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24

墨香铜臭:天官赐福 181 - 184


第四卷:白衣祸世

【第181章】 花灯夜一钱买孤魂

谢怜是生生惊醒过来的。
他惊出了一身冷汗,猛地坐起来,一把捂住了脸。
惊醒的原因是一个梦。梦里,他的父王母后悬梁自尽了,他看到了,却无喜无悲,无泪可流,木然地准备给自己也准备了一条白绫,刚把头伸了进去,就看到下面有个戴着悲喜面的白衣人冲他冷笑,心里一惊,绳圈收紧,阵阵窒息感袭来,他便醒了。
窗外天光已白,外面传来一个声音:“殿下!你醒了吗?”
谢怜随口道:“醒了!”
剧烈地喘息了好一阵,他才发现自己原来并不是在榻上,身下是地上的一张草席。虽然垫了许多稻草,柔软异常,但对他来说还是不怎么舒适,至今他仍习惯不了这种简陋的床具。这里也不是客栈宫殿,而是一间破败的太子庙,他躺的地方,就是已经被砸烂后搬空了的后殿。
方才出声喊他的是风信,一大早出去带回了吃食,还在外面催促他出去用餐。谢怜应了,爬起身来。
梦中那窒息感过分逼真,他的手不由自主抚上了颈间。本意是想去确认并没有绞首的白绫或是致命的勒痕,谁知,竟是真的摸到了一样东西。
谢怜先是一惊,扑向不远处丢在地上的镜子,拿起来一看,一道黑色项圈环于白皙的颈项之间,至此,这才终于冷静,全部记起来了。
咒枷。
谢怜的手指试探着轻触这个东西。
一旦被贬为凡人,除了衰老会比寻常人更缓慢一点,就没有更多特权了。但君吾给他打上这咒枷的时候,还是手下留了情,打开了方便之门。
这道咒枷虽然锁住了他的法力,但同时也锁住了他的年岁和肉体,使他不老不死。并且,君吾对他说,如果你能再次飞升,前尘如何一笔勾销,这个东西也会给你取下来。
可是,这个东西戴在身上,就像是一个犯人脸上被黥了字的罪人,无疑是刻骨的耻辱。想到这里,谢怜把手伸向一边,抓起一条白绫就往头上套。抬起手臂时忽然想起梦中那脖子被慢慢绞紧的恐惧感,犹豫了片刻,但最终还是把它缠了上来,将脖子和下半张脸都一丝不苟地包住,这才走出去。
风信和慕情已经在外面等着他了。风信带了热气腾腾的馒头回来,慕情正慢条斯理地吃着。风信递了两个给他,但谢怜看到那白干白干的粗笨食物并无食欲,还是摇了摇头,没接。
风信道:“殿下,早上你总得吃点东西,咱们接下来要干的事,可不是坐着不动就能应付的。”
慕情眼皮子也不抬一下,道:“是啊,不吃这个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吃了。再晕一次还不得也是吃这个。”
风信瞪他:“你怎么说话的?”
谢怜飞升几年,早忘了吃饭的滋味,前些日子有一天险些晕了,才想起来原来他已经三四天什么都没吃了,慕情说的是这一茬。
一旁谢怜不愿这两人一大清早又斗起来,及时岔开话题,道:“走吧,今天还不知道找不找得到活干呢。”
原先的谢怜,既是金枝玉叶,又是天人之体,不食人间烟火,自然不需要为生计发愁。但如今,说他是太子,仙乐国已经没了,说他是神仙,也早就被贬了,大体与凡人无异,自然得操心一下日子怎么过。修道之人老本行当然是抓鬼做法事了,但也不是每天都有妖魔鬼怪给你抓、有法事给你做的,所以,大多数时候,他们还是得找些零散活计,比如帮人卸卸货、出出脚力什么的。
可就算是这种零散活计,也不一定能抢得到。因为如今,流离失所的贫民太多了。这些贫民看到有活,不需要付工钱,给个馒头半碗饭就愿意干,一涌而上,这边几人哪里抢得过他们?就算能抢过,谢怜权衡之下,说不定还会觉得别人比他们更需要那份活。
果然,晃了半天,又是一无所获。慕情道:“咱们就不能找个稳定体面些的活干吗?”
风信道:“废话。能找到早找到了。体面的活不得看脸吗?就殿下这张脸谁不认得,给人认出来是谁,稳得了?”
慕情不说话了。谢怜则把蒙着下半张脸的白绫缠得更紧了。的确,万一给人认出来他是谁,要么他们自己脚快逃走,要么给人乱棍打走。比如镖师,谁会放心让来历不明、脸都不肯露的人做镖师?他们又不能去做害人行凶的黑打手,选择就非常有限。
神是不可能会为吃不饱饭而烦恼的。但人是要吃饭的。谢怜从小就不用考虑这种事,这算是十几年来,这个问题真正困扰到他。而如果神连饥饿的滋味是怎样的都不知道,那么,神又如何能得知饥饿的信徒的心情?又如何能与之共情?事到如今,也只能当这也是一种历练了。
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敲锣打鼓之声,一大群人都凑了过去,三人也随着大流过去看了看,几个武人和丑角在人群中起劲吆喝,竟是有武人在卖艺。
慕情又提议道:“实在不行咱们去卖艺吧。”
谢怜也在考虑这个,还未答话,风信边看边道:“说什么傻话,殿下千金之躯,怎么能去干那种事?”
慕情翻了个白眼,道:“砖都搬过了,卖艺有什么不一样吗?”
风信道:“搬砖是靠自己力气吃饭,但是卖艺是供人取乐,给人当笑话看,当然不一样!”说着,那蹦蹦跳跳的丑角摔了一跤,众人哈哈大笑,他又爬起来哈腰点头,在地上零零星星捡了几个赏钱。
见状,谢怜心生一股抗拒之意,用力摇了摇头,把“卖艺”这条路从脑海中划去。
慕情见了,道:“行。那就当东西吧。”
风信道:“已经当了很多东西了,要不然也撑不到现在,剩下的不能再当了。”
突然,人群后方传来阵阵惊呼,有人喊道:“兵来了!兵来了!”
一听兵来了,看热闹的人群一哄而散。不多时,一列士兵手持兵刃,新甲铮亮,威风凛凛,在街上大摇大摆走过,看到有可疑的便抓了盘问。
三人躲在人群里,听旁人议论:
“这是在抓谁啊?”
“放心,不是抓咱们的。我听说了,是抓潜逃的仙乐皇族的。”
“据说有人在这附近看到了可疑人物,所以最近城里都查的很严。”
“真话呀?不得了不得了,居然逃到咱们这儿了!”
闻言,三人交换几个眼神,谢怜低声道:“赶紧去看看。”
其余两人点头。分别默默离开人群,不引人注意地走了一段,这才汇合,飞奔而去。
奔到一座荒僻的小山林前,谢怜远远地便看见林中升起一道浓烟,心下大骇,难道永安的士兵竟已经找到这里、放火行凶了?
奔近前去,树林中藏着一座破旧小屋,不知是从前哪个猎人守山时留下的房子。那浓烟正是从屋里飘出的,谢怜失声道:“母后!怎么回事?你在吗?”
喊了一声,一个妇人就迎了出来,喜道:“皇儿,你来了?”
正是王后。她一身布衣荆钗,还消瘦了不少,与过往的贵妇模样稍稍有些差别。
见母亲没事,又满脸喜色,分明无异状,谢怜这才放心,又忙问道:“那烟怎么回事?”
王后不好意思地道:“……也没怎么回事。我今天想自己做点饭……”
谢怜哭笑不得,道:“别了!做什么饭?你们每天吃风信慕情他们送过来的东西就好。这烟太惹人注意了,有烟就有人,会把永安兵招来的,方才我们在城里已经遇见他们了,这座城也会戒严,我们又要换地方了。”
风信和慕情进屋去把烟灭了,王后也不敢大意,去屋后和国主商量。
风信出来低声道:“殿下,你不去看看国主陛下吗?”
谢怜摇了摇头,道:“不了。”
他们父子二人,一个是亡国之君,一个被贬天神,真说不上来谁比谁更没意思,都没面子,非要他们面对面坐下来也只会干瞪眼,并不会好好谈心,因此能不见就不见。
谢怜扬声道:“母后,你们待会儿收拾一下,我们今天就离开。晚上过来接你们。我们先走了。”
王后连忙又走出来,道:“皇儿,你这就走了?这么多天没来,怎么一来就走?”
谢怜道:“还要去修炼。”
事实上,是还要去找活干,不然根本凑不齐这么多人的口粮。
王后道:“早上吃了没?”
谢怜摇头。三个人现在都是饥肠辘辘了。
王后道:“这样最坏身体了,幸好我方才煮了一锅粥,快进来吃吃吧。”
谢怜心道:“您煮一锅粥,怎么会起那么大烟,活像烧了一座宫殿似的……”
王后又对风信和慕情道:“你们两个孩子也过来一起吃吧。”
风信和慕情二人没料到居然还能有此待遇,连连推辞,王后却坚持。
二人只得也小心翼翼地在桌边坐下来,都是有些受宠若惊。惊是惊喜的惊。
然而,等王后端上那锅东西之后,他们的惊喜,就变成惊骇了。
返城后,慕情的反胃还没有停止,跌跌撞撞地道:“我以为……那粥,气味闻着像炖糠水,没想到,吃起来,也像!”
风信咬牙道:“住口!不要再逼人回忆那锅东西了!王后毕竟是……万金之体……从不下厨……这样已经很……呕!……”
慕情哼道:“我说错了吗?你要是觉得不像炖糠水,你……去求王后再赏你一碗吧!呕!……”
两人呕来呕去,谢怜抓住他们,连连拍背,道:“别呕了!看,前面……好像有活干了!”
果然,三人踉踉跄跄走上前去,有几个颇为光鲜的小头目正在大街上吆喝着拉人帮忙,报酬还算不错,而且人头不限,来多少用多少,三人连忙应了,混在一群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贫民里,成群结队来到一处泥泞的空地。此处似乎是有人要修建新宅,因此要开始修整了,先将此处填平。
三人卖力干活,浑身都沾满了泥水。风信一边运土,一边铁青着脸、捂着肚子骂道:“……我操了!我感觉那锅炖糠水在我肚子里成精了!”
谢怜背着一筐土回头,小声道:“你还能坚持吗……要不要先在旁边坐一下?”
慕情对谢怜道:“你还是去旁边呆着吧。”
谢怜道:“不用。我还能坚持。”
慕情翻了个白眼,道:“你还是别坚持了,你衣服脏了我还得给你洗,我宁可把你这份活一起干了。”
不远处有人喊道:“好好干活,不要说话!不要偷懒!还想不想拿工钱了?”
风信顽强得很,还是继续坚持,还背了比原先多两倍的泥土,道:“又没多少钱,值得这么大呼小叫作威作福吗?”
好容易从烈日高悬的白日奋斗到日落,总算大功告成。身体上,三人倒还不算累瘫了,只是如此劳累,却仅仅是为了一点并不丰厚的工钱和口粮,心较之身体更为疲倦。
他们好容易得了空,躺在稍微干净点的一片地上休息,这时,另一群人吵吵嚷嚷地来了。几个汉子搬着一尊石像,慢慢走来。
谢怜微微抬头,道:“那是什么像?”
慕情也看了一眼,道:“镇在这里的新神像吧。”
谢怜不语。
若是在从前,毫无疑问,镇地首选神像,一定是他的太子像,现在却不知是哪位神仙了。多半是君吾,也有可能是哪位新晋神官。
顿了一阵,谢怜还是忍不住想看看,取代了自己的会是谁,于是勉强起身,凑到前方人群里去看了看。那石像背对着他,看不清脸,不过,似乎是跪着的。这就让他更好奇了。哪个神官的神像会是跪着的?他便又绕了一大圈,转了一个弯去看。
这一看,他整个脑子都空白了。
那张神像的脸,居然就是他自己!
那跪地像被安放到地上,一旁有人粗鲁地拍拍它的脑袋,道:“总算运来了,这孙子,还挺沉!”
“干什么弄这样一尊像啊?怪难看的,弄个神武大帝来不行吗?这不是那个谁嘛……”
“那个,是吧?现在不是说拜了他就会倒霉吗?你们还敢拜啊?还特地运过来……”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拜瘟神的确会倒霉,可这石像又不是拿来拜的,是拿来踩的。把瘟神踏在脚下,可不就能保佑自己好运常青?”
众人恍然大悟,都道:“好寓意,妙寓意!”
风信和慕情也觉察了不对,上来一看,也是说不出话了。
风信当场要爆炸一般,慕情一把拉住他,眼神警告,低声道:“太子都没喊,你想喊什么?”
谢怜的确没出声,风信不确定他是不是另有考量,也不好轻举妄动,勉强咽下,眼睛里却是要喷出火来一般。
终于,有个人嘀咕道:“这……是不是有点不妥啊?好歹是个神,是太子殿下。”
“嗨,仙乐都亡了还太子殿下呢。”
更有人道:“此言差矣。我们踏瘟神,非但没有不妥,他反而要感谢我们才是。”
谢怜忽然道:“哦?为什么要感谢你们?”
那人振振有词道:“寺庙的门槛见过没?千人踩万人踏,但是,君不见多少富贵人家上赶着想买一条寺庙的门槛来给自己当替身?因为每踩那门槛一脚,那门槛就替他们赎了一分罪,还了一分债,积了一分阴德。这跪地像的意义也是一样的。我们每在他头上踩一脚,或者吐一口唾沫,不也是在给他太子积攒功德?所以,他应该感谢我们才是……”
谢怜再也听不下去了。
那人说到“感谢”二字,他抬手便是一拳,扑了上去。
人群里登时炸开了锅:“你干什么!”“打人啦!”“谁在闹事?!”
风信早就想揍人了,也是大喝一声,加入战局。慕情不知是自己投入的还是被波及的。总之,三人都开打了。混战中,谢怜好几次险些被扯下脸上白绫,幸好没有。三人都身手了得,但对方人多势众,加上后来慕情拉住了那两人,警告他们是不是想打死凡人罪上加罪,这一架打得憋屈至极,最后,虽然打了个痛快,但三人也被赶了出去。
沿着一条河满身狼狈地走了一阵,三人的步子慢了下来。
慕情顶着一脸青紫,怒道:“辛辛苦苦劳累一整天,最后打了一架,什么都没拿到!”
风信抹了嘴上的血,道:“这时候了你还提钱?”
慕情道:“就是因为这时候,所以才更要提钱!这是什么时候?食不果腹的时候!就算不承认也没用,没钱就是不行!你们不能忍忍吗?”
谢怜不语。
风信道:“怎么忍?都被做成那种跪地像给人踩脸了!敢情被踩脸的不是你,说得这么轻巧。”
慕情道:“从战败到现在,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了,而且今后一定还会遇到更多。如果他不能尽早学会习以为常,恐怕就不用活了。”
风信反感地道:“习以为常?对什么习以为常?对别人的侮辱?对凡人踩他的脸习以为常?为什么要对这种事习以为常?”
谢怜烦躁地道:“行了!别吵了。这种小事还值得这样大吵一通?”
那两人齐声闭嘴。
顿了顿,谢怜叹了口气,道:“走吧。找辆车,去接母后他们。今晚要离开这座城了。”
风信道:“好。”
二人并肩走了一段,忽然发现慕情没跟上来。谢怜回头,疑惑道:“慕情?”
沉默一阵,慕情道:“太子殿下,我想对您说一件事。”
谢怜道:“什么事?”
风信不耐烦地道:“你又怎么了?都说了不跟你吵了,你还想怎样?”
慕情道:“我想离开。”
“……”
虽然他开口之前,谢怜已经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但等他真的开口说出这句话,谢怜还是屏住了呼吸。
风信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你说什么?”
慕情挺直了腰板,一双如黑曜石般地眼睛定定,神色冷静地道:“请您允许我离开。”
风信道:“离开?你离开了太子殿下怎么办?国主王后他们怎么办?”
慕情张了张嘴,最终,道:“抱歉,我无能为力。”
风信道:“不是,你说清楚,啥叫无能为力?”
慕情道:“国主和王后是太子殿下的父母,而我也有我自己的母亲,她也需要我照顾。我不可能说,我去照顾别人和别人的父母,不去管我自己的母亲。所以,请您谅解,我无法继续再跟随在您身边了。”
谢怜觉得有点晕,靠在了一旁的墙上。
风信冷冷地道:“这是真的原因吗?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慕情道:“这只是原因之一。还有一个原因是,我觉得,眼下我们都陷入了困境之中,而对于该如何摆脱困境,我们想法不一样。恕我直言,再这样下去,一万年也无法摆脱这种困境。所以,道不同不相为谋。”
风信气极反笑,点了点头,对谢怜道:“殿下,你听到了吗?记得我当初怎么说的吗?你要是被贬了,他肯定第一个跑路。我没说错吧?”
慕情似乎被他微微激怒了,淡声道:“麻烦你不要绑架我。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心,没有谁生来就注定是人间正道、世界中心的。也许你喜欢围着另一个人转,但别人未必跟你一样。”
风信道:“你哪来那么多遮遮掩掩的辩解酸话?懒得听。直接说一句我就是忘恩负义了怎么着不行吗?”
“够了!”
听谢怜出声,二人双双止住。
谢怜把手从额头上拿开,转向慕情,盯着他看了一阵,道:“我不喜欢勉强别人。”
慕情抿了抿嘴唇,仍是站的笔直。
谢怜道:“你走吧。”
慕情看他一眼,一语不发,向他鞠了一躬,当真转身走了。
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风信不可置信地道:“殿下,你就真这么放他走了?”
谢怜叹了口气,道:“不然呢?我说了我不喜欢勉强。”
风信道:“不是?这小子!他搞什么啊他?他也就真走了?!跑路了?我操了!”
谢怜在河边蹲了下来,揉着眉心道:“算啦。既然他心已经不在我们这里了,留下来还能干什么呢?拿绳子绑着他、让他给我洗衣服吗?”
风信也不知该说什么了,一起蹲了下来,半晌,气道:“妈的,这小子是可以共富贵、不可以共患难,一出事就跑了,你对他的恩情他半点不记!”
谢怜道:“是我说别让他记着的,你也……别挂嘴边算了。”
风信道:“那他也不能当真不记吧?我真是操了!不过殿下你放心,我肯定不会离开的。”
谢怜勉强笑了笑,说不出话。
风信又站起身来,道:“咱们是要去接国主和王后了吗?我去找车,你先在这儿等着。”
谢怜点了点头,道:“麻烦你了。小心点。”
风信应了,离去。谢怜也站起身来,又沿着河走了一段,整个人还有些飘乎乎的没有实感。
慕情的离开,真是让他大为震惊。
一来,他从没想过,一个如此亲近的人会说离开就离开。二来,谢怜总是相信“永远”,比如朋友就是永远的朋友,不会背叛,不会欺骗,不会决裂。也许会有分别之时,但绝不应该是因为“日子太糟过不下去”这种理由。
这就像是一个故事里,英雄和美人,天作之合,就应该长相厮守,永永远远。就算不能,那也一定是因为决绝惨烈的死别,而不该是因为英雄爱吃肉美人爱吃鱼,或者英雄嫌美人花钱大手大脚美人嫌英雄习惯不好这种缘故。
瞬间一脚踩空落地万丈,发现自己还在人间。这滋味可真不好。
胡乱走了一段,迎面忽然飘来许多璨璨的金星。谢怜这才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发现竟是一盏一盏的花灯,漂浮在水上,随着江流朝这边姗姗而来。还有几个小孩儿,笑嘻嘻地在河边耍闹。
谢怜想起了:“啊,今天是中元了。”
以往在皇极观,中元节都会举办盛大的法会,早早就开始期盼,是不可能忘记的。如今却是压根不记得了。他摇了摇头,继续前行。
这时,前方路边传来一个声音:“小娃娃,买不买呀?”
这声音苍老至极,还带着森森鬼气。谢怜本能地觉察不对,抬头望去,只见方才那两个小孩抱着手里的灯,停在路边,又是好奇、又是怯怯地看着什么东西。
他们对面的黑暗里,坐着一个人。似乎是个黑袍老者,脏兮兮的与黑夜融为一体。他手里托着一盏花灯,对那两名小儿阴恻恻地道:“我这儿的灯,可跟你们怀里抱的普通花灯不同,这都是稀奇宝贝,点上许个愿,保管灵验。”
两小儿将信将疑:“真、真的吗?”
那老者道:“当然。你们看。”
他手里那灯,分明并未点燃,却忽然发出一阵不详的红光。而地上摆着的十几盏灯也是,幽幽绿光时隐时现,诡异至极。
两小儿看得稀奇,谢怜却看得分明。那哪里是什么稀奇宝贝?分明是死人的磷光!
那花灯里定然封着小鬼的魂魄,才会自行发出那种不祥的诡光。而这老者一定是个半吊子的野道士,不知道哪里捕了这样一批倒霉的孤魂野鬼,扎成了灯。
那两小儿不明所以,拍手欢天喜地还想买。谢怜赶紧走了上去,道:“别买。他骗你们的。”
那老者瞪眼道:“你这小子,说的什么!”
谢怜直截了当地道:“那灯不是宝贝,是妖器,里面装了鬼,你们要是拿回去玩儿,一定会被鬼缠上。”
两小儿一听有鬼,哪里还敢停留,“哇”的一声,哭着跑了。
那老者一蹦三尺高,气急败坏:“竟敢坏我买卖!”
谢怜却道:“你怎么能在这种地方胡乱买卖?别说这种无知小儿了,就是大人买了你这邪里邪气的花灯也要倒大霉,说不定就被冤魂缠上了,岂不要酿成大错?就算你非要卖这种东西,也应该到专门的地方去卖啊。”
那老者道:“你说得轻巧,哪有专门卖这些的地方!大家不都是路边随便找个地方摆摊吗!”说着抱了那一大堆扎得极丑的花灯,气咻咻地就要离开。
谢怜忙道:“等等!”
那老者道:“怎么?干什么?你要买吗?”
谢怜道:“不是吧,你还真打算到别的地方继续卖啊?你这些灯里的鬼魂是哪儿来的?”
那老者道:“荒野的战场上抓的,到处都是。”
那岂非是士兵们游荡的亡魂?
听到这里,谢怜可不能不管了,肃然道:“别卖了。今天是中元啊,万一闹出什么事来,不是好玩儿的。而且这些都是战士英魂,你怎能把他们当小玩意儿来卖?”
那老者道:“人死了就是一缕烟儿,管什么英魂不英魂?当然是我一把老骨头更重要,大家都是要讨生活的,不让我卖我喝西北风去?你这么热心,你倒是花钱买啊?”
“你……”
最终,谢怜还是认输了,道:“好,我买。”他把手伸进兜里,搜刮了所有角落,掏出几个小钱,道,“这些够吗?”
那老者看了一眼,道:“不够!才这么点,这怎么够?”
谢怜也不是很懂十几盏花灯要多少钱才算正常,他从前买东西从来不看多少钱,但万般无奈之下,竟无师自通学会了讨价还价:“你这些花灯又不怎么好看,还很晦气,便宜点算了吧。”
那老者道:“这个价钱了你还叫我便宜?没见过比你更穷酸的了,太丢脸啦!”
谢怜被他说得脸上有点挂不住了,道:“我可是太子,这辈子还没人说过我穷酸呢?”话音刚落,他就微微后悔,不过,那老者压根没把他的话当真,笑道:“你是太子,那我就是皇帝老子啦!”
谢怜有点庆幸,又有点尴尬,索性破罐子破摔,坦白地道:“卖不卖?我没钱啦。”
一番斤斤计较,二人总算成交。谢怜用那点少得可怜的钱,买下了十几盏鬼花灯,抱到河边。那老者抛着钱一溜烟跑了,谢怜则坐在河边,把花灯上缠绕的红线结子一一解开,将被符咒封印住的小鬼们都放生了,顺便给他们做了场简单的法事。
星星点点的幽幽鬼火从灯里飘出。这些魂魄都是刚死不久的新鬼,浑浑噩噩的,没有自己的意识,都还很虚弱,所以才会被那老者抓住。它们从狭窄的花灯里被放出来后,都簇拥着谢怜,亲近地打转,不时蹭蹭他。
谢怜站起身来,轻声道:“走吧,走吧。”
被他用手轻轻托了一把后,那些鬼魂们越升越高,飘向天际,渐渐散去。这也就是所谓的,魂归天地了。
谢怜凝视着星夜,良久,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小小的声音。
那个声音道:“太子殿下……”
谢怜一怔,随即向声音传来之处望去,这才发现,居然还有剩下了一团小小的鬼火,没有升天,也没有化作星火散去。
看来,这只小鬼比其他小鬼都要强,非但有自己的意识,还能说话。
他走了过去,奇怪道:“方才是你在叫我吗?你……认得我?”
那团小小的鬼火被他注意到了,似乎十分雀跃,一上一下地跳动,听声音,似乎也是个少年。它道:“我当然认得您!”
谢怜想起他现在浑身都泥巴,怪模怪样的,越发尴尬了,手握成拳抵在嘴前,真想不承认,说你认错了算了。
须臾,他正色道:“你为什么还留在这里?我方才不是渡化过你们了吗?难道我哪里做漏了一步?”不然怎么会经过了那场法事,还剩下一个?
不知名的鬼魂漂浮在他面前,不近不远,答道:“不。您什么也没有做错。只是我自己还不想离开罢了。”
谢怜想了想,道:“你还有未了的心愿和执念吗?”
不知名的鬼魂道:“是的。”
谢怜道:“那么,说说吧,是什么?不是很难的事的话,我尽量帮你办到。”
不知名的鬼魂,背后是随夜长流的三千浮灯,它道:“我有一个心爱之人还在这世上。”
沉默片刻,谢怜道:“原来如此。是你的妻子吗?”
“不,殿下。我们没有成亲。”
“啊。”
不知名的鬼魂道:“其实,他可能都不太记得我。我们甚至没有说过几句话。”
谢怜心道:“话都没说过几句?既然如此,为何会成为将你魂魄羁留于世的‘心爱之人’?这是何等的国色天姿?”
沉吟片刻,他道:“所以,你的心愿是什么呢?”
不知名的鬼魂答:“我想保护他。”
通常,这种鬼魂的心愿会是“我想告诉她我喜欢她”“我想和他温存一番”,或者可怕一点的:“我想她下来陪我”。“保护”,倒是真不多见,谢怜怔了怔,道:“可是,你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啊。”
不知名的鬼魂道:“那又如何。”
谢怜道:“强留下来,你会不得安息的。”
不知名的鬼魂却是满不在乎,道:“我愿永不安息。”
这一缕孤魂,竟然固执得很。
照说,如此偏执的鬼魂,十之八九危险至极,但不知为何,谢怜并没有在它身上感受到任何杀气,因此并不担心,又道:“如果你心爱之人知道你为了自己没法安息,恐怕会歉疚烦恼的吧。”
不知名的鬼魂迟疑了片刻,道:“那我不让他知道我为什么不走就好了。”
谢怜道:“见的多了,总会知道的。”
不知名的鬼魂道:“那也不让他发现我在保护他就好了。”
听到这里,谢怜的心也忍不住微微一动,心道,这个人的“爱”,不是说说而已的。
这些花灯里都是那老者从荒野的战场上捕获的游离鬼魂,眼前这个,也一定是个年轻的战士了。
他缓缓地道:“这场战乱让你离开了你心爱之人……抱歉了。我没有赢。”
不知名的鬼魂却道:“为你战死是我至高无上的荣耀。”
谢怜一下子愣住了。
“为太子战死乃是生为仙乐士兵至高无上的荣耀”,这句话是仙乐国的某位将军用来教导士兵的一句口号,以此来激发士兵们的士气,宣称就算是死,他们也会死得其所,死后将去往仙境。那当然是谎话。没想到,这名年轻的战士已经死去,魂魄流离在人间,却依然牢牢记着这句话。而且,答得珍重且郑重。
忽然之间,谢怜就眼眶发热,视线模糊了。
他道:“抱歉,忘了吧。”
不知名的鬼魂跃动的火焰更亮了,道:“不会忘的。太子殿下,我永远是你最忠诚的信徒。”
谢怜强忍着哽咽道:“……我已经没有信徒了。信我不会有什么好事的,可能还会带来灾祸。你知道吗?连我的朋友都离开我了。”
不知名的鬼魂宣誓般地道:“我不会的。”
谢怜道:“你会的。”
鬼魂坚持道:“信我,殿下。”
谢怜道:“我不信。”
不相信别人,也不相信自己了。


【第182章】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在全城戒严之前,谢怜等人连夜赶路,到了另一座城。
他还是把国主与王后安置在隐蔽之处,自己和风信外出挣钱。
可是,在前一座城里挣不到什么钱的他们,并不会在另一座城就突然开运了。
两人仍是往往忙活一天后只能拿到微薄的工钱,而且,因为往日形影不离的三人组里突然少了一个人,另外的两个人都极不习惯。比如,之前是慕情负责收好钱袋,随时清点数目,现在慕情走了,风信直言他说不定会把钱弄丢,谢怜只好把钱袋收在自己身上。每次点着那一点点少得可怜的数目,他简直无法相信,这就是他劳动一天的报酬。须知,从前的他,哪怕是打赏乞丐也不止这个数啊。
没了慕情,也没了给国主王后送食物的人,谢怜只好每天都带着风信,亲自把各种所需物送到国主王后的藏身之处。能常常见到儿子了,这一点却让王后十分高兴,一高兴,她就下了厨。
这天,她又让谢怜和风信两个尝尝她烧的汤,拉着他们坐到桌边,道:“你们两个都要好好补补啊,全都瘦了。”
风信冷汗直流,屁股一沾凳子就弹了起来,摆手道:“不不不,王后陛下,风信不敢,万万不敢!”
王后和颜悦色地道:“你这孩子,有什么不敢的?来,坐下。”
风信哪敢说?是真的不敢,硬着头皮坐下后,王后送上了她的劳作成果。
风信猛吸一口气,突然揭开锅盖,谢怜坐在上席,两人看到锅里事物,都是一脸惨不忍睹。
谢怜低声道:“这鸡……死得好惨。”
“……”风信嘴唇微微翕动,道,“殿下,你看错了,里面根本没有鸡。”
“???”谢怜:“那里面飘浮的这个死鸡一样的东西是什么?”
风信:“我猜是羹糊吧……形状有点不对?”
两人研究了半天也猜不出锅里的这个到底是什么。
王后给谢怜各盛了一碗,风信自己抢着盛了一碗,等王后一进屋后去找国主,他们立刻把自己碗里的汤倒掉,然后装作一饮而尽意犹未尽正在抹嘴的模样,道:“饱了饱了。”
见状,王后颇为高兴,道:“好喝吗?”
谢怜言不由衷地道:“好喝,好喝!”
王后高兴地道:“好喝你们就多喝些吧!”
谢怜险些把那一口并不存在的汤给喷出来,举起手帕装模作样地拭着嘴角。
这时,王后似乎犹豫了片刻,道:“皇儿,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别怪娘多嘴啊。”
谢怜心中微紧,放下了手帕,道:“什么事?您问吧。”
王后在他身边坐下,道:“慕情那孩子呢?怎么这几天都没来?”
果然。
听她提起慕情,谢怜的心更紧了,道:“啊,我交代了他一些任务,所以他先去别的地方了。”
王后似乎松了口气,点点头,随即,又道:“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谢怜道:“可能,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在外面……不能回来了。”
闻言,王后看起来有些为难,谢怜觉察到了,道:“怎么了吗?”
王后立即道:“没什么。”
还是风信眼尖,忽然道:“王后陛下,您的手怎么了?”
手?
谢怜低头一看,登时惊了。
他母亲原先一双保养得当、雍容华贵的手,此刻,却是看起来有些骇人。指节处都破了皮,隐隐还有些血迹。
谢怜豁然站起,拉住她手道:“这是怎么回事?”
王后忙道:“没怎么回事。就是洗了些衣裳被子,但我不怎么会洗。”
谢怜脱口道:“您为什么要自己洗?你可以……”
话音未落,他就卡住了。可以什么?可以让宫女仆从帮忙洗?可以让慕情帮忙洗?都不可能了。
逃亡路上,一直以来,慕情作为近侍,包揽了谢怜和国主、王后的各种日常贴身事物,他一走,一下子所有琐碎杂事都没人做了。
没人做饭了,没人洗衣了,没人叠被了。原先简单无比的日子,突然间变得哪儿都不顺手了。谢怜倒还能勉强忍忍,因为他要操心的事太多了,但他享惯了清福的母亲哪里干过这样的粗活?而如果王后不亲自动手,又能让谁来代劳呢?
沉默半晌,谢怜道:“您放着吧。我来洗。”
王后笑道:“不用。你好好做自己的事。我没洗衣煮饭过,反正每天也闲着没事,自己做做,还挺有意思的。特别是看你们吃得开心,我也很有滋味。”
那锅汤就是他母亲用这样的一双手做出来的。但是,他们却没喝一口,就把汤偷偷倒掉了。谢怜和风信对视一眼,均感不是滋味。
这时,王后又道:“对了,还有一件事。就是,你明天能不能带点药回来?”
谢怜微微睁眼,道:“药?什么药?”
王后愁容满面,道:“唉,我也不知,要不你去药铺子里问问,咳血之症要用什么药?”
“咳血?!”谢怜愕然道,“谁咳血?您吗?父皇吗?你们怎么不早说?”
他声音大了些,王后立即道:“低声!”然而,已经迟了,屋后传来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道:“我叫你不要多嘴!”
正是国主。
见已经被他听到,王后也不遮掩了,冲屋里道:“可是,你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啊!”
谢怜径自走进屋后,见国主窝在一床破被子里。这些天他没怎么仔细看,现在一瞧,国主一脸病容,面颊都几乎凹陷下去了,在阴惨惨的屋子里越发显得面色极坏。哪里有什么一国之君的光环,根本就是个脸色灰败的糟老头子。
谢怜根本用不着把他的脉就知道,一定病了很久,而且病得不轻,甚至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一股雾霾一般的病气,令人难以呼吸。想到王后说的是“咳血之症”,他一急,声音一下子就扬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
国主铁青着脸道:“你这是什么口气?”
王后和风信都进来了。谢怜道:“你先不要管我是什么口气。病了怎么不早说?”
国主怒道:“你这是在教训孤王吗?任何时候,孤王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不需要你来教!”
见他居然还在犟,谢怜不可置信道:“你简直不可理喻?都这个时候了还要强调自己的身份权威吗?”
国主大怒道:“滚出去!快滚!”
王后和风信赶紧把谢怜拉了出去,道:“皇儿!不要这样了。他是你父皇,又病了,你让着点吧。”
逃难带病,尤胜雪上加霜。谢怜把脸埋进手里,道:“母后啊!你们为什么不早说?早点说,也许就不会拖成咳血之症了!您知道这病有多难治吗?”应该说,以他们现在这个条件,是根本不可能治好的!
王后有些惶恐,还有些伤心,道:“我们……我们也不知道,居然会这么严重啊。”
风信也道:“是啊。而且之前一路都在逃避永安追兵,怎么停得下来?”
谢怜把脸从手里拿出来了,道:“我现在带他去城里找大夫。”
国主却在屋里道:“不必!”
谢怜回头,正想顶一句现在我说了算,却听风信道:“殿下,要是带国主陛下去了城里的医馆,肯定会被留意到的。”
闻言,谢怜的动作一下子僵住了。
王后道:“我们就是怕这个,这几天才一直没说。皇儿你还是先……想办法弄些药回来吧。”
屋后,国主又剧烈地咳嗽起来,王后进去照看他了。谢怜呆了半晌,掉头出去,风信道:“殿下!你打算怎么办?”
谢怜不答,开始在屋里翻箱倒柜。风信道:“你找什么?”他不答,须臾,自己从箱底翻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柄古意盎然的宝剑。风信一看,道:“你把红镜拿出来干什么?”
沉默片刻,谢怜道:“我要当了它。”
风信大惊,立即道:“使不得!”
谢怜重重关上箱子,道:“那么多把剑都当了,不差这一把。”
一路上,为了凑足他们的车马费以及通过危险关卡时必要的打点费,谢怜已经把自己原先那些心爱的宝剑当掉了大半。而且因为不能去人多口杂的大当铺,有时还被发现了他们行踪的黑心商人要挟,都是忍痛折价出手的。
风信道:“不一样的!这把剑你不是很喜欢的吗?要不然你之前怎么没当还把它压箱底?而且这是帝君送你的剑,当了说出去多不好?”
谢怜疲倦地道:“再喜欢也没有命重要,走吧,走吧。”
二人拿了剑,一路走到城里,都是一脸丧气。
到了当铺前,谢怜停下脚步,看了看手里的红镜。风信看看他,道:“要不然,别当了吧。咱们试试……想别的办法?”
谢怜摇了摇头,道:“来不及了,况且,也不知道有什么别的办法,一定可以凑够钱。”
如果他们去偷,去抢,去骗,没有凡人可以阻拦住他们,而且来钱快得多。但是,偏生是因为要遵守凡人的规则和善恶的准则,老老实实想办法挣钱,才会如此拮据困难。
定了决心,谢怜道:“当是要当的,当了就去买药吧。”话是这么说,但脚下还是没动,风信知道他是舍不得,这是他手上最后一把宝剑了,道:“那再看看吧。”
正在此时,那边街头传来一阵嘈杂,惊嚷鬼叫的,有人喊道:“什么人闹事?!”“胆子大了!”“抓起来!抓起来!”
两人皆是一惊,谢怜警惕地闪到一边,道:“谁?!”
风信也很警惕,前去查看了下,放了心,回来了,道:“没事!别担心!不关我们的事,不是找我们的,也不是永安兵。”
谢怜紧绷的心这才稍稍松了,道:“那是怎么回事?”
风信道:“不清楚,好像是几个恶仆打架,去看看?”
谢怜道:“看看,别是什么恶霸。”
二人一齐凑上前去,只见中间几个人正在扭打,围观的正在叫好。风信拍拍一旁一个正看得兴高采烈的路人,道:“兄弟,怎么回事?”
那路人笑呵呵地道:“你不知道吗?太精彩了!仆人打主人了!”
居然是这种事,谢怜一阵无语,道:“这是为何?又为何叫好?”
那路人道:“当然要叫好!这个主人啊,真不是个东西!这个仆人从小跟着他,忠心耿耿,他呢!就知道剥削人家,不给多少工钱还使唤人家给他当牛做马,这仆人实在忍不了了,这不你们看你们看!正打着呢!”
果然,那打人的边打边骂,什么“老子忍你很久了!”“你自己算算你给过我什么?!”“家里都穷得揭不开锅了,还骑在老子头上作威作福!”“从今天起,老子不再是你家的狗了!”云云,挨打的主人抱头嗷嗷大叫,众人拍手称快,听得谢怜心里一紧一紧的,不知为什么寒毛倒竖,不由自主去瞟风信的脸。风信却完全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听旁人说了这家主人的种种劣迹,随口道:“原来如此,那这主人的确不像话,怨不得这仆人要反了。”
他说得无意,谢怜心中却是咯噔一声,握紧了手中红镜。
一番头痛,当掉了红镜,二人总算有了钱,当即去医馆问了大夫,买了几十味药材带回去。
治疗咳血之症的药材昂贵,且所需量大,不是一味两味、一天两天的事,因此后续如何,还需留意。
晚上,风信先拆了几包药,在屋外煎药,拿着把破蒲扇狂扇,谢怜则又在屋内翻箱倒柜。翻了许久,终于从箱底翻出了一条金灿灿的软腰带。
原先,谢怜有许多条金腰带,和那些宝剑的下场一样,都当掉了。只剩下这最后一条,原本是想留做个纪念的,眼下,他却决定要用它来做一件事。
恰好风信抬眼看他,道:“殿下,你拿着那腰带做什么?不是这个你也想当掉吧。”
谢怜却走了过去,把这条金腰带递给了他。
见状,风信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莫名其妙道:“……你把这个给我做什么???殿下,你刚才关箱子,没把脑子一起关进去吧???”
“……”谢怜这才想起,在上天庭,送金腰带还有一层特殊含义,登时脸就黑了,道,“你想多了,我完全不是这个意思。你把它当普通的金子收下就好!”说着就塞了过去。
风信脖子上挂着那条金灿灿的腰带,瞪眼道:“不是。你总得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突然塞一条金子给我啊?”
谢怜道:“你就当是补欠了你这么久的俸禄吧。”
风信纳闷道:“不是。你今天是怎么了突然?这时候了,你跟我提什么俸禄啊?给我你还不如当了给国主陛下多买几服药。不当也行,你自己留着,这可是神官才能有的东西。”


【第183章】 一文钱难倒英雄汉 2

听他提起药,谢怜回头,望着屋内,国主和王后就歇在里面。须臾,他道:“药我可以再想办法,你收下吧。”
他坚持要给,风信不明所以,莫名其妙又好笑,耸了耸肩,捡起地上那把破蒲扇继续扇火煎药,道:“那行,我先帮你收着。什么时候你又想要回它了再找我吧。”
谢怜摇头,道:“我不会要回来的,你想怎么处理它都行。”
当了红镜,手头宽裕了些,他们总算是吃了几顿好的。鉴于王后手艺惊人,谢怜婉言请母亲还是去照顾父亲,千万不要下厨了,由他自己动手料理材料。虽然他也没经验,但没吃过猪蹄也看过猪走路,做出来的东西还算能入口,这才救了众人的口腹之苦。
那日与国主争执后,谢怜心中其实后悔,但对父亲又拉不下脸,只是尽力默默照顾。咳血之症不能受寒,他便给父亲添置了些被子炉子。
永安士兵们对潜逃的仙乐皇族们抓得很紧,很快,这座城也戒严了,好容易安定下来,又不得不再次离开。
这已经是谢怜带着父母逃难途中经过的不知第几座城了。说实话,一路所见,比他想象的要平静得多。最惨烈的,也就是仙乐皇城了。但皇城之外的许多地方,似乎并没受到那么大的影响。
毕竟,国主、太子、皇城、贵族,对普通的百姓而言是极其遥远的东西,甚至和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仙差不多。换一位国主,好像并没有太大区别。尤其当新的国主并不是一位暴君,上来后也没颁布什么严苛法令,除了多了一个茶余饭后激烈的讨论话题,就没有更多感慨了。
“国主姓谢我也是种这几亩地,姓郎我不也还是种这几亩地嘛!”谢怜听到有人如是说。
话是不假。但奇怪的是,对于传闻中那位从战无不胜变为屡战屡败的太子殿下,大家的态度却都出奇的团结,仿佛一谈到他就瞬间化身为深爱国家的仙乐百姓,这一点令他不解又不甘。
不过,他也没太多心思关心这些了。当掉红镜后换来的那些钱没撑几个月,便又耗干了。
咳血之症原本就难以治愈,加上国主心气郁结,得大量药吊着才能不好不坏,一旦断了药,势必恶化。谢怜手边已经没东西可当了,这日,在街头游荡许久,想了又想,最终,还是对风信道:“要不然……我们试试吧?”
风信看他,道:“那就,试试?”
二人不是第一次犹豫着想“试试”了,只是之前都没下定决心,而且,他们某次交谈,透露出来的那意思被屋里的国主听到后,他勃然大怒,发了一通大火,坚决不许谢怜为了钱去做那种耻辱之事,否则宁可不喝药,只得作罢。到了眼下,不用说得更明白,都懂。
谢怜点了点头,用白绫把脸裹得更严实。风信道:“殿下你不用来,我一个人来就好了。这样万一国主问起来也没事!”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憋了半晌,突然对着街上行人大吼起来:“各位父老乡亲走过的路过的不要错过——”
街上行人被他吓了一跳,三三两两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道:“吼那么大声干什么!”“你们是干啥的啊?”“有什么本事耍一个看看?”“我要看胸口碎大石!”
风信把背上的弓取下来,硬着头皮扯道:“我……我绰号‘神箭手’,百步穿杨,给大家来,露上一手,献个丑。各位要是看得开心,还请、打赏几个!”
什么神箭手,什么献个丑,这套话都是他们路上看别人卖艺的时候学来的。虽然他们嘴上老是说绝对不会去卖艺的,但不知不觉中,老早就在留心别人是怎么说的了。
众人嚷道:“废话少说!快动手!”“等你老半天了!赶紧的!”
风信搭箭上弦,指着人群里一个正在啃果子的闲汉道:“这位大叔请站出来,把这个苹果放在头上,我可以在三百步外射中它!”
那闲汉把头一缩,缩进人群,道:“我不干!”
风信道:“不会射中你的,放心!射中你我赔你多少钱都行!”
那闲汉道:“我又不是傻瓜!射中了我你赔多少钱都没用了。你们既然是出来卖艺,连个家当都没有吗?不是应该射你旁边那个吗!”
众人都道:“就是!”
谢怜也道:“我来吧。”
人群里不知谁抛了个果子过来,谢怜接了就要往头上放,但风信本意就是不让谢怜掺和,怎会叫他来?他一急,把果子一抢,三两下自己吃了,调转箭头,对准一旁一座高屋上挂的一角彩旗,道:“我射那个!”说着就一箭飞了出去。
他箭法绝好,自然射中,围观人群哄然大笑,都道:“行啊,有点本事!”笑着闹着,果真有几个丢了几个钱。
圆形的小钱在地上滴溜溜地打滚,风信上前去捡,谢怜也默默蹲下来捡,但心中总觉得失落落的,好像丢掉了什么。
风信从前是太子侍从,别说是这样的寻常百姓了,就是普通的官员臣子见了他也要客客气气,甚至想办法巴结。之前搬石头运泥土,被小头目呼来喝去就很憋屈了,现在还要忍受人把自己当耍猴子儿看。那百步穿杨的本事,居然不是拿来上阵杀敌,而是供人取乐,想想真不是滋味。
正在此时,一个尖锐的女声道:“是谁大街上乱射箭?!”
谢怜一听,心头一悬。
众人齐齐指风信,道:“是他!”
风信莫名,人群分开,几个妇人蹬蹬蹬地走了过来,拿着一只箭,正是风信方才射出去的那支。
几个妇人把他团团围住,道:“死小子!是你射的么?你好大的胆!光天化日的乱射凶器,把我们院子里的屏风弄坏了,你说说,你要怎么赔?!”“是啊,还把我们好些客人都吓跑了!”
原来,方才风信那一箭射中了彩旗,去势不减,直落到人家院子里。风信本来就不喜欢跟女子打交道,这几个妇人更是浓妆艳抹、脂粉香扑面,令人窒息,恐怕来历不善,唬得他连连摆手,连连后退。
谢怜连忙拦到他身前,道:“抱歉,抱歉。他不是故意的,至于赔偿,我们会想办法……”
那几个人妇人火气甚大,推推搡搡:“你是谁呀!你……”谁知,这一推一拉,裹住谢怜脸的白绫无意间滑了下来,那几个妇人一看到他的脸,双眼一亮,口气也突然嗲了几分,道:“哎哟,好俊俏的小哥哥!”
谢怜:“???”
一名妇人一拍手,眉花眼笑道:“好!决定了!你们是一伙儿的吧?就拿你来赔好了!”
谢怜:“???”
尚未反应过来,他就被那几个妇人拖着走了一段,拉到一座华丽的小楼前。抬头一看,上面都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子,莺莺呖呖的,谢怜这才明白,他居然是被几个老鸨拖走了!
他登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道:“等等,我没钱,我真的没钱!”
几个老鸨嘎嘎笑道:“你当然没钱了,就是带你来挣钱的嘛!”
“???”谢怜:“对不起,我是男人?”
老鸨嗔道:“知道你是男人,我们又不瞎!”
被团团围住的风信终于冲破人群、奔了过来,喝道:“赶紧放开殿……放开他!”
两人狼狈不堪,拔腿就跑,又自知理亏,不敢动手,被激怒的老鸨们叫来二三十个打手,追得他们满城乱窜。真是从没见过这种阵仗,总而言之,他们再也不敢靠近这一带了。
不过,二人确定了,卖艺是能挣钱的,换了个地方,便扎了架子开卖了。他们初来乍到,当地人都有新鲜感,加上风信也是个相貌堂堂的好男儿,颇体面好看,头几天,倒真的靠卖艺赚了点小钱,能应付食费和药费。但好景不长,不到小半个月,就有人找上了他们。
这天,谢怜和风信收摊后,七八个彪形大汉找上了他们。
谢怜十分警惕,生怕是永安士兵,袖里的手已蓄势待发,低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为首的大汉哼道:“你们在我们的地盘上呆了好几天,还不知道我们是谁?”
谢怜和风信都是莫名其妙。
另一个汉子也道:“抢了咱们这么多生意,不给个说法,说不过去吧?”
二人才弄明白怎么回事。原来,这些都是本地的其他卖艺人。
每一片地上的江湖人士,都是拉帮结派、各有地盘的。他们一来,把人家本来的客人都拉跑了,别人赚不到钱了,自然要找他们的晦气。他们又不是老江湖,哪里懂得这其中的门道?
谢怜心想:“如果不是没办法,你当谁想跟你们抢这生意?”面上温声道:“没有什么抢不抢生意吧。大家想看什么自然就会去看什么,我们也没有逼着别人来看我们……的射艺啊。”
对方哪肯听他的,粗声粗气地道:“还没抢?大家伙这几天都没收几个钱,全让你们两个把油水占光了!”
“轰!”众人都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只见风信把拳头从一旁一面墙壁上拿下来,而那墙壁上出现了一个斗大的拳印,裂纹向四周爬开。
他冷冷地道:“你们是不是想找麻烦?”
这群汉子大概本来的确是想来找麻烦的,拳头说话,不过风信这么一打,毫无疑问,拳头比他们更硬,瞬间气焰下去了一大半,但又不甘心就这么算了,为首那汉子噎了片刻,改口道:“这样,按照规矩来,咱们划下道来比比,赢了的留下,输了的麻溜自己收拾东西走人,再也不许再这一带出摊子!”
一听要比试,风信便乐了。当然乐。凡人怎么能跟他们比?稳赢!
谢怜也松了口气,道:“正合我意。你们打算怎么比?”
那汉子大声道:“用咱们卖艺人的绝活!”
说话间,另外两个汉子抬来了几块长长方方石板,那汉子拍拍石板,道:“胸口碎大石!怎么样?敢来么?”
看他神情十分得意,看来这真是他的绝活。
谢怜也蹲下来摸了摸那石板,抬头道:“我当然没问题,不过,你也没问题么?”这石板可不是假的。
那汉子哈哈道:“就你这身板,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风信蹲在他身边,道:“殿下,还是我来?”
谢怜摇了摇头,道:“不了。这几天都辛苦你了,这次还是我来吧。”他总得也出点力气。
于是,谢怜和那汉子都躺在地上,胸口压了一块石板。
风信接过一柄大锤,掂了掂,正要砸下,谢怜忽然道:“慢着。”
旁人喜道:“怎么,你要认输了?现在认输也没关系,放你走就是了!”
谢怜道:“不是。我想加一块石板。”
闻言,众人都惊了:“你不是疯了???”
谢怜慢条斯理地道:“不是诸位说的吗?这是一场比试,而如果我们双方都是一块石板,没有差别,怎么算得上比试?”
众卖艺人将信将疑,有的觉得他傻了,有的觉得他是在虚张声势,商量一阵,果真给他在胸口多压了一块石板。谁知,谢怜又让他们再加一块!
这下,所有人都认定他在犯傻,干脆地给他加了一块。于是,谢怜胸口就厚厚地叠了三块石板,看起来甚为骇人。
在众目睽睽之下,风信抄起大锤,眼睛都不眨一下,猛地砸下,那三块石板就整整齐齐裂成了十多块!而阵阵叫好声中,谢怜毫发无伤地,气定神闲地从地上爬起,从容拍去衣上灰尘,看得旁人目瞪口呆。
为首那汉子脸上青青白白,谢怜心道:“这下总该知难而退吧。”
他以为对方承认他赢了,从此就不会有人来找麻烦了,谁知,那汉子脸色变了又变,咬牙一阵忽然道:“给我也加两块!不,给我加三块!”
众人都道:“大哥,这可使不得,这人肯定会使妖法,你没必要陪他啊!”“是啊,他肯定作假了!”
风信怒道:“他妈的?你们没本事,就说别人是作假使妖法?”
为首那汉子却大声道:“石板和锤子都是我们的东西,有没有妖法还不清楚么?这小子确实有点本事,不过,他能叠三块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能叠四块!只要咱们赢了,他们就得走!”
风信道:“不可能的,你放弃吧!别把命搞没了。”
那汉子却坚持要比,让人把沉甸甸的四块石板压在他身上,道:“你们看好了!”
谢怜看着有点不对,低声道:“风信,要不要拦住?四块石板,凡人肯定撑不住的。”
风信也低声道:“先别动?不至于不要命,砸几下他应该就知道厉害了。”
谢怜微微皱眉,点点头,先静观其变。
果然,执锤的小弟只战战兢兢砸了一下,那汉子的脸就变了。拿锤的立刻不敢动了,那汉子却骂道:“用点力!没吃饭么,你这样怎么砸得烂?”
那小弟不敢马虎,第二下用足了力,“砰”的一声巨响,那汉子的脸一阵爆红,仿佛憋了一大口鲜血。
谢怜和风信都看着不对,忙道:“等等,不要勉强了!”
那汉子骂道:“谁勉强了!这可是我的拿手绝活!看着,让你输的心服口服,继续!”
那小弟苦着脸,又是一锤。这下好,那汉子一口血“噗”的就喷了满地,吓得那小弟丢了锤子,众人一股脑围了上去,道:“算了算了,大哥,这两个小子要赖在这里就让他们赖着好了,你的命要紧啊!”
那汉子额头青筋暴起,嘴里吐着血沫道:“不能算了!大家伙儿都好几天家里揭不开锅了,再这样下去,不是要你们的命么?继续!我就不信了,我难道会比不上这细皮嫩肉的小子?这可是我的拿手绝活!”
谢怜实在看不下去了,主动道:“算了。既然如此,我认输了,从明天起,我们不会再来了!风信,走吧!”
说完就转身离开。身后众人一片欢呼,风信跟上来道:“殿下,咱们就这么放弃这里了?”
好不容易找到个能赚钱的法子,却又要不得已放弃。
谢怜叹了口气,道:“没办法。刚才那几下,他已经受了很重的内伤了,只怕快半残了,再比下去真的会死人的。到时候我们也一样待不下去的。”
风心挠了挠头,骂道:“这人真不要命!”
谢怜道:“都是讨生活。”
他还有点后悔,早知如此,刚才不该叠三块的,早早认输便是了,不然这人也不会非要叠四块。虽然又蛮又莽,但也有值得佩服之处。
他又道:“再说了,也不是非要在这里卖艺,在一棵树上吊死。”
可是,晚上,回到藏身之处,王后愁容满面地告诉他,国主的咳血之症愈发严重了,恐怕受不得舟车劳顿,须得静养一段时日。也就是说,他们暂时不能离开这座城了。
谢怜又是一通翻箱倒柜,没能找出什么可以当的东西,坐在箱子旁发呆。
风信在煎药,边煎边哼歌,哼着哼着,越哼越难听,谢怜本来不想注意他的,都没法不注意了,道:“你干什么呢?心情很好吗?”
风信抬头:“啊?没有啊?”
谢怜不信,道:“真没有吗?”
他注意到了,自从开始卖艺后,最近几天,风信一直都有些奇怪。有时会突然没事傻笑,有时又会突然开始发愁。慕情在时,两人一天之中大多数时候都形影不离,慕情离开后,风信有时就得回去给国主王后送饭或是做点别的什么,一天里有一段时间不在,谢怜总觉得他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但也没力气去追究。
看着风信面前的药罐子,沉默片刻,谢怜道:“这是最后一包了呢么?”
风信翻了翻地上药包,道:“是。明天不去……”他想起国主在屋里,不能被他听到,压低了声音道:“不去卖艺的话,怎么办呢?”
“……”
许久,谢怜霍然起身,道:“你就在这里守着,我去想办法。”
风信疑道:“你去哪里?你能想到什么办法?”
谢怜头也不回地出去了,道:“你别管。不要跟着我。”


【第184章】 拦山路太子打败劫

他千叮万嘱,让风信先留在这里守着国主王后,自己出了小破屋。一路走一路回头,心跳得极为厉害。走出长长一段路,确定风信真的没有跟上来后,这才放心。
定定神,走走停停十几里,谢怜终于挑到了一处他觉得合适的地点——一条位于荒郊僻野的山路上。
四下望望无人,谢怜以白绫覆面,将脸包得严严实实,一跃上树,藏匿了身形,屏息凝神。接下来,就是静待路人通过。
不错,他的“办法”,就是所谓的“劫富济贫”。
过往,谢怜只在说书和话本里听到过这种江湖侠客打家劫舍劫富济贫的故事,自己并没做过,也从没想过要做。因为,原先他是这么想的:不管怎么美化,无论目的有多么正当,打劫就是打劫,偷窃就是偷窃。否则,以谢怜的身手,别说是飞檐走壁偷点儿东西了,杀光看守,搬空一座银库也不在话下。
但是到了这一步,实在是没办法了。一定要说的话,“抢”比“偷”要稍微好上那么一点点,大概是因为前者还算“光明正大”。
挣扎许久,谢怜还是打了原先的自己一耳光,打算劫别人的富、济自己的贫了。
这是最快的办法了!
谢怜蹲在树上,月黑风高,四野寂寂,空无一人,他却是心脏砰砰狂跳。
就算是猎杀最凶恶的妖兽时,他也没这么紧张过,从袖子里掏出一个冷硬的馒头,手都在微微颤抖。
如果你还能对吃食挑三拣四,只能说明你不是真饿,在谢怜懂得了这件事后,突然就习惯馒头的滋味了。
冬日将至,夜里极冷,谢怜一边啃着冷馒头,一边呵出一口一口的白气。因为不愿被看见,所以谢怜根本没考虑过人多的地方,特地挑了偏僻之处,足足等了两个时辰,山路尽头才慢悠悠走过来一个行人。
谢怜精神一振,两三口塞下那个馒头,盯着那慢慢走近的行人,发现,那是一个老头儿。
这么老的老人家,虽然衣着尚算光鲜,应当很有钱,但是,当然不在谢怜的考虑范围内。也不知他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总之,果断没有理会,放他过去,继续等待下一个人。
一个时辰后,谢怜蹲到双脚发麻、下半身都快僵硬了,才等来了第二个人。他看那人走得也很慢,心道:“难道又是个老人家?”
待到那人慢慢走近,他才发现,不是个老人家,是个青年。
那青年模样憨厚,笑容满面,走得很慢的原因是他扛着一袋沉甸甸的米。谢怜手心冒汗,心中对自己道:“……动手吗?”
犹豫片刻,他还是放弃了。
放弃的原因是,这青年衣衫褴褛,脚上草鞋都磨破了,露出脚趾,显是家中贫穷。他这么高兴,一定是因为终于有了一袋米可以吃,说不定他家里的人已经饿了好多天了,说不定这袋米是他卖了家里唯一的一头牛换来的。万一被抢了,岂不绝望?
谢怜自己胡思乱想了一大堆,后来才想到也许可以只要一半的米,但这时候那青年早就走出老远了。于是,谢怜果断不再考虑,继续等待下一个。
如此,他蹲在这棵树上巴巴地等了好几个时辰,从天黑蹲到天明。期间,这条山路上大约通过了十几个行人,每次谢怜想要动手,都因为各种各样不适合下手的理由放过了他们。好几次他都在想,算了吧!还是回去吧!根本没有哪个强盗是像他这样打劫的,能有收获才是鬼。可是,一想到回去之后,药也没了食物也没了,还是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等。
大半天后,终于,山道上远远地走来了最后一个路人。
那是个中年男人,衣着华丽,非富即贵,相貌凶恶且油里油气,使人见之反感,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人。
不过,所谓人不可貌相,谢怜忍不住又想:“万一这人只是长得凶神恶煞,实际上是个好人该怎么办?就算他有钱,难道他就活该被抢吗?”
正挣扎着克服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腹中突如其来的一阵咕咕之声惊醒了他,谢怜心中叹了口气,道:“罢了,管不了那么多了。就你了!”
打定主意,他便从树上一跃而下,道:“站住!”
半路杀出个蒙面人,那男子一惊,警惕道:“你是谁?鬼鬼祟祟地蒙着脸躲在这里想干什么?!”
谢怜硬着头皮,道:“……把……把……”始终是心中有障碍,他卡了好几次才喊了出了那句话——“把你身上的钱交出来!”
那男子张大了嘴,一蹦三尺高,道:“来人啊!救命啊!强盗啊!”喊完拔腿就跑。
比起被他逃了,谢怜其实更担心他大喊大叫招来了别人,虽然其实此处是荒山野岭不大可能招得来,就算招来了他也能立刻逃跑,但毕竟做贼心虚,立即道:“站住!别喊了!”
那男子哪里会听,逃着逃着钻进树林,“哎哟”一声惨叫。谢怜担心那树林有猛兽出没袭击了那男子,忙道:“等等!当心!……”谁知,追进去一看,登时一愣,脸色陡转煞白!
树林里,居然已经站着几个人了,正齐齐望向这边的他。谢怜再定睛一看,发现不对,这些根本就不是人。因为那中年人好像根本就没看见他们,仍是慌慌张张的,而且,其中有好几个谢怜都十分眼熟。
当然眼熟了。这好几个都是他以前在仙京看到过的,有上天庭的,也有下天庭的。全都是神官!
那男子方才惨叫是因为摔了一跤,手里抓着一大串护身符,叨叨地道:“大仙大仙!快来救我!快救救我!”而他喊着的“大仙”们也真的如他所愿,已经来了。
此时此刻,数双神官的眼睛都在紧紧盯着谢怜,盯得他动弹不得。见那打劫自己的蒙面怪客呆在原地,那男子赶紧爬起来,一溜烟跑了。谢怜也根本迈不开步子去追,他已经浑身僵硬,出了一身的冷汗,满心都是恐惧。
是的,恐惧。
他只盼着这条白绫把脸包得足够严实,这几个昔日打过交道的小神官都认不出他。
可是,偏偏事与愿违,一名神官一边打量着他,一边惊奇地道:“……这不是……太子殿下吗?”
“……”
另一名神官更震惊地道:“啊,还真是呢!太子殿下怎么会在这里?怎么还这副打扮?”
谢怜一颗心越沉越低,几乎要沉到地心里去了。
“刚才那个人喊的是‘救命’‘抢劫’‘强盗’?有强盗在追他?强盗是……太子殿下?!”
“天哪!太子殿下……居然会干这种事?!”
听到这几句,谢怜差点当场晕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哑声道:“我……”
他想说点什么,但难以启齿,卡在喉咙里。而那几名神官的脸色也都十分微妙。
半晌,一名神官拍了拍他的肩,道:“没事,没事,太子殿下,我们懂的。”
谢怜被他拍了几把,根本不重,却险些站不稳,又道:“我……”
那神官哈哈笑了几声,道:“你也是太不容易了才会这样,理解。你放心,我们不会和别人说的。”
谢怜难以启齿的正是这个,对方先说了之后,他就完全不知道该再讲些什么了,半晌,他才喃喃道:“……好,谢谢。那,我……我回去了。回去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离开的,总之,清醒过来时,他已经又站在了空无一人的山路上,是被冬日冷冷的夜风吹醒的。
至此,谢怜才终于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他,谢怜,仙乐太子——强盗?!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此刻的谢怜无比后悔,之前的他,一定是疯了才会想到要去拦路抢劫,弄到现在这样一发不可收拾。为什么会这么不巧,什么都没做成,却刚好被撞个正着?!
谢怜过去的人生中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整个人从头到脚都在发烧,脑子里混沌一片,把脸埋进手里。如果能够时光倒转,他甚至愿意用数年的寿元和修为来换。
正懊恼不已,他眼角余光忽然扫到前方模模糊糊一个白色人影,登时一惊,猛地抬头,道:“谁?!”
他一抬头,那人影瞬间消失不见,而谢怜则是又出了一身的冷汗。
虽然没看到那人的脸,但他总觉得,那人的脸上,像是带着一张面具!
可是,扫了一圈,没见到任何人的踪迹,谢怜忍不住怀疑方才看到的人影只是自己心慌意乱下产生的错觉。无论是不是,他都不敢在这里多留了,匆匆下了山。
回去后,风信已经等了他大半天,一见他就道:“殿下你上哪儿去了?你到底想到什么办法了?”
谢怜哪里敢和他说。对任何人他都没法说,对风信更不可能。谢怜简直没法想象,一直坚信他德行无双的风信知道他的办法居然是跑去抢劫后会怎么想,这件事,他只盼着能永远埋在心里,烂在肚子里才好。
于是,谢怜含糊道:“没有。”
风信愕然,道:“啊?那你出去这么久是干什么了?”
谢怜心神都有些恍惚了,道:“你不要问了。我什么都没干。”
风信十分奇怪,但怎么问谢怜都不说,他作为侍从也不好多问,只得低声道:“那我们还是明天再出去卖艺?”
谢怜却道:“我不出去了。”
他现在已经彻底混乱了,满脑子都是不可思议的担忧:万一刚好遇上那个中年男子该怎么办?万一现在已经开始全城通缉他了该怎么办?
风信也觉得他神情不对劲,道:“你是累了吧?这样好了,殿下你不要出去,我一个人出去就行了。你专心修炼就是。”
然而,他不知道,谢怜根本连修炼也无心了。
原先,谢怜一心修炼,因为唯有如此才有机会再回上天庭,但现在,他对回到上天庭这件事也产生了恐惧。
虽然那几个小神官说他们不会说出去,但他们真的不会说出去吗?现在的上天庭会不会已经传遍了今天这件事?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谢怜就简直不能呼吸。他是绝对没办法忍受被打上这种污点的烙印,被整个上下天庭、甚至整个人间戳戳点点的!
困顿疲乏中,谢怜昏昏沉沉睡了一觉。这一觉睡得也不安稳,辗转反侧,做了不知什么噩梦,又突然惊醒,而看看窗外,天已经黑了。
风信不在,果然一个人出去卖艺了,到现在还没回来,隔壁屋里传来国主和王后低低的咳嗽声和说话声。谢怜躺在地上,一醒过来,又开始情不自禁想象着,如果这件事真的传开了,被父母知道了会怎么样,他们会多不可置信。国主也许会气得暴跳如雷,一边咳血一边骂他是仙乐之耻,而王后肯定不会骂他,但她一定会伤心欲绝,因为她最疼的孩子让他们蒙羞了。
想到这里,谢怜又开始呼吸困难,他一定得找个地方一个人静一静,于是从草席上一轱辘爬起,冲了出去,迎着冽冽寒风漫无目的奔了十几里。
有人的地方他都不敢停留,因为他总觉得别人都在盯着他看,审视他有多不堪,直到奔到一处坟地,一个人也没有了,他才终于停下了脚步。
这一晚比前一晚还要寒冷,到了这里,谢怜才发现,他的脸颊和手都要被冻僵了,身体也在微微打着哆嗦。并不只是寒冷,可能还有恐惧。谢怜不由自主抱住了胳膊,吐了几口热气,目光一转,发现一座墓碑前,供着两坛子酒。
看来,这墓碑的主人生前是个爱酒之人,所以死后旁人扫墓也给他带了酒。谢怜蹲了下来,他从没喝过酒,但听人说过,酒暖身,还能忘事,顿了片刻,忽然拎起酒坛,打开塞子就是一通猛灌。
这酒不是什么好酒,便宜大坛,味道呛烈得很,谢怜灌了几大口,呛得猛一阵咳嗽,但好像的确暖和了些。于是,谢怜抹了抹脸颊,干脆坐在了地上,抱起坛子来,大口大口地继续灌。
恍惚间,好像看到不知从哪儿飞出一团幽幽的小小鬼火,围绕着他打转,似乎很急。谢怜只顾自己喝酒,跟没看到一样。那团鬼火仿佛拼命想要靠近他,但因为是虚无之火,每次迎向他,都只能生生穿过,永远无法触碰到他。
一坛子下去,谢怜早就晕晕乎乎的了,醉眼惺忪,看它飞来飞去的,实在可怜,又实在好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胳膊肘撑在酒坛边缘上,道:“你在干什么?”
那团鬼火一下子凝在了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