他姓厉,惹得她挺想叫他板栗的,简单又上口。但是肯定不能取这个,不然他的眼光也许会将她当场碎尸。
她绞尽脑汁地想。
“阿衍,”她说,“我就叫你阿衍吧。”
他在唰唰唰地写字的笔尖微微一顿。
“我叫厉南衍。”他申明。
“阿衍真的很好听耶。”她难得想出什么好听又不损人的名字。
他忍无可忍地站起来,收拾东西走人。
她追着解释,“人家黄药师的老婆叫冯衡,本来这么个名字很普通,可是黄老邪称她阿衡。阿衡啊,叫起来好揪心,一下子就变成一大美人儿了。”
写意一边说一边自己沉醉,待回过神时发现人家已经走了好远。 
后来父亲到城来看他,顺道请朋友沈志宏吃饭,叫了他一起去。几家人和和睦睦地坐在一起。
沈志宏有个小女儿,长得白白净净,虽说嘴巴很甜,仍然能一眼就看得出是被大人宠坏的孩子。
沈志宏知道他念十六中的时候,不禁脱口问道:“你也读哪里啊?”
临走那会儿,沈志宏在暗地里忽然又对他说:“南衍啊,我的写意也念你们学校,一年级七班。见过没有?”  
“见过。”他对长辈都是老老实实地回答,却是不明白沈志宏和苏写意有什么样的关系。
“那你真的就是她回来跟我提的那个阿衍了?”沈志宏无奈地摇头。
阿衍?阿衍。
他不知道如何回复,只好点点头。
“她跟我说,阿衍要考M大,那么她也要考那个学校。”沈志宏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多教教她。”
就这么一句话,让写意在纠缠他时都变得理直气壮起来。结果,整整一个寒假,都有这样一个女生追在他后面,“阿衍,阿衍”地叫。
那天大年初八,这个时间他倒是记得很清楚。
写意又如往常一样地在路边蹲点,准备继续当跟班儿追着他去图书馆。她背着书包,穿了一件短短的桃红色羽绒服,下面配着一条白色的裤子,一副淑女搭配,很难得。头一天下了很大的雪,她一个人在雪地里等他,鼻子和脸蛋都冻得红彤彤的,远远地就在马路对面大声地叫他。
在图书馆里,多遭了他几回冷脸,她也学乖了,不再骚扰他,静静地带了作业去做。遇到不会的题,她拿来问他,他却没什么耐心跟她讲,就将答案算出来扔给她了事。
没想到她倒很聪明,也能弄懂个六七成。
她认真做了一会,三两下就将作业做完,于是好动症又开始发作,唯一治疗自己多动症的方法便是和他说话。
“阿衍。”
她当然是等不到他心甘情愿地答应她,所以她继续自说自话道:“我是不是挺烦人的。”
他挑眉,她终于有自知了。
写意有些失落地趴在桌子上,不知怎么的突然看到他放在那里的钢笔。她一时觉得很漂亮,便随手拆开来看,那笔和平常钢笔打墨水的方式有些不一样。
她好奇地拧来拧去地琢磨着,没想到一使劲儿,“咔嚓”轻轻地响了一声,吸管拧断了。
他闻声抬起头来,看到自己心爱的钢笔在写意手里断成了两截,里面墨水洒了一桌子不说,滴到他借给她的参考书上。他这人爱书成痴,连褶子都不折一个,何况是泼上一管墨水。  
她尴尬地笑了笑,“我……不是故意的。”
他不能再忍了,“苏写意,你离我远点。”
“阿衍,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大不了我请你吃冰棍了。”那天室外零下八九度,她却老喜欢在这种天气吃冰棍,可惜不是每个人都有她这种恶趣。
她从书包里拿出纸巾,将书本仔仔细细地攒干净,还交给他检查。
“继续做作业。”他说。
“可是做完了。”
“那你就回家去。”
“我要等你。”她怯怯地说。
他瞄了她一眼,翻开课本将后面容易点的题勾了一些给她做,还说:“做作业的时候不许讲话,不许搞小动作,不懂的地方抄在旁边,集起来再问我。”
写意笑嘻嘻地点头。
就此,这位姓厉的严苛的家庭教师,开始了对写意长达数年的多重教育工作。
他们坐了几个小时,从图书馆出来,走到路上,他一直觉得有人在后面指指点点。他转过头去,那些女生又掩住偷偷笑的嘴,迅速地转身。
总觉得有些蹊跷。
走到十字路口,写意大叫:“阿衍,快点,要红灯了。”说着就拔脚冲过马路。
他却留在了这边。
写意跑到马路中间的时候,他才蓦然看见她的裤子上一大片红。那红色被她的白裤子衬得触目惊心。
脑子“哄——”一下,他明白了。
“喂——”他喊着跟着她冲过去,没想到跑到一半已经是红灯,两边的汽车飞速地从他前面奔驰而过,差点发生意外刮到他。
他只好停停走走地左躲右闪才到了对面。
写意浑然不觉地笑说,“呀,原来阿衍你要闯红灯。”
他冷冷地扫了她一眼,“你……”话到嘴巴却不知如何开口。
他那个时候已经快成年,对女生的这种事情已经不再陌生,也不会好奇。当然知道裤子上是什么。
“我怎么了?”她侧着头奇怪地看他。
估计她压根儿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是她的生理卫生老师。
他将大衣解下来,递给她说:“穿上。”  
“我一点儿也不冷啊。”她纳闷。
“叫你穿上!”他加重了语气。
写意只好接过,狐疑地穿上。大衣很长,套在她身上,几乎过了膝盖,当然也遮住了尴尬的地方。
“你不冷么?”写意问。他只穿了一件毛衣走在雪地里,显得有些奇怪。
“快点回家!”他严厉地说。
“怎么了?”她一边走一边还在问。
“回去就知道了。”他不太耐烦地说,面色却是微微一红。
“对了,我还要请你吃冰棍的。”
“还敢吃什么冰棍,快回家!”他这次是真的恼了。
那是写意的第一次生理期,自己却大大咧咧地毫无自觉。而且,居然有人念都高中了才开始发育。
她年小不懂事,也不会体贴人,不知道他将衣服给了她,穿着单薄的毛衣跟她在零下几度的寒风中走了很久。  
后来他考去了M大。他平时和同学相处很和睦,可惜就是有些大少爷的习性,不喜欢宿舍里的生活,便独自住在校外,想过几年清净日子。
元旦那天,他一个人借着假期去了趟城附近,看冬日里的大海。
第二日回来,宿舍里的老乡侯小东在路上遇见他说:“昨天那人来找学校你,找着了吧?”
他茫然地问:“什么人?”
“一小女孩儿。”侯小东不怀好意地笑,“厉择良啊,我可是怎么都没想到啊,平时我们的系花都不能入你老人家的法眼,原来搞了半天你是对幼齿有兴趣。”
他回去没见有什么人,于是进了屋子关门做饭看书。
到了中午,他准备去超市买东西,穿上大衣打开门的时候却跌进一个人来,却是写意。她好像一直靠坐在门前,几乎睡着了,所以一开门便摔了个四脚朝天。 
她仰躺在地上,倒着看到他以后,愣了愣,然后突然就瘪着嘴哭了,“阿衍——”
她背着妈妈辗转地从C城来,从车站问到学校,从学校问到寝室,再从他室友那儿问到了这里的地址。昨天在这里蹲到天黑,幸好二楼的大婶帮她找到旅馆住了一夜,早上起来买了零食又开始在这里蹲点。
哪知他已经回来了。
她从地上爬起来,手伸在他的大衣里面去,环住他的腰,哇哇大哭。
十五、六岁的人独自赶了一千一百公里就为了来看他。一个人千里迢迢走到陌生的城市,除了他以外什么人也不认识,眼看天黑却还没有着落,心里肯定很害怕吧。可是她却一直忍到看见想见的那个人的时候才哭出来。
“饿了没?”他问。
“不饿,零食都吃撑了。”
“你爸他们知道你来?”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支支吾吾地说东扯西。
“他们知道还是不知道?”他加重语气又问了一次。
写意最后还是老实交代,“他们……不知道。”
他闻言,立刻拉起她就要送她回去。
“不要。”写意死死拽住他的衣角。
她一抹眼泪,仰起倔强的脸蛋,又说:“他们吵架了,还要我叫任姨叫妈妈。我才不想回去!”
他停下来,回过身,默然地看了看她。才半年不见她就长高了不少,脱了些稚嫩。
他知道她是沈家的私生女。其实他一直比较敬佩沈志宏,只是没想到事业如日中天的沈志宏,在感情上却有一笔糊涂账。
他一边和沈家那边及时联系,一边照顾了她。
白天他去上课还带了个小小的拖油瓶。一进学校大门,他就下令:“我走前面,你在后面跟着我,但是不准跟我讲话,知道么?”
她像小鸡吃米一样直点头。
她明白要是她有丁点儿不听话,第二天铁定就会被送回家去。
幸好当时他们管理系几乎都是上大课,百来号人,同学都认不全。她一个人被他安排在大教室最不起眼的小角落里,埋头做着姓厉的家庭教师布置的作业。
只有那位城老乡侯小东才知道这个秘密。
“小写意啊,”侯小东说,“我们不做作业了,下午猴子哥哥翘课带你去坐海盗船。”
写意一听,两眼放光,“海盗船吗?我以前……”她本来很兴奋话说到一半,便看见他扫过来的目光,却又垂下头去说:“我……还是喜欢做作业,阿衍也是为了我好,我不能给他添麻烦,只有好好学习才能实现自己的梦想,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来报答父母。”她非常有觉悟的将这一席话倒背如流。  
他听见以后,满意地收拾东西,领她回家。
却不想,写意中午吃饭不小心将衣服湿了个透心凉。她换上他的衣服,长的不像话。他只好带着写意临时买点衣服。他又不太好意思去逛女店就叫上侯小东一起。
侯小东说:“难得学习委员居然也会主动拉我旷课,你跟我说一声,我翘课带她来不就行了,我不会把她给拐去卖的。”况且这小鬼,精着呢。
这时,写意换好外套出来给他们看,“怎么样?”她问。 
他摸了摸面料,“料子不太舒服,估计不暖和,换一件。”
她听话地又进去换。
路上有女孩拿着串儿的冰糖葫芦,写意瞧得很眼馋,侯小东倒会察言观色,立刻说:“小写意,要吃什么的。猴子哥哥给你买。”
写意却不敢立刻答应,只是怯生生地看了厉择良一眼,“吃串草莓的好不好?”
他说:“你吃了又要叫牙疼。”明显是不同意。
“哦。”
这段对话及时终止。
侯小东站在俩人中间,看看写意,再看了看厉择良。
“啧啧啧,厉择良,不仅是今天,我老早就想说你了。”侯小东摇头,“你知不知道你最近就像一只生养儿女的老母鸡,对下一代保护过度啦。”
后来过了几天,好不容易等写意松了口,沈志宏急忙就跑来接她回去。上车的时候,她伸了个小脑袋出来,信誓旦旦地说:“阿衍,我明年一定要考到这里来。” 
结果,第一年落榜。
她年纪本来就比其他人小,以前不是笨而是根本没用心学,幸好补习了一年以后,居然真让她考上了。
等她好不容易熬到城来念书,他已经大四,正在着手准备去德国。她哭丧着脸说:“阿衍,我好累啊。”追他追的好累。
那个时候,她已经长得很高挑,不再是虎头虎脑的男孩模样。看见侯小东也不会规规矩矩地喊哥哥了,都是“猴子、猴子”地乱叫。
“这谁啊,不是厉择良的拖油瓶吗?怎么长成大姑娘了。哥哥我可还记得当年被人硬拉着陪你去买内衣哦。”侯小东戏耍她。 
“呸——这种事还好意思嚷嚷,小孩儿的便宜你也占,要是我告诉你女朋友听,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写意说。
她骨子里就不是吃素的,谁也不怕。
可是她每每遇到什么路见不平的事情,正要发作,他只要微微扫她一眼,她就听话地闭嘴噤声。
“简直就是耗子见了猫。”侯小东曾经这样形容,“不该啊,你这人平时待人挺亲和,怎么和写意在一起就跟冷面阎王似的。好像……”他想了想,“好像一个必须黑着脸的古板老爹。不知道做老爹的你要是某天嫁女儿,会不会将女婿嫉妒的要死。”
这样的大学生活是写意梦寐以求的。因为,她又可以做他的跟班儿了。
那套两居室的房子,早因为两年前她离家出走跑到这里的那一次,就被收拾成两间卧室。可是,如今他却不许她继续行使以前屋主的权利。她住在学校集体宿舍里面,每次没到天黑就被厉择良撵回学校去。
可是,那不是她的初衷,所以她每次都和他找接口拖延时间。
“七点半了。”他看了下表,这是下逐客令之前的开场白。
“我的题还没有做完,做完就回去。”她拖拖拉拉地说。
“回寝室做。”
“可是我有不懂的地方要问你。”她继续和他拉锯。
“我又不是学法律的,你问我做什么?”
“呃……”
这个借口确实过时了。
有那么一次,她确实困得要死却不想回宿舍。
“该回去了。”他走过来说完,却发现原本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写意已经睡着。也不知她是真睡还是假睡,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写意?”
她纹丝不动。
他只好妥协。
于是狡猾的写意意外地找到对付他的绝招。一到下逐客的时间她就闭上眼睛装睡。这是写意第一次战略性的胜利,并且屡试不爽。
后来他也由着她,将原先她那件屋子收拾出来给她住,但是约法三章,只能周末住在这里,平时必须按时回宿舍。  
他平时有些低调,很多人只猜到他家比较宽裕,却不知是那么的惊人。大四了,他和同学一起准备毕业设计和论文,少了些独来独往,和分在同组同学一起做功课。那时候,毕业班很多人都在外面有了小窝,却数他的地方最舒适最宽敞。于是同学都聚在他哪儿。
独立生活了将近四年后,厉择良虽说不善言笑,但是性格开朗了许多,特别擅长讲冷笑话。时常笑得侯小东捂住肚子倒在地上去,全场却只得他这个说笑话的,一本正经地不笑。
写意经常坐在一大群学长旁边,侧着头观察他和别的男生说话。
男生们窝在屋子里研究课题讨论论文,每次要买什么东西,都是大家猜拳来解决。
那天,外面寒风萧萧,几个男生一时兴起要喝热奶茶,轮到侯小东去买。
侯小东不情愿地走到客厅,看见在窝在沙发上很闲的写意,说道:“小写意,我们渴了。”
“水管里有自来水。”她正看小说起劲儿,头也不回地答道。
“我们都想喝热奶茶。”
“下楼出小区大门左转,前行两百米不到就有家热饮店。”她说。
“你好有空间感。”侯小东感叹。
“那是。”她挑眉说。
“可是你的阿衍哥哥也很想喝。”
“呃?”写意立刻抬头。
“你自己猜拳输了就自己去买,这么冷的天,别又扯上她。”他对侯小东说。
“老厉——”侯小东走回去,将椅子转过来对着厉择良,语重心长地说,“你的舐犊之情也太严重了吧,这样子很不利于孩子身心的发展。”
“我去买。”写意却没犹豫,穿上羽绒服就开门出去。
过了两分钟就听敲门,侯小东一边开门一边感叹,“瞧这父女之情的力量,腿脚赶得上飞人了。”
打开门,却是一个迟到的男生。
男生解围巾急急忙忙地走进来,大声说:“唉——来迟了。刚才坐公交车差点遇见撞车。我们后一辆别克飞快地擦上来,突然冲到人行道上去,撞到路灯。司机好像喝醉了,连安全套也没系,碰了一脸血。”
几个人都没觉得有什么异样,点点头安静地继续做事。
独独是厉择良听了过后翻过一页书,云淡风轻地说:“原来你开车还要系安全套,没想到。”
“扑哧——”侯小东笑喷了,大伙儿也同时一起哈哈大笑。哪知,笑完后侯小东一转身,却见写意正好站在那里,正听见这几句话。
大家有些尴尬。虽说男生之间这样带颜色地相互调侃是常有的事,却从没在这种小女生面前显露过。侯小东捅了捅厉择良,小声说:“老厉,你惨了。说荤段子被你的拖油瓶听见,光辉形象咔嚓一下破灭。”
写意面色如常地走了进来,将奶茶热气腾腾的放在桌子上。“阿衍,你要喝的。”然后又出去看书。
“还有我们的呢?”侯小东眼巴巴地问,“你只买了一杯?”
“自己买去。”写意得意洋洋地瞧了侯小东一眼。
之后,她傻傻地问:“为什么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脾气和跟他们一起不一样?”
这样一个探索内心根源的问题别指望他能回答。
就连寒假,写意也去A城缠了他好些日子。但是在沈志宏的强调下,写意没有住到他家去,而睡在酒店里。
厉择良无事的时候就爱在屋子里写小楷。她也跟着临摹他的字。他倒没有管她,由着她去,晓得她不出三天多半就会换新兴趣。
果然才过了两天写意就说:“不写了,学得我想把毛笔给折成两截。”
他挑挑眉,继续写他的,也不管她。
她不敢吵闹,只好趴在旁边看。后来趁他出书房去没注意,她随手拿了支笔在裁好的雪白熟宣上,歪歪斜斜地写:“阿衍啊阿衍。”
翻到第二页又写了几个字,“我们出去逛街好不好。”
第三页,“不写了好不好?”
第四页,“我好无聊。”
见他接了电话进来,她迅速地抽了一叠白纸上来将那几个恶作剧的字给压在最底下。  
夏天是写意最爱买衣服的季节。她一个月的生活费,只得几百块,苏妈妈虽然温和却在金钱上很固执,绝对不许她随便用沈志宏的钱。
如今一到外地就成了脱缰野马。每每不到十来天,全月生活费就挥霍光了。
所幸,她一直傍着个大款,穷得只剩下钱的大款。
“阿衍,买这个。”
“阿衍,我要买那个。”
“阿衍,我们今天去吃大餐好不好?”
当然,同来混吃混喝的还有侯小东。
这样的生活让他的开支直线飙升。
其实他平时一个人的时候挺节俭的,除了必需品从不乱花钱。她的到来几乎将他三年内存下来的奖学金一扫而空。
可是仅仅是爱花钱还不够,她还爱显摆。
写意班里有个男生家里小富,在班上很拽,每回来上学都开着一辆日本跑车很拉风的样子。很多女生像采蜂蜜的蜜蜂似的绕着他转悠。
写意对这位花花少爷是正眼也不瞧一下,倒让他觉得有伤自尊。
可是一周换一个女友,这样的行为让将自己视作女性保护神的写意很气愤,哪还会对他有好感。
“苏写意,上来我载你兜风。”那天,写意侯小东恰好走在路上,男生突然刹车停在他们面前,有些轻蔑地看着侯小东,对着写意说了这么一句话。
“切——”写意瞥了他一眼,“这种破车我才不稀罕。”
“破车?这车四十多万一台,你旁边这位姓厉的同学不吃不喝挣几年的话,也不知道买不买得起。”这花花大少听说过写意和管理系一个姓厉的男生的事情,他便误会侯小东就是传说中的厉择良,于是故意挑衅道。
侯小东代人受过,乐呵呵一笑。
哪知,写意却说:“我们阿衍家才没有你这种奇形怪状的破车,人家坐车都只坐一个天使里面有一个字母B的那种,不知道你不吃不喝挣一辈子买不买得起。”她不认识什么车,就只能这样乱七八糟地形容一下,再将那句话回敬去过。
随即还高傲地扭过头去说,“猴子,我们走!”
那男生留在原地,“脑子有毛病吧,什么一个天使里面有个B,自己装的自行车还……”他说到这里顿住,“一个天使里有个B,宾利?”
侯小东笑得东倒西歪地将这番情景描述给厉择良听。
“什么破玩意儿,送我都不要的。这种坏人,到处糟蹋姑娘就算了,还敢跟阿衍比。要是比学习和样貌,他就跟我们阿衍提鞋都不配。可他偏偏还要觉得他很有钱,我们阿衍一根手指头就能……”
厉择良听得无趣地横扫了她一眼,禁止她再说下去。
“丢人。”他说。
“是啊,他这样真丢人。”
“我说的是你。”他黑下脸。
真不知道沈志宏半生英明,怎么生了个这种女儿。
二十岁的写意和现在的模样已经差不多,个子高挑,脸蛋却有些婴儿肥。纯黑的直发留得长长的,总是扎成简单的马尾,一副利索的样子。她怕热,喜欢穿着极短的牛仔裤,将一双长腿露出来。
不说别人,就连见识过她小时候丑态的侯小东一见她的腿,都忍不住多看几眼。
他只要发现,就会冷冷地对侯小东说,“你往哪儿瞄?”
“你家闺女儿不错啊,要熟了。”
暑假到了,他八月就去德国,却还要在学校处理些事情,就先送写意回家去。
“我不想走。”其实是怕这一走他就去德国了。
“学校放假了,你留在这里还不是闲逛。”他说。
回B城时,侯小东同来送写意。她坐不惯飞机,只好替她买火车票。
“我要是不在旁边,他会不会被别人抢走。”趁着厉择良去买东西,她问了侯小东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
“小写意你放心啦。你死皮赖脸追了他这么多年都没到手,其他女的更不可能功力比你还深厚。”
“我哪有死皮赖脸的,我们是两情相悦,好不好。”
“你这话,敷衍敷衍我或者骗骗你自己还行,你敢在你的阿衍哥哥面前说说?”侯小东故意翻白眼。
“可是……”她辞穷。
“你见过有你们这样‘两情相悦’的?”
“也许有啊。”
“你信不信他一直当你是小屁孩儿。”
侯小东当场打击她。
“这样好了,我举个例子,你们有没有……”他本想问得彻底一点,但是怕吓着小姑娘改了口,“有没有接吻?”
“没有。”
“你们有没有牵过手?”
“没有。”
“他有没有说过喜欢你?”
“没有。”
“有没有送过花和礼物给你,或者讲过甜言蜜语?”
“没有。”
“那你俩一天到晚在一起都干什么了?”
写意想了想,得出一个惨淡的结论,“学习。”
这时厉择良拿着饮料回来,问:“什么学习?”
侯小东连忙拍了拍写意的肩膀,呵呵一笑,“我在教你家小朋友从小要立大志做大事,还要好好学习。”
俩人送了写意上车,从月台出来,他问:“你跟她说什么了?”
侯小东嘿嘿笑着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
他一个人回到住处,突然觉得屋子异常安静,看了会儿德语教程,总觉得有些累,便倒在床上睡着了。不知道睡到什么时候,门突然被钥匙打开。
他睡眼惺忪地翻过身,却不想一个东西三五步跑进来,扔下行李就趴在他身上,让他着实吃了一惊。
“阿衍——”两个字刚一出口,写意就眼睛就红红地落下泪来。后来越哭越无法收拾,就只听见嘤嘤地喊着他的名字。
他撑起身体,睡意去了大半,坐起来,“你怎么折回来了?”
“阿衍,你不要我了。”她哭得泣不成声地说。
他哭笑不得,“怎么突然就……”
“猴子说你不会喜欢我。可是阿衍,我喜欢你,所以你不能不要我。阿衍永远都是我一个人的,无论你当我是小屁孩儿,还是当我是拖油瓶,都只能是我一个人的。你去德国之前是我的,去了德国还是我的。阿衍这辈子只能为我夹丸子,只能跟我讲题,只能替我去买衣服,只能带我去看牙,只能给我做饭,只能对我说甜言蜜语,只能牵我的手,只能吻我,只能和我两情相悦,只能说喜欢我。永远永远永远都是我的。”
她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哭腔,把一大段语无伦次的告白用撒娇的方式说完。他听了以后没有回答她,却隐约觉得心里潮乎乎的。
久久之后,他才说:“你还小。”
她已经哭累了睡在他的怀里,什么也没有听到。他轻轻了吻了一下她的额角,“小写意,等我回来吧。”
结果,还来不及等他回来,她就到了德国。
她在海德堡见到他,说:“阿衍,这世界上,原来只有你才是我一个人的。”虽然她面带笑容,可是说这句话的时候,眼角却带着泪花。
他以前奇怪她怎么那么爱哭,直到后来才知道,原来那只是他一个人的特权。她只在他前面哭。  
如今过了多少年,他们又重新躺在这张床上。
屋外淅淅沥沥地吓着细雨,打在窗户的玻璃上。
厉择良深夜无眠,看着旁边的睡脸。她脸上的婴儿肥已经褪去,可是睡觉时喜欢微微张着嘴的习惯却是一点儿没变。
“写意。”他叫她,“写意。”
“恩?”她渐渐醒了。
“写意,我疼。”他说。
写意连忙坐起来,焦急地说:“怎么办?腿哪里疼,我帮你揉揉。”
“不是腿。”他说。
“那是哪里?”她有些急。
“这里。”他捉住她的手,放在胸口。“这里疼。”
写意皱起眉毛,“你居然捉弄我。”
“真的。”他微微一笑,“真的很疼。”话音一落就将她拉到胸前。
他看了看她的额头,喃喃自语地说,“那一次亲的这里,这次我就从这里开始。”随即,就落下绵密缠绵的吻。


9

去机场的路上,路过M大的大门,写意又朝车窗外了张望了下。
“要回去看看?”他问。
“不了一个人也不认识了。”她摇摇头。
“我也是这个学校毕业的。”他说。
“是么?”她惊讶地调过头来说,后来才想起来,似乎听小林提到过。他以前读书很厉害,后来还拿到全额奖学金去海德堡大学留学。
在航班上,写意无聊又开始找话题。
“看来我俩真有缘分啊,一起念过好多学校。会不会以前在某个地方遇见过?”她笑眯眯地念叨。
“也许。”他调过头去看另外一边窗户。
“不过你这种人,多半正眼都不看我一下,是不是?”
“恩。”他没注意听她说什么,一走神就恩了一下。
“恩什么恩,”写意的五官皱在一起,“你应该说,‘不是啊,我厉某人觉得沈小姐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惊才绝学,所以对沈小姐一见倾心,相逢恨晚’。”
“要起飞了,坐好。”他止住笑意,说。
飞机升如高空以后进入平稳期,厉择良找了张报纸来看。
“我有一个问题。”她解开安全带将脑袋靠在他的肩上。
“恩?”
“为什么会喜欢我?”
“什么为什么?”
“我好平凡的,虽然心底善良,虽然有正义感,虽然心灵很美,虽然长得也不差……”她“自卑”地说,“可是为什么你偏偏喜欢上我了呢?”
他放下报纸,想了想说:“我有说过我喜欢你么?”
“……”呃——确实没有……
她有些沮丧。
过了会,写意又轻轻地叫,“阿衍。”
“什么?”
“你很爱以前那个人么?也叫你阿衍那个。”
他没有回答。
“为什么要分开呢?”她又问了一次。
本以为永远也得不到他的答案,没想到他却放下报纸,透过写意的脸庞看着窗外的云海,许久之后才开口。
“我做了蠢事,伤害了她。”
“那……你们还爱吗?”这是写意最关心的问题。
“不爱了。”他淡淡地说。
可是究竟是他不爱了,还是她不爱了,还是两个都不爱了,统统都没有向她说明白。可惜,他却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这一天,杨望杰开车准备和尹笑眉去超市买食材,却不想在货架那头看见写意与厉择良。
“这个好像比较适合卷发。”写意在拿着两瓶洗发水慢慢研究其间的区别。
“那就买那个。”厉择良说。
“其实我也好想烫个卷发。”她说。
“以后再说了。”他一边说一边将另一瓶洗发水放在推车里。
“阿衍,你说我剪成短发会不会看些?要不然挑染成酒红色?”
他在前面推车,她追着他问。
“就现在这样吧。”
“为什么?我想改个发型的。”
“长得就丑,怎么改都是一回事。”他说。
她倒一点不生气,沾沾自喜地跟在后面慢悠悠地说,“可是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我都丑成这样了,还有个人喜欢的要死。”
“估计此人是后悔的要死。”
“……”
走了几步,她又问:“你说我弄成卷的怎么样?”
“不许剪,不许烫,不许染,除此以外你想怎么弄都可以。”
“……”
……
他俩一路絮絮叨叨地说着话,从那边走过去,并未注意到对面的杨望杰和尹笑眉。虽说他俩没有手牵手,但是亲昵的态度显而易见。
杨望杰从未见到那样撒娇的写意,也没想到多日不见她已经和厉择良走到了一起。他知道最近厉氏有个大手笔,已经投资到B城的开发项目中了。听说最近在和东正集团合作的蓝田湾,已经率先投资了几个亿。
这个,出乎很多人的意料。但是当年,若不是厉择良出人意料地买下业兴的烂尾工程,怎么轮得到厉氏企业后来在地产界的叱诧风云。当时若有一丝闪失,刚经历过风雨的厉氏稍有不适便会化为乌有。可是他却成功了。如今看来,他又找准了契机。
如果她中意的是这样的人,那他也只有自叹不如了。
“噫——那不是沈小姐么?”尹笑眉说,随即又看到了旁边的厉择良,“结果他们真在一起了啊。”她还记得上次哥哥婚宴时,他俩就坐在一起。
“恩,还要买什么,不买就走吧,估计你哥在家等急了。”杨望杰答。
“我和厉择良也是校友哦。”尹笑眉回家在厨房里准备东西的时候,想起什么说道。
“M大?”
“是啊。但是我进学校的时候他就毕业了。所以只是听说过这号人物,我们是校友。他那个时候就好优秀的,还拿了全额奖学金去海德堡大学留学,虽说后来没毕业就回来了,但是绝对不像我连M大都是靠老爹开后门进去的。”
“你们一群小女生,只要长得好稍微有点家势,就认为人家优秀了。”
尹笑眉故意嗅了嗅鼻子,“怎么厨房里有股酸味儿。望杰,你是把醋坛子弄撒了还是自己在吃醋哦?”然后就咯咯地笑,却接着说:“他在学校读书那会儿根本没有人晓得他是平湖厉家的小少爷,所以并没有在学校引得什么波动。都是他后来功成名就以后被邀请来参加校庆,我们才听说学校出了这号人物。”
“他的腿一直都是那样?你们也不介意?”
“大学时腿是好的,据说还爱打篮球来着,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好像是在德国出的车祸吧。”
“车祸?”
“什么车祸?”哥哥尹宵插了一脚,伸个脑袋进来问。
“我们说厉择良的腿估计是在德国出的车祸。”
“德国?不是吧,我怎么听说是在B城呢。”尹宵说,“因为当时这事商界内还小小地轰动了一下。”
“轰动?”尹笑眉问。
“以前听过别人说,有八卦周刊揭露那车祸是蓄意谋杀。不过说不准,现在的报纸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后来传来传去得很不像话,大概是有损企业声誉,厉家就出面封锁了消息。”
“啊?”听到尹宵说到此处,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张大了嘴。
他俩还没来得及问,尹宵就被老婆叫了出去。
“什么谋杀?”尹笑眉改问杨望杰。
“不清楚。”杨望杰答,“无非是争夺遗产财产之类的吧,有钱人家估计都逃不过这个俗套。”  
杨望杰说完这句,俩人不禁一对眼,于是又将尹宵捉回了厨房,继续拷问。  
“什么谋杀?”
“以前厉氏和海润集团一直合伙做生意。”尹宵娓娓道来,“那个两家走得近,一起做shopping mall,狠狠地赚了一把。但是后来B市那边的餐饮部发生了恶性中毒事件。”
“出人命了?”尹笑眉问。
“好像是有人死了,当时事情闹得很大,对于两家上市公司简直就是毁灭性的重创啊,股票天天跌停盘。而且政府也介入了,就在这个时候厉氏将海润推了出来,不但拍拍屁股撤资了,还向政府提供大量事件的资料。”
“那海润怎么会那么容易就松手?”杨望杰问。
“是啊,大家都觉得奇怪。”
“是不是海润内部自己出了问题?”杨望杰分析说。
“大概是吧,如果那样的话厉氏理所当然不会替海润背黑锅,于是两家就分道扬镳了。”  
“朋友危难都不帮个手。”尹笑眉蹙着眉说。
尹宵呵呵一笑,“商人重利轻别离,这种时刻还管什么朋友不朋友的,自保是关键。那一次厉氏也是元气大伤,后来索性改投地产了。”
“那海润的人还不恨死厉氏了。”尹笑眉继续削着土豆皮。
“也许仅仅是恨还不够。”尹宵说出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引起杨望杰的注意。
“还有什么?”杨望杰问。
“海润的老板沈志宏,因此突发脑溢血去世了,海润顿时崩溃。”
“那么后来厉择良车祸,就是他们说的谋杀?海润的人谋杀厉氏继承人以泄愤?”  
“厉氏继承人?不,”尹宵冲杨望杰摇摇手指,“那个时候的厉择良已经接管了整个厉氏,他就是整个事件的决策者。”
“啊?”尹笑眉放下手中的小刀,插嘴道:“厉学长这么……”她一时找不到不褒不贬的词语形容他。尹宵笑了笑,接过她的话说道:“歹毒?他本来就不是个一般人。想想那个时候的厉择良才多大?二十五六?惭愧啊,望杰,我们真惭愧。”
杨望杰无奈地笑笑,那种人一出生就开始不凡,有什么可比性。若是他和尹宵也是那种家势,也不是肯定就比他差。
“那车祸就真的是海润的人干的?所以要人家的命?”尹笑眉问。
“不知道,但是车祸在B城啊,那是海润的地盘。”尹宵答。
“谁说是在B城,明明是在德国。”嫂子卿晓月走进来参合到话题中。
“哥哥说的。”尹笑眉吐吐舌头。
“是在德国吧。”卿晓月淡淡说。
“你怎么知道?”尹宵随口问。
“你不知道女人很八卦么,尤其是对英俊的男人更加八卦。”卿晓月和老公打马虎眼。  
“我也很英俊啊。”尹宵说。
卿晓月闻言,故作呕吐状,然后就跳开。于是,一场原本地很严肃的厉择良往事发布会以这对夫妻的嬉闹而结束。
杨望杰却久久不发一言,他原来和厉择良这类人是没有丝毫交集,也谈不上什么嫉妒不嫉妒之类的,是什么打破了他平静的心态?
海德堡大学。
不知怎的这五个字,一直在杨望杰心中徐绕。晚饭的时候,他总寻思着在那里听到过。倒不是他以前没久仰过海德堡大学的大名,而是就觉得很眼熟。
他突然想到第一次见到写意的时候,表姐夫吴委明也是这么介绍的,“小沈,是海德堡大学的海龟哦。”
当时写意还笑着说,“自费去的,因为在M大混不下去了,后来还差些被当。”  
脑中突现这个场景,杨望杰猛然停下筷子。
“望杰,你怎么了?”尹笑眉问。
“尹宵,你刚才说海润的老板叫什么?”
“沈志宏。”

心不在焉地吃过饭,杨望杰辞别尹笑眉开车回家,一路上越想越觉得有些不对劲。也姓沈?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写意老家也是B城。M大、海德堡、车祸、B市,姓沈,这些事情是不是太巧了一些。
有些事情想要求证,拿起电话想拨给尹笑眉,犹豫了下改发短信。
“厉择良比你大几届?”
不到十秒钟,就有了回信。
“大四届,我进校他刚好毕业。怎么了?”
“那沈写意呢?”他写了这条,看了看又删除。他以前好像听尹笑眉提过,写意高她一个年级,而且问沈写意的事,尹笑眉也许心中会起疙瘩。
那么如此推断,写意和厉择良在M大学有一年的交集,而后又同时留学在海德堡大学。会不会他们的感情不是而今偶然产生,而是那个时候就建立了?
那么,她为什么不认识他。杨望杰清清楚楚地记得他第二次约写意吃饭,在他的提示下,她才惊异地发现厉择良的腿有问题。所以她应该不认识他。
可是,海德堡才多大点儿,同时在此留学的中国人不认识也混个眼熟吧?何况还是国内大学校友。
是因为她的失忆症?
他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却独独对写意的事情很上心,为了什么?他心里也清楚得很。他犹豫着给写意拨了电话。她似乎呆在家里,寒暄过后,杨望杰回到正题。
“听说你找到男朋友了。”他说。
写意一时不知怎么答白。
“我刚才和朋友在超市遇见你和厉总在一起。”
“啊?”写意知道她和厉择良的事敷衍不了了,只好笑笑说,“我们居然没看到你们哦。你也真是不够意思都不打声招呼,改天罚你请吃饭。”
“听说你们是大学校友,留学也一起,这样的缘分攒了很多年才修成正果吧。”他又刻意地将论题拐到他想问焦点的上面去。
“其实说起来都惭愧,我和他以前不认识。”写意说。
又说了几句,杨望杰挂掉电话,更加觉得蹊跷。听写意的口气,如果她不认识厉择良,是因为失忆引起的话,那么厉择良也不认识她?
不过,也许写意姓沈真的只是巧合。否则,厉择良为什么要白白留个仇人家的女儿在身边,像个地雷。
一天之内吸收的信息太多,杨望杰一时间觉得脑子有些乱。
翌日,杨望杰在公司做完工程报表,正好闲下来想起昨天的事情。要满足他日渐膨胀的好奇心,没有私家侦探却有互联网。
他在网站搜索了下“沈写意”三个字,相关的网页倒不是很多,估计这名字还是不太常见,细细地看了下。有个消息倒是让他想起朱安槐这个人。“辉沪银行的少东因骚扰下属未果恼羞成怒买凶……”很长的一段新闻,里面有句话:“原告律师沈写意。”
杨望杰喝了杯水,又继续找下去,却没得到什么惊世骇俗的关于写意的新闻。没有车祸,没有失忆,没有海德堡,甚至没有海润。
沈写意三个字,在这个互联网上几乎就是一张白纸。
就在他要放弃的时候,却在搜索的最后一页看到一句话。
“演员名单:沈蕙……苏写意(法律系)。”
这新闻和他搜索的名字没有直接关系,但是却因为搜索引擎功能强大地将沈蕙的“沈”和苏写意的“写意”凑到一块儿。
本来不会让杨望杰的注意,但是网页上的“校庆中学校话剧团《萨勒姆女巫》获得成功……M大校园新闻”的字样却吸引他的目光。
这明明是尹笑眉口中说的那个话剧团和那幕话剧。
他仔细看了下新闻时间,比尹笑眉进校早半年。除了这一点误差以外,一切都能和写意对上号。  
可是为什么是“苏写意”?
他再也忍不住拨电话问了尹笑眉。
“是啊,她改过姓之前姓苏嘛。就是去德国留学之前半年改的。不过刚开始大家都还挺奇怪的。”听杨望杰开门见山地问了后,尹笑眉回答说。
“的确奇怪。”
“恩。都成年了还改姓,难道不奇怪。可是呢……现在这种事情不是很常见么,也许是母亲改嫁吧,据说以前是跟着母亲姓的。这种事情大家怎么好追着问。”
杨望杰独自坐在椅子上。
苏写意,沈写意。这两个名字在脑子里不停地转来转去。正好尹宵到办公室来找他开会。
“怎么了,老兄,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尹宵,你能不能帮我查下沈家的事情?”他知道尹宵在这方面有些门道。
“什么事?”
“家事。”
“家事?”
“我想知道沈写意和沈志宏有什么关系。”
“沈写意……是谁?”他不太记得住在哪里出现过这个人。
“帮个忙。”

过了几天,尹宵果然将结论告之杨望杰。
“海润的老板沈志宏有两个女儿。大女儿沈写晴,小女儿沈写意。”尹宵说,“沈写意是私生女,迫于外界和家庭压力,成年了许久才准进沈家的门。”
“沈写意是沈志宏的私生女?”
“不错。”
杨望杰心情有些异样的情绪,他不知道原来写意居然有这样的身世。难怪听说她总是无偿在社区为那些在社会底层挣扎的女性提供法律援助。

晚上七点半,写意吃过厉择良做的晚饭正在刷碗。这是他俩多日以来明确了的分工。她以前以为像他这种职业,应该有很多应酬,没想到许多时候却是她在加班,他准时回家做饭。  
她洗到一半电话响了。
“电话。”他说。
写意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就去拿手机,是好友周平馨找她。一番哭哭啼啼却是和老公吵了架向写意诉苦来了。
写意哄着她,“别哭了平馨,我就来。在家等我。”
“我想去喝酒。”
“好,我们就去喝酒。”
“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周平馨饮泣怨恨地说。
“恩,男人的确不是……”她看了厉择良一眼,后面三个字弱下去,没有附和出来。  
写意接过电话,去解围裙换衣服。
“我要出去,平馨哭得厉害。”
“这么晚了。”他坐在沙发上有些不乐意。
“阿衍,”写意从后面圈住他的脖子,“我一会儿就回来了。”
“我陪你。”
“不要吧。我就是陪她谈谈心,你在家里等我。”
她拿起手袋准备换鞋,却被厉择良叫住,“写意。”
“怎么?”她回身。
他走过去伸手将她头发上的线头拿下来,“出门都不照照镜子,还是老样子。”
“有时候你挺婆妈的。”写意说,“阿衍,你说奇怪不奇怪,我总觉得你很了解我一样。我们上辈子是不是就勾搭上了?”
“什么勾搭不勾搭的。”
“我也想学宝玉说,这个妹妹我好像见过。”
他眼波微露,“一个学校的大概遇到过吧。”
“我当时眼瞎了么,居然会放你走过去。”写意和他嬉皮。
厉择良勾起唇角微微笑。
“你去不去了?”他提醒她。
“恩。”写意穿好鞋,突然想起什么,又回过身来,“等我回来哦。”随即将嘴巴凑过去像蜻蜓点水一样亲了下他的唇,偷他一个Goodbye kiss。
她原本个子已经不低,但是为了凑准位置还是垫起了脚尖。哪知他却反应极快,顺势将她拉住,锁在怀中,低头深吻下来。
写意被他吻得心慌意乱,红着脸趴在他胸前。
“写意,”他说。
“恩?”她的耳朵贴在他的胸口,他一说话就能听见闷闷地震动声。
“我们永远都这样,可以么?”
他垂头盯住她,那双眸子原本色浅,如今在灯光下好像深了几分隐约含着波澜,却是种让人读不懂的繁复眼神。
写意眨了眨眼睛,“厉先生您老人家在对我告白?”
原本严肃的话题被她这么一逗趣就给黄了。
“你总爱和我对着干。”他揉了揉额角。
“哪儿有,”她申辩,“你叫我吃番茄我就不敢夹土豆,你让我加班我就不敢走人。这么听话的女人上哪儿找去,居然还要说我处处和你对着干。”
他很无奈摆了摆手,让她快走,临时强调说:“不准陪人家喝酒。回来的时候打电话给我,去接你。”
却不想,她赶到周平馨家门外,敲了半天没人应门,她翻遍了手袋却不想忘记带手机了。又走到街上打公话。一打电话她却在迪吧里喝酒,音乐震耳欲聋。她知道她是借酒消愁,风风火火地又赶去。
周平馨倒还好,没有喝得烂醉如泥,只是望着舞池发呆。她在A市只得周平馨这么一个朋友。或者说她好像自从那次事故以后一直都有些自闭除了工作从不与人交好。但是在唐乔遇见的周平馨让她有种撑起翅膀来保护的欲望。
“写意,我要离婚。”隔刺耳的电子音乐,周平馨大喊。
“你俩不是挺好的吗?”
“他钱包里居然有买女装的收据,却不是买给我的。我问他,他却不解释说我不信任他,然后开车就走了。”周平馨在噪音中大声嚷嚷,写意听了个七八分。
她捏了捏周平馨的脸蛋,“男人不都这样,宁肯自己呕血也不朝别人解释。这才是魅力啊,平馨。好好问问他吧,别自己跟自己怄气。”
“要是他真在外面有女人怎么办?”
那就把他下面咔嚓掉,写意本是想这么说,可是劝人不带这样的,只好道:“不会啦,你老公心比金坚。”
“你少在那儿说风凉话。”周平馨说。她知道写意现在和厉择良住一起。“你现在是蜜月期,不知道婚姻的苦。”
……
就这么一句一句地,劝来劝去。因为在这种地方说话是要用吼的,于是一会儿下来,俩人的嗓子都哑了些。
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写意才记起来要给厉择良说一声,不然厉总很生气,后果很严重。噪音打得可以谋杀人的听力,她知道他最怕吵,于是借了周平馨的手机挪到外面打。
这出来是地下室,上十多阶楼梯才到街面上。
她一边爬楼梯一边拨号码,没注意前面却撞到一个人身上,手机失手掉到地上。
‘沈律师--’那人流里流气地叫她。
写意抬头一看,瘟神上门—是朱安槐。
“朱先生”写意一脸倒霉地朝他笑笑。
“又是缘分呐”朱安槐说。旁边还跟了两个小弟,一看就是半夜无事出来瞎混。
上次才应付他一个人,写意都是闯了男厕所才逃走的,而且他没有守着等她估计也是碍于历择良在里面。如今她一个人单枪匹马,朱安槐身边还多了两个帮手,恐怕更难了。
他们站在楼梯的暗处,虽然身边有人出入但是碍于这种地方,又是三个男人站在一起。倒有路过的望过来,却没人立足。
写意权衡了一下形势,幸好周平馨没出来,不然她拿个性还不知道会乱成什么样。一般情况下就像遇见流氓,大不了劫财劫色。
劫财就不用了,她就是一小开。
劫色的话,摸几下也死不了人。如今虽然说没个路过的男人见苗头不对出来为她说句话,但是这朱安槐还不至于真要怎么着。
想到这里,她自己也定下心来,不住地给自己打劲儿。
若是她越慌,越让他觉得像怎么着就怎么着了。
“今天怕是身边没了护花使者了吧,其实沈律师啊,你不知道我平时最仰慕你这样的知性女性。长得漂亮,身段好,还是律师。特别是你在法庭上义正言辞替那女人告我的时候,简直就像我是想强奸的那个人就是你一样,你说我冤不冤呐。当时我要是把你给吃了去,判个十年八年的我还算值得,可惜……”他说话语气变得极为轻佻,还伸手撩起写意搭在肩上的发丝拿起来在鼻子前嗅了嗅。
“朱少爷,你老毛病又犯了”写意说
“别在我面前装清高,姓历的不就比我怀里多点银子。你以为他真有什么好。那么一个残废,做起正事来肯定比不上我让你那么享受。”说完朱安槐还朝旁边俩人不怀好意地笑了笑。“况且,说不定他根本就不行”
写意皱了皱眉头,原本就是想好了不和他计较,打打马虎眼就过去了。可惜她高估了自己除了历择良以外对异性的承受力。她平时最讨厌和人有肢体接触,而且还是朱安槐这样的人。
何况,说她也罢,若是连带历择良也一并被他侮辱了去,她是真正有些动怒了。她非常嫌恶地拍开他的手,嘴上却忽然笑道:“可是啊,你要是真有本事到历择良跟前说去,在背后嚼人家舌根,有什么能耐,你这样的人,也只得在女人面前逞逞能,最后还不是得让朱家人出来给你擦屁股。现在这么多人看见,朱少爷,你要是敢再动我一根毫毛,我保证让你上明天头条。”
写意连讥带讽地说完,冷冷地瞥了他一眼,挥了挥手。“劳烦你让一下”随即弯腰去拾周平馨的手机,却一下子被朱安槐拉一个反转。
“放手!”写意瞪住他
“想这么唬住我?”朱安槐咬牙切齿地说:“你以为我真拿你没办法?要不要我们几个带你去别的地方乐一乐?”
话音一落,写意再也忍不住,扬起巴掌朝朱安槐掴去,那一掌落在他脸上一声脆响。他怒着双手一拂,写意下意识地退后半步,没想到踩空了楼梯,跌下去。

在医院,周平馨忍住眼泪拨了个电话通知历择良。
历择良几乎是颤抖着声音才将医院和地址问清楚。反复叮嘱叫她照顾好写意。几乎才过了十几分钟,那个英俊的男人就像疾风一般出现在医院里。
周平馨以前只在远处看见过他几回,也知道平时他是出了名的整洁,可是他现在一件简单的短袖衬衣扣子也没有扣全。
他在护士站焦急地问过之后,直直地朝她这边奔来。
“你是周平馨?”他一把拉过她问道。
周平馨咬住唇点头。她明显感觉到历择良的手抖得厉害,手心冰凉,神色不定。大概还从没人见过他如此失态。
“写意在里面?”
还没等周平馨回答他就推门进了去。他一眼就看到写意躺在病床上,眉毛拧在一起,额头上缠着纱布,露在外面的胳膊也是因为擦伤上了药。
他走去,拨开夹在她嘴角的发丝。
“医生说只要她没吐,就没跌出大问题。她刚才醒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地要我给历先生你打电话。”周平馨小声地说。当然写意没说那么清楚,只是喃喃地叫着阿衍。
幸亏,周平馨还晓得阿衍是谁,这才发觉自己最应该通知历择良。
可是也不知历择良听没听她说,微微地蹙着眉眸子里透出来的那种眼神,旁人瞧着都揪心。他站在床前轻轻用手指摩挲她的脸,也不避讳她和旁边给写意打针的护士。可见他平时就没把什么人放在眼中。
没想到他那么失神数秒,转身刹那已经敛尽方才的神色,对着周平馨的时候,此人又恢复成历氏那个不可一世的历择良。
他双眸骤然沉下去,语气却很平淡地问道:“怎么回事?”那种目光让周平馨忍不住一胆颤。
“写意陪我去喝酒,中途她说给你打电话就一个人出来了,结果没想到从楼梯上跌下来”周平馨说。
“她自己跌的?”
“据说当时旁边还有几个人。”
“人呢?”
“见苗头不对就跑了,我也没看见。”
历择良眼睛微微一眯,五指一张一合忍住了怒意,嘴里仍然淡淡说:“很晚了,你回去吧。”
这听起来就向客套话,而散发着的那种凛然的气势确实很异常不容人抗拒的严肃命令。周平馨还真害怕他在心里连她一起责怪,不敢多呆瞧了写意一眼,立刻从命。
周平馨走了以后,他去值班室问了问医生写意的情况。确定除了皮外伤之外没有特别严重的地方,“只是……”值班医生说。“怕是状到脑子,但是现在还没办法确定,只能注意下她吐不吐。最好明天一早做个全面检查以防万一。”
历择良点点头,回到病房拨了个电话给季英松和薛其归。
他推门进去,又盯住写意看了很久。写意手上挂着点滴,睡得有些不安稳。她打针吃药从小就不怕。似乎比他还勇敢一些。
这时季英松赶了过来。历择良轻轻地退到走廊上,正好薛其归回了个电话过来,俩人简单地来回说了几句就挂掉。
“是朱安槐?”季英松问。
“恩”历择良颜色一凛,“是我疏忽了,”她原本是留了一手的,这种小少爷打算教训他下就行,但是没想到他居然真的对写意下手
“你准备怎么办”
“叫他把手剁了,滚到这里来谢罪。”
“朱家怎么会肯,”这朱安槐是没什么本事,可惜他就是辉沪三代的心头肉,朱家怎么能让他受半点委屈。
“否则代价很惨”
“你……”他知道他不是那种人但是也真的很怕他为了写意一时冲动。因为保不准里面躺的那个人有什么闪失,他做出些偏激的事情出来,上次人家黄家那位小姐不过就是失手掴了写意一掌,历择良就派人去教训了下人家,可见护犊之情不是一般的深。
历择良冷笑,“英松,这世界上杀人的办法多的事,拿钱去情人索命放血这类是最蠢的,我还不想做。”
季英松听了不再多说,他知道历择良已经成竹在胸,是铁定要拿朱安槐泄愤了。
那么冷酷的一人,回到病房的时候凌厉的气魄全然不见,他将刚才英松带来的日用品放在床头,又看着写意。
她的唇抿的紧紧,可见做着梦,睡得极不安生。
他替她掖了掖被子,却不想她却喃喃地冒出一句呓语,“阿衍……”
这两个字像个烙印,渐渐沁透心肺。他胸口顿时觉得微微一暖,惹得嘴角泛起淡笑
“写意,疼不疼?”即使他知道她肯定听不到,还是忍不住这样问了一句
输液管里的药水似乎滴得有些快,他伸手一摸,她那永远热乎乎的手却有些凉人。他拉了跟凳子,坐下来将那只手轻轻捂在掌中。
就这样,守了一夜。

一大早,已经陆陆续续有护士医生来交接班。厉择良去了趟洗手间回来,一进门就发现写意已经醒了。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盯着窗外的树叶出神。
很多年前也是这个情景,他们说她很多人和事情都不记得了,他却不信。他挣扎着去那家医院去看她。她也是那么静静地坐在医院花园的一角,发呆似的看着树上的叶子。
她大概仰久了脖子酸,垂下头来,目光流过他的脸庞,不见丝毫停顿。稍事之后她又调头去看轮椅上的他,偷偷地对旁边的护士说:“那位先生的腿没有了吗?”
“大概是吧。”护士说。
“好可惜,难得见到那么英俊的东方人。”她默默地点点头,出于礼貌不再盯着他看。
那个时候,她病得很严重,时常神情恍惚前一秒钟做过什么事情都会不记得。所以她又忘记了,其实车祸后他们也见过的。
厉择良的关门声惊动了靠在床上发呆的写意,她闻声看过来,瞧见厉择良后,眯眼一笑;“阿衍。”
“恩?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就怕她摔出什么毛病出来。
“有啊。”她说。
“哪儿?”他警觉地问。
“我肚子饿。”她笑。
“季英松一会儿就带早点来了。”
“我想喝你做的粥。”她撒娇,“香香甜甜的荷叶粥啊,上周我肚子痛你熬给我吃那种,你说下一次吃可以放薄荷叶来试试。”
听得旁边替她换药的护士都忍不住微微笑。
写意当着陌生人的面这么说他,使他反倒有些窘迫。于是,他有些尴尬地咳了一下。  

做完CT出来,路过其他病房,她在走廊上都听见有人冲着电话大声:“抛,抛,今天一开市就一定要替我出货。”声音一点也不冷静。
“大家都被股票整疯了?”她狐疑地说。
“你应该庆幸你没买,不然我就到公寓楼下收尸了。”他说。
“估计你也赔了不少。厉兄,看来你这人看得开,心脏也蛮强劲的嘛。”她哈哈笑。
“我不只心脏,还有个地方也很强。”他淡淡说。
“&%¥#@!”
写意默了下,张望四周有没有人偷听。真不知道这男人怎么一肚子坏水呢。
果真,三句话不离本行。
“你好坏。”她说。
“我说错什么了?”
“坏人,就知道想那种事情。”
“我说写意,”他看着她,很义正言辞地教导道,“你这脑子一天到晚都想些什么,随便一句话都要往那方面想。”
“……”写意再次被击败。

写意回到病房开始一边吃着早餐,一边复述了下自己从楼梯上跌下去的过程。
呃……当然她将朱安槐侮辱厉择良不能人道那几句自动过滤了。不然她无法保证这男人不会立即提刀去砍人。
“这种人,我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居然世界上有这种人渣。一定要叫他付我医药费,还有误工费。”说完,写意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苹果。
厉择良坐在旁边听着,也没怎么接话。
写意皱起眉,“你好歹附和我一下嘛。不然我这样骂起来很没有成就感。”
“怎么附和?”他居然问。
“你可以说,没错,就是人渣,一定要他给医药费。”写意恶作剧地教完后,他居然真就学着她那么说了一遍。
搞得写意很受宠若惊地伸手摸他的额头,“阿衍,你不会见我摔着了就伤心傻了吧。”
厉择良笑笑没恼,却让写意明显感觉他心不在焉。
果真,变性了。

那几天来看望她的人很多,唐乔也好厉氏也好,她突然觉得自己也蛮有人缘的。一般情况下厉择良是夜里出现,白天有人时消失。写意心中琢磨了下,不知道是因为他俩在搞办公室地下恋还是因为他有别的事情忙。但是,他在病房的出现还是让大部分熟人知晓了写意与他的关系。  
出院后,厉择良将老宅的厨子叫来每日给写意做午饭。她在家吃吃喝喝生养了好几天。
一日,突然接到吴委明的电话。
“写意,辉沪出事了。”
“啊。”
“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
“怎么了?”
“一早朱安槐和他老爹都被警察带到经侦科了,估计不到明天就会看到新闻。”
“怎么回事?难道……”难道是厉择良干的?写意紧张地问。
吴委明拿起电话向写意复述了自己得到的内幕。
原来,那朱安槐虽然在辉沪挂了个总经理的名字没有实权,但是却因为父亲的关系可以在账目上做些手脚。
他挪用辉沪的公款去炒股买期货。上半年赚了以后,却更贪,没有取出来将公款补回去。从五月开始股指下滑以后,这三个月已经两股指数下跌到最高点的百分之三十不到。
这是什么概念,平均一万跌成三千。
“如果你是朱安槐你怎么去还这些公款?”吴委明问。
“那种人渣我做不来。而且这种偷鸡摸狗的事情我更不会做。”
“如果,我说如果,考下你智商看脑子摔坏了没有。”
“我要是他,”写意想了想,“往坏处做的话,干脆弄一批大项目的无抵押贷款出来,做假账。公司人一查到就说是内部关系,再搬出董事长的名义做担保。”可是这样会成恶性循环。  
简言之就是,拿银行的钱去做股票,赔了以后急需还回去的公款漏洞填不了,就再造一些假的贷款去还前面的漏洞。而那些贷款根本就是空户口,如果借钱的是张三企业,可这世界上哪儿找这个企业去,一查就穿帮。
于是,他家虽然是开银行,却不过只是帮人家保管一下,钱终究还是别人的。 
“你要是做起坏事来,肯定要比那朱安槐聪明的多。他一遇大事就腿软,这法子不是他想的,是他老爹为他擦屁股做的。所以银监会一来查账,就把父子两个一起兜了进去。”
可是无抵押贷款的事情,估计很多银行都有,这是行规了。她知道确实某些银行在做这种无抵押的贷款,虽然风险大但是收益也是最大,默契下的黑市交易不用执行央行贷款利率的标准,可以自己上浮很多个百分点。但是资金不能太大,否则万一有个闪失怎么赔得起。
既然是行规,为什么偏偏查到辉沪身上,而且还一查就准。这个写意和吴委明俩人都没有相互点明。
这个——写意明白。
她说让朱安槐付医药费,只是因为当时心里很不服气随口说说而已。但是从这个事情上看,不是厉择良在一天两天内可以做成的。
估计在辉沪有内线做他的心腹。一个心腹培养成型要多少时日和精力?所以他必定将这个事情筹划了许久,然后在朝夕之间将辉沪化为乌有。
他不是一个简单的商人。
想到这里,写意将环住抱枕的一点点收紧。

“其实,你不该这样动用那个内线。”薛其归说。
他们培养内线将辉沪那些见不得人的把柄捏在手里,其本意并不是要搞垮辉沪,而是在万不得已的时候为厉氏准备的一个可以反弹的筹码。
而厉择良居然为了泄一时之愤,提前动用了它。
厉择良看着窗外没有答话,薛其归识趣地不再提什么,退出办公室去。他侧了侧头,不知道怎么的,最近厉择良在公司的话越来越少,个性愈发阴沉地厉害。
回到家中发现写意有些异样,他问:“你看新闻了?”
“恩。这医药费是不是太多了点儿?”她说。
“写意,”他原本在拿碗筷,却停下手中的动作,“你现在和我一起,倘若有人要动你半根头发那都是和我过不去。”
他似乎有些不悦。
确实——他为她出气,她却在怜悯对方。
写意察觉到他的异常,从后面环住他的腰,说:“阿衍,你生气了?”
“没有。”他倒否认地直接。
“没生气的话难道是在吃醋?”她故意说,“我同情那个朱安槐你吃醋?”
“不可能。”他又说。
他明明气得要死还要嘴硬。
“是啊,你怎么会吃他的醋。那个姓朱的不可能比得上我的阿衍。再说这种人本来就是做尽坏事,我们这样做是为民除害,替天行道,除暴安良,除强扶弱,劫富……”写意说了一半发现最后这个成语不对,劫富济贫的话用在厉择良身上恰当些,于是换口说:“完全是为民出力,精忠报国。”
他最爱写意拍马屁,听了一席狗屁不通的废话脸色居然缓过来。
自恋、自恋、自恋、真自恋,写意皱起五官,朝他的背做鬼脸,并且在心里腹诽。  
“你说什么?”厉择良鬼使神差地转过头来。
写意迅速地换脸,憨厚笑道,“我是说侠之大者,厉总也。”
她一个人闷在家闲来无事,便让周平馨租了很多电影碟在家看。
“不看新闻,我们看DVD好不好?”
吃过饭后,她就腆着吃撑的肚子赖在沙发上,最近生病有福享,连碗都不用刷了。难怪古代女人都爱做病美人。
所以果真是,病弱有特权。
“我要看财经新闻。”
可是——这个男人却一点也不怜香惜玉,解下围裙就去换频道。
“可是……”她瞅了瞅厉择良,“可是我头晕,一看新闻那些主播面无表情地机嘎机嘎说国际时事就更头晕,连那天擦伤的胳膊也开始疼了。”她本来是瞎掰,但是却做得煞有其事,一半央求一半撒娇着说。
他看了看她,不知道想些什么,一会儿居然破天荒地说:“那我们去电影院看电影。”
啊?
写意张大了嘴。
这只宅男居然要出洞了。
“不乐意?”厉择良斜着眼问她。
“乐意!“她立即点头如捣蒜。

A城的九月,白天还是骄阳,可惜只要一入夜就会有些泛凉。
拿到票以后,写意便买了爆米花和可乐,拉着厉择良在影院大厅里等待入场。  
“吃不吃?”她将爆米花递过问厉择良。不过,答案猜都猜得到,多半是那两个字。
“不吃。”果然。
写意挑眉,他就不能换一些口头禅?
“我会高难度吃法。”写意眨了眨眼睛,“表演给你看。”
说着,她就捡起盒子里一颗爆米花朝半空中一投,抛了老高。她仰着头,张开嘴,判断无误地将回落的小东西收入口中。
她得意洋洋地一边笑眯起眼睛笑,嘴里一边嚼着说:“厉不厉害?”
“幼稚。”
他云淡风轻地,只用两个字就将她的举动下了个定义。
写意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我还会更高难度的。”随即同时扔了两颗,又仰头移着脚步去接。这时,旁边走来一对男女,双方都没有注意眼看就要碰上了。
他一时手快,一下子将她拉过来。
她重重地撞到他的怀里,手上的爆米花散了一地,可乐正好倒在厉择良裤子上。很多人探头张望。
他有些无奈地低头看了看那些可乐。
写意躲在他胸前,窘迫地要命。
“我又出丑了。”
“我见惯不惊了。”他拍拍她,“所以幼稚的事情最好少做,特别是人多的时候。”语气第一次这么苦口婆心。
“怎么办?丢脸死了。”
“你要是再不从我身上离开,估计看到你丢脸的人会更多。”他说。
呀——
写意这才想起来,迅速地和他分开。刚才她的姿势活像含情脉脉地在公众场合对一位帅哥投怀送抱。
她的脸红一直保持到入场以后,电影开幕,影厅熄灯。
电影是老早以前《City of Angels》,正好遇上该影院的爱情电影大展播。但是这个电影是写意第一次看。
看到女主角Maggie在森林里,放开掌住自行车把手的双臂,迎风飞扬,脸上绽开着璀璨的笑容的时候,写意却突然在黑暗中寻觅到厉择良的手,紧紧地握住。
他回头去看她。借着屏幕的灯光,他看到她的脸上挂着泪痕。
那样极致的幸福下,全场的人都在为着两位主人公的爱情而会心地微笑的时刻,只有她一个人却在默默地流泪。
他反握住她的手,低声问:“写意?你怎么了?”
“不知道,总觉得他们这样太甜蜜了反而让我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厉择良闻言起身拉起她。
“那我们走。”
写意纳闷,“为什么?”难道她又惹他生气了?
“走吧。”
她就这样被他莫名其妙地在电影中途被拉出影院,走到街上。刚到街面,遇见黄家的孀妻孟梨丽从百货商场里面出来。她将手上的口袋交给司机,摇身走了来。
“厉总,沈律师。”
厉择良点头也与她打招呼。
孟梨丽的目光挪到他俩牵着的手上,写意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
“没想到沈律师找到这么好的良缘,恭喜啊。”她笑着,真心感叹。
几句寒暄之后,双方分道扬镳。
“你和孟梨丽也很熟啊。”写意问。
“商界的朋友,说不上熟与不熟。你们认识?”
写意说:“以前黄先生过世,黄家的少爷和小姐和她争遗产,正好我在负责。”
厉择良点头,“她将黄家的银行打理得不错。”
过了会儿,她又追着问他,“为什么不看完?”
他虽然一直不说话,却又丝毫根本看不出他在生气,那又是为什么?
“阿衍,你怎么了?”她继续又问。
许久他才淡淡说:“如果我们不看后面,那么他们不就一直停留在那个地方了。”  
听过之后,写意不禁笑了。
稍许,她连本带利回敬了他四个字:“你才幼稚。”


10

休整了一个星期的写意准备第二天回到公司上班。早上起来迟了,她急急忙忙收拾东西、吃饭。刚出门、出电梯,要上车时写意发现没带手机,于是耽误了许久。
“CO78的政府拍卖会定在下周二。”季英松说。
“保证金交过去了么?”
“交了。薛总说,业兴那边做了万全准备。”
“无论怎么完全,还不是靠钱说话。”历择良冷笑。
“可是,如果竞标成功我们需要当场交诚意经。”
“不是如果,是一定成功。”历择良打断他。“钱方面也不用担心,这阵子紧一紧就好。”
“蓝天湾的事情......”季英松说。
“这个你不用过问。”
说到这里,已经看到写意的身影。他俩的谈话在写意归来的时候默契地戛然而止。车开了,季英松又恢复成了一块只会开车而不多说一句话的季木头。
“怎么了?”写意一上车便觉得气氛有些凝重,“背后说我坏话了?”
“我们在讨论,会不会你回去翻了半天以后才发现手机就在自己包里。”他眯着眼睛笑。
“你怎么知道?”写意瞪起眼睛。

久了没去公司,有些人看她的眼神都有些奇怪,她一转身就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
在员工餐厅里,小黄远远看见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坐过来说:“写意,真对不起。不知道你和历先生......”
原来——他们已经知道了她和历择良的关系。也难怪,医院里人来人往地,哪能没有一点儿风声。
“以前买吻的事情,是跟你开玩笑的,希望你不要放在心上。”小黄红着脸说。“也一定不要在历先生面前提。”
“呀——”写意惊讶地说。“我还收集了很多他用过的一次性杯子,那不是没有销路了。”
其实,她只是说来宽她们的心。
小黄两个怔了怔,然后会心一笑。她们知道她在说笑,但是从中看出写意还是那个写意,并没有因为飞上枝头变成凤凰而趾高气扬地看不起她们。

旁人都以为,沈写意和历择良是灰姑娘和白马王子的故事,普通的公司小职员机缘巧合地吊到了厉氏的白马。
灰姑娘小小地病一场,于是白马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样的故事,简直就是厉氏大楼八卦宴里的饕餮盛宴。
不到两天,写意被唐乔调回律师楼,这个原由乔涵敏没说,历择良没说,她也明白。和客户搞成这样,影响终归不佳。
他说,“这样也好。”
写意也点头。
回到唐乔,看见熟人的面孔,写意觉得异常轻松。没有专门的办公室,和大伙儿坐在一起,桌子都还留在那里。
来了写新同事,亲切地叫她:“写意姐。”
年纪大的前辈称呼她,“小沈。”
周平馨唤她,“写意。”
这里和厉氏统统不一样。那里什么制度都很严厉,着装不能有半分逾越,连女同事之间聊天都只能是偷偷摸摸状。
写意惬意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开始工作。
下午,吴委明从外头办差回来,看见写意就打趣说:“呦——地王夫人也要上班啊。”
“什么帝王夫人。”写意纳闷。
“你不知道啊,翡翠区那块CO78开出了本市第一高价,你们那位历先生荣升本市地王之主。”
她除了对这个地略有耳闻以外,公事上因为住院已经没有插手厉氏的事情。
“啊,价格很高?”
吴委明报了个价格,随即摇头感慨道:“这么贵简直是让人咋舌,主要是和业兴抢的太凶了。”
哦,以前和厉氏有过节的业兴地产。写意没说话。
车上他和季英松谈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说没有问题。没有问题——他长久以来都是给人这种感觉。那样的语气就好像天塌下来也是一句话就能解决的事。
“半路杀出程咬金,在拍卖价格上抬高不少才吃下来。前段时间才投了巨款给蓝天湾,现在又拍成地王,厉氏果真是财大气粗。”吴委明感叹,不过,写意啊,难道你们从来不谈这些。”这个你们理所当然指的是她和历择良。
“我们不说公事。”写意说。
“难道只谈情?天呐,写意。教我两手吧,我就找不到那么多情来跟你嫂子谈”
“去你的。”写意笑。

写意下班时,天上在落蒙蒙细雨。她撑起伞,走过去做地铁。路过花店,看到摆在篮子里的金盏菊,她不禁蹲下来,摸了摸它们。
她一直喜欢这种植物,盛开在金灿灿的春秋二季,花瓣盛开的时候就像一个一个太阳的笑脸,所以她一直胡乱地叫它们“太阳花”。
花店的小妹问:“姐姐要买花么?”
“要。”写意说
她抱着所有的金盏菊回到家,空不出手来开门,于是历择良来应门,看着拥着那么多花的写意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
她笑着说:“我给地王送花来了。”
他怔忪须臾。
她刚进门换下鞋,他就拿起上衣说:“饭菜都搁桌上了,趁热吃。”
“你要出去?”
“嗯。”历择良答。
紧接着,一连许多天,他都很忙,每次回家她都已经熟睡,她知道,拍卖以后交了保证金还不行,必须在规定日期内到账一定比例的款项,否则一旦违约,不仅那八位数的保证金化为虚无,还要吃政府的官司。
所以,他肯定在筹钱,或者四处走动。
虽然他掩饰得很好,写意毕竟不是三岁小孩儿,哄一哄就真不知道东南西北了。他脸上的那层阴霾越来越深沉,只是回到家里就装着兴高采烈的样子。
最近烟也抽得很凶,但是他不在房间里抽,知道写意不喜欢烟味索性躲到阳台去,抽完回来洗过手才和她讲话。
今天,好几次写意听见他一个人在阳台上咳嗽。
“感冒了?”
“没事。”
刚说完没事,却依旧咳了两声。
写意瞅了他一眼,去药箱里替他找感冒药。

“筹钱的事情恐怕难办。”私底下吴委明说。
太急了,数目那么大。
“确实。”写意答。
没有哪家企业是提着钱去做生意,钱都是银行的。以前,厉氏长期是和辉沪搭线的,如今为了她,两家已经翻了脸。
她果然是尽添麻烦的。
写意悠悠地兴叹一声,却突然想起个人来。
那人当时就应允说:“沈律师要是日后有什么要我帮忙的,我一定尽力。”
写意听着没放在心上,如今想起来,不知道这个人情还值不值钱。
她问吴委明,“你那里有孟莉丽电话没?”
“有。你没有?”
“我删了。”

如今孟莉丽不就是正源银行的当家老板娘,或者说是老板也不为过。写意拨了孟莉丽电话,约个时间拜访她。
如今孟莉丽已不能和半年前那个等待分割遗产的遗孀同日而语了,可是对写意还是那么客气。孟莉丽没有将约会定在办公室,已算是平易近人了。
下午四点,写意向乔涵敏告了假,就拿起手袋出门。吴委明说,“正好我也无聊,不如替你壮胆?”
写意感激地看了他一看。
于是俩人齐步朝目的地出发。
写意一路上已经想好,态度要如何地谦卑虔诚,才好博得今日孟莉丽的一枝橄榄枝。就像写意以前刚刚开始出庭一样,俩人在车子里你一句我一句地演练模拟台词。  
写意早到了十分钟,没想到孟莉丽到得更早。
“不好意思,我们迟到了。”写意只好这样说。
“是我来早了。”孟莉丽笑。“难得沈律师约我。”
“其实……”写意,“无事不登三宝殿,其实是有事想要孟女士帮忙。”  
“什么女士不女士的,我比你大好几岁,叫我孟姐就行。就是不知道沈律师赏不赏脸唤我一声姐姐。”她盈盈一笑,眼波流转,煞是迷人。
“孟姐。”写意和善地点头,“那也叫我写意吧。”
“写意,也是好名字。若是我们家卉有你一半善解人意也好。”孟莉丽说。  
眼看话题越扯越远,写意略微觉得不妙,是不是对方不想插这个手。
没想到,孟莉丽扯了些家常后,开门见山地问:“你说叫我帮忙,是为厉氏筹钱的事情?”  
她一猜就中,果然是有些准备的。
“是,还请孟姐帮忙。”
“朱家老太太给我们这一行都留了话,谁贷给厉氏就是跟她老人家过不去。如今朱家虽然失了势,但是老太太的话还是有些分量的。所以厉总那样做,总归太冲动了些。年轻人嘛,哪儿不能有些磕磕碰碰的,他将事情做的太绝了。”
听到这里写意的心已经凉了一半。
“要是孟姐可以引见,我愿意去朱家请罪。”虽说她骨子里倔强地要死,但是只要如今能帮他,自己如何伏低做小都情愿。
“这个怕是不妥当吧。虽然我和厉总不熟,但是他的脾气我也听说过一点儿,估计就连你来见我,他也是不知道的。”孟莉丽摇头说。
“他个性执拗些。”写意不好意思地说。
“殊不知,这种个性却是很受女性喜爱。”孟莉丽道。
“写意,”孟莉丽顿了顿,又说,“这个忙我愿意帮。”
写意有些惊讶地看着她,停顿了一秒钟以后,绽放出笑颜,然后和旁边一直一言不发的吴委明相视一笑。
“谢谢。”她真心真意地答谢。
“我帮忙的原因只有一个。不是因为我对厉氏有信心或者我对厉总有兴趣,想取得什么回报,而是为了你,写意。”孟莉丽伸手握住桌子上写意的手,说,“我在一生中最无助的时候,是你在帮助我。家卉和我不和,在众人面前侮辱我的时候,连身边的男伴都逃之夭夭,却是你替我挡在前面。”  
“那是……我的工作。”她笑。
孟莉丽说:“我能答应你,确实也是厉总有能力,值得一试。不过这只代表我的意见,我会向董事会争取。昨天厉氏正好在和我们正源联络,要是行得通就做个顺水人情吧。”  
“谢谢。”写意又说。
孟莉丽笑,“那天在街上遇见你们俩,我这个旁人看着都觉得幸福。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说到这句,她的目光中流露出淡淡的惆怅情愫。
回去的路上,吴委明说:“这个孟莉丽没想到做事挺耿直的。”

晚上,写意像小猫一样黏在他怀里。
她一直在琢磨着怎么对他开口,才能让他接受,才能顾及他那高不可攀的自尊。  
“阿衍,要是我做了件会让你生气的事怎么办?”她问。
“难道你还做过什么让我高兴的事?”他揶揄。
她生气地张嘴咬他的下巴。
他吃痛地笑,笑了两下却岔到气,开始咳嗽。
“你是不是又没有按时吃药?”她问他。
他没说话便是默认。
“这么大个人了,还怕打针吃药。”写意摇头。

一大早,薛其归就风风火火地走到厉择良的办公室里。
“厉先生,正源同意贷款了。”
厉择良原本正在柜子前找资料,听见薛其归的话微微一错愕。
“怎么回事?”
薛其归原原本本地将情况说了一遍。
“昨天,沈小姐见过孟莉丽?”他听了之后忽然问。
薛其归说:“不清楚,我马上去打听下,跟你回话。”
薛其归走了以后,他继续留在书柜前找东西,翻了十多分钟。期间小林进来一次,为他添水。
第二次她进来看见他还在那里。
她狐疑地问:“厉先生,您找什么?”
听见小林的话,他微微失神。原来他是这样烦躁,连薛其归进来之前想找什么,都忘了,只是机械地重复着那个动作。
小林见他神色不佳,不敢多呆,放下杯子就退了出去。
一会儿,薛其归在电话里给了他答复。
“她一个人去的?”历择良问。
“还有那个同事吴委明。”薛其归答。
“嗯。老薛,你安排下,今晚请正源吃顿便饭。”历择良说,“我上次让你开户转钱的事情做好了么?”
“户开好了,但是数目有些大。”
“你办就是了。”

下午写意好不容易提前下班,在超市里面买食材和食谱,准备早早回去复习一下淡忘了的厨艺。
她推着推车,选了很多他爱吃的东西。
她一个人挤出地铁,再嘿咻嘿咻地提回家。可惜,刚进屋就收到历择良的短信。
“我晚上有应酬,不回家吃饭。”
他不冷不热地写了一句。
她看着屏幕上两个字,心头不知道怎么的,隐隐有些难受。平时要不是会她的信息的话,他几乎不会主动用短信联系,有事情都是直接讲电话。
可是,他却破天荒地这样告诉她。
是不想和她说话,还是现在忙得抽不开身?
大概是后者吧,她安慰自己。
八点、九点、十点、十一点......墙上挂钟的时针走了一格又一格,历择良还没回家。写意越来越没耐性,将电视的频道换了几百次,开始抓狂。
她好心准备做饭给他吃,他居然说不回来就不回来,还在外面花天酒地,快到深夜也不归家。
讨厌!
真讨厌!
十分讨厌!
一会儿坚决不理他!绝对不能心软!
写意下定决心就去洗澡,放水的时候似乎听到他进屋关门的声音。她暗暗在心里敲定,一会儿一定要摆一副深闺怨妇的脸色给他瞧瞧,让他知道厉害。
她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直接回了卧室,但是还是忍不住瞅了历择良一眼。他坐在客厅沙发上,后脑勺朝着她,所以看不见他在那儿干嘛。
总之回来了也没有主动和她说话,写意气呼呼地一把关了客厅的灯,扔他一个人在黑暗中,然后爬到床上蒙住头睡觉。
憋了三四分钟,外面的男人还没有动静,既没有起身去开灯也没有走动。
被定身了?写意纳闷。
她狐疑地起床探出头,看到他还是那样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她挪动了下步子,却不小心踢到了旁边椅子腿。因为是光着的脚丫,所以脚趾头被磕痛了。
他忽然说,“磕到哪儿了,过来我瞧瞧。”声音倦倦的,有些慵懒的低沉。
她不理他,假装是自己出来喝水。
“写意。”他唤。
她继续无视,尽自朝厨房走去。
“写意,我头晕。”他说。
此句一出,立刻奏效。
她当即就停下脚步迅速转身问:“怎么了?”
历择良挑起唇角,戏谑着说:“你不是准备不理我了么?”
写意虽然看不见他在暗处的表情,也能想象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神色是如何得趾高气扬。
他居然故意说头晕来使诈。
“呸——”写意恨得牙痒痒。
“过来,我抱下。”他继续厚脸皮地说。
“没门儿!你身上不是烟味就是酒味,臭气熏天的,沾着都恶心。”她站在那里和他对峙。
他一点儿也没生气,反倒沉沉地笑起来。
“哼——”她抗议。
“帮我倒杯水。”他笑后说。
“想得美。”
“写意,”他柔柔地叫她,“我嗓子烧得难受。”
他那样服软的叫她,似乎不是装出来的。她心里倒是真有些担心了。听话地去倒了杯水走到面前给他。
递给他的时候,她碰到他的手滚烫地吓人,心里一惊。
“怎么了?”她急忙蹲下来,摸了摸他的头,似乎正在发高烧。
原来是真头晕。
“喝多了些,有点头晕,睡一觉就好了。”他冲她笑。
看到他那样笑,写意估计他也喝得差不多了,不然平时哪儿有这么傻。
“明明在感冒还去陪人家喝酒,还要不要命了?什么叫喝醉,什么叫发烧,你都分不出来?”
她越说越气,随即又去为他找退烧药、感冒药。
他喝酒时,脸色会越喝越青,平常人看不出来喝醉与否。但是只要过界,全身就会滚烫。可是,绝对不是现在这种烫人法。
喂他吃了药,写意扶他到床上,然后接了热水拿毛巾替他擦身。
他躺在床上。
写意替他一颗一颗地解开衬衣扣子,里面的胸膛犹抱琵琶半遮面地露了出来。他的肤质很奇怪,这样醉酒和发烧,也没有红。倒是热毛巾一碰到,就开始泛出淡淡的粉色。
虽然抱过很多次,也碰过很多次,但是这样一点一点地擦着那副结实的胸膛,写意居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他半眯着眼看她,问:“你脸红什么?”
这男人喝醉了以后似乎智商会变低,说话很直接。
“要是一会儿还不退烧,我们就去挂急诊。”她说。
“不去医院。”
“干嘛不去?”
“我看见医院就烦。”他说。
“那我住院时,你天天朝医院跑什么?”
“那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写意又换了盆水替擦他的手和脸。
“那些针是扎你,有没有扎我。”他懒懒地说。
写意狠狠地剜了他一眼,看来他还没醉糊涂。
然后,她替他冲了蜂蜜水,放在床边,以防他夜里口渴。做妥一切已经凌晨,写意才钻进被窝里休息。
本以为他已经睡着,便轻轻地用手背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看他还在发烧没。却被他捉住手。
“写意。”他闭着眼睛叫了她一声。
“嗯?”
“谢谢。”
“嗯,你以后对我温柔点就行了。”她大度地说。
“我说的是正源的事情。”
写意一怔忪。原来他已经知道了,难怪刚才无论是短信也好,回来默默地坐在那里也好,都是在闹别扭。
可是,不知道怎么的他却想通了。
写意听了微微笑道,“不用谢。”

贷款的事情似乎就真定下来,还挺顺利的。
这一天,写意无意间看到办公室订阅的省报里面有条粗体新闻。
“AB城际新高速于本月确定最终方案。”
周平馨感叹说:“这多好,修好了以后,你们回家不知道省了多少时间。”
写意答:“是啊,以前那条旧高速有些绕道,而且路况也差。”
而A城另一头的厉氏已在昨天的第一时间得到这个消息。
上班头一件事情,历择良就找了薛其归,“那个城际高速的线路规划图拿到没有。”
“可能还要等一两个小时,那边还没开始办公。我们已经联系了东正。”
历择良点点头,“我们一定要在媒体知道之前得到确切消息。”
中午,写意突然接到历择良的电话,说他要去B城出差。
“要不要带什么东西给你?”他问
“长顺街的绿豆酥。”写意不加思索地答。
这是她的最爱。
“好。”
“什么时候回来”
“大概明天”他说。
“嗯”
“晚上锁好门,有陌生人来不许随便开,睡觉前记得刷牙。”他又絮絮叨叨开始纠正她的日常习惯。
“好了好了知道了”除了她以外,大概没有人知道这男人这么啰嗦。

A城开始进入了淅淅沥沥的秋雨季节。
厉择良失约了,他连续好几天都没能回来。
但是每次和他通话,他总是说:“没事,就是琐事多。”
那一日,写意正在上班,又接到厉择良的电话。
“写意,你出来一下。”他说。
“啊!干嘛?”
“我在唐乔外面。”
“啊!?”写意一怔,不可能,他明明在B城。
“再不出来,我就要正大光明地走进去叫你了。”他唬她。
“你真的回来了?”她又再次确认。
“快点。”他有些失去了耐性。
“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
她一边讲电话一边走到电梯口,朝外张望,却不想迟疑了几步就猛然被一只手臂一把抓住,手臂的主人迅速地将她拉进旁边洗手间的小隔间,然后哐啷一声,锁门。这一系列的动作完成地一气呵成,不过就是转瞬之间的事,完全让她措手不及。
等写意反应过来,吓得刚想尖叫,却被人捂住嘴说,“嘘——”定睛一看,居然是厉择良。  
“你干嘛?”嘛字还没出口,写意就被他封住嘴。
他一手撑在她脑后,一手搭在她腰间将她死死地抵在门上。动作利落熟练,舌尖先是在她干燥的唇上回来舔吸,直至湿润圆润以后才转入口内。他的舌头一刻不停地在她唇齿间探索游移。
这样热烈求索一个舌吻,害得她有些短气,胸膛起伏却不知如何摆脱他的索求。缺氧下的头开始有些眩晕,她的手撑在他的胸前想推开他,一使劲却是全身柔软无力,只得随他摆布。  
“写意。”他声音暗哑地唤。
她趁着他说话之际,寻找到呼吸点,大口喘息却说不出话来,只好点头表示听见了。
他说:“我想你,很想很想。”话语里透出着难抑的情愫,随即将她揽进怀里,下巴放在她的头顶。
“干嘛拉我到这里?”
“难道你要我在走廊上吻你?”
写意瞄仰头瞄了他一下,此人脸上果然全是一副我很猴急的表情。
“我们居然在洗手间接吻。”她一脸潮红地笑道。
厉择良补充说:“而且是男洗手间。”
写意瞪大眼睛,“男洗手间?”
“不然,你还以为是女洗手间?”他眯眼坏笑说。
“我……”
“你也是常客了。”他揶揄她。
“……”
几天不见,突然觉得他又瘦了许多,她有些怜惜地摸了摸他消瘦的脸颊和眉骨。
“那边的事情忙完了?”
“没有,我抽了几个小时,中途逃跑了。”
“逃跑了?”
“写意,”他又一次将她拥进怀中,“写意。”他又唤了一声。
“恩?”
“我想你,真的很想,很想。”他又一次重复着那句话的口吻好似一个孩子。
“什么时候想我?”写意仰头故意问。
他听话地回答:“吃饭的时候在想,睡觉的时候在想,就连和他们说话的当口我也在想。”
她听着心神一荡,踮起脚主动吻了他。
只是那么轻轻地一啄,他溢出一丝哼声,张开唇,湿热的舌彼此纠缠在一起,温热湿软。他一边吮吸着她,一边在双臂渐渐加重了力道,似乎要将她融入胸膛。
一番忘我的情动之后,他依依不舍地离开她的唇,低吟着她的名字,“写意,写意,我的写意。”
“恩。”她特别喜欢他这样沉吟地念叨着那两个字,于是暖暖地应了一声。
“嫁给我。”他说。
她还些沉溺于方才的情绪中,刚想不经意地又答了一声,却突然顿住,猛然抬头问:“你说什么?”
“我说写意嫁给我。”
写意一抹汗,差点就着了这男人的道,幸好没瞎答应,他就爱在这种时候下魔咒。
“我才不要。”
“怎么?”他全身一僵,拥住她的手有些乏力地松开。
“你确定这在求婚?”
“算是吧。”他的心低沉下去。
“你不觉得在这种地方求婚,有些……”她朝他示意了下他身后的马桶,“有些不雅。”  

出来的时候,厉择良先探头,看到四下无人,才咳了一声报个信,让写意出来。没想到刚到门口就撞到周平馨从对面出来。
周平馨见到的自然是男洗手间里,走出了厉择良,随即在后面鬼鬼祟祟尾随而上的那人是沈写意。
“你们……”周平馨张大了嘴,指了指写意再指了指厉择良。
“他说洗手的笼头坏了,我进去看看。”写意面不改色地解释。
“哦。”周平馨挠挠头,也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两个人乐颠颠地走出唐乔。
“幸好碰见是平馨,不然就惨了。”写意伸了伸舌头。
“其实……”他看了她一眼,犹豫着要不要对她说。
“其实什么?”她侧头问。
“你们那层还有什么人叫写意么?”
“没有了,怎么?”
“要是洗手间里面还躲得有其他人的话,你会更惨。”
“……”
确实。
这男人吻她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念叨写意二字,要是还有别的人在其它隔间的话。听见这响动,不难想象这个沈写意和人关着门在里面做什么……
真那样,绝对是没脸见人了,惨绝人寰。

她翘了班陪他回家。
他离开是在接近天黑的时候,之前他一直黏着她,半步都舍不得离开。在季英松来了三次电话催了以后,他才出门。
他走的时候,突然回身,“写意,我说的是真的。”
“什么?”她侧头问。
他没答她,直接将口袋里的东西放在鞋柜上,转身带上门。
写意怔怔地看着他留下来的那个淡绿色的首饰盒子,打开一瞧,里面装着是一枚六爪的钻戒。  
他说,他说的是真的。
他要她嫁给他。
可是,他却没等到答案就抽身走了。

那一夜,厉择良没像往常一样给她来电话说晚安,拨手机过去也不通,写意也不知为何睡不安稳。
早上挤下地铁,走到唐乔正好九点。却见大伙儿没开工,正围在一起看电脑里面的新闻视频。
“你知道没?”吴委明紧张兮兮地问她。
“知道什么?”她有些莫名其妙。
“那你过来看。”吴委明说着将刚播的新闻转出来给她看。
还是关于AB城际新高速的事情,但是其中的那几句话对厉氏来说好似重弹。
“我们的高速穿越蓝田山是绕道还是打隧道。”记者问。
“经过专家的详细讨论和评估,会钻一个三公里的隧道。”总设计师回答说。
“设计这个长达3公里的隧道,有没有考虑过岩石层和暗河的情况。
“这个我们在规划中完全考虑到。”
“这么长的一个隧道,它的通风问题如何解决?”
“我们在设计中加入了4个地下通风口,但是在最后的土层扫描中我们发现或许隧道的通风口甚至是隧道本身都会破坏蓝田湾温泉的地下泉眼。”
“那您的意思说,蓝田湾的天然温泉会因此枯竭?”
“恐怕是的。”
看到此处,写意张大了嘴,与吴委明对望一眼。
“那会为此改道吗?”记者又问。
“改道的几率不大,毕竟这是政府的一级工程。”那人无可奈何地笑笑。
写意对着电脑,缓缓地在椅子上坐下来,一时间脑子有些蒙。
“厉择良呢?”吴委明问。
“在B市好几天了。”
“他知道?”
“不知道……”写意补充,“我意思是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她思绪已经乱成了一片。
吴委明撑头,“没了温泉,这种消息一出来,估计蓝田湾多半停工,否则一套也卖不出去。”
写意一时之间,心乱如麻。第一个念头便是给厉择良打电话,却无法不通。她有些急了,一遍又一遍地拨那个号码。可惜,始终没有接通。

杨望杰知道这个消息比写意等人还要迟。
他有个同事买了厉氏的股票,似乎下午一开盘就跌得厉害,于是连连叫唤。杨望杰凑过头去看。
“厉氏跌惨了。”同事摆头。
“只是调整吧,大公司不会太离谱。”杨望杰说。
“杨兄,你不知道啊,厉氏的蓝田湾吃瘪了。”
“怎么?”
同事将新闻上转播蓝田湾的事情娓娓道来。
杨望杰听后目瞪口呆,急忙找了尹宵。
尹宵也是一筹莫展,“有些棘手啊。要是厉氏一有闪失,会殃及池鱼啊。”私下他和杨望杰在厉氏手下接了南城的观澜院其中一个小项目,他们也是厉氏的承建商之一。
“等等看吧。”杨望杰说。
毕竟厉氏也是大公司,不是说没就没了的。虽然那样大手笔的投资,居然下得如此盲目。他知道平时厉择良在厉氏是说一不二的性格,虽说表面上谈笑风生,见人都和和气气,骨子里透出的个性却是绝对不许人忤逆他的。
“我叫人去B城打听下。”尹宵说。
“也好,未雨绸缪,这边也准备下。”免得到时候工程拿不到钱。
杨望杰离开的时候,尹宵问:“你上次叫我查的沈写意,就是我结婚的时候你带来的那位小姐吧。”
“是啊。”
“你小子是吃着碗里,还望着锅里?小妹要是有半点委屈,我要你好看!”尹宵半开玩笑半当真地对他说。
杨望杰笑,看来上次拜托这哥们去查沈写意,倒将他和沈写意的瓜葛一并查的清清楚楚。
“不敢,不敢。”杨望杰说。
“说真的,”尹宵隐去笑容,“那个女人惹不得。上次就是因为她,厉择良才和辉沪银行翻脸的。”
这事业内皆知,明里不说什么,但是私下传得很厉害。
“可是,”尹宵疑惑,“理论上厉择良害得他们沈家家破人亡,她怎么可能和厉择良一起?或者说,厉择良怎么会让这样的女人留在身边。”
杨望杰笑笑,没说话。
那是因为写意她,全都不记得了。

晚上,杨望杰陪尹笑眉出去吃大闸蟹,吃到一半突然接到尹宵电话,“望杰,大事不妙。”
“怎么了?”
“破坏你和笑眉吃饭的心情了。情况有些棘手,你得回来一趟。”
杨望杰迅速地送了尹笑眉,回公司见到心事重重的尹宵。
尹宵转过来看他,神情凝重。
“我刚刚从正源董事会那边得到的内部消息,他们会在明天一早宣布撤回对厉氏的贷款。”
“啊!”杨望杰定在原地。
“所以我们要想办法把我们之前的钱拿到,还有你手头上有厉氏的股票的话全抛吧。”
“正源怎么会突然……”
“这种时候小心使得万年船,估计正源也是这种心理。”尹宵说。
“上周要给,钱还没到位吧,现下又不给,这翻脸也翻得忒快了。”害得他们这种小商小贩也措手不及。
“还有一个事情。”
“什么?”
“听说正源给厉氏贷款,是沈写意牵的线。”
“她怎么会有那么大的交情?”
“这就不知道。”尹宵耸耸肩。
杨望杰这才想起来那次的事情,写意为孟丽莉挡了一掌,他也在场。
虽说他们投在里面的钱不是很多,但是毕竟是俩人认定的第一桶金,也是很紧张,于是商量着事情,忙着四处托人。杨望杰就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凑合了一夜。
早上,杨望杰洗了把冷水脸,和尹宵下楼吃些早饭。他却没想到在街角那家有名的馄饨店门口遇见写意迎面而来。
她精神很不好,施了些粉,也掩不住那副黑眼圈。
“写意。”他叫她。
“是你啊。”写意笑着打招呼。
“这是我朋友尹宵。”杨望杰介绍。
写意点头,“我喝过尹先生的喜酒。”
她走了以后,尹宵看着她的背影,“人挺漂亮,难怪勾得我们杨兄以前神魂颠倒的。”
“尹宵,我和她是普通朋友。”杨望杰笑。
“她对你普通,你对她普不普通,难道我还看不出来?到此为止到此为止啊,妹夫。”尹宵揶揄说。

朝另一边走的写意拐了个弯,过了马路下楼梯去坐地铁。
她看见前面有个高高个子的男子,背影很像厉择良的样子,她蓦然一呆,两秒钟后却傻傻笑了笑,他怎么可能这个时候出现在这种地方。每逢这种时刻的地铁里沉闷地像一个铁罐子,就算你想转个身也要费极大的力气。
他不是遭这种罪的命。所以没有人能想象要是有一天厉氏这两个字一钱不值的时候,厉择良如何自处?
他那天专门从B城回来看她,还有他说的那些话。他从来没对她说过什么甜言蜜语,可是就是昨天他讲了一次又一次,好像就怕没有什么机会再表达了一样,甚至在那样局促的情况下向她求婚。
一点一点联系起来,就是一副要诀别的样子。
电话没打通以后,她没有再找他。
也许他很忙,也许他原本就是想消失。
若是他能想起她来,没有找不到的。
早晨高峰期的地铁站,原本就很嘈杂。有人看着报纸,有人讲电话,有人拿着热腾腾的早点一边等车一边吃往嘴里塞。
她知道厉择良在家吃饭的时候连话都极少说,从小被教养出来的习惯。早餐吃什么,晚饭吃什么估计都是头一天定好的菜谱。
所以这样平民的生活,他一辈子也无法体会。地铁来了,站台上的人们蜂拥而上,有人从她身后冲上来,撞到写意的肩膀。她手一滑,将手机掉到地上,她急忙弯下腰去拾,却不想人太多谁只是碰了她一下就一个踉跄狼狈地朝前扑去,就在那个时候一只有力的胳膊拽住她,将她拉起来。
写意回身定睛一看,居然是厉择良。
“我本来想突然出现得更加有惊喜一点。”他站在流动的人群中,冲她淡淡笑。
“阿衍。”她微微一张嘴,叫出这两个字。
“恩?有没有惊喜?”
“你……”写意吸了口气,问了句最想问的,“你怎么在这里?”
他却避而不答,一改本性,反倒嬉皮笑脸地说:“沈小姐,好巧,我也是来坐地铁。”
这一天,气温突然就骤降,可是他的笑脸就像冬日的暖阳,一扫这天气带来的阴霾,可惜扫不去写意和他身上的沉重。
她知道,那是他一贯的强颜欢笑。
他说完,走了几步拾起手机还给她。
鲜少见他用这样的态度说话,一时间写意怔了怔,才问:“那边的事情呢?”他怎么可以将那边的烂摊子扔下不管,如此气定神闲地站在这里。
说话间第二班地铁又来了。
他问:“你不上车了么?”随即不待她回答就拉着她挤了上去。
其实,她不知道,他一早就出现在楼下,却踌躇着不知道怎么上去,于是等到她出门上班。他便跟着她坐了公交车,再过马路,挤地铁。他就那么远远地看着她,静静地沉溺其中不想受到打扰。  
他们找了个地方落脚。人流跟着涌进车厢,他将她护在角落里。突然在人群的夹缝中,有人摸索着握住她另一只垂下去提着通勤包的手。那只手,指尖有些凉,掌心却是温热的,修长的手指覆盖着她,握在掌中。
写意一丝刘海滑到额前,将手抽出去,拢了拢头发,顺手将换了一只手拿包。  
里面有个乘客临到开车又慌张着要下去。那人莽莽撞撞地从厉择良身边挤过去的时候,写意看见厉择良的眉心微微地皱了一皱。
写意瞄了瞄,旁边挤得满满的座位,问:“需不需要找个地方坐下?”她很担心有人粗暴地撞着他,或者站久了腿疼。
厉择良摇头,“不用。”
“要不你站里面,我站外面。”她提议。
他没同意。
过了一会写意又说:“我不怕挤的,我就站外面好了。”
旁边有个人闻言看了看厉择良,又看了看写意,估计是有些奇怪写意的这些句话。  
厉择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写意噤声。
到了第二站,人更多了,他和她的距离不得不拉近。她的脸几乎贴在他的脖子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有的气息,他也有。那种味道是蛊惑人心的。
这个时候厉择良的电话响起来,是薛其归。
他看了下就掐掉。
不到一分钟,电话又响了。
还是掐掉。
写意瞅了他一下。
他察觉到写意的目光,只得接了起来,眼眸看不出任何波澜,只是连说了三个“恩”以后就挂掉。那种冷峻的语气几乎能冻人了。
电话挂掉以后,写意感觉他的身体有些僵硬,脸色霎时间就白了,过了好一会神色才恢复过来。  
“我……”她顿了顿,又说,“我们应该好好谈谈,所以我一直等你回来。”  

吃完早饭的杨望杰回到办公室里刚刚瞌眼休息下,就被尹宵很激动地叫起来。  
“望杰!东正集团十分钟钱召开新闻发布会,宣布单方面终止合约。”
“单方面终止合约?”杨望杰从椅子上冲起来。
“东正集团宣布放弃蓝田湾计划,而且不会对蓝田湾进行后期投资了。”  
“什么?”杨望杰一愣,“那他们且不是损失很大。”
“可惜损失最大的还是厉氏。”尹宵说,“这无疑是对厉氏火上浇油。这样的重创,破产是早迟的事情。”

写意说完那句话,厉择良凝视着她,眼眸深不见底,“你想说什么?”
正好快到站,广播里的女声机械地报着站名。有人挪动位置,准备下车;有人在招呼着同路的朋友下车,车厢里开始有些吵杂。
地铁渐渐减速,最终停下来,人群又蠢蠢欲动。
她将脸朝远处挪了挪,在嘈杂的喧哗中说:“我们……分手吧。”
我们分手吧。
那五个字一出口,仿佛周围都安静了下来,那一瞬间,车门打开。
人潮汹涌。
整个世界静止的只有他们俩人。
他站在那里,有人擦身而过,再次撞到他。但是他一直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秒两秒三秒……仿佛天荒地老。
然后,他勾起嘴角,苍然一笑。
他们将地铁坐了一站又一站,眼看人流挤上来又涌下去。不知道站了多久,乘客越来越少,直到他俩这样站在空旷的车厢中,已经显得很碍眼。
写意觉得腿脚都站得发麻。
她才想起来,他是不能久站的。
“刚才薛其归不是将所有都告诉你了么。”她说,“你坐一会儿吧。”
他不答话,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丝毫不动。
“你要是自己不待见自己,我无话可说。”她说。
他如石化一般,一直盯着她。
写意别过脸去,“我还有东西还给你。”
她说完垂下头去,将手伸向手袋,想掏什么物件,却在即将拉开手袋拉链的时候,他一下子将她的手按住,阻止她的动作。写意从来没有见他用过那么大的力,紧紧地捏住她手,为了就是不让她将那件东西掏出来。
她想挣开,拧了一下却是无法动弹。
他五指的指尖,因为用力变成成失血的惨白。
她将另一只手去掰开他,可惜他依旧死死不放手。
于是,他们僵在那里,形成一个奇怪的姿势。
这一截车厢里面只剩三四个人,似乎是到这里来旅游的外地客,有些不解地朝他们看。  
许久以后,他终于说:“沈写意,你不能留一点尊严给我么?”由于长久没有说话,他得嗓子有些干涩,一开口显得略微低哑。

“为什么?东正集团为什么要这么做?”杨望杰问。
“你有没有觉得有奇怪的地方?”
“什么奇怪?”
“有人说,曾经,沈写意在厉氏工作时,是她极力主张与东正的合作计划。那个时候她正和厉择良走得亲密。而沈家和东正是世交。”
“那又怎样?她可能只是帮个忙。”
“望杰,你真的没有串联起来?蓝田湾,辉沪,正源,哪一样和她没有关系?你不觉得这完全是她为厉择良设的一个套?”
杨望杰猛然抬头,“不可能!”
尹宵又说:“沈写意让厉氏与东正合作蓝田湾,一下子就要了那么多钱,让厉氏前期投资。为了沈写意,厉氏和辉沪闹翻。然后在拍卖会后,厉氏陷入资金困境,是她自告奋勇去找正源贷款。若不是这样,你觉得以厉氏的根基真的找不到一家银行贷款?然后将蓝田湾断水的消息放出来,厉氏震荡,再使正源出来翻脸不认人,最后压轴出场的是詹东圳。三管齐下还怕厉氏不倒?”  
“不可能。”杨望杰错愕着,又重复说了一次。
她和孟丽莉交好,是偶然。
她恰好认识詹东圳而已,所以与东正集团的关系也是偶然。
她和朱安槐之间,不过是律师和被告的关系,她只是想要为那位女性伸张正义,一定还是偶然。  
“不可能……”他又喃喃自语了一次,却是再也没有上一句有底气。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我早说过沈写意不是一般的女人。厉择良害死她父亲,害得他们沈家家破人亡。如此的杀父灭门之仇岂有不报?”
“可是……她不可能,因为她根本失忆了。她一切都不记得,怎么可能去找厉择良报仇呢?”  
“失忆?”尹宵微微张嘴。
“她出过车祸,对过去是失忆的。”杨望杰解释。
“一切都忘了?”
“不是,好像记得一些又不记得一些。”
尹宵听后,怔了稍许又不可思议地笑了,“这种桥段你也相信?有没有失忆除了她自己,谁知道。”

“厉择良,你的尊严?”她冷嗤。
“写晴疯了以后,你想过她的尊严?”
“我父亲因你而死,你想过他的尊严?”
“我母亲去世的时候,你想过她的尊严?”
“我开车自杀之前,你又可曾顾全过我的尊严?”
她瞪大了眼睛,一句一句的质问他,满目悲凉却一滴泪也没有。
“我曾经是那么敬你爱你,甚至将你视作我人生唯一的依靠,可是你是怎么对待我的?你就那样活生生地剥夺我的一切。赶尽杀绝的时候,你皱过眉头没有?你有过迟疑没有?”  
以前等不到他的答案,而今要是等到也无济于事了。
写意又说:“其实,你谁也不爱,只爱你自己。”
“所以你从头到尾都是演戏。”他淡淡说。
“是。”
“你让詹东圳陪你演这么一出,有什么代价?”什么代价让他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态,来报复厉氏。
“和你无关。”
厉择良忽然冷嘲,“难道没有让你嫁给他?你不是很善于这个么?”
她咬了咬唇,却又立刻恢复神色淡然一笑,“厉择良,再世为人的沈写意不一样了,你这样一点儿也不会激怒我。我和他有什么协议,不用你操心。”
语罢,她又去拉开手袋,这一回他没有再使劲阻止她。于是写意轻易地挣开他的手,将那个浅绿色的首饰盒拿出来。
这是那日他给她的戒指。  
“厉先生,承蒙错爱,这东西只能送还给你。”
地铁到站,自动门打开,已经没有人上下了。
她将东西递给他,他不接。
“我们一起的这半年里,你一步一步报复我的时候,有没有过一丝迟疑?”他问话的时候凝视着她的双眼。
他发色浅,衬着皮肤有些白,而那双眼睛也是浅浅的棕色。
可是此刻,眼睛却变得深不见底,两边的眸子似乎着墨一般要将人的心魄都吸了进去。  
写意微启嘴唇,迎着他的视线,吐出两个字:“没——有——”
他闻言,合上眼睛,嘴角微微一抽,竟然笑了笑。
眼眸睁开,满目悲凄。
那样的神色让人刻骨铭心。
写意再一次将盒子递到他的手边,他依旧不接。
她轻轻一松手,仍由东西掉到地上。
盒子盖弹开,那支六爪的婚戒从里面跳出来,蹦了一下,刚好碰到椅子脚的金属架上,当的轻轻一声脆响,随即落到地上,转了两圈,滚到一边。
她转身,头也不回地下了地铁。

写意一路疾行,紧紧地咬住下唇,双拳紧握,不小心碰到迎面而来的行人的肩膀,也没有丝毫减缓她离开那里的速度。地铁已经启动,她不知道他下了没有,还是继续又坐下去。  
写意走到街面上招辆出租车,坐到后排。
“小姐去哪儿?”司机问。
写意没有答话,似乎根本没有听见。
“小姐,您要去哪儿?”司机好脾气地又问了一次。
“啊?”写意回过神来,“随便,你绕圈吧。”
这时候,手机响了,是吴委明。
吴委明焦急地说:“写意,蓝田湾……”
“我知道。”写意打断他,“替我向乔姐请假。”
“恩?对了,你怎么还没到?又迟到了!”
“替我请假。”她又说。
“好,下午来么?”他问。
“暂时请一天,我挂了。”
写意将手机放回手袋的时候,看到自己常年带在手边的红色记事本。
她不是大人物,不习惯预先排好每日的日程。但是总怕忘事,所以但凡有什么重要的约会或者要事、地址都记在上面,随身携带。
记事本里面夹了一张纸,纸叠成了正方形,此刻正好冒了一个角出来被她看到。她深吸口气,迅速地将那纸重新夹好。
出租车路过二环路路口的游乐场大门,远远看见有小商贩在卖气球。今天不是节假日,风也吹得凉飕飕的,可是门口依然很热闹,好像是什么小学在里面搞活动。一排一排的,穿着校服戴着海军帽的小朋友,前一个后一个地手牵着手朝里面走。
写意望向窗外,不禁说:“师傅,就在这儿停吧。”
她下车,过马路,进了游乐园。
那些孩子吵极了,时不时还尖叫,她绕过他们走了进去。
她第一个坐的是翻滚列车。整躺车就只有三个人,她和前面两个谈恋爱的大学生。火车缓缓开动,随着一点一点地上升,身体上扬,眼睛渐渐看到上空,她的心也开始悬起来。上升到顶端的时候,火车微微地顿了一下,然后朝下——飞速地下坠。
她先是紧紧捏住扶手,眼睛一点也不敢再睁开。
但是当火车整个翻过来的时候,她放开双臂,闭住双眼,大声地尖叫。
她从小脑子里的内耳前庭器比别人敏感。别说这种游戏,就连出租车也晕,所以很少来游乐园。所以心里害怕极了。
可是,此刻,她就是要那种恐惧蔓延在心中,把胸腔填的满满的,才能装不下其他的情绪。她旋转着,放任着自己的尖叫。
写意下来的时候,双腿都是软的,整个人处在一种飘忽的游离状态。她头晕目眩地走到角落里,蹲下来,有些想吐的感觉。
她去搜手袋里的纸巾,翻了半天没翻到。于是有些神经质地将手袋倒过来,钥匙、签字笔、钱包、手机掉在地上。
其中,还有那张纸也从记事本里掉出来。
叠成长方形的一张宣纸,被她夹在记事本里好几个月了。
她怔了怔,拾起来,将那张工工整整地叠了四次的宣纸缓缓展开。宣纸其实有好几道折痕,新的旧的,交替着。
纸上留着两行小楷。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丝断愁华年。
对月行单望相护,只羡鸳鸯不羡仙 。
那字迹俊雅凌厉,不难看出下笔人的个性。旁边斜斜歪歪的五个字是她留的,“阿衍啊阿衍。”  
这张纸是她先写的这些字,然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找到,才添了后面的诗。那年暑假,他们一起看过这电影。当时她很喜欢,于是叫他帮她记在心上。
却不想隔了许多年以后他仍然记得,居然还写到了这张纸上。
她在书房里看到,便起了心偷它。
看到此刻,写意鼻子一皱,忍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了下来。眼泪滴到纸上,她急忙用手去抹。但是宣纸却是吸水的,泪珠立刻吸附进去,一点一点地晕开,迅速地散了那些墨迹。  
她转而去抹脸上的泪痕,却是越抹越多,越抹越多。最后,一个人蹲在那里,抱住膝盖,简直泣不成声了。
眼泪止不住地流。
那个被她连写了两遍的“阿衍”,也随之缓缓晕染成团。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抽噎着,摸到电话,拨了詹东圳的号码。
此刻的詹东圳正忙得焦头烂额。他在会议室里看到写意的来电,微微一愣,本来正要对董事们的话,说了一半也放下,退出会议室。
他走到角落,打开接听。
“写意?”
“冬冬——”她哭着说。
“恩,我在。”
“冬冬——”她抽泣,“冬冬,冬冬,冬冬……”地一直重复。
詹东圳心里一颤,他知道她只是想发泄而已,所以静静地等着她一直那样叫。
其实,他也明白,在电话另一头饮泣的写意此时心底深处,最想呼唤的那两个字,并不是“冬冬”。
许久之后,等她哭够了,詹东圳轻轻地说:“写意,回来吧。”
“回哪里?”写意吸了吸鼻子问。对于写晴和任姨,她也只有责任没有亲情。  
她一时竟然不知道哪里才是她的归处。
小时候,有妈妈的地方是家,回到妈妈的故乡有姥姥、姥爷的地方是家;后来,到C城念大学,有阿衍的地方就是家。在德国留学,有阿衍的地方还是家。
可是,就是那一个阿衍,她追着、黏着、胡搅蛮缠地跟着的阿衍,被她放在心里一次又一次念叨着的阿衍,就那样满不在乎地打碎了她的整个世界。
她曾经问他:“那要是我死了,你的心会不会痛?”
时到今日。
无论如何。
他们再不相欠。
写意和写意的阿衍,都已经不在了。


11

詹东圳一个人从B城马不停蹄开车赶过来。他心急如焚,担心她会一直那么哭下去。
他按照写意留的地址,在游乐场找到她。
没想到,那个时候的写意,面色恬静地坐在公园的木椅上,和前面的几个小朋友说话,神色已经平静下来,全然没有电话中的失态。
她已经和那些小孩混熟了,好像和他们一起猜什么东西,猜来猜去的,赢的人分糖吃。  
有个胖乎乎的小孩四处找了根枯树的枝桠,问:“阿姨,你说这是什么?”
“木棍。”写意说。
“四个字的。”
写意想了想,“一根木棍。”确实是四个字。
詹东圳在旁边看得只摇头想笑。
她从小就这样,无厘头的,捉弄人是一流。
果然,她的答案让小胖有些措手不及,急忙摆手说:“不是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就是用四个字说的那种话。”
“那叫成语。”写意乐。
“对、对,就是成语。怎么说?”
这下可考到她了,她侧了侧头,蹙着眉,“不知道。”太难猜了。
小胖洋洋得意地说:“这叫完好无损。”然后,他又将枝桠折了一下,树皮还没掐断,继续说:“这是藕断丝连。”
写意听到,笑了笑,接过那棍子,一下子掰成两截,问:“那阿姨考你,这是什么成语?”
小胖挠了挠头,眉毛拧在一起,摇头说:“老师还没教,我不知道。”
写意眨了眨眼睛说:“是一刀两断。”
飕飕的秋风吹乱她的头发,她恢复往常一般,唯一哭过的痕迹只是那双红肿的眼睛。她一直坚强得要命,从来没有在他面前落过泪,哪怕是父母去世的时候。
他见孩子们拿着糖离开,才走向她。
“你干嘛对着电话哭得稀里哗啦的?”他问。
“那是因为我牙疼。”她说。

詹东圳替她在B城找了个僻静的住处,让她一个人住。写意关掉手机,拒绝看电视,不买报纸,屏蔽QQ消息,窝在詹东圳的公寓里。
那牙疼果真来得凶猛。
因为牙龈发炎,她整个脸都肿了起来,她只好出门去药店买药。药店里推荐了一大堆品种。她皱眉,“不是我以前吃的那种。”
“以前吃的是什么?”药店的人问她。
她怔了怔,“我……不知道。”
在回家的路上,写意突然打了车去西郊东山的墓地。
写意远远看见那两座墓碑,从上来数下来,路边第三个和四个。左边是父亲,右边是母亲。母亲不是他合法的妻子,为了尊重任姨,没有用双棺让他们葬在一起。
照片上是父亲笑着的样子,他和她一样,只有一个酒窝。小时候,她那么调皮,那么捣蛋,可是父亲提起她的时候,依然很自豪,总说:“我的写意,我的写意……”
以至于写晴那么讨厌她。
所以写晴说:“别以为爸爸叫你回来,你就是沈家的人了。告诉你,无论沈家的财产,甚至是其他什么人,我都不会让你丁点儿。”
她当时淡淡地一笑。她什么都不要,只要她的阿衍。
当时她不知道为什么大二的时候,母亲就突然同意让她改了姓,回到沈家。后来,母亲欣然送她去了德国。
在德国,有阿衍。
厉择良永远是人群中最出色的那个。在金发碧眼的人群中,他那样的亚裔却仍然惹人注目。修长的身材,眼睛是内双,头发修得刚好,不太长也不太短。每次剪完头发之后,耳后的皮肤会暂时暴露在空气中几天,白皙而且细腻。
和那些打着耳洞,头发梳成莫西干样式,身上飘荡着刺鼻体味的白种年轻人完全不一样。  
每逢,遇见女人对厉择良侧目,她便拉住他的袖子说:“我一定要把你盯紧点。”  
写意去的那会儿,他已经在投资股票,和朋友合作开公司,常年开车往返于法兰克福和海德堡之间。他的脾气并不如现在这般古怪,只是有些寡言,为人很低调。这些也是早被写意熟知的个性。
她来得突然,德语不好,费了很多时间花在语言上,也因为如此除了学校一般不出门。所以,一般都是他带食材回来做给她吃。
德国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四点多就黑了大半,也比B城要冷得多。
那天,他又去了法兰克福,晚上不会回来。
她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可惜又将手套和帽子忘在了图书馆。随着暮色深沉,气温也是急剧下降,冻得她够呛。
她又懒得绕回去取东西,于是一个人抄近路,想从小巷里尽快赶回家。
整个巷子只有她一个人,脚步踩在雪上咯吱咯吱地,好像有回音。她走到一半,才开始害怕,紧张地回头去看,有些慌。
再一次转头以后,发现远远的前方急匆匆地走来一个人。
她心中一紧,将一钱不值的手袋朝胸前挪了挪,使劲拽住。眼看那人越走越近,她停下来,心扯到嗓子眼,几乎想回头撒腿就跑。
就在这个时候,那人放慢了脚步,用中文喊了一句:“写意?”
那一瞬间,写意一呆,随即几乎是飞奔着跑去,扑在他的怀里,“阿衍——”
“你一个人怎么不走大街?”他说话的时候气喘吁吁的,好像从别的地方急忙赶来的。到了灯光下,写意才看到他走得急,在那么冷的天气里,额头居然冒出细密的汗。
“你下午说你不回来啊?”
“忙完了就回来了。”
下午下了大雪,他在法兰克福的时候突然想到不知道这么冷的天气留她一个人在家会怎么样。于是,他开了一个小时的车回家,家里发现没人,又朝图书馆这边找来。
“那你来接我?”写意侧头问他。
他板着脸,没有答。
写意乐呵呵地哈热气来搓手。她没戴手套,衣服上也没兜,所以十指已经冻成红色。
“手套呢?”他问。
“忘在学校了。”她说。
“什么时候长点记性,丢三落四的。”
他说完,将她的手捂在掌中搓了搓。他的手平时有些凉,可是在那个时候却是暖暖的。
她傻傻地笑,“阿衍,你真好。”
他一抬头才注意到她只穿着羽绒服,帽子围巾都没戴,便放开她的手,将自己围巾取下来为她套上。
“哪儿还冷?”他问。
“手冷。”她撒娇。
这下他没辙了,他不习惯戴手套,冬天里手都是揣兜里。于是,他解大衣的纽扣,准备替她披上。
“不要,我哪儿有那么娇气。要是惹得你感冒了,更折腾。”
写意眼珠子一转,“这样吧!”
她抓住他的右手,一起揣在了他的大衣口袋里。他当时穿着一件藏蓝色的大衣,兜里都是他刚才烘热的温度。
她的左手,和他的右手,同时将那个口袋撑得鼓鼓的。
然后,写意嘻嘻地冲他笑,“这样就好了。”
五指从他的指缝从穿过去,她顺利地与他扣在一起。
他的手在不经意间似乎僵了僵。紧接着,他没有刻意地迎合,也没有刻意地抗拒,只是那么自然而然地摩挲了几下,将温暖传递给她。
接着,她抬起自己晾在外面的另一只手,嘟囔着嘴说:“对不起啊,右手小姐。阿衍的右手写出来的字很漂亮的,所以写意就先握他的右手了。不过,等一会儿阿衍就会来暖和你的。”
厉择良哑然失笑。
于是,两个人就这么一起并肩回家。
不知道是路走得急,还是气温突然升高了,或者是她紧张的缘故,握着厉择良的那支手的掌心开始有汗。她想伸出来擦一擦,却又不敢。
她怕自己轻轻一动,惊动了他,再也不肯让她握。
那是他们第一次牵着手,要不是她厚着脸皮冒出这么一个主意,还不知道是不是要等到猴年马月去了。从第一次相识到第一次牵手,居然经过了六年。
过了一会儿,他问:“那只手不要了么?”
“什么?”
“你右手。”
“要!!”
于是俩人调了个方向,换手又牵了一次。
写意一路喜滋滋地笑。
“乐什么?”他问。
“没什么啊,没捡到钱。”写意学着他平时的样子,板着脸说。
其实,她在心里琢磨着,是不是以后是一律不买手套了。

厉择良还有一个爱好,便是看球。
她很难想象,他那样内敛的一个人,怎么对那个运动感兴趣,虽然知道他从来也不玩儿。
他倒不是很狂热那种,只是周六都会空一点时间打开电视机看当地的转播。他看球的时候,沏一杯茶坐在那里,一个人静静看。每逢他看到激动之处,握紧拳头,会一下子站起来,再缓缓坐下。  
“他们踢来踢去老是不进,多烦啊。这么多人抢一个球,不如多发几个。”
他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她立刻噤声。
才过一会儿,她在旁边就又开始坐不住了。
“难道你选德国的原因,是为了看球?”她问。
“那我来看球,你来做什么?”他反问。
“……”
写意瞅了瞅他。这个问题问很没有挑战性,难道他还不知道她来做什么的?  
那周末刚好是圣诞节前的最后一轮球赛,他开车载她去临近的法兰克福一起看现场。临走的时候,她背了个小包,将所有需要的东西带齐了,出发。
他突然问:“手套带了么?”
“啊!”写意故意说:“我好像带了。”
“我明明见你放在椅子上。”他说
“是么?”她装傻。
“是的。”他斩钉截铁地说,然后递给她赶快回去拿的眼神。
奸计还没开始实行就被识破了。
她哀怨地看了看他,却不得不遵命。

她从来没有去现场看过球赛。
他们的位置很靠前,正好坐在主场球迷的中间。
写意抬起双手,跟着他们学那些手势和喊口号,全然是一副投入的样子,再也没有抱怨无聊。中场下起雨,幸好她带着雨衣,他戴着鸭舌帽。
当主队进球的时候,写意和旁边球迷一起蹦起来。
她抓住厉择良的手,兴奋地大叫。
他微微一笑,拉住她,“别喊了,嗓子喊哑了。”
那一场比赛,升班马法兰克福奇迹一般力克卫冕冠军拜仁慕尼黑。场外天寒地冻还飘起了纷纷的雨雪,球场内的热情却一浪高过一浪。
主裁终场哨声吹起的那一瞬间,大家都欢腾起来。
旁边的一个和写意击掌庆祝的德国球迷,激动地将手上的队标围巾绕在写意的脖子上,大喊:“Sie haben uns glueck mitgebracht!(译:你给我们带来了好运)”说完,毫无征兆地捧起她脸,在脸蛋上狠狠地亲了一口。
写意心里也乐得很,还给了对方一个大大的拥抱。
她随即跟着那群人一起高歌一起退场,上了一级台阶,发现厉择良还留在后面。帽子压得低低的,瞧不到眼睛。
她伸手准备碰他下,说:“阿衍?走了。”
就在她碰到他胳膊的那么一瞬间,他拉过她,将脸凑过来。
她刚才上了一级的台阶,显得还比他略高一点,所以需要他稍微抬头。她雨衣上的帽子还戴着,因此耳朵能听见雨滴打雨衣上滴滴答答的声音。
她看见他靠过来的脸,些许一怔,转瞬之后才明白他要做什么。
旁边有球迷在霏霏细雨中燃起烟花,庆祝主队的胜利。还有很多人久久不愿意走,球员刚刚致谢,于是他们主动掀起一波又一波的人浪。
他就站在这些人之间,在过道上,脸渐渐地接近她。
写意睁大眼睛,呆呆地望着他那双凝视着自己的双眸,不自觉地微微张开双唇。  
没想到半空中,两人的动作被阻,因为他的鸭舌帽帽檐正好戳到写意的眉骨上,她吃痛地眯了眯眼睛。
他随即迟疑了一下,神情一顿,挪开脸,却没有再来第二次。
写意也是茫然了一阵,之后却又隐隐觉得失落。
她平时大大咧咧,可惜骨子里还是没有那么开放
前一分钟还被其他人亲了一口她,当时还毫不介意,可是当对象突然换成厉择良以后,她居然一下子也害羞起来。

回程的路上,写意开车。她学了车,因为医生说自己开车的话会让晕车的症状缓解。
厉择良平时有些懒散,还有人乐意开车,自然用不到他。回去的厉择良盖着帽子,遮住脸,坐在副驾座上似乎是在闭眼睡觉。
俩人除了必要的那几句,竟然没怎么说话。
几个同去看球的朋友心里高兴,回到海德堡又找酒吧喝酒,自然也拉了他俩去。
“我也要啤酒!”写意跟着大家一起喊。
厉择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她立刻不情愿地蹙了蹙眉头,口是心非地纠正说:“怎么可能呢,我滴酒不沾的,只喝苏打水。”

厉择良恰好在酒吧遇见熟人,两男一女。
那女姓董,据说某市市长家的千金,长得极为乖巧。写意见过她几次,每次看见厉择良几乎每句话必以“择良哥哥”这称呼作为开头。
写意理所当然地并且非常地不喜欢她。
那位董小姐不知道听旁边俩男的说了什么,望着厉择良掩住嘴轻轻笑。那双片刻不离厉择良的眼睛,在写意看来,真应该挖出来熬汤。
她越想越气愤,大叫:“我要啤酒。”叫完以后,再看了一眼厉择良。她的举动根本就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力。
她赌气一般,拿起杯子咕噜咕噜地喝下去。
待厉择良和人寒暄完回头一看,写意居然已经在喝第二扎啤酒了。
她酒量一直很浅,就连喝家乡的米酒也会熏熏然,所以啤酒下肚脸蛋已经醉得通红。她将下巴磕在吧台上,眼神发直,此刻闷闷不乐地卷起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弹着那啤酒杯。  
最后,他半搀半扶地将她带回去。她这人一醉就睡觉,当然半醉的时候却是最啰嗦的。
他们住三楼。
烂醉如泥的写意仍然不忘气鼓鼓地唠叨。
“干吗不经我同意就叫你择良?”
“哥哥这两个字,这也是她能随便喊的?”
“恶心不恶心。”
“讨厌,真讨厌。”
“下次把舌头也切下来。”
“不熬汤了,让阿衍红烧比较好吃。”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摇头,然后掏钥匙开门。
他刚一放手,她就歪一边去。他没办法,只好将她架在怀中,下巴正好抵在她的额头上。
她皱了皱眉说,“你胡子扎到我了。”
他不禁微微一笑,挪开下巴,将钥匙插进锁孔里。
写意傻傻地看着他的笑脸,趁着门打开的那一刹那,她突然垫起脚尖,抬手拽住他的衣领,就那么仰头主动地吻了。
她吻得那么青涩,几乎就是啄了下他的唇。
放开他以后,写意居然伸舌头舔了下自己唇,心满意足地说:“好……软。”那表情活脱脱的就是一只偷腥成功的醉猫。
白天俩人没吻成,这下终于成了。一只叫写意的猫好歹解了馋。
他别过脸去,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说:“进屋吧。”说完,他将写意搀进去,放在沙发上,正要起身脱外套,却被写意抓住衣襟。
“干嘛?”他问。
“你不可以被别人抢走。”她黯然地说。
他顿了顿,顺势坐在她旁边,挑了挑眉说:“看来你一点儿都没喝醉。”
写意一下子红了脸,急着说:“我怎么没醉了?我就是喝醉……”话到这里,她突然觉得自己的解释反倒是画蛇添足。
她再看一眼厉择良。
这男人正在很努力地忍笑,那模样完全是戳穿她把戏后的幸灾乐祸。她一时恼羞成怒,扑过去张嘴就想狠狠地咬他一口,可惜一下子没想到落嘴点,就见下巴的角度比较好下手,于是张大嘴咬了他的下巴。
让她意外的是口感竟然那么好,所以忍不住多咬了两下。
哪知她的虎牙很尖,咬人的时候虽然没有使劲却也疼得他两条眉毛都皱在了一起。她笑得咯咯咯的。
“写意。”他揉着下巴。
“恩?”
“咬疼我了。”他说。
“怎么会呢,我轻轻咬的。”她虽然嘴上那么说,但是还是忍不住凑过去仔细看了下,果然在下巴的皮肤上有了几个浅浅的牙印。
她内疚地嘟囔起嘴巴,又用指尖摸了摸那几个牙印,“阿衍,对不起……”然后很孩子气地朝它们吹了吹气。
她的手指落在皮肤上面痒酥酥的,脸蛋近在咫尺,嘴唇撅起一点儿轻轻吹气。那气息扰乱了他的心绪。
他心神一荡侧下头,封住了她的嘴。
写意先是吃惊地瞪大了眼睛,渐渐地才缓过来。这和她那蜻蜓点水一般的吻截然不同,几秒钟就破坏她呼吸的节奏。
他的吻有些生疏,有些试探,丝毫不敢长驱直入地探入她的口中,只是浅浅地舔吸。怀中的写意努力地调整了下自己的呼吸,然后将手撘在他的肩上,微微张开嘴,青涩而又美好地回应了他。
他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拥住她的手臂加了些力,使她更贴进自己。  
缠绵之间,她的脑子从一种半清醒状而变得晕晕乎乎,仿佛一下子站在了云端。一时又觉得自己像是含着一块浓情的巧克力,那种丝柔顺滑的感觉在舌尖依依不舍地停留着,然后一点一点地化开。
这一次,她好像是真的醉了。
彼此的唇舌终于相离,她怯怯地睁开眼,却又不敢看他的脸,轻喘着依在他胸前。而唇上的那种柔软的触感也久久地停留着。
厉择良定了定心神,缓缓地说:“门口那个不算,这个才是初吻。”
“为什么?”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他黑脸。
侯小东曾经对她说,厉择良是人类中一种不太容易亲近的种族,但是当他一旦不排斥对方接近的话就说明你已经成功了一半。
那现在看来,她好象成功了另一半。

就是那么一个吻,好像突然就拉近了她和他的许多距离。直到那日,写意才知道原来她的一切辛苦都没有白费。
他也是喜欢她的。
从此跟屁虫升级成了女朋友,农奴翻身做了主人。
写意喜滋滋地迎来了新的一天。可惜,多过了几天以后,她发现女朋友和跟屁虫的待遇好像没什么区别。
他还是会对她凶,而且管东管西的。
只是——
好像又有那么一点点不一样。
元旦的头一天,厉择良带着写意,和几个熟识的留学生凑一起开车去杜塞尔多夫看新年倒计时。
快到凌晨的时候走到莱茵河边,等着倒计时的人已经挤得水泄不通。虽然有些蒙蒙细雨,但是人们的热情丝毫不减。
写意也兴奋地和其他人一起乱蹦乱跳,他宠溺地任由着她闹。莱茵河边有出名的酒吧街,一家接一家,都满满是人。全是从周边来迎接跨年倒计时的。
半夜温度下降得厉害,大家凑一起一边等着新年的到来,一边站着拼酒。
厉择良却拦着写意,不许她喝酒取暖。
她闷闷不乐地瞅着他。
“难道我就不怕冷?”本来一说话吐气就能成一团白雾,她为了强调气温很低,还刻意地使劲了哈了几口热气出来证明一下。
后来写意牵着他,离开集体,单独跑到桥上去。
“莱茵河就我的脚下流过去耶!”
这一河段的莱茵河比以前写意看到的要宽得多,加之在这样的气氛下,她更加觉得很兴奋。
她趴在栏杆上,朝下面探头,河面上正好可以看到自己在桥面路灯下印出来的影子。开始还觉得好玩儿,多看了几分钟就觉得头晕。
桥上的风更大,冻得她缩脖子。
他解开大衣的纽扣,从后面将她裹了进去。
她怔了一下,自然而然地靠在他的怀里。他正好将下巴磕在她的头顶,那样的亲密。  
凌厉寒风四处乱窜,可是此刻的写意却觉得暖烘烘的。有的人已经等不及,自己点燃了烟火。
“阿衍。”她叫他。
“恩。”
“我觉得,我好像很幸福。”写意轻轻说道。
可是在那么嘈杂的气氛中,不知道他听见没有。
那是她和他,最后一次一起看焰火。
她不知道为什么一年后,他可以那么云淡风轻地毁掉这一切。
若是要一个人为了爱倾家荡产、众叛亲离的话,那是不切实际的。这个,她明白,她不存有那种奢望。
可是,如果说他一点儿也不在乎她的话,她不相信。

写意原本坐在墓碑前面,眼见天色渐晚。她站起来一转身,发现詹东圳在不远处。他回去找不到她,第一个念头就是写意跑到这里来了,一看果真不错。
“东正没有垮吧?”她问。
“还好。”他笑笑。
“没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他说
“少来,以前我出车祸之后你不就骗了我。趁着我想不起来还给我编排了一个混血男友,也亏你想得出来。”
詹东圳嘿嘿一笑,不好意思接话。
无论是写意,还是他们,都将那次的事情称为车祸。其实,彼此都知道,那不是车祸。
车子冲出马路,没有一点儿刹车的迹象,完全是直冲冲地从路上朝着河边的悬崖冲下去。现场所有的迹象都表明,她不是深度醉酒就是企图自杀。
她不喝酒,那明显就是第二种。
厉择良去了趟德国,他们见了面之后,写意就开车出了车祸。幸好有人报警,还把她从水里救了起来。
晕迷了两天的写意醒过来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可是她看到他的时候,歪着头迟疑了下,口里试探地问:“冬冬?你是冬冬?”那一刻的詹东圳简直无法形容自己有多喜欢听见她叫这个曾被自己唾弃的绰号。
原来她记得他。只是丢失了成年后的记忆,还有和某个人共度的那些时光。  

最后那一天,她开着车,对着电话淡淡说:“以前我看过一个电影,里面的老人对男主角讲了个故事,我挺想讲给你听的。”
“写意!”他在电话另一头打断她,并且下令,“你马上停车!”
“阿衍,听我说好不好?唯一听我一次好不好?听我说完。”她的语气,出奇地平静,平静中带着一种绝望。
“有一次,国王为女儿开宴会。有个士兵在一旁站岗,看到公主经过他面前。公主是个绝色佳人,士兵一下子爱上了公主。但卑微的士兵,怎么配的上国王的女儿?有一天,他终于设法接近公主,并告诉她没有她他活不下去。公主对士兵说:‘如果你能等我一百天,且日日夜夜在阳台下等我,百日之后,我就是你的。’听了这话,士兵就在阳台下等候,一天,两天,十天,二十天……公主每天晚上都望外望,他都矗立终宵。风吹雨打都阻止不了他,乌鸦停在他头上,蜜蜂叮他,他都一动不动。但是在第九十天的时候,士兵全身已经苍白消瘦,眼泪从眼眶里流了出来,他已经支撑不住了,甚至连睡觉的力气都没有了。公主一直注视着他。最后,在第九十九天的晚上,士兵站了起来提起椅子,走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说完这个故事肯定会哭,可惜她眨了眨双眼,眼眶里居然没有泪。电话那一边的厉择良没有说话。
“以前一直弄不懂为什么他要走,为什么不等到第二天。而今我才明白,也许他们已经错过最爱的那一刻。爱情是公平的,如果一直付出的话也会累。那个士兵第九十九天夜里离开的时候,公主的心是不是很痛?如果她会心痛的话,那么为什么不在那之前就推开窗户让士兵进去?”  
车子转了个弯,看到了美丽的莱茵河。
她在心里琢磨,这个时节的莱茵河是不是很冷呢,不知道落下去会不会很刺骨,或者落下去以后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呢。
她挂掉手机前说了最后一句话。
“阿衍,在你的窗下守了九十九天的写意累了,现在也要走了。”

“你后悔了?”回去的路上,詹东圳问她。
“没有。”写意说,“一点也不后悔。”

一个星期以后,写意回到A城。
路上,她颤巍巍地打开关了许久的手机,一下子冒出来很多信息,两三下就将信箱撑满了。一条一条的,有未接电话的提示,还有各种各样短信。
写意轻轻地就按了“删除全部”。
她不想看。而且,她也相信,厉择良不会找她。
他是如此骄傲的一个人。她这样骗了他,报复了他,让他而今的处境如此难堪和尴尬。
如果他恨她的话,那样最好。
当这种恨意变成相互施加以后,她才有毅力坚持下去。

唐乔里很多不怎么相干的人,都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写意。
“你失踪去哪儿了?什么电话都不通”吴委明问。
“回老家探亲。”写意笑笑。
“听说厉择良……”
“大明,我给你带了特产。”她打断吴委明。
吴委明并不知道写意和厉择良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一心还想安慰写意。可是,立刻被写意岔开。
和吴委明寒暄了几句,见乔涵敏来了,写意便去她的办公室找她,然后递了份辞职申请。
“你要走?”乔涵敏问。
“是的,给乔姐带来麻烦了。”
“也许你只是想放个长假休息一下,我再给你十天假期?”乔涵敏挽留她。
“乔姐,我……”
“再考虑下,写意。至少把你手上的事情做完,等我们重新招到合适的人。”
乔涵敏这样说,公事公办,写意只得点点头。
本来她准备了结这边的事情,再也不回来的。从此俩人的生活再也没有交集。  
不过,事与愿违。
下午,写意突然接到律师电话,那律师姓邱在A城律师界鼎鼎大名。
“沈小姐,我作为厉择良先生的委托律师,这里有一份财产赠与合同需要你确认签字。”
“什么赠与合同?”
“厉先生一个月前在我这里签了一份赠与合同,受赠与方是沈小姐你。”  
写意听着那个天文数字一般的金额,呆呆地放下电话。她撑住头,不禁苦笑。他想做什么?用钱赎罪?
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也许没有人琢磨得透。
她迟疑了下,用手机拨他的手机,在按确认之前她又改用座机打了他办公室的电话。接电话的是小林。
“小林,我是沈写意,我找下厉先生。”她说。
“写意?”小林怔了下,“厉先生……他不在。”
“谢谢。”写意笑了笑,是不是他已经拒接她的一切电话,让小林挡驾?
“写意,你拨厉先生的私人号码吧。”
写意肯定不会照做。
她从小就很倔强。遇到她倔脾气一上来,别人说东,她必定要走西。无论父亲还是母亲,都拿她没辙。
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孩子,却一直肯听他的话。

回家洗澡的时候,写意一开衣柜发现自己的很多衣物日用品都放在厉择良那里。她一直没有回去取过。
可是,里面有些必须的东西。
她揉乱了头发才想了个办法,让周平馨替她打了个电话过去,公寓里没人接。她和周平馨才飞速奔到厉择良楼下。然后又拨了下座机,再次确认没有人以后,写意将门卡交给周平馨,让她上去。
万一遇见厉择良,实在不行,就说帮她取东西的。
结果,周平馨上去后三分钟,来了电话:“写意,没人。”
“哦,那就好。”
“你自己上来一起收拾,那么多东西。”周平馨说。
写意迟疑。
“上来吧,万一厉先生回来,有我呢。”周平馨替她鼓劲。
于是写意上楼进屋。
她进屋的时候,愣了下。她离开几天而已,屋子里很多摆件都换过了。她也没多想,急急忙忙就收拾自己的行李。
收首饰时耳环落到床下,她只好趴下身体去捞,手指一伸却碰到个东西,刺破了手指。她捡出来一看,居然是个深紫色玻璃碎片。
碎片的颜色很特别,所以写意一下子就认出来了。那是摆在飘窗上的一个水晶花瓶,有一次写意差点打碎它,如今却是真的碎了。
想到这里,写意脑子里电光石火间明白了什么。她环视了下四周,然后回到客厅又看了下,但凡换过的摆件不是易碎就是易坏的。
这家里估计经过一场洗劫,所有的东西,只要能摔的,都被他摔了。
写意垂下眼睑。难道是他明白真相的那一天?
她叹了口气。不过倒和现在他的脾气很符合,一生气就砸东西。以前的厉择良完全不是这个样子的。
走的时候,写意将房卡放在茶几上。带上门的那一刹那,她最后看了一眼鞋柜上的房卡,心里百般滋味难辨。
她就这么一声不吭地跑到他家偷偷来拿东西,终究不妥当。写意想了想,告别周平馨以后在路上给了厉择良一个电话。
电话响了许多下,一直没人接,直到传来语音提示。过了会儿,写意刚到家,他却拨了回来。
“我是沈写意。”
“恩。”他说。
“我刚才去你那里取了点儿东西,不好意思,没事先跟你说一声。”
“恩。”他又是这个字。
“再见。”写意说。
在她说完这两个字后,时间似乎停滞了瞬间,他顿了一下。
她不知道他在哪里,但是从电话里听得出四周安静极了,几乎能清晰地感觉出他鼻间的呼吸声。
“再见。”他平淡地回了两个字,然后挂上电话。几乎让人觉得方才他的停顿都是种错觉。  
写意放下手机,将行李整理出来。却在衣服堆里看到一本儿书。曼昆的《经济学原理》,估计是周平馨替她收拾的时候放进来的。难道周平馨以为她会读这么无聊的书?
这类型的书籍,她沈写意都是敬而远之。
写意苦笑着,随手拨了下那书,书页像扇子一下,呼呼地翻过。她却在最后几页瞄到几个熟悉的字眼。
她疑惑着又翻回去,随即就看到了上面写了自己的名字,出自某人之手,并且被翻来覆去写了很多遍。
“写意,写意,写意……”
一个接一个地在纸上重复着,越写越潦草,页脚有一点是上一页的意字戳破了纸印下来的。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写的,但是一定是在他们从德国分开以后。
所以,他才不让她翻他的书么?
写意用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字的时候,好像他就在耳边轻轻呼唤着自己一样,那声音已经成了蛊毒,种在了她的心中,时不时阵阵抽痛。
她将脸深深地埋在那本书里。
是的,她骗他,一直骗他,从头到尾都骗他,连最后那句话也是骗他的。  
可惜她却那么软弱,连报仇都做得不够好。以至于她曾经一不留神就在那间屋子里,将阿衍二字脱口而出。
真不知道是自己太入戏,还是根本就不想从戏里面出来。所以,连写意自己都怀疑,究竟是恨他报复他,还是为了忘记仇恨忘记一切,替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能待在他身边。  
若是要她回想下,哪一年是她最快乐的时光,那肯定是和他一起在M大。那个时候,没有家庭的烦恼,就一心想着玩儿,好像天下间最大的悲伤莫过于他责骂她。

枕头下放着那本书,写意一个人难眠到深夜,一早起来还是向乔涵敏告了假,订了张最快去C城的机票。
她没有带行李,就只拎了只手袋,停停走走地去了C城许多地方。最后,写意站在他们一起住过的那栋小楼下面。以前是因为离学校近又特别安静,所以他才住下来。楼房有些陈旧,夏天的时候来,有一面外墙已经长满了爬山虎,可惜这个季节叶子早就掉光了只剩下一墙枯藤。  
写意走上楼,端开旁边的花盆,钥匙却不见了。
她没有注意上回走之前,厉择良有没有将钥匙放回去。但是那把钥匙确实不在那里了。于是,写意怀念地摸了摸那个门把手,然后背靠着门坐下去。
她将头仰起来,轻轻靠在门上。
很多很多年以前,她也是这样坐着,就在几近绝望的时候,房门却突然打开,让年少的她跌了个四脚朝天,随即有个清俊的身影映入她眼帘之中,像曙光一样照亮了一切。
那个年纪,高兴到极致的时候却哭了。
而今,她又只能苦笑。
此刻,已经不再有人为她开门了。
写意坐了一会儿,身上泛凉就拍了拍灰尘走了。那个时候的她,并不知道厉择良其实就在里面,同当年一模一样。

其实,厉择良一个人到了C城许多天。
他一直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无论是什么时候他都没有将厉氏责任放下过。大哥早年去世,所以厉家所有的希望都背负在了他身上。
这却是他第一次那么任性地将烂摊子扔给了薛其归,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问,就这么放任自己沉沦。
厉氏崩溃也好,倒闭也罢,他统统不再理会。
他好几天拉着窗帘,躲在屋子里酗酒然后看碟。他有一张碟,是写意大学一年级校庆时在社团演话剧时候留下的。
那碟片是写意他们社团内部的人自己用DV拍的,很不专业,没有用支架,整个镜头都在晃悠,而且断断续续。
当时写意一时兴起就和大家一起刻了一张做纪念,可惜不过三两天,碟片就被她扔在自己卧室的抽屉里,也没收捡。
他每年冬天都要回这里住几天,有一次突然找到它。于是,闲来无事,总是一个人闷在屋子里看。片中的写意站在舞台上有种平时少有的严肃和稳重,偶尔抿住嘴酒窝就会露出来。  
昨夜写意打来电话,他的手居然抖了一下,然后盯住屏幕半响,等了许久,铃声断了。他不确定自己还有力量去面对她。上回在地铁里写意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几乎使他崩溃。
她说,没有。
她这半年里报复他的时候,从头到尾,没有一丝迟疑。
短短的两个字,化成一把利剑插进心脏却且不见血。
他起身去洗手间洗了个冷水脸,然后想了下才又拨回去。
即使那样恐惧,他还是拨了回去。有时候爱情真像吸食鸦片,明明知道就会是那么一个结局却始终无法抗拒诱惑。
她客气地向他告别:“再见。”
是再见,还是永不相见?
他一边喝酒一边看,来回地重播,通宵不睡,就这么盯住电视屏幕,捕捉着那个身影,眼睛熬得全是血丝也是一动不动。
几乎里面的每一句台词、每一个表情,他都能记住。
厉择良又狠狠地呷了一口酒。他已经喝得麻木,除了知道是酒以外,舌头已经尝不出味道。他看得入神,烟头燃尽,烫到手指好一会儿才觉得痛。
他听见门外似乎有什么响动,艰难地站起来去开门。门打开一看,什么人影也没有。微微一低头却见地上留着一个手机。
手机的式样是他最熟悉的,手机上还有一个吊坠,是个金色的小熊。两件东西加一起,让他肯定这是写意的东西,化成灰他也认识。
那一瞬间,他心中升起了欣喜。
随即就看到写意从下面“噔,噔,噔……”地跑上来,找东西。

写意抬头突然看见楼梯上站着的厉择良,倏的一震。他居然也在C城,而且就在离她仅有一墙之隔的地方。
她预想过很多种他们再次碰面的场景,毕竟大家都在A城而且唐乔还和厉氏有瓜葛,完全不想碰面是不太可能。可惜,她却没料到这样的情况。
他几天没有刮胡子,胡子茬冒出来许多,显得下巴的青色很深,清俊中透着种和平时不一样的颓废。
写意尴尬地指了指地上掉的手机,“我不小心将电话掉那儿了。”
他默默地看着她,半天没有说话。
她也觉得自己这话有些犯傻,千里迢迢地跑到他的门口就是放一电话再来取?好像就是故意选择时机出现。
“我到C城来休假,随便到这里看看。”她又解释。
她每当智商短路都是这样,越描越黑。
厉择良还是盯住她不放。
“我……”她一时再也想不起什么有逻辑的理由可以解释她的电话为什么会掉人家大门口。
他俯下身拾起东西,递给写意。东西交接间,她不小心触到他的指尖。
厉择良僵硬地说:“既然来了,就进来坐坐。”说完就转身回屋,即使是提个邀请都显得那么霸道,根本不给她选择的机会。
她很想抗拒,可是当她看到厉择良的腿,回绝的话到嘴边也咽下了。他没有戴假肢,右边小腿以下的裤管是空的。他开门的时候杵着手杖,身体依在门框上,所以她之前没有怎么注意到。一个简单的转身回屋的动作,对于他却是那么艰难。
她不知道他的腿究竟是怎么残的,外界只说是在B城的车祸,风言风语的传来传去没有任何准信。
在踢伤他那一回,写意也是第一次知道那是截肢。他将自己的隐私保护的太好了,以至于几乎无法从第三个人口中了解真相。
以前他的跑步和篮球都很好,可惜他不太爱动,总是懒懒散散的。打篮球时,他的位置是控球后卫,即使是场上跑动最不勤快的那个,大家也爱听他的。
他一直对完美这个概念有种偏执,所以但凡做事都要做得最好,无法容忍有任何瑕疵。念书也好,做事也罢都是这个样子。
所以,真的无法想象,刚刚截肢的时候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当时她也不在国内,一直在德国疗养,没有听说过他的任何消息。

屋子的光线很暗,厚厚的窗帘也拉着,根本分辨不出日夜,空气中飘荡着浓郁的烟味,酒瓶摆了一桌子,电视机开着,放的还是那张碟。
他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将电视关掉。
“喝水么?”他问了以后才发现这里能喝的东西只有酒,于是起身去烧水。  
“我坐一会儿就马上走。”写意说。
他停下脚步,背对着写意。
“有一件事情,我必须说明,”写意说,“邱律师手上的赠与合同,我不会签字。”  
他的背影一僵。
“我送人的东西从来没有收回过。”连那退回来的婚戒最终也被他扔了。  
“你知道,只要我没有签字,就不会生效,况且我不相信现在的厉氏不需要这些钱。”  
不提这事还好,一提他就觉得一肚子火,于是冷嘲道:“那钱本来就是以你的名义存进去的。你不乐意的话大可以取出来一把火烧了,岂不更解你心头之恨?”
“厉择良!你……”她自觉辞穷,“你”字脱口却不知道如何接下去。
他一直想说写意留下来,我给你钱是因为我怕我一旦失去一切以后让你过苦日子。可惜如今在气头上,一开口就完全变了味儿。
“我怎么了?你不是恨我入骨,现在我替你想法子,你还要怎么样?”他转身回来盯住她。他这人越是生气,便越爱说些讥讽嘲弄人的反话。“与其让你千方百计地伙同外人来算计我,还不如我自己送上门去,不就图个让你省事省心。”
“或者,”他又说,“就当这几个月你演戏给我看的辛苦费,陪睡过夜不是还加钱么。”  
这样一席羞辱的话,让写意顿时煞白了脸。若是其它人这样说她,她保证会上前一掌拍下去。可惜,他是厉择良,不是厉择良以前也是阿衍。
“你用不着和我赌气,拿话讽刺我。”写意倔强地仰起头,“况且以前的你不是这个样子的。”  
“以前的我又是什么样?”他冷笑。
“估计那时还没疯。”
写意说完,拿起手袋,迅速起身夺门而出。
留下厉择良一个人站在屋子里,门还开着,就听见她又咚咚咚地跑下了楼梯。明明……明明刚才看到她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心里是万分惊喜的。
可是——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是的,他有失心疯。
他就是从上回高速路撞车前和她第一次怄气开始,就患失心疯了。

写意一口气跑到大街上,幸好是在这川流不息的马路上,不然她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哭出来。
她看见厉择良那么糟蹋自己,心痛地想劝他几句的,没想到两人之间的话题最后居然转变成这个模样。
而且,他讥讽她的话句句在理,她哑口无言。他俩都知道对方的痛处,便故意字字都戳在上面,像一把双刃的匕首,相互伤害。
他也永远不会像电影里面的男主角一样追出来,抱住吻她,然后热切地说:“我爱你,一切都是我的错。”
也幸好他没有这样,否则她不敢保证自己不会缴械投降。
绿灯亮起来,她随着人流一起踩着斑马线过马路。小时候她过街的时候,也喜欢专门选择白线来踩,避过水泥路面。如果人生的道路也可以这样选择就好了,不喜欢的地方便可以不用落脚。  
本来看见他之前,以为伤口已经愈合,可是破开来一瞧,原来不过是自己欺骗自己。  
厉氏股票一跌再跌,他居然就那样弃之不顾,一个人躲在他们共处过的地方沉沦,完全不是她所认识的厉择良。但是,他肯定不会放任自己太久,她了解他。

写意回家自己一个人窝几好几天,然后才销假回到唐乔上班。她断断续续地知道厉择良果然回到了厉氏,并且四处积极融资,残局并非无法收拾。况且像他那样的男人,只要自己不放弃似乎就没有什么能够击倒他。
A城说起来是个大城市,若是没有交集和缘分,那么分别住在南城和北城的两个就此分开的恋人,也许一辈子也见不了面。她和乔涵敏去威斯汀见客户,却在那里遇见了厉择良。
刚上电梯,乔涵敏察觉落了一份文件在车里,于是让写意回停车场去取。   
她从停车场出来坐电梯去了多功能厅,到那里却发现在场的人她全部都不认识,自己好像记错地方了。电话里确认地方以后,才发现是同一层另一个地方。
她又倒过去走另一个方向,就在路过电梯时候,“叮咚——”一声,电梯停下来,然后两扇门缓缓打开。写意看见电梯里有三个人,一个是季英松,一个是小林,而另一个——是厉择良。
他没有上假肢,居然是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正在蹙着眉读。
最先看到写意的是季英松,“沈……小姐。”
厉择良神情顿然一滞,然后才缓缓地将目光从文件上抬起来,却在看到电梯外写意的双脚的时候,又埋下去,继续和季英松说话。
小林圆场说:“沈小姐,好巧。”
写意淡笑着点点头。
他们恰好也是到这一层,季英松推着厉择良下了电梯。
小林故意说:“那天沈小姐不是正好找厉先生么?那我和季经理先进去,你们慢慢聊。”她并不知道,写意想谈的那个事情他们俩已经在C城解决了。而且解决的比较决裂。
小林说完就拉着季英松迅速消失。
“我打电话是上次那个协议的事情。”写意急忙解释。
“我知道。”他淡淡道。
然后有些冷场,于是写意说:“那边还有人等我,我先走了。”说着就绕过,准备离开。
就在经过厉择良身侧的时候,他突然冷冷地说:“我书架上少了本书,你看见没有?”
“呃……”写意顿时窘迫,“我收东西拿错了。”
“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还?”
“我……我有空给你送回去。”
“有空是个什么时间?”他咄咄逼人地问。
“今天晚上吧。”写意迫于无奈只得这么回答。什么宝贝破书以前几个月也不见他翻一回,现在却好像不立刻看到就要灰飞烟灭一样。
此刻的厉择良坐在轮椅上,身体挺得笔直。因为是坐着,所以西服上衣的扣子是解开的。膝盖上放着一份文件,手覆在上面,衬衫的袖口从西服下露出来那一截,洗得雪白。
她一直喜欢看他穿白衬衫的样子,记忆中那个穿着白衬衫的身影已经从阴郁含蓄的少年变成了一个成熟沉默的男人。
从某种程度来说,自小到大,在别人看来,她都不大配得上他。
她从来没有见厉择良坐过轮椅,无论身体是在何种恶劣的情况下他都要坚持着像正常人一样站起来,这样的倔强几乎有些偏执。
他的腿……
写意知道他最烦人家提这个,她也不是专门哪壶不开提哪壶,确实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的腿还好吧?”
他看了她一眼后,别过脸去,别扭地说:“和你无关。”冷冰冰的四个字让他们之间的谈话戛然而止。

中午写意突然接到任姨从B城来的电话,说是A城医学院这几天来了个国外专家可以看写晴的病,可惜不巧的是谢铭皓又去外地出差了。
“我去接你们吧。”写意说。
“就是不知道写晴能不能坐车。”
写意一想,任姨的担心也有道理,那么嘈杂的地方万一她一时犯病很难控制。
“这样吧,我想办法。”
她能想什么办法,自己既没有车又不能开车,只得给詹东圳打电话。
詹东圳说:“我送她过去。”
“可是……”写意见过写晴看到詹东圳的反应。虽说她大部分时间也是不太认识他,但是一旦受他刺激歇斯底里起来比什么都疯狂。
“没事儿,又不是她每次看见我都会发作。”语气里面有些复杂的情绪。
于是,写意联系了医院,傍晚在高速路口接到了他们。两辆车,司机带着写晴和任姨坐前面,詹东圳开后面一辆。
写晴果然很乖,一直很安静的样子,下车以后也是拉着任姨的手。她发质从来都很好,一天到晚又染又烫却没有损坏,如今也换成了普通的黑色。柔顺的长发被微风撩起,那副乖巧的模样,惹得旁边的异性频频回头。人家都说,小孩长得太过漂亮大了都会平庸,可是写晴从小到大都是美女。所以写意一直猜测这种话是不是为了专门用来安慰她这种类型的小朋友,以使其心理平衡。
写晴对待詹东圳的态度又变成了另一种模样。只要他出现,她就怯生生地避开,惹得詹东圳连连苦笑。而对写意还是一样,完全当她是陌生人。
“去酒店住吧。”詹东圳安排下一步。
写意原本为母女俩在家里准备好了床位。“我那里能住。”
“你那里多大点儿,挤着伯母怎么办?”詹东圳的话惹得任姨笑笑。
他多说了几句好歹将任姨劝去了酒店。
待他们在酒店安顿下,写意长长地呼了口气。
“谢谢。”她对詹东圳说。
还是詹东圳了解她,知道要是去她那里住,她肯定会不自在,所以才故意和她唱对台戏一样。
“谢什么,这是个人习惯。”他抿着嘴笑。
“什么个人习惯?”
“爱护写意的好习惯。”
写意摇头笑笑,他说话向来顺听,和某个人完全不一样。此刻,她才猛然想起一件事情来。“完了!”写意看了下表,已经过十点了。
“什么完了?”詹东圳接嘴。
“我还有事,先走了。”写意看了下表。
“那我睡哪儿?你家?”詹东圳问。
“随便你了。”写意急忙扔了家门钥匙给他,自己慌慌张张地赶去厉择良的公寓。写晴的到来打乱了她的日程。她完全忘了答应他的这码事。
可是人都快到了却傻了眼,她跑去做什么,书都没有放在身上。于是只好调头回去,走到自家门口又发现钥匙还在詹东圳那里。
一来一回,心就这么冷却了下来。
她不能再这么沉溺,用着这些镜花水月一般的借口,放任自己和他一次又一次地藕断丝连。她缓缓地走了几步,给厉择良发了个消息:“我临时有事不能来。你的书,下回还你。”
厉择良看到这个短信,原本就已沉下的双眸瞬间冷凝。
他从七点就开始等她,从满心希翼,到忐忑不安,再到后面心灰意冷,到半夜等到的却是个这么个结果。
他中午就让钟点工将家里所有的酒瓶全部收走,窗户打开散尽烟味。他推了晚上应酬,一个人苦苦在沙发上坐了四个小时,一直在心里演练着想要是她按门铃他怎么做;她要是进来放下书就走,他该怎么应付;或者是她又和他抬杠,他要怎么说话;甚至是她要是和他别扭,不肯上楼,他要耍什么手段,一一想过,更在胸中酝酿过。
在这四个小时的时间里,他几乎想象了所有方法在写意到来的那一刻挽回他们之间的关系。他这样地卑微,是厉择良的一生中从未有过的卑微。可是即便如此,一下子就被写意那么满不在乎的两句话给随手破灭了。
厉择良合上屏幕,将手机狠狠地砸向对面的落地窗,手机碰到钢化玻璃受阻弹向地面,电池蹦了出来。


12

写意在自家楼下等着詹东圳送钥匙来,一边将手机的盖子一开一合。那个信息发出去了以后,厉择良再也没有任何回复。
詹东圳及时出现。
他乐呵呵地说:“本来我准备住酒店的,不过既然担负了给你送钥匙的任务,我就准备在这里凑合一夜了。”
“你休想。”

夜里,写意一个人睡在屋子里,手机一直放在枕边没有关机。但是屏幕始终没有再亮过。写意盯住它,心里不知道什么滋味。她在失落间拨了詹东圳的电话。
“冬冬?”
“你还没睡?”詹东圳有些迷糊地从床上坐起来。
“睡不着,最近老是失眠。”
“你最近精神很差。”他这一回看见写意,觉得她比前一次更瘦,而且总是神情恍惚的。
“是不是头发太长了,让人觉得没精神?”
“短发显得利索点,和你的个性倒挺配。”詹东圳说。
“是么?那我什么时候试试。”她留了长发很多年,最短都是过肩的。明明没有刻意地留过,但是好像就是为了迎合某个人的爱好。
“你和他后来见过没有?”詹东圳问。
写意翻到左侧,“见过,他转了一笔钱给我。”
詹东圳沉默了半天才缓缓说道:“写意,其实有时候,放开点儿就会活的轻松一些。活着的人不但要继续活下去,还要活的幸福。我一直希望你幸福,写意。”
“冬冬,你帮我后悔了没有?”
“上次你就问过我,我当时说我可以为写意做任何事情。但是……”他顿了下,“但是我现在有些后悔了。如果知道这样会让你更痛苦,我以前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
她拽住被子的一角,咬住唇倔强地说道:“我没有痛苦。”
“我有句话一直想跟你说。”
“什么?”
“你有没有想过,厉择良他在商界摸爬滚打好些年,呼风唤雨的,什么没见过。你和我的这些把戏,有的真是露骨直白,特别是蓝田湾的合作协议,简直是赤裸裸的不公平合同。可是他连眼睛都没眨就签了。”
“那又怎么样?”写意虽然故意那么说,而拽住被子的手却也渐渐握紧。  
詹东圳又说:“厉择良若真是那么笨,这些年靠什么吃饭?他有多难应付,你是当局者也许无法了解,可是外面的人谁不知道。何况他和你朝夕相处,难道真看不出任何端倪?”  
说完这一席话,写意再也没有吭声,电话里静默了许久。
“你困了?”他轻声问。
“恩,我挂电话了。”她模模糊糊地回答。
其实,她哪里会有睡意。
“他难道看不出端倪?”这句话在写意脑子里不停地回旋。
她突然想起那位邱律师提过赠与协议是一个月以前就已经放在他那里了。她当时总以为是对方口误或者自己听错了。
一个月以前?就是她替他找到孟丽莉贷款的那段时间。当时为什么他就准备这协议?还是说那个时候他就已经知道她的意图了?
或者说更早?
她不是没有这样想过。只是,自己的潜意识里一直在回避,一冒出这个念头就自动忽略地绕道。她不敢想,她就当他不知道,就当她是真正成功的报仇。
不,不,不。
她甩了甩头,不可能。如果他真的知道她是在他跟前演戏,为什么要这么配合她?  
可是——他确实是很“配合”地一步一步跟着她的圈套走。除了,开始有一点岔子以外,全部和她设想的一样。
刚刚开始,她接近他,他待她自然和别人有些不同,却又并不是着急。就像真的和她不相干一样。于是她趁着杨望杰带她去喜酒的当口遇见厉择良,就在高速路上安排了那么一个有惊无险的车祸。可惜,这个苦肉计,并没有让他们之间有实质性的进展。她才另辟蹊径,用了和詹东圳的关系激怒他。
没想到,厉择良完全埋了单,震怒下用蓝田湾来作为买卖的砝码强迫她和他在一起。那种手段和平时他办事的风格完全不一样,可是他却那样做了。也许得多谢那个有些侮辱性质的交易,让她那么顺理成章地又回到他身边。
没有这个前提,所有圈套都是白费。
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刚刚好,没有早也没有晚,完全就像他是特地来和她一起圆这场戏的。
忽然,写意想到车祸后她完好无损,他却受了伤。在病床上,厉择良曾经很奇怪地问过她一句话。
“沈写意,难道你不需要对我说点什么吗?”
难道从那个时候他就明了了这一切?因此他才突然对她冷漠古怪了起来?  
所以,他才在厉家老宅的花园里,抱住她感叹:“不,你不在了。”
所以,他后来才说:“写意,我不要你哭。就算你没心没肺地和我作对,我也不要你哭。”
所有的细节如今再串联起来,才看到那些话从他嘴中说出口的时候是如此的无奈和心痛。
也许,厉择良的喜怒无常并不全是残疾后奇怪的心理,而是明明白白地知道她是为了报复自己而来,却还要天衣无缝地同她一起做戏的矛盾。
她先前的那种手段就已经够不光彩了,如今再回过头去看清楚事情的真相,更加觉得自己卑鄙。
她所拥有的唯一能够伤害他的利器,竟然是他主动给予的。他仍由自己用那锋利的武器一刀一刀地割下去还要假装微笑。
思索到此时,泪珠在她的眼眶里滚来滚去,终究还是一涌而出。她身体蜷成一团,缩到被子里面去,蒙住头,躲在里面轻轻抽泣。
她和厉择良从少年时代就开始,纠葛了十余年。
在那么多心痛得无法入睡的夜里,她对他恨意就是化解不开的毒药,一滴一滴,渗入骨髓,将那些曾经甜蜜的过往,侵蚀得千疮百孔。可是,如今一切感情又被他一点一滴地拼凑起来,缓缓修复,渐渐看到光洁如新的记忆,她才恍然觉得自己连恨他的力量都没有了。
她一直无法确定,在她假装失忆的那些时间,他故意装着不认识她,不唤回她痛苦的记忆是出于真正爱她还是心虚;她也不确定,那些时间里他那么温柔包容地待她,是出于习惯还是内疚:甚至不确定他在那样局促的情况下向她求婚,是出于何种目的。
写意流着泪,脑子里到最后反复地重现着的是厉择良在飞机上对她说的那句话:“不爱了。”
不爱了。
既然不爱了,又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此的纵容不是爱又是什么?
可是,若是他爱她,为什么不挽留她。
她从床上坐起来,拿起电话打他手机,拨过去却是忙音,又拨座机,没有人接。她抹着眼泪找外衣套上,冲下楼,跑到小区门口打了个车去他家。
在厉择良的门口按了许久门铃却没有应。
他不在。
写意颓然地坐下来,这一次是真的,他不在。
每次她没有敲门而坐在门口的时候,他都里面,而这最后一次,当她下定决心去按门铃,却没有人了。他再也不会在原地等她。十多年间的往事一下子涌上心头,那一幕幕的片段跑到眼前闪来闪去。
在运动会时她突然冲跑到叫:“厉南衍加油!”
教室里,他递纸条给她说:同学,你裙子穿反了;
冰天雪地的寒假里,在图书馆她缠着他同路回家;
他替她复习功课,她却带着娇憨朝他撒娇;
高三离家出走去投靠他时候,他一边板着脸训她,一边又将她照看的无微不至;
在他留学之前,她从火车上跑回来,厚脸皮地哭着对他的告白;
在彼得堡的雪地里,她带着怯意朝他索取温暖,才有了初次牵手。
不知道是从哪一个片段、哪一句对白开始,就像被下了魔咒般,结了一个扣在她和他的心中,最终将两人的一生都牢牢地锁在了一起。
可是,就是这样的阿衍,不再为她开门了。
写意坐在地上,靠着墙,潸然落泪。
直到物业巡夜的保安看到她,问道:“进不去门?”她以往时常和厉择良共同出入,物业的人都认识她。
“厉先生他出去很久了。”那小伙子又说。
写意点点头,也不好多呆,只得回家。
回到自己楼下,发现一楼的灯坏了,她跺了几脚都没有弄亮。就在拐角的楼道,她看到有一个人依在那里,手上燃烟,那一点点的火星在这黑暗中尤为突出。
写意借着星火般的亮光看到他的脸,那眉毛那唇角那眼睛不是厉择良还有谁。
他也看见她了。
光线很暗,以至于写意没有察觉到有种措手不及的神色从他眼中闪过。
“你……”写意开了个头却不知道如何说下去。她去找他,无功而返,他却等在她的楼下。
厉择良扔了烟蒂,脚一踩,唯一的光源便就这样消失了,两个人完全没入黑暗中。
远远地写意就闻到他身上的酒味。
她原本有那么多话对他说,横穿了整个城市去找他,人不在又守在门口哭了许久。如今,他一下子出现,反倒不知道从和说起。
他又点了一支烟,吸了一口。
顶楼上有人下,一路跺着脚,灯一层一层地亮下来,脚步也越来越近。然后到他们楼上的灯也亮了,桔黄的灯光从扶手的间隔中透了下来。
那邻居奇怪地看了看他俩一眼,继续下去。
待那人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楼上和楼下的路灯一下子又熄灭了。就在两个人又一次沉入黑暗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扔了烟,伸手把写意逮进怀中,钳住她的下巴后用吻封住她的嘴。那熟悉的男性气息顷刻间就将写意包围起来。
他喝过酒皮肤滚烫,连唇都是炽热的。写意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吻弄得失神时,却忽觉这团火热又瞬间撤离开,唇上顿时虚无。同时,他猛然推开写意,后退了几步,暗自定了定住心神,才缓缓说,“这是吻别。沈写意,我们从此不会有任何瓜葛了。”
那一字一句犹如食盐撒在伤口上,一股热流从她四肢百骸汇集涌上她的眼眶,几乎流出泪来。
“我……”
“你大可放心,我发誓我再也不会来烦你,你我的交集就此为止。”他的语调冷到极致。
说完,厉择良扭头转身。
“阿衍。”写意拉住他。
他甩开她的手。
她不死心,又急忙拽住他的袖子,紧紧不放,“阿衍,你不爱我了么?”
他闭了闭眼睛,许久才说:“不爱了。”
写意听着他缓缓道出这几个字的同时,眼泪夺眶而出,“为什么?”
“为什么?沈写意居然你问我为什么?”他冷笑,“你为了你所谓的报复,那样在我面前做戏,连我们之间的关系都成了你的砝码。如今,你居然回过头来莫名其妙地问我为什么不爱你了。我也想请问一下,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提爱这个字。难道我厉择良的爱情和尊严就是拿给你随意践踏的么?
问到后面几句,他心中已怒,渐渐提高声线,嗓音在这空旷的楼道间有些回响。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楼上的灯一下子又被激亮了。
灯光从正好落在写意的脸上,而他的身影却是一点儿也没照到。他在灯影中,清清楚楚地看到写意已经泪流满面。
她哭着说:“我没有莫名其妙地问你,我刚才去找你了,你不在家。我就是想亲口问一声,你在不在乎我,爱不爱我。我要是不问,也许你一辈子也不会告诉我。你以前也从来不说,那个时候我觉得阿衍肯定是喜欢我的,至少我心里这么认为。但是后来家里发生那些事情之后,我一下子就迷茫了,我……”
“够了!沈写意”没等她说完,他就凶狠地打断她,“以后你也不用迷茫了。”
随即,他执意要下楼梯,可惜她还不是放手。
又有一个人从外面进来,走到这一层看见俩人这情景,诧异极了,急忙埋头飞速地上了楼。
“放手,”他说,“你还嫌不丢人现眼?”
“你跟我进屋,我就不丢人现眼了。”她哭着耍赖。
两个人僵持着,一会儿听见下面有好几个人说话的声音传上来。是一群人从外面过完夜生活回来,嘈杂的谈话声随着脚步渐渐逼近。
他一生脸薄,最尴尬这种场景被人瞅见。而且写意却是不怕,就是拽不他不放,他又不能强行掰开她。
写意一手拿了钥匙开门,一手仍然不忘拽住他的袖子。
他拗不过,只得跟着躲进门。
屋子里也没有开灯,他俩便静静地等着那些人的脚步渐渐平息。
“好了,我可以走了么。”他说。
那声音在这漆黑的屋内显得尤为冷漠。
“你为什么突然跑到我楼下?”
“向自己的青春做个告别。”他自嘲。
“我不信!我不相信!”她说的有些激动。随即话音未落,她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胡乱地吻过去。
她的身体一下子扑过来,撞到他的胸膛,他一时措手不及,受到那阵冲力失去平衡地往后仰。后背狠狠地地砸到身后的防盗门上面。
就这么一撞,她的牙齿重重地磕到他的嘴唇上。俩人都是一阵痛,随后写意感觉到嘴里有种温热的铁锈味道,但是却感觉不到是谁流的,又是谁被撞破了嘴唇。
她真的很害怕他就那么推开他,然后冷酷地说:“沈写意,请你自重。”如果他这样做,她不确定自己还有勇气再见他。于是写意使劲地拉近他,不留丝毫让他回旋或者拒绝的缝隙,急促而生疏地强吻了他,在他的唇上焦急地辗转吸吮舔咬着,迫切地期待着他的回应。
他的口腔里全是酒精和烟草的味道,但是她仍旧没有在意,她心中只有一个入了魔的执念,她要他回应她,她要证明他爱她,她要证明他是她的。
写意一边流泪一边紧紧地拽住他的衣领。炙热的泪珠从眼眶滚下来,沾到他脸颊的皮肤上,有种滚烫的触觉。
他微微一震,思维和动作都停滞了稍许然后开始回吻。
感觉到他回应,即使那么微弱也让写意像看到光亮一般,神经一下子松懈下来,眼泪更加汹涌。


番外

这几天,他们准备又搬回市区的公寓单独住。厉择良清楚她不太喜欢和那么多人住一起,还是俩人独居比较随意。于是趁着周末,写意拉着他去超市购置些日用品。
一路写意都很留意他的腿,怕他有一点点痛,“我进去买,你在车里等我。”
“我很好,不用你来瞎操心。”他强调。
这天是周六,下午的超市特别拥挤。到处都是降价打折,商品促销,嘈杂极了。人来人往中,他怕她挤丢了懒得又去找,便一直牵着她的手。
走到音像品那一区,厉择良突然想起上次他们一起在电影院看的那个故事都没看最后,她一直吵着要知道结局。于是他去刻意找了下那张碟,顺带又选了几部电影存在家里,让她晚上闲来无事的时候消磨时间。免得每次拉着他看黄金时段的连续剧,看二十分钟就插播十分钟广告,简直是活受罪。
厉择良选好以后,习惯性地牵住旁边的手,拉她走。摸上去的第一下还没察觉,走了几步就是觉得手感不太对,转头去一看,才发现自己牵着的竟是个陌生的女孩。
那女孩脸蛋红得像柿子,但是居然还乖乖地跟着他走了几步。
厉择良第一次在公共场感觉如此尴尬,可是此刻他的面色却纹丝不动,故作冷静地放开人家,很绅士地说:“对不起,小姐,牵错了。”
那女孩本来也是来选碟的,走到附近的时候货架另一头的陌生人引起她的注意力,难得在这种地方看到五官如此英俊的男子,身材挺拔,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种成熟男性的魅力。他身边原本站了位异性,但是俩人都专心专意地埋头看商品,走一走就错开了。她便忍不住挨了过去,站在他的旁边。
“是不是叫《天使之城》?”他忽然问,那声音低缓优美异常好听。
她不知道是不是问自己,于是模糊地“恩”了一声。
然后,他将那张碟放到购物篮里,接着又仔仔细细地另选了几张。选东西的时候,他的手指微曲,缓缓地从一张一张碟的封面上面滑过,异常迷人。
所以当这只手突然来牵自己的时候,女孩诧异至极,却还听话地就这么跟着他走了。  
他朝人家道过歉,略微愠怒地回头去找写意。发现此人真流连在过道上的一堆特价品中。
“阿衍,你看这个棉拖鞋好可爱,还配的有同款的情侣鞋。我们买两双回去一起穿好不好。”写意央求着,丝毫没察觉到刚才自家的男人差点红杏出墙。
“什么情侣拖鞋,买了你自己一个人穿。”
厉择良拉她走。
可是不到五分钟,他一不留神,又不见写意,只得再回去找。
整个超市就像一坐迷雾森林,她时不时就被路边的诱惑拐走了。
他本来是下定决心这几天要忍住脾气迁就她的,可惜如此反复几次,一身耐性全被她消磨掉。
“你陪我去找那种情侣的漱口杯,好不好?”
“不行。”他斩钉截铁地说。他最烦买东西的时候不干正事,东游西逛的,明明就不需要还得折腾半天。
“我把东西买齐了,不逛了,回家去。”他下令。
她低着眉,故作委屈的说,“可是,我牙疼的时候,逛街可以转移注意力。不然头又要晕,饭也不想吃。”
写意使出杀手锏,故作可怜,全然装成一受气包。
厉择良接触到她的眼神,自己也意识到这点,心底柔软了些,嘴角动了动。
“算了,”他无奈地说,“你随便逛吧,我陪你。”
写意背着他,洋洋得意地挑下眉,这招果然是屡试不爽。欧耶,胜利!
她不忘乘胜追击,又说:“你不许又嫌我磨叽。”
“恩。”
“不许掉头就走。”
“恩。”
“说话算话?”
“说话算话。”
“真的?”
“真的。”他忍了。
写意心满意足地微笑,然后说:“那陪我去买那个。”
厉择良原本回答得是如此诚实可信、铿锵有力,可是当他随着写意的目光看去,立刻面色青黑。货架上居然是满满一架子女性生理用品。
“……”
这女人肯定是被上天专门派来戏耍他的。

    第二天搬家的时候,小林早早来替写意清理些东西。她的手很矜持地从兜里拿出来,然后故意缓缓地从写意眼前伸过去。
    写意第一次没注意,于是小林又来了第二回,动作比头一回更缓慢,这一下写意才察觉问:“戴个什么东西,这么晃眼睛?”
    “是钻石。”小林沾沾自喜地说。
    “好大一颗,”写意说,“小林你真是个小富婆。”
    “这种东西当然不是我自己买的。”
    “那谁送的?这么大方。”写意拉过她的手,仔细看。
    “订婚戒指,某人送的。”
    写意闻言一怔,惊喜地问:“季英松送你的?”
    “是啊!”小林兴奋地直点头,“他向我求婚,好像做梦一样。写意,我一整晚都没有睡着。”
    写意看着小林的笑脸,伸手捏了一下:“恭喜,恭喜。那种死木头也能被你感化,真是不容易。”
    “你还不是一样。”小林眨眼。
    随即,两个幸福的小女人笑作一团。

    可是就是这么一件事情却给厉择良带来了烦恼。
    晚上,写意左右端详着自己的戒指:“为什么小林戒指上的钻石那么大,我的这个这么小?”
    “爱惜不分贵贱。”他用至理名言来教育她。
    “吝啬鬼。”
    厉择良挑眉:“不乐意就把戒指还我。”
    他的话音未落,写意立刻将左手上的戒指宝贝似的护在怀里:“不要!哪儿有人送了都送了,还要回去的?”
   
    这个问题,直到第二个星期两人去影楼照婚纱照的时候才被彻底解决。
    化妆师甲说:“沈小姐这婚戒真精致,和你细长的手指正好相衬。不像我们这里以前有些客人,巴不得将全部家当都穿在身上,就跟暴发户似的。”
    化妆师乙附和:“是啊,这才是大户人家的矜持。”
    化妆师丙感叹:“嫁给厉先生这样的人,真是有福气。以后沈小姐成了厉太太还不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啊。”
    写意喜洋洋地笑:“其实,爱情是不分贵贱的。”
    她不但从厉择良那里活学活用,还装腔作势地谦虚了下。
   
    婚期渐渐临近,一项接一项地紧凑进行着。去民政局登记的日子,提前就定好了。厉择良极为慎重,提前就推脱掉所有公务,特地将那一天空出来。头一个星期,还特地陪写意去选了身粉红色旗袍,穿在写意身上非常合适,衬着她高挑的身材,居然些动人。
    下午一点到三点都是吉时。
    虽然传闻说这种登记之类的不需要看日子,但是任姨还是叮嘱他俩宁可信其有,一定要遵守。
    上午律师楼临时出了大事缺人手,只得将写意叫回去。
    厉择良非常不悦。
    写意连连保证,一定会早早回家,不误大事。哪知,她和吴委明一起忙起工作来忘记时间,待到大家肚子饿的时候,她才发现已经一点了。写意惊呼着打车去民政局,路上塞车,也来不及回去换旗袍,就这么蓬头垢面地赶了去。两点半过了几分,她在车里看到站在民政局楼下的厉择良。
    厉择良青黑着脸:“看来你还没忘。幸好来了,不然我还以为你逃婚了呢。”
    写意看他确实有些恼了,而且她自知理亏,只能小心地赔着不是,就怕他生起气来,真的不许自己去上班了。
    她可不想做全职太太,厉择良提过一次,当时被她坚决抵制了。
    还好,民政局办手续那里刚到上班时间,人还不多,他俩排了第一对。一会儿,来了对年轻男女,女的穿着一套粉红的裙装。
    厉择良的目光扫了一下写意,见她根本忘记穿他倍她选的旗袍,于是眸色一沉,怒气更盛地说:“一辈子就一次,你也这么敷衍。”
    那年轻男子喜气洋洋地四处送喜糖。他原本也想给厉择良,但是碰到厉择良那冰山似的眼神,立刻望而却步,只给了写意。
    写意接过喜糖赔笑:“恭喜,恭喜。”
    这两人一看就是来扯结婚证的。
    接着,又来了一男一女。两人之间似乎是多瞧对方一下,眼睛都要生疮的模样。
    女的一边坐下来,一边怒气冲冲地发火:“我告诉你,别以为那狐狸精真看上你了,我保证她以后让你人财两空。”
    “那也总比家里养个你这种母老虎好。”男人反唇相讥。
    “什么母老虎,你敢说老娘是母老虎?”女的跳起来。
    “你不是母老虎,难道还是华南虎?”
    写意瞧着吵架的男女,不禁摇摇头。这两人一看就是来办离婚证的。
    过了几分钟,那位办手续的工作人员李某刚坐下来,刚才那发糖的男子立刻就又将喜糖送过来,放在桌子上,说:“请吃糖吃糖。”
    李某笑着说谢谢,然后看到排第一个的写意和厉择良。
    她抬起头先瞅了瞅写意,又瞅了瞅铁青着脸的厉择良,疑惑地问:“你们是……结婚,还是离婚?”
    呃?
    写意微愣。
    厉择良眼睛一眯,是要发作的前兆。
    写意急忙拉住他,笑着向对方解释:“我俩不离,是来结婚的。”

    婚期定在春意盎然、草长莺飞的三月。
    婚礼的头一天晚上是婚庆公司安排的彩排,内亲和新人的好友便聚在办仪式的酒店吃饭。
    厉家二老提前了好几个星期从澳洲回来。而写意那边,厉择良头一天就派人去将任姨、写晴和谢铭皓三个人接了过来,一起来的还有詹东圳。晚上吃饭,除了让写晴在房间里休息以外,一大家人总算正式见面。
    吃过饭,厉妈妈和任姨又坐到一起。
    “这么多年不见你了,一点儿也没变老。”厉妈妈说。
    “老了,你才显得年轻,在国外保养得比我们好。”任姨笑。
    “没想到真做了亲家。”厉妈妈感慨,“记得以前写意和我们老二念一个学校的时候,两个人还那么小就凑一起,老沈为此拿他俩开我玩笑,还说让老二做他的上门女婿。如今他在天有灵也算了了个心愿。”
    “是我们写意有福气。”
    “不,不,不,是我们老二的福气。他那臭脾气,就还只有写意才治得住。”
    过了一会儿,厉妈妈看到谢铭皓忙前忙后的身影,又问:“这是大女婿吧?”
    任姨点头:“不过,还没办婚礼。”
    “那赶紧啊,好来个双喜临门,让你合不拢嘴。”
    写意坐在旁边听两们老人絮絮叨叨地拉家常,浅浅地笑。
    厉择良在门口送长辈,忙完才歇下来。
    写意走到他身后叫了声:“厉老二。”
    厉择良闻声诧异地回头,随即变了个脸,恶狠狠地说:“我看你是觉得活腻了。”
    可惜,写意今天一点也不怕他:“原来你在叫厉老二。”她呵呵地乐了,最后还学了下厉妈妈的语气,“我们家老二啊……”
    他扣住她的手腕笑:“翅膀硬了?”
    “你妈妈说了,要是你敢欺负我,她要打你屁股。”写意说完哧哧地笑。
    “她的话,你也信?她这辈子还没教训过我。”
    “那就难怪了。”
    “难怪什么?”
    “难怪你长大了这么讨厌。”
    “我讨厌?那你还哭着非要嫁给我不可。”
    “明明……”写意一下子急了,“明明就是你求我嫁给你了。”
    “有吗?”他故意漫不经心地缓缓问了一句。
    詹东圳从洗手间回来,就瞧见写意和厉择良在那里你一句我一句地拌嘴,就在此刻,站在婚庆策划身边的任姨叫住他,说明天有任务交给他。
    写意选的是西式婚礼,但是新娘那边父亲过世,一时没有找到将她带到婚礼现场的恰当男性。
    任姨说:“你看着写意长大,她当你就是亲哥哥一样。所以我们和主持人商量了下,觉得你挺合适。”
    “没问题。”詹东圳点点头,然后不经意地回头又看了写意一眼。
    明天,他送她出嫁。
    另外一头,一大群年轻人坐在一起七嘴八舌地合计明天早上迎亲的时候怎么刁难新郎,吴委明按照大家的意思洋洋洒洒地在单子上写一长串的计划。
    商量完以后,周平馨将写意拉过来,要参考写意的意见。
    写意得知了全过程,尴尬地扯了扯嘴角:“还是,算了吧。”她真害怕万一玩得超过界限,厉择良会当场翻脸。
    “为什么?”吴委明说,“一定要新郎吃点苦头,可不能随便便宜他,这样你以后日子才好过。”
    众人一起点头,其中之一不乏过来人,深知其中的道理。
    可是,写意却蹙着眉,犹豫了半天说:“万一他一生气,不娶我了怎么办?”
    听了写意的话,好大桌子的人都是一怔,然后同时哄的一声笑了出来。

    ——完——


【番外】

    厉择良从来不会卸掉假肢出门,就算有几次坐在轮椅上,不到身体万不得已也是要戴着假肢的。所以,厉氏上下除了那几个知情者以外 ,都只当他是有些瘸,而不知道他其实是被截肢的。
    因而,当厉择良第一次没戴假肢坐着轮椅出现在公众面前时,确实引起一阵轰动。
    “总得面对面是不是?”写意鼓励他。
    那个时候他们刚刚结婚,医生提过让他少戴假肢,而且这是一个心理障碍。
    “我会不会像个怪物?”他总觉得自己不戴假肢,就像一个人没穿衣服一样,有种赤裸裸被审视的感觉。
    写意笑着哄他:“又不是没让你照过镜子。我老公长得也叫怪物的话,其他男人还怎么敢上街见人?英俊成这样的怪物,估计人人都想要一个。”
    那天,她送厉择良去公司。
    下车的时候他自己借助拐杖坐到轮椅上。写意一低头发现他鞋带散了,蹲下去替他系上。
    他们成了夫妻,虽然厉择良就像折了翼的鸟,两人无法一同遨游飞翔,但是至少,可以是连理枝。
    从小她就一直依靠他,什么都要他帮忙。
    如今她长大了,也能独立起来,自然应当在他孱弱的时候扶持着他。
    “加油!”写意紧紧地握了握他的手,那一刻,她居然发现他的手心在出汗。
    他在紧张。
     那条残缺的腿永远是他心里最难以触碰的阴暗之地——他是在人生中青春绽放得最为肆意的时候,陡然失去它的。这样的冲击旁人无法想象。
    他真的很难面对。
    但是即使再艰难,终究已经成了一种无法避免的命运。他知道只有自己真正释然了,她才会放开。
    所以,他才肯放弃那种近乎偏执的骄傲和倔强,照着医生的话做。
    想到此,写意心中顿时一热,眼眶有些潮湿,却又是笑着岔开话题说:“跟我求婚时,也没见你这么激动。”
    他没有心情接嘴,只是嘴角勉强地扯了个微笑出来。
    后来,她推着他出现在厉氏大厦里。一路上,许多人一边尊敬地打招呼,一边礼貌地挪开好奇的视线。即使他们掩饰得那样好,写意也看出那些诧异。
    而厉择良的面孔好似罩了一层寒霜一般,即使他坐在轮椅上,比所有人都矮了一截,但是那样凛然的神色和气势仍是那个鸟瞰众生的厉择良,让人不敢轻易抬眼直视。
    两人一起坐电梯到了厉择良的办公室,合上门的瞬间,仿佛又回到一个安全的空间。
    “怎么样?”他的眉宇在面对她的时候,一下子又柔软下来。
    “还不错,不过……”
    “不过什么?”他蹙眉。
    “你知不知道,”她微微一笑,“阿衍,你刚才的表情完全就像一只如临大敌的刺猬,真可爱。”
    “……”


【番外】

    圣诞节的时候,唐乔组织员工去近郊的凤凰山温泉公园度假,并且特意通知可以带家属。
    周平馨兴奋得要死,拉着写意说:“你知不知道,上次就我和老公两个人去,一点也不好玩。这种活动还是人多好,泡了温泉大家再挤一起喝酒,叫你家那位一起啊。”
    “嗯。”写意不知道怎么答,只得随口应下。
    “一定一起去哦,听说凤凰山前几天下雪了……”
    看到周平馨滔滔不绝地构思着自己的计划,写意实在不想扫了她的兴。可惜厉择良那里,她可不敢替他作主。
    晚上吃饭,写意瞅了瞅厉择良。
    “阿衍。”
    “什么?”他拿勺子舀汤。
   “这么冷的天气能去泡温泉的话,还挺有意思的。”
    写意一边说一边偷窥他的表情。
    “能有什么意思,不就跟浴缸里泡热水一样。”他不苟同地打击了她一句。
    “温泉是天然的,富含对身体有益的矿物质,里面的硫磺……”
    她还没将温泉对身体的益处说完,却被厉择良忽然打断:“写意,你说我认识你多少年了?”
    “呃?”写意一时不知道他什么意思,乖乖答,“十二三年。”
    “都十多年了,你那脑子里想什么我还不知道。别拐弯抹角的,直接说,你想干吗?”
    写意幽幽地看着他,只好直说:“我们单位明天去泡温泉,想叫你一起。”
    “你很想去?”
    写意使劲点头。
    “你去吧。”他说。
    “你呢?”
    “不去。”他云淡风轻地扔出这两个字。
    写意愣愣地张了张嘴,里面还包着米饭。她就知道是这么个结局,所以才不敢直接问。
    “那……”她讪讪地垂下头去,“我也不去了。”有些赌气。
    没想到他竟然挑了挑眉说:“不去也行,这么冷的天在家待着最好不过。”
    “阿衍,你讨厌。”她皱着眉委屈极了,活脱脱一受气包的模样。
    他看着写意的表情忍不住乐了,舒开淡眉,笑道:“好了,好了,一起去吧。”
    没想到他真的答应了。
    她本来真正有些高兴,可是转念一想,却又为他心痛起来。他连夏天最热的时候也不会将腿露出半点,何况是脱了衣服和人一起洗温泉?
    不过就是为了让她高兴,他竟也可以委曲求全。
    “你又不游泳。”写意说。
    “我在旁边看。”他笑。
    写意看着他,心中有种说不出的酸涩,自觉刚才太过任性,于是说:“其实,我也挺不想去的。”
    “怎么?”
    “长肥了好多,穿起泳衣不敢见人了。”她瘪嘴。
    厉择良上下打量了下她,没说什么,写意还以为他会象征性地安慰自己几句,不想他却突然开口说:“你睡觉总是张着嘴,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写意不知道话题怎么从她的身材说到睡觉习惯上了。
    “全身肉太多了,特别是脸上,肉多显得皮少,理所当然睡觉时一闭眼睛,嘴巴就被拉开了。”他一本正经地说。
    “……”
    这人嘴巴忒毒了。
    她大人有大量不和他一般见识,又说:“要是以后我有一栋自己的房子,院子里有温泉就好了。大冬天,我们顶着风雪在里面泡澡。”
    他笑了笑,眼中闪过一丝情绪,却没有接话。
    她很多年以前也这么对他说过。
    那是他高三的时候,春天里全班同学在模拟考以后去蓝田湾搞集体活动,写意也在。蓝田湾是出了名的温暖之乡,有很多农家小旅馆,家家后院都有温泉的泉眼。当时穿着泳衣的写意泡在温泉里,游来游去直呼过瘾。
    “我长大以后一定要赚很多钱,在这里修一个暖和和的家,让爸爸妈妈住在一起,还有阿衍。”写意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脸颊右边的酒窝圆圆的,好像真的能盛下二两白酒。
    后来,厉择良无意间才知道原来写意父母是蓝田湾同一个村子出来的。难怪当年政府拍卖这块地的时候,沈志宏执意买下来。也许不单是一个商人看好此地的投资价值,还有些别的什么情愫吧。
    一如他也做了同样的事情。

    转眼到了春节,厉择良陪写意回B城探亲。厉择良说要写意陪他去蓝田湾看看。
    蓝田湾的项目虽然断了部分泉眼,但是经过厉氏及时改造设计方案,将那一半规划成高级室外俱乐部,建成半年来也卓有成效。而剩下的那部分地,则建成了高级温泉别墅。
    可是,提到这个地方写意就心虚。
    “去蓝田湾做什么?”
    “我自己的楼盘难道不能去年看?”他说。
    于是,两人一起坐车去了蓝田湾。
    写意看着车窗外的雪,忽然回首乐道:“阿衍,你说以前我们在德国藏的钥匙最后被谁找到了?”
    那年他们去杜塞尔多夫过新年的时候,头一天晚上参加新年倒计时,他们就宿在了那里。元旦那天,一伙人又在周边游玩了一遍,晚饭前就他俩在雪地里踩脚印。
    写意为了踩到他的脚印一蹦一跳的,使得兜里的钥匙掉了出来。她忽然灵光一现,吵着厉择良将自己的钥匙也掏出来,然后用红绳子系到一起。
    “阿衍,我们做个游戏。”她笑嘻嘻地说,“我把钥匙埋雪地里,你来找。”
    “你能不能找点有意义的事情做?”
    “这就很有意义啊,可以考察我俩的心有灵犀程度。”说着她就强要厉择良闭上眼睛然后去埋钥匙。
    那个时候,他虽说嘴巴上对写意很凶,可是已经宠得要命,也就随了她。
    “我数一二三,你不能偷看哦。”她要他转过身去,然后迅速地在雪地里挖了个坑,将钥匙埋了进去。
    结果肯定是厉择良获胜。  
    “你怎么知道就藏在这里?”写意惊讶。
    “因为你笨。”
    她将东西埋自己脚下,站在上面生怕别人抢走,仿佛一只守护骨头的小狗,活脱脱一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情。
    “不行。”写意不服气,“再来一次。”
    “那你自己慢慢玩儿,我回去了。”某人天生懒骨头,只爱动嘴皮子不爱动手,对这种低智商游戏完全没有兴趣。
    “这次你一定找不到的,阿衍你信不信?”写意下战书。
    “哦?”他挑了挑眉,来了兴致,“要是你输了呢?”得下点赌注才行,不然他可不想浪费精力。
    “输了,我就去对面酒吧当着所有人面说三声我喜欢你。”
    他笑。
    第二次,写意藏好东西后迅速将雪地覆平,还撤得远远的。这下可想而知,他的确找不到了。
    “怎么样?厉害吧。”
    写意得意扬扬地笑,随即去刨钥匙,刨了两下,没有。她一纳闷,好像没有藏这么深,然后继续,还是没有。她又换了两个地方,依旧没有。
    写意抬起头来瞅他,有些傻眼。
    他俩的门钥匙还有车钥匙都栓一起了。
    厉择良看到她的表情,心中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不禁问:“你不是自己都找不着了吧?”
    就这么,两人的钥匙被一根红绳子栓在一起,永远地留在了杜塞尔多夫的雪地里。
    如今,他俩站在蓝田湾一个小院门前,厉择良递给他一把系着红绳子的钥匙。
    天空中飘下晶莹的小雪花,落在他的肩头。
    他淡淡一笑,眉毛扬起来,说:“送给写意。”
    那是她梦想中的小院。屋子后院里有口活水的温泉泉眼,泉水将客厅外的小池子注得满满的,热气腾腾。
    确实就是她梦中的家,一模一样,暖暖的。
    他一直记在心里。
    她拥住他,轻轻说:“谢谢。”
    原来他一直执着的,是她的梦想。
    哪怕他身无分文,就带着她坐公交车到这里,指着此地的温泉说:“以后等到我有钱了一定给我老婆买下来。”即使是这样的画饼充饥,她也会感动。
    “阿衍,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