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17

墨香铜臭:天官赐福 116 - 119


【第116章】 一夕寒露偷梁换柱

“……”
虽说谢怜以往基本上的确在把自己当成一个不举之人过日子,但“当作自己没有那个东西”和“真的永远失去了那个东西”,还是有着本质区别的。他霎时惊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喝道:“躲开!”
话音刚落,那剑倏地抽离,谢怜抓紧机会前行。须臾,又猛地一拉师青玄:“当心!”
师青玄前方又落下一剑,几乎是贴着他头顶刺下的,要不是谢怜这一拉,当场就被钉在这里了。
他骇道:“好险好险,你怎么知道他要往哪儿下???”
谢怜道:“不知道,猜的!”也就是直觉了。对于杀气,他已几乎练到了不用脑子也能作出反应的地步。紧接着,第二把、第三把、第四把剑也插了下来,一道道锋利的剑光拦住了三人的去路和退路。随即“轰”的一声巨响,上方传来剧烈的震动,簌簌下落灰土碎石。谢怜道:“上面开轰了!”
那轰隆声一下比一下响,震动也一次比一次大,明显一点比一点靠近。前后都被利剑拦道,均是年轻锐利的上品宝剑,芳心一大把年纪了还不知道能不能硬碰硬,明仪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月牙铲,艰难地在狭小的空间里向另一侧挖起了洞。师青玄在一旁快要口吐魂烟了:“明兄你到底行不行,明兄你快点好吗,都怪你这么久都不用这法宝,没事多用用亲近亲近知道吗,你看看都生疏成什么样了!!!”
其实生疏也是可以原谅的,没办法,毕竟整个上天庭除了谢怜能面不改色背着一柄铲子整天走进走出,真没别的神官干得了这种事了。
明仪额头青筋暴起,道:“闭嘴!!!”
谢怜忙道:“别生气别生气,通了通了!”
果然,明仪手上一用力,洞就打开了。他抄着一把铲子在前方疯狂开道,师青玄在中间疯狂鼓劲,谢怜作为唯一个还没疯狂的人负责断后。
地师那宝铲果然神奇,就这么几下,已经重新挖出了十几丈的地道,过了一阵回头一看,洞口正在渐渐合拢,而原先他们被困住的那处上方,泄了一丝微光下来。
谢怜立即道:“他快打穿了!”
明仪瞬间挖得更疯狂,忽然动作一滞,向上望去。谢怜也和他一个反应,因为他们都感觉到了,此地上方寂静无声,没有动静,应该是一座空殿。
既已被人发现地道,无论如何先出去再说。
明仪转而向上挖去。
师青玄道:“你们确定这个地方挖出去后没人吗???”
明仪道:“没听到声音。除非在睡觉!”
当然,一般神官不用睡觉,更不会大白天的在自己殿里睡觉,所以应该不存在这种可能性。谁知,明仪一铲子上去,三人破地而出,三颗头一探出来,刚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还没吐出来呢,就看到对面摆着一张榻,榻上躺着一个四肢大开的少年,正在睡觉。
谢怜:“???”
这还真有神官大白天的在自己殿里睡觉啊???
听到动静,那少年翻身坐起,满头卷发睡得乱七八糟,眉头紧蹙,抓了抓头发,睡眼惺忪地看着床榻对面的三颗脑袋,似乎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殿里会出现这样的东西。
三人都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赶紧从地洞里爬出,谁知,师青玄就快爬上来时,突然大叫出声,谢怜回头一看,竟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脚腕。
那手的主人正是裴茗。即便是在地道里,他也极有风度,道:“我说是哪里来的小老鼠在我宫殿底下钻洞,青玄你怎么跑出来了?这是要到哪里去?你哥生气起来你知道的,趁他没发现赶紧回去。”
若邪飞出,击退了他的手。
裴茗一跃而出,道:“太子殿下,地师大人,你们二位没事做吗,无故撺掇风师离家,说不过去吧。”
谢怜道:“风师大人虽是水师大人的弟弟,但终究是一位神官,也有几百岁了,裴将军你别说得他好像个三岁小儿一般。就算讲道理,无故囚禁上天庭的仙僚,怎么说也是水师大人那边比较说不过去吧。”
如果他的猜测没错,那风师还真不能留在上天庭了。
权一真在榻上目光呆滞地看着这边,似乎还搞不清楚情况。
裴茗提剑凝神道:“奇英别看了,先过来帮把手,拿下再说。”
思考片刻后,权一真果然来帮把手了。
他跳下榻来,抡起自己方才躺的榻就砸向裴茗。果然是帮了把手,只不过,是帮了谢怜他们的一把手。
裴茗冷不防被一张榻砸个正着,整个人都惊呆了,道:“奇英!!!你打我干什么????”
权一真对谢怜摆摆手,大概是示意他们快走。
谢怜等人懵了片刻,赶紧地走了。师青玄不知是不是受了伤气血不足,跑了几步面色发青,谢怜扶他一把,明仪则把他直接抓过背了起来。谢怜把手放在门上,掏出两枚骰子,回头对那少年道:“多谢了!”
权一真还在狂砸裴茗,出手凶猛且毫无章法,要不是裴茗本事不小,换个人早给他这乱打一气的打法砸得满头是血了。裴茗给他砸得青筋直起,喝道:“卫兵!拦人!!!”
在他喊来人之前,谢怜一丢骰子,开门,冲出门去,再关门,这便从上天庭溜之大吉了。
然而,他万万没料到的是,关门之后,再一转身,呈现在他眼前的,就是一脚踩在一只新功德箱上,赤着上身、正在擦汗的花城。
“……”
“……”
“……”
一间破破烂烂的小小菩荠观,哪里容得下这么几尊大神,谢怜感觉就要窒息了。而屋子外面还有个鬼附身的在浑然不觉地嚎叫,制造噪音:“谷子~过来给爹捶捶腿~”
半晌,花城才把正在削木头的厄命随手一丢,微微挑起一边的眉:“……?”
他那赤裸的半截身子,肤色和线条都漂亮至极,夺目至极,晃得谢怜眼睛都要花了,分明什么都没看清,却止不住的血气上涌两眼发黑。
谢怜连滚带爬拦到他身前,张开双臂挡住明仪和师青玄的视线:“闭眼,闭眼!快闭眼!”
那两人的脸都凝固了,神情诡异地看着他们。
花城把手放到谢怜肩上,好笑一般地道:“……哥哥,你紧张什么。”
谢怜这才反应过来,是啊,他紧张什么?花城又不是大姑娘,干活赤个上身怎么了?
但他还是没把双臂放下来,尽量把花城遮得严严实实,道:“总之……你先把衣服穿上。”
花城耸了耸肩,道:“嗯,听哥哥的。”说完,便从容地拿了件衣服,慢条斯理地穿上了。
看他那一派泰然自若行云流水,师青玄讪讪地道:“那啥,打扰了,没想到你们……哈哈哈,还挺,哈哈哈。总之就是,哈哈哈。”
“……”谢怜道,“大人,你要说什么就直说,有什么误会我也好解释清楚。不要用哈哈哈来代替好吗……”
时间紧迫,裴茗怕是待会儿就要来查,菩荠观必然留不长久,明仪放下师青玄就在地上画起了缩地千里。谢怜正待问他们要去哪里,忽听花城在他身后叹了口气。
谢怜想起他对自己说过不要再靠近风师他们的告诫,忍不住转过身,道:“三郎,抱歉了。”
花城已经把衣服穿好了,道:“我早知你不会袖手旁观了。”
顿了顿,他又微笑道:“不过,哥哥为何要对我道歉?你只记得前几天我说的一句话,难道你忘了,我还对你说过另一句话吗?”
谢怜微微一怔,心道:“哪句?”
忽然,他想起来了。
是在青鬼巢穴的那一夜,花城说的那句:“你只管做就是了。”
记起来之后,谢怜眨了眨眼。他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只是,突然很想为花城做些什么。但一时半会儿,怎么也找不到他能做的事,憋了半天,忽然瞥见花城红衣的领口,道:“等等!”
说完冲上去帮花城整了整衣领。原来,方才花城随手穿的衣服,没把衣领翻好。
整理完毕,谢怜端详片刻,笑道:“好了。”
花城也笑道:“谢谢。”
谢怜心中小声道:“我才是。”
那边的两个人似乎都没法儿看这边了,连明仪手下的圆都没那么圆了。
待到他画好了阵,再打开门,谢怜还以为会看到什么阴森洞府或是巍峨宫殿,谁知,门外竟是大片大片的农田。远处是幽幽的青山和绿竹,一群农夫零零星星在田地里劳作,还有一头油光水滑的壮硕黑牛正在犁地。
这光景,他险些以为还在菩荠村,不禁愣了一下,而明仪已经背着师青玄走了出去。他还未迈开步子,花城也先他一步出门了。
四人两两行于田埂之上,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头黑牛似乎一直在盯着他们。
行了一阵,找到一间小茅屋,四人进去坐了,师青玄这才终于吐出了一口气。
谢怜道:“不用再跑了吗?万一裴将军赶到这里?”
花城看了一阵外面,尤其是那黑牛,关了门,轻描淡写地道:“放心。这地方的主人他不敢惹,来了也没有好果子吃。水横天也不会轻举妄动。”
谢怜想了想,还是道:“三郎,这事乱糟糟的,恐怕在上天庭牵涉甚多,你还是别跟过来了。”
花城却笑道:“上天庭怎么样可不关我事。我不过跟着你随随便走走看看罢了。”
忽然,师青玄道:“你们都别跟过来了。”
屋内其他三人都望向他,师青玄道:“太子殿下说得对,这事乱糟糟的,牵涉也多。我就关这里不出去了。各位朋友不用再帮了,到此为止吧。”
谢怜却缓缓地道:“风师大人,要不要到此为止,你说了不算,水师大人和白话真仙说了才算。”
闻言,师青玄脸色一僵。
谢怜又道:“风师大人,我问一个问题,你莫要见怪。”
“什么问题?”
谢怜道:“你和水师大人,是否有什么把柄被那白话真仙抓住了?”
师青玄面色微微发白。
本来,倾酒台那夜,谢怜已经设好了极为牢固的防护阵,只要师青玄不开门出去,他就不会受害。然而,为何他要主动开门?
除非,某人在对他通灵时,第一句一开口就直接抛出了那个把柄,使他没有反抗的余地,也不敢声张,不得不照对方的指示去做。
谢怜在桌边坐了,道:“我更偏向于是水师大人的把柄。因为,我相信,无论原先发生了什么,您本来是并不知情的。”
所以,知情后的反弹才如此剧烈,乃至于对上天庭产生抵触情绪,宁可下人间去做散仙游道,也不肯留在上天庭做神官。
明仪皱眉道:“什么把柄?”
师青玄又不是冤大头,如果是被害被阴失去了法力,正常的反应,应该是愤怒至极、追查真相、暴打真凶。然而,这些他统统没有,愤怒是有了,却不是对白话真仙,而是对自己的哥哥。对旁人说的,则是“到此为止”。
这当然是完全不正常的,只有一种情况例外——
师青玄的飞升,原本就不正常!
逆天改命,把一个原本不能飞升的人捧上神坛,这简直胆大包天,大逆不道,谢怜还从没听说过这种事情。若是属实,捅出去了,必将掀起轩然大波。试想,人人都想飞升,人人都可以使用这种手段,天地间秩序岂非荡然无存、一塌糊涂?
这个猜测虽然匪夷所思,却越想越合理。师青玄自从出生开始起就被白话真仙纠缠多年,唯一摆脱的方式就是飞升,而他恰好真的飞升了。就在短短几年之内,一对亲兄弟接连飞升,这真是天大的美事,也是天大的巧事。
谢怜绝不想质疑师青玄飞升的事实,可是,如果风师是自然飞升的,怎会如此轻而易举地便被抽干法力?若妖魔想把一个神官变成凡人是这么容易的事,早也不知道有多少神官被这么报复了。
除非,他原本就是凡人。除非,当初风师飞升时,水师动了什么不干净的手脚。
砸天材地宝加持修炼之路,并不出格。借着人间权力更迭、交兵杀伐飞升,也不出格。毕竟世道本来如此,荣光必然伴随着鲜血,飞升之后,一笔勾销。但,有的事会出格。如果一个凡人,或是某位神官,为了让一个人飞升,动了歪手段,作邪法故意害人性命,那又大大不一样了。
谢怜低声问道:“风师大人,你飞升的那一晚,是不是一个寒露前夜?”
半晌,师青玄深吸了一口气,道:“是。”
顿了顿,师青玄又道:“那天在博古镇,我就记起来了。寒露前夜,那不跟我飞升是同一天吗?本来想问问你们,这算不算一个线索?会不会有什么关系?是不是巧合?但心里总也不踏实,还是没问。现在你知道,有没有关系了。”
有关系。当然大有关系。
为什么白话真仙要选在这个日子,先把师青玄传送到博古镇,让他看一出血社火的精彩大戏,再带到倾酒台对他下手?必然不是无缘无故这么大费周章的。试着把这个时间和两个地点联系起来:许多年以前,博古镇上的一个寒露前夜,一个名叫贺生的凡人崩溃了,杀人无数,自己也死了。而在倾酒台上的一个寒露前夜,师青玄飞升了。
这样一来,白话真仙想表达的东西就再清晰不过了:
你师青玄的飞升,和这血社火主角的死脱不了干系!
谢怜那个很不好、却很合理的猜测,就是这样的:
师无渡飞升之后,为了使师青玄摆脱白话真仙,他暗中找到了一个符合条件的人,使了某种邪法,让那个人替师青玄挡了灾。这个人,无疑就是家贫、聪慧异常,却突然厄运连连、终至家破人亡的贺生。
贺生顶替了师青玄的名头,骗过了白话真仙,那么,他本身的运道,就被师青玄占据了。同在寒露前夜,一个人体会了人间炼狱的滋味;另一个人,却在强有力的保驾护航中,成功渡劫飞升了。
而这两个人,他们原本的命格,是相反的!


【第117章】 神提神不如鬼吃鬼

谢怜继续道:“我斗胆猜测,那位贺生,单名一个玄字。并且,他的生辰八字,和风师大人是一样的。”
偷天换日,瞒天过海,可不是随便找一个都能成的,必然得符合某些特定条件。
从那白话真仙第一次抓到师青玄时问的三个问题来看,它牢牢记住了两件事:
第一,猎物名字里有个“玄”字;第二,猎物的生辰八字。但它不认得猎物的脸,还要师青玄自己走上去给它看。因为师家补救得早,除此以外,大约也一概不知。
所以,若要找一个人给师青玄挡灾,必须是一个和师青玄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并且名字里带有“玄”的男子。
这样的替死鬼,太难找了。但天下何其之大,往死里找,不一定没有。仗着他大水师的势,撒网下去,还真找到了这样一个人,而且,居然还是个有飞升潜质、即将渡劫的!
这等好事,怎能放过?较之苦修,何其便捷。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说到这里,一旁明仪似也反应过来了,神色渐渐凝肃。
师青玄先是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什么,望向靠在门边的花城。毕竟这种事儿可不能当着一只鬼的面讨论。花城却抱着手臂,笑道:“风师阁下不必看我,你该担心的不是我,这事可与我无关。你不如担心一下,上天庭有没有其他人抓到尊兄这个把柄了。”
明仪沉声道:“你果真在上天庭有眼线。”
花城无所谓地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地师被派到鬼市,原本就是去查这个的,但看样子,那眼线埋得极深,卧底了十多年,还是没查出来到底是谁。
花城说这件事与他无关,谢怜自然是信的,不多想。但他还说“不如担心一下上天庭其他人”,谢怜又忽然想起了一茬,问道:“风师大人,那夜在倾酒台你为何自己把护法阵的门打开了?是不是有人叫你出去的?那人是谁?”
师青玄道:“有。就是白话真仙。一开口就……”
谢怜双手笼袖,道:“但它怎么会知道你的通灵口令?”
“……”明仪黑着脸道,“还不是这个人自己,整天到处要跟人交朋友,有空没空都要聊几句!话多!”
师青玄冤枉道:“明兄你话不能这么说,找我聊的都是上天庭的神官,我可没跟这东西自报过家门!”
谢怜道:“既然那白话真仙蛰伏多年,卷土重来,能把水师大人……这种秘辛都查得清清楚楚,要弄到风师大人的通灵口令,也不是难事。一定是有谁把你的通灵口令泄露出去了,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可以顺着这个查查。”
明仪又道:“所以,你看清它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了吗?它把你叫出去后干了什么?”
“……”师青玄似乎头痛起来,道,“我不知道它长什么样,它施了咒术,我看不清。”
他说得含糊,也没说看到了什么,明仪脸色冷峻起来。谢怜猜测,大抵是一些血社火原型的血腥画面,确实也不好描述。
半晌,师青玄叹了一口气,道:“是我没用。我要是能自己飞了,就不会发生这些事了。”
师青玄原本的命数,在凡人里来说,大概算是很好的了,否则那白话真仙也不会盯上他。但恐怕还远远达不到能飞升的程度,这种人都是有一层灵气罩着的,非人之物难以下手,况且,哪个妖魔鬼怪愿意主动招惹未来的神官?
一个人能不能飞升,不是说聪明就行的,聪明又努力也不一定行,更不是砸越多天材地宝就越有用。有时就是那么可气。十年寒窗,不及人天生才思敏捷出口成章;百年呕心沥血,比不过人弹指一挥间的一缕悟念。
没有那个命就是没有。哪怕水师花再大血本往弟弟身上砸,如果没换命格,很可能就止步于中天庭,顶多做个下级神官的领头羊了。能走到如今这一步,无限风光,全是因为兄长偷了本属于别人的东西,安在自己身上。但凡有一点儿良知和自尊,得知真相后的滋味,可想而知。
如果没有这一出,那原本真正拥有飞升气数之人,今天又会是何等风光?
想到这里,谢怜脑中忽然闪过一道灵光。
他道:“不。风师大人,叫你出去的,不是白话真仙。”
师青玄把脸抬起来,道:“啊?那声音肯定是它,我不会记错的。”
谢怜道:“不不,声音是它,不代表本体还是它。各位,还记得吗:白话真仙盯上的猎物,最后都是自杀身亡的。但是,有一个人例外。”
顿了顿,他道:“贺生是怎么死的?血社火里是怎么演的?是自杀吗?”
师青玄睁大了眼睛,道:“不是自杀。是……”
明仪道:“力竭身亡。”
谢怜道:“没错!即便厄运缠身,直到最后一刻,贺生也没动过要自杀的念头。”
他凝神道:“仔细想想,这个人心志异常坚定,接连遭遇不公不辛各种打击,若是寻常人,恐怕早就自暴自弃,或是一了百了了,但他一直在对抗,没有哪一件事屈服了。我猜,也许白话真仙找上他之后,一直都没吸到它想要的东西——恐惧。他的死,也不是因为恐惧绝望而崩溃自杀。白话真仙缠上他,其实根本没吃到好果子,一口下去,咬到个钢板,崩了牙,最后输得彻底。”
师青玄听着,缓缓摇头,由衷地叹道:“……我的确不如此人。”
谢怜继续道:“他带着一身杀气和怨气死去,我不觉得,这样被锤炼过的魂魄会就此安息,必然不得安宁,渴望复仇。
“所以,风师大人,我认为,现在的‘白话真仙’,很有可能,并不是在你刚出生时找上你的那个。而是顽强对抗到死之后,把白话真仙反噬了的贺生,或者说,贺玄!”
此言一出,师青玄和明仪都怔了。花城则淡淡地接了句:“鬼吃鬼。”
人吃人,下得去口的话,顶多吃个撑;鬼吃鬼,吃的方式对了的话,则可以把对方的能力和法力消化为己用。
谢怜道:“这也能解释,为什么‘白话真仙’为什么了解这件事的许多细节了。原本这种精怪,钝而怪,不会这么聪明的。但现在回来找你们的,是一个……”
他本想用“结合体”,但又觉得不太准确。这时,花城道:“强化体。”
谢怜道:“对。吞噬掉白话真仙后,贺生的意识完全掌控主导地位。现在的他,不光有诅咒的能力,还很聪明,并且,有着对你们无穷无尽的怨恨。”
所以,虽然它明明早就知道了师青玄的通灵口令,却没有一开始就以通灵术对他下死咒,非要一步一步,收紧圈套,逼得他自堵双耳、自闭双眼、自锁空屋。仿佛猫捉到一只老鼠,不马上杀了,先玩儿着,玩儿到它自己吓死。
半晌,明仪道:“事已至此,你打算怎么办。”
众人都望向师青玄。
师青玄已在不知不觉间把自己头发抓得乱糟糟,茫然道:“……你们别看我啊???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只是……暂时,不知道怎么看我哥了……”
毕竟是自己亲兄,而且是为了自己,犯下这种滔天大罪,害了人性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也算情有可原。
师青玄又道:“但是,我在这里先拜托各位,先,千万不要说出去!暂时的,只是暂时,让我好好想想……到底该怎么办。虽然我想了好几天,也没想到,总之,我先自己冷静一下……”说到最后,他已经语无伦次,两眼发直了。
师无渡口口声声说要师青玄“治病”,有什么病可以治?无非是跌落神坛,变回凡人罢了。再给他换一次命,再次飞升,这“病”才能好。虽然很难再找到一个那么合适的人选了,但谁知道师无渡还会用什么邪法?也难怪师青玄嚷嚷着要做凡人不做神仙,忙不迭跑了。
还有那份关于白话真仙、错漏百出的卷轴,必然为了不让师青玄查到正确的方向而做的误导,不知究竟是出自师无渡之手还是灵文之手。但当初师无渡要找那样一个符合条件的人,必然需要灵文殿帮忙撒网。灵文本尊当真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吗?既然有师青玄一个神官是这样飞上来的,那会不会,还有第二个、第三个甚至更多的神官也是这样飞上来的?
若果真如此,那就太可怕了,天下大乱,必须慎重视之。除了花城置身事外,优哉游哉,小茅屋内其他人都是一脸心事重重,如临大敌。
正在此时,茅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有牛在“哞哞”怒叫,更有许多农人嚷道:“拦住!拦住!”
“杀气腾腾的想干什么!”
谢怜到门缝边一看,道:“是裴将军。”
裴茗方才明明被权一真抡起榻一通猛砸,此刻却完好无损地站在外面。他面前有一块歪碑,以碑为界,似乎有所忌惮,不敢贸然进犯,只扶剑立于原地。众农人手握锄头镰刀,写了满脸的不欢迎。农田里那黑牛鼻子出了几道粗气,突然人立起来,瞬息化成一个人高马大的健壮汉子,面目颇为英俊,还穿着一只小小的铁鼻环,笑道:“哟喂,这不是裴将军吗,稀客。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先说好,你家小裴那事可不管咱的事。”
谢怜若有所思。方才看到那农田和黑牛时,他便隐隐有了印象,果不其然,此地正是雨龙山雨师之乡。当年,也正是这位牛兄,把雨师笠借给谢怜用去降雨的。一别多年,风采如昔,犁起地来还是那般勤恳大力。
师青玄也挤到了门缝边,对谢怜道:“雨师家的牛。牛不错的。”
裴茗此前曾在雨师这边吃了亏,眼下自然客客气气,不卑不亢,颇为有礼地道:“不敢当。裴某此次并非是来寻雨师国主的。请问风师大人有没有来到贵乡?”


【第118章】 渡天劫东海起大浪

那牛道:“嘿,我又没夸你,有什么不敢当的?这边忙着种地,没看见什么人来。”
裴茗道:“既然如此。”说着,往前迈了一步,众农人立即齐刷刷举起了锄头,道:“踩死了!他踩死了!”
裴茗微一皱眉,道:“什么踩死了?”
那牛道:“你把他们辛辛苦苦种的庄稼踩死了,道歉吧。”
裴茗低头看了看,耐着性子道:“没看错的话,这只是野草吧。”
那牛奇怪地道:“你一个打打杀杀的将军,你懂什么?是草是庄稼,我们种地的难道不比你清楚?”
虽然谢怜已经看出雨师乡的人只是在故意刁难裴茗了,但他也忍不住好奇起来到底是草还是庄稼了。裴茗堂堂坐镇北方的武神,怎会因此种无聊的原因向一群农人道歉?直接无视了,又向前几步,提气喝道:“青玄出来!你哥现在渡劫,势头不好,要出事了!”
“……”
师青玄原本是打定主意躲屋子里不出去的,反正裴茗不会硬闯,但一听这句,道:“什么?!”这便开门冲了出去。
裴茗扫了那牛一眼,道:“你果然又跑这里来了!”
师青玄一脸愕然,须臾便反应过来,又往回一跳,道:“你你你别唬我,哪有这么快?这也太突然了,我以为至少还得几个月?”但方才在仙京,水师又的确是匆匆离开的,仿佛是去应对什么要紧的事,他立即并起二指去触太阳穴。这是通灵术的手印,然而,举起手他才记起自己已尽失法力了,连惆怅都顾不上,连忙抓住谢怜道:“太子殿下,帮我问问,这是真的吗?”
谢怜和明仪都进入了通灵阵,果不其然,里面已经乱成一锅粥,糟心极了。各位神官似乎有不少都在即时围观东海那边,都喃喃道:“我的天……这架势……不愧是水横天!”
“这这这,这能挺过去吗……”
法力越高强、渡劫次数越多的神官,面对的下一道天劫就越凶险。师无渡垄断水路、称霸财路,这又是他的第三道天劫,此劫如何,可想而知。
谢怜道:“是真的。”
那牛还拦在路上,裴茗不好硬闯,远远地道:“你又不是小孩儿了,谁拿这种事骗你!渡天劫又不是约吃饭,还能算好日子换身新衣服再去?说来就来措手不及!他现在在东海海上,东海翻起了大浪,谁都进不去也出不来,正斗着浪突然有人报告你跑了,你让他怎么安心渡劫!”
师青玄道:“那你赶紧告诉他我在雨师乡啊?!”
谢怜听了通灵阵里即时转述的情况,道:“不行了。现在水师大人渡劫的那整片海域都放开了一层狂乱的法力场,他恐怕正乱着,没人能跟他说的上话!”
师青玄冲了出去道:“带我去看!”
裴茗伸手道:“走!”
明仪却忽然闪身,拦在师青玄面前,神色凝重。师青玄道:“明兄怎么了?”
明仪凝眉不语,谢怜却大概猜得到他是怎么想的,又为何要拦住师青玄。
现在去助水师渡过这次天劫,当真是正确的吗?
若换命格一事属实,水师必然要接受相应的惩罚。那么,现在还未追究他的责任,却要先去帮他更上一层楼,这样做,当真没有什么不妥吗?
之所以能猜到,是因为谢怜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师青玄犹豫片刻,终是一声长叹,道:“……明兄,我……多谢你。但不管怎么说,那毕竟是……我还是放心不下,先把眼前这关过了再说!”
说完,他冲到裴茗身边,回头道:“多谢太子殿下!多谢雨师大人!多谢牛!多谢各位!来日再报!”
两人先匆匆走了。明仪留在原地须臾,也跟了上去。
谢怜望着他们的背影,没动身,花城从屋里慢慢走出来,道:“哥哥不去吗?”
想了想,谢怜还是摇了摇头,缓缓地道:“这件事我没法儿管。先看看他们自己如何解决吧。”
师青玄身在其中,到此时都不能想通到底该怎么做,他也是颇感为难。虽然谢怜能理解师无渡为什么非要这么做,但他并不能认同这种做法。理想的结局是师无渡自行认罪,自领责罚,明仪大概也是这么希望的,所以才拦住师青玄。但以水师之心高气傲、骄纵霸道,这几乎不可能。在那么高的位置上坐了那么多年,没有谁会愿意自己下来。
如果换个人,谢怜大约会把这件事马上捅到上天庭去,但想到风师一贯的亲厚友好,在其兄危急关头,他暂时没法翻这个脸,那样仿佛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分毫不念往日情面。也只能先看他们自己如何解决了,若最终解决的还是不妥……
想到这里,他对花城自嘲地道:“三郎,大约你之前的忠告的是对的。哎,这事儿。”
花城微微一笑,正待开口,谢怜脸色却又倏地一变。只听通灵阵内灵文道:“什么?!几百个渔民的船都被搅合进去了???在这个当口上?!”
谢怜当即一怔,失声道:“渔民?搅合进哪里了?东海吗?”
如果说方才通灵阵内是乱成一锅粥,那现在就是这粥打翻到地上喂了狗了。灵文连回应都无暇,声音却还算冷静:“劳驾,有哪位武神正当值?老裴?”
裴茗在阵里道:“别急,我带着青玄往那边赶了,地师大人也在。你先算清楚确切有几百个人被圈进风浪去了,我们好全都带回来,尽量不漏一个。”
灵文道:“那辛苦你了。水师大人现在爆开了法场,不允许别人进入他渡劫范围内了,中天庭的神官一进去肯定被打成残羹剩菜,上天庭的神官大概还能试试冲破屏障。被波及的人恐怕超过两百,光你们两个恐怕人手不够,得还要一个武神。哪位殿下眼下在吗?南阳将军?玄真将军?”
有人应道:“两位将军不是因为毁坏仙京被罚禁闭了吗,眼下叫不到……”
“泰华呢?泰华殿下回来没?”
“没回来!派出去了。”
“奇英呢?”
“谁晓得他跑哪儿去了,这人常年屏蔽所有通灵,谁的话都不听,您又不是不知道!”
除了这几位,上天庭还有哪位武神排得上号?
纵使在焦急之中,谢怜也不禁有点郁闷,难道他破烂神的光环真的强到大家都忘记他是武神出身了吗?忙道:“我!我在。我去吧。去东海捞渔民是吗?”
灵文道:“太子殿下,现在东海上边风浪可凶险得很,您的法力失灵时不灵的,万一……”
谢怜道:“没事。我在四海都打过渔,没有一次出海不遇到大风大浪的,经常在海上漂十天半月,已经很习惯了。”
“……”
众神官忍不住心想:“这也行!你到底还干过些啥???”
眼下形势危急,也来不及多想了,灵文道:“好。那麻烦您了,裴将军你们配合一下!”
裴茗道:“行!”
谢怜闭合通灵,回头道:“三郎,东海那边……”
谁知,一回头就看到花城已换了一副清爽的渔夫装扮,丢了个骰子,落下一手抓住,另一手放在门上,干脆地道:“走吧!”
谢怜一怔,随即也笑了,道:“好!”跟上。
一打开门,所见不是屋内陈设,而是一片灰色的海滩。
二人是从海滩上一间小渔房里出来的,这间小房子就是东海最常用的缩地千里落脚点之一。海滩之外,便是广褒无垠、无边无际的大海。之所以海滩是灰色的,并非是因为沙是灰的,而是因为天是灰的,海也是灰的。乌压乌压,黑云滚滚,沉沉的甚是压抑,令人喘不过气。
远远的海面上,时不时一个滔天巨浪泛起,犹如平地起了一座巍峨高墙,随即崩溃倾塌。还有水龙一般的道道水柱,冲天而起,如龙卷风一般肆虐发狂,起来又倒下。天边爬过森森苍雷,扭曲而狰狞。
海滩边泊着一艘崭新的大船。海上不可无处落足,若是只在空中飞,指不定就被一道雷劈下来了,所以非得有船不可,这船自然不是普通的船。师青玄、裴茗、明仪三人已在船上,一看到花谢二人从小渔房里出来,裴茗道:“太子殿下!”
师青玄则叹道:“太子殿下,你……哎!辛苦你了。真是抱歉。”
谢怜上了船,道:“职责所在罢了。这船怎么开?”
裴茗看到他身后抱着双臂、甚为闲适的花城,警惕道:“闲杂人等退避,这风浪可不是好玩儿的。”
此时的花城,一身打着补丁的朴素衣物,却仍是不掩其俊美灵动,俨然一个俊俏的小渔夫,笑道:“我可不是闲杂人等,跟着我家殿下罢了。”
谢怜也道:“他是我殿中人。”
裴茗却已亮剑,并不让步,坚持道:“退下。”
谢怜还没回应,花城却已异常坚定地对他道:“不。这一趟,我非陪着你走不可。”
两边僵持了不过片刻,师青玄却是度须臾如度四季,对裴茗道:“裴将军,这人没问题的,赶紧开船吧!”
说话间,天边猛地一道惊雷劈下,击在海面。一整片海水通了闪电,滋滋发亮,变成了荧碧色,仿佛一块巨大的心脏忽然跳动起来、呼吸起来。那景象甚为壮观,也极是骇人,裴茗也不想再等了,喝道:“开!”
船身猛地一震,轱辘轱辘,一阵圆轴转动之声,无人操作,那大船居然自行驶离了海滩,飞速向大海深处驶去,在电闪雷鸣、惊涛骇浪中开辟了一条道路。
风浪虽大,谢怜、花城、裴茗、明仪却都站得极稳,只有师青玄被明仪抓着才没歪倒。
谢怜大声道:“这船能经得住这种风浪吗?!”
裴茗道:“现在应该勉强可以,之后行不行就难说了!”
船已经开得极快了,两侧海水哗啦啦地溅起高花,师青玄却道:“能再快一点吗??”
裴茗道:“这船烧法力,已经是最快了!”
师青玄握紧了右手,那手原本是持着风师扇的,一扇大风平地起,有好风相送,这船起码还能再快个四成,眼下却是空空如也,不由又是一声长叹。
这时,花城拍了一下谢怜,低声道:“哥哥。”
谢怜一扭头,睁大了眼。只见七八丈外的海面上,有一艘小渔船正在狂浪中打转,船上隐约有几个人影,似在呼救,然而,呼救声全被大浪惊雷吞噬了。
落难的渔民!
这就是他此行来的目的。若邪飞出,卷起那几个渔民的腰提了上来。几个渔夫双足踩在大船甲板上,险些瘫软,裴茗却立即打开一间船舱的门把他们都扔了进去。那些渔民再打开门时,就会发现自己已经在岸上了。
花城和谢怜捞上来三四十个渔民后,大船也在颠簸中越来越靠近风暴和巨浪的中心。此时此刻,必然有不少神官都在远远围观这可怕的景象,也一定有不少凡人在惊叹和恐惧着天威。劈向这艘船的闪电也越来越多,这闪电会被法力之源吸引,追着法力高强的人劈,这就是为什么当别人渡劫时最好躲得远远的缘故,因为会殃及池鱼。
眼下师青玄是凡人,谢怜的法力就够他在通灵阵问个话,花城的法力并不需要在此时使用所以收得好好的,于是,那闪电就专往裴茗一个人身上招呼。好几次他都是用剑生生把闪电击回去的,游刃有余,此等身手,谢怜还是颇为佩服的。若换了中天庭的神官在此,不光要被追着劈,还没法回击,所以才不能他们放进来。
穿过这层屏障之后,不久,师青玄忽然喊道:“哥!!!”
谢怜一抬头,果然在七八道冲天的水龙中,看到了白衣猎猎、悬在空中、结着斗字手印的师无渡。
他的身形虽然还压在大浪之上,却似乎有些心神不宁,压的并不稳。那些猖狂的水龙时不时便瞅准机会靠近,伺机要将他吞噬入腹,好几次都是险险避过。大船距离他尚有数十丈,如果风师扇还在,师青玄可以把风浪压下去一节,但眼下他是凡人之躯,连声音都传不了多远,也只能干着急。
裴茗一开口,传得极强极远:“水师兄!青玄找到了!”
话音刚落,师无渡睁开了双眼。
与此同时,一个巨浪托天,又猛地跌落,大船被托到了高高的半空中,又没跟上大浪跌落的速度,整个悬在了空中,急速下落。
谢怜用千斤坠定住了身形,牢牢抓住花城的手,道:“小心!”
说来也奇怪,明明花城比他还高,单手抱起他也毫不费力,但谢怜却总觉得他这个人轻飘飘的,仿佛一不留神,就要不见了,所以抓得很紧。而花城却也在同时反手握住了他。
那边,裴茗道:“水师兄,收神!你不把浪压下去,你这弟弟非给你淹死不可!”
师无渡看到了这边的船,也听到了他的话,脸上青气闪过,手印突变,周身仿佛震出一层法场,一直绕着他打转的七八条水龙卷瞬间被击溃,化为满天大雨,噼里啪啦落下来。
落雨如落石,打得甲板啪啪作响,打得人身隐隐作痛。但这之后,那风浪也稍稍收敛了一些。师无渡则缓缓下降,落到这艘船上。
众人都被打成了湿淋淋的落汤鸡,师青玄抹了把脸,讷讷地道:“……哥。”
师无渡的脸还是青的,大步迈来,道:“我叫你好好呆着,你干什么瞎跑!你是不是想气死我你就高兴了!!!”
师青玄也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没见着的时候担心,见着了又想起那档子事,心里过不去那道坎儿,道:“……唉,我就是……我……”
末了,他抓了抓头发,叹气道:“你渡完劫就好。我想,我还是觉得……”
师无渡却打断他道:“谁说我渡完劫了?”
师青玄一愣,道:“刚才那不是吗?”
裴茗双手就着水把头发抹了上去,道:“别高兴的太早了,你哥这是第三道天劫,哪有那么简单,起码得七天七夜。方才那个,只不过是个开场罢了。”
事实上,就算是第一道天劫,也没这么简单。想来,当初师青玄所迎的“天劫”,和别人相比,是大打折扣了的。他也一定想到了此节,脸色又是黯然。
谢怜惦记的是此行目的,在通灵阵里问道:“灵文?我们现在进到水师大人渡劫的海域了,能指示一下,被卷入风波的渔民在哪边吗?”
灵文道:“稍等。”过了一阵,她道:“麻烦了。今天有二百六十一个渔民被卷进他渡劫范围去了,而且散布的也太开了,零零星星的……”
没说几句,她声音就开始断断续续,谢怜听不清了,道:“怎么了?灵文?”
他以为是自己法力又用完了,然而,抬头看裴茗神色,明显他那边也是这样。
几人还没商量,谢怜又看到不远处海面上飘来几艘破败的小舟,道:“大概是方才这个开场余波太大,通灵不畅,可能待会儿就会好。灵文说有二百六十一个渔民被浪冲散了,先能救多少是多少吧。”
自然不会有人反对。
裴茗道:“水师兄,你先进去稍作歇息吧。你这才熬了个开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来。你这次也是倒霉,居然波及了这么多凡人。”
师无渡似乎的确有些疲倦,微一点头,推开另一间船舱的门,进去打坐了。师青玄似乎想对他说点什么严肃的事,但既然都没渡完劫,在这个关头又说不出口,只好咽了下去,闷闷不乐地准备和明仪走到一边,师无渡却又睁开眼,厉声道:“你别瞎跑,过来,就坐这边。”
师青玄只好在他旁边蹲下了。
过了大半日,夜深后,大船飘向了东海更深处。
虽然通灵还是断断续续,时灵时不灵,但也能凑合着用。期间,谢怜等人已救上来两百多个渔民。那些渔民原本是在正常地出海打渔的,谁知突然起了那么大的风浪,把他们卷到了太远的海面上,光凭自己,根本不可能飘回去。要是飘个几天几夜,说不定人都在海上饿死渴死晒成干尸了。突然获救,真是绝处逢生,不胜狂喜。
这么在海上漂流着,不知要漂几天几夜才能把所有渔民都救起来,师无渡第三道天劫也不知何时才正式开始,随时都会有危险。在这样的情况下,裴茗却依然不改其作风,晚间救上来几个渔家姐妹,吓得哭到眼睛都花了。他把人家搂进怀里柔声安慰,好一派柔情蜜意,款款多情,然后才送进船舱,几个姑娘还恋恋不舍,指望着打开门能再见到他咧。
师无渡打坐修养了这许久,气色也好了不少,睁眼道:“你不是一贯要求很高的吗?”
那几个渔女虽然正当青春,却不过中人之姿,的确远不如裴茗以往猎艳的标准,但他搂过女人之后,瞬间容光焕发,摸了摸下巴,笑道:“一连救上来七八十个胡子拉碴的渔夫老大爷了,看到女人就觉得国色天香,哈哈哈哈。”
闻言,师青玄和明仪都不想看他了。谢怜摇了摇头,反而有点好笑,和花城并排坐到一边,坐了一会儿,忽然感觉腹中一阵空虚。
这船上其他人都是不用吃饭的,师青玄虽然现在也是凡人,但谢怜怀疑师无渡应该给他灌了什么仙丹,一枚可果腹数日的那种,所以到现在也不显饥态。这船又不是凡间造来出海的船,肯定不会备有食物,谢怜起身正想下海捉几条鱼,身旁花城却递了个东西过来。谢怜低头一看,是一个雪白柔软的馒头。
他又坐了回去,小声道:“谢谢三郎。”
花城也轻声道:“哥哥先暂时用这个顶着吧,待会儿就好了。”
还是一个馒头分了两半,两人坐在一排慢慢啃。
裴茗在船的另一边听到他们低声说话,把头发抹上去道:“二位可是有什么发现?不如离开你们的小世界,也和我们说说看?”
谢怜正要敷衍他几句,却忽然蹙眉,道:“你们觉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明仪也皱起了眉,抬头道:“有。”
谢怜站起身来,道:“这船好像走得慢了许多。是不是法力不够了?”
裴茗道:“怎么可能。这船出发前灌的法力,可以在海上再跑两天。”
谢怜走到船边,手扶上船舷,道:“可我总感觉,这船忽然变得很沉……”一句未完,语音戛然而止。师无渡以外的几人都聚到船舷边,道:“怎么了?”
不用问,光是看也知道怎么了。尽管天色已暗,却仍能隐约看见,这艘大船的吃水,突然异常,深了许多。并且,还在不断地加深!
谢怜立即道:“船底下漏水了吗?!触礁了?还是有什么东西潜在水下凿了个洞?”
裴茗道:“不可能!触礁我们怎会觉察不到?这船又不是普通的船,一般的东西也凿不穿,除非……”
他仿佛想到了什么,一下噎住了,明仪道:“除非什么?”
裴茗道:“坏了。”
师青玄道:“什么坏了?”
裴茗猛地转身,道:“船行鬼域,入水即沉。漂到黑水鬼蜮来了。”


【第119章】 船行鬼域入水即沉

谢怜道:“四绝之一,黑水沉舟?”
“四害,不是四绝。”
“……”谢怜这才想起来,他居然下意识里直接把戚容从这四个人里排除掉了。大概是因为他真的没办法把“青灯夜游”和其他三位放到一个等级上。
恶补过卷轴的谢怜,对这位“黑水沉舟”也有些粗浅的了解。传说,这是一只隐居海外的大水鬼,和“血雨探花”一样,都是铜炉山里厮杀出来的,虽说一贯低调,但也只是在人间和天界低调,据不完全计算,他少说也吞噬了五百多只各地著名的妖魔鬼怪,其中,有四百多只都是修为高强的水鬼。黑水鬼蜮,就是它栖息的地盘。
正如鬼市是花城的地盘,“一过此界,无法无天”,到了他们的地界,他们说了算。鬼界有一流传甚广的句子:“陆上赤为王,水里黑做主”,便是据此而来。“赤”,自然是指一身红衣的血雨探花,“黑”,便是这黑水玄鬼了。
裴茗道:“水师兄你这次可是真倒霉。玄鬼不像青鬼,一向不怎么爱惹事,幸好还没漂多远,趁没被发现赶紧调转船头吧。”
其余人都看他:“你调啊?这船不是你在管吗?”
裴茗也奇怪:“没调吗?这船应该自己会调,用不着动手的。”
然而,那船舵的确是纹丝未动。
无法,裴茗只得自己上去手动把舵,手一放上去,他眉就皱了,谢怜也过去道:“推不动?”
绝不可能是因为裴茗力气不够,谢怜对自己的力气还是很有信心的,但他也推不动。明仪上来查看片刻,道:“可能被什么东西卡住了,我去底下看看。”
师青玄道:“明兄我跟你一起下去。”
师无渡道:“回来!不许再乱跑。”
因他还在渡劫,不可让他动怒或分神,影响心情,师青玄不敢违逆,讪讪回来,明仪便自己一个人下甲板底下去检查了。
谢怜本也想去帮忙,但他自知不如地师能修会造,去了也帮不上忙,再加上眺望四周黑漆漆的海面,想起了更重要的事,凝神道:“会有渔民也漂流到这一带了吗?”
花城目力极佳,方才一直配合谢怜搜救,许多渔民就是他先发现的,眼下望了一圈,道:“应该没有。黑水鬼蜮在南海,渔民漂不了这么远。而且这一带海域设有屏障,没有特殊情况,普通人进不来。万一进来了,也没救了。基本上没有东西飘进来还能不沉的。”
这里居然已经是南海了,没成想不知不觉间漂了这么远。谢怜试了一下,通灵术果然已经完全被阻隔了。之前虽然断断续续,但好歹能通,现在却是一片死寂。
虽说眼下的海面还算平静,但不知有什么凶险暗流潜伏在海面下,天又越来越暗,他直觉不妙,道:“既然没有渔民流落到这一带,如果待会儿地师大人修不好船,我们不如弃船先上岸,水师大人重新回到东海的渡劫处,我们也好继续搜救。”
裴茗道:“也行。”随即打开了船舱的门。
谁知,打开门后,里面却是空空如也的船舱内部,而非陆上景象,他脸色登时变了,道:“缩地千里失灵了?!”
花城哈哈道:“这不是理所当然吗,既然通灵术都失灵了,缩地千里为什么还能用?”
裴茗回头,望向这边,道:“这位小兄弟,我看你小小年纪,好像镇定得很,一点也不担心啊?”
谢怜道:“现在船已经飘进鬼域了,还在下沉,走也走不了,先想办法解决难关吧。”
师青玄朝甲板底下喊道:“明兄,你看的怎么样了?能修好吗?”
明仪在底下道:“没坏!也没东西卡住。是别的东西让它失灵了。”
裴茗沉声道:“是玄鬼的法力场。”
说话间,整个甲板又是猛地一沉,谢怜再一看,居然已经有大半船身都陷入了水中。若是普通的船只,早就扛不住了,因为是仙家所造,还在负隅顽抗,拼命上挣。
他道:“凡事必有例外,没可能这带水域什么东西都浮不起来!肯定有东西不会沉下去的。”
花城道:“有。”
众人都望向他。
花城抱着手臂,闲闲地道:“有一种木头,能飘在黑水鬼蜮的水上而不沉下去。”
谢怜推测了几种常见的特殊木料,道:“檀木?沉香木?槐木?”
花城却道:“棺材木。”
“棺材木?!”
花城道:“嗯。向来没有误闯黑水鬼蜮的人能活着回去,只有一次例外,就是因为那艘船上,有个运亲人尸体过海回家乡的人,沉船后,他骑着一口棺材漂回了岸边。”
裴茗挑眉道:“这位小兄弟知道的还挺多的。”
花城也挑眉,道:“哪里。你知道的太少罢了。”
师无渡虽是仍持着手印在打坐,目光却移了过来,微微眯眼,道:“裴兄,之前我就想问了,此人到底是何人?什么来头?为何与你们一道?”
裴茗道:“这个嘛,恐怕你就要问太子殿下了。毕竟是他的殿中人嘛。”
师青玄道:“好了好了,别说知道的多还是少了,现在什么法术都失灵了,上哪儿去找一口棺材来?”
裴茗道:“简单。来,哥哥给你现场造一具,让你知道什么叫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
花城却道:“没用。一定得是装过死人的棺材。”
那就没办法了,总不能立刻打一具棺材,然后把他们其中的一个人杀了装进去。说话间,大船又往水里沉了一截,众人所立的甲板微微倾斜,都要与海面齐平了。
师无渡原本在端端正正地打坐,也险些歪了,冷冷地道:“罢了!还是我来。”
他翻出一柄纸扇,扇首轻点额心,一展开,扇上正面一个“水”字,反面三道水波流线。师无渡扇随手一起,喝道:“水来!”
话音刚落,谢怜又觉船身猛地往上一蹿,脚下登时又比海平面高出了几尺,颇有安全感。他奇道:“水师扇连黑水鬼蜮的水也能操控?”
花城道:“不是鬼域的水,他把别处的水调来了。”
原来,他们漂进黑水鬼蜮还不算久,只是刚刚过界一刻,师无渡便把不远处的南海海水召了过来,涌到底下,将这艘船生生托起。
裴茗道:“水师兄干得好!舵没用了,这船掉不了头,你赶紧用水把它托回去。”
师无渡还未应答,船身又是一沉,竟是那鬼域海水不服输,和外来的洋流杠上了。这一次沉得更狠,整个甲板歪得更厉害,头重脚轻,众人都向船头滑去,纷纷稳住。
师无渡虽然生得一张斯文俊秀的脸,性子却是十分强横,绝不认输,觉察到有东西在和他作对,脸上青气闪过,一合水师扇,再打开时,那三道流线波动的幅度更大了,海中水流威力也更强,船身又是猛地一抬!
一股力量在叫嚣着要船沉,另一股力量则死犟着要船升,起起落落,仿佛一场双方都僵持不下的拉锯战。大船在海上走走停停,忽沉忽浮,浪花狂溅,不时阵阵海水倒灌,糟心极了,若船上的都是普通人,只怕这会儿早就吓疯了。
谢怜一手牢牢抓船舷,一首紧紧抓住花城,道:“怎么回事?船开始打转了!”
千真万确,大船已经开始顺着一个方向缓缓旋转起来,并且越转越快,越转越沉。谢怜猛地发现,船身已经陷进了一个巨大的旋涡,正被漩涡中心深处吸去!
他喊道:“大家当心!两边水打架了!”
此处毕竟不是师无渡的主场,他从别处的调来的海水虽然威力强横,但越了界,打了折扣,和鬼域洋流相斗,略处下风。谢怜喊出那一句后,大船果然被吸进了旋涡中心,而谢怜在最后一刻掷出了芳心,一拉花城,两人便踏着那剑,飞了起来!
他原先极为担心芳心会不会飞不动了,一离甲板,终于松了口气。虽然飞得歪歪扭扭,但好歹还是能飞的。从上方俯瞰,这整一片海域都是深沉可怖的漆黑颜色,下方明显能看出来有两股颜色不同的巨流正在缠斗,正是它们的追逐撕咬形成了这个庞大的漩涡,漩涡的中心将那大船吞没后,那两股巨流也一下子散开。但它们还未放弃相斗,犹如两条毒蛇,仍在不断向对方发起攻击。每一次相撞都激起一阵惊涛骇浪,谢怜望望四周,道:“风师大人?地师大人?裴将军?都在吗?”
身后十几丈外,师青玄的声音传来:“太子殿下!我们在这边!”
谢怜道:“你们也御剑……”回头一看,无言以对。只见明仪站在一柄月牙铲的把手上,师青玄则坐在那铲子的头上,正向他招手。
这不是御剑,这是御……铲。这画面,当真无法直视!
那边,裴茗的声音也道:“水师兄呢?”
他一人御剑,不见水师,师青玄也喊道:“哥?哥?!”
谢怜道:“莫急,水师是水神,应当不会沉下去的。”但想到那漩涡斗海的威力,也不敢小觑,还是回头道:“三郎,你搂紧我的腰,千万别松手掉下去了。”
花城状似很乖地道:“嗯,好。不过,哥哥,有件事,我一定得说。”
谢怜道:“什么事?”
花城道:“黑水鬼蜮的上空,是不能飞的。会有东西出来。”
话音刚落,只听一声尖锐的长啸,一条白色的庞然巨物破水而出,袭向裴茗。
裴茗是用剑的高手,一见怪物来袭,下意识便去拔剑。然而此时他的剑正踩在脚底,拔了个空。好在他反应神速,一跃而下,握了剑在空中一斩,将那东西斩为两截,再在身体急速落下之前重新翻身上剑,稳稳地升了上来,发型不乱,颇为镇定地道:“什么东西?”
那东西被他斩断之后一声哀鸣,跌落海面,隐约可见。谢怜眯眼细看,道:“鱼?”
的确是鱼,不过,不是普通的鱼,而是一条五丈长、两丈宽的骨鱼!
那“鱼”无肉无鳞,只得通体森森白骨,生得一口牙尖嘴利,还不知有没有毒,若是给它咬中了,定然够呛。
裴茗飞得更高,道:“都当心,这东西肯定不止一条!”
果然,他说到“一条”时,第二条也猛地跃起。这一次,是袭向明仪和师青玄!
很不幸,地师非是武神,攻击力不强,风师也已是凡人之身,加上明仪御……铲并不熟练,二人虽没被咬中,却是一下子就被撞了下去,跌进海里。
下落空中,师青玄绝望地道:“明兄!今后记得多用用你这法宝啊——”
明仪则道:“滚——”
裴茗“唉”了一声,冲过去救人了。
谢怜观他身手,知他一人足以应付,心道:“这真不能怪地师大人,铲子这种法宝,脸皮薄的神官真的不会想拿出来的……”
这时,一道寒气蹿上他背心。
谢怜即刻收了神,温声道:“三郎抓紧。当心,有东西过来了。”
花城道:“好。”果真收紧了双臂。
不多时,四面忽然冲起四道水墙,四条骨鱼,腾空而起!
这四具庞大的森森骨架,与其说是“鱼”,倒不如,更像“龙”。骨颅嶙峋,犄角尖锐,两团不熄的鬼火燃烧在空洞的眼眶里,仿佛一对大灯笼,四爪齐全,上身探出海面,水缸粗细,少说也有六七丈;下身埋在海里,还不知有多长。这样的四条东西,把谢怜和花城团团包围在中间,锁住了所有方向。二人悬于空中,往上,芳心已经不能再飞更高;往下,就是一片寂寂死海。
谢怜叹了口气,道:“那……从谁先开始呢。”
想了想,合掌道:“还是一起吧。”
话音刚落,东面那条骨龙尖啸一声,率先冲来。
谢怜举起手,一指点出!
那条骨龙,登时被定住了。
它也算得一个庞然大物,居然就这么被一剑、一人、一指牢牢定死了,僵持在原地,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往前冲出一步,鱼尾和后爪狂躁地摆动起来,在海中掀起巨浪。
另外三条也一拥而上,谢怜改指为爪,一把抓住那骨龙头上的犄角,将它当做武器,抡了一圈。“呼呼”破空巨响中,三条骨龙登时被这一条打成一个狼狈不堪的“卅”字!
四条骨龙尖啸着摔进海里,骨头都被撞得七零八落。
完事,谢怜俯瞰着下方漂满了碎骨的海面,拍了拍手,松了口气,这才回头道:“三郎没事吧?”
花城笑眯眯地道:“有哥哥保护,我怎会有事?”
他这么一说,谢怜反倒不好意思了。想来,花城要对付这东西也是易如反掌,自己问他有没有事,倒有点像是刻意邀功献殷勤了。
正在此时,剑身突然一沉,谢怜还没反应过来,二人便急速下坠,一头栽进了冰冷的海水里。
不是被什么东西拉下去了,而是芳心实在年纪太大,撑不住了,用了这么久,要休息了!
冰冷刺骨的海水从四面八方灌来,谢怜呛了两口水便闭紧了嘴,努力往上游去。然而,这黑水鬼蜮的水的确邪乎得很,谢怜游水也算一把好手,在这水中,身体却是沉如铅块,无论如何也浮不起来。他睁眼看了一下,水里也是乌压压的,看不清花城在哪里。在海中四处扫动手臂,除了抓住了坠落的芳心,却没抓住人,谢怜不由略感焦急。可越焦急,越是游不上去,身体下沉也越快。
好在,过了不久,仿佛忽然有一只手拨开了迷雾,谢怜眼前一亮,下一刻,有人握住了他的手,搂住他的腰,迅速向上浮去,很快便破出了水面。谢怜吸了几口气,抹了把脸一看,带他上来的人正是花城。
说来也奇怪,照理说,花城是个死人,所谓“死沉死沉”,死人会比较沉,他应该沉得比谢怜更快,然而,他在这水中却是轻飘飘的,浮得轻而易举。
他低头看谢怜:“没事吧?”
谢怜点点头。不过,此情此景,甚为熟悉,难免让他忽然记起了上一次同样的画面,一颗心瞬间滚烫起来。
花城一手将他搂在臂弯中,另一手悠悠拨水前行,道:“哥哥抓紧我,一放开就会沉下去了。”
谢怜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胡乱点头。
这时,不远处水波动荡,海面上露出几道尖锐的骨角,仿佛鲨鱼的鱼鳍,迅速向二人逼近。竟是那四条被谢怜抡晕过去的骨龙又围了过来,想报仇了。
它们虎视眈眈,绕着二人打转了一阵,须臾,终于按捺不住,猛地冲了过来。
谢怜握紧了芳心,正待回击,却听花城在他上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那骨龙已经冲到了二人面前,结果听到这一声,杀气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口尖牙原本似是要来咬断谢怜喉咙的,冲过来后却在芳心剑尖上蹭了蹭,亲了它两下。
谢怜:“???”
他还一脸懵,那四条骨龙便怂了一般,摆着尾巴急急游跑了。
谢怜一阵无语,花城继续带着他凫水,边游边道:“哥哥看到了吗,日后若是养宠物,不能养这种。废物。”
“……”
宠物???
谢怜道:“不了,没这个需要……”
突然,一道水龙从海下破出,冲天而起。谢怜抬头望去,只见师无渡坐在那水龙首顶,双手结着一个攻击力极强的印,脸现戾气,似乎和什么东西斗得正凶。
原本就不平静的海面越发激荡,谢怜喊道:“风师大人!地师大人!裴将军?你们在哪儿?”
借着月光,他勉强扫视四周,没发现其他人,却发现自身陷入了一片巨大的阴影之中。他回头一看,登时睁大了眼。只见一面巨浪筑成的高墙,铺天盖地,扑了过来。随即,他便什么也看不见了。
……
不知在海中浮浮沉沉了多久,谢怜终于睁开了双眼。
他没坐起身来,却能从身下触感判断已经着陆。躺了一会儿,蓄了点儿力气,他抬起一只手看了看,掌纹已经被泡得发皱了。
腰下略硌,谢怜扭头一看,发现那硌着他的东西,是花城的手臂。而花城就躺在他身边,看样子,是一直搂着他未曾松手。
他已经醒了,花城却居然还没醒,双目紧闭。
谢怜一下子坐了起来,轻轻推他:“三郎?三郎?”
花城不应,谢怜一边推他,一边打量了一下四周。此地虽然已是岸上,却没有码头、人烟、房屋,只有密密的森林,不像是大陆,而像是一座孤岛。而且,居然已经是白天了,莫不是漂了整整一个晚上?这会漂到哪里去?
推了好一阵,花城也沉沉睡着,没动静。鬼又不会淹死,所以谢怜相信,花城肯定不会溺水,但是,不能保证海里没有别的东西,比如带毒带刺的骨鱼,暗暗偷袭他了。于是,谢怜把花城的胸口、手臂、腿都摸了一遍,想检查他身上有没有伤口。然而,除了检查出花城身材真不错的结论之外,并没有其他发现。
谢怜发了一下呆,有点慌了起来,喃喃道:“三郎,你别是跟我开玩笑啊。”
没有反应。
情急之下,谢怜居然把头贴在他胸口,去听花城的心跳了。贴上去才记起来,鬼怎么会有心跳?没想到,这一听,居然还真听到了。
谢怜一愣,立即反应过来,不禁有了一个猜测。
花城的本相当然不会溺水,但他现在化成了十七八岁的人类少年,那还会不会溺水呢?
虽然,他还是觉得,花城不太可能犯这种错,但眼下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他按了好几下花城的胸口,始终是叫不醒。犹豫片刻,谢怜还是慢慢探出双手,轻轻捧住了花城的脸。
这张脸的眉眼过分好看了,此时闭目,少了锋芒,多了柔和。这么捧着、看着,想着接下来要做什么,谢怜真的很难平静下来。
他纠结许久,看看四周,没人,再看看花城,没醒。末了,终是把心一横,咬了咬牙,小声道:“……得罪了。”
他说这话,嗓音都在发颤。
说完,双手合掌,默默祷念一阵,这才低下头,闭上眼,将双唇贴了上去。
与此同时,花城也猝然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