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19

墨香铜臭:天官赐福 128 - 133


【第128章】 痴心子血化锦衣仙

顿了顿,君吾又问道:“奇英呢?”
谢怜四下望望,的确没在神武殿上看到那少年武神。或许是近来上天庭接二连三出事,灵文殿忙得飞起,灵文也多了几层黑眼圈,道:“奇英已经许久没来集议了,从来都联系不上。”
旁的神官有砸了咂嘴的:“这小子又跑哪儿去了?”
“又没来啊?可以天天不来集议,真羡慕。”
君吾道:“奇英现下不知去了哪里,找到他后,我会通知你们尽快汇合。”
谢怜欠首,道:“是。”
人间早已入秋,天气微凉,菩荠观亦是如此。谢怜虽身着单衣,却并不觉寒冷,不过,回去路上,他还是用收破烂的钱买了两件新衣,带给郎萤。
花城回了鬼市,戚容抓了谷子逃跑,眼下,菩荠观也只剩下一个郎萤了。前段时间觉得很挤,却仿佛突然冷清了。谢怜远远便看到郎萤默默在观前扫地,将金黄的落叶扫作一堆。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怜总觉得郎萤之前勾腰驼背,畏畏缩缩,眼下肢体却舒展了许多,看着总算是个疏朗的少年模样了,不由微感欣慰。上去拿了扫帚,正要携他入观,埋伏多时的众村民却都围了上来,大妈大爷、大叔大婶、姐姐妹妹,七嘴八舌道:“道长回来啦!”
“又去城里收破烂啦?辛苦了辛苦了……那个,最近怎么没看到小花呀?”
“是呀是呀,几天没瞧见了,怪想这小伙子的。”
“……”谢怜微微一笑,道:“小……花回家去了。”
村长道:“啥?回哪个家?我还以为这就是小花的家,他不是已经跟你住一起了吗???”
谢怜道:“没有没有。他只是出来玩的,现在我们都有事,就先分开了。”
那夜,花城后来又连连追问,谢怜始终一口咬死了二人只是打了一架。铜炉山重开,花城也多了些事要应付。如果真的让新一位绝境鬼王出世了,对三界都会形成冲击。花城和黑水,虽然一个高调,一个低调,但都很有格调,都算是自持身份、自有分寸,谁知道这次会生出个什么样的东西?万一生出个戚容那样的疯子,还要和他们分地盘,那就棘手得很了。
于是,谢怜借口近日多事之秋,说二人最好这段时间各自忙各自的,暂时先别见面,忙完了再约,便和和气气地告别了。
虽然似乎显得突兀又冷淡,仿佛翻脸不认人,但谢怜实在是没办法。
他暂时没信心能藏好。
这时,他身后的郎萤忽然开口道:“火。”
“……???”
谢怜这才发现,心不在焉中,一时没留神,他居然又拿起了铁锅和锅铲,把刚带回菩荠观的肉和菜又糟蹋了。锅底的火蹿了几尺高,就快烧着天花板了,连忙一掌拍熄灭。但是拍得太用力,把整个灶台都拍塌了。这么砰砰乓乓一阵,谢怜懵了,一手拿锅,不知所措。
正是吃饭的时刻,村民们都捧着大碗在门口吃得欢,被吓得又围了过来:“怎么了?!怎么了?!道长,你屋子又炸了吗?!”
谢怜忙打开窗子,道:“没事,没事!咳咳咳咳……”
村长过来看了一眼,道:“哎哟我的妈,惨成这样!道长,我看你还是把小花叫回来吧!”
默然片刻,谢怜道:“算了。毕竟……他又不是我家里的人。”
等他回过神来时,郎萤已经帮忙收拾了满地狼藉,桌子上也多了一盘姹紫嫣红的东西,是他走神的时候胡乱装盘的。如果上次那碗东西,配取个名字叫百年好合羹,那么这次,就应该叫万紫千红小炒肉。恐怕除了花城,没第二个人能吃下这种东西了。谢怜自己都看不下去了,转身去洗锅,揉了揉眉心,道:“算了,别吃了,倒掉吧。”
谁知,他洗了锅再一转身,却见郎萤接过了盘子,已经默默吃下去了。谢怜一惊,连忙上来阻拦,扶住他道:“……天,你没事吧?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郎萤摇了摇头。因为绷带把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出他到底什么表情。连戚容和黑水吃了他做的东西后都会神智不清,郎萤居然还能挺住,究竟是饿到了一定地步还是他无意之中打通了任督二脉?
谢怜自己逗了逗自己,勉强笑了,收拾过后,就休息了。
菩荠观内两张席子,一人一张。谢怜一想到身下这张席子是他和花城一起躺过的,睁着眼怎么也睡不着,但又不敢翻来覆去吵到郎萤,挣扎许久,正想干脆起来出去透透气,却忽听窗子咔咔一响,有什么人轻轻推开了木窗,翻了进来。
谢怜背对窗子,侧卧在地上,惊了。
什么人这么想不开,居然敢来菩荠观偷东西,这不是血本无归吗?
那人动作极轻,身手极佳,若非谢怜五感灵敏过人,必然也觉察不了。他翻进来后,直奔功德箱。谢怜立刻想起,之前那功德箱里塞了满满一箱子金条,这人莫非是冲金条来的?可那些金条他早拿到上天庭交给灵文,让她帮忙寻找主人了。
再凝神细听,谢怜发现,那人居然不是在撬锁,而是在往功德箱里,一根一根地塞什么东西!
塞完之后,那人便收了工,似乎想翻窗出去。谢怜心想,等他出去后再跟上,看他去什么地方,是什么人,谁知,那人路过供桌,看了一眼桌上大大小小的盘子,似乎饿了,没多想,顺手就拿起那盆没吃完的万紫千红小炒肉,扒了几口。
下一秒,“扑通”一声,昏厥倒地。
谢怜一下子翻身坐起,心道:“居然省了事!”
起来点灯一看,地上直挺挺躺着个面色发紫的人,赶紧救命,给他灌了几大口水,这人才悠悠转醒。醒来第一句话就是:“什么东西!”
谢怜假装没听到这句,语重心长地道:“奇英殿下,你胆子也太大了,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就敢往口里塞。”
这少年高鼻深目,满头黑卷发,不是那西方武神权一真又是谁?
他瞪眼道:“我怎知有人会在自己观里供的饭菜里下毒?”
“……”谢怜揉了揉眉心,打开那功德箱,发现里面又被塞了满满一箱金条,道:“上次那箱也是殿下你塞的?”
权一真点了点头。
谢怜道:“你干什么给我这种东西?”
权一真道:“因为我有很多。”
“……”
其实,他不说谢怜也大概能猜到,多半是因为上次中秋宴,谢怜一筷子飞出去,切断了戏台的帷幕。
谢怜道:“这些你拿回去吧,无功不受禄。”
权一真不说话,明显压根没在听,谢怜哭笑不得。
这时,郎萤冷冷地道:“让你拿走。”
他竟也不知何时坐起来了,谢怜回头望他,微觉奇怪。往日的郎萤基本就跟不存在一样,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里,怎么今天主动说了好几句?而且,居然是用这种不甚友善的口气。
不过他也没多想,心道大不了再让灵文回塞给他,正色道:“殿下,你来得正好。今天神武殿集议你没来,帝君给我们交付了任务,你看过卷轴吗?罢了,没事,我知道你没看过,反正我看过。这次我们两个人一组,要负责的东西,叫做‘锦衣仙’。”
白话仙人被叫做“仙人”,是因为人们不敢直接称呼它为无赖、流氓、讨厌的鬼东西,固而勉强抬举。那锦衣仙为何称仙?则是因为,据说,这东西原本真的能成一位神仙。
传说几百年前,某个古国有一个青年,虽然天生痴愚,智力不如六岁孩童,但一上战场可就不是这样了,武艺高超,且大善大勇。两国交兵,本国能苟延残喘,就仗他一人当牛做马冲锋陷阵。但因他头部有疾,无亲无故,拼了命打下来的战功都被旁人占了,一贫如洗,没有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他,也很少有姑娘愿意亲近。这青年也是傻到一定境界,愣是从小到大都没跟姑娘打过交道,话都不敢多说。
不过,此人有飞升之潜质,再打几年,就该上天了,原本有没有姑娘喜欢也无所谓的,但坏就坏在,他还是喜欢上了一个女子,喜欢得要命。在他生辰那天,这女子亲手做了一件锦衣送给他。
说是一件锦衣,却怪异无比,不如说是个恐怖的口袋。这是那青年生平第一次收到喜欢的姑娘送给他的礼物,激动万分,欢喜至极,再加上天生痴笨,根本不觉得哪里古怪,迫不及待地便把“锦衣”往身上套。
手没有可以穿进去的袖口,他便问他心爱的姑娘:“为什么我的手伸不出去?”
那女子笑眯眯地道:“我第一次做,不太有经验呀。不过,没有手不就伸出去了?”
于是,这青年便把自己执掌兵器的一双手砍了,这下,终于合适了。
然而,还不够,他又问:“为什么我的脚伸不出去?”
那女子答:“没有脚不就伸出去了?”
于是,这青年便拜托人把他一双腿也砍掉了。最后,他问:“为什么我的头伸不出去?”
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
谢怜原本也以为,“锦衣仙”应该是指一个穿着锦衣的妖魔鬼怪,谁知却当真是指的一件衣裳。铜炉山重开万鬼躁乱之时,这件衣裳给人盗走了。这锦衣沾了那青年的一腔痴血,化为一件极其厉害的阴毒法宝,常年辗转于各路妖魔鬼怪之手,用它来害人。因此,绝对不要随便收不知哪里来的旧衣服,若是半夜路上遇到一个人拿着一件锦衣要送给你,也千万别接。若是穿上了这件锦衣,就会被猪油蒙了心,痴痴迷迷,任人宰割,被吸干鲜血。
当然,这是传说的故事,听来荒诞,也有可能是人们根据锦衣仙的特性附会而成。不过,这锦衣仙是一定要拦下来的,绝不能让它去了铜炉山。


【第129章】 痴心子血化锦衣仙 2

“奇英殿下?殿下?你在听吗?”
谢怜伸手在权一真面前挥了挥。
权一真方才似乎出了神,这才回魂,道:“哦。”
看来是没在听了。谢怜也不好说什么,道:“那我们眼下当务之急,就是要找到这件锦衣了?它的原型是……”
权一真接道:“一件无袖无头、麻袋一样的血淋淋的衣服。”
谢怜笑道:“这不是知道吗?我还以为你没看过卷轴呢。不过,但因为这件衣服是妖邪之物,神奇至极,千变万化。世上衣裳千千万,要找到这样一件衣服,无异于大海捞针。”
权一真道:“哦。那怎么办。”
谢怜道:“拿到这件衣服的妖魔鬼怪,一般会化作商人,在人口密集处询问是否有人想买或者以新换旧。但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了,如今要是有谁这么做,多少有点怪异,不过它们的习惯和思想方式一时半会没这么容易改变,总之先去城里,多多留意这方面的消息吧。”
这种东西,鬼比人更关注,鬼界的小道消息比人间的灵通,也就是说,直接问花城,肯定省事不少。但前不久谢怜才对他说了暂时别见面,有求于人又立刻吃回头草,未免不好看。而且锦衣仙刚被人盗走,盗窃者肯定也不会这么快就敢拿着它出来害人。
权一真点头,起身,跟着他走了两步。谢怜觉察到郎萤也跟了上来,道:“你就留在这里吧。”
郎萤摇了摇头,谢怜还没说话,忽听身后“咚隆”一声,他又倒下了。
谢怜猛地回头,道:“你怎么了?”
权一真脸上那阵紫气又泛上来了,憋了一阵,终于憋不住了,翻身跪在地上,“哇”的一声,吐了满地。
“……”
吐完之后,权一真翻了个身,仰面朝天,口吐魂烟。
谢怜道:“奇英……你还能走吗?”
权一真四肢平摊,道:“我觉得,不能了。”
“……”
无奈,谢怜只得将失去了战斗力的权一真拖到一旁,盖了张被子,让他暂时好好休养。
到第二日,权一真的脸色才稍微好点,谢怜反正是不敢让他乱吃东西了,找村长家借了点粥,带回来给二人喝。
权一真坐了花城往常坐的位置,不知为何,郎萤一直盯他,似乎不大友善,谢怜把粥放到两人面前,无意间道:“三郎……”
话音刚落,两人都看他。
谢怜动作一僵,这才反应过来方才脱口叫了什么,轻咳一声,道:“大家继续。”
两人在供桌边喝粥,谢怜则提着斧头出了门,一边劈柴,一边回忆卷轴中提供的线索:“锦衣仙原先镇在一座神武殿里,神武殿的封印是极强的,且宫中戒备森严,高手如云,简单的万鬼躁乱恐怕没法使它自己逃掉,定然是有人瞅准了机会,趁乱盗走……”
以往都花城劈柴,轮到他自己,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劈得没有花城好。
权一真凄凄惨惨地喝了几口稀粥就在菩荠观里倒下继续睡了,郎萤则走了出来,似要帮忙,谢怜道:“不用啦。三……郎萤,待会儿烧水,洗个澡吧。”
他想起来,郎萤似乎好久都没沐浴了。鬼的确是不会有油脂汗垢,但整天在外面晃,该沾的灰可不会少。不过也不能直说,不然伤人自尊。
郎萤似乎怔了怔,没接话,而谢怜已经把柴搬进去烧水了,道:“昨天我到镇上卖破烂,给你买了两件秋天的衣裳,洗完了你看看合不合身?”
郎萤刚把那新衣服穿在身上,听了这句,二话不说,掉头就走。
谢怜拉住他,语重心长地道:“别走!沐浴是一定要的。放心,我不拆你脸上绷带。”
郎萤依旧拒绝,闷头出门劈柴去了,就是不肯进来,谢怜无奈,只得捡了一堆柴,烧了水,自己脱掉衣服。若邪从他胸膛一圈一圈地褪下来,郎萤又抱了一堆柴进来,见他赤了上身,登时瞪大了眼。而谢怜用手试了试水温,正觉得刚好,已经穿着裤子坐了进去,见他进来,道:“哦,来得正好,麻烦把那边墙上挂着的斗笠下面的卷轴递给我。”
郎萤非但没过来,反而退到门外,“啪”的一声反手就把门关了。谢怜莫名其妙。
没过一会儿,郎萤又似乎想起了什么,猛地一脚把门踢开。谢怜忙道:“别踢这门!这门是……”
郎萤却侧目不看他,径直走到里面,把在地上挺尸的权一真拎起来往外拖。权一真似乎一睡就很深,只有地动山摇的大动静能让他醒来,就这么被拖了一路也无知觉。
谢怜哭笑不得,道:“你干什么?没事的,又不是姑娘。进来吧。”
花城不在的时候,他又不是没在菩荠观里沐浴过。毕竟菩荠观真的是太小了,生活条件艰苦,有个水缸可以洗澡就不错了,没有那种带屏风的长方十丈的大浴池可以让他划船慢慢洗着玩儿。
不过,有意无意的,谢怜从没在花城面前这么做过。但因为眼下的人不是花城,是别人,他一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
“……”
郎萤把权一真翻了个面,用一堆乱七八糟的衣服压在他头上,自己低头把谢怜要的卷轴递给了他,继续坐在角落里。
谢怜则打开卷轴,一边蹙眉细看,一边散了头发。
热气熏得他的脸微微发粉,长发和睫毛都越发黑漆漆、湿漉漉的。不一会儿,他忽然摸索到胸口那条细细的银链子,链子末端坠着一枚金刚石指环。
谢怜握着那枚指环,微微收紧五指,忽然,眼角瞥到供台的角落边,放着一朵小小的花。
他下意识拿起了那朵花,举到眼前,总觉得脑海里模模糊糊,就像眼前弥漫的热气一般,需要一只手来挥一挥,拨散迷雾。
正在此时,门外冷不防传来了“叩叩叩”的敲门声。
这声音拉回了他的思绪,谢怜把花放了回去,正要出声询问是谁,却发现这敲门声不是在敲菩荠观的门,而是在敲隔壁村长家的门。
敲门声中,一个娇滴滴的女声道:“有没有人在家呀?以旧换新,以旧换新。我这里有一件全新的袍子,用不上了,想换一件合眼缘的旧衣服,不知屋子主人有没有这个意愿?有没有人在家呀?”
不消他找出去,这东西居然自己找上门来了!
她挨家挨户地敲门问,然而,并没有一户人家出来给她开门。那是当然的了,谢怜平日里没破烂收的时候就在菩荠村开讲座,向所有三姑六婆七婶八姨宣讲辨别妖魔鬼怪的几百种小窍门,深更半夜的遇到这种明显不对劲的不速之客,根本不会有村民搭理。现在的人可没有古时候那么好骗了。那东西敲了一圈,始终没有人理会,终于来到了菩荠观门前。
谢怜屏住呼吸,凝神等待,谁知,那东西还没敲门,就感觉出这里不是她该来的地方了,“哎哟”一声,脚步声似要远去,谢怜立即道:“慢着!我要换。”随即,低声对郎萤道:“快开门,别怕,没事!”
郎萤完全没在怕,上前就开了门。
门外站着个少女,身形婀娜,光看下半张脸,颇为娇俏可人。但她带着一条头巾,遮住上半张脸,仿佛没有眼睛似的,教人不太舒服。
她往屋里望了一眼,掩口笑道:“这位道长,你想用什么旧衣换我的新衣?”
谢怜还泡在水缸里没出来,就是为了要它降低警惕,微笑道:“那要看你的新衣是怎样的了。”
那少女伸出手,轻轻一抖,从包袱里抖落一件亮晶晶的锦衣,华丽至极,不过,样式似乎有些老了,并且通体散发着一股妖异之气。
谢怜赞道:“好衣,好衣。郎萤,你把我从镇上带回来的那件衣服给这位姑娘吧。”
郎萤单手把衣服递了过去。
那少女送出新衣,嘻嘻一笑,接过旧衣,正要转身,却忽然脸色一变,仿佛被什么东西扎了手,大叫一声,将那旧衣抛在地上。委地的麻衣中,不知什么时候溜进去的若邪盘作一团,从衣领口处钻了出来,仿佛一条白花花的毒蛇,正在冲那少女吐信子。而那“少女”,根本也不是少女。方才这么一尖叫、一跳,她的头巾被突然袭出的若邪啄落了地。虽然下半张脸娇媚无比,但那上半张脸布满皱纹,苍老至极,形成了十分可怖的对比——这哪里是什么“少女”,分明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婆婆!


【第130章】 两分颜色大开染坊

半面妆女!
半面妆女,是一种由年老女人对年轻少女的嫉妒凝结而成的低等鬼怪。她们无法坦然面对自己的老去,坚信吸食年轻女子的血肉可以使自己恢复青春,喜欢捏尖了嗓子,伪作少女之声与人说话。但所谓“双目乃是心灵之窗”,苍老是一件无论如何也无法掩饰的事情,她们吸食的血肉越多,下半张脸越年轻,带有眼睛的上半张脸就越苍老,一张脸的上下对比就越强烈。尽管如此,她们还是执迷不悟。
谢怜湿淋淋地出了水,一脚踩在水缸边缘,准备飞身拿下,权一真却宛如回光返照一般,弹起来就是一巴掌。
那半面妆女实在是太弱了,被他拍在地上,惨叫一声,道:“饶命!”
谢怜不慌不忙,抓过道袍随手披了,道:“就是你盗走了锦衣仙?”
半面妆女忙道:“不是我不是我!我哪里敢闯神武殿啊!”
想想也是,一般的低等鬼怪,真没那个胆子擅闯神武殿,不被打得魂飞魄散才怪。而且,这只半面妆女大概也和锦衣仙没什么关系,粗略一看,鬼龄大概只八十多,而锦衣仙的传说已经大几百年了。
谢怜道:“那你这锦衣从哪里拿到的?”
那半面妆女捡了头巾,重新遮住自己上半张脸,声音重新尖细起来,道:“回……回道长的话!是……我在鬼市里面淘到的……”
“……”
还能这样?在鬼市里面淘到的???
谢怜无语片刻,又道:“那卖给你这件锦衣的又是谁?”
半面妆女惶恐地道:“道长!求放过啊!我也不知道,鬼市里面做买卖,又不要查祖宗十八代!”
说的也是。要是在鬼市做买卖得查祖宗十八代,鬼市也不会有这么热闹了。一个东西留了空子,才会活起来。
谢怜问了一阵,问不出什么东西,确定这只半面妆女的确只是个懵懵懂懂的小喽啰,道:“奇英,让你殿里的神官来把这女鬼收了吧。”
权一真却道:“不。我殿里没有神官。”
谢怜道:“一个都没有?你没点过谁的将吗?”
权一真理直气壮地道:“一个都没有。”
“……”
原来,这西方武神竟是独来独往,从没点将过一人,连一个处理杂物的副手也没有。谢怜好歹是因为养不起,权一真这种情况,大概只能说是性情怪异了。
他只好自己翻出个陶罐,把那半面妆女收了,再从郎萤手里接过那件锦衣,抖开细看,不禁微微蹙眉。
邪气是挺邪气的,但怎么说?依谢怜之见,这种邪气太流于表面,就犹如依靠胭脂水粉厚厚抹了一层堆出来的,而非自内而外散发的。谢怜直觉这东西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危险,但还是保持了十二分的警惕。
这时,权一真过来看了两眼这件衣裳,道:“假的。”
谢怜一怔,道:“怎么说?”
权一真道:“这衣服是假的。真的锦衣仙,我见过,比这厉害多了。”
谢怜奇道:“你何时见过?其实见过锦衣仙的人也不少,但都还是没法分辨,你为何如此笃定?”
权一真却不说话了。
恰在此时,灵文通灵至达,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道:“太子殿下,我们这边接到消息,你菩荠观西方二十里处似乎有小鬼持锦衣仙出没,劳烦你去看看了。”
谢怜道:“又有?好吧。”看了一眼权一真,不出声地通灵道,“哦,对了,还有件事,灵文,奇英见过锦衣仙吗?”
灵文道:“奇英?啊,他哪里是见过。他可比见过要厉害多了。”
谢怜道:“这从何说起?”
灵文道:“那就复杂了。不知殿下有没有听过一件事。这镇守西方的武神,原先不是奇英殿,而是引玉殿?”
谢怜想起,这段还是当初风师在极乐坊一边脱衣服一边告诉他的,不由微感辛酸,道:“听过。听说,这二位殿下原本是一对师兄弟?”
原来,当年引玉未飞升时,乃是他师门的首席弟子,某次见一蛮头蛮脑的小儿流落街头,一时好心,便求师父收留。这个小儿,就是权一真了。
同门数载,引玉可以说一直对权一真照顾有加。他率先飞升,还点了权一真的将。
灵文道:“奇英你见过几次,差不多知道的吧,他有点儿……”
谢怜接道:“不知世故?这是好事。”
灵文笑道:“好不好,要分人,分情况。有的人就会觉得他太我行我素了,也不懂礼数,不给人面子,初登仙京那些年,要不是引玉殿下帮他兜着引着,早不知给多少人打死了。”
谢怜若有所思道:“那两位殿下应该关系很好。”
灵文道:“原先是很好的,坏就坏在,后来,奇英自己也飞升了。”
两人都是打西边飞升的,怎么办呢?于是,两人说好共同镇守西方。
师兄弟共守一方水土,听似一桩美谈佳话,然而,一山终究不能容二虎。
如果说,引玉的资质,值得上天为他降下一道天劫,一万个人只里有一个,那么,权一真的资质,就可以撑过三道天劫,一百万个人里都未定能出来一个。一开始还好,不明显,可越到后来,双方差距越大,权一真分明半点不通人情世故,既不会拉近仙僚关系,也从不费心去讨好信徒,相反,他压根就没记住过除了引玉以外任何共事神官的名字,还胆敢暴打信徒叫他们去吃屎,可以说怎么出格怎么来了。然而,他的疆域就是越来越大,信徒也越来越多。与之相比,引玉一殿黯然失色,终于坐不住了。
这师兄弟二人每逢生辰都会互赠礼物,某一年,权一真生辰那日,引玉送了他一件威风凛凛的铠甲。
“……”
谢怜道:“锦衣仙?”
灵文道:“不错。”
这锦衣仙除了能吸血杀人,还有一个诡奇之处:送谁穿,谁就会对让他穿这件衣服的人言听计从。由于此前师兄弟二人一直关系不错,权一真不假思索就穿上了那身甲衣。不久,引玉状似无意地开了个玩笑,权一真受那锦衣仙控制,鬼迷心窍便要照做,要不是君吾注意到不对劲,及时制住,他险些就把自己脑袋割下来当皮球拍了。
灵文道:“所以,当年这件事闹得极大,很是轰动,引玉以神官之尊做出这种残害同僚的事,当然马上被贬了。”
照理说,这样一来,两位神官应当是翻脸了。但谢怜想起中秋宴上奇英殿的信徒表演的那出滑稽戏,一个丑角在权一真背后使劲儿跳,演的应该就是引玉。然而当时权一真的反应是勃然大怒,继而跳下去殴打自己的信徒,道:“我觉得奇英应该还是很尊敬引玉殿下的,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灵文道:“这就不知道了。有没有误会,人都被贬了不知多少年了,还有谁关注呢?”
谢怜点了点头,正想告别,灵文却又道:“且慢。太子殿下,还有,方才我没说完。你菩荠观东方六十里,也有持锦衣仙的不明人士出没。”
“……”谢怜道,“这也隔的太远了吧,怎么还有?”
灵文道:“没完呢,听好了,还有:西北方四十二里,东南方十五里,北方二十二里……”
一口气报了二十七八个地点后,灵文才道:“嗯,目前暂时大概就这些了。”
等她报完,谢怜已经全部都忘掉了,略感郁闷:“这一次你们殿里效率还挺高的啊。不过,目前?暂时?就是说还会有吗……难不成鬼市那边在批发锦衣仙?”
灵文道:“差不多吧。鬼市里有许多来路不明的流动卖家,经常披皮卖假货,卖完假货就换一张皮,所以一般行家不会在里面乱买东西。但不乏有鬼当是淘古董,总想着‘万一捡到便宜了呢’。这次锦衣仙失窃,很多鬼界小贩都得到了小道消息,趁机行骗,随便找了件衣服就说是锦衣仙,不可思议的是还是有很多鬼买,买了以后就会找人去试,实在给我们这边搜集消息添了不少麻烦。”
这根本就是在扰乱他们寻找真正锦衣仙的视线,四面八方一下子涌出这么多“锦衣仙”,谁知道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但是,既然任务交付给他们了,就得想办法完成。谢怜道:“先从最近的开始,一个一个找吧。”
谢怜没法力,权一真不会画缩地千里,二人手下都没有副将神官,不过,好在灵文报出的离他们最近的一个出没地点只有五里,乃是一座废弃的染坊,当即拍板,匆匆趁夜出发。
谢怜原本是让郎萤待在菩荠观里的,谁知他竟是自己跟出来了,还赶不回去。想想此行应该不算危险,也能给郎萤长长见识,反正今后都是要带他修行的,这次带着便带着了。
三人夜行几许,前方路边忽然传来阵阵诡异的号子声:“噫吁嚱!噫吁嚱!”
听到这熟悉的号子,谢怜停下了脚步。前方迷雾中,缓缓显出了一个高大的轮廓,以及四团轮转飘飞的幽幽鬼火。权一真似乎准备动手,不管三七二十一打了再说,谢怜却按下他,道:“没事。认识的。”
果不其然,四具黄金骷髅抬着一座步辇,现身于三人眼前。权一真似乎从没见过这种神奇的东西,睁大了眼,目光闪闪发亮。
为首那骷髅唱道:“可是仙乐国的太子殿下?”
谢怜道:“是我。有什么事吗?”
黄金骷髅唱道:“没事,没事,就是兄弟几个闲来无事,想请问一下,太子殿下赶夜路,需不需要咱们帮忙载一程啊?”
路途不远,谢怜刚想婉拒,权一真却道:“好!”已经迫不及待地爬了上去,仿佛很想坐一坐这华丽诡异的步辇。谢怜哭笑不得,上去拉他,那步辇却忽然一歪,猛地把权一真甩了下去。谢怜也歪了一下,却被人扶了一把,他脱口道:“三……”回头一看,却是不知什么时候也登上来了的郎萤,紧紧握住他胳膊,一双黑漆漆的眼正望着他,默然无言。
骷髅们赶紧抬起步辇,八条腿转得跟四对风火轮似的,一边稳稳地飞奔着,一边嚷道:“让开让开!不要挡路,不要挡路!”
权一真被无情地甩在地上,翻身跃起,似乎还未放弃,又准备跳上来,但骷髅们跑得太快,他总也差一步,便在后方穷追不舍,看样子是真的很想很想坐这抬步辇,过一把瘾。
看他在后面追得认真,谢怜在步辇上未免于心不忍,觉得这是不是在欺负小孩,虽然知道这步辇是花城的东西,未必欢迎别的神官乘坐,但还是忍不住道:“那什么……不能载三个人吗?”
骷髅们唱道:“不能,不能!只能坐两个人!”
风火轮一般地跑了一路,权一真便追了一路。一到地点,黄金骷髅们放下谢怜二人,抬起步辇一溜烟跑了。权一真始终都没坐上车,极为失望,还望着那步辇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
谢怜携着郎萤下了步辇,却听前方一片哀声载道,都是从那座废弃的染坊里传出来的。谢怜心中奇怪,不是说这染坊夜里根本无人吗?
走近一听,才知道那些声音哀嚎的是:
“小的再也不敢在花城主他老人家的地盘上卖假货了!”
“真的不敢了!但是,请您转告城主他老人家,这些假的锦衣仙也是我从别鬼那里批发来的!我也是受害者啊!!!”
三人来到染房前。恰逢一名黑衣鬼面人从里面出来,似乎已等候多时了,对他微微欠首,道:“太子殿下。”
这声音,正是当初在极乐坊里抓住郎萤、带回给谢怜的那名鬼使。而当时,谢怜在他的手上,看到过一道咒枷。


【第131章】 两分颜色大开染坊 2

风师曾对他说过,这人应该是引玉。因为这些年被贬的神官,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位。于是,谢怜道:“阁下怎么称呼?”
那鬼面人道:“不敢,无名小卒罢了。”
进入那废弃的染坊,谢怜不禁一怔。只见各式各样的衣物,挂在一座座木架上:嫁衣、官袍、女儿纱、淄衣、童衣……还有十分简单粗暴的染血麻衣,仿佛生怕别人不觉得这件衣服有古怪。层层叠叠,阴气森森,邪气重重,仿佛一个个活死人站在那里。就算不是锦衣仙,肯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长长的各色布料高高挂在木架子上,有的惨白,有的污脏,已经许久无人打理了。权一真蹲在黑漆漆的染缸边缘,埋头研究里面颜色诡异、散发着异味的液体,谢怜总担心他下一刻就用手指蘸一蘸然后舔舔看了,赶紧把他拖下来。见庭院里,一群妖魔鬼怪们则都被一根铁链串了起来,抱头蹲地,道:“这是……?”
那鬼面人道:“近日在鬼市贩卖锦衣仙的,以及在各地使用锦衣仙的妖魔鬼怪们,全都在这里了。总计九十八件。”
居然有九十八件,而且,应该都是在很短的时间之内抓来的,谢怜微微动容。
那鬼面人又道:“如果再出现新的异动,也会尽快为太子殿下擒来。”
听到这里,谢怜忍不住道:“不用了。请转告三……花城主,真的不用这么麻烦。我自己也可以做到的。”结果是一样的,只是稍费一点时间和精力罢了。但他本身就是供职于上天庭的神官,即便是没几个人供奉,正经差事也就是做这些。
那鬼面人道:“城主自然明白,殿下轻而易举便能做到。但正因如此,才希望您不用把精力花费在这种谁都可以做的小事上。殿下的时间和精力,应该拿来做更重要的事。”
“……”
斟酌片刻,谢怜还是道:“请问,你们城主现在……?”
郎萤在谢怜身边看似漫不经心地晃来晃去,那鬼面人道:“城主现在很忙。”
谢怜忙道:“哦。那很好,希望他那边一切顺利,一切顺利。”
在这群妖魔鬼怪里挨个问过,个个都一口咬定是跟戴面具的神秘人批发的,不似说谎,可鬼市这种地方,一天之内戴面具的神秘人岂非有几百个都不止?
问不出个所以然,那鬼面人便拉着那根绳子,把这些嗷嗷鬼叫的鬼牵走告辞了。但是,那九十八件鬼衣却留了下来。谢怜只觉得过去专收破烂旧衣的时候也没见过这么多衣服,一件件翻来翻去,怀疑说不定没有一件是真品,对权一真道:“奇英,你再来看看吧。”
权一真却挠了挠蓬松的卷发,摇了摇头,道:“太多了。”
太多鬼衣了。每件衣服彼此的邪气相互影响,使人失去了判断力。
这就像一个味觉灵敏的人,虽然能分辨出梨子味的和苹果味的糖馅儿,但如果把九十八种不同水果的馅混在一起,再让他尝,这根本就失去味觉了。
谢怜正在想别的办法,回头一看,却见权一真直接拿了件衣服准备往身上套,谢怜连忙阻止他,把衣服挂回去道:“停停停。奇英,我们先说好:第一,不要乱吃东西。第二,不要乱穿衣服。这些都是很危险的行为。”
权一真却指向他身后,道:“那像他那样呢?”
谢怜忽然闻到一阵微微的焦味,再顺着他指的方向回头一看,只见郎萤不知从哪个角落找到一根火柴点燃了,正拿着它,淡定而娴熟地烧一件鬼衣的下摆。
谢怜:“……也……不要玩儿火???”
那鬼衣似乎被郎萤烤得痛了,衣摆向上蜷起,疯狂扭曲,不住闪避,不像一件衣服,倒像是一条泥鳅活鱼,这画面看起来居然还有点残忍。然而,虽然散发出焦味,面料上却并没被烧出痕迹,看来,这些鬼衣的阴气已经充裕到能使它们免受火烧之灾。
听谢怜让他不要玩儿火,郎萤便随手丢了那根火柴,一只脚在地上踩熄了,又一副很乖的样子了。
谢怜哭笑不得,过去道:“你今天怎么……”
说到这里,他脸上神情忽然凝固了。
因为他看见了,在他对面不远处,一条长长的白色布料挂在高高的木架上,被夜风微微拂动。布料上,映出了一个黑色的人影,正在缓缓走动。而这个人影,没有头。
谢怜把郎萤往身后一拉,出手便是一剑,道:“都当心!”
这一剑把那布料和人影斩为两截。然而,布料落地,后面竟是空无一人,方才那无头人的身影消失无踪。谢怜还没来得及上前查看,背后又是一阵微微发寒,猛地回头,瞳孔骤收。只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不知何时无声无息地站在了他身后。
不!不是女人,只是一件衣服!
方才被他斩为两截的,也是一件衣服,落在地上被布料盖住了。而四面八方,影影绰绰一堆人形摇摇晃晃地朝三人聚来。原来,不知不觉间,挂在庭院、走廊、染坊里的九十八件鬼衣,竟是全都自己从架子上挣脱了下来!
谢怜愕然:“好端端地怎么突然全都这样了?”
身旁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道:“万鬼躁动。”
谢怜回头一看,说话的是郎萤。他虽然没表现出任何不安,但苍白的手背上青筋已然微起,明显也正在受着某种影响。
又是一次万鬼躁动!距离铜炉山开山日期越近,它对众鬼的提醒也就越是震耳欲聋。
谢怜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三郎现在怎么样了???”
然而,形势不给他多想的时间,思绪急转,二十多件鬼衣已经贴了上来。权一真不假思索,一拳挥出。这一拳若是打在墙上、地上,那肯定是地动山摇、土石崩裂,可偏偏这千斤一拳,却是打在了几件衣服上。试想,连儿戏都知道“石头、剪刀、布”,布包锤。那轻飘飘、软绵绵的衣料,刚好就是克拳的!他拳风再重,布料给你这么软趴趴地一裹,毫发无伤,只能谢怜提剑来上。但鬼衣们的闪避极为轻巧,一掠就能拉出四五丈,而且由于自身几乎没有重量,也就几乎没有任何声息,要捕捉它们的动静,提防它们的偷袭,比提防人要困难多了。
平日里都是人挑衣服,这时候,却是衣服挑人,九十八件鬼衣,迫不及待地要找一个合它们的身、合它们眼的人。人里面,女人是最爱挑衣服的;鬼衣里面,女服则是最爱挑人的。几十条颜色款式各异的女衣长裙疯狂往谢怜身上贴,剑都逼不走,战况比一群女人看到合心意的漂亮衣服上去抢还激烈,一时之间,谢怜身边仿佛花团锦簇,被一圈女装挤在中间拉拉扯扯。
权一真把几件执着地往他头上套的童装拉下来丢到一边,奇怪道:“为什么这些女装都这么喜欢你?”
谢怜道:“可能因为看我比较亲切???”
不过,没有一件鬼衣去纠缠郎萤,也许是因为他是鬼之身,知道从他身上讨不到好处,便不靠近。
谢怜一剑拦腰斩了几件女裙,被斩断的鬼衣分为上下两截,照样行动自如,而且闪避更快更飘忽。
谢怜眼角瞥到几件鬼衣鬼鬼祟祟在摸索窗子,喝道:“关门,拉阵!别让它们出去!”
他们二神一鬼还能应付,但万一这些鬼衣溜出去找别人就麻烦了。然而,还是喊得晚了。染坊的庭院是露天的,已经有一件长袍扑腾几下宽大的袖子,腾空而起,像一只巨大的蝙蝠一般飞向夜空。
谢怜叫苦不迭,道:“奇英!染坊里的交给你!”说完,足底一点,飞出墙去,抓住了那鬼长袍的下摆。
加了个人的重量,那长袍使劲儿扑腾袖子也飞不起来了,坠到地上还被谢怜死死抓住衣襟。但它居然狡猾得很,“嗤拉”一下撕裂了自己的一方衣角,壮士断腕一般,急急地从谢怜手里溜掉。
恰好有个路人喝完小酒回家去,迎面看到个无头怪人飞奔而来,吓得尖叫:“啊啊啊啊啊啊啊无头鬼!没有头的啊!”
谢怜连忙冲上来抓住那件衣服,给那人看,安抚道:“不要怕,不要怕!你看!不是没有头,是全部都没有。”
那人一看,衣领里果然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这真是比无头鬼更恐怖,当即白眼一翻,晕了过去。谢怜连忙接住他轻轻放到地上,道:“不好意思!我马上处理,马上处理。”
这一阵躁乱过去后,谢怜好容易才把飞出染坊的鬼衣们尽数抓回去,点过一轮,确定一件都没少,这才松了口气。
事已至此,谢怜道:“只好,还是用奇英那个最简单粗暴的法子,咱们一件一件穿上身试试了。”
他倒是愿意自己穿,但眼下另外两个合作伙伴比较难说,怕万一待会儿刚好被他穿到锦衣仙,出了什么意外没法应付,还是决定由他把持,盯着另外二人穿。
于是,郎萤和权一真都脱了外套,一件一件地试,每穿一件,谢怜便发出类似“跳两下”或者“转个圈”这样简单的指令,看他们是否会遵从。
然而,九十八件都试过一轮后,二人各自都穿了四五十件,并无任何不妥反应。看来,这些鬼衣里,没有一件是锦衣仙。白忙活大半夜了。
郎萤和权一真穿着单衣,蹲在地上,谢怜则坐在满地乱七八糟的衣服里,扶着额头道:“卖假货,果然不可取啊……”
扶了一阵,他去找了灵文,通灵道:“灵文,我这边收集到了一些鬼衣,虽然里面大概没有锦衣仙的真品,但都挺邪乎的,有些棘手,你那边能派个人下来收走吗?”
灵文道:“好的,我立刻便安排。你收了多少件?”
谢怜道:“九十八件。”
“……”灵文道,“太子殿下当真能人,收到的居然比我报给你的还多。”
谢怜轻咳一声,道:“其实不是我……”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熟悉的背脊发寒之感,谢怜微微一怔,抬头望去。
只见前方,飘飘摇摇的数条惨白布料上,映出了一个黑色的人形剪影。
这一次,既不是无头,也不飘忽了。站在那帷幕一般的长条布料后的,的的确确是一个人。能看出来,是个高高的青年,连那散乱至极的发丝,都在人影边缘看得清清楚楚。


【第132章】 九十九鬼衣险中藏

谢怜当即豁然站起,道:“锦衣仙?!”
那剪影当然没有回应,也没有动,只是定定而立。
谢怜双手一左一右按住另外两人,低声道:“别动。”
不一会儿,一阵夜风吹过,那人形剪影似乎发出一声叹息,溃散一般,随风而逝。
谢怜豁然起身,这时,染坊大门外忽然响起了突兀的“叩叩”敲门声。三人都回头望去,谢怜道:“谁?”
一个男声在外道:“太子殿下,是我。”
谢怜过去开了门,染坊外的是个眉目端朗、神形清正的男子,负手进来。谢怜微微愕然,道:“灵文,你怎么亲自来了?”
灵文整了整袖子,道:“听太子殿下你说得棘手,普通神官恐怕还应付不了,就亲自过来看看了。奇英殿下好,你怎么坐地上?怎么了,都这副神情?”
正是男相的灵文。
谢怜走到那布幕之前,掀开一看,果然空空如也,半晌,回头道:“锦衣仙显形了。”
灵文奇道:“什么?”
谢怜道:“应该是它没错。是个青年,身量甚高,比我要高出两寸的样子,看骨架形态,必然是个身手了得的武人。”
灵文略微迟疑,道:“太子殿下,你确定?过去这么多年里,可从没听说过锦衣仙在人前显形过。而且,您不是说这九十八件鬼衣里没有真品吗?会不会是有人装神弄鬼,作假欺瞒?”
谢怜道:“恐怕不会。刚才一阵躁乱之后,为了避免鬼衣再流出去骚扰凡人,我们关了门窗,还设了阵,里面的东西出不去,外面的东西也进不来。这染坊里就我们三个人,谁能作鬼?”
沉吟片刻,灵文道:“那么,就是真品遇到了特殊情况?又或者,你们看到的那剪影,是附在其他鬼衣上的冤魂?”
郎萤和权一真蹲在地上,状似都在发呆。谢怜和灵文以成年人的姿态抱着手臂站在一边,严肃地讨论一阵,最后,灵文提议道:“我看,不如,先把这些鬼衣带到灵文殿,让我那边的人瞧瞧?实在不行,下次集议问问,上天庭总有行家。”
想了想,谢怜点头,道:“也好,不过,这毕竟是交付给我们负责的任务,我还是想完成得彻底一点。既然锦衣仙真品就在里面,我再想办法试一试。明天还没有结果的话,再把这九十八件鬼衣转交给你好了。”毕竟,这事本来不归灵文殿管。
灵文道:“殿下何必客气?对了,明天送来的话,还是送一百零一件吧。”
谢怜一怔:“为何多出来三件?”随即便反应过来了,“你怀疑我们身上穿的这三件衣服有问题?”
灵文道:“不是没这个可能。”
谢怜举起已经磨得脱了线的道袍袖口,道:“我这件袍子已经穿了四五年了,肯定没问题。郎萤身上那件是我新买的,但是他并没对我言听计从,所以应该也没问题。”他让郎萤别干活,郎萤照样劈了柴;让他乖乖待在家,郎萤照样跟出了门。
灵文却摇头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殿下你有所不知,这锦衣仙邪气重的很,有它一件在这里,邪气会传到其他普通的衣物上。总之,保险起见,今天你们身上穿的衣服,还是都别再穿了,处理掉吧。”
闻言,谢怜忙把郎萤和权一真两人身上的外套都脱下来了,道:“别穿了别穿了,脱掉,都脱掉。那,明日我便包了衣服送到灵文殿去。”
灵文道:“我派人来取吧?”
谢怜道:“不必,不必。次次都劳烦你,已经很不好意思了,还要你亲自跑一趟。你们那边太忙了,还是我来吧。”
次日,谢怜果然费力打包了一大堆衣服,一个人背着几个巨大的包袱,上了仙京。
灵文已在殿内恭候多时,今日,殿中倒是不似平时忙碌拥挤,神来神往。谢怜把几大包鬼衣解开,花花绿绿的衣裳爆开,铺了一地。他随手擦了擦额角的汗,灵文悠悠走来,道:“可有收获?”
谢怜无奈叹道:“惭愧,一无所获。先说声抱歉,身边没人手,难免丢三落四,昨天一大堆衣服乱七八糟的,也不知道漏没漏,我总觉得好像漏掉了一两件,但又不是很确定。”
灵文道:“无碍。”低头点了一下,道,“的确是漏掉了。太子殿下,好像昨天你身边那只小鬼身上穿的那件没收进来?”
谢怜右手成拳,轻轻在左手掌心里一锤,道:“啊,你说得对!我记起来了,那件衣服郎萤后来习惯地披着了,我忘了收进来。我这就回去拿。”
灵文笑道:“不急,殿下慢走。”
然而,谢怜却并没有走,反而立定于原地,神色渐渐凝重起来。
灵文正准备吩咐手下神官上来收下鬼衣,转身见他还在,殿内只有两人,奇怪道:“太子殿下,你还有什么事吗?”
谢怜目光复杂地看着她,道:“没什么。只是,我在想,如果我把真的锦衣仙送来了,会不会我一转身,你就把真品拿走藏起来了?”
“……”
灵文笑意微敛,但依然极为礼貌,道:“殿下?”
谢怜平和地看着她,道:“从一开始,我就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想法。”
灵文从容地道:“什么想法?”
谢怜道:“一般人和普通的妖魔鬼怪,可不敢擅闯神武殿。如果有什么人熟悉神武殿到能在那里盗取镇守的事物而不被当场抓住,恐怕,除了君吾本人,就是灵文真君你了。”
毕竟灵文殿常年往来于各殿,对别人的地盘可谓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灵文莞尔,道:“太子殿下这未免想当然了些吧。‘谁最容易做到,谁就最值得怀疑’。照你这个思路,岂非更有可能是帝君监守自盗?”
谢怜点了点头,道:“我承认,这是想当然。但是,开始让我觉得不对劲的,是那只半面妆女。”
灵文道:“半面妆女怎么了?”
谢怜道:“它拿了一件假的锦衣仙,刚好就问到我门口来了,怎么会如此之巧?而且,它简直是恨不得把可疑写在脸上,好像生怕我不怀疑她有鬼似的,目的性实在是太强了。”
“哦?什么目的?”
谢怜道:“她不是已经说出来了吗?‘以旧换新’。她要的,就是我菩荠观里的旧衣服!”
反推一下,锦衣仙被盗,神武殿发现的很快,反应也很快,刚盗走就开始追查了,因此,盗窃者也许不敢把它留在自己手里,会先藏起来。那么,最不容易被找到的藏匿地点是哪里呢?
藏叶于林。
如果谢怜想藏起锦衣仙,就会把它变成一件极为不起眼的普通麻衣,丢到人间集市,自己远远盯着。这么一件粗糙的衣服,照常理来说,根本不会有人想买。但谢怜的生活无法用常理揣度,他自己身上都是穿了四五年的磨边道袍,手里的钱只够买这种衣服。而且,他现在对衣服的要求是保暖就好、干净就成,并不挑拣,加上他这个人就是有本事在无数件大减价的衣服里挑到最危险的那一件,于是,便喜闻乐见地用一个极低的价格,把传说中的锦衣仙买了回去。
灵文道:“殿下,您这话就说的很过分了。您毕竟是武神出身,想也知道,那找上门去的半面妆女马上就会被你制服。无论新衣旧衣,全都带不走的。”
谢怜道:“她的确是全都带不走,但谁说她必须要带走?如无意外,最后会怎么处理?”
若是谢怜以为那半面妆女持有的是真正的锦衣仙,必然会上报给灵文,然后,灵文也多半会亲自下来,像昨天那样,告诉谢怜,为保险起见,要把在场所有衣物都拿回灵文殿处理。
只可惜,当时,权一真也在场。而且,没想到他穿过一次就有了经验,居然直接笃定那锦衣是假的。如此,灵文要过来收走菩荠观里所有的衣物,就不是那么顺理成章了。
谢怜所有的消息都是灵文给的,她还能光明正大地发问,随时了解谢怜的动向。那半面妆女被识破后,灵文立刻对谢怜发出了新的通灵,告诉他鬼市流出了许多假品需要处理,抛给他新的任务,让他来不及思索蹊跷之处。
谢怜道:“我不知道那些假货是不是从你这里流出去的,但是,消息的确是你告诉我的。这一步,大概是想把我调离菩荠观,再向郎萤下手。”
谁知,郎萤也跟出来了。
“不知锦衣仙突然显形,在不在你的预料之中,但对你来说,随机应变不是难事。”
这么多件鬼衣,真假不知,混乱之中,总有机会摸走真品锦衣仙;而锦衣仙显形,灵文也能亲自出现,光明正大收走在场所有人的衣物;最后怎么查证、判断有没有真品、怎么解释那道剪影,也都是灵文殿一句话的事。
听到这里,灵文比了个暂停的手势,道:“太子殿下,先打住好吗?所以,你认为郎萤,是这么叫的吧?你觉得他身上穿的那件就是锦衣仙?别忘了,他穿上之后,并没对你言听计从不是吗?这可是你自己说的。要知道,锦衣仙的威力极强,即便是遇上鬼王,也不会例外的。”
谢怜道:“你也说了,‘遇到了特殊状况’。至于到底是什么特殊状况,我想,你比我清楚,希望你能为我解答。”
灵文微微蹙眉,负起手来,轻声道:“太子殿下,您这是已经认定我是盗衣者了吗?恕我直言,这让我稍稍有些……不快。”
谢怜微微欠首,道:“我道歉。”
灵文道:“我接受。不过,殿下,如果您一定要坚持,也不是不可以,拿出证据,也行。毕竟,说到现在,也还是推测啊。”
谢怜缓缓地道:“证据,今天之前是没有的,甚至就在我踏入灵文殿之前,也是没有的。但是,从刚才起,就有了。”
灵文做了个邀请手势,道:“请。”
谢怜道:“证据就是,刚才,你根本没有点过这些鬼衣的数量。”
灵文神色几乎未变,然而,眉尖微微一凝。
谢怜道:“我送来的鬼衣,的确少了,但不是少了一件。事实上,我只给你送来了八十八件,少了整整十件!
“凡是我觉得比较可疑的衣物,我全都扣下了没给你送来,但你根本没觉察数目有问题,却一眼就发现郎萤那件没送来——那么请问,你到底是怎么独独发现少了那一件的?”
灵文举手道:“请稍等。”
她不慌不忙,重新点了一遍地上鬼衣,发现果然是八十八不假,依旧淡定,道:“我想,这个可以用‘百密一疏’来解释。”
谢怜道:“好。既然你认真点过了,应该也都一件一件看过了,那么,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刚才没发现吗?郎萤昨日穿的那件衣服,分明就在这八十八件鬼衣里!”
灵文道:“太子殿下,这是何意?”
谢怜蹲下身,从一地乱衣中翻出了一件,抖开,赫然是一件朴素的白麻衣。他道:“昨日郎萤穿的就是这件,不就在这里吗?为何你点过一遍还没发现它?”
灵文道:“太子殿下也应当知道,这件麻衣并不起眼,匆然未见,实不能怪我有眼无珠。”
谢怜道:“的确不起眼。那么,以你灵文真君之缜密稳妥,多劳谨慎,何以会在没点清数目的情况下,就贸然开口就断定这样一件不起眼的衣服不在这里?”
灵文微笑不变,道:“衣服太多,眼花了;卷宗成山,看傻了。”
谢怜道:“你没眼花,恰恰相反,你是眼神太好了。我再告诉你第二件事:郎萤昨天身上穿的那件衣服,我的确没带来。我手上这件,只是我照着那件原样仿制的另外一件——不过,我仿制的还是很认真精细的,你是如何一眼看出,郎萤那件真品不在这里的呢?”
灵文莫名其妙道:“其实不管真假,我都没看到。太子殿下您是不是公务办多了,平日里也忍不住想太多了?为何没事要费那时间精力做个仿制品?”
见她避了锋芒,谢怜道:“还没完。我再告诉你最后一件事。”
他举起那件白麻衣,轻声道:“……这件麻衣,只不过是我刚才在里面随手乱挑的一件。什么‘按照原样仿制了一件’‘认真精细’,全是我胡说八道。如你所言,我没事为何要做个仿制品?你上当了。它跟昨天郎萤穿的那件衣服根本连颜色都不同,我拿着它问你,你都没觉得哪里不对劲吗?”
“……”
谢怜紧盯着灵文,道:“灵文,现在,我只需要你回答我一个非常简单的问题:昨天,郎萤身上穿的那件衣服,是什么颜色?”
灵文并未立刻开口,缓缓抬起了眼帘。
那白麻衣落到地上,谢怜道:“堂堂第一文神,上天庭每日里数万卷宗事无巨细都从你手里走,不至于记性如此之差。为何你连昨天郎萤身上穿的那件衣服是什么颜色都不记得了?”
“你不能回答,是因为你在提防我又诈你,不敢轻易答;是因为你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颜色;因为昨天,你看见他身上穿的,只是一只无头无袖的破布袋而已!”
他一字一句地道:“锦衣仙之千变万化,无非是极厉害的障眼法。然而,这障眼法再厉害,对一个人都永远无效——那就是亲手做出它的人。
“无论它如何变幻无穷,在做出它的人眼里看到的,永远都是它本来的面目。方才,你一眼扫过这八十八件鬼衣,没在里面看到那个无头无袖的诡异布袋,当然能立刻判定,锦衣仙不在里面!”

第133章 知鬼王偏爱戏鬼王
原本,他只打算把可疑的鬼衣都留下,再自行摸索查证一番,却不想灵文随口一句,给他逮住个惊天大破绽,谢怜一回过味来便将计就计,顺着一路诈了下去。最后,竟然炸的灵文片甲不留。
灵文僵立不动。谢怜道:“当然,你可以不承认,但要知道是真是假,也很简单。只要我现在把那件衣服拿到神武殿去,当着帝君的面让它变幻一个形态,再问你看不看得出来它变成什么样子了,就会水落石出。”
那锦衣仙之前流落人间时吸了五百多人的血,乃是一件阴气深重的邪物。如果灵文只是擅闯神武殿盗窃锦衣,还没来得及拿它出去害人,倒也不算罪大恶极不可原谅。可是,灵文是先被点将,后飞升的。锦衣仙传说流传起来的最早时间,远远晚于灵文被点将的年月。
即是说,灵文是在进入天界供职之后,以神官之身做出的锦衣仙!
本该保卫凡人平安的神官,却反而诱杀凡人,已该严查拿办,遑论诱杀的这个凡人还是未来的神官,恐怕,这事没法轻易善了。灵文叹了口气,道:“太子殿下,你真是……”
顿了顿,她道:“大概,是我运气不好吧,这事偏偏摊上了你。虽然今日这灵文殿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我也有几百年的交情了,不过,我想,如果我请求你看在多年交情的份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多半也不会答应的,接下来应该是劝我去神武殿自行请罪是吗?”
谢怜也叹。他和灵文虽然已结识数百年,一直是公事往来,虽不曾深交,但二人关系还算不错,即便是在刚刚第三次飞升、人人嘲他是个破烂仙人的时候,灵文对他也不曾有分毫怠慢,相反,颇多照顾。偏生这锦衣仙的任务摊派到了他手上,最后查了个水落石出,上报不是,不上报更不可能。
谢怜由衷地道:“我也是运气不好。”
灵文抱起了手臂,摇头道:“殿下,你这个人吧……有时候很聪明,有时候又很不聪明;有时候很心软,有时候又铁石心肠。”
顿了顿,她道:“那件衣服,现在到底在哪里?”
谢怜道:“在我手上。之后我会亲自送到神武殿去。”
灵文点了点头,似乎没话说了。
谢怜又道:“所以,你能告诉我,为什么那锦衣仙穿在郎萤身上会不起作用吗?”
灵文道:“我大概能猜到。不过,如果殿下想知道答案,可否先答应我一个请求?”
谢怜道:“你说。”
灵文道:“能让我看看吗?锦衣仙。”
谢怜一怔。
灵文道:“给我一天时间就行了。毕竟,我要是去神武殿自行请罪了,恐怕就没机会看了。别误会,我不是要动什么手脚,只是,你昨日说他显形了,我真的很吃惊。”
她摇了摇头,目光微微涣散,道:“……这么多年了,我还从没看到白锦显形过。”
谢怜道:“那位年轻将士,原来名字是叫做白锦么?”
灵文仿佛才回过神,道:“哦。是的,不过,一般别人都叫他小白。”
谢怜道:“小白?听起来……”有点像在叫一条狗,又有点像叫一个白痴。
灵文笑道:“就是你现在想的那个意思了。白锦这个名字是我给他取的,别人从来不这么叫,所以也没几个人知道这个名字。不过,你要是这么叫他,他会很高兴的。”
在锦衣仙的传说中,那青年爱慕的女子对待那青年的方式,只令人觉得残忍可怖,要不是有刻骨恨意,要不就是天生冷血。然而,灵文提起那青年时,口气却十分随和,既无柔情,也无恨意,只道:“行吗?如果殿下你怕我逃跑,不如用若邪锁住我。我并非武神,逃不掉的。”
不知为何,谢怜觉得,他应该相信灵文,沉吟片刻,缓缓点了头,道:“好。”
二人佯作无事的样子,出了灵文殿。走在仙京大街上的时候,还是照常和其他路过的神官打招呼。灵文神色如常,压根看不出来她袖中双手已经被若邪锁住了。
没走多远,迎面撞上巡街归来的裴茗,二人打了招呼,站在路边寒暄,瞎扯了几句,裴茗直盯着谢怜,谢怜微微警惕,道:“裴将军为何这么看着我?”
裴茗摸了摸下巴,诚恳地道:“不瞒太子殿下,我现在是看到你就心惊肉跳,总觉得谁站在你旁边好像就会出点什么事。所以我看到你跟灵文一起走,心跳又加快了。灵文,你最近千万当心。”
灵文哈哈道:“怎么会呢?裴将军不要说笑了。”谢怜却哭笑不得。
某种意义上来说,裴茗的感觉还真准。
回到菩荠观,远远便看到郎萤靠在观前一棵老树下,左手漫不经心地转着扫帚玩儿,一堆扫好的金黄落叶堆在他脚边。
谢怜眯着眼看了一会儿,这才故意放重了脚步声走过去,郎萤没回头,却一定觉察到了他们的存在,极其自然地改变了姿势,继续扫地,转身一看,似乎才看到谢怜和灵文缓步行来。
谢怜轻咳一声,道:“又在扫地啦。”
郎萤点了点头。见他如此,谢怜没忍住,故作长辈之态摸了摸他的头顶,表扬道:“好孩子。”
郎萤安然受之。
灵文看看他们,不予置评,谢怜领着她打开了菩荠观的门,道:“就在这里……”
谁知,一打开门他们就看到一个身影蹲在功德箱前,又在鬼鬼祟祟地塞金条,谢怜忙不迭上去把他拖开,道:“奇英,不要再塞了,真的够了,上次你塞的那些我还没弄出来呢,已经卡住了。”
灵文点头道:“奇英殿下好。”
权一真也对她道:“你好。”
菩荠观的正中央立着一个木架子,架子上挂着一件朴素的麻衣,当然,这只是谢怜眼中所见到的。灵文走上前去,凝望了它一阵,那衣裳毫无反应,她侧首道:“二位殿下,我想在此单独看看,可以吗?”
谢怜道:“可以。”
若邪捆住了灵文的双手,她又不是武神,基本上不会出什么乱子,谢怜还算放心,把手放在权一真肩上,道:“出去吧。”
多少算是解决了一件事,谢怜心情稍稍放松下来了。刚好左邻右舍送了一圈瓜果蔬菜过来,他便拿去厨房,准备做饭。可谓是百折不挠。几天下来,权一真似乎已经把他菩荠观当成了农家乐一样的地方,上蹿下跳,时而爬树,时而偷瓜,时而摸鱼,时而捉蛙。一不留神,谢怜就被他摸进厨房,偷走了一只地瓜。他摸了个空,回头就看到权一真叼着地瓜溜出去,急急如漏网之鱼,忙道:“还没做好,不要吃!”
然而,就是因为没做好所以才要赶紧吃,等他做好了就没法吃了。
谢怜摇了摇头,又看到郎萤走了过来,眯了眯眼,道:“郎萤,有空吗?来帮忙吧,切个菜。”
郎萤本来要去抢权一真偷走的地瓜,听谢怜发话,二话不说就过来帮忙了,抄起砧板上的菜刀,摁着白菜,一刀一刀切得认真。
谢怜看了看他,转过头去,一边淘米,一边随口道:“郎萤啊,到咱们菩荠观里来过的神神鬼鬼,你也见识过不少了吧?”
一个个的都稀奇古怪的。
郎萤在他身后道:“嗯。”
谢怜道:“那,我问你一个问题啊:如果让你来选,你觉得,这些神神鬼鬼里面,哪一位是最英俊的?”
郎萤闷头切菜,似乎在思索。
谢怜轻轻挑眉,道:“说呀。照你心里的实话说就是了。”
于是,郎萤答道:“你。”
谢怜笑道:“除我以外的。”
郎萤道:“红衣服的。”
谢怜忍笑忍的要内伤了。
他严肃地道:“嗯,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顿了顿,谢怜又问道:“那你觉得,哪一位最厉害?”
郎萤还是答:“红衣服的。”
谢怜再飞速接着问:“哪一位最有钱?”
“红衣服的。”
“哪一位你最欣赏?”
“红衣服的。”
“哪一个最傻气?”
“绿衣服的。”
这些问题接的如此紧密,他居然改口得十分及时,可见思维之敏捷,反应之机灵。
谢怜道:“嗯,看样子你还蛮喜欢穿红衣的那位哥哥的,他的名字,叫做花城,记好了。这么说,你觉得他很好咯?”
不知不觉间,郎萤的刀似乎快了好几倍,道:“非常好。”
谢怜道:“那么,有空的话,你觉得是不是该再请他来我们这里做客呢?”
郎萤道:“嗯。当然。必须的。”
谢怜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是,他的下属说,他最近很忙,一定都在忙着做非常正经的事,我想还是不要去打扰了。”
这一句后,郎萤“咔咔”的切菜声突然重了好几分,谢怜则扶住灶台,忍笑忍得腹筋抽搐。
权一真的头忽然从窗外探了进来,咬了一口地瓜,看了两眼,对郎萤道:“你切的这么碎,不好吃了。”
郎萤道:“嗯?你说什么?”
谢怜回头一看,岂止是碎,简直是碎成渣渣了,轻咳一声,道:“哎呀,真的,你的刀功太差了。”
“……”
把一大堆乱七八糟的配料都倒进了锅里,谢怜拍了拍手,决定就这样让它们煮一个时辰,出了厨房,看了看灵文,还老老实实待在观内,他便继续干活,从柴堆里翻出一块稍大的木牌,到村长家借了笔墨,坐在门口,一手拿木牌,一手执笔出神。郎萤也走了过来,谢怜抬头,温声道:“郎萤,你识字吗?可会写字?”
郎萤道:“会。”
谢怜道:“那你的字如何?”
郎萤道:“一般。”
谢怜道:“没关系,能看清就行了,再帮我个忙吧。”
他把木牌和笔都递给了郎萤,微笑道:“咱们观里一直没有匾额,不如,你来写一个与我?”
“……”
在谢怜的催促下,郎萤拿起了笔。那小小一支笔在他手里,仿佛重于千斤,无论如何也挥动不得。
好半晌,他似乎认输了,放下了笔和木板,绷带后,传来一个无奈的声音:“……哥哥,我错了。”
这声音根本不是郎萤,分明就是花城,只是比以往更为清脆,是个少年的嗓子。
谢怜抱着手臂靠在一边墙上,看他挣扎了这许久,终于投降,实在忍不住了,笑倒在地:“三郎真的是好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