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永志不忘永志不忘
这是人们为他立的第一座神像,也是最宏伟庄严的一尊神像。
以前,看着这样的“自己”,谢怜都是泰然受之,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但这一刻,他却觉这尊金光璀璨的巨像无比陌生,忍不住心想:“这真的是我吗?”
那边,风信和慕情在分头查看有没有被困未被发觉者。
谢怜心头那丝迷惑一闪而过,见人群渐渐安定,松了口气。
可这口气还没松到底,忽觉身上传来一阵压力,谢怜一颗心当即绷紧。
那座天塔,毕竟太高、太沉重了。
那神像似乎也微觉吃力,双手轻颤,双足下陷,高大的金身也被压弯了一点,只有微笑依然不变。
谢怜见状,立即再召法诀。可法诀斥出,心中却是一凉,那金像非但不起,竟是又弯下了一点腰,眼看着隐隐就要托不住了。
谢怜的双手也跟着轻颤起来。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在他的认知里,他要打哪座山,哪座山就应声而倒;他跺一跺脚,意欲震撼之处便地动山摇。而他从未感受过的这个东西,叫做“力不从心”。
万不得已,谢怜一咬牙,飞身而上,在那巨大金像脚下坐定,猛地再次举手召动法诀。这一次他以亲身上阵,那金像果然再起,猛一昂首,重新将那倾斜的天塔、顶了起来!
虽说是硬扛了下来,但谢怜背上和心内已是冷汗涔涔。而皇宫内外无数人不知他有苦不能言,已经前赴后继地对这奇景金像跪拜起来,呼道:“国难当头,太子殿下显灵了!”
“殿下请一定要救救我们!”
“救黎民!护苍生!”
谢怜咬牙一阵,勉强道:“请大家起来,都退开,退远一些,不要围在这里,我……”说到这里,他发现自己居然中气不足了。他的声音被湮没在海潮一般的高呼中,越想放大,越发现自己的渺小。
谢怜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大喝,一只手却突然抓住了他的脚腕。他一低头,见竟是戚容,忙道:“戚容,你快下去告诉大家不要围在这里,当心塌了!”
这句话是脱口而出的,而谢怜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后,蓦地一阵毛骨悚然。
以前的他,别说是说这种话了,连这种念头都绝不会有。就算天真要塌下来,他也相信自己一定能顶住。而现在的他,发现了一件极为可怕的事:不相信了。
不光人们不相信他了,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了!
戚容却随口道:“怎么可能塌了,不是有你顶着吗!”
听了这一句,谢怜心又是一抖。
戚容却浑没注意他微微发青的脸,眼冒绿光,道:“表哥,我来帮你吧。”
谢怜一怔,道:“你帮我?你怎么帮我?”
戚容不假思索道:“你不是说你知道怎么制造人面疫的方法吗?你把那个方法告诉我,我帮你去诅咒永安人。我帮你杀死他们!”
……他果然躲在床底下把三人的话都听进去了!
谢怜气到无力:“你……你简直胡闹!你知道什么是诅咒吗?”
戚容却满不在乎地道:“知道啊。不就诅咒而已吗?表哥我跟你说,我在这方面很有天分的,我经常诅咒我爹,我怀疑他就是被我咒死的,你……”
“……”谢怜听不下去了,道:“你走吧。”
戚容忙道:“不!不!好,你不告诉我怎么诅咒也行,那你告诉我……到底怎么才能避免得人面疫?”
谢怜心一悬,戚容又道:“你知道的吧?你知道为什么士兵不会感染不是吗?表哥,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好不好?”
眼下还有许多宫人都聚在这附近,不知有多少双耳朵在听着,谢怜生怕走漏风声闹出什么事来,闭口不语。但果真有人按捺不住了,抬头问道:“太子殿下!这是真的吗?”
“您真的知道怎么样能治好人面疫?!”
“那为什么不说出来?”
那些人眼中冒出和戚容一般的绿光,谢怜紧闭着嘴,齿缝间迸出几个字:“不!我不知道!”
人群有小幅度的骚动,但不大。
这时,风信回来了,远远一见戚容趴在谢怜身旁便喝道:“干什么干什么!”
谢怜立刻道:“风信,把他带下去!”
风信应声而来,戚容却猛地抓住谢怜,热切地道:“表哥,你一定会把永安人都打败、都赶跑的是不是!你会保护我们,你一定会的吧!是不是?”
若在几个月前,也许谢怜还会满腔热血地大声答道:“我会保护你们!”可现在,他不敢了。戚容神情激动至极,谢怜看着他微觉迷惑。因为他很清楚,戚容根本不是会忧国忧民的那种人。就算国家危在旦夕,他也应该只是害怕居多,为什么会这么激动?须臾,他又忽然想起来一件事来。戚容那个父亲,似乎也是个永安人。
见他不答,戚容的声音突然凄厉起来:“太子表哥!你不会真的就这么放着不管吧?难道我们就这样任由别人这样糟践欺辱?难道、难道我们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听了他的质问,谢怜心中一阵悲哀。因为他发现,戚容没说错,面对这样的情形,他真的……没有一点办法!
风信道:“我去请国主再关他禁闭。”
戚容被他带下去了还在兀自挣扎,大吼道:“你一定要顶住啊。你一定不能倒啊!”
不能倒!
谢怜也知道,他不能倒。就算附近百姓都撤走了,可这天塔还是不能倒。若是倒了,不光这里皇宫百年古迹毁于一旦,神武大街的主干,还有许多人家的房屋也要被砸个稀烂。并且,这塔中还封存着无数历代先人留下的稀世珍宝、百年古卷,一时无法全部转移,天塔倒了,就全都没了。而它所镇守着的仙乐国的王都之气,也就彻底断了。
可是,他的法力,如那永安的水源一般,似乎正在日渐枯竭。要支撑起这座巨大的金像,他就暂时不能离开此处,只能将守城事宜交给风信和慕情,固守原地,静心打坐。
因为这座五丈金身原本是坐镇太苍山皇极观的神像,谢怜把它召来了这里,原本的信徒们没有神像可以拜了,也一窝蜂涌到这里,在露天之下对它祈福。虽说这里是皇宫,外人理应不得入内,可一来地洞把宫墙震塌了一段围不住了,二来眼下仙乐国皇城局势混乱不堪,不够人手管,三来也怕引民愤,再起动乱,也不得不放他们进来。
谢怜坐定一处,国主和皇后每日都来此看望他。浑浑噩噩熬了数日,他一边全力支撑着那天塔,一边积蓄力量,待机会抽身。国主也不比他轻松,头发已尽数花白,分明正当壮年,却仿佛年过半百。父子相见,相顾无言,却比以往和谐多了。
皇后从小看着谢怜长大,从来只见过爱子的灵秀之姿、天人之态,眼下看他苦守此处,饱经风吹日晒雨淋,还不肯让人靠得太近为他遮挡,心中酸楚,亲自在烈日下为他撑伞遮阳。
撑了一会儿,谢怜怕她站久了累着,道:“母后,回去吧,我不用。你们都不要靠近这里,也不要差人靠近,我怕……”
他怕什么,终归是欲言又止。
皇后背对着聚集在此的信徒们,忍了半晌,还是忍不住流泪了:“皇儿,你受苦了。你……你怎么这么遭罪呀!”
为了掩盖憔悴之色,皇后妆色甚浓,这一流泪,冲花了妆粉,更加显露出来这只不过是个青春不再的妇人。她心疼儿子,为儿子哭泣,却还不敢哭得大声,生怕被后面百姓发现,国主扶着她的肩,谢怜也怔怔看着她。
人在任何时候受了苦,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最疼爱自己的人,对谢怜而言,这个人无疑就是他的母亲。或许说来实在没用,但累日煎熬,一刀一刀割到现在,这一刻,他真想变回一个十岁的孩童,扑到母亲怀里大哭一场。
然而,时至今日,所有的路,都是他自己选的。父母处境已是十分艰难,这么多百姓也在下面巴巴地看着他,他是绝不能表露出一丝软弱的。如果连他都顶不住了,还有谁能顶住?
于是,谢怜违心地道:“母后,您别担心,我没事。孩儿一点都不苦。”
苦与不苦,只有他自己心中清楚。
几名宫人扶着国主与皇后,一步一回头地离去后,谢怜又暴露在炎炎烈日下,昏昏欲睡地阖起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天边暮色降临,夕阳残照,底下稀稀拉拉的,也没剩几个信徒了。
但他一低头,却见身边不远处,孤零零地放着一朵小花。
谢怜并不是很确定那里是什么时候多出一朵花的,腾出一只手,将它拾起。
那是一朵极小的花。雪白的花,清绿的萼,细弱的茎,犹带露水,仿若泪滴,很可怜的样子。淡淡的幽香似曾相识,不起眼却沁人心脾。
他情不自禁将那花握紧,贴近了靠近心口的地方。
正在此时,一阵突如其来的血腥味,掩盖了这一缕清幽的花香。
谢怜一抬头,眼睛全是花的,而一个身影吼叫着向他扑来:“为什么!为什么!!”
谢怜一惊,挥袖将那人斥开,勉强提神道:“什么人!”
那人被他一袖挥开,在地上翻滚了好几圈。
谢怜还要撑着那五丈金像,不敢起身,也不敢靠近,但他一下子就认出这人是谁了。这人只有一条腿——是那个给他送过伞,又被他亲手截了一条腿的青年!
那青年浑身是血,一双手掌血迹斑斑,竟是一路手脚并用爬过来的,地上还留下了一道骇人的血痕。他勉强坐起,谢怜愕然道:“你、你怎么出来了?你不是在不幽林修养吗?”
那青年不答他,手足并用朝他爬来。因他只有一条腿,看来十分骇人,谢怜道:“你……!”
那青年猛地提起仅剩的右腿的裤管,道:“为什么!”
定睛一看,他右腿上,赫然是一张扭曲的人面!
这时谢怜最担心的事之一,果然发生了。若不是他本来就坐着,只怕是就跌倒了。
那青年拍地大吼:“为什么你割了我的腿!我还是复发了!我的腿也没了!为什么?你还我的腿!你还我的腿!”
送伞那日,这青年把伞塞到他手里时的一笑历历在目,眼下却是状如疯癫,这对比太过惨烈,谢怜脑中一片混乱,稀里糊涂,颤声:“我……”
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道:“我……我帮你!”
说完,立即施法,压制那青年腿上的疫毒邪气。
谁知,四周响起一片哀嚎声,又有三四个人扑过来了,均是哭道:“殿下救我!”“殿下救我!”
“殿下,你看我的脸,我割了半张脸,为什么还是没有痊愈,为什么?到底要怎么样才能治好啊!”
“殿下,你看我,你看看我变成了什么样!”
血淋淋的画面一幕接一幕强行往他面前塞,谢怜双眼发直,双手不知往哪儿挥,喃喃道:“不看,我不看,我不要看!”
原来,不幽林里的人面疫患者们集体复发后,终于爆发一场大乱,居然冲破了看护他们的士兵和医师,全都跑出来找他了!
既然他们已经跑出来了,如果不赶紧压下这群人的疫毒,只怕人面疫会扩散得更快。谢怜闭上眼,勉强运力,想助这几人压下疫毒,暂缓病痛。然而,这边刚压下,马上就有更多的人向他涌来:“殿下,还有我!也帮帮我吧!”
被十几人包围着,谢怜恍惚觉得上方的金像似乎有些摇摇欲坠,心生惶然,道:“等一等,等一等!我……”
一人忍不住道:“等不了了,我不想再等了,我已经等了太久了!”
“殿下,为什么你给他治了,不给我治?”
渐渐地,环绕在他四周的声音变了:
“为什么你给他治他就全消下去了,给我治我却没好多少?你不是神吗?怎么这么不公平!我要公平!”
谢怜争辩道:“没有,我没有不公平,这不是我的问题,是你们病情不一样……”
“你要么就别帮,要帮就帮到底,现在想撂担子不干了算什么意思?由得你吗?”
谢怜有点儿喘不过气了,道:“我不是要撂担子,我只是……要等一等……”
“你是不是知道怎么治好这个病?”
谢怜张了张口:“我……”
“你知道那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告诉我们?!”
谢怜抱头道:“我不知道!”
“你撒谎!我已经听人说了,你分明知道!我看透你了,你不肯告诉我们,根本就是想让我们一直这样求着你、好骗取我们的供奉!骗子,你是一个骗子!”
“到底方法是什么,你快说啊,你还不说!!!”
谢怜面色苍白,两眼发空,被无数双手推来搡去,还有的手已经恶狠狠地掐住了他的脖子。
于是,最滑稽的一幕出现了。他分明是天神,此刻心底却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叫道:“……救命啊——”
似乎有人在拉开这些手,又似乎没有,他不是很清楚,只知道这些满脸血疤、缺胳少腿的人们似乎要将他撕碎成一片片分食了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声声鬼哭一般的号角。众人只顾自己哭嚎撕扯,根本不管这号角,谢怜却是猛地一个激灵。因为他知道,那是永安人胜利的号角声!
他再也坐不住了,又或是再也撑不下去了,身体一倾,扑跪在前方。与此同时,上方那座他苦苦支撑了数日的五丈金身,也和他的动作如出一辙,瞬间失去了生命般,轰然倒塌。
伴随着一阵轰隆轰隆的巨响,高大沉重的天塔压了下来,和金像一同粉身碎骨!
金身本身是不会碎的。然而,由于谢怜倾注了太多法力在它身上,希望它能撑住那天塔,它早就变得极为脆弱了。
不幽林里逃出的病人们逃的逃、死的死,伤的伤。皇宫、大街内人流疯狂流窜,有躲那天塔残片的,有躲那些恐怖至极的人面患者的。
谢怜双手捂头,跌跌撞撞,一路奔向皇城大门。
城楼起了火,黑烟滚滚,谢怜抢上楼台,与无数狼狈撤退的士兵擦身而过。在城楼上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办,只能顶着一脸的黑灰和不知何时流下的泪水茫然地俯瞰下方。
模糊的视野里,尸殍满地,唯有一道白色人影站在战场之中,大袖飘飘。那身形不是个少年,而是个青年,一回头,远远望见了他,身为潇洒地招招手,似乎就要飘然离去了。
见状,谢怜厉声道:“不要走!!!”
前两次见他,他都是用的假皮,但谢怜直觉,这次的,一定是真身!于是,他毫不犹豫地翻过城墙,纵身一跃,跳下城楼。
这一生之中,谢怜曾无数次从极高之处往下跳。仗着他法力高强,武艺精绝,每一次,他都能安然落地,每一次,他都骄傲而惬意,每一次,都是一个标准的神话里天人登场的情形。而这一次,他不再是个神话了。
他一落地,没站稳,反而歪向一旁,一阵钻心剧痛瞬间从腿部传遍全身。
他摔断了腿。
摔断了腿,其实也没什么,很快就能好了。只是,从那日以后,谢怜就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仿佛丢了魂一般,再也没有原先的凛凛神威了。败了第一场,就有第二场,第三场……他不想出剑,也不想出阵,却因为没有别人挡在面前代替他,只能硬着头皮上。上了战场,他倒也没有消极懈怠,是真的尽了力,但不知为何,明明就算按实际年龄算他也才刚及弱冠之年,握剑的手却已经开始像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颤抖了。
哆哆嗦嗦,满心恐惧,而且,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到底具体是哪一个人、什么东西让他恐惧。到了后来,原先都十分敬重他的将士们都渐渐对他失去了耐性。
谢怜知道,许多人中开始流传这一个说法:这是什么武神,分明是瘟神吧!
但他什么也不能反驳。只因为,谢怜自己也在怀疑:莫非他真的变成瘟神了?
若只是如此,倒也还好了。
对仙乐国而言,真正的灭顶之灾,是人面疫,终于完全失控了。
五百人、一千人、两千人、三千人……到后来,谢怜已经不敢去问,今天又有多少人传染了。
仿佛是对他下达最后的宣判,这一日,天界终于对他打开了大门,传达了一个消息给他:太子殿下,该回上天庭了。
这一趟回去,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不言而喻。风信和慕情都难得的有点儿不安起来。谢怜却是惦记着别的。
他对那二人道:“走之前,我想再去个地方看看。”
风信道:“去哪里?”
谢怜道:“皇极观。”
沉默片刻,风信道:“别去了。”
谢怜却已自顾自地走出去了,风信道:“殿下!”拦不住他,也只好和慕情一并跟上。
三人徒步上山。
皇极观,这是谢怜第一座神殿拔地而起之处,也是他第一座神像落成之处。不过,在国师的要求之下,那三千弟子早已被尽数遣散下山了,现在的皇极观,只是一座空观罢了。
走到半山腰,谢怜向下望去。只见皇城内,四处都是一簇一簇的明亮火光,映着漫天星辉,甚是好看。风信却愤怒至极,骂道:“这群疯子!”
谢怜定定望着那火,风信再次道:“别看了!有什么好看的!”
这段日子,风信骂了谢怜无数次:你是喜欢给自己找苦吃还是怎么样?但其实,谢怜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怎么样。他只知道,只要他又有一座宫观被人烧了、砸了,他就控制不住自己,一定要亲自过去看一眼。看了又不说话,也不能阻止,只是眼睁睁的站着罢了。有什么好看的?他也不知道。
这时,太子峰上也有火光亮起。
风信惊愕万状,道:“怎么他们居然连皇极观也不放过?!这些人是被挖了祖坟还是……”
话音未落,他就闭了嘴。因为他想起来,眼下仙乐国许多人所遭受的痛苦折磨,只会比“被挖祖坟”这种玩笑话更厉害。
然而,这火原本不大,起了一会儿,又灭下去了,似乎是给人扑灭的。这下,风信倒是惊了。因为这些天来,只有人敢放火,从没人敢扑火。若是有人劝解或是拦着不让那群穷凶极恶之徒放火砸殿,就会被等同于“瘟神”谢怜本人,往死里打。鉴于这个原因,三人早就不敢再在凡人面前显灵了,俱是隐了身形。
三人一路上山都听到乒乒乓乓的斗殴之声,到了太子峰,果然,那仙乐宫早被人拆得七七八八了,只剩一个大殿的架子和四面墙壁还在,偌大的神台上早就没有神像了,而有一群杂七杂八的人正在这残破的大殿门口打成一团,边打边叫嚣:“你这狗杂种!死小鬼!你他妈是在这里给你老婆破的处还是怎么地,这破烂观是你的命根子不成?!”
谢怜一看就知道,这伙人肯定不是出于愤怒才来砸他庙的,只是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流民,或是为趁火打劫,或是单纯图个好玩儿,就来烧庙了。但是到如今,他也不太在乎到底砸他庙的到底是什么人了。
正在此时,在这一阵狂殴乱斗中,一个少年凶狠至极的声音穿透了夜空:“滚!!!”
仔细听来,这竟是一个人在和这一群人厮打。而且,这一个人才十几岁,就是个半大的孩子,却丝毫不肯示弱,也不落下风。但毕竟以一对多,那少年已是满脸血污,脸上也青青紫紫,皆是伤痕,脸都看不清了。
风信道:“这小子,长大了必是一条好汉!”
这时,忽有一个汉子眼露诡光,地上搬了一块大石便要砸向这少年后脑。谢怜一见,一挥手,那人搬起的石头反弹,砸到他自己的脸,惨叫一声鼻血狂飙。那少年一愣,回头提起拳头又是一通砰砰哐哐的暴打。
他打人的架势太可怕,把一群成年人都吓跑了,边跑边指他,虚张声势道:“妈的!等着!等着老子带人来收拾你!”
那少年冷笑道:“敢来我就要你的狗命!!!”
那伙人吓得够呛,跑得更快了。那少年骂完,冲去一旁已熄灭的火堆上狠狠踩了几脚,把粒粒火星都踩得气绝了,这才进去大殿,从地上捡起一张纸,小心翼翼地抚平了,挂在半空中,最后,才靠着神台,在地上坐着出神了。
谢怜走近前去,轻飘飘地掠上神台,发现这少年挂在空中的竟是一张画。落笔稚嫩,一看就是没学过画的人画的。然而一笔一划都认认真真,俨然是一副太子悦神图。看来,这是用来代替那尊被他召走的神像的。
风信道:“画得很不错!”
这么多天来,风信好容易才见到一个还肯维护谢怜的人,方才就激动得恨不得上去帮他打架,现在看这少年自然是感觉什么都不错的。而慕情垂眸,目光闪动,似乎想起了什么,但没说话。
谢怜抬手,轻轻碰了碰那画。
也并不如何明显,只不过如一阵清风拂过罢了。那少年却蓦地把头从双膝上抬起,一张伤痕累累的面容仿佛瞬间被点亮了,道:“是你吗?”
风信惊道:“这小子怎么这么贼?”
慕情道:“走吧。”
谢怜微一点头,正欲转身,那少年却扑上神台边缘,呼吸微微急促,道:“我知道是你!殿下,你不要走,我有话要对你说!”
闻言,三人皆是一愣。那少年似乎极为紧张,握拳道:“虽然,你的宫观被烧了,但是……你不要不开心。我今后会给你造更多、更大、更华丽的、谁都比不上的宫观。没有人会比得上你。我一定会的!”
“……”
三人默然无语。
这少年衣衫褴褛,灰头土脸,鼻青脸肿,惨兮兮的,却说着这样有志气的豪言壮语,真令人啼笑皆非,不知作何感想。
仿佛是怕自己的声音无法传达到对方耳中,他双手拢在嘴边,冲神台上那幅画大声道:“殿下!你听到了吗?在我心中,你是神!你是唯一的神,你是真正的神!你听到了吗?!”
他是如此的声嘶力竭,以至于整座太苍山都为之回响:——你听到了吗!
谢怜突然哈哈笑了一声。这一笑太突兀,把风信和慕情都吓了一跳。谢怜边笑边摇头,那少年自然听不到,但他却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目光炯炯,四下环望。
冷不防,一滴冰冷的水珠落在他脸颊上。这少年猛地睁大了双目,一刹那,他眼中映出一个雪白的倒影。一眨眼,再睁眼时,那倒影就消失了。
见谢怜居然显形了一瞬,风信道:“殿下,你刚才……”
谢怜迷茫道:“刚才?哦,我法力不行了,刚才一时没控制住罢了。”
那少年站直身体,揉了一把眼睛,似乎还在努力挽留方才那转瞬即逝的影子。
谢怜却闭上了眼,半晌,道:“忘掉吧。”
终于得到了回音,却是这样的三个字,那少年先是目光一亮,嘴角上扬,随后又是一怔,嘴角的弧度渐渐落下来,道:“……什么?”忘掉什么?
谢怜叹了口气,对他温声道:“忘掉吧。”
那少年怔怔不语。谢怜又自言自语道:“算了。反正很快就没有人会记得了。”
听到这一句,那少年睁大了眼,忽然眼中无声无息地流下一行泪水,在他脸上冲刷出一道苍白的痕迹。他颈间的喉结动了动,道:“我……”
风信似乎有些不忍,道:“殿下,别说了。你又犯禁了。”
谢怜道:“嗯,不说了。不过,反正已经犯禁那么多了,不差这几句话。”
这一句,他就没再让那少年听到了。
三人下了神台,朝残破的大殿外走去。夜风袭人,谢怜摇了摇头。
他现在还是神官,照理来说,是不可能会感觉到“冷”的。但是,此时此刻,他是真真感觉到了彻骨的寒冷。
谁知,被他们甩在身后的那少年忽然在大殿内喃喃道:“不会的。”
他分明看不见谢怜等人,却是准确无误地找到了对的方向,冲了出来,冲他们的背影道:“不会的!”
三人回头,只见那少年一双眼睛在黑夜里,亮得摄人心魄,一张满是伤痕的脸,似怒似悲,似喜似狂。
汹涌的泪水中,他道:“我不会忘的。
“我永远也不会忘了你的!!!”
第三卷:百无禁忌
【第89章】 观月夕斗灯中秋宴
“铛!”
火花飞溅。
剑刃深深插入石头铺地,谢怜双手握剑,低下了头,额头深深抵住剑柄,一口牙仿佛就要被自己咬碎在齿间。
“废物!”
戚容哈哈笑道:“你这个废物!我就知道你不敢杀我!任凭我怎么羞辱你,怎么把你往死里折腾,只要我拿把刀放在别人脖子上,你就奈何不了我。你这个没用的懦夫,做神做成你这个样子,你还活着干什么!”
然而,谢怜却已彻底冷静下来了。他抬起头,双眼冷冽:“你别高兴的太早。我奈何不了你,自然有人奈何得了你。”
戚容哼道:“你是不是又想抱着君吾的大腿求他给你做主啦?别做梦了,当年人家理你了吗?嗯?现在还腆着脸跟他混,你可别是个蠢货吧。”
谢怜把戚容身上那套庄重华丽的悦神服剥了下来,召出若邪,缚了戚容就把他丢到一边,道:“你最好闭嘴少说两句。”
戚容道:“我又不怕你,你凭什么威胁我?”
谢怜道:“那你怕不怕花城?”
戚容的笑容终于卡住了一瞬。
这一瞬,谢怜轻声道:“我事先告诉你,万一我什么时候心情坏了,说不定就把你交给花城,请他帮我想个法子治治你了。所以你给我小心点,听到了吗?”
闻言,戚容彻底笑不出来了。他悚然道:“他妈的,你好恶毒!亏你想得出来!你还不如把我交给郎千秋呢!”
谢怜跪在地上,开始用手一点一点去捡地面和棺底那些大小不一的粗糙颗粒。
事实上,他暂时是不会把戚容交给上天庭的。原因就是郎千秋。若是交了,郎千秋得知戚容下落,即刻便会提剑冲过去要杀他。让不让他杀?头疼;万一杀了,下一步又如何?也头疼。所以,上天庭目前是交不得的。
这么看来,去找花城帮忙,似乎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其实,他也只是拿花城出来吓吓戚容罢了。毕竟他已经打扰花城太多次了,每次一有什么事都先想到花城,总感觉有些太不把自己当外人了。光是现在搬出他来吓戚容,谢怜已经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戚容转头,冲别的方向吐了口带血的唾沫,那小孩可怜巴巴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道:“爹,你没事吧?你是不是被打的很痛?”
戚容仿佛很乐于享受这种父子游戏,阴阳怪气地道:“儿子乖~爸爸没事~哈哈哈。”
谢怜一边眼眶发红地抠捡着那些粉末,一边小心翼翼地往悦神服里放。那小孩悄悄爬过来,也帮着谢怜捡了一点。谢怜看到这一双小手,抬头望他,那孩子小声道:“哥哥,你能不能不要打我爹了,放我们走吧。我们再也不来你家里偷东西了。”
谢怜心中一酸,强忍下去,道:“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道:“我叫谷子。”
谢怜将所有骨灰都收齐了,包在衣服内叠好,重新放回棺材,合上棺椁,这才缓缓地道:“谷子,那边的不是你爹,是另外一个人,他被鬼附身了。现在是个坏人。”
小孩子却不能理解他的话,迷惑地道:“另外一个人?不是啊,我认得的,那就是我爹啊。”
戚容赞许道:“不错不错,划得来,捡了个便宜儿子!哈哈哈……嗷!”却是谢怜一脚踢了过去。
谷子尚且年幼,一直与父亲相依为命,对戚容俯身的这具身体极为依赖,怎么也不会肯离开的,谢怜一时又想不到该怎么安置他,于是背了芳心剑,对着两具棺椁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左手提着戚容,右手抱着谷子,离开了太苍山,风驰电掣地往菩荠村赶。
离开多日,回来时是深夜,那菩荠观门大开,香云滚滚,神台上香炉里插满了香支,桌上也堆着些贡品。
谢怜进了门,随意四下看看,随手从供台上拿了两个包子,一个给了谷子,一个则粗暴地往戚容口里塞去。这具身体可毕竟还是个活人,在谢怜研究出怎么把戚容从这人身上拽出来之前,都得好好进食。
戚容喷了口包子大骂难吃,似乎有点不放心,道:“我说!你该不会真的要把我交给花城吧??”
谢怜冷笑道:“你很怕吗?”懒得听他废话,转身去地上一堆咸菜坛子里东翻西找。
戚容嘴硬道:“我有什么好怕的,该怕的是你,身为神官,居然跟这种绝勾勾搭搭的。你……”说着说着,他忽然目光一凝,锁定在一处。原来,谢怜一弯腰,他胸前的衣物里滑出了一样事物。
那是一枚晶莹剔透的指环。戚容紧盯的,就是这个。
谢怜没注意到他目光,戚容却在他背后,面露怀疑之色。过了一阵,他道:“太子表哥,你胸前那是个什么东西??”
谢怜本也不打算理他,但戚容提到的这枚指环却是他有点在意的东西,于是转身,手指勾着那细细的银链子,道:“这个?你知道是什么吗?”
戚容道:“你拿过来,给我看看我就知道了。”
谢怜却道:“知道就说。不说就闭嘴。”
戚容悻悻然,道:“你总是对你熟悉的人抖狠,有本事对外人抖你的威风去。”
谢怜把银链子重新塞回胸口贴肉带好了,道:“你有本事继续说。说一句我记一分,多一分你就离花城的刀更近一步。”
不知不觉间,他竟是用花城用的很熟稔了。
戚容冷笑道:“你少拿他吓我,你自己说不定哪天就死在谁刀下了呢!你不是想知道这是什么吗?本四害之一告诉你,这是诅咒之器,不祥之物!还不赶紧丢掉,你居然敢把这个东西带在身上,是不是嫌自己活长了?”
闻言,谢怜豁然起身,道:“当真?”
戚容道:“废话!给你这个东西的不管是人还是鬼,必定不怀好意。”
谢怜又蹲下了:“哦。”
戚容:“什么叫‘哦’?!”
谢怜头也不回,淡淡地道:“‘哦’就是你的话能信才是有鬼了。我选择相信送我这个东西的人。我决定把它一直戴在身上。”
他对别人一贯温和,对戚容却是格外冷酷。戚容气个半死,骂骂咧咧不休,谢怜只当什么都没听到。
他发现怎么翻也找不到装着半月的那个坛子,心道:“莫非风师已经来过,把她取走了?”
听着听着,他忽然又隐隐觉出一丝不对劲。
当真奇怪。戚容分明就怕花城怕的要死,却为什么还敢不断啰嗦刺激他,简直就像……简直就像是在刻意拼命吸引他的注意力一样!
想到这里,谢怜来了个突然袭击,冷不丁一瞟戚容,果然见他目光一闪,鬼鬼祟祟。一种莫名的直觉驱使谢怜向上望去。
一抬头,只见本来就不算高的梁顶上,一个黑衣人背部紧贴天花,伏在上面,犹如一只巨大的蝙蝠。
谢怜反手就是一记芳心剑投上去。那人背贴在梁上,为闪避这一剑,猛一转身,掉了下来。
谷子吓得包子都掉了,哇哇大叫。戚容刚要喊就被若邪封了口,拖到角落去捆好了。谢怜原先还以为这是戚容埋伏的帮手,然而快速交了几下手,只觉这人出手又快又狠,莫名熟悉。他可以负责任地断定以戚容这个德行,绝没有能力驾驭如此身手的属下,又见那人另一只手抱着什么,定睛一看,竟是一只黑漆漆的坛子。而那坛子,正是装着半月的那一只!
风师居然还没把半月带走?
谢怜瞬间想起这人是谁了,脱口道:“小裴!”
原来裴宿来偷半月,谁知却刚好被回来的谢怜撞上,只好躲上屋梁,戚容因为被若邪绫缚了,躺于地面,一眼就看到了藏在上方的裴宿,他不知这人是谁,只以为是要对谢怜不利的,那就是对他有利。他生怕谢怜发现有人埋伏在上面,故意不断出声干扰,怎料还是被谢怜觉察了。
谢怜带着两个咒枷,裴宿则被流放,两人都没法力,那么就只能硬拼身手。谢怜这八百年可都是干拼身手拼过来的,裴宿哪里扛得住,十几招后谢怜便拿下了他,道:“坛子还来!”
本来他只是随口一喊,谁知,裴宿居然当真把那咸菜坛子丢还给他了。谢怜一愣,心想怎么让还就还了这小裴将军还真是干脆,一般不是要宁死不屈拉拉扯扯许久的吗。却听裴宿丢出坛子的同时低声喊道:“快走!”
听这语气,竟是当真着急。
那坛子在空中还未落下,谢怜正要伸手去接,它却忽然轨道突兀地一转,向窗外飞去。下一刻,几人便听一个男子的声音远远地道:“你真是教我失望。”
裴宿勃然色变,道:“……将军!”
谢怜和他冲出菩荠观去。果然,那远远站在一座屋子上的男子,便是裴茗。他没穿甲,一身常服,身量甚长,神若朝阳,极为潇洒。那坛子悠悠飞到裴茗身侧浮着不动了,他则扶着腰间佩剑,对下面的裴宿道:“男子汉大丈夫,大局为重,事业为先。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如今是怎么回事,为了一个小姑娘乱来一气?你当自己是个毛头小子不成?”
裴宿低头不语。裴茗又道:“两百年就能到这个位置,你当很容易吗?我路都给你铺好了,下去容易,上来可不容易了!”
所谓高处不胜寒。这但凡天神下凡,一般都是喜欢挑高处站的,越高越利于俯瞰下方众生。谢怜以前就有这臭毛病,当然,他摔了一次之后现在一站到高处就觉得腿隐隐作痛,毛病治好了。然而,整个菩荠村最高的建筑,就是村长家,而村长家也就是个朴实的小瓦房,所以裴将军站在这里,可谓是十分屈就了。
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谢怜一看这情形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上次,裴茗意图拉半月给裴宿顶罪,给他顶回去了,虽然碍于君吾,裴茗表面上像是放弃了,然而并未放弃。而这次谢怜被翻出鎏金宴等破事,自身难保,风评必然大跌,裴将军大概便觉是时候旧事重提了,故寻了裴宿,要带着他和半月一起再去一趟上天庭,想办法翻案,真可谓是百折不饶。
然而,裴宿却似乎不太积极,他叹了口气,道:“将军,这事还是……罢了吧。”
“你……!”
裴茗一脸无语问苍天,恨铁不成钢。也是恼得烦了才会不顾谢怜也在面前就这般斥责裴宿,半晌,他突然道:“我倒要看看是怎样的奇女子,让我一番栽培付诸东流。”说完伸手,似乎想把坛子摔碎。
这种开坛的办法,本来是没问题的,有问题的是半月伤不知养好了没,万一没养好就摔碎,那就惨了,谢怜脸色一变,飞身欲扑,道:“别摔!”
谁知,裴茗手还没挨到,那坛子却“砰”的一声巨响,自行炸开了。
刹那,漫天都是令人崩溃的咸菜味道。
离坛子最近的裴茗不幸挂了一身的咸菜,整个人都在咸风菜雨中惊呆了。
随即,一个清亮的女子声音在半空中道:“裴将军真是好光明磊落!”
一个白衣人从一只小小的坛子里翻了出来,原先只有拳头那么一点大,翻了几圈越翻越大,谢怜定睛一看,道:“风师大人!”
藏在咸菜坛子里的,居然不是半月,而是师青玄。她躲在坛子里冷不防炸了裴茗一身的咸菜,自己却依旧白衣飘飘,不染纤尘,安然落地,一甩拂尘,道:“幸好幸好,幸好我早一步把这小姑娘送到别人哪儿去了,不然,怕是要逃不了裴将军的长臂了。”
裴茗一贯自诩风流,不管做的是什么事,风度是一定要有的,此时却落得一身腌菜之气,就算是对着女形的师青玄,再好的风度也要郁闷了:“青玄,你何至于这么跟我作对?”
若换了个人,他估计早就下手痛殴一顿了,可惜一想到师清玄的哥哥何等来头,只能拨干净了咸菜,理了理头发,切齿一阵,摇头道:“……你啊你,你最好别让我知道你把那小姑娘送到哪儿去了,否则,我定然亲自上门去拜访。”
他这话无异是在说,谁收留半月谁就是在和他作对,他一定会去找麻烦。
师青玄却拍手道:“好说好说,送到哪儿了告诉你也无妨,只怕你不敢拜访。听好了——那小姑娘现在在雨龙山雨师洞府,雨师大人座下!你敢去吗?”
闻言,裴茗脸色微微一变,竟是不似方才那般有底气了。
他敛了颜色,忽然严肃起来,对风师道:“青玄,你现在是尚且年轻,这才凡事喜好打抱不平。只盼你来日大了回想起如今做派,不要后悔才是!”
说完,便跃下屋顶,身形顿消,竟是就这样匆匆走了。
谢怜微觉愕然,总觉得他话里有话,问道:“风师大人,他最后那句……?”
师青玄却满不在乎地道:“虚张声势罢了。”
裴宿望着裴茗的背影消失,这才过来对二人施礼,道:“风师大人,太子殿下。”
师青玄拍拍他肩膀,道:“小裴啊,这次你知道先来阻止你家将军,还算厚道。在下面好好改过自新,有机会我会在上天庭给你说说好话的,放心吧!”
裴宿无语片刻,道:“多谢大人了。不过,我一直觉得,您是不是有点误会,其实裴将军他平日不是这样的,只是因为前事,过于担心我了。还有,您也知道,雨师大人……”
最终,似乎还是觉得自己多说了,摇了摇头,拱手道:“告辞。”
二人目送他走了,谢怜又道:“风师大人,方才你说的雨师大人,可是雨师篁?”
师青玄回转身来,道:“正是。雨师已经好几百年都没变动过了。怎么,你认识?有旧?”
谢怜摇头,温声道:“虽未曾有幸见过,但这位雨师大人曾于我有恩,我十分感激。”
师青玄笑道:“那是。虽然认识雨师大人的很少,但只要是认识的就从来没有说雨师大人不好的。哦,裴茗除外。”
谢怜道:“这二位之间,可有什么过节吗?”
师青玄道:“过节是自然有的。在上天庭混了这么多年的人,谁还没有点过节或是勾结。我跟你说,雨师大人可是裴茗心中的一道阴影。”
“……”谢怜道,“阴影?”在他心里,总觉得雨师大人是个种田的。
师青玄道:“裴茗你知道的,后人很多嘛,到处都是他的子子孙孙。在小裴之前,明光殿曾经有过另一任副神,也是他点将点上来,然后飞升了的一个后人。”
谢怜奇道:“那裴将军的后人可真是人才辈出啊。”
可不是谁家都能把飞升当成“家学渊源” 的。
师青玄却展扇道:“人才倒算得是人才,但也都跟裴茗一个德行,本事大,毛病也大。那个副神经常在别人的地盘上犯事儿,但仗着裴茗势大,谁都不敢多说什么,结果有一天,他犯到以前的雨师国旧址了。
“雨师大人平时几乎不出来,只在深山种地,所以有个诨名儿叫深山老农雨师篁,谁知一出来就直接把裴茗那后人打了一顿拎上天去,最后丢到帝君面前,给判了个流放。”
谢怜心想:“这故事怎么好像有点儿熟悉?”
师青玄接着道:“原本裴茗想着,流放就流放,过个一百年再捞起来也没什么。但是,人间一百年能发生多少事?每一年,甚至每一天,都有新的奇人异士出现,像走马灯,眼花缭乱,浪打浪,一波接一波。才过了十年,原先的信徒便都纷纷改信了其他的神官;过了五十年,那副位神官就被忘得一干二净了;过了一百年,再也没起来,当初一个年纪轻轻前途无量的神官就这么给废了,没了。直到冒出来个小裴,裴茗才又重新找到合心意的副手。”
难怪裴将军不择手段也要把小裴捞上来不可了,原来是有前例,怕小裴废了。虽说方法不太对。谢怜若有所思,轻叹一声,道:“人间。”
师青玄也道:“是啊,在人间呆久了,都是会被磨得失去灵气和斗志的。”
二人各自点头。不同的是,谢怜乃是无意中不自觉地点头,师青玄则是夸张地自主点头。
点了一阵,谢怜猛地记起来一个极其重要的人,叫道:“……郎萤!那孩子!”
一连串的事情发生得太快,刺激太大,居然让他一直没把这孩子记起来。
师青玄道:“你说那个你从极乐坊带回来的孩子?那孩子帝君见过了,现在在我那里呢,回头给你带下来吧。”
谢怜心想,菩荠观里还关着戚容和另一个孩子呢,可不能让别人看见,道:“那怎好意思,还是我上去吧。”
师青玄欣然点头:“一样。正好不日便到中秋宴了,一年一度你可不要错过,今年我哥也会回来一趟,到时候我给你引见一下。”
这语气中满满是对自己兄长的骄傲,听得谢怜不禁微微一笑,心想:“中秋宴啊……”
每年中秋佳节,诸天仙神必设中秋宴庆祝,俯瞰人间百户欢态以为乐。除此之外,宴会上还有一项十分重要的“游戏”,可以说,是中秋宴的压轴戏了——“斗灯”。
一盏祈福明灯,非寻常人可供。中秋宴百神斗灯,斗的就是中秋佳节当天,每位神官各自的主观之中,能收到多少盏信徒们供奉的祈福明灯。
虽说大家口上都说着“不过是游戏罢了”“莫要当真莫要当真”“我就是玩玩而已,一点都不在意”,实际上,有几个心里能真的不在意?大都是暗中卯着劲儿,盼望着今年信徒们给自己争一口气。如果说真有哪位不争的,那就只有君吾了,因为,理所当然的,每一年斗灯都是神武殿完胜,并且一年比一年高,所以,他才是真正把这个游戏当做游戏的神官。至于其余神官,不争第一,只争第二,形势也是无比激烈了。
仙乐宫香火最盛之时,中秋宴上也是风头无两,和神武殿一齐遥遥领先,把其他各路神官都远远甩在身后,只是如今,大概就会很难看了。谢怜根本猜都不用猜就知道今年会有多少盏祈福灯了——肯定一盏都没有!
【第90章】 观月夕斗灯中秋宴 2
不过,纵使难看,最好也去一趟。他又不是雨师那样已经做了几百年的隐修派,也不像地师那样是因为有秘密要务在身,更不像水师那般就是要为所欲为你能奈我何,若谁也不是,却总成为特例,想不出席什么就不出席什么,长此以往,旁人不满,议论纷纷,就算他自己觉得没什么,但君吾不好做。所以,当下便应承了师青玄:“好,届时我一定到场。”
几日期间,谢怜试了好几种方法,都无法成功让戚容的魂魄和这个男人的身体分离,戚容愈发得意。幸好有个谷子一直不嫌弃地给他“爹”喂饭,不然谢怜真是不想往这张嘴里塞任何东西。
中秋当日,谢怜在菩荠观外设了个阵,反锁了门,留下若邪继续捆好戚容,到仙京去报到了。
诗云“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这里的白玉京,说的便是仙京了。中秋佳节,仙京一派全新气象,除此之外,大街、长廊、楼台附近,谢怜都看到了许多护卫,想是花城闯上来一次后,加强了几倍警戒。
那宴席设在露天月前,琼香缭绕,瑞气祥云,花如吹雪,可一面行宴酣之乐,一面赏月观夜。人间赏月,拿拇指食指捏个圈儿,那月亮最多刚好框在这个圈儿里。但在仙京赏月,那圆月皎皎洁白,仿佛一张立在不远处的巨大玉幕,好像多走几步就能追上它,实是人间无法见到的美景。
宴席之首,自然是君吾不用说。但其余人怎么坐,个种藏着大大玄机,次序和位置都有讲究,坐高了自然是万万不可,坐低了大概神官本人也不愿意。谢怜对此倒是无所谓,不过,中秋宴是得正装出席的,也就是说,最好你在人间的神像穿成什么样子,赴宴当天你就穿成什么样子。谢怜现在压根没有神像,所以还是一身白道袍背了个斗笠,不免寒酸,但确实是没有更好的衣服了。如此装束也挺引人注目的,所以他觉得还是坐隐蔽点好。
谁知,他本已随便找个角落坐下了,一抬头,却见风信走过来。两人都迟疑了片刻,向对方微一点头,算是招呼过了。
风信前行几步,又折回来,问道:“你干什么坐这里?”
谢怜以为自己坐错了,站起身来,道:“我以为坐哪里都行。”
风信正要开口,谢怜却远远地看见师青玄在前方冲他招手。师青玄此时乃是女相,风信回头一看,仿佛看到了什么阴影,大惊失色,丢下谢怜就赶紧走了。
师青玄又唤道:“太子殿下,这儿!”
风师乃是上天庭的大红人,她坐的位置自然绝好,离君吾较近。这一招一唤,许多神官都望了过来,原本托腮不语的君吾也看见了谢怜,对他微微点头,谢怜只得过去。一路上果然没看到郎千秋,据说他为了寻戚容的下落早早地便推了中秋宴。
师青玄给谢怜在他旁边找了个位置,风水绝佳,谢怜觉得不太合适,但风师盛情难却,已经按着他坐下,道:“待会儿宴席散了我带你去找那个小孩儿。丑是丑了点,但还挺乖的。”到这一步,他只好道声多谢。
一转头,二人附近坐的就是明仪,他正闷头把玩一只玉杯,那执杯的手竟然比玉杯还要白。看他面色无大碍,看样子上回在鬼市受的伤已经养好了,谢怜道:“地师大人,别来无恙。”
明仪头一点,似乎不大想说话。师青玄却跟他截然相反,谁都认识,跟前后左右甚至十万八千里外的也能说两句,谢怜十分佩服他居然能记住这么多大小神官的名字。他身边坐着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高鼻深目,黑发微卷。谢怜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谢怜,两人对看了一阵,均是莫名其妙,最后以谢怜胡乱打了个招呼告终。再四下一望,风信和慕情两个人隔得无比的开,而坐在他正对面、正在十分熟稔地交谈的,乃是三位神官。
左边是位黑衣文官,眉目端郎,落落大方,说话间五指轻轻在桌面上有规律地敲击,神情中一派镇定自若,莫名眼熟;中间当然是已经十分熟悉的裴茗;右边则是一位白衫公子,手中纸扇轻摇,扇上正面写着一个“水”,反面画着三道水波流线,眉眼与师青玄依稀有六分相似,只是睥睨间一派傲慢轻狂之态横生,瞧着斯文,眼睛里却分明写着他谁也看不起。除了那位“水横天”,还会是谁?
谢怜心中了然:“‘三毒瘤’。”
那黑衣文官,想必就是灵文法力最强的男相形态了,果然仪表堂堂。那三人一阵寒暄上天入地都在变着花样互相夸赞吹捧,听得师青玄频频低声道:“虚伪。虚伪至极。”谢怜却觉得颇有趣。
这时,他见宴席前方设有一座华丽的小楼阁,四面都以红幕帘子遮掩,问道:“那是什么?”
师青玄笑道:“哦,你有所不知,这也是上天庭里很受欢迎的一个游戏。来来,带你看看,现在已经开始了!”
话音刚落,天外传来几声闷雷。君吾望了望天,斟了一杯酒,递了下去。于是,雷声阵阵中,宴席上众位神官开始又笑又叫地传起了那杯酒,都道:“别给我!别给我!”“往他那边递!”
只看别人玩儿,谢怜也大致弄清了规则,心道:“原来是击鼓传花。”众人相互传送君吾递下来的这杯酒,不可洒,传给谁都可以,但不能反传回去。雷声停止的时候,酒杯在谁的手里,就拿谁来取乐子。只是不知道是要取什么乐子。
这个游戏,对谢怜而言可谓不太友好。你把酒杯传给了谁,就是要戏耍谁,所以一般都会递给与自己关系好的数人。可他和在座大多数神官都不熟,怎么好意思随便戏耍旁人?最多只能递给风师了,但谁知道风师会不会就是传酒给他的那个人?
谢怜心想:“最好是没人传给我。不过说不定是我自作多情。”他尚未开口,第一轮便结束了。那酒杯众望所归地停在了裴茗手里,看样子裴茗已经习惯了,在轰然叫好声中把那酒一饮而尽,众神官拍手起哄道:“起!起!”
欢声中,那华丽的楼阁,缓缓拉起了四面的帘子。只见台上站着一个高大的将军,昂首阔步,好生威风。他似乎根本没看见底下这些神官,也没看见楼阁外奇异的天外美景,走了几步,开始唱词,激越高昂。
原来,酒杯传到了哪位神官手里,这楼阁就要把人间关于这位神官的戏文搬上来,演给大家看看。由于人们深爱着胡编乱造,哪里知道他们会编出什么样天雷滚滚的戏码,又会不会刚好被抽到,这一游戏,可谓是十分羞耻且惊险了。但是,乐趣也就在于此。须知裴将军的戏文出出精彩,因为每次的女角儿都不同。有时是天仙,有时是女妖,有时是闺秀,女角是一个赛一个的貌美,故事是一个比一个无节操,众神官看得津津有味,专心盼着女角上场。果然,不多时,台上又来了一个黑衣的小姐,声如黄莺,二人对着唱了一阵,词曲都颇为挑逗大胆。大家越看这两人越觉得不对劲,纷纷问道:“这戏叫什么名字?”“这次裴将军勾搭的女子是谁?”
这时,台上的“裴将军”道:“杰卿——”
台下,裴茗和灵文都喷了一口酒水。
杰卿还能是谁,灵文的本名就叫做南宫杰。众神官震惊了:怎么这二位居然有一腿吗?!
灵文以布巾拭了拭唇角,淡然道:“不用想了。编的。”
两个当事人虽然都有点郁闷,不过好在脸皮都够厚,台上哎呀呀地演,台下他们就当没看到。
师无渡却不放过他们,摇扇笑道:“这戏很精彩。你们有什么感想。”
灵文道:“没什么感想。这戏很老了,那时候我神像还不是现在这样的。民间传说而已,你仔细想想,民间传说里,但凡是个女的,有几个老裴没勾搭过?”
众人深以为然。
裴茗道:“喂,话不能这么说,民间传说传的别的我的确差不多都勾搭过。这个我是真没。莫要冤枉好人。”
灵文道:“照你这么说,民间传说我勾搭过的男神官更多,我还一个都没勾搭过呢,岂不是如坐针毡。”
灵文自从被点将点上来,民间传说一直传她是因为勾搭了某位神官才能上来的,这也是灵文殿初期香火冷清、无人供奉的缘故之一,据说抗议激烈之时被骂得狗血淋头,经常有人往她功德箱里投肚兜和月事布。可男子神官若有此类传闻,得的却是风流之名,尚能乐在其中。可见虽然境况相似,有男女之别,下场就大不一样了。
刚这么想,下一轮又开始了。
师无渡方才还笑,这次就轮到了他,身旁两颗毒瘤齐齐对他做恭喜手势:“现世报,请接好。”
师无渡眉头一皱,喝了酒,那帘子再次徐徐升起,还没升到最上面,里面就传来两声长呼:
“娘子——”
“郎君——”
含情脉脉,一波三折,宛转缠绵。于是,底下的谢怜亲眼看到了师无渡和师青玄活生生起了半边身子的鸡皮疙瘩。
师青玄弹起来道:“哥——!快掐掉!”
师无渡立刻喝道:“放下!马上给我放下!”
不用看也知道,这次抽到的,肯定是水师大人和风师娘娘“夫妻”的民间传说了。爱欲和仇恨,永远是人们讲故事时的最爱。有是最好,没有更好,可以随便杜撰了。照理说,各位神官自己做的事,才是正宗的神话,但有时候看人们给他们安的,不得不佩服这才叫真神话。
师无渡一发话,那帘子果然刷的掉了下来,众神官想笑又不敢笑,憋得辛苦,谢怜则笑问:“风师大人,怎么原来还能叫放下帘子的吗?”
师青玄心有余悸,道:“可以的,小意思,捐十万功德就行了!”
“……”
在谢怜的无言以对中,第三轮开始了。这一次,雷声没轰隆多久,那酒杯便传到了谢怜身边那少年身上。
见此结果,众神官的反响有些奇怪。不是很热烈,但也不是很冷淡。仿佛有看戏的兴趣,但不太想表现的太明显。
那少年似乎对这游戏没什么兴趣,但还是把酒喝了。他放下酒杯,帘子再次拉起。
只见台上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年轻的小将,顶着一头石狮子鬃一般的卷发,虽然极其夸张,但也算得气宇轩昂,应当扮的就是这少年神官了;另一个,则是个尖嘴猴腮、形容猥琐的丑角,在台上跳来跳去。当那少年面向他时,他便故作正经,然而十分油腻,令人更生厌恶;当那少年一转身,他就在背后呲牙咧嘴,以剑偷刺,无疑是个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卑鄙小人的角色。
那丑角演得十分卖力夸张,仿佛是一出滑稽戏,众神官见了,反应不一。谢怜注意到,位置偏下的神官们都哈哈大笑,位置偏上的神官,如师青玄、师无渡等人,则大多数凝眉不语,并不觉好笑。同时,他还发觉,身旁那少年的手背突然青筋暴起,心中顿生警惕。
他虽然看不明白台上演的是什么,但也大概能猜到是在侮辱另外一个人。而且就算不知那是谁和谁,也觉得这种编排方式令人极不舒服。眼看这少年似乎要发作,于是,他取过桌上一支筷子,朝那挂帘子的绳子掷去。
并不尖锐的筷子擦着绳子飞过,居然划断了绳子。帘子哗哗落下,众神官一惊,都道:“怎么能这样?”“这是干什么!”纷纷望向谢怜,有的都站起来了。
谢怜正欲开口,下一刻,耳边什么东西一炸,却是那少年捏碎了白玉酒杯。
他似乎被这出戏激得勃然大怒,把一手玉杯碎片一丢,一跃而起,跳上桌面,足底一蹬,身形如箭蹿上了那楼阁,进了帘子。
几名神官冲上去掀开红幕,里面却已空无一人。众人惊道:“不好了不好了,奇英殿下又下去打人了!”
谢怜心道:“奇英?奇英殿?西方武神权一真?”忙问师青玄:“风师大人,这怎么回事?奇英殿下打人又是怎么回事?”
师青玄回过神来,道:“打人就是……打人。咳,说来也许你不信,不过,奇英他经常殴打自己的信徒。”
“……”
他真还是头一次听到有神官敢殴打自己的信徒,这可是会让神官在信徒心中一落千丈的事。
他还想再问问,却听下边有神官不悦道:“权某人也太不懂事了。大家都正玩儿的开心呢,他也不知道配合一下。谁还没被取笑了?裴将军、灵文真君没被取笑吗?再说取笑的又不是他,发那么大火干什么呀?”
“就是啊,这人可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便是心中有火,怎么能这时候发?好好的宴会,哪个是专程来看他脸色的?真是……”
“好啦好啦,毛头小子就是毛头小子。他都走了,没了他玩儿的更尽兴。”
闻言,谢怜若有所思。
宴席上只稍微乱了一阵,灵文就似乎派人下去处理权一真的事了,几名神官出面安抚一阵后,宴会和游戏继续。于是,雷声阵阵中,第四轮击鼓传花开始了。
谢怜原本只是看着别人玩儿,融不进去,也乐得别人不找他,正想同师青玄说话,谁知,正在此时,却忽然伸过来一只手,将那只白玉酒杯递给了他。
【第91章】 千灯观长明漫漫夜
谢怜万万没想到,竟然真有人会把酒杯递给他。
怪他反应太快,不假思索便接了,接了就愣了。然而,再看递酒那人,对方也是愣着的——居然是明仪。
原来,方才酒杯传到了师青玄手里,师青玄则为了好玩儿,故意递给明仪。而明仪闷头喝酒吃饭,看都不看就随手乱传,传完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也是无语。与此同时,那雷声也戛然而止,只留下两人面面相觑。
虽然接了酒杯的是谢怜,众人目光却都往风信和慕情身上凑。不难理解缘故,谢怜已经寂寂无闻八百多年了,八百年前,自然是有不少他美谈佳话的本子,但到如今早就失传了,而且,根本不会有人在今天这个日子特地为他搭台表演。所以如果非要找一出有“仙乐太子”这个人物的戏来看,那么就只有以风信或是慕情为主角的戏了。
因为,民间戏话在给这两位神官编故事的时候,偶尔会把谢怜拿来用用,一般是让他做个陪衬,跑个龙套,更有甚者为了让戏更精彩,直接把谢怜改成奸角,安排一些诸如欺负慕情孤苦无依或是横刀夺风信所爱之类的段子。要是真在中秋宴里上演了这种戏码,不管故事的主角们开不开心,反正其余做看客的一定开心。
谢怜拿着那小玉杯,有神官已经催开了:“太子殿下,来来来,干了吧!”
催的人多了几个,风信远远地说了声:“太子殿下不能喝酒的。”
众人都道:“一杯而已嘛!不妨事的。”
君吾一直一手支额,一语不发,这时微微起身,似要发话。师青玄也在一旁问:“你行不行啊?不行就算了,我帮你出十万功德拉帘子。”
“……”谢怜怕他真的一冲动十万功德就洒出去了,就算再豪爽也不是这么个豪爽法,而且不管什么戏他都看过,没什么讲究,忙道,“不用不用,一杯应该无碍。”说完,便把这酒一饮而尽了。
琼酿入喉,滑过之处先凉后热,谢怜有点儿晕,但酝酿片刻便把这晕劲压了下去。
小楼四面帘子缓缓拉起,众人转移了目光,准备专心看戏了。
一看便奇,只见那台上竟是站着两个人。一人白衣,面若敷粉,满身风尘,背一只斗笠,定是谢怜无疑了;另一人红衣,乌发如漆,俊美灵动,顾盼有神,一条长蛇盘在手上,被“谢怜”抢去,那红衣人立即将那蛇劈手夺了甩开,握住“谢怜”的手就不放了。那神态,真真好似他的心也被狠狠戳了一刀子。
这一出,把等着看好戏的众神官都看懵了,当然,谢怜自己也是懵的。
这时,宴席上首的君吾笑道:“这是个什么本子?怎么像从没见过?”
灵文立刻便叫人去查了,道:“这戏好像叫《半月国奇游记》,是新编的,所以从前没见过,今晚是第一回在人间上演。”
师青玄对谢怜道:“是上次半月国那批商人里的回去后找人写的吧。省功德了,不用拉帘子。”
谢怜不置可否。人间能知道半月国之事的,只能是那批商人了,他记起来,商队里有个叫天生的少年的确说过要感谢他还是要供奉他之类的话,莫非这戏就是天生出钱请人写的?可是,他并没告诉天生自己的名字,一个小小少年也未必有能力做到这一步。
另一边台下,虽然众神官没看到想象中的戏码,但是,眼前这一出戏当然更精彩。毕竟,若是传言属实,那这红衣人扮演的,可就是花城啊!
血雨探花的戏,人间是有不少的。不过,往往都是什么“红衣鬼火烧三十三神庙烧完了天界屁都不敢放”“血雨探花正手反手一只手吊打文武神”这种令天界人士看了默默流泪的戏码,不知这个本子会写成什么样?反正主角是谢怜,对于这位,大家总有种格格不入之感,并没把他划入天界“自己人” 的范围,所以看看也无妨。
而且这出戏舞台精致,制作精良,戏中人扮相极好,简直良心大作。于是,少不得心底大呼过瘾,边看边评头论足:
“真的吗?编的吧,花城哪里会这样跟人说话!”
“胡说八道,简直胡说八道!”
“这戏把花城编成什么样了?醒醒!又不是风月本子,这真敢编啊!”
毕竟是特地给他写的戏,谢怜也认真地看了。坦诚地说,这戏不错。扮相好,戏也好,只是,他作为被扮演者,有一个小小的意见:两位主角,似乎有些太过亲密了。
扮演他自己的那位,身手是很不错的,不过,他每每开口喊“三郎”,虽然语气并不如何跌宕起伏缠绵宛转,谢怜却觉得比方才“风师娘娘”喊“水师大人”的“郎君”、“夫君”更令人坐立难安。而且,小动作也似乎太多了点,勾勾手,搂搂肩,抱抱人,总觉得,哪里不太妥。
可是,仔细想想,他喊花城,的确是这么喊的,这些动作好像也的确有做过,当时觉得没毛病,现在看,照理说也应该觉得没毛病。再瞧瞧其他神官,虽然嘴上骂着胡说八道,但还是看得津津有味,目不转睛,热火朝天,也只好闭嘴了。
看着看着,忽然,师无渡道:“后面那两个小厮是干什么的?”
听到“小厮”二字,风信和慕情都不易觉察地僵了一下。
灵文道:“那不是两个小厮。应该是两个中天庭的小武官。当初,曾从南阳殿和玄真殿应征去给太子殿下救急。”
南阳殿和玄真殿居然会有人给谢怜救急,这真是奇闻一桩,听起来就仿佛裴茗义正辞严地婉拒了向他投怀送抱的绝色美女一般不可思议,众神官齐刷刷望过去。
灵文又补充了一句:“他们自愿去的。”
谢怜笑笑,道:“忘了问,南风和扶摇他们还好吗?怎么今天没见他们出来玩?”
风信道:“南风……在……”
慕情淡淡地道:“扶摇在关禁闭。”
风信立刻道:“南风也在关禁闭。”
谢怜“哦”了一声,道:“两个都关了?太遗憾了。”
说话间,那戏精彩落幕了。
虽然被一致认为是无知信徒的意淫,但因为意淫花城实在很过瘾,竟也博了个满堂喝彩。然而,裴宿就是因为半月关被流放的,大家过足了瘾后,少不得要分点关注给裴茗。
师无渡道:“裴将军,你家小裴现在怎样了?”
裴茗自斟自饮,摇头道:“还能怎样?没把心放在该上心的事上,我是管不了他了。”
这边,师青玄听不下去了,嘿嘿道:“所以,在裴将军的眼里,该上心的事是什么?你小裴的前途就是前途,人家小姑娘的就不是吗?”
他语气不好,师无渡目光扫了过来,道:“青玄不准没礼貌!”
他一斥责,师青玄便讪讪地低了头。
见状,裴茗哈哈笑道:“水师兄,你这个弟弟好生厉害,也就你能管管了。他现在惹我倒没什么,万一今后惹到不该惹的人,可不会像我这般看你面子。”
师无渡展扇,继续教训弟弟,道:“裴将军的话你听见没有?还有,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老是变成这样子在外面走来走去,成何体统。我不管你喜欢什么样子,出门在外必须用本相!”
虽然师青玄无比热爱女相,十分不服,但还是不敢顶撞他哥。
谢怜心想:“风师说他不怕他哥哥,倒也未必全是。”
谁知,师无渡最后道:“万一遇到裴将军这样法力高强又居心不良的人怎么办!”
灵文哈哈嘲笑起来,裴茗险些再喷一口酒水,道:“水师兄!你再这样,我们可就没法说话了。”
吃了一轮,终于在觥筹交错中迎来了最后的斗灯一节。
仙京里,所有的烛火、明光全都熄灭了,除却月光,一片黯淡。临湖而宴,挥开湖面的烟云雾气,透过清澈流动的湖水,能看到下方漆黑如深渊的人间。
斗灯,斗的是中秋当日,一位神官最大、最著名的那座宫观里供奉的祈福长明灯的盏数。一盏祈福长明灯,千金难求,久久不灭。斗灯顺序是由少至多依次排列,轮到某一位神官时,他信徒供奉的灯盏便会从下方飘上天界,照亮漫漫黑夜,绮丽无比。
神武殿今年是九百六十一盏长明灯,数目近千,史无前例,众神官都觉得明年一定就会打破千数,然而这并不是重点。如果第一永远是第一,那么第一便失去了意义,所以大家在斗灯这一环节中已经自动剔除了神武殿。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斗灯一开场,排在第一个的居然是雨师。
当谢怜看到一盏小小的明灯慢悠悠、歪扭扭地升上天空,再听到“雨师殿,一盏!”的时候,简直怀疑自己其实喝醉了还没酒醒,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只有一盏。为了确认自己没醉,他问师青玄:“没报错吗?”
师青玄道:“没。真就一盏。就这一盏,还是雨师大人家里的牛为了撑个场自己供的。”
自己供自己,这种行为可真是亲切。
谢怜想了想,雨师管下雨,所以也是掌农之神,猜测道:“莫非是因为雨师大人信徒多农人,所以才无裕供奉?”
师青玄却道:“殿下,你对农民有什么误解,很多农民都很有钱的好吗?其实是因为雨师大人说过,有钱供灯,不如种田,所以信徒从来供的都是新鲜瓜果蔬菜。”
听了这话,谢怜真是羡慕至极,心想:“还有这等美事。”
然而,师青玄又道:“后来雨师大人又说不要浪费,所以一般供品放两天信徒就拿回去自己吃了。”
“……”
前面稀稀拉拉的,都是一些小神官,长明灯从几盏到几十不等,大家都没什么兴趣。但是,越到后来,每一次升起灯时光芒越盛,大家也越发专注。如果不是专门的神官报幕,一眼就能看出数目,那灯阵密密麻麻一起飞上来根本数不完有多少盏。
谢怜什么都不清楚,便什么评价都不发表,专心欣赏明灯照亮漆黑长夜的美景,顺便听一听其他人对于目前斗灯形势的分析。虽然他觉得这种事情并没什么好分析的。
大约两炷香后,压轴戏终于陆续来临。中秋宴斗灯,开始了最后的十甲拼杀。
十甲的最后一名,谢怜听到报幕神官高声道:“奇英殿,四百二十一盏!”
权一真早已离场了,其他神官听到这个数目后的啧啧之声也就不加掩饰了。这位西方武神年纪尚轻,却势头极猛,和他资历相同的神官,有两百盏长明灯已经算很多了,他却是翻了个倍还要多,飞升年限比他略长的郎千秋长明灯却比他略少,可谓了得。但谢怜觉得,果然这少年在上天庭人缘不太好,因为除了他自己和师青玄,几乎没什么为这份了得真心惊叹。
下一位,地师殿,四百四十四盏。明仪除了多喝了两口汤,并没有任何别的表示,师青玄却是比他还激动,一叠声地道“低了低了”。由于大家对地师大人都不是很熟,章程化地拍了拍手,就当是祝贺了。
紧接着就轮到师青玄自己了,风师殿,五百二十三盏。
一个人受不受欢迎,真是很容易看出来的一件事。报出风师殿的长明灯数目后,师青玄还没说话,宴席上的抚掌声便陡然大了起来,四处都是“恭喜恭喜”“实至名归”。
师青玄十分得意,起身到处拱手,又对师无渡嚷道:“哥,我今年第八!”
他像被夫子夸了找爹妈讨赏似的,谢怜看着忍俊不禁,师无渡却斥道:“不过是第八而已,有什么好高兴的!”
他这话其实是非常狂妄的。整个上天庭,有哪个是等闲之辈?五百盏长明灯,高居第八,在他口里却被说成“不过是”,那排在第八名后面的神官,岂不是连“而已”都不如?他也并非不知此话不妥,但他就是要这么说,因为不惧。
师青玄垮了脸,师无渡摇了摇扇子,又勉为其难地道:“不过,灯比去年多了,下一年必须更多。”
闻言,师青玄又纵臂长笑起来。整个宴席上,竟然只有明仪一脸漠然地埋头吃饭,不给他喝彩,于是师青玄拍了他两下,要找他讨祝贺。明仪根本不想理他,继续专心猛吃,师青玄大怒,要求他必须给自己鼓掌,谢怜在一旁听得要笑岔气了,不提。
下一位,灵文殿,五百三十六盏。
在文神里,灵文算是夺魁了,不过,并没有多少文神捧场,反倒主要是武神们很给面子。谢怜远远向他道了恭喜,这头听到师无渡和裴茗叫他摆宴请客,那头又听到有神官嘀咕,灵文信徒多无非是因为化了男相、灵文看准当今武神势大便一力巴结武神不理睬文神、灵文是上天庭最热衷于请客的神官、灵文据说有时请客还请嫖云云,摇了摇头,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女神官真不容易。
接下来,是南阳殿和玄真殿,分别是五百七十二盏,和五百七十三盏。慕情眉目舒展,风信不喜不怒,似乎并不在意。谢怜心中纳闷,怎么会刚好数目这么接近?这也太巧了吧?低声问师青玄方知,原来这两二人因为出身相近,领地相近,实力相近,加上彼此关系不好,两边信徒都憋着一口气要赢,发誓对方宫观里供多少盏灯,他们就一定要多供一盏。不求第一,只求比对方高。竭尽全力豁了出去,每年互有胜负。今年在最后关头,玄真殿终于多挤出了一盏灯,胜过了南阳殿,眼下仿佛打了一场胜仗,正在大肆庆祝呢。听完谢怜忍不住心想:“在外面为多对方一盏灯争得头破血流,这群人都不回家过节的吗?今天可是中秋啊。”
下一位,明光殿,五百八十盏。
这个数目,相当可观了。然而,裴茗却并无喜色,因为,比起去年,明光殿今年的长明灯,其实是减少了的。副神裴宿出了事,算是一个打击,今年少了将近一百盏灯,若不是裴茗底子厚,稳住了,只怕少的更多。师无渡和灵文都没对他道恭喜,只是拍了拍他的肩。
至此,谢怜发现,这好几位神官的长明灯盏,数目都很是密集,几十十几的,仿佛拉不开差距。也就是说,大家其实都半斤八两,没有哪一个是真正的绝对胜出。
他刚这么想,就听报幕神官道:“水师殿,七百一十八盏!”
宴席上,一阵骚动,惊叹四起。
众神官反应过来,便开始争先恐后地道贺。师无渡只是坐着,并不起身,神情也并不如何倨傲,只是一派理所当然。这恐怕是好几百年来,第二名神官和神武殿长明灯之数挨得最近的一次了。谢怜第一次飞升时距今太远,那时候的一盏祈福明灯,比如今的一盏要更为难求,自然不能一概而论。不过,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人们对于财富的热爱,是永远不会减少的,不愧为财神!
师青玄比自己亮了七百盏灯还兴奋,大力拍掌,对谢怜连声道:“我哥!是我哥!”
谢怜笑道:“知道了,是你哥!”
整个宴席上,依旧只有明仪一个人在格格不入地卖力吃饭。事实上,谢怜觉得所有人里就他一个把“宴”当成宴在认真对待,为吃饭而来,仿佛多年在鬼市卧底食不果腹今晚要一次吃个够本,想起鬼市街边摊子里卖的那些小吃,谢怜也十分能理解了,忍不住心想,花城平时会不会在鬼市街头悠悠踱步?
最激动人心的谜底既已揭晓,今夜,众位神官都看饱了戏,说够了话,心满意足,便也陆续准备起身离席了。
谁知,师无渡忽然眉头一皱,扇子一收,道:“慢着。”
别人说慢着,大概没这么强的震慑力。但师无渡此人,真真如他的外号“水横天”,仿佛天生发号施令惯了,一开口便让人不由自主听从,大家又都坐了回去,问道:“十甲已出,水师大人还有何事?”
谢怜心想:“难不成也要散功德了?”
师无渡摇扇道:“十甲已出?”
众人都不知他反问此句是何意,师青玄却惊道:“……不对。不对不对不对。十甲没出!——算上神武殿,刚才报出来的,也只有九个而已!”
众位神官一下子惊了,纷纷道:“只出来了九个?”
“真的,我数了,真的只有九个!”
“水师大人前面居然还有一个人???”
“什么?还能有谁啊?我没印象了啊?”
正在此时,黑夜之中,忽然爆发出一阵亮如白昼的光芒。
那光是灯。
如千万游鱼过江海,无数盏明灯缓缓升上来。
它们在黑夜之中闪闪发亮,熠熠生辉,如浮空的灵魂和瑰丽的梦,壮美至极,照亮了漆黑的人间。此般奇景,无可言喻,唯余凝固的呼吸和断层的言语。
谢怜怔怔望着那漫天的明灯,仿佛窒息,什么都听不见了,恍神了好一阵。
过了这一阵,他才发现,有哪里不对。
宴席之上,所有神官的目光都投射了过来。原来,那报幕神官哆嗦着手,指向了他。
谢怜懵然,道:“……怎么了?”
无人应答,谢怜又指了指自己,道:“……我?”
一旁的师青玄拍了一下他的肩,道:“……对。你。”
“……”
谢怜还是懵然,道:“我什么?我到底怎么了?”
那报幕神官艰难地咽了咽喉咙,终于再次开口。
于是,在场百位神官都听到了一个不可置信的颤抖声音。
“千灯观,太子殿,三……三……
“三千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