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09

墨香铜臭:天官赐福 21 - 24


【第21章】 缩地千里风沙迷行

果然,地面上那道红影忽然离他近了不少,未过多时,便来到了他伸手可及之处。
三郎竟是也被卷入暴风之中来了!
谢怜冲他喊道:“不要慌!”一张嘴便又吃一大口沙子,但事到如今,吃着吃着也吃习惯了。虽然他喊着让三郎不要慌,可实际上,他也觉得三郎根本就不会慌。
果不其然,那少年被卷入半空中后,若邪迅速收起,拉近两人距离,谢怜看得分明,他脸上半点慌乱的神色也没有,简直给他本书他就可以立刻在沙尘之中安然地看起来,谢怜甚至有点怀疑他是不是故意被卷上来的。
若邪在两人腰上绕了几圈,将他们绑在一起,谢怜又道:“再去!这次不要再抓人了!”
于是若邪再次飞出。这一次,抓住的是……南风和扶摇!
谢怜身心俱疲,对若邪道:“我让你别抓人,这个‘人’并不是指狭义上的人……好吧。”他冲下面大声道:“南风扶摇!撑住!千万撑住!”
地面上的南风与扶摇自然是想要撑住的,二人各自立定原地,奈何这风沙实在是太狂太猛,不一会儿,毫不意外的,又有两道黑影也被这龙卷风卷了进去。
这下,四个人都在空中飞速旋转了,暗黄色的天地间,那龙卷风犹如一道歪歪斜斜的支天沙柱,而一条白绫连着四道人影在这条沙柱中旋转不休,越转越快,越升越高。谢怜一边吃沙一边道:“怎么你们也上来了!”
看到的除了沙还是沙,听到的除了风还是风,他们不得不都用最大声音相互嘶吼。
扶摇一边吃沙一边呸道:“那要问你这条傻白绫了!”
谢怜双手抓住那“傻白绫”,十分无奈地道:“若邪啊若邪,现在我们四个人全靠你了,这一次,你千万不要再抓错了,去吧!”
带着悲壮的心情,他再次撒手。
南风吼道:“别指望这玩意儿了!想点别的办法吧!”
这时,谢怜感觉手上又是一紧,精神一振,道:“等等,再给它一次机会!又抓住了!”
扶摇也吼道:“可别又是套住了个过路的!放过人家!”
别说,谢怜心中也担心极了这个。他扯了扯若邪,另一端纹丝不动,这才心下一松,道:“不是的!那头重得很,稳得很!”又道,“收!”
顶着那狂乱的龙卷风,若邪急速收短。四条人影急速远离风柱,渐渐的,在漫天黄沙之中,谢怜看清了下方一个半圆的黑色轮廓。这轮廓极大,约莫有一座小庙那么大。若邪另一端套住的,就是这么个东西。而等到他们靠近地面,他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块巨大的岩石。
在这种程度的风沙之中,这块砂岩仿佛是一座坚实而沉默的堡垒,无疑是个极好的避风之所。
他们方才一路过来,明明并没有见到这样的一块岩石,真不知那阵诡异的龙卷风把他们带出了多远。
四人甫一落地,立刻绕到了岩石的背风面。一绕过去,谢怜便心中一亮,道:“这可真是天官赐福。”
原来,这块岩石背风的一面,有一个洞。这洞足有二门之宽,高度则比一门要略矮些,但是成人一弯腰低头,也足够进去了。洞口并不规整,歪歪扭扭的,但也不像是天然形成的,可能是人工胡乱开凿的。谢怜一进去,发现这块岩石几乎被挖成空心的了,洞内空间似乎不小,但里面较黑,他也没有在里面四下探索,只在光照得到的地方先坐了,拍掉若邪身上的黄沙,缠回手腕。
南风和扶摇都在吐沙,口鼻眼耳都进了沙,更不消说衣服褶皱里了,脱下来一抖,沉沉的全是细碎的沙石。四人之中,看起来最安然无恙的还是三郎,弯腰进来之后就意思意思地掸了掸红衣外的一点沙尘,没了。除了他的黑发微微散乱,束歪了,那副惬意之态并未受任何影响。然而,他那黑发原本就是给谢怜束歪了的,再歪一点,也没什么所谓了。
南风抹了两把脸,破口就是一声骂。谢怜倒掉斗笠里的沙子,道:“哎,真是没想到,你们也会被吹上天。你们为什么不使个千斤坠?”
南风这才收了骂,道:“使了!没用。”
扶摇一边恶狠狠抖着外袍,一边恶狠狠地道:“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这里是极西北的荒漠之地,又不是我家将军的主场。”
南风则道:“北边是裴家二将的地盘,西边是权一真的地盘。方圆数百里,根本找不出一间南阳庙。”
须知人间尚且有一句俗语呢——强龙压不过地头蛇。所以,他们两个身为东南武神和西南武神的神官副将,在不属于自己的地盘上施法,法力发挥难免要受限制。谢怜看他们的模样,都是十分憋屈气恼,想来被一阵大风刮上天去转圈圈落地不得这还是头一遭,道:“真是苦了你们了。”
三郎在他旁边地上坐了,一手支腮,道:“咱们就在这里等那风沙过去吗?”
谢怜转向他,道:“现在看来也只能这样了。那龙卷风再厉害,总不至于把这么一大块岩石也卷上天去。”
三郎道:“正如你之前所言,这阵风沙的确古怪得紧。”
谢怜忽然想到一事,道:“三郎,我问个问题。”
三郎道:“尽管问。”
谢怜道:“那半月国师,是男是女?”
三郎道:“我没说过吗?女。”
谢怜心想果真如此,道:“我们之前歇在那座废弃小楼,不是看到了两个人从那楼前走过吗?其中那个白衣人,是一名白衣女冠。”
扶摇怀疑道:“看那人衣袍,是男是女不好分辨,身形也比一般女子要高,你当真看清楚了?”
谢怜道:“看清楚了,不会有错。所以我在想,那会不会就是半月国师。”
当时他说这两人绝不是普通人,是因为他们步法轻盈奇异,绝非凡人所能做到,并未往妖邪方面联系,现在却不能不往这个方向考虑了。
思索片刻,南风道:“有可能。但是她身边还有一名黑衣人同行,那又会是谁?”
谢怜道:“难说,不过,那人走的比她更快,本领绝不在她之下,总归不会是她的猎物。上司,朋友,下属,必然占一位。”
扶摇道:“有没有可能是妖道双师的另一位,芳心国师?”
谢怜道:“这个吧,我想,妖道双师之所以被并称,只是因为传闻中他们做的事情性质差不多,都很恶劣,就放一起来,凑个双数好记,就像什么飞升四景、鬼界四害之类的。不够四个也要凑足四个。”
听到这一句,三郎又哈哈笑出了声,谢怜看他,他道:“没事,我只是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你继续说。”
谢怜便继续说了:“实际上他们应该是没有什么关系的。这芳心国师我略有耳闻,他是永安国的国师,出世时间上似乎和这位半月国师隔了几百年。”
扶摇似乎感到不可理喻,道:“你不知鬼界四害,却知道人间永安国的芳心国师?”
谢怜道:“有时候收破烂路过的话,就会稍微了解一点了。我又不到鬼界去收破烂,当然了解不到他们。”
这时,洞外风声弱了一点儿。南风站到稍外处,拍了拍这岩石,检查它的材质,凝神片刻,低头道:“这岩石是为何会被挖出这样一个洞来?”
他大概是觉得这里出现一块这样的岩石十分可疑。这个谢怜倒是不奇怪,道:“这样挖洞的岩石不在少数。以前的半月国人,为了在外放牧赶不及回家时能躲避风沙,或者临时过夜,偶尔会这样在岩石上挖一个洞。有的洞不是挖的,是炸开的。”
南风疑惑道:“荒漠里怎么放牧。”
谢怜笑了,道:“两百年前,这里可不全是荒漠啊,也是有一片绿洲的。”
这时,三郎道:“哥哥。”
谢怜回头道:“怎么了?”
三郎指了指,道:“你坐的那块石头上,似乎写了字。”
“什么?”谢怜先是低头,然后起身,这才发现,他坐的地方,乃是一块石板。擦擦灰尘,那石板之上,果然有字,只是刻得比较浅,字迹并不十分明显。石板还有一半被埋在沙里,字迹一路向上延伸,隐没在黑暗中。
既然有字,那定是要看看的了。谢怜道:“我法力不多了,你们谁托个掌心焰,帮我照亮一下,多谢啦。”
南风便打了个响指,霎时,掌心托出了一团火焰。谢怜无意间看了一眼三郎,他也不惊讶,毕竟连缩地千里都看过了,谢怜觉得,无论双方今后对彼此展现什么,都不会有任何惊讶了。
南风把手掌移到谢怜指的地方,火焰照亮了石板上刻着的文字。那文字十分古怪,仿佛幼儿随手的乱涂乱画,微微倾斜,南风道:“这写的是什么东西?”
三郎道:“自然是半月国的文字了。”
谢怜道:“南风怕是问写的什么意思。我看看。”
他一路清理了石板上的沙石,来到了最上面的一排,这几个字符特别大,似乎是题目。而这几个符号,在石板上反复出现。
扶摇也在一旁托起了一道掌心焰,道:“你会看半月文?”
谢怜道:“实不相瞒,我在半月国收过破烂。”
“……”
谢怜感觉到一阵沉默,抬头,道:“怎么了吗?”
“没怎么。”扶摇哼道:“只是好奇,你还在多少个地方收过破烂。”
谢怜笑了笑,低头继续看。须臾,他忽然说了两个字:
“将军。”
南风与扶摇同时道:“什么?”
谢怜抬头,道:“我说,这个石板,最上面写的这几个字,是‘将军’。”顿了顿,又道,“不过,‘将军’后面还有一个字符。但是,最后这个字符的意思,我不是很确定。”
南风似乎松了口气,道:“那你再看看好了。”
谢怜一点头,南风托着那团掌心焰,手稍稍又往前挪了一点。这一挪,谢怜忽然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视线的边缘,好像多出了什么东西。
他双手按在刻满文字的石板上,缓缓抬头。
只见石板上方,幽幽的火焰,照出了黑暗中一张肌肉僵硬的人脸。这张脸,两个眼珠子往下看着,正在盯着他。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叫起来的不是他们,而是那张肌肉僵硬的人脸。
南风另一只手也托起了掌心焰,双手火焰猛地蹿起老高,终于把整个岩洞的内部都照亮了。
方才那火焰照出来的,是一个一直藏在黑暗中的人,此刻他连滚带爬往一旁退去,缩到岩洞深处的边缘,而那边缘竟是早已经缩了七八个人,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南风喝道:“你们是什么人?!”
这一声喝灌得整个岩洞内在嗡嗡作响,谢怜原本就被方才那阵尖叫震得双耳之中隐隐发疼,此时不得已捂了捂耳朵。风沙太大,噪音盖耳,他们说话低声一点都要听不清彼此,而进洞之后,先开始讨论那半月国师,后来又聚精会神解读这石板,竟是一直没觉察这洞里还一声不吭地躲着其他人。
那七八人哆哆嗦嗦,半晌,一名五十岁左右的老者才道:“我们是过路的商队,普通的商人,我姓郑。风沙太大,走不了,就在这儿避风。”
他是这群人中最镇定的一个,看起来应当是为首者。
南风又道:“既是普通的过路商人,为何鬼鬼祟祟躲藏在此?”
那郑姓老者刚要说话,他身边一名十七八岁的少年便大声道:“我们本来也不是鬼鬼祟祟的,你们突然冲进来,谁知道你们是好是坏?后来隐隐约约听你们一直说,什么半月国师,什么鬼界,手里还会凭空放火,我们还以为你们是那半月士兵,出来巡逻抓人吃了,哪里还敢出声?”
那老者似是怕他言语冲撞,惹怒了对方,道:“天生,别乱说话。”
那少年浓眉大眼,生得虎头虎脑的,被长辈一说,当即住口。
谢怜耳朵终于不痛了,放下手,和颜悦色地道:“误会一场。误会一场。大家都不必紧张,都放轻松一些。”
顿了顿,他才接着道:“我们当然不是什么半月士兵了。在下是一间道观的观主,这几位都是我观内的……人,学的都是奇门遁甲之术。你们是普通商人,我们也只是普通道人,并无恶意,只是同为避风人,又恰好进了同一个岩洞罢了。”
他语音温和,如此慢吞吞道来,颇能安抚人的情绪。反复解释和保证后,一众商人的神情这才缓和下来。
谁知,三郎忽然笑道:“哪里,我瞧这几位商人可不普通,谦虚了。”
众人不解,望他。
三郎道:“半月关不是‘每逢过关,失踪过半’吗。明知有此传闻,还敢从这里过,也算得十分有胆量了。如何能说普通?”
闻言,郑老伯道:“这位少年人,这可不一定。其实,也有一些商队从这里过,走得平平安安的。”
三郎道:“哦?”
郑老伯道:“只要找对人带路,不要误入以前半月国的领地就行了。所以,我们这次过关,特地找了一位本地人带路。”
那少年天生道:“是啊!还是要看带路人。这一路上多亏了阿昭哥。他带我们避开了好多流沙,之前一看起风,赶紧带我们找地方躲了,不然现在说不定咱们就被沙子给活埋了。”
谢怜看了一眼,给他们带路的那位阿昭十分年轻,约二十来岁,生得一副俊秀木讷的面孔,被大家夸也没什么表示,只闷头道:“这没什么,都是职责所在。希望这风过去了,大家的骆驼和货也都没事。”
“一定没事的!”
这群商人态度十分乐观,谢怜却总觉得,事情没有他们想的这么简单。
如果不误入半月国遗地就不会有问题,那难道以往那些“失踪过半”的商队,全都是自己不信邪执意送死?一支两支执意送死也就罢了,可有了先前的惨例,后来人又如何会频频犯险?
他想了想,低声对南风扶摇道:“事发突然,等这阵风沙过了,我们先确保这些人安全离开,再去半月国故地一探究竟。”
南风与扶摇自然是不会反对。于是,谢怜继续低头看那石板上的文字。他方才认出了“将军”两个字符,可那是因为这个词使用的还算多,而他到半月国,已经是两百年前的事了。就算当时学得熟了,过了两百年,什么都会忘个精光了,如今要突然重拾,还真需要一点时间和耐心。
这时,一旁三郎道:“将军冢。”
他一说,谢怜便记起来了。最后这个字符,不正是“冢、墓、穴”的意思吗?
他回头道:“三郎,你也会半月文?”
三郎笑道:“不多。兴趣使然,认识几个。”
谢怜已经习惯他这么说了。“冢”这个字眼又不是什么常用词,若真的只是“认识几个”,如何会刚好识得这一个?他既然说“不多”,那意思就等同于“尽管问”,当即莞尔道:“好极了。说不定你认识的那几个,刚好是我不认识的那几个。你过来,我们一起看。”
他轻轻招手,三郎便过去了。南风和扶摇在一旁托着掌心焰,为他们两人照亮。谢怜的手指慢慢拂过碑上文字,和三郎一起低声讨论,轻声识读,读着读着,目光越来越奇,最终又渐渐沉淀。
商队中那名少年天生毕竟年轻,年轻人就是好奇,加上方才双方随意扯了几句,他就当混熟了,问道:“几位哥哥,这石板子上到底写的是什么?”
谢怜回过神来,回答道:“这石板是一块碑,碑上写的,是一位将军的生平。”
天生道:“半月国的将军吗?”
三郎道:“不,是一位中原的将军。”
南风疑道:“中原的将军?那为什么半月国的人会为他立冢?不是说两国大小战事不断吗?”
三郎道:“这位将军很是奇特。虽然石板上通篇称他为将军,但其实,他只是一名校尉。并且,一开始,他统领百人,后来,他统领七十人,再后来,他统领五十人。”
“……”
“总而言之,一路被贬。”
这种一贬再贬,贬无可贬的经历,实在是非常熟悉,谢怜感觉有两道目光凝聚在他身上,假装没注意到,继续识读那石板上的文字。这时,听天生不解道:“怎么做官还有这样越做越低的?只要没犯什么大错,就算不会升,也不会降吧。是要多失败才能做成这样?”
“……”
谢怜右手成拳,放到嘴前,轻咳一声,严肃地道:“这位小朋友,这官越做越低的事,也是常有的。”
“啊?”
三郎笑了一声,道:“的确,常有。”
顿了顿,他继续道:“这位校尉之所以越做越低,并非是因为他武力不济,不配其职,而是因为两国关系不善,可他在战场之上,非但总是毫无建树,反而多番碍事。”
南风道:“什么叫碍事?”
三郎道:“非但阻拦对方杀害己方百姓,也阻拦己方杀害对方百姓。阻拦一次就降一级。”
他悠悠道来,那七八个商人也渐渐坐拢,就当是听他讲故事了,听得还算投入,边听边发表意见。天生道:“我感觉这位校尉没有错啊?士兵打仗也就罢了,不让随便杀百姓,这没问题吧?”
“虽然身为一国士兵这么做是挺瞎好心的,不大合适,但大体来说,没什么错吧。”
“是啊,毕竟是救人,又不是害人。”
谢怜听了,微微一笑。
面前这群商人,既不是居住在边境一带的百姓,也不是两百年前的古人。如今,半月国已灰飞烟灭,众人再提起,自然可以轻描淡写,甚至赞美几句。就算不赞同,大概也能理解。可在当年,这种行为得到的评价,绝对不是轻飘飘的一句“瞎好心”能一言蔽之的。
一群人中,只有那阿昭大概因为是本地人,更了解一些,道:“当今是当今,两百年前是两百年前。那时候两国双方仇恨有多深重,完全不是今人能想象的。这位校尉只是被贬职,已经是运气很好的了。”
扶摇则是嗤了一声,道:“可笑至极。”
谢怜差不多能猜到他要说什么了,揉了揉眉心。果然,火光之下,照出扶摇那郁郁的眉眼,他道:“在其位则谋其职,这人既然做了士兵,就该时刻牢记着保卫自己的国家,在前线奋勇杀敌。两国交兵,杀伤再所难免,如此妇人之仁,只会让己方战友对他厌憎,敌方将士觉得他滑稽可笑。并不会有任何人感谢他。”
他这番话,也是极有道理,因此岩洞内一片沉默。
扶摇又淡淡地道:“到最后,这种人就只有一个下场——死。不是死在战场之上,就是死在自己人手上。”
无言片刻,谢怜打破了沉默,道:“你猜得挺准。最后他的确是死在了战场之上。”
天生惊道:“啊!怎么死的?”
酝酿片刻,谢怜还是开口说了:“上面说,是有一次双方交战时,打着打着,靴带没系紧,踩着了,摔了一跤……”
洞内众人原本以为这将军一定死得无比悲壮,闻言都是一愣,均心想这是个什么死法?笑声喷出:“哈哈哈哈哈哈……”
“……就被双方杀红了眼的士兵乱刀砍死了。”
“哈哈哈哈哈哈……”
三郎挑起一边眉,道:“很好笑吗?”
谢怜也道:“咳。是啊,挺惨的。大家同情一点,不要笑嘛。既是在人家的碑冢里,给他一点面子嘛。”
天生忙道:“我没有恶意的!不过,这也太……有点……哈哈……”
谢怜没办法,因为他读到这里的时候,也有点想笑,只好不提,继续识读下去,翻译出来,道:“总而言之,虽然这位校尉在军队中口碑不佳,但边境之地的半月国国民和中原人民,有些受过他的照顾,便称其为‘将军’,为他在这里修了一个简单的石冢,立了一块石板纪念他。”
三郎接着他道:“闲暇的时候来这里放羊,也割一点新鲜的草供给他。”
谢怜莫名其妙道:“啊?为什么要割草供他?人家又不是羊。”
三郎嘻嘻笑道:“后面这句我瞎编。”
谢怜一看,还真是,石板后面已经没有了,哭笑不得,道:“你怎么这么顽皮?”
三郎吐了一下舌头,两人正笑着,突然,有人惊叫道:“这是什么!!!”
这一叫,在整个岩洞里显得极为尖锐,嗡嗡作响,使人毛骨悚然。谢怜朝尖叫发出的地方望去,道:“怎么了!”
原先在那里坐着的人连滚带爬逃了开来,惊恐万状道:“蛇!”
南风与扶摇调转手臂方向,两道掌心焰远远照亮了那一处的地面。沙土之上,赫然盘着一条色泽艳丽的长蛇!
众人都慌了:“怎么会有蛇?!”
“这……这蛇怎么一点儿声音都不发出来,根本不知道这里什么时候爬进来一条!”
那蛇被火光一照,蛇身上扬,似乎极为警惕,随时准备暴起攻击。南风正要一道掌心焰劈过去,却见一人慢悠悠走了过去,随手一捉,便把那蛇的七寸捏住了,左手提起来,一边举在眼前观察,一边道:“沙漠里有蛇,岂非是常事?”
这般大胆,肆无忌惮的,自然是三郎了。所谓打蛇打七寸,这蛇若是被捏死了七寸,毒牙再狠,它也厉害不起来。那蛇尾巴在他左手手臂上软绵绵地缠了好几缠,此刻距离近了,谢怜定睛一看,那蛇的蛇皮似乎是半透明的,能看到里面鲜艳的紫红色,紫红色里还掺着丝丝缕缕的黑色,令人联想到内脏的颜色,甚为不舒服,而那蛇尾,居然是肉色的,并且一节一节,看起来仿佛是生了一层一层的硬壳,不像是蛇尾,倒像是一条蝎子的尾巴。
看清了这一节,谢怜神色骤变,道:“当心它的尾巴!”
话音未落,那蛇的纠缠的尾巴忽然之间松开了三郎的手臂,尾尖仿佛变成了另一个蛇头,往后一弹,猛地一刺!
那尾巴刺势极猛,三郎却是右手倏出,随手一捉,便把那尾巴也轻松捉住了。他将这尾巴捏住,像拿着什么好玩儿的东西,拿给谢怜看,笑道:“这尾巴生得有意思。”
只见这蛇的尾巴尖尖之末,竟是生着一根肉红色的刺。谢怜松了口气,道:“没扎中就好。果然是蝎尾蛇。”
南风与扶摇也过来看那蛇,道:“蝎尾蛇?”
谢怜道:“不错。是半月国一种特有的毒物,数量还算稀少,我从没见到过,但也听说过它。身似蛇,尾似蝎,毒性却比这两者加起来还猛烈,不管是被它的毒牙咬中了,还是被它的毒尾扎中了,都……”
说到这里,他就看见三郎把那蛇盘在手上翻来覆去地折腾,时而拉长,时而压短,时而当成毛巾拧,就差把它打个蝴蝶结了,无言片刻,温声劝道:“三郎,别玩儿它了,很危险的。”
三郎却笑道:“没事。哥哥不用担心。这蝎尾蛇可是半月国师的图腾,机会难得,当然要看个仔细。”
谢怜一怔,道:“半月国师的图腾?”
三郎道:“正是。据说那半月国师,正是因为能操纵这种蝎尾蛇,半月人才认为她法力无边,拜她为国师。”
一听到“操纵”二字,谢怜便觉不妙,心想,这但凡说到“操纵”,那可从来都是一大群一大片的,立即道:“大家现在赶紧先出去,这蝎尾蛇怕是不止一条……”
他一句没说完,就听一声惨叫:“啊!!!”
数人纷纷惊叫道:“蛇!”“好多蛇!”“这里也有!”
黑暗之中,竟是无声无息地爬出了七、八条紫红色的蝎尾蛇。它们来得极为突然,根本不知是从哪个洞里爬出来的,它们也不攻击,就静悄悄地盯着这群人,仿佛在审视这什么。这蛇爬行和攻击都无声无息,连一般毒蛇吐信子时的“嘶嘶”声都没有,实在是危险至极。
南风与扶摇两团掌心焰打了过去,一大团烈火在岩洞内爆开,谢怜道:“出去!”
众人哪里还敢在洞里停留,忙不迭逃了出去。好在天色微暮,那道龙卷风早已远去,外面风沙也小了不少。一行人往开阔地带撤去,跑着跑着,谢怜正在想这真是说什来什么,天生扶着的那郑老伯忽然倒下了。谢怜抢上前去,道:“怎么了?”
那郑老伯满脸痛苦之色,颤颤巍巍举起了手。谢怜捉住他手一看,心下一沉,只见他虎口一处呈紫红之色,肿的老高,肿胀处勉强能看见一个极细的小洞,这么小一个伤口,怕是被扎中了一时半会儿也觉察不了,立刻道:“大家快检查自己身上有没有伤口,万一有赶紧用绳子扎住!”再翻过他手腕一看经脉,有一条肉眼可见的紫红之色正顺着他的经脉往上爬。谢怜心想这蛇毒好生厉害,正要解下若邪,却见阿昭撕下布条往那老人小臂中央一扎,扎得死紧,阻绝了毒血倒流流上心脏。他动作迅速无比,谢怜暗暗一赞,一抬头,不消他多说,南风已取出一只药瓶,倒出一粒药丸,谢怜给那老者服下,天生慌得大叫:“伯伯,你没事吧?!阿昭哥,伯伯不会死吧?!”
阿昭摇了摇头,道:“被蝎尾蛇咬中,两个时辰之内,必死无疑。”
天生一怔,道:“那……那怎么办啊?”
郑老伯是商队首领,众商人也急道:“这位小兄弟不是给他吃了药吗?”
南风道:“我给他吃的也不是解药,临时续命的。最多帮他把两个时辰拖延到十二个时辰。”
众商人都是一片忙乱:“只有十二个时辰?”“这么说,岂不是就只能这样等死了?”“这毒没救了吗?”
这时,三郎却慢慢走了上来,道:“有救。”
众人纷纷望向他。天生一喜,转头道:“昭哥,有救你怎么不早说,吓死我了!”
阿昭却是不说话,无声地摇了一下头。
三郎道:“他当然不好说。如果中毒的人有救,别的人却可能没救,怎么说?”
谢怜道:“三郎,怎么说?”
三郎道:“哥哥,你可知这蝎尾蛇的来历?”
原来,传说,在数百年前,半月国有一位国主,进深山打猎,无意间抓住了两只毒物所化的妖精,一只毒蛇精和一只蝎子精。
这两只毒物在深山修炼,不问世事,从未害人,但半月国主以它们是毒物、迟早会害人为由,要将他们杀死。两只妖精苦苦哀求国主放它们一条生路,国主却是生性残暴且荒淫,强迫两只妖精在他和一众大臣面前交尾,供他们在宴会上饮酒取乐。而宴会结束后,国主还是将两只毒物杀死了。
唯有王后于心不忍,又不敢违逆国主,便摘下了一片香草叶子,抛了过去,盖在两只毒物的尸体身上。
毒蛇与蝎子化为邪物,十分怨恨,诅咒它们交尾后生下的后代将永远留在此地,杀害半月国的人民。因此,蝎尾蛇只在半月国一带出没,而一旦被它们咬中或刺中,毒发迅猛,死状凄惨。然而,因王后那一叶之仁,当日王后用来抛过去遮盖它们的香草叶子是可以解这种毒的。
言罢,三郎道:“那种香草叫做善月草,也只生长在半月国故国境内。”
众商人听说了,纷纷道:“这……这种神话传说,当真能信吗?”
“这位小兄弟,人命关天,你莫要同我们开玩笑呀!”
三郎但笑不语,给谢怜讲完了便不多说了。天生则向那阿昭求证道:“昭哥,这位红衣服的哥哥说的是真的吗?”
沉吟片刻,阿昭道:“神话传说,真假不知。但是,半月国境内,的确生长着善月草。而善月草,的确可以解蝎尾蛇的毒。”
谢怜缓缓地道:“也就是说,被蝎尾蛇咬中的人,只有一线生机。而这一线生机,要到半月国故地里才能获取?”
难怪有许多路过的商队和旅人,明知“每逢过关,失踪过半”,也还会闯入半月国的故地了。
并不是因为他们一心造作非要往死里去,而是因为,他们有不得已要进去的理由。若是这一带有许许多多的蝎尾蛇出没,过路的商队,难免被咬中。而被咬中了之后,就非得去半月国故地去取解药不可了。
蝎尾蛇既是半月妖道的图腾,又可以为她所操纵,那这蝎尾蛇的出现,便绝对不是巧合。光靠他们几个,怕是保护不过来这么多人。也不知会不会出现更多蝎尾蛇,为防止这些人出了什么万一,谢怜并起二指,抵在太阳穴上,运转通灵阵,想看看能不能厚着脸皮再借几个小神官来。谁知,运转不成,杳无音信。
他放下手,感到奇怪,心道:“我法力没这么快用光吧?早上算过,分明还剩下一点儿。”随即转向南风与扶摇:“你们谁试着进一下通灵阵?我这边进去不了。”
片刻之后,那两人俱是神色凝重,南风道:“我也进去不了。”
总不可能是因为风沙太大了,所以进不去了。在一些邪气冲天的地方,部分神官的法力会受到影响,暂时被削弱或者阻隔。恐怕现在,他们就是遇到这样的情况了。
谢怜在原地来回踱了一阵,一抬头,道:“可能是因为,这里离半月古国太近了……”正在此时,他眼角忽然瞥见了一抹异常刺眼的红色。
南风与扶摇在这边试着进入通灵阵,别的商人都在忙不迭检查身上可有细小的伤口,只有那少年天生,只顾抱着郑老伯着急,浑然没觉察,有一只紫红色的蝎尾蛇正无声无息地顺着他的脊背爬了上去。
而它盘在天生肩头,獠牙对准的,却不是这少年的脖子,而是漫不经心站在一旁的三郎的手臂。
蛇身后扬,突出!
在那獠牙即将刺中三郎的前一刻,谢怜一手探出,精准无比地掐住了它的七寸。
以他的手劲,这一掐可以原本直接将这蛇的七寸掐爆,炸它个肝脑飞溅,然而他不知这蛇的血肉是否也带毒素,不敢妄动,紧接着便去掐它的蛇尾。谁知,那蛇身滑溜滑溜的极为难捉,谢怜一捏,只觉一条圆圆软软的冰冷东西从指缝间溜走,下一刻,手背便传来一阵针刺般的剧痛。


【第22章】 缩地千里风沙迷行 3

蝎尾!
然而,这一蛰之后,谢怜也掐中了它的尾巴,将这整条蝎尾蛇捉了个准,手上一使力,将它捏得昏死过去。他被蛰中了,神色却是一点未变,只把那昏过去的蛇抛在地上,道:“大家都留心些,附近可能还有蛇……”
话音未落,手腕一紧,他抬头一看,却是三郎抓住了他。谢怜微微一怔,道:“三郎?”
他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这少年此时脸上的表情,真是不太对劲,完全不知该如何用言语形容,几乎让人有些不寒而栗。
他紧紧盯着谢怜手背上那一个细小的伤口,这伤口原先当真是跟针扎的差不多,然而毒发迅猛,手背立刻就是一片巨大的紫红硬块肿得老高,那一个细小的伤口也被撑得变成了刀口划出来那么大。
三郎沉着面容,一声不吭,抓过若邪就用它在谢怜手腕上打了个死紧的结,锁住了毒血的倒涌。自两人相识以来,谢怜还从没看过他这幅表情,正想说话,他又从一名商人腰间拔出一柄匕首。南风见状立刻明白他要做什么,右手托出了一道掌心焰,三郎看也不看他,只将刀尖放在火上燎了燎,烤过了,回过头,用匕首在谢怜手背上的创口处又轻又快地划了一个十字,就要俯下来,谢怜忙道:“不必。蝎尾蛇的毒素厉害,吸了也没用的,你当心自己中毒……”
那少年却是不由分说,抓紧了他的手,将唇覆了上去。不知怎么的,谢怜觉得自己被他捉着的手臂微微发抖。
那边,扶摇道:“你这也能被蛰中,真是有毒了。他根本不一定会被咬中,你去抓什么?简直添乱。”
这倒是实话。事实上,现在谢怜想想三郎给蛇打结那副随心所欲的气势,也觉得他不一定会被咬中,也许他根本就不把这条蝎尾蛇放在心上。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这少年当真没注意到那条蛇,被咬了这么一口,岂不是再后悔也没用?
他另一只完好的手摆了摆,道:“反正不痛也死不了,不要在意了。”
扶摇道:“你真的不痛?”
谢怜诚实地道:“真的。已经没有感觉了。”
此话属实。谢怜此人,因为十分背运,他走在深山里,十次里有八次都会踩中毒蛇或者惊醒毒虫什么的,早被各式各样的毒物咬过千百回,但也许是因为做过神官,就是一直非常顽强地不死,最多发发烧,烧个三天三夜,醒来后依旧没事人一样。而且他的痛觉也非常不敏感,任何疼痛都是痛着痛着就习惯了。
他说完这一句,三郎终于抬起了头。谢怜手背上的红肿已消,而他唇边一缕血色,目光极冷,视线往旁边一移,移到了地上那条蝎尾蛇身上。只听“砰”的一声凄厉之响,那条紫红色的蛇,生生爆成了紫红色的一滩肉酱。
众人见那蛇居然炸了,均吓了一跳,但都不知道是谁做的,虽然那血浆没溅到自己,但也甚是惶恐。只有天生还记着谢怜也被蛰了,急道:“这位哥哥,你也被蛰中了啊?你怎么办啊?”
谢怜紧了紧腕上的绷带,笑道:“好孩子,我没事。还是照旧办,接下来我们要进城去找善月草了。”
一名商人忙道:“你们去?那我们呢?我们是不是也要派个人去?”
谢怜道:“你们就不用了,那半月国故地怕是危险重重,多一个人多一份闪失。我们找到善月草之后,会在十二个时辰之内带着它出来给你们的。”
几名商人纷纷道:“这……这是真的吗?!那可真是太感激了……”“这怎么好意思……”
然而,谢怜下一句一开口,他们神色就变了。谢怜道:“为了尽快找到半月古国,还想劳烦你们,暂时把这位小兄弟借给我们带个路。”
他要借的,自然是阿昭。如果说方才商人们的脸上是感激和庆幸,现在便大多数是迟疑了。谢怜也清楚,他们必然是担心自己带着指路的人找到善月草就跑了,就算阿昭还有良心不跟他跑,还肯回来,那时间也是大大的耽搁了。但是,他们也确实不想去那“每逢过关,失踪过半”的鬼地方,因此十分纠结。实乃人之常情,完全可以理解,所以,谢怜又紧跟着加了一句:“但是也怕还会有别的东西来袭击你们,所以,扶摇你留在这里照看他们。”
留了一个人在这里,算得上是一个他们一定会回来的保障了。众商人终于都点了头,道:“好吧。只要阿昭肯跟你们走。”
于是,谢怜转向阿昭道:“小兄弟,你愿意帮个忙吗?不愿意也没事。”
阿昭点点头,道:“可以。不过,其实半月古城也好找,顺着这个方向走下去就到了。”
告别众商人后,他走在最前面带路,谢怜,三郎与南风紧跟在后面。走了一阵,谢怜开口问道:“阿昭,这一带常有蝎尾蛇出没吗?”
阿昭道:“蝎尾蛇并不常出没。我这也是头一次见。”
谢怜点了点头,不再发问。事实上,他在半月国附近也住过一段时间,这也是头一次见到蝎尾蛇,因此,这个回答,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南风则觉察了他的用意,低声道:“你是怀疑这个阿昭?”
谢怜也低声道:“反正把他也带出来了,盯着就好了。”
若是在以往,先跟他说话的必然是三郎,然而,不知是不是因为方才那事,此时,那少年的脸色依旧不太好,一语不发。谢怜也不知怎么回事,没法和他说话,只得走路。
四人在莽莽戈壁中行了小半个时辰,风暴已经远去,没有风沙拦路,脚程很快,渐渐的,路上能看到一些生存得极为艰难的杂草,长在沙与岩石的夹缝中。太阳快下山时,谢怜终于在天边看到了一座古城。
这座古城很难看到,因为它是土黄色的,和茫茫的黄沙融为一体,而城墙坍塌,还有几截埋没在黄沙之中。走到近处,他们才发现这城墙极高,最高处约有十几丈,不难想象昔日那宏伟的模样。
穿过瓮城,四人便正式进入了半月故国的地界。
过了门便是一条大街,依旧是又宽,又空,两侧尽是些断壁残垣,破烂房子、破烂石头、破烂木头。兴许是叮嘱惯了,阿昭道:“诸位都小心,别乱走。”这三人自然是不用他叮嘱这些。大抵是这古城和他心中的半月国相差甚远,南风疑道:“这就是半月国?怎么这么小,比一座城都还不如。”
谢怜道:“沙漠小国,绿洲有多大,国家就有多大。半月国在鼎盛时期也不过一万人左右,真的就只有这么大了。人多的时候,也还算可以了,挺热闹的。”
南风观察一番,道:“打这个国,大概就是几天的事。”
谢怜摇了摇头,道:“真不一定。南风,你不要小瞧了半月人。虽然他们国民只有一万人左右,但是军队却常年保持四千以上。他们男多女少,除去老弱病残,再除去耕作的农人,剩下的男人几乎全都参了军。而且半月士兵简直恨不得个个身高九尺,个性勇猛好斗,拿着狼牙棒,他敢胸膛插着刀往前冲,难打极了。”
阿昭似乎略为意外,看了一眼谢怜,道:“这位公子像是知道不少。”
谢怜保持微笑,正要随口扯一扯,这时,南风又问道:“那个墙是什么?”
他指的,是远处一个巨大的黄土建筑。
说是建筑又似乎不大对,因为严格地来说,那只能称之为四面高大的土墙围起来的一个东西,没有门,也没有屋顶。只有四面土墙,每一面都在十丈以上,墙顶插着一支杆子,破破烂烂的不知是旗子还是什么东西在随风飘摇。不知怎地,看得人心里有些微微发寒。
谢怜回过头,看了一眼,道:“那是罪人坑。”
一听这个名字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南风皱眉:“罪人坑?”
沉吟片刻,谢怜道:“你可以当它是个监狱。是专门关押有罪的人的地方。”
南风道:“连门都没有,如何关押?难道直接从上面投下去吗?”
谢怜正在想要不要说,三郎忽然道:“扔下去。而且,底下全都是有毒的蛇蝎和饥饿的猛兽。”
听他终于开口说话,谢怜心下一松,看了他一眼,然而,三郎与他对视片刻,却是移开了目光。
南风骂道:“这他妈哪里是监狱!这根本是酷刑,好生恶毒。半月人不是脑子有病就是凶残成性。”
谢怜揉了揉眉心,道:“也不全是。半月人里也有挺可爱的……”这时,他忽然话头一卡,凝眉道:“等等。”
其余三人果然停了下来,谢怜举起手,道:“你们看那坑上面的那根杆子,是不是吊着一个人?”
太阳西沉,夜幕降临,距离又甚远,很难看清那杆子上吊的到底是什么,但是,稍稍走近一点,看吊着的那物的轮廓,分明是一个瘦小的黑衣人,衣衫破破烂烂,被吊在罪人坑上,像一个烂娃娃一般,被风吹得摆来摆去。
三郎道:“是。还是个女人。”
阿昭一见那里吊着个人,脸色微微发白。这幅情景,极为凄厉诡异,竟是令镇定如他也受不了。正在此时,三郎微一侧首,沉声道:“有人。”
不光他觉察到了,谢怜也听到了极轻微的脚步声。街道两旁都是残破的房屋,四人立即散开了藏匿进去。谢怜和三郎躲进了同一间破屋,而南风和阿昭躲进了对面的一间。不多时,破败的街道尽头,转出来一名白衣女冠。
那女子一身轻飘飘的雪白道袍,臂挽拂尘,走在街上,左顾右盼,双目极亮,那副神态,仿佛这里不是一座废弃多年的古城,而是可任她随意翻转的小小后花园。而不远处,一名黑衣女郎负手而行,缓缓走在她身后。
这黑衣女郎眉目美而冷郁,目光如匕首出鞘,长发披散,整个人身上仿佛散发着丝丝寒气。虽然走在这白衣女冠的身后,却不会有任何人把她视为谁的下属。
正是他们午时在那废弃小楼外见到的那两人。
当时,这二人身形一闪而过,那黑衣人身材又高挑,谢怜没看清到底是男是女,如今方知,原来两位皆是女子。这白衣的,只可能是半月国师了,而这名黑衣的,又会是谁呢?
那半月国师悠悠甩着拂尘,道:“那些人又躲哪儿去了?一不留神就不见了,难道还要我一个一个找出来杀吗?”
谢怜心道,果然,他们一进入城中,立刻就被盯上了。
那黑衣女郎走了上来,面无表情地越过了她,道:“你可以叫你的朋友们来帮你杀。”
这“朋友们”,也只能是指那群杀伤力超强的半月士兵了。
半月国师笑道:“我不爱叫别人,我就爱叫你。开心吗?”
那黑衣女郎却是一点儿面子也不给,冷冰冰地道:“被你叫来做这种事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快走。”
半月国师一挑眉,果然快走了。听她们对话,倒像是关系挺好的老熟人。这两位肯定都不是什么普通人,这黑衣人必然不会籍籍无名。与半月国师相熟的女子,有谁?神秘的同门?或者说半月国其实有一位女王或者女将军?
谢怜一边飞速思索,一边屏住了呼吸。他可不想在这时被发现,目下看来,这半月国师性子跳脱的很,万一见着了他们,一个兴奋,把那群传说中身高九尺、举着狼牙大棒的半月士兵都叫来,那可又要缠斗一段时间了。十二个时辰,少一个时辰就危险一分。
谁知,他这人体质就是越不想来什么,越是来什么。那黑衣女郎从这间屋子前走过时,忽然驻足,目光锐利地扫了过来。
那半月国师已经往前走了几步,见她驻足,身子往后一倒,道:“喂,走不走啊?”
那黑衣女郎道:“你,退开。”
半月国师道:“哦。”果然退开,那黑衣女郎似乎正要举手,突然,长街对面一声巨响!
对面,南风他们藏身的那间屋子竟是突然坍塌了。这一间塌了,连带左右一排都塌了,霎时街上沙尘滚滚,一道黑影猛地从飞沙走石中跃出,打出一道雄雄的火焰,袭向半月国师。而那黑衣女郎一个转身,拦在半月国师身前,左手仍负在身后,右手顺手一抄便把那道火焰尽数抄在掌心之中,直接给他送了回去。那道黑影也是迅捷无伦,闪身避过,几下兔起鹊落,挟着一阵沙尘远去。半月国师追了上去,而那黑衣女郎看了一眼这边,这才也追了上去。
这一番变故,只发生在顷刻之间。谢怜暗暗道:“好南风!”心知必然是躲在街对面的南风看这边快被发现了,声东击西,帮他们引开了敌人。他只一人跃出,阿昭就肯定还在屋子里。确定那三人都远去了之后,谢怜拉着三郎出去,道:“阿昭,你还活着吧,受伤了没?”
须臾,那坍塌的屋子之下传来一个闷闷的声音:“……没事。”
谢怜放下了心,道:“没事就好。”
虽然他相信南风打塌屋子的时候,必然会精心控制,给另一个活人留下空间,但终归还是得确认才能放心。他单手抬起了一根腐朽的房梁,过了一会儿,阿昭从屋子底下艰难地爬了出来,满头满脸都是灰,随手拍了两把,又恢复了淡然的神情。
谢怜道:“现在咱们只剩下三个人了。南风被追着跑了,我们得加快速度了。阿昭,你可知那善月草生长在城中什么地方?”
阿昭却摇了摇头,道:“抱歉。我只知道古城的位置,从前也没来过,并不清楚善月草长在哪里。”
一旁,三郎道:“据说善月草喜阴,生得矮小,根须极细,叶片却较大,形状类似一颗尖嘴桃子。你不如往那高大建筑的近旁去寻找。”
谢怜一琢磨,道:“高大建筑?”
说到高大的建筑,在一个国家里,有什么建筑会比皇宫更高大宏伟?而且,在那神话传说里,在宴会后王后摘下了一片善月草,也可以侧面说明,王宫里是可以生长善月草的。
三人眺望一番,果然在城中心看见了一座砖石土木搭建而成的宫殿。
那宫殿远看还颇有气势,近看,破败程度也只比街上的其他房屋稍微好上一点。穿过宫殿大门,就是一片好大的花园。也许在以前,这里并不是花园,是个广场什么的,然而现在多年荒芜,只剩下生满各种绿色植物的一片土地。
不错,脚下踩到的不是沙土,而是泥土,大概是绿洲仅剩的残留痕迹了。善月草,可能就藏在这许许多多的植物里。
谢怜道:“抓紧时间找吧。我们只有十二个时辰。不过,还是千万小心蝎尾蛇。”
阿昭应了,三郎也是“嗯”了一声,三人都低头寻找。可谢怜却忽然想起来,那半月国师可以操纵蝎尾蛇,那么,到了她的地盘之后,应该会出现更多的蝎尾蛇。可一行人进入半月古城之后,却是一条蝎尾蛇都没有再见到了。
他直起了腰,正要说话,这时,手上却忽然摸到了一个圆柱形的东西。
低头一看,是一条人的腿。


【第23章】 缩地千里风沙迷行 4

“哇啊啊啊啊!!!!”
谢怜收回了手,一阵无语。
他发现,每当他在黑暗中看到或摸到个什么东西,面对如此悚然的一幕,往往是他根本没吭一声,对方就已经抢先大叫起来。
这花园的灌木草丛生得既高且密,方才有个人就偷偷摸摸地躲在草丛里,被谢怜一把摸到了小腿。那腿飞速抽离,前方草丛簌簌而动,一人叫道:“别打别打,是我啊这位哥哥!”
谢怜定睛一看,这可真是万万没想到,那叫着“别打别打”的人,居然是那浓眉大眼的少年天生。天生看他认出自己,松了口气。然而,看清了是他之后,谢怜却并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更警惕了,举起一臂拦在身前,道:“你不是跟其他人一起留在原地照看受伤的人吗?为什么会在这里?你当真是天生?”在这种情况下出现,更像是什么其他东西假变来冒充的。
天生忙道:“是我!真是我,不光我在,还有三个叔叔也跟我一起来的!他们就在里面,不信你看!”他朝宫殿里一指,果然,不多时,破败的大殿内跑出三个人来,正是方才那群商人中的几个。他们见了谢怜,均是一怔,然后一脸尴尬。
谢怜站起身来,拍了拍白衣下摆,道:“你们怎么回事?”
他这一问,这几名商人都讪讪的没做声。半晌,天生讷讷道:“……几位哥哥你们走了没多久,郑伯伯的毒就又发作了。他发得厉害,我们……也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担心你们找不着,或者回来晚了。阿昭哥说顺着那条路走就能找到半月国,所以我们想着,多几个人,也好找快点,就也过来了……”
说来说去,还是后悔了。怕谢怜他们找到善月草后带着阿昭自己溜了,还是不放心,便也追上来了。而谢怜完全能够想象,扶摇若是劝不住他们这心,可能也就干脆懒得阻拦了,从上次与君山的事就可以看出来,对于一意孤行不听劝告奔着往死里去的人,扶摇根本不屑于挽回。
谢怜可以理解他们,但也很无奈,揉了揉眉心,道:“你们胆子也太大了。你们又不是不知道这座城里可能有什么,可能会发生什么,这样也敢过来?”
想来天生也知道这么做摆明了就是不信任他们,有点愧疚,方才趴在草丛里没敢发话,大概也是觉得尴尬,道:“对不起,人命关天,一着急,就……”
也没办法,人命的事,多长个心也是人之常情。而且肯为了旁人犯险境取药草,也算得是有情义了。谢怜不好多说,叹道:“你们进到这古城里来路上没遇上什么,这真是你们运气好。话说回来,你们怎么知道要到皇宫来找善月草?”
天生挠了挠头,道:“我们也不知道要到哪里找。不过红衣服哥哥讲的那个故事不是说王后摘下的善月草吗?王后都是不能随便出皇宫吧,所以我就想着,能不能来皇宫碰碰运气。”
谢怜笑了笑,心想这理由倒是跟他想到一块儿去了。正在此时,一旁的三郎道:“找到了。”
他回头一望,只见三郎迈着那两条修长的腿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把还带着一点根须的碧色叶子。
这叶子大约只有婴儿手掌大小,根须极细,呈桃形,叶子尾巴尖尖的。不知怎的,谢怜觉得根本不用向阿昭确认,这一定就是那传说中的善月草。还没等他说什么,三郎已经把他受伤的那只手捉了起来。
那只手被蛰了一下,原本肿得吓人,三郎为他吸毒之后,虽然毒素未清,但那肿胀却消了许多。此刻,三郎一手托着他受伤的那只手,另一只手握着善月草,合拢五指,并不见他如何用力,再打开时,那叶子已碎为了一堆绿末。
他将这堆绿末细细涂在谢怜手背上,感觉到丝丝温和的凉意从创口缓缓蔓延上来,谢怜道:“三郎,多谢你啦。”
三郎却不答话。给他涂完药草后,便放下了他的手。他这副态度,两人之间又是这般气氛,谢怜总觉得哪里有些怪异,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怎么问都觉得不大对劲。
旁人却完全不会关心这些,也体会不到微妙之处,天生急切地道:“哥哥,这草药有用吗?这草找对了吗?”
谢怜回过神来,道:“好多了,应该是对的。”
闻言,其他人十分兴奋,都道:“快,再找找。”
不多时,阿昭也举起了一把绿叶,道:“我这边也找到了。”
他手上这一把善月草的叶子,比三郎方才找到的那可怜的一小片肥大许多,众人一看,形状特征都没错,都涌了过去,纷纷惊喜道:“这里有好大一片啊!”“好多!”“快多摘些。”“摘多了回去能卖吗?”
他们忙着采草药,谢怜回过头来,看了看自己手背,斟酌片刻,对三郎道:“他们找的那片地方,方才你似乎找过,当时没发现吗?”
他这就纯属于没话找话了。开口之后,自己也觉得这句话蛮无聊的。
三郎却是摇了摇头,道:“那里的草你不要用。”
谢怜奇道:“为什么?”
谁知,三郎尚未开口道出原因,便听一声惨叫:“走开!”
众人一下子懵了,动作一滞,纷纷道:“是谁在叫?”“我没有啊!”“也不是我……”
这时,又听到那个声音凄厉地道:“走开,你踩到我了……”
这下,众人才注意到——这声音,竟是从他们脚边传来的!
刹那间,聚集在那一片摘善月草的几人都散了开来。谢怜早已经习惯在这种时候上去顶着了。别人退,他就上。于是,他走到了那惨叫传来之处,一伸手,慢慢拨开了密密的草丛。这一拨,当场好几个人的呼吸都凝滞了。
只见草丛之下,泥土之中,赫然埋着一张男人的脸孔。
这片土地里,竟是有个大活人被埋在泥土之下,只露出了一张脸!
这幅画面,当真是无比的诡异,几名商人霎时吓得互抱大叫。
谢怜又是十分娴熟地安慰道:“不要慌。大家冷静。一张脸而已。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谁还没有一张脸了是不是?”
那张脸呵呵笑道:“吓到你们了?唉……我也经常吓到我自己。”
谢怜简单安抚完其他人,半蹲下来,细细端详起这张埋在土地里的脸。
这是一张男人的脸孔,不笑的时候很扁平,笑得时候有许多皱纹。说不清是老是少,也说不上是丑是美。他看了半天,看不出这是个什么东西,只好直接开口问了:“你是谁?”
那张土埋面道:“你们又是谁?”
谢怜道:“过路的商队。”
土埋面叹了一口气,道:“唉。过路的商队。我曾经也是过路的商队。不过,那已经是五六十年前的事了。”
他这么一说,这幅画面更加诡异了。
这人竟然被埋在这座废弃古城的土地里五六十年,那还是个人么?
一名商人战战兢兢地问:“那……那你老人家……是为什么会到这里……啊?”
土埋面咳嗽了几声,皱着脸道:“我……我被半月士兵抓来的。我不小心进了城,被他们抓住,他们就把我埋在土里,让我变成这些善月草的肥料……”
原来这些善月草都是用活人当肥料长成的,难怪如此肥硕!
几名商人赶紧把手里的大把善月草扔到了地上,觉得自己方才跟抓尸体没什么区别。谢怜也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背,只听三郎道:“那片没问题。”
谢怜一想,也反应过来了。难怪方才三郎明明找过了这片土地,却又到另一片土地上寻找才采回了一片十分瘦小的善月草。恐怕他方才就看到了这张土埋面,只是直接忽略掉了这东西,转头又到别的地方去找,直到在偏僻处找到了一片不是用人当肥料长成的干净药草,这才给他涂上。
谢怜道:“真是多谢你啦。”
三郎摇了摇头,仍旧是沉着面容。
自从进半月古城之前被蝎尾蛇蛰中之后,他便一直是如此态度。两人前几日在一起时,他一直是哥哥前、哥哥后地喊,现在却是一声也不叫了。而且,虽然二人第一天结识时这少年表现得仿佛十分抗拒与他接触,但后来相处了几日,又似乎没有这回事。可现在,除了方才为他吸毒和上药,三郎似乎也在尽量避免和他身体接触。当真是让谢怜奇怪极了,也有些不习惯。
这时,那土埋面又开口了:“我已经好多年没有看到过活人了,你们……你们都站过来,让我好好看看,可以吗?”
众人面面相觑,一致觉得,不要按照他说的做比较好。
半晌,见无人响应,那土埋面喃喃道:“怎么,你们不愿意吗?唉……可惜了……”
谢怜转过头,道:“什么可惜了?”
土埋面道:“从你们进来起,我就有一件非常在意的事,一直很想用自己的眼睛确认一下,所以才想你们都站过来给我看看。因为我想一个一个地,把你们都仔细看个清楚。”
谢怜道:“什么事?”
土埋面道:“你们中间,有一个人……我在五六十年前就见过了。”
此言一出,每个人的背上都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汗毛倒竖。
这里所有的普通人都不可能有五十岁以上。如果说这群人中,有一个人,这土埋面在五六十年前就见过,那么这个人,就一定也不是个人。
谢怜的目光从每一个人脸上扫过,从阿昭开始,到天生结束,微惊的,恐惧的,惊疑不定的,瞠目结舌的。所有人反应都无比符合情理。如果一定要说,有谁的反应不符合常理,那就只有全然无反应的三郎了。然而,对这名少年来说,大概没有反应,才是正常的反应。
谢怜望了一眼并无任何表示的三郎,回过头来,道:“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那土埋面道:“你……你靠近一点,我就告诉你。”
若说方才那句话第一次出来时,谢怜信了他八成,那么这一句之后,谢怜对它所说的话的信任就只剩下五成。焉知这怪物不是想哄骗人靠近,然后突然发难?
谢怜当然不会听他的,起身退开。
那土埋面道:“你真的不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吗?他会害死你们所有人的。”


【第24章】 暧花怜夜陷罪人坑

他越是如此诱导,谢怜越是觉得危险,道:“大家都退开,不要靠近它,也不要理它说的话。”
众人忙不迭听他的,慌乱散开。那张土埋面一边嘿嘿发笑,一边道:“唉,你们这又是何必,我也是个人,我不会害你们的。”
谁知,正在此时,异变突生,一名商人大概想着无论如何还是得拿些药草回去救人,偷偷往前走了几步,弯腰想去捡地上那一把方才被吓得丢掉的善月草,那土埋面的眼珠子骨碌碌转过去,双目中闪过一道精光。
谢怜心道糟糕,冲过去道:“别捡!回来!”然而,已经迟了,土埋面突然一张嘴,一条鲜红的东西从他口中哧溜滑出。
好长的舌头!
谢怜一把拎住那商人的后领,连连倒退,可那土埋面口里飞出的东西却是奇长无比,嗤的一声便从那商人的一只耳朵蹿了进去!
谢怜感觉手下躯体一阵剧烈的颤动,那商人四肢抽动不止,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双膝跪地。那条长舌却飞速从他耳朵里掏出了一大块血淋淋的东西,缩回了土埋面的口中。那土面埋边嚼边笑,嚼得满嘴鲜血淋漓,笑得几乎要掀翻这破烂皇宫的屋顶,尖叫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好吃好吃好吃,好吃好吃好吃!好吃好吃!!饿死我了,饿死我了!”
这声音既尖且锐,那双眼球布满血丝,恶心至极,实在是恶心至极!
这人在这里埋了五十多年,已经被这个妖国同化,彻底变成别的东西了。
谢怜松开提着那商人后领的右手,整条手臂都在发抖,正要一掌劈了这恶心东西,忽听那土埋面又尖叫道:“将军!将军!他们在这里!他们在这里!”
只听一声比野兽更凶猛的嗥叫,一道黑影从天而降,重重落在谢怜面前。
这道黑影落地的那一刻,几乎整片地面都被踏得一阵震颤。而等到他缓缓站起,众人都被笼罩在他投射下的巨大阴影之中。
这个“人”,实在是太过高大了。
他脸色黝黑如铁,五官凶悍粗犷,仿佛是一张兽类的面孔。胸口肩头披着护甲,长逾九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头直立行走的巨狼。而在他身后,不断有一个、两个、三个……十多个“人”从皇宫的屋顶之上跳落下来。
这些“人”个个人高马大,身材相仿,肩头都扛着一条生着密密利齿的狼牙棒,有种狼群化人的错觉。他们落下之后,把花园内的几人重重包围起来,犹如一圈巨大的铁塔。
半月士兵!
这些士兵周身散发着阵阵黑气,当然早已不是活人了。
谢怜浑身紧绷,若邪蓄势待发。
然而,那些半月士兵看到他们之后,却并未立即扑上来厮杀,而是发出震天的狂笑,相互用异族语言高声叫喊起来。那语音好生怪异,发音刁钻,舌头卷得厉害,正是半月国的语言。
虽说过了两百年,谢怜的半月语已经忘得是七七八八,但方才在那将军冢也算是和三郎一起复习过了,加上这几名士兵声若洪钟,且吐字粗鲁,词汇简单,倒也不难听懂。他听到所有的半月士兵喊那第一个半月人为“将军”,交谈中穿插着“押走”、“暂时不杀”等词,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大家都别慌,这些半月人暂时不会杀人,似乎要把我们带到另一个地方。千万别轻举妄动,我不能保证打得过他们,见机行事。”
这些士兵一看就极难以对付,个个都皮糙肉厚,即便他有若邪在手,绞死一个怕是都得花费不小的力气,更何况一次来了几十个?眼下还有几个普通人也在场,既然这群半月士兵说“暂时不杀”,谢怜又没把握能一次将敌人尽数制服,同时还要护得旁人周全,也只能暂时静观其变了。
三郎不语。而其他人原本就没有什么主张,就算是想轻举妄动,也不知该怎么轻举妄动,含泪点头。只有那土埋面兀自尖叫:“将军!将军!你放我走吧!我帮你把敌人留下了,你放我回家去吧!我想回去啊!”
他见到了这群半月士兵,神情极为激动,一边尖叫,一边呜呜咽咽,喊话中还夹杂着一些半生不熟的半月词汇,应当是他在这里做肥料的五六十年里胡乱学的。
那名被称为“将军”的九尺半月人见这边土里有一个东西在不断扭动尖叫,仿佛也觉得很是恶心,一个狼牙棒锤下去,数根锐利的尖刺扎穿了土埋面的脑袋。他再一提,尖刺就嵌着那土埋面的面门,把他连根拔起,从土里带了出来,实现了他“放我出去”的愿望。
然而,跟在这土埋面的脖子下面破土而出的,根本不是人的身体,而是一具森森的白骨!
几名商人见此恐怖景象,吓得大叫。而那土埋面的脑袋从狼牙棒的尖刺上脱落,满脸是血,看到自己的身体,似乎也被吓住了,道:“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看到他仿佛真的不能理解这是什么样子,谢怜提醒道:“这是你的身体。”
想想也知道了。这人在沙漠的土地里埋了五六十年,身体的血肉,早就尽数化为那些善月草的养分,被吃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了。
土埋面道:“这怎么可能??我的身体不是这样的,这不是我的身体!!!”
他语音凄厉,谢怜只觉得这幅画面可悲又可怕,摇了摇头,转开了视线。
三郎却是嗤笑一声,道:“你现在才看不惯你这副身体了?那方才从你嘴里伸出来的东西是什么,你觉得没问题吗?”
土埋面立即反驳道:“有什么问题!只不过……只不过是比普通人的舌头长了一点罢了!”
三郎眼角眉梢里尽是讥笑,似是不屑和他多说,道:“嗯,不错,稍微长一点,哈哈。”
土埋面道:“不错!只不过稍微长了一点,还不都是我这么多年为了吃飞虫爬虫,慢慢地越伸越长,才变成这样的!”
他刚被埋进土里的时候,也许还活着,也许为了活下去,就努力地伸长舌头去吃那些飞虫与爬虫,渐渐的,他不再是人了,那舌头便也越来越长,吃的东西也从飞虫爬虫,变成了更可怕的东西。
但因为他一直被埋在土里,这么多年都看不到自己身体的模样,根本无法接受,也不愿相信自己已经不是一个人,土埋面努力辩解道:“也有人的舌头比较长的!”
三郎笑了。望着他着笑容,谢怜心中莫名一寒。
不得不说,有时候,这少年的笑容真的令人有一种仿佛被人剥下脸皮般的冷酷。
三郎道:“你觉得你还是个人吗?”
被问了这么一句后,那土埋面仿佛有了危机感,突然烦躁起来,道:“我当然是人。我是人!”
他一边喊着,一边努力地活动自己已经化为白骨的手脚,想在地上爬动。
也许是因为终于从土里出来了,他感到由衷的高兴,狂笑道:“我要回去了,我可以回去啦!哈哈哈哈哈哈……”
“喀!”
他的笑声太过刺耳,终于惹烦了那半月将军。一脚下去,这土埋面的颅骨瞬间碎裂。而他那“我是人”的尖叫,也再发不出来了。
那“将军”踩碎了烦人的土埋面后,冲士兵们大声喊了一句,一群半月士兵便挥着狼牙棒,冲这群人大吼几声,开始驱赶着他们往皇宫外走动。
谢怜走在最前,三郎依旧跟在他身后。即便是在被一群凶神恶煞的半月士兵押送的途中,这少年的步子依旧是不紧不慢,犹如在散步。从方才起,谢怜就一直想找机会跟他说话,走了一阵,见那群半月士兵又彼此交谈起来,不怎么注意他们了,便低声道:“他们称这头领的半月人为‘将军’。不知是什么将军。”
果然,他一发问,三郎还是回答了。他道:“半月国灭亡时,只有一位将军。他的名字,翻译成汉文,叫做‘刻磨’。”
谢怜道:“刻磨?”
这名字着实奇怪。三郎道:“不错。据说是因为他小时候身体孱弱,时常受人欺辱,发誓变强,便以石刻磨盘锻炼力气,便得了这么个名字。”
谢怜揉了揉眉心,忍不住心想:“那其实也可以叫大力……”
三郎又道:“传闻刻磨是半月国历代最勇猛的大将,身长九尺,力大无穷,乃是半月国师的忠实拥护者。”
谢怜道:“就算半月国师开门引军屠城,他也依然是国师的忠实拥护者吗?”
三郎道:“这便难说了。”
如果死后的刻磨,依旧听从半月国师的号令,那么,现在的他,多半就是是要送他们去国师那里了,万一那里的半月士兵更多,该如何脱身?不知引开二人的南风那边又如何了?善月草已拿到手,又该怎么在十二个时辰之内送到中毒者手中?
为今之计,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谢怜一路走一路思索,发现那刻磨将军带他们越走越偏僻,最后,把他们带到了半月国极边缘的一处地方,这才停下。谢怜驻足,抬头仰望,一堵高大无比的黄土墙立在他面前,仿佛一个巨人。
他们的目的地,竟然是罪人坑。
虽然曾在半月国附近生活过一段时间,但是,谢怜其实不常进入半月城,当然,也从没靠近过这罪人坑。近看着这座罪人坑,他莫名生出一阵心悸。
黄土墙外侧的一面设有楼梯,沿着这简陋的楼梯缓缓攀行的同时,谢怜向下俯瞰,不断以肉眼观望,终于明白了这阵心悸是源于什么。
并非因为联想到这个地方是作酷刑之用,所以感到不寒而栗,也并非忧心这一行人是否会被推入坑底,而是一种纯粹由于感应到法力阵场存在的心悸。
这罪人坑四周的地势和格局,被人故意设为一个极其厉害的阵法。
而这个阵法,作用只有一个——让掉下这坑的人,永远也爬不上来!
所谓的“爬不上来”,意思是,就算有人放了绳子下去,或者搭了梯子,底下的人抓住了这一线生机往上爬,爬到一半,阵法便会启动,而那人也会被重新打下去。
谢怜不动声色地以手扶墙,行了一路段,大致摸清了这墙的材质,发现这墙远看像是土,其实却是坚硬无比的石头,并且可能也加持了什么咒法,必然很难打破。
而等到他们登尽了楼梯,来到罪人坑的顶部,站在黄土墙的墙檐之上,第一眼所见的景象,只能以“震撼”二字来形容。
整个罪人坑就是四道高墙包围而成的。每一道高墙,长逾三十余丈,高逾二十余丈,每堵墙厚度约有四尺,森然耸立。四堵墙的中间,围出了一个四方的巨大空间,其上没有任何可供站立的平台或横木。天色已晚,黑漆漆的完全望不到底,只有阵阵寒气和血腥之气,不时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飘散上来。
众人踩着没有任何护栏的高墙之檐,在这距离地面有数十丈的高空行走,没几个人敢往下看。而走了一阵,前方遇到了一根竖立的长杆,杆子上吊着一具尸体,正是他们之前在下面见到的那具。那尸体极小一具,是个黑衣少女,衣服破破烂烂,低垂着头。
谢怜知道,这根杆子是专门用来挂那些想恶意羞辱的罪人的,通常,狱卒们会把那罪人的衣服扒光,赤裸着吊上去,任犯人饿死或者脱水而死,死后尸体随风摆动,日晒、雨淋、风干,肢体则会一边腐烂,一边往下掉落,尸体的死状极为难看。这少女尸体尚未腐烂,必然死了没有多久,也许是附近的居民。这群半月士兵竟然把一个姑娘的尸体挂在这种地方,当真是极为凶残恶毒了。阿昭、天生等人见了这幅情形,俱是脸色苍白,顿住脚步不敢前行,好在,刻磨也没有再赶着他们走下去了。他转过身去,冲着罪人坑底,长长地大喊了一声。
谢怜心中正觉奇怪:“为什么要如此喊上一声?”下一刻,他的疑问就得到了解答。
似是对他这一声大喝的回应,漆黑的坑底,传来了阵阵咆哮之声。如虎狼,如怪兽,如海啸,成百上千,震耳欲聋。墙檐上数人几乎被这吼声震得站不住脚,谢怜还听到了沙尘碎石被震落的簌簌之声,清晰至极,他心想:“只有犯人才会被投入罪人坑,莫非回应刻磨的是坑底罪人的亡魂?”
这时,刻磨冲底下又吼了一句。谢怜仔细听辨,这一次,他不再是无意义的吼叫了,也不是什么咒骂的话,相反,应该是鼓舞。谢怜非常确定,他听到了这样一个词——“兄弟们”。
刻磨吼完,冲押着谢怜等人的半月士兵喊了一句。这一句,谢怜听的分明。他说的是:“只丢两个下去,其他的带走看好。”
其他人虽然都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但也大概能猜出这是打算干什么,脸色齐齐刷白。
谢怜见他们害怕的都快站不住了,往前站了一步,低声道:“别紧张,待会儿有什么事我会先上的。”
他心中想的是,万一待会儿非得下去,那他就先硬着头皮先下去看看好了。反正无非就是毫无新意的毒蛇猛兽、厉鬼凶煞。既然摔不死他,打不死他,咬不死他,也毒不死他,那么只要底下不是岩浆烈焰化尸毒水,他跳下去就应该不至于太难看。而且,他还有若邪,即便碍于阵法不能利用它爬上来,但万一这些半月士兵再往下丢人,接一接人还是可以的。这刻磨说“其他人带走看好”,那么意思就是其他人暂时会比较安全。毕竟,戈壁之中擒拿活人不易,总不能一次都吃光了,大概是想囤起来,一次一次慢慢吃。他想得清楚,谁知,他身旁却是有人没沉住气。
自打登上了这罪人坑的顶,除了谢怜与三郎神色如常以外,所有人都在颤抖,尤其是阿昭,颤抖得尤为厉害,兴许是觉得必死无疑,不如拼死一搏,阿昭双拳一握,突然发难,埋头朝刻磨冲去。
他这一冲,似是拼了同归于尽的决心,就是冲着要把刻磨一起撞倒去的。饶是刻磨身材高大,形如铁塔,竟也被他这抱了必死决心的一冲撞得倒退三步,险些失足,当场大怒,大吼一声,翻手便把阿昭掀了下去。眼看着那青年坠下黑暗的深坑去了,众人齐声惨叫,谢怜也道:“阿昭!”
这时,黑不见底的坑下远远传上来一阵欢呼,以及极为残忍的撕咬之声,犹如恶鬼争相残食。光是听着就知道,这名叫阿昭的青年,绝无生还可能了。
谢怜也是完全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发展,很是愕然。他原本十分怀疑阿昭就是那半月国师的下属,专门将过关者诱骗入半月古国,还怀疑那土埋面说的“五六十年前就见过”的那个人也是他,却没料到这青年却是第一个被杀害的。
这一幕会不会是假死?也不是没可能。但是,他们一行人眼下已经是半月士兵们的俘虏了,如果阿昭真是半月国师的下属,此刻占了上风,完全可以直接撕下伪装,以真面目相对,趾高气扬,又何必还要多此一举,在他们面前假死呢?这根本是毫无意义。但是阿昭又为何要冲向刻磨?这岂非也是完全没有意义的送死?
谢怜脑中尚在纷纷乱乱地思考,那边的半月士兵却又开始寻找下一个推下去的活人。刻磨略一思索,一抬手,指向了天生。一名半月士兵大掌一伸,前来抓人,天生吓得险些跪地,道:“救命!”
谢怜无暇再想,站了出来,用半月语道:“将军,且慢。”
听他开口,刻磨黝黑的脸上现出了吃惊的神色。他一挥手,制止了士兵们,道:“你会说我们的话?你是哪里的人?”
谢怜道:“中原人。”
他倒是不介意撒谎说自己是半月国人,然而,此举并不可行。他那半月语也不知到底捡起了几成,与刻磨对话久了,终究会露馅。而且,他的相貌其实也明显能看出来是个中原人,刻磨问他,可能不过是不确定罢了。半月国人极为讨厌说谎欺骗等行为,若被拆穿,后果更糟。
不过,实话实说也有坏处。半月国就是被来自中原国土的军队灭了的,一听说他是中原人,刻磨一张黑脸上闪现狂怒之色,一众半月士兵也叫嚣咆哮起来,叫的尽是些咒骂贬低之词,谢怜听着,无非是什么“卑鄙的中原人”“扔他下去”,不痛不痒。谁知,他忽然隐约听到了几句“婊子”,登时一愣。那些士兵骂得太快没听清具体骂的什么,但也不由得有点郁闷,心想:“前面这几个词骂我还能理解,最后这个却是为何?你们确定没骂错人吗?”
刻磨作为将军,却没有士兵们这般容易激动,道:“我们的国家消失在戈壁两百多年了,你不是我们的国人,却会我们的语言,你到底是什么人?”
若要与这群半月士兵虚与委蛇,也只能胡编乱造了。谢怜忍不住瞄了一眼身旁那气定神闲的少年,心想希望待会儿万一圆不下去,大不了硬着头皮喊三郎救我。想到这里,他轻咳一声,正准备开始胡说八道,正在此时,漆黑的坑底又是一阵排山倒海的咆哮。
下面的东西似乎已将阿昭的尸体分食完毕了。然而,它们依旧饥饿,齐齐用这声音来传达它们对新鲜血肉的渴求。刻磨一挥手,似乎又要去抓天生,谢怜又道:“将军,我先来吧。”
刻磨肯定从没听过有人在这里要求要先来的,双眼瞪大,有如铜铃,诧异道:“你先来?你为什么??”
谢怜当然不能如实回答说因为我不怕,思索片刻,选了一个十分中规中矩的无趣回答,道:“将军,这些都是只不过是无辜的过路商人,里面还有孩子。”
刻磨听了,冷笑道:“你们的军队血洗我们国家的时候,可没想过这里也有许多无辜的商人和孩子!”
半月国灭亡已是两百年前的事,如今中原早就改朝换代了,然而,仇恨不会随着改朝换代而淡去。刻磨又道:“你很可疑,我要问你话。你不能下去。丢别的人!”
那就没办法了。谢怜正准备一不做二不休,先跳为敬,却见一旁的三郎往前走了一步。
谢怜心下一跳,回过头来。
那少年抱着手臂,正用一种漫不经心的目光,若有所思地盯着那深不见底的罪人坑。
谢怜心头油然而生一股不太妙的预感,道:“三郎?”
听他出声相唤,三郎转过头来,微微一笑,道:“没事。”
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整个人已经站在一个极其危险的地方了。谢怜心头和眼皮都砰砰一阵乱跳,道:“等等,三郎,你先不要动。”
高空之缘,那少年红衣下摆在夜风中烈烈翻飞。三郎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道:“不要害怕。”
谢怜道:“你先退回来,你退回来我就不害怕了。”
三郎道:“不必担心。我先离开一会儿。”
谢怜道:“你不要……”
话音未落,那少年便维持着抱臂的姿势,又向前迈了一步,轻飘飘地一跃,瞬间消失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之中。
在他跃出去的那一瞬间,若邪便从谢怜腕上飞了出去,化为一道白虹,想要卷住那少年的身影。然而,坠速太快,那白绫甚至没有抓到一片衣角便黯淡地收了回来。谢怜一下子跪在高墙之上,冲下面喊道:“三郎!!!”
什么声音也没有,那少年跳下去之后,什么声音都没有!
在他身旁,高墙之上,众多半月士兵们彼此大叫起来,都震惊极了,今天是怎么回事,以往要抓着扔才能扔下去,今天却是轮流抢着往下跳,不给跳还自己往下跳?那刻磨将军大喝着让他们镇定,而谢怜见若邪没抓住三郎,来不及多想,收了它就往罪人坑中纵身一跃。谁知,他身体已经跃到半空中,衣服后领却是突然一紧,就此悬空。
原来,那刻磨将军见他也往下跳,竟是长臂一伸,抓住了他,没让他掉下去。谢怜心道:“你要来也行,一起下去更好。”心念催动,若邪犹如一道白蛇,倏倏绕着刻磨手臂爬上去,瞬间将他整个人缠住。刻磨见这白绫诡异莫测,犹如成精,脸色陡变,额头黑筋暴起,身上块状的肌肉也瞬间涨大数倍,似乎想生生崩断捆住他的若邪。
谢怜正与他僵持,忽然,眼角余光扫到了极为诡异的一件事。
那被吊在长杆上的尸体,忽然动了一下,微微抬起了头。
那群半月士兵也注意到了这尸体动了,纷纷大叫起来,挥着狼牙棒朝那尸体打去。而那黑衣少女动了一下之后,也不知她是如何解开那吊着她的绳子的,忽然便从杆子上跳下,朝这边疾速冲了过来。
她犹如一道黑风从高墙之檐上刮过,既快且邪,众士兵瞬间被这阵邪风刮得东倒西歪,惨叫着摔下了高墙。见他的士兵被扫了下去,摔进了那罪人坑之中,刻磨狂怒地大骂起来。他骂得极为粗俗,大概使用了不少市井俚语,谢怜听得不是很懂。不过,他听懂了第一句。刻磨在骂的是:“又是这个贱人!”
下一刻,他便骂不出声了,因为,谢怜突然用力,拽着他一起掉下了罪人坑。
掉下去就爬不上来的罪人坑!
在下落过程中,刻磨发出的怒吼声几乎把谢怜耳膜震穿。他只得收了若邪,顺便踢了刻磨一脚,让他离自己远一点,保护耳朵。紧接着,他驱动若邪向上蹿起,希望能抓住个东西缓冲一下,至少落地时不要摔得太凄惨。然而这罪人坑修得厉害,那阵法也厉害,若邪非但无法探上更高处,在这高墙四壁中也无处可依。正当他以为自己又要像之前无数次那样、摔成一块扁平的人饼嵌在地上好几天都挖不出来的时候,忽然,黑暗之中,银光一闪。
下一刻,便有一双手轻飘飘地接住了他。
那人准确无比地接了个正着,简直像是专门守在底下等着去接他的,一手绕过背,搂住他肩,一手抄住了他膝弯,轻轻松松化去了谢怜从高空坠落的凶猛之势。
谢怜刚从高处落下,猛地一顿,还有些头昏眼花,下意识一抬手,紧紧搂住了对方肩头,道:“三郎?”
四周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清,当然也看不清这人是谁,然而,他还是脱口喊出了这两个字。对方没有答话,谢怜在他肩头和胸口摸索了几下,想要确认,道:“三郎,是你吗?”
不知是不是因为来到了坑底,这里的血腥之气重到冲得人几遇晕倒。谢怜也不知是怎么个情况,一路胡乱往上摸,摸到那人坚硬的喉结时突然惊醒,心道罪过罪过,这是在干什么,立刻抽了手,道:“是三郎吧?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半晌,他才听到了那少年的声音,从距离他极近的地方沉沉传来:“没事。”
不知为何,谢怜觉得,他这一句的声音,似乎和平日里有着微妙的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