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25

墨香铜臭:天官赐福 192 - 197


【第192章】 白衣鬼点将黑武者

之所以说是“少年”,是从声音和身形判定的。
他一身利落的武者打扮,身形颀长,却又仿佛新竹拔节,不失少年人的青涩之感。黑衣如墨,发亦如墨,束起。腰悬一刀,修长。他缓缓抬首,脸上也罩着一张雪白的面具,面具上,是一张弯弯的笑脸。
一团接一团的黑气在嘶鸣中幻化成形,被白衣人一丝不漏地收进袖里乾坤,仿佛把一倾江流纳入玉净小瓶之中。而那少年在翻天狂搅的黑风之中岿然不动,那白衣人道:“你叫的是谁?”
黑衣少年依然单膝跪地,仿若臣服,又仿佛宣誓,答道:“我在叫您,太子殿下。”
那白衣人冷冷地道:“我不是太子殿下。”
那黑衣少年却道:“你是。你的声音和身形,我不会忘记的。”
那白衣人的声音中染上了几丝怒意:“我说了,我不是。”
这名白衣人,自然就是穿上了丧服、戴上了悲喜面的谢怜。
他的脸藏在面具之后,没有人能认得出他是谁,他也不想被认出。然而,这在战场上游荡的黑衣武者却是直接叫出了他的身份。
突然,谢怜大袖上挽着的那道白绫如毒蛇一般蹿出,扑向那黑衣少年。虽是一条看上去轻轻软软的白绫,攻击起来却甚为凶猛,且邪气横生,眼看着那黑衣少年就要被它套中,他却一抬手,牢牢抓住了那白绫。
那白绫一端缠在谢怜手腕上,一端缠在这黑衣少年手腕上,缓缓收紧。它不是不想挣脱,但那黑衣少年始终牢牢抓着它,仿佛死死捏住了一条毒蛇的七寸,手上不断散发出丝丝寒气。
毫无疑问,这是一名亡魂。
而且,是一个力量极强的亡魂!
觉察到从白绫另一端传递过来的不可小觑的力量后,谢怜道:“你叫什么名字?”
静默片刻,那黑衣少年道:“我没有名字。”
谢怜也不多问,道:“没有名字,即是无名。”
黑衣少年道:“您可以用任何您想用的方式称呼我。”
谢怜又问:“你是死在这战场上的兵士亡魂吗?”
无名道:“是的。”
谢怜这才收了手,那白绫一下子蹿回他身上,远远对着那黑衣少年耀武扬威地摇头摆尾起来,仿佛在吐着剧毒的信子。
既是战死的亡魂,难怪能响应他了。这黑衣武者定然也对“永安人”们充满怨恨,反过来说,也就是可以为他所用。因为他们的目的是一致的。
于是,谢怜道:“那么,追随我。”
他对那黑衣武者伸出了手:“我会让你得到你想要的。”
那黑衣少年的脸也藏在面具后,看不清他此刻什么神情。双方皆是如此。
但静默一阵后,他还是毫不犹豫地握住了谢怜递给他的手,深深俯首下去,将冰冷的额心贴在谢怜手背上。
半晌,他沉声道:“誓死追随殿下。”
谢怜却抽回了手,双手笼在袖中,转身冷淡地道:“你已经死了。走吧。”
那黑衣武者站起身来,谢怜一回头,这才发现,这少年竟是比他想象的要大,约莫十六七岁,在这个年纪里是极高的个子了,竟是比他还高一点儿。不过,这并没什么所谓,他看了一眼便回头,继续前行。
谢怜走在前面,无名的黑衣武者果然随在他之后,道:“殿下,你想去哪里?”
谢怜目光落在远方,道:“永安皇宫。”
永安皇宫,坐落在西方的另一座大城之中。这座城池原本也是一座颇为繁华的城镇,只是一直被东边的仙乐皇城压着一头。而仙乐皇城沦为一座疫城之后,新的国君把新的王都选在了这里,要不了多久,它便能压过旧皇城,风光无限了。
谢怜深夜而至。月光下,他像一只白猫一样无声无息地在新皇城密密麻麻的屋脊之上横飞纵跃,那黑衣武者则如一只黑色灵狐,一直紧随在他身后。不多时,两道身影落在一座大门之前。
谢怜觉察不对,这门上竟是能隐隐感觉到不好的气息,顿住脚步。正要伸手探察,那黑衣武者却一步上前,拦在他身前,伸出一掌,低声道:“破!”
从那门缝里漏出一道火光,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烧毁了。随后,那黑衣武者才伸手推开了门,道:“殿下。”
谢怜迈入门中,往地下看去。果然不出所料,地上散落着一些焦黑的残渣。谢怜取了一点,嗅到了香草和符纸的味道,看了那黑衣武者一眼。
这只鬼果然厉害。
这些被焚毁的残痕,显是有人在门里设了防护之法,而且防护之力不弱,寻常的小鬼们若是想强撞开门或是穿门而过,少不得要被烧个肝胆俱焚,这黑衣武者却只在一瞬之间便将这阵毁得彻底。
不知是不是新落成的缘故,这座永安皇宫并不如何华丽,相反还有些寒碜,比起仙乐皇宫差的太远了。这倒是不奇怪。奇怪的是,一路上,几乎障碍不断,各种辟邪防御之物设成的阵法和陷阱不断。不过,每当谢怜觉察出前方有什么拦路的东西,那黑衣武者便抢先一步破除障碍,给他清扫了道路,所以,还是畅通无阻。
半个时辰后,永安皇宫高高的大殿上方,两道修长的身影立于屋脊之上,俯瞰下方。
两人都戴着一张面具。那白衣人大袖飘飘,挽着一道白绫,随风乱舞。那黑衣人则干练利落,腰悬长刀,护持在那白衣人身侧,和他凝望着同一个方向。月光下的这幅画面无端诡谲妖异,又无端和谐。
新任的永安国国主便在这座大殿里了。
谢怜冷笑道:“在皇宫里设这么多道阻拦邪祟的关卡,看来,他真的很怕被什么东西找上啊?”


【第193章】 白衣鬼点将黑武者 2

无名道:“殿下,我去开道。”
谢怜却道:“不用,我亲自来。”
说完,他便一跃而下,仿佛一朵白花被风吹下枝头,无声无息地落在了宫殿之前。
正当他要推开殿门之时,殿里飘出来一阵婴儿的啼哭之声。
郎英又没有妃子,儿子也早就死了,他殿里哪来的婴儿?
谢怜并不在意这个。别说是有个婴儿,哪怕是里面藏了千军万马他也无所畏惧,提起一脚踹开殿门!
奇怪的是,大殿之内只有一个人,并没有第二个人,更没有什么婴儿。一看清来人,那人一抬头,道:“你来了?我正在找你。”
殿内之人,正是郎英。
他虽然已贵为国主,却并无华服在身,木然地坐在一张宝座上。
谢怜还奇怪了一瞬他怎么这个反应,随即才明了,他此刻带着面具穿着丧服,郎英是把他认成白无相了。
这座宫殿里也设有阵法,谢怜迈入之时,明显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阻拦。但他脚下稍稍用力,便踩在了殿内地面上,空气中传来踏碎了什么的声音。
殿外的寒冬和夜色涌了进来,灌得谢怜狂风满袖。他阴恻恻地道:“你找我干什么?”
听到他的声音,郎英神色微变,道:“是你?”
谢怜缓缓向他走近,雪白的靴子一步一步踩在冰冷冷的石地上。他道:“是我。”
郎英一介莽夫,带兵灭了仙乐,帝王之气加身,一般的邪祟近不了他的身。但此时此刻,谢怜带来的,是成千上万的战死亡魂!
他就不信,数目如此之庞大、怨念如此之强烈的怨灵,还拿郎英没有办法吗?
果然,怨灵们在躁动,迫不及待地要挣脱出来寄生到敌人新鲜的血肉之躯上。那躁动之声任何人都不可能听不到,但郎英也并未大惊失色,道:“你是来杀我的?”
谢怜不答,下一刻,他便闪到郎英身前,抓住他的头发,按到了地里。
成功了!
悲喜面下,谢怜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果然,果然!他,可以打败郎英了!
原先的他被神官的身份束缚,拿这个有帝王之运的人毫无办法,而抛弃了神官之身的他却反而终于可以打败郎英了。
谢怜心脏砰砰狂跳,正要进行下一步动作,却勃然色变:“什么声音?”
咿咿,呜呜,他又听到了那阵细小的婴儿啼哭,可是,这大殿之内,分明根本没有婴儿!
再一确认,不对。那哭声是从他手下的郎英嘴里传出来的!
更准确地来说,是郎英的身上。
谢怜一把扯开他的衣服,双眼陡然大睁,霍地起身:“……这是什么?!”
郎英慢慢翻身坐起,道:“不要怕。”
这一句不是对谢怜说的,而是对他身上的东西说的。
郎英的胸口上,赫然生着两张脸,每一张都和真人一般大小,凸出个硕大的肿瘤。大的那张面目秀美,依稀看得出是个女人模样,小的那张则皱巴巴的,像个婴儿,而那一阵有一阵无的啼哭之声,就是从这“婴儿”的嘴里发出的。
人面疫!
谢怜愕然道:“你怎么会有人面疫?!”
郎英却道:“这不是人面疫。”
谢怜道:“这哪里不是人面疫?这不是人面疫是什么?”
郎英道:“这是我老婆和儿子。不是你说的那种东西。”
他一边低声说话,一边抬手轻轻抚摸着自己身上的这两张人脸,真的就是一个丈夫和父亲在抚摸自己的妻子和孩子的模样。但那两张脸不是连眼睛都睁不开,就是只会张着嘴呀呀哭泣,空有人形,不成人样。
须臾,郎英抬头道:“白无相在哪里?他说了这样我老婆就会回来的,但都这么久了,她怎么还是不会说话?到底怎么回事?快叫他来找我!”
闻言,谢怜明白了,道:“你,让白无相,把你妻子和儿子的怨灵,养到了你身上?”
原来如此,一路上皇宫里那些阵法,根本不是为了防住外来的东西,而是为了防止藏在里面的东西逃走!已经成为国主的郎英,却在用自己的血肉偷偷喂养这两只怨灵!
谢怜还想来找他算账,谁知根本不需要他动手,郎英已经给自己种上了人面疫。那两只疫面长在他身上的时间肯定不短了,连细小的手脚都一并长出,累赘地垂了下来,畸形又可怖。而且,它们已经吸干了宿主的养分,郎英两排肋骨异常突出,小腹也瘪了下去,肤色蜡黄,身形憔悴,看上去仿佛根本没几天好活,和原先战场上那个神勇凶猛的武者根本不是一个人。
看来,虽然他打了胜仗,成了国主,过的也不怎么样。
谢怜一点也不觉得痛快,一把抓住郎英,怒道:“开什么玩笑?!”
他还没要仇人的命呢,仇人自己就快死了!这算什么?这怎么办?!
这一抓,从郎英身上掉下什么东西,莹莹红光,一弹一弹,滚得远了。郎英抓住谢怜的手,似乎连做这个动作都觉得困难,喘气道:“珠子……那颗珠子。”
谢怜转头一看,地上滚动的,居然是那颗他给了郎英的红珊瑚珠。
郎英道:“我一直想跟你说,谢谢你的珠子。”
听到这一句,谢怜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这句话,心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翻起,又被他强按了下去,道:“你!……”
郎英低声道:“你早点给我就好了。可惜……”
话音未落,谢怜手下抓着的躯体一沉,郎英就这么睁着眼睛倒下了。
谢怜还没反应过来,无名道:“殿下,他死了。”
“……”
谢怜道:“死了?”
低头看看,郎英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了,他真的死了。
谢怜喃喃道:“他怎么就这么死了?”
他还什么都没对郎英做,他怎么就死了?
而且,说起来他还死的挺圆满挺高兴的。他完成了对仙乐的复仇,身上带着他的至亲,准备去黄泉之下相会了。他在世上受够了煎熬,死去反而是一种解脱,一死了之。反倒是谢怜,现在连报复的对象也没有了!
满腔的憋屈和愤懑,最终化作一种感觉——可恨,可恨!实在是太可恨了!
郎英倒下不动了,他胸口那两个人面却仿佛知道宿主已经死了,忽然齐齐哭了起来,呜呜咿咿,刺耳至极,比手指甲在金器铁器上擦刮的声音还令人难以忍受。谢怜已经要气疯了,他拔出那把黑剑,正想一剑下去让它们闭嘴,那黑衣武者却“铮”的一声拔了刀。刀光闪过,郎英的尸体霎时被斩成了几块,十几块、几百块……血肉横飞。
谢怜还没动手就被他抢先一步,冷声道:“谁让你这么干的?”
无名道:“不必脏了殿下的手。”
正在此时,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少年的声音喊道:“叔叔!”
谁?谢怜转头,只见殿门大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站在门口,正望向这边。他原是满面笑容的,一迈进来看到的却是尸块满地,登时呆住。
谢怜无动于衷地道:“你是什么人?”
那少年道:“我……”目光一转,又看到地上尸块,惊道:“叔叔!”
这时,外面又有人叫道:“太子殿下!你别乱跑啊,国主说了,不能在宫里随便乱跑的!大半夜的您别让我难做啊……”
太子殿下?
郎英的儿子已经死了,这少年喊郎英“叔叔”,定然是郎英另立的太子,永安太子!
这小太子也反应过来了,惊恐道:“鬼!有鬼!来……”
没喊几个字,那黑衣武者在他脖颈上一击,这位永安太子便晕倒在了满地血泊之中。然而,喊声已经传了出去,外面喧哗起来:“什么?你们听到没有?”“卫兵!卫兵!”
谢怜目光移动,那黑衣武者微微俯首,示意交给他解决,闪身出去。一瞬之间,外面的喧哗便尽数被掐断了。迈出殿去,大片侍卫倒地不起,而那黑衣武者站在中间,纤细的长刀滴着血,竟是一刀解决。而远处又起了新的喧哗,来了一批新侍卫,喊着“保护国主!”“保护太子殿下!!”
谢怜漠然转身,不理。果然,不到片刻,那些人声又仿佛被一刀收割了一般,尽数湮没。随即,那黑衣武者无声无息地跟了上来。
谢怜微微侧首,道:“皇宫,烧了。”
无名颔首道:“是。”
熊熊烈火燃起,两个漆黑颀长的剪影立在烈火之前,地上的影子不断扭曲、变形、拉长。
闹了这么大一场,永安皇宫中的宫人们早被尽数惊醒,或救火或逃跑时的叫骂、哭喊飘了满天,和仙乐皇宫被烧时的情形一模一样。
那黑衣武者道:“殿下,接下来你想做什么。”
那白衣人寒声道:“去郎儿湾。”
仙乐灭国之前,谢怜去过无数次郎儿湾。每次去,都是为了降雨救人,身心俱疲,步伐沉重。这一次,他是为了完全相反的目的来的,却是一身轻松。
熬过了旱灾,又得到新任国主的大力扶持,郎儿湾早已恢复生机,大街小巷和乐不已,行人都是兴高采烈的,和几年前的惨淡光景天差地别。只有一个地方惨淡依旧,那就是仙乐太子殿。
破败的太子殿没有人会来,谢怜便把栖息地点选在了这里。此刻,他正在殿中打坐。
这些怨灵们本该很快就找到宿主、也就是诅咒对象的,然而因为郎英已经死了,它们现在还在苦苦挣扎,不依不饶地向谢怜哭诉尖叫,被谢怜闭着眼随手挥开。
他蹙着眉道:“等着,不要急,会让你们都解脱的!”
这时,一个声音道:“殿下。”
谢怜睁开双眼,只见那黑衣武者在他面前,单膝跪地。


【第194章】 无名鬼供奉无名花

他的情绪还沉浸在那些怨灵的尖叫里,一时回不过神,面具下的脸上都是冷汗,魂不守舍地道:“……不要用那两个字称呼我。”
每次听到有人这么叫他,就像是在提醒他什么,使得他分外烦躁,每叫一声,他心里就一惊。
无名却道:“殿下永远是殿下。”
谢怜望了过去。当然,看不到这黑衣武者的脸,只能看到一张笑面。而对方看他的脸时,也只能看到一张惨白的面具。
他冷声道:“再这么叫我就让你魂飞魄散。不要以为你真的有多强。”
那黑衣少年俯首不语。
谢怜冷静下来,道:“去探查郎儿湾这一带,寻找最适合设阵作法的地点。”
无名道:“是。”
谢怜闭上眼睛,顿了顿,又睁开双眼,望那黑衣武者,皱眉道:“你怎么还没走?”
那黑衣武者道:“地点定了,那么时间呢?”
“时间?”
“亡魂们已经迫不及待了,必须要帮它们找到诅咒的对象,不可拖延太久。”
的确不能拖延太久。沉默片刻,谢怜道:“三日之后。”
无名又道:“为何是三日之后?”
不知为何,谢怜一跟他对话就有些心浮气躁,道:“三天后是月圆之夜,届时发动人面疫势必威力大增。你问太多了。快走就是了。”
无名颔首,无声无息地退下。
谢怜再次闭上双眼,捂住额头,希望能缓解这阵头痛。正在此时,他听到了几声从背后传来的冷冷嘲笑。
一听到这熟悉的冷笑声,谢怜浑身血液都仿佛冻结了。他霍然转身,果然,在他身后,坐着一个戴着悲喜面、身穿大袖丧服的雪白人影,正双手笼袖,在神台上看着他。
白无相!
谢怜拔剑刺去,那白衣人“叮”的一声,二指夹住剑锋,叹道:“如我所料,这副模样,果然很适合你。”
若不揭开面具,这两人几乎从头到脚都一模一样,一番缠斗,两个白衣人来回交锋,外人便根本分辨不出来谁是谁了。
白无相一边轻松躲避着谢怜的剑锋,一边道:“太子殿下,你把你父母埋在那种贫瘠凄清的异乡土地上,不觉得委屈了他们吗?”
谢怜心往下一沉,道:“你动我父皇母后尸体了?你毁了他们的尸身?!”
白无相道:“不,恰恰相反。我帮你厚葬了他们。”
闻言,谢怜一怔,白无相道:“我帮你把他们带到了仙乐皇陵,还为他们穿上了珍稀的玉衣,可保尸身千年不腐。如此,你下次去看望他们的时候,还能见到他们宛若生人的遗容。”
他告诉了谢怜皇陵的位置和进入方法,这本该是由国主和国师告诉谢怜的,但他们都没来得及这么做,就死的死、散的散了。
谢怜惊疑不定,道:“你怎么会知道进入仙乐皇陵的方法?”
白无相微笑道:“只要是关于太子殿下你的事,我无所不知。”
谢怜骂道:“你知道个屁!”
如此粗俗露骨的字眼从他嘴里吐出来的时候,他还是不习惯。白无相却仿佛又看穿了他的想法,打量他片刻,温声道:“没关系的。从现在开始,不会再有什么东西束缚你了,也不会有人对你抱有多余的期待,更不会有人知道你到底是谁。所以,你大可以做一切你想做的事。”
听了这句,谢怜心中油然而生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怪物找他是来干什么的?
示好。
是的。虽然听起来似乎可笑,但谢怜的直觉告诉他,这个东西就是来向他示好的。无论是厚葬他父皇母后,还是安慰他,都是出于此种目的。
他一定非常非常高兴,比谢怜以往见到他的任何一次都要高兴。仿佛看到这样的谢怜就令他格外愉悦,不由自主地便柔和亲切起来。这种亲切居然让谢怜在一瞬间有点想感激涕零,但紧接着,更多的,还是恶心。
谢怜寒声道:“你别高兴的太早,不要以为我会容你这个东西留在世上,待我灭了永安,准备好我来找你算账!”
白无相摊手道:“欢迎至极,乐意之极。哪怕你要来杀了我,我也会在这里等着你的。什么时候你真的能强到杀了我,你就可以出师了。不过——”
他面具之下的笑容似乎收敛了,道:“你,真的会灭了永安吗?”
谢怜道:“什么意思?”
白无相道:“你明明可以现在就动手,为什么还要特地选在三天后?难道事到临头,又犹豫了不成?莫非你到了国破家亡的这一步,竟然连复仇的魄力也没有?我是不是又要看到一场太子殿下的失败了?”
“失败”二字,极其扎耳。谢怜举剑劈去,却被一脚踹到,踩翻在地。
白无相不知如何夺到他手中黑剑的,方才那温柔可亲的语气陡转轻蔑,道:“知道现在的你像什么吗?”
谢怜抓住胸前雪白的靴子,可无论怎么用力,也移动不得分毫,被牢牢踩住,不得翻身。
白无相微微俯下身,道:“你就像个小孩子在赌气。你根本没有下定决心。”
谢怜怒道:“谁说我没有下定决心?!”
白无相道:“那你现在干什么?你的诅咒呢?你的死光、死绝呢?你的父皇母后,你的士兵,你的国民摊上你这么个神,真是可怜!他们生前你保护不了他们,他们死后你连为他们复仇都做不到!你这个废物!”
他脚下一用力,谢怜的悲喜面下登时溢出几丝鲜血,是从他喉中涌出的。
白无相垂手握剑,黑玉般的剑尖抵在谢怜喉间,划过那道咒枷,唤醒了谢怜某些回忆。
他道:“要我帮你温习一下百剑穿心的滋味吗?”
过分的恐惧让谢怜屏住了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而吓住他之后,白无相又重新变得可亲起来。
他挪开了靴子,把地上吓得僵住的谢怜扶得坐起,掰着他的脸让他望向一个方向:“看看,看看。这就是你现在的样子。”
他让谢怜看的,是破败神台上破败的神像。
那太子像手里的花与剑早就不翼而飞,被烈火焚烧过,被斧头菜头劈砍过,被举起来摔在地上过,半身焦黑,残缺不全,惨不忍睹。的确是和谢怜残存的记忆片段中的自己十分相似。
白无相道:“你变成这个样子都是拜谁所赐?你以为是我吗?”
谢怜的脑子仿佛被他强行洗刷过一次,又反复灌入新的东西,越来越迷惑,越来越怀疑。他连愤怒也忘了,迷惑地道:“……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你到底为什么要缠着我?”
白无相道:“我说了,我是来教导你的。我教你的第三件事,就是:如果不能救苍生,那就灭苍生。把苍生踩在脚下,他们才会对你拜服!”
他说完这句,谢怜的头忽然疼得想要炸开了一样,抱头大叫起来。
是那些怨灵!
无数怨灵在他脑子里尖叫哭号,谢怜头痛得恨不得在地上打滚。白无相却在一旁笑了起来,温声道:“它们已经快等不下去了。三天后,如果你不能发动人面疫,不能给他们诅咒的对象,他们诅咒的对象就会变成你。你知道,那时候,你会变成什么样吗?”
谢怜感觉那把冰冷的黑剑又被塞进了他手里,一个声音在他耳边道:“你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待到那阵头痛慢慢褪去,谢怜放开手睁开眼,破破烂烂的太子殿中,还是只有他一个人,另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白衣人早就消失了。
不知已经过去了多久,夜色早已降临,太子殿内昏暗无光。谢怜心中一动,意识到一件事。
三日之期,已经过去一天了。
这时,一片漆黑的太子殿中,似乎有一抹白色一闪而过。
鬼使神差,谢怜转过了头,看清那一抹白色是什么之后,面具之下的瞳孔收缩起来。
他一把夺了那东西,道:“这……花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束清新柔弱的小白花,被放在了残缺不全的焦黑神像左手上,显得格外洁白如雪,也格外凄凉。看上去,仿佛是这尊神像为了保护了这一束小花,才落得这满身的伤痕一般。
谢怜也不知为什么他看到这一幕会如此怒不可遏,喝道:“鬼魂,出来!”
不多时,那佩刀的黑衣武者果然出现了。他还没说话,谢怜便道:“这花是怎么回事?谁做的?你做的?”
无名微微俯首,目光在谢怜手中被攥得仿佛要窒息的花朵上凝了片刻,最后,低声道:“不是我。”
谢怜道:“那这东西是谁放的?!”
无名道:“为何殿下看到这花如此烦躁?”
谢怜脸色愈沉,将那朵花扔在地上,道:“……这种恶作剧,令人厌恶。”
无名却道:“为什么殿下会觉得是恶作剧?也许在这里,真的还有殿下的信徒在供奉着您。”


【第195章】 无名鬼供奉无名花 2

听到这一句,谢怜仿佛突然被打了一耳光,看向他道:“你在嘲笑我吗?”
无名道:“不是。”
谢怜道:“那你就不要说这种鬼话!怎么可能还会有那种东西?”
顿了顿,无名道:“未必没有。”
“……”
谢怜快忍不住,道:“够了,你到底想说什么?你不是仙乐士兵吗?我把你从战场上唤醒不是想听你为永安人说话的,你只需要听我的命令就行了!”
地上那朵花扎了他的心,刺了他的眼,令他突然狼狈。泄愤一般,谢怜冲上去把它踩烂了。踩完之后,他又发现这种举动莫名其妙,何必要冲这么小一朵花发这么大脾气?当下冲出了太子庙。冷风一吹,才渐渐恢复平静。
身后,那黑衣武者也跟了出来,谢怜道:“这一带你都探查过了,可有何异常之处?”
无名道:“没有。”
谢怜道:“确认没有?要发动人面疫,天时地象都不能有一丝差池。”
无名道:“确实没有。”
谢怜无话可说了,抬头望天。
静默片刻,无名道:“殿下,你想到该如何发动怨灵之疫了吗?”
谢怜道:“我正在想。”
他低头看了看腰间悬着的那把黑剑。成千上万的怨灵们就被他封在这把黑剑中,但也只能封住一时。
这时,无名道:“殿下,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
无名道:“希望殿下可以将这把剑交给我,让我来发动人面疫。”
谢怜回头,道:“为什么?”
那黑衣武者面具后的双眼注视着他,道:“我心爱之人,在这场战争里受了很重的伤,生不如死。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备受煎熬,痛苦挣扎。”
谢怜道:“所以呢?”
“所以,我希望由我来做这执剑之人,为他复仇。”
他的理由十分合情合理,谢怜却并不十分信任。他微微眯眼,道:“我觉得,你有些奇怪。”
他转过身,绕着无名走了一圈,冷声道:“据我所见,你并不像一个怨恨缠身的复仇者。你向我这么要求,真的是为了发动人面疫吗?”
话是这么说,可如果不是为了发动人面疫,又能是为了什么呢?
无名的黑衣武者向他微微俯首,道:“殿下,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这些人死。而且,我希望他们一定要死在我的手上。如果你不相信我,我现在就可以去证明给你看。”
谢怜道:“你想怎么证明?”
黑衣武者把手放在佩刀上,缓缓退下。当他退到三步时,谢怜忽然反应过来他想干什么了。
他是要去杀人,证明给他看自己有复仇之心!
谢怜立即道:“站住!”
无名果然站住。审视他片刻,谢怜断然道:“不。我要自己发动。”
那黑衣武者低着头,还戴着面具,不知他是何反应。谢怜也并不关心别人的反应,他转过身,轻声道:“……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说着,谢怜提起那把寒玉一般的黑剑,凝望着手中锋芒,眼里闪过异样的光。
那黑衣武者觉察出不对,道:“殿下,你想做什么?”
他根本来不及阻止,下一刻,谢怜便倒转了剑锋,将那把黑剑刺进自己腹中!
第二日,郎儿湾街头。
最近的天都不大好,阴里阴气的,时而狂风大作,时而邪雨绵绵。
说起来,最近哪里都不太平,听说新建的皇宫也起火了,国主和太子都重病不起,病到连人都不能见,一团乱糟,满是不祥之兆,弄得人们心里直犯嘀咕,不大舒服。只有幼童们什么都不懂,无忧无虑,还在追逐打闹。
一阵阴风扫过,迷了人眼。紧接着,街头岔路口上突然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一个人影从天而降!
街上众人都被那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呆了,纷纷朝街头那边望去。只见地上被砸出了一个人形坑,坑里平平瘫着一个人,蓬头散发,满身血污,一身白衣染得斑驳骇人。
霎时,整条街上所有人都往这边聚来了:“什么人?!”
“我的老天,他是从哪儿掉下来的?从天上吗?”
“摔死了?!”
“好、好像没啊,好像还在动!”
“这还能不摔死?!等等,他胸前那个是什么?是剑???”
待到人群靠得近了,人们才逐渐看清了这个人的模样。虽然披头散发,面庞却是颇为白皙清俊,只是两眼直勾勾地望天,不似活人。但说他不是活人,他又还在呼吸,胸口连着腹部上一把刺入五脏六腑的黑剑一起微弱地起伏着。
这时,有人又惊道:“等等,这……这不是……那个,那个太子殿下吗!”
这么一说,其他人也认出来了:“……还真是。是原来的太子,仙乐的太子!我以前远远见到过的!”
“不是说那个太子失踪了吗?”
“我听说是飞升了。”
“怎么会这样……那剑怎么回事,是真的捅穿了?吓人……”
“别看了,都让让,让让行不行?我要赶路啊!”
这个街头是一个岔路口,通向两条不同的路,此时被人群堵住,后来的车马过不去,都下车来看,乱哄哄的。
忽然,有人道:“等等!他好像……在说什么?”
众人这才安静下来,屏息凝神,细细分辨。半晌,外围的人都没听到动静,喊道:“他说什么?到底怎么回事?他有没有说?”
前排的人道:“没有!”
“那他在说什么?”
“他说,‘救我’。”
谢怜平躺在地上,说了这两个字后,就再没开口。围绕着他的众人则是神色各异,千姿百态,千奇百怪。
一个胖胖的厨子模样的人道:“救他?怎么救啊?”
有人猜测道:“应该是说把这个剑拔出来吧?”
那厨子看上去还颇为大胆,正要上去试试,立刻被旁人七手八脚拦住,道:“别别别,千万别!!!”
那人不解:“为什么?”
旁人便告诉了他为什么:“使不得呀!你没听说过嘛?仙乐不是打了败仗?为什么打败仗?因为出了那个什么人面疫。为什么有人面疫?因为有个瘟神,就是……”
“瘟神?!真的啊?!”
此言一出,谁都不敢贸然手欠了,那个硕大的人形坑四周登时空出了一大片。
毕竟,谁也不知道,这位前朝的太子殿下到底怎么回事。他是不是瘟神?沾了他的身是不是会患上传说中可怕的人面疫?或是会不会变得倒霉透顶?而且,看上去,就算不拔这把剑,一时半会儿他也不会死的样子,既然从不知道多高的地方摔下来、摔得那么一声巨响都没死,那就绝非常人了。
须臾,有人怯怯地道:“我们还是报官吧……”
“不是说这位太子殿下飞仙了嘛?报官顶什么用啊?”
“那怎么办啊?”
七嘴八舌,七嘴八舌,最后,什么结果也商量不出来,只是叫了人去报,剩下的,他们也没办法了。
躺着吗?那就躺着呗。各自散了吧。
于是,谢怜就这么睡在那个人形坑里,看着四周攒动的人头渐渐稀少,渐渐消失。被堵住的车马绕过他径自走了,原先在大街上打闹的幼童们都被父母拉回了屋,身旁远处还是不时有人经过。他始终面无表情,一语不发。
有个卖水的小贩于心不忍,悄声问一起看摊的老婆,道:“这样丢不管真的没事儿嘛?要不,给他一杯水吧?”
那小贩妻犹豫片刻,望望四周,小声道:“……别了吧。要真是瘟神,靠太近会发生什么,谁都不知道啊。”
那小贩也犹犹豫豫,望望四周,一群和他一样摆摊的小贩也都盯着他,神色紧张,仿佛只要他上去了就跟他划线离他远远的一样,最终,还是不敢独个儿出头,放弃了这个打算。
谢怜就这么从薄露弥漫的清晨,躺到了烈日高悬的正午,又从日落,躺到了深夜。
期间,看到他的人很多,靠近他的人却很少,更没有一个人,帮他把腹中那把黑剑拔出来。
深夜,街上空无一人,谢怜还躺在地上,直面天幕,黑沉沉的夜里,星点烁烁,正不知在想什么,忽听一阵清朗的笑声从上方传来:“哈哈哈哈……你在干什么?”
坑里的谢怜微微一动,然而,并没有起身。
这个声音的主人造访过好几次后,他已经没有原先反应那么激烈了。而没得到他惊怒交加的“欢迎”,那声音的主人主动走了过来,站在谢怜头前,弯下腰,听声音似乎还有些遗憾。他弯下腰,道:“你在等什么?”
一张半哭半笑的面具倒了过来,刚好遮住了谢怜整个视线。一人一面相对,近在咫尺,谢怜冷冷地道:“滚开,你挡住我看天了。”
被叫滚开,白无相却没有分毫不悦,笑着直起腰,仿佛一个包容任性孩子的长辈,愈发亲切了,道:“天有什么好看的?”
谢怜道:“比你好看。”
白无相道:“何必这么大火气?这一剑可不是我捅你的,这一次也不是我把你丢在这里的,这一切全都是你自己做的。无论你有没有得到你想要的结果,都不能怪我吧。”
谢怜沉默不语。
白无相又道:“今天你在这里浪费了一天,是想证明什么?还是想说服自己什么?”
谢怜道:“关你屁事。”
白无相笑得怜悯,道:“傻孩子,你以为会有人来帮你拔剑吗?”


【第196章】 渊中人得一雨中笠

谢怜强行顶了回去:“我知道没人会来。关你屁事。”
白无相悠悠反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戳个窟窿这样放着呢?跟谁赌气吗?现在可没有人会心疼你。”
谢怜继续顶回去:“我乐意。关你屁事。”
白无相道:“设若有人来帮你,你待如何;没人来帮你,你又待如何?”
“……”
谢怜骂了起来:“你屁话怎么这么多???我要吐了!关你屁事,关你屁事啊!!!”
他言语越来越粗俗无礼,口气也越来越暴躁,但说来说去都只会骂这几个字,白无相仿佛被他逗得哈哈笑出了声,叹道:“傻孩子。”
他转过身,道:“罢了。反正只剩最后一天了,让你再傻乎乎的挣扎一下也无妨。反正是不会有人过来给你一杯水,或是帮你把这把黑剑拔下来的。记住——”
白无相再一次提醒他:“明天太阳下山之后,如果你还没有发动人面疫,诅咒就会降临到你身上了。”
谢怜静静听着,一动不动。
第三日,谢怜还是躺在分岔路口的那个人形深坑中,连姿势都没有变。
今天的人群和昨天的人群并没什么两样,都是远远绕过他,各行其路。虽然天降怪人的事儿已经报了上去,但对方一听说很有可能是瘟神,而且也没犯什么事,只是死人一样躺着,便不想去,敷衍道过几天再去看看。这意思差不多就是说不管了。谁知道过几天会变成什么样?
几个幼童好奇地跑过来,蹲在坑边看坑里这个人,捡了根树枝,偷偷戳戳捅捅,谢怜像条死鱼一样毫无反应。他们新奇不已,还想冲他丢点什么试试,被几个父母发现,骂了一顿,关回了家。
昨天那个卖水的小贩也一直在往这边瞅。谢怜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嘴唇上起了一层干枯的死皮,那小贩看的可怜,舀了一碗水似乎就想送过去,被他老婆手肘一捅,碗翻了,只得作罢。
不知是不是天也要来凑一脚热闹,过了中午,空中淅淅沥沥飘起了小雨。
街上小贩赶紧收了摊子,行人们也喊着赶快回家,奔走纷纷。过了一阵,那雨越下越大,谢怜的脸庞被雨水一阵冲刷,更显苍白,浑身都湿透了。
悄无声息的,一个白衣人影出现在了谢怜身前。
街上其他人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这个怪异的人影。白无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道:“马上就要日落了。”
谢怜沉默不语。
白无相道:“你并不是瘟神,但他们宁可相信你是,也不愿相信你不是;当初你逆天而行为永安降雨,如今他们却连一杯水都吝于给你;百剑穿心,迫于无奈倒也罢了,但现在他们连帮你把一把剑拔出来这么简单的事都不愿意去做,都觉得困难。”
他怜悯地道:“我告诉过你的,不会有人帮你。”
谢怜心中有个声音在歇斯底里地大叫:
承认吧。他说的是对的。没有,没有,没有!真的没有,一个人也没有!
仿佛听到了他心中这嘶吼,白无相似乎微笑了一下,伸出手,握住了那把黑剑的剑柄,道:“但是,没关系。他们不帮你,我会帮你。”
说完,他微微用力,一抬手,便将那把黑剑从谢怜腹中拔了出来,“铛”的一声,扔在谢怜身侧。
随即,那一抹雨中的白衣身影便轻声笑着,仿佛功成身退,接下来就交给谢怜自己一个人一般,消失了。
拔出把那黑剑之后,谢怜的伤口便暴露无遗了,被雨水恣意击打冲刷着,早已麻木的痛觉再次扩散开来。这是唯一他此刻还能清晰感觉到的东西。
踢踢踏踏,一阵狂奔踏水之声传来,似乎又有行人匆匆冒雨赶来。不过,谢怜已经不像先前那样还会暗暗关心了。
他缓缓坐起,谁知,刚起来就听“啊!!!”的一声惨叫,一人在他身边重重摔了一跤。
那人背了一大筐东西,带了个遮雨的斗笠。大概是因为雨太大了,他没看清路上有个坑坑里有个人,临到近前谢怜突然坐起才发觉,加上这人跑得极快刹得极猛,这一跤也摔得极重,一个跟斗趴在谢怜躺着的人形坑边,当场便破口大骂起来:“我操你妈!!!”
斗笠飞了,背上的筐子也翻了,白花花的米洒了一地。那人坐在地上懊恼得大叫,一巴掌拍下去,地上湿淋淋的泥巴和米粒溅了谢怜一脸。他暴怒不已,一蹦三尺高,指着谢怜鼻子道:“什么玩意儿?!老子辛辛苦苦累得要死要活赚了点钱买了点米就这么全没了,我是倒了几辈子的血霉!赔钱!!别装死,赔钱!!!”
谢怜眼里根本没有他,也不打算理会。
那人却不依不饶,一把抓起谢怜胸前衣领道:“你是不是想死啊我问你?”
谢怜冷冷地道:“是。”
那人啐道:“那你他妈的要死也不滚一边安安静静一个人去死,在大路中央挡别人路,死也不死得安分点,缺德!!!”
谢怜任他拎着自己的衣领狂摇,面无表情,无比麻木。
骂吧,骂吧。无所谓了,随便骂吧。
反正过不了多久就要全部消失了。
马上就要日落了。
那人抓着木无反应的谢怜非要他赔钱,不赔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还不解气,推推搡搡半天才捡起地上自己的斗笠戴了,骂骂咧咧地往前走了。
谢怜被他“咚”的一下扔回坑里,渐渐地,听到了比雨声更大的嘈杂之声。
那是成千上万被封在黑剑之中的亡灵们的尖叫。
随着落日一点一点西沉,它们在谢怜脑海中发疯了一般地狂号,为即将到来的自由和复仇欢呼。
谢怜举起一手,捂住了脸。
正当他颤着伸出另一只手,要去抓住地上那把黑剑时,忽然,他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
雨好像停了。
不对。
不是雨停了,是有个东西,罩在了他头上,帮他挡去了大雨!
谢怜猛地睁眼抬头,只见面前蹲着一个人,把自己头上那只斗笠扣在了他头上。
……居然是刚才对他破口大骂的那个人!
他瞪对方,对方也瞪他,道:“你这样看着我干什么?怎么,骂你两句还真要死要活了?”说着吐了口唾沫,道,“一脸哭丧相的晦气不晦气啊?”
“……”
那人方才凶相毕露,此刻似乎回想起来有些心虚,嘀咕几句,又为自己辩解道:“行了行了,刚才算我的不是。但我骂你也是你该骂,谁让你犯病?再说了,谁还没被骂过?”
谢怜双目圆睁,说不出话来。
那人又不耐烦地道:“好好好好,算我倒霉,米也不要你赔了。你还躺在这里干什么?多大的人了又不是个小孩,等你爹妈来拉你不成?起来起来起来起来。”
他一边催促,连拉带拽,把谢怜拉了起来,用力在他背后拍了两巴掌,道:“站起来,赶紧回家去吧!”
谢怜就这样被拉出了这个人形坑,被那两巴掌拍得差点扑到地上,一愣一愣的。
等他回过神来时,那人早已经走了。
只剩那只草编的斗笠还在他头上,提醒着他,方才他被人拉出来了,不是幻觉。
不知过了多久,白无相又出现在了他身后。
这一次,他没笑了,语气也没那么悠然自得了,反倒像是隐隐有些不快和不安,道:“你在干什么?”
雨还哗哗地下着,而谢怜头上戴了一顶别人给的斗笠,虽然身上早就湿透了,但好歹头脸已经淋不到了。
可是,他的脸颊依然湿透了。
见谢怜没有答他的话,白无相又沉声道:“就要日落了,拿起你的剑,否则,你知道会发生什么。”
谢怜头也没回,轻声道:“我去你妈的。”
白无相语气带上了一丝寒意,道:“你说什么?”
谢怜转向他,平静地道:“你没听清吗?那我就再说一次。”
突然,他猛地飞起一脚,雷霆一踹、踹得白无相向后飞出数丈!
一脚落地,谢怜一手捂伤口,一手指白无相飞出的方向,用他最大的声音,竭尽全力地骂道:“我去你妈的!!!你以为你是谁,敢这样跟我说话?!我可是太子殿下!!!”
在他脸上,两行泪水已经夺眶而出。
一个人。只要一个人。
真的,只要一个人,就够了!


【第197章】 渊中人得一雨中笠 2

白无相被他一脚踹飞,在空中翻了两翻,稳稳落地,喝道:“你疯了?!”
他愤怒了!
这么久以来,谢怜还是第一次在这个东西身上看到如此强烈的情绪波动,这令他大为快意,一把抓起地上黑剑攻了上去,道:“我没疯,我只是回来了!”
方才那一脚是猝不及防才中,接下来就没那么容易了。白无相边闪边寒声道:“你……忘了吗?你的父母如何离开你,你的国民如何对待你,你的信徒如何背叛你!就为一个人,一个小小路人!就把这些全部都忘记了?!”
谢怜道:“我没忘!但是——”
他一剑挥出,中气十足地怒喝道:“关你屁事!!!”
白无相一把抓住剑锋,握得极紧,鲜血流淌下来,骨节也发出咔咔声响。
他有些失控,又有些不可思议地喃喃道:“……废物,废物!你真是废物!到了这一步,居然还能反悔,还能回头!”
谢怜也在用力把剑锋往下压,咬牙切齿地道:“……你,把我恶心到了,所以,我绝对不要变成跟你一样恶心的东西!”
“……”
白无相似乎稍稍冷静了些,又恢复了那种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的语气,道:“罢了,你这只是垂死挣扎而已。忘了我和你说的话吗?”
谢怜喘了口气,白无相一字一句地道:“战场亡灵,已经被你召回了,现在,已经晚了。它们,势不可挡!”
大雨滂沱中,谢怜手上那把黑剑发出尖锐的嗡鸣,鸣得他双耳和脑中都一片刺痛。
白无相道:“你打算怎么办?值得吗?为这些人,承受万世诅咒?”
从方才踹他的那一脚开始,谢怜一直处于一种浑身血液沸腾、头脑发热的状态,挥剑言语,皆从本心,并没有去想接下来要怎么办。听他这么问也不知如何回答,道:“你看不到我打算怎么办了。在那之前,我先办掉你!”
白无相冷哼一声,道:“不自量力!”
话音刚落,谢怜只觉身体一轻,整个人便飞了起来。
他立即稳定心神寻找重心,可这重心还没找着,上方白影一闪,又是一阵猛力袭来。谢怜仿佛变成了一颗铁球,被人重重掷了下去,一声巨响,深深砸进了地里。
如果说原本谢怜心中还抱着“爆发一下也能赢”的三分侥幸,这一击下来,他就彻底清醒了。
赢不了!
太强了,这个东西对他而言,是压倒性的强!
谢怜从未在对上任何敌人时生出过这种“压倒性”的念头,只有在对上君吾的几次,才偶尔闪过一瞬。但君吾是强不假,却是一种克制有度、收放自如的强,与白无相截然不同。这个东西的强悍之中,带着一股凶恶的凌厉和满含怨气的杀意。
所以,只要一招,谢怜就明白了,他是绝对打不赢白无相的。恐怕只有君吾,才和这个东西是一个等级的对手。
可是,现在的他的声音,根本无法传达到君吾那里!
猛的一脚,白无相雪白的靴子踩中谢怜胸口,森然道:“从一开始,就是因为你不自量力,痴心妄想,才导致了这一切!”
谢怜被他踩得五脏六腑缩成一团,剧痛难当,却是忍着一口鲜血,道:“不。不是我!”
白无相道:“哈?”
谢怜伸手死死抓住他的靴子,眼前是所未有的清明,双目炯炯,道:“是你,带来了人面疫。是你,导致了这一切!”
“……”
白无相哼了一声:“或许吧。如果你一定要这么想的话。”
随即,他微笑道:“但你要清楚,如果不是你不自量力,妄图逆天而行,我就不会出现在这世上。我是顺应天命而生的。”
谢怜眼中的火焰不但没被大雨淋湿,反而烧得越来越旺。
他道:“你少自以为是了!我不需要你教我,我自己会学。如果你代表的就是天命,那么,天命这种东西,就应该被摧毁!”
天边闷雷滚滚,狂风大作。白无相的声音又低沉了下去。
他轻声道:“我如此悉心地教导于你,你却冥顽不灵。太子,我失去耐心了。”
谢怜又咳了几声,白无相道:“不过也没差别,反正你早就已经把它们唤醒了,只差最后一步而已。这最后一步,就让我来帮你一把好了。”
谢怜警惕道:“你想怎样?”
白无相弯下腰,抓住谢怜的手,将那把黑剑强行塞进他手里,握住,举剑向天!
天空劈下一道苍雷闪电,注入那黑剑的剑心,又反射了回去。密密的乌云开始搅动,整个永安的上空出现了一片黑色的云海,无数人面、人手、人足在里面翻腾着,仿佛地狱挪到了天上。
与此同时,日落了。
谢怜躺在地上,眼中倒映出滚滚的黑云和电闪雷鸣的天空,白无相扔下了他,那黑剑也“铛”的掉在地上。
云上传来彷如千军万马的尖叫嘶吼,这阵仗可说是毁天灭地,大街小巷里,许多人都被惊了出来,打着伞一脸懵然,纷纷道:“怎么了?”“吵什么吵?”“我的妈?!天上那是什么?!那是不是人脸?!”“天下大乱,天下大乱之兆啊!”
谢怜一身一脸的污泥,从地上踉跄爬起,喝道:“回去!回屋去!!不要出来!回屋去,跑!!!”
人面疫,要再一次爆发了!
谢怜在这边奋力挥手,白无相在一旁轻声微笑。谢怜猛地回头,怒目视他。
白无相双手笼袖,气定神闲地道:“何必这么生气?反正你已经不能回头了,不如好好体会一下复仇的甘美吧。尽情欣赏,这是你的杰作。”
“……”谢怜道,“你,以为我没有办法了吗?”
白无相道:“如果你还有办法,请?”
谢怜深吸一口气,一把抓起地上那把黑剑,走到街边人群之前。
众人都认出了这是在街上躺了两天的那个鬼不鬼、神不神、人不人的前朝太子,纷纷小心翼翼地后退。
谢怜喝道:“都站住!”
不知为何,他眼下虽然满身泥污,却自有一股奇怪的气势,众人果真站住了。
谢怜道:“看到天上那些东西了吗?”
众人莫名点头,谢怜道:“那些,是引发人面疫的怨灵,马上人面疫就要再次爆发了!”
那黑色的云海着实骇人,并不需要更多说服,众人便相信了这话,大骇道:“人、人面疫?!”“怎么会又来了?”“难不成真是……”
有人六神无主,有人转身就跑,但绝大多数,都惴惴不安地停留在原地,等待他说更多。
谢怜却没再说,而是手中持剑,向前一举。
他一举起这把寒光闪闪的凶器,吓得众人登时齐刷刷后退几尺,谢怜却又喝道:“拿着!”
“……”
众人怯怯道:“……什么?”
雨中,谢怜举着剑,沉声道:“只要你们用这把剑刺过我,就不会染上人面疫。”
“……”
白无相的笑容似乎断了一下。
须臾,他还算冷静地道:“太子,你疯了?”
众人也懵道:“这……这什么话?”
“他疯了吗?”
“拿剑刺他?说真的?他想干什么?”
人群悉悉索索,白无相爆发出一阵大笑,道:“你是失了神智还是没尝够百剑穿心的滋味?不对,这一次,恐怕是要万剑穿心了。睁大眼睛好好看看天!”
他突然不笑了,指天道:“怨灵,覆盖了整个永安!也就是说,你想‘拯救苍生’,就得让整个永安每个人都来捅你一剑,一天之内你就会变成一滩肉泥!这种愚蠢的做法和你当初逆天求雨有什么不同?你以为你救的完吗?”
谢怜背对着他,道:“一天不行,那就一个月,一个月不行,就两个月,三个月!救不了一万个,就救一千个,救不了一千个,就救一百个,十个,哪怕是一个!!!”
白无相怒道:“你为什么?!”
谢怜双手举剑,大声吼道:“不为什么!因为我想!!!就算告诉了你……”
他微微回头,轻蔑地道:“——你这种废物也是不会懂的。”
“……”
他语中眼中的轻蔑鄙夷太过露骨,也太过刻骨,白无相似乎不由自主语调微扬,道:“你,叫我什么?”
谢怜不再理他,平静地转向众人,道:“刺一剑就没事了,我不会死,这两天你们都看到了。但是一个人只准一次,而且不许乱来,都听我的,不然谁乱来我就先打爆谁的头。相信我,我一只手可以打爆你们一百个。”
白无相不可置信道:“你这个把自己弄到国破家亡的废物,居然叫我废物?”
众人哪里敢接过谢怜手中的剑,但不敢接,也不敢跑。
白无相被他冷置,愈加沉怒,冷声道:“……好。那我就亲眼看看一意孤行的你会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吧。但无论下场如何,都是你自找的,可别到最后又崩溃地哭出来,说你后悔了再来找我。”
推推搡搡半晌,天上那黑云越压越沉,仿佛就要塌下来了,无数人面的尖叫声也犹在耳边,终于有个父亲吓得受不了了,拖着一个小孩儿过来接了剑,道:“我,我先带我家小宝试试了啊……”
旁人都还在犹豫中,见状惊道:“你真要试啊?!”
那父亲其实也犹豫,硬着头皮道:“这……这,他好像真的不会死的啊!对不住,大兄弟真的对不住!我小宝……”说着,就用手遮住怀里那小孩儿的双眼,让他拿住了那黑剑。
白无相并不干预,只在一旁冷冷笑着,谢怜微微握拳,等待着下一刻袭来的疼痛,心中对自己说:没事的,已经疼太多次了,很快就习惯了。
谁知,正在那黑剑就要刺入他小腹时,当啷一声,被人打落了。
谢怜没等来意料之中的剧痛,却等来了一声响亮的“不行!!”
“……”
他猛地侧首望去。打落那黑剑的,居然是那卖水的小贩!
那小贩混在人群里,似乎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站出来道:“我说这真不太好吧?你们看他肚子这块,这血淋淋的,是不是真的不会死人啊?就算不会死人,也会流血吧?”
那父亲愁眉苦脸道:“这……这……”
那卖水小贩的妻子又在人群里偷偷拽他,那小贩却回头低声喝道:“别拽了有什么事回去再说!”又转回来道:“况且是不是真的刺他一剑就不会得病也不知道,还是别瞎刺吧?”
那父亲指天道:“可是,马上……”
这时,他怀里的小儿哭了起来,那小贩立刻指道:“你看你看,你叫你儿子拿剑捅人,你儿子都被吓哭了!”
果然,那小儿一边哇哇哭着,一边把手里黑剑丢在地上,大概也不懂他父亲想干什么,但就是觉得害怕。至此,那父亲的心思完全被打消了,抱了儿子钻回人群里去了。
有几人早已跃跃欲试,但见第一个人受挫,后面的自然也不好出来了,于是在人群里喊道:“没听他怎么说的吗?人面疫马上就又要来了!他是瘟神啊,这都带到头顶上来了!”
那小贩却道:“但是如果他是瘟神,也不会自愿干这种事吧?”
他一直说话,惹得有些人不耐烦了:“你也知道他是自愿的了,那还有什么问题?你是不是想大家一起死啊???”
“你卖你的水就是了,平时缺斤少两的这个时候出什么头……”
那小贩老婆一直偷偷拽他,听到这句却立刻炸了,涨红了脸骂道:“放你娘的狗屁,谁缺斤少两?!滚出来再说一次?!”
对方立刻缩了。
那小贩也脸红了一下,随即梗着脖子道:“我说啊!他自愿不自愿是他的事,我们干不干这事是我们的事吧?这怎么说都是拿刀捅人吧?要是这两天我给了他一杯水还是怎么地,我可能现在还想拿这个剑试试,但是……我没给啊!谁给了?这个脸……我反正拉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