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10

墨香铜臭:天官赐福 35 - 39


【第35章】 入鬼市太子逢鬼王

十分惭愧,直到两个时辰后,谢怜抽了个空偷偷看了卷轴,这才终于大致捋清了这位风师的来头。
天界五师,均以称号代替姓氏。比如,地师飞升前,在人间的本名叫做明仪,飞升后,便被称作“地师仪”。而风师飞升前本名叫做师青玄,飞升后,则被称为“风师青玄”。风师青玄,人如其号,性情如风,喜欢结交朋友,且出手大方,不拘小节,在上天庭的人缘极好,从他在通灵阵里一散就是十万功德便可以看出来了。话说回来,其兄乃是执掌人间财运的大神官,自然是出手大方,不拘小节了。
不错,风师青玄的哥哥,便是那位“水横天”,水师无渡了。
一齐下了界,二人并肩而行,边走边聊。谢怜抱着手臂,由衷地道:“裴氏二将一姓二飞升,在人间已算是奇谈,而你们风水二师同登上天庭,真真是更奇了。”
须知,几万个人里,也不一定有一个人能飞升,裴茗和裴宿之间尚且隔了几百年,裴宿还不是裴茗的直系后人,乃是裴茗兄弟那边曾曾曾曾了不知道几辈的孙,这水师无渡和风师青玄,却是一对货真价实的血亲兄弟,这才是真正的一门二飞升,如何不奇?
师青玄却笑道:“这有什么,我跟我哥哥长于同一地,拜于同一师,修于同一道,自然也飞升于同一世了。”
这一点,谢怜也在恶补卷轴的时候也了解过了。风水二师中,师无渡率先飞升,没过多少年,师青玄也渡了天劫。人们经常把这二位神官放到一起供奉,同殿而拜,平起平坐,可见,这两兄弟是真的感情极好了。想必,水师也就是三郎和南风所说的,裴茗不会动风师的原因。毕竟是水横天的胞弟,又如何轻易惹得起?
到这里,谢怜忽又想起一节,想想,还是问了出来,道:“风师大人,在神武殿上,我听裴将军的话,他似乎和你哥哥颇有交情。你这次去告了小裴将军,你哥哥会不会……”
师青玄道:“不会不会。我哥哥早就知道我看不惯裴茗了。”
谢怜道:“知道是一回事,做了什么又是另一回事。这会不会让水师大人和裴将军生出嫌隙?”
师青玄却道:“生出嫌隙才好,我巴不得我哥别跟他混一起,早日脱离三毒瘤。”
谢怜一怔,道:“什么三毒瘤?”
师青玄惊道:“什么!你这也不知道?哎!好吧,我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了。你听听就算了,这三毒瘤,便是上天庭里名声比较差、但关系又比较好的几个神官的一个诨称。也就是明光、灵文和我哥。”
谢怜心想:“居然不是谢怜、谢怜、谢怜。”
师青玄摇了摇风师扇,又道:“就算我没看不惯他,这次的事,本来便是小裴自己的过错,裴茗想拉那半月国师顶罪,保住小裴,这事可不能让他办成。不管是人是神是鬼,总得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欺负一个小姑娘算什么本事?”
说到最后一句,他语气颇为不屑。谢怜听了,笑道:“风师大人真是侠义心肠。”
师青玄笑道:“你也不错。我是隐约听过一些半月关的传闻,但一直没空去细究,加上我哥骂了我几顿,事情多了也忘了。那天听你在通灵阵里问,想起有这么一茬便去看了看,谁知道你不光问了,人还去了。我就想,哎,这人不错!”
这风师是个十分直爽有趣的性子,谢怜非常能理解,为什么他在上天庭会人缘极好了。未曾料想,这一遭飞升,居然能在上天庭结实这样的神官,他不禁莞尔一笑。谁知,才一转头,再回过头来看时,身边的白衣道人又变成了一名白衣女冠。
这变得也太突然了,谢怜脚底险些一滑,道:“风师大人,你为何又突然变身?”
师青玄一撩长发,道:“哦,太子殿下,实不相瞒,我这个样子,法力会比较强。”
原来,前面说到,风师和水师经常是被供在一起的。然而,也因此生出了一个奇怪的意外。也许是人们觉得,同一座神殿里,拜的二位神官都是男的,好像差了点什么。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貌似一男一女才不缺什么,于是,后来就有人干了件事,那就是把风师像雕成了女像。
给他改了女像不说,还要胡说八道,杜撰故事,说什么这风水二神官乃是一对兄妹,甚至还有版本说是一对夫妻。几百年下来,以讹传讹,衍生出许多千奇百怪的故事,二位神官一时兴起找来一看,看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然而这种胡说八道的东西,竟也有不少人相信了,提到风师往往搞不清男女,一口一个“娘娘保佑我”。因此,师青玄也有个诨号,叫做“风师娘娘”。
虽然滑稽,不过,这样的荒唐事迹也不在少,就说灵文,也有类似的经历。这灵文虽然是一位女神官,但是,她从来不像其他仙子那般打扮得花枝招展,通常是一身皂黑,干练利落,整天都在灵文殿驾着一堆文官批卷轴批得状如疯狂。纵是有性格使然的成分,不过,也有别的原因。到人间随便抓一个人来问:灵文真君是男是女?谁都会坚定地回答:男。
文神嘛,当然是男。就为这个,灵文飞升伊始,可是狠吃了些亏。她是文神,但人间许多人觉得,女子如何能居文神之位?如何保得了文运亨通?一定不灵!于是,任她勤勤恳恳,都是香火清冷。后来几个庙祝心里不痛快,一气之下,重塑了灵文神像,全改成男身了,将灵文元君,强变为了灵文真君,并且还给编了一套令人瞠目结舌的传奇出身经历。这么一改,香火就又都回来了。大家纷纷赞不绝口道灵文真灵,事实上,神官还是那个神官,法力也还是那么多法力,流传的故事都是瞎编的,但人们就是吃了这一套。再后来,灵文去托梦或是显灵的时候,便只好都用男身了。
同理,人们觉得,你这风水庙里得是一男一女才镇得住场子,那就得是一男一女。管你是神是鬼?人们信你是什么样的,你就是什么样的。你便是离那样十万八千里,大家也还是只肯看到自己想看的。这种事情,上天庭的各位神官早就见怪不怪了。
至于师青玄本人,依谢怜的观察,他是不大在意的。倒不如说,他完全乐在其中。不光自己乐在其中,还极热衷于怂恿其他人和他一起同乐,另谢怜十分怀疑上次那与他同行的黑衣女郎的真实身份。从天界下到这里来的两个时辰内,师青玄一直在试图劝说谢怜也化个女相,并且理由十分正当:“女子阴气重,更容易在鬼市里藏匿行踪。”
谢怜想了想,只能婉拒:“我法力不够,化不了啊。”
师青玄却很热情,道:“我借你呀。帝君不就为了这个让我来的么?”
谢怜道:“大人,你还是打起来的时候再借我吧……”
师青玄怂恿不成,也不勉强了。
此时,二人已来到一片荒郊野地。夜入深沉,老鸦在漆黑的树林里乱鸣,气氛萧索诡谲。谢怜观望了片刻,道:“就这里吧。此处阴气郁郁,附近还有大片坟地,总会见到一两个准备出门赶集的,到时候跟着走就行了。”
于是,两人蹲在了乱坟的边上,守株待兔。
蹲了没多久,师青玄把手伸进袖子里掏了掏,不知怎地就掏出一坛子酒来,道:“喝吗?”
谢怜接过来,喝了一口,喝得喉咙里火辣辣的,酒坛还给他,道:“多谢。”
师青玄接回来,喝了两口,道:“你不能喝?”
谢怜道:“能喝。但是喝多了会发疯,还是浅尝辄止。什么时辰了?”
师青玄沉吟片刻,道:“子时了。”
谢怜道:“嗯,差不多该来了。”
话音刚落,二人就见树林深处,远远地亮起了幽幽的一排亮光。
这一排幽幽亮光越走越近,出了森林,两人才看到,这是一列面无表情的白衣妇人。有老有少,有美有丑,一个个身穿寿衣,提着白色的灯笼,慢慢地往前走去。
这些,便是要趁着深夜去鬼市赶集的女鬼们了。
谢怜低声道:“跟上吧。”
师青玄点了点头,再两口喝完了酒,坛子一扔,两人从地上站了起来,若无其事地跟在了这群鬼魂的后面。
二人事先做足了准备,去除了身上所有的灵光,就像是两截人形的木头,没有半点人气。那群妇人的鬼魂提着白灯笼,顺着黑树林,一边慢慢地走,一边细声细气地聊。
一人道:“好开心呀,鬼市又开了,我要去做一做我的脸。”
另一人道:“你的脸怎么了?前不久不是才做过么?”
先一人道:“又烂掉了。唉,上次帮我做的那人说可以保一年不烂的,这才过了半年不到。”
谢怜与师青玄跟在它们后面,听它们聊天,一句都不多说,听到好笑之处,最多嘴角扭曲地对视一下。
走了半个时辰,一行队伍来到一个山谷。
山谷深处,隐隐透出红光,缥缈虚无的夜色中,似乎有歌声传来。谢怜越来越好奇,这传说中的鬼市,到底是什么样子了。
谁知,他们刚刚进入山谷,队伍最末一名女鬼一回头,发现了他们,疑惑地道:“你们是谁?”
这一问,前边一派脸色惨白的女人都回过头来,均是觉得奇怪,围住他们,道:“他们是什么时候跟上的?我们出坟的时候,没这两个呀。”
“你们是住哪片坟的,怎么好像从前没见过你们?”
谢怜轻咳一声,道:“我们……是从比较远的坟地赶过来的,当然没见过了。”
师青玄也笑道:“是啊,我们是为了赶鬼市,特地千里迢迢过来的。”
一群白衣妇人不言不语,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若是换了两个人,只怕是要被盯得跪下发憷了。谢怜倒是不怕身份暴露,这些弱虚虚的妇孺鬼魂,又如何能威胁到他们?只是,鬼市就在眼前,近在咫尺,又怎好在这里引起纷争、打草惊蛇?
这时,一名妇人盯着师青玄,缓缓地开口了。
她道:“这位妹妹,你的脸,保养得很好啊。”
闻言,谢怜与师青玄俱是一怔。
随即,二人立刻齐刷刷点头。谢怜是道:“还好还好。”师青玄则学着他的语气道:“很好很好。”
一众妇人鬼都围了过来,纷纷讨论起来:“是啊,一点都没烂。”“妹妹,你是在哪里修的脸?”“有什么秘诀吗?”“可有推荐的店家?”
师青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边干笑边道:“是吗?我也觉得我的脸非常不错,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怎么知道死人的脸该怎么保养?也只能不断干笑拖延时间了。
正在此时,队伍一转,谢怜的视线豁然开朗,一片赤红映入眼帘。
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展现在他面前。
这是一条长街。
长得望不到尽头,大街两侧,挤满了各式各样的店铺和小贩,飘飘的五彩招子和大红灯笼高低错落。路上行“人”,来来往往,大多都戴着面具。哭的、笑的、怒的,是人的、不是人的。没戴面具的,则都只能用“奇形怪状”来形容。有的头大身小,有的瘦长得犹如竹竿,有的扁成一张饼,贴在地上,一边被行人踩过,一边发出抱怨。
谢怜小心翼翼的,没踩中任何奇怪的东西,路过一间小吃摊,见到那摊主用一根大骨头棒子卖力搅拌一锅汤,一边搅拌,一边从齿缝间漏出口水,滴滴答答落进汤里,颜色诡异的汤水里浮浮沉沉飘着数个眼球。谢怜看了,忽然之间有了一股自信。
另一边,一些古怪的人在表演杂技,一个彪形大汉抓着一个弱鸡仔一样的小鬼,一张嘴,一口雄雄大火喷涌而出,烧得他手上抓着的那小鬼杀猪般地嚎叫,挣扎不止,而四周围观者却拍手尖笑,大声喝彩。更有人疯疯癫癫,朝空中撒钱,撒得漫天白雪纷纷,而那钱飘飘摇摇落到谢怜眼前,他伸手一截,拿来一看,果然是冥钱。
再接着走,路过一个肉铺,铺子前挂着一排憔悴的人头,人头从小到大排得整整齐齐,明码标价,幼子肉几钱,少年肉几钱,男人肉几钱,女人肉几钱,脆人骨几钱。那扎着围裙、手持屠刀在铺子上忙活的,居然是一头鬃毛黑长的野猪,而它手下一刀一刀剁着的,乃是一条粗壮的人腿,还在一弹一弹地抽搐着。
真真是群魔乱舞、狂欢地狱。
人砍猪很常见,猪砍人却不多见,谢怜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却被那猪发现了。它立马道:“看什么看?你买不买?”
谢怜摇头道:“不买。”
那猪屠夫又是一刀狠狠剁在砧板上,剁得血肉飞溅。它粗声粗气地道:“不买就别看!他妈的,你是不是想找事?快滚!”
谢怜便滚了。可他走了几步,忽然发现,大事不妙。
那一堆妇人的鬼魂和师青玄,竟是已经消失无踪了。
谢怜一怔之下,立刻想到要和风师通灵,怕他真被那群妇女的鬼魂拖去修面保养脸了。然而,此处是鬼市,天界的通灵法术在这里也是会受限制的。通灵无果,他只好先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寻找起来。走着走着,忽然被人一拉。他原本便警惕非常,立即道:“谁?”
那拉住他的是个女人,被他吓了一跳,看清他的脸后,却又吃吃地笑了起来,媚声道:“啊哟,这位小哥哥,你可真是俊得很哪。”
这女子衣着暴露,妆容艳俗到可怕,白粉没抹匀,一开口就簌簌往下掉,胸口鼓囊囊的,仿佛在肉里填了东西,实在令人看了颇受惊吓。
谢怜将她瘦如鸡爪的手轻轻地褪了,道:“这位姑娘,有话好说。”
那女子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道:“我的妈呀,你叫我姑娘?这年头居然还有人叫我姑娘?哈哈哈哈哈哈!”
四周的人仿佛也觉得很滑稽,跟着哄笑起来。谢怜摇了摇头,还没说话,那女人又扑了上来,道:“别走呀!小哥哥,我喜欢你,跟我去快活一晚呗,我不要你的钱。”她努了努嘴,抛了个媚眼,道,“我倒贴你,嘻嘻嘻嘻……”
谢怜心道真是罪过罪过,不着痕迹但坚决地挣开,温声道:“姑娘。”
谁知,那女子却像是突然不耐烦了,道:“叫什么姑娘,谁爱听你这么叫?行了别废话了,怎么样,你到底来不来?”
仿佛是为了诱惑谢怜,她突然解开了原本便很暴露的衣衫。谢怜未曾防备她居然这么大胆,没想到要拦住,只好轻叹一声,移开目光,绕道而行。那女鬼却又拦住他去路,百般挑逗,道:“喜不喜欢?”
然而,谢怜从小便泡在皇极观,禁欲多年,从来身心都守得稳如泰山,给他看什么都能心如止水,看什么都会在脑海里自动声若洪钟地朗诵道德经,完全无动于衷。
那女鬼挑逗不成,把脸一变,啐道:“倒贴你都不要,你是不是男人!”
谢怜目光斜视一旁,道:“是。”
女鬼道:“那你就证明给我看!”
一旁有人哈哈大笑道:“你个骚货,人家嫌你又老又丑不肯要你,你还贴个什么劲儿?”
谢怜听了,面不改色地道:“其实不是。我有隐疾。我不举。”
众人一怔,刹那间,爆发出一阵鬼哭狼嚎的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一次,嘲笑的对象变成谢怜了。当真是从没见过哪个男人有勇气当着大庭广众的面说自己有隐疾的。偏偏谢怜这个人对于自己的孽根是否能作孽这种事根本不放在心上,惯常便以此为借口各种推脱,这法子可谓是屡试不爽。
果然,那女鬼一下子掩了衣衫,不再纠缠,骂道:“难怪这副德性。猪啊你,有病不早说!啐!”
不远处,那猪屠夫又是一刀剁下,骂道:“他妈的,你这个死贱人,你怎么说话的?猪怎么了?”
这女鬼也毫不示弱,高声骂了回去,道:“是啊,猪怎么了?你个死畜生!”
长街上许多声音嚷嚷着“女鬼兰菖又在闹事!”“朱屠夫砍鬼啦!”两边这么哄哄乱地撕扯上了,谢怜终于得以脱身。
他走出了一段路,还回头望了望那边,叹了口气。
不多时,前方又是一阵嘈杂,走着走着,他来到了一座偌大的红色建筑之前。
这建筑,可谓是气派非凡,立柱、屋顶、外墙,全都漆成了富丽堂皇的大红之色,铺着厚厚一层华美的地毯。真要论,比之天界的宫殿,也分毫不差,只是失之庄重,却多三分艳色。门前人来人往,门内人声鼎沸,极为热闹,细听细看,这里,似乎是一间赌坊。
谢怜走上前去,只见两边的柱子上,挂着两幅字。左边是“要钱不要命”,右边是“要赢不要脸”。再看上面,横批:“哈哈哈哈”。
“……”
如此粗陋,根本不配称之为对联,而且书写字迹也粗拙狂乱,毫无笔法可言,仿佛是谁喝醉了以后提着大斗笔、怀着满腔恶意一挥而成,又被一阵歪风邪气吹过,终变成了这么个德性。谢怜从前贵为一国王储,书法蒙数位名师指导,这种字在他眼里,自然是惨不忍睹。然而,它们已经难看到魔性的地步了,反而让谢怜看得有点想笑,摇了摇头,心想风师应该不会在这里玩耍,还是去那些给女鬼修面的美容铺子里找找吧。
他的确本该就这么走了的,然而,鬼使神差地,没走几步,他又回过头,走了进去。
赌坊大堂,果然爆满,人头攒动,大笑与哭喊齐飞。
谢怜刚走下几级台阶,忽听一阵惨叫,他定睛一看,四个面具大汉抬着一个人走了过来。
那人仿佛痛极了,被抬着还在兀自挣扎狂嚎,沿路走沿路狂飙鲜血。原来,他两条腿都被齐齐切断了,血流如注,而有一只小鬼正一路紧跟着,贪婪地舔舐地上的血迹,舔得干干净净。
如此恐怖的景象,赌坊内却没有任何人回过头多看一眼,仍是都在呐喊着、欢叫着、打滚着。不过,原本,在这里玩儿的,大多数也不是人,是人的话,也不是普通人就是了。
谢怜侧身,让那四名大汉抬着人走了出去,继续往里走。一个戴着笑脸面具的小鬟迎了上来,笑道:“这位公子,你是进来玩儿的吗?”
谢怜微微一笑,道:“我身上没带钱,可以只看看吗?”
以他的经验,通常进店里说这种话,那都是要被人轰出去的,没钱你进去干什么?然而,那小鬟却嘻嘻地道:“没带钱没关系呀,在这里玩儿的人,赌的大多数都不是钱。”
谢怜道:“是吗?”
小鬟掩口道:“是的呀。公子,请随我来。”
她对谢怜招招手,袅袅娜娜地在前行着,谢怜不动声色地在后跟着,四下打量。
这间赌坊无论在外看,还是从内看,都是华丽而不浮夸,艳丽而不艳俗,几乎可以说,是一座颇富品味的建筑了。
那小鬟把谢怜引到大堂最后,在那里,有一张围得里三层外三层的长桌。谢怜刚靠过去,便听到一个男人道:“我赌我一只手!”
围观的太多,谢怜挤不进去,只能站在外面听。
忽然,他听到另一人懒洋洋地道:“不需要。别说一只手,便是你这条狗命,在这里也一钱不值。”
一听这声音,谢怜的心忽地一提。
他默念了一声:“三郎。”
方才入耳的,的确是那少年的声音。然而,比他记忆中的,稍稍低沉了些。
但,正因如此,那声音更加悦耳动听了,即便是在四周围观的嘻嘻哈哈的笑声中,这声音也清晰至极,穿透了人声鼎沸的赌坊,直击入他耳底。
谢怜抬起头,这才发现,长桌之后,有一面帷幕。而帷幕之后,隐隐能看到一个红衣身影,闲闲地靠在一张椅子上。


【第36章】 隔红云赏花心堪怜

花城这句话虽饱含轻蔑之意,极不客气,但他一开口,那男人任由旁人嘲笑,也不敢多辩。
领谢怜前来的小鬟道:“这位公子,你今天可真是好运气。”
谢怜目光未曾转移,道:“怎么说?”
小鬟道:“我们城主很少来这里玩儿的,就是这几天,忽然才来了兴致,这难道还运气不好么?”
听她语气,显是对这位“城主”极为倾慕,极为推崇,只要能见到他,便是莫大的幸事了,谢怜忍不住微微一笑。
帷幔是轻纱,红影绰绰。此等风光,一派旖旎。红幕之前,还站着几名娇艳的女郎,执掌赌桌。
谢怜原先打算就站在外面看看算了,听到花城的声音之后,开始试着往里挤一挤,但还是没有先做声。他挤到里三层,终于看到了那个正在赌桌上下注的男人。
那是个活人。谢怜并不惊讶,早便说过,鬼市里不光有鬼,还有不少人间有修为的方士,有时候,一些垂死之人,或心存死念者,也会误闯入。这男人也戴着面具,露出的两个眼睛爆满血丝,红得像要流血,嘴唇发白,仿佛许多天不见阳光,虽然是个活人,但比在场其他鬼还像个鬼。
他双手紧紧压着桌上一个黑木赌盅,憋了一阵,仿佛豁出去了,道:“可是……那为什么刚才那个人可以赌他的双腿?”
帷幕前一名女郎笑道:“刚才那人是神行大盗,他一双腿轻功了得,走南闯北,是他安身立命之本,所以那双腿才值得做筹码。你既不是匠人,也不是名医,你的一只手,又算得了什么呢?”
那男人一咬牙,道:“那我……我赌我——女儿的十年寿命!”
闻言,谢怜一怔,心道:“天底下竟然真的会有父亲赌自己孩子的寿命,这也行吗?”
帷幕之后,花城却是笑了一声,道:“行。”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一声“行”里,谢怜听出了一缕森寒之意。
他又心道:“三郎说他一贯运气好,抽签也都是上上签,若是他跟这人赌,岂不是一定会赢走人家女儿十年的寿命?”
刚这么想,便听长桌旁的女郎娇声叱道:“双数为负,单数为胜。一经开盅,绝无反悔。请!”
原来,花城根本不会下场去赌。那男人一阵乱抖,双手紧紧扒着赌盅,一阵猛摇,大堂里稍稍安静了些,骰子在赌盅里乱撞的声音显得愈加清脆。良久,他的动作戛然而止,然后,便是一片死寂。
过了许久,这男人才很慢、很慢地撬起了赌盅的一角,从缝里偷看了一眼,那双爆满血丝的眼睛突然一瞪。
他猛地一掀木盅,欣喜若狂道:“单!单!单!我赢了!我赢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赢了!!!我赢了!!!!”
围在长桌旁的众人众鬼想看到的可不是这样的结果,均是“嘁”的一声,拍桌起哄,大是不满。
一名女郎笑道:“恭喜。你的生意,马上便会有好转了。”
那男人大笑一阵,又叫道:“且慢!我还要赌。”
女郎道:“欢迎。这次你想要的是什么?”
那男人把脸一沉,道:“我想要,我想要跟我做同一行的那几个对手,全都暴毙而亡!”
闻言,大堂内一片啧啧之声。那女郎掩口笑道:“如果是这个的话,可比你方才所求的要更困难一些了。你不考虑求点别的?比如,让你的生意更上一层楼?”
那男人却双目赤红地道:“不!我就要赌这个。我就赌这个。”
那女郎道:“那么,若求的是这个,你女儿的十年寿命,这个筹码,可能不够。”
那男人道:“不够就再加。我赌我女儿的二十年寿命,再加上……再加上她的姻缘!”
众鬼哗然,大笑道:“这个爹丧心病狂啦!卖女儿啦!”
“厉害了,厉害啦!”
那女郎道:“双数为负,单数为胜。一经开盅,绝无反悔。请!”
那男人又开始哆哆嗦嗦地摇起了赌盅。若是他输了,他的女儿便要掉了二十年寿命和好好的姻缘,自然是不好;但若是他胜了,难道就让他那几位同行真的全都暴毙而亡?但谢怜觉得,花城应该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但几经犹豫,还是往前站了一点。
他尚且在犹豫该不该出手,略施小计,这时,一人拉住了他。他回头一看,竟是师青玄。
师青玄已恢复了男身,低声道:“别冲动。”
谢怜也低声道:“风师大人,你怎么又变回来了?”
师青玄道:“唉,一言难尽,那群大娘小妹,拖着我跑,说要给我介绍好店,我好不容易逃出来,怕又被她们逮到,只好先变回来了。她们把我拉到一个地方往脸上涂了很多东西,又拉又扯又拍又打的,你快看看我的脸,有没有怎么样?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
他把脸凑到谢怜面前,谢怜仔细看了看,实话实说道:“好像更加光滑白皙了。”
师青玄一听,容光焕发道:“是吗?那好,太好了,哈哈哈哈。哪里有镜子?哪里有镜子?我看看。”
谢怜道:“待会儿再看吧。这鬼市没法通灵,我们千万不要再走散了。对了风师大人,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师青玄道:“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这里,我来这里是因为我跟千秋约好了在这里汇合。刚才走散了我就先来了,谁知道进来一看,恰好就看到你了。”
谢怜道:“你约了千秋?在这里汇合?”
师青玄道:“是啊,千秋就是郎千秋,泰华殿下,这个你总该知道吧?他是镇守东边的武神,咱们到这里来,还是跟他约一起比较好。鬼赌坊是鬼市里最热闹最鱼龙混杂的地方之一,标志建筑,人来鬼往的,鬼多人也多,不容易惹人怀疑,所以我之前跟他说了,在这里碰头。”
谢怜微一颔首。回过头,那男人还没开盅,双眼翻白,念念有词,和赌场中其他乱舞的鬼类根本没有两样。他叹道:“这人……”
师青玄一边摸脸一边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同意。但是,鬼市是花城的地盘,鬼赌坊的规矩是你情我愿,敢赌就敢玩儿,天界是管不着的。先静观其变,万一实在不行,咱们再想办法吧。”
谢怜沉吟片刻,心想三郎应该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的,静观其变也好,于是便没有再动。而桌上那男人也似乎终于鼓足了勇气,把赌盅打开了一条缝,结果就要揭晓了。
谁知,正在此时,突然一人抢出,一掌盖下,把那黑木赌盅,拍了个粉碎!
这一掌,不光打碎了赌盅,把那男人盖在赌盅上的手也拍碎了,连带整张桌子,也被拍出了一条裂缝。
那面具男捂着骨头粉碎的一只手,在地上乱滚大叫。众鬼也纷纷大叫,有的在叫好,有的在叫惊。
而那人出了手,大声道:“你这人,好歹毒的心肠!你求荣华富贵,倒也罢了,你求的,却是别人暴毙?!你要赌,有本事拿你自己的命来赌,拿你女儿的寿命和姻缘来赌?简直不配为男人,不配为人父!”
这青年剑眉星目,英气勃勃,虽是只穿了一身简单的皂衣,未着华服,却不掩其贵气。不是那永安国的太子殿下郎千秋又是谁?
看到他,谢怜和师青玄在群鬼之中,同时捂住了脸。
谢怜呻吟道:“……风师大人,你……没跟他说……到了这里要小心点,低调为上吗……”
师青玄也呻吟道:“……我……我说了,但是……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也没办法……早知道我……我们应该跟他约了一起下来的……”
谢怜道:“我懂……我懂……”
这时,帷幕后的花城轻笑了一声。
而谢怜的心,也跟着一悬。
这少年和他在一起时便经常笑,到现在,谢怜已经差不多能分辨出来,什么时候他是真心实意,什么时候他是假意嘲讽,什么时候,又是动了杀机了。
只听他悠悠地道:“到我的场子上来闹事,你胆子倒是大得很。”
郎千秋转向那边,双目炯炯地道:“你就是这赌坊的主人?”
四面众鬼纷纷嗤道:“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儿,知道自己在跟谁说话吗?这是我们城主。”
也有人冷笑:“岂止这间鬼赌坊。这整个鬼市都是他的!”
闻言,郎千秋无甚反应,师青玄却是吃了一惊,道:“我的妈,那后边的,莫非就是那个谁?!血雨探花???”
谢怜道:“嗯……是他。”
师青玄道:“你确定?!”
谢怜道:“我确定。”
师青玄道:“死了死了。这下千秋怎么办?!”
谢怜道:“……但愿他不会自己暴露身份吧……”
郎千秋四下望了一圈,却是越来越生气,道:“这鬼地方乌烟瘴气、群魔乱舞,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做的都是些什么事?你们开这种地方,当真是没有半点儿人性可言了!”
众鬼嘘声一片,道:“咱们本来就不是人,要什么人性,那种玩意儿谁要谁拿去!”
“你又是什么东西,跑到这里来对我们指手画脚!”
花城笑道:“我这地方,本来就是狂欢地狱。天界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那又有什么办法?”
听到“天界”二字,谢怜和师青玄瞬间明白了。
花城果然已经识破郎千秋是打哪里来的了!
然而,郎千秋却根本没读懂这话中含义,又是一掌,劈在长桌上。他站在长桌之末,这一劈,围着桌子的人人鬼鬼纷纷闪避,那长桌直冲向帷幕后的红影。但见幕后人影坐姿不变,微一挥手,那长桌又往反方向冲了回去,撞向郎千秋。
见长桌回击,郎千秋先是单手托住,而后似乎发现,单手顶不住,立即换了双手。顶着顶着,他额上渐渐浮起浅浅的青筋。原本热热闹闹的大堂躲的躲跑的跑,谢怜和师青玄都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帮忙,毕竟现在他们两人应该还算是没暴露,可以在暗中助力。真要跳出来帮忙,那就是一抓抓仨了。
那边郎千秋喝了一声,终于将那沉沉的长桌再次推了回去。红幕后花城的影子却仍是侧着身,五指轻轻收拢,再轻轻一放。那长桌霎时裂成无数片碎木屑,朝郎千秋飞去。
这些木屑带着极为凌厉的刀风,比什么暗器都要可怕,若郎千秋依旧藏匿法力,维持人身,那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的。于是,下一刻,他身上便放出了一层浅浅的灵光,谢怜和师青玄立即明白,心道:不好,这要化出法身了!
然而,这一层浅浅的灵光马上便消退了,大概是郎千秋终于记起此次出行不能暴露身份,于是在千钧一发之际,迅速撤去了灵光。
然而,郎千秋收手了,花城可不会收手,那红衣人影安坐红幕之后,手势一变,五指并拢,微微向上一抬。
这一抬,郎千秋整个人忽地悬空而起,呈大字型,浮在了赌坊大堂的天花之上!
被困住之后,郎千秋似乎还没搞明白自己怎么就突然浮起来了,一脸懵然地挣了两下。
谢怜头疼地道:“他被锁住法力了,这下想化出法身也不行了。”
师青玄道:“鬼市是花城的地盘,要锁也是能锁的。”
虽然目下,郎千秋算是受制于人了,不过也有个好处,那就是,他的真实身份大概是勉强保住密了。否则,若是他方才打斗中化出了法身,给人家知道东方武神泰华真君跑到鬼市来闹事,那可没这么简单就能了事了。毕竟这么多年来,除了一些特殊事件,天界和鬼界也算是井水不犯河水。
大闹赌坊的不速之客被锁住了,原先逃走的众人众鬼又都折回了来,聚在大堂之下,对上方被锁在空中的郎千秋指指点点,哈哈大笑。郎千秋大抵从未受此窘境,脸色涨得微微发红,一声不吭,暗暗使力,想要挣脱那无形的缚术。底下不时有鬼跳起来想去拍他的头,还好花城把他悬得极高,拍不到,不然这等羞辱可就大了。
花城在红幕后笑道:“今天抓到这么个玩意儿,你们拿去玩儿吧。谁运气好赌到一把大的,谁就拿回去煮了吧。”
闻言,大堂内欢呼不断,尖叫不止:“赌大小!赌大小吧!点数最大的,把他拿回去煮了!”
“哎呀呀,这个小哥,看起来很补的样子咧,嘻嘻嘻嘻……”
“哈哈哈哈哈哈傻了吧,让你不知道在谁的地盘上闹事!”
四名面具大汉又抬进来一张新的长桌,没人理会那在地上抱手哀嚎打滚的面具男人,众人众鬼又聚在了长桌边,开始下一轮赌局。而这一次的赌注,便是悬在上空的郎千秋了。
眼看那边赌得热火朝天,师青玄在这头走来走去,急得摔手:“怎么办?我们要上去把他赌回来吗?还是直接开打?”
谢怜道:“风师大人,你手气怎么样?”
师青玄道:“当然是时好时坏,手气这种东西,哪有定论?”
谢怜道:“有的。比如我,我就从来都没有好过。”
师青玄道:“这么惨?”
谢怜沉痛地点头,道:“我掷骰子,最多二点。”
师青玄眉头一皱,马上有个主意了,拍腿道:“不如这样,既然你最多二点,那你跟人家比,就比谁掷出来的点数最小。肯定没人能再比你小了。”
谢怜想了想,道:“有道理,我试试。”
于是,他凑到长桌之旁,道:“不如来换个规则,看谁掷出来的点数最小吧?谁小谁赢,怎么样?”
桌上乱哄哄的,有的说好,有的说不好,谢怜便先抓来两个骰子,先试着掷了一把。
他心中默念:“小,小,小。”掷完之后,两个人凑过来一看——两个六点!
谢怜:“……”
师青玄:“……”
谢怜揉着眉心道:“看来手气的好坏,并不会因为规则的改变而有所改变。”
师青玄也学着他的样子揉眉心,道:“要不我们还是直接开打吧。”
这时,一名女郎靠近红幕,微微倾身,似乎听幕后之人说了些什么,点了点头,再抬头,扬声道:“请诸位静一静,城主有话。”
她一说城主有话,众鬼立即止息,安静至极。那女郎道:“城主说,规则改变一下。”
众鬼纷纷道:“城主就是规则!”
“城主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改成什么样?”
那女郎道:“城主说,他今天心情好,想陪大家玩儿两把。大家可以和他赌,赌赢的人,就可以抬走上面这个东西。无论蒸,还是煮,或是煎炸炒腌,全凭赢家处置。”
一听要和城主赌,众鬼都犹疑了。看来,花城的确是从来不下场玩儿的。有几个大胆的跃跃欲试,不过,还没有哪一个敢第一个上来。
郎千秋一直在上方持续努力挣扎,怒道:“什么叫这个东西?我又不是东西,你们凭什么拿我来做赌注?”
他大声说着“我又不是东西”,许多女鬼听了,发出吃吃的窃笑,目光露骨地盯着郎千秋,腥红的舌尖扫过嘴唇,仿佛更想将他拆吃入腹了。
谢怜心想:“唉……这孩子。你还是少说两句吧。”
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站了出来,温声道:“既然如此,那么,请让在下姑且一试。”
闻言,红幕后的身影也顿了顿,随即,缓缓起身。
幕前的女郎笑道:“那么,就请这位公子上前来吧。”
大堂之内,人人鬼鬼自动分出空地,给这位勇士腾出了一条路。谢怜走上前去,那女郎双手托过来一只漆黑得发亮的赌盅,道:“您先请。”
她先前对待那些赌客,用的都是“你”,话语虽平和,语气却不算客气,此时对他,却用了“您”,语气也十分恭顺。
谢怜从她手中接过这只黑木赌盅,道了声多谢,轻咳一声。
他几乎没怎么摸过这种东西,拿着就胡乱一阵摇,还要假装自己很在行的样子。摇着摇着,抬头,看了一眼悬在上方的郎千秋。郎千秋也睁大了眼睛,眼巴巴地在看着他,不过,总算是没喊出什么来。看他神情,谢怜心里莫名有点想笑,忍住。摇了许久,终于停了下来。
无数双眼睛都紧紧盯着他手中这只盅,谢怜也觉得这小小一只赌盅变得无比沉重,不知道该用什么姿势开才是正确的。
正当他准备揭晓结果时,那女郎又道:“且慢。”
谢怜道:“何事?”
那女郎道:“城主说,您摇盅的姿势,不太对。”
谢怜心想:“原来真的是有正确的姿势的?难不成我以前运气不好,都是因为姿势不对?”
他虚心地道:“那请问,什么样的姿势才是正确的姿势?”
那女郎道:“城主说,请您上来,他愿意教您。”
闻言,赌坊内众鬼发出一片嘶嘶抽气之声。
谢怜听到有鬼嘀嘀咕咕地道:“城主要教他,这可真是破天荒,这人是不是要死啦。”
“城主想干啥???这人谁啊???为什么要教他???”
“摇盅不就是那样摇吗??还有什么正确的姿势吗???”
谢怜也在想这个问题,那女郎已经手邀向红幕,对他道:“请。”
于是,谢怜抱着那黑木赌盅,走到了红幕之前。
纱幔飘飘,红影绰绰。幕后之人,就站在对面,两人之间,只有半臂之隔。
屏息片刻,一只手分开重重红幔,从幕后探出,覆着谢怜的手背,托住了这只赌盅。
这是一只右手,修长而苍白,指节分明,第三指系着一道红线。
在漆黑光亮的木盅衬托之下,白色更加苍白,红色更显明艳。
缓缓地,谢怜抬起了眼帘。
红云一般的纱幔之后,沉默不语地站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
是三郎。
依旧是衣红胜枫,肤白若雪。依旧是那张俊美异常,不可逼视的少年面容,只是轮廓更加明晰,褪了少年人的青涩,更显沉稳从容。说这是一个少年,却也能说,这是一个男人。
他眉宇间那一段狂情野气,不灭反骄。依旧是明亮如星的眸子,眸光沉沉,正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谢怜。
只是,明亮如星的,却只有一只左眼。
一只黑色眼罩,遮住了他的右眼。


【第37章】 隔红云赏花心堪怜 2

红纱幔只分开了浅浅一线。这个位置,只有谢怜才能看见幕后之人,大堂内其他人众鬼都被他的身子挡住了,看不见,当然,也不敢乱看。
那只左眼凝视着谢怜,而谢怜也凝视着他,微微入了神。
花城这幅容貌,不光是看上去像长大了几岁,身量也变得更高了。从前谢怜看他,勉强点也能平视,现在看他,却是非要扬首不可了。
对视半晌,花城缓缓地开口了。
他沉声道:“你是要比大,还是要比小。”
这声音低沉悦耳,谢怜这才稍稍回过神来。反正比大比小都一样,并无区别,于是,他答道:“比大。”
花城道:“好。我先来。”
谢怜左手托着黑木赌盅的底盘,右手压着上方圆形的盅盖。花城站在他对面,右手覆着他的左手,带着轻轻晃了一下,然后,开盅。只见底盘之上,两颗骰子,一个六点,一个五点。
悬在上方的郎千秋看得清楚,见一摇就这么大,忍不住瞪大了眼睛,十分惊奇地道:“怎么会这样??”
花城微微松开了一点手,对谢怜道:“这样摇,你试试。”
谢怜便学着他的样子,摇了两下。花城却道:“不对。”
虽是在说谢怜做的不对,但语气却低柔至极,耐心至极。说着,花城再次托住了他下面那只手,左手也探了出来,覆在谢怜压着盖子的右手上方,低声道:“是这样。”
如此,谢怜两手的手背便都被花城的手心覆住了。
肌肤相触,温凉如玉,那对华丽精致的银护腕倒是冰冷如铁,然而,花城的动作似乎小心翼翼的,没让它们碰到谢怜。他的双手带着谢怜的双手,不紧不慢地摇着黑木赌盅。
一下、两下、三下。
铛铛、铛铛、铛铛。
两颗骰子骨碌碌,在黑木盅里滚动,缠绵相撞,响声清脆。不过是如此微弱的震动,却震得谢怜手心手背一阵丝丝发麻。而这一丝麻意,顺着他手腕爬了上去,扩散开来。
摇着摇着,谢怜无意间抬起眼帘,扫了一眼,发现花城根本没看赌盅,却是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唇角微翘。
谢怜也忍不住对他微微一笑,随即想起还有很多人人鬼鬼在上面下面看着,立即敛了笑容,低头认真地学习花城摆弄出来的手势,道:“这样么?”
花城唇边笑意更深,道:“嗯。对,是这样。”
看谢怜满怀希望地摇了几把,他又道:“打开看看?”
谢怜便打了开来,只见底盘上两个白白骰子,是两个三点。
两个三点,已经是破天荒的惊人战果了,谢怜心头仿佛有春风吹过,心想:“莫非我真的抓住诀窍了?”
不过,就算是战果惊人,六点还是比十一点小。他轻轻咳了一声,道:“不好意思,我输了。”
花城却道:“不要紧,这盘不算。我现在是在教你,再来。”
这一句出来,无论郎千秋亦或师青玄都是瞠目结舌。堂下众鬼更是目瞪口呆,纷纷犯起了嘀咕:
“城主这是怎么了?我以为城主要给他好看来着,结果还真是在教他啊??”
“这盘还能不算的??还能这样玩儿??”
“这把不算数,那什么时候才算数?”
“看来城主今天的心情是真的很好啊……”
花城一挑左边眉,外边女郎立刻道:“请诸位静一静。”
大堂内瞬间又安静下来,只是虽然都不说话了,目光却更加肆无忌惮了。
花城笑了笑,又在他耳边柔声鼓励道:“再来?”
大概是因为赌坊内人人鬼鬼太多了,谢怜莫名觉得脸颊表皮一层有点发热,道:“好。”
骨碌碌、骨碌碌,又摇了两把。这次,揭开一看,竟是两个四点。
花城道:“怎么样,是不是大了一点?”
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但谢怜还是点了点头,道:“是……大了一点。”
花城道:“做得很好,继续。”
他这般循循善诱,但不知为何,四周传来了许多暧昧的嘁嘁笑声,听声音,似乎都是女鬼。谢怜也搞不清楚,到底什么姿势才是正确的了。他先开始还老老实实地在研究花城的手如何摆放、快慢又是如何把握,现在却只是任由花城带着,胡乱瞎摇一气了。摇着摇着,有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谢怜心想:“三郎莫不是在哄我……”
而郎千秋一直在上方看着,大概也跟他感受一样,忍不住道:“你,你不要摇了。他分明就是在骗你,哪有什么正确的姿势。他肯定作弊了!”
他如此大声喊出来,师青玄再次捂住了脸。
底下众鬼嘘声大起,一阵骰子雨冲郎千秋丢去,都嚷嚷道:“无知小儿,不要说话!”
“吵什么吵,大家伙儿正看到精彩处呢!”
“那位道长照我们城主教的姿势来做,得到的结果一次比一次大可是实话!”
“就是!你懂什么!”
郎千秋怒道:“你们,你们这群睁眼说瞎话的乌合之众……啊!!”
他突然住口,满脸通红,原来,底下几个女鬼狠狠拽了一下他垂下来的腰带,叱道:“小弟弟莫要再吵闹了,你再胡说八道,姐姐们可要扒你裤子啦!”
郎千秋从未受过这种威胁,气得说不出话来,道:“你们……你们!”
若只是被一群鬼暴揍一顿,那也还好了,但要是真被扒了裤子,他堂堂坐镇一方的武神,那脸可就丢大了,当下郎千秋再也不敢多说了。
谢怜抬头,看到他拿眼睛拼命瞅自己,又好笑又可怜。他只好低下头,对花城小声道:“……三郎。”
听他这么喊,花城笑了一下,道:“别管他。我们继续。”
“……”
谢怜无奈,托着赌盅,又摇了两把。不出所料,这一次,摇出来两个“五”。
见状,众鬼更乐,纷纷逗郎千秋逗得更疯狂,道:“看到没有?越来越大啦!”
而谢怜也早就发现了,这是花城在带着他玩儿呢。他有点哭笑不得,心想世界上果然根本不存在什么正确的姿势,对他这种人来说,什么姿势都是错误的,今后可以彻底放弃任何转运的念头了。正准备自暴自弃地摇上最后一把,花城却道:“等一等。”
谢怜感觉他覆着自己的手掌压得稍稍重了些,停下动作,道:“怎么啦?”
花城半真半假地道:“这位哥哥,你好像还没有说,输了的话,怎么办呢?”
听他叫谢怜“哥哥”,师青玄和郎千秋的表情,真是一言难尽。而群鬼也都是一阵毛骨悚然,有几个更是吓得头都掉地上了。
说来也是不好意思,方才情急,谢怜的确是没想过赌注这个问题,道:“这……”
他原本想的,也是押上自己十年寿命,可是,神官的寿命,那可就长了,十年大概根本算不得什么。银钱宝物?不存在的。法力灵力?不存在的。一时半会儿,谢怜竟然也想不出来,有什么东西能押的,于是,只好问赌坊的主人了。他道:“你觉得,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值得拿来做赌注?”
闻言,花城笑了起来。
他道:“我无所谓。你身上带了什么东西?”
谢怜想了想,轻咳一声,实话实说道:“我……这次出来,身上只带了一个没吃完的馒头。”
闻言,花城扑哧笑了出来。他笑了,其他人却是想笑不敢笑。
笑完了,花城一点头,道:“行。就那个馒头吧。”
此言一出,不光群鬼,连那些执掌赌桌的女郎们都震惊了。
这间赌坊开张以来,出现过无数种不可思议的赌注。有内脏,有寿命,有情绪,有能力。然而,什么赌注,都没有今天这个不可思议:一个没吃完的馒头。连郎千秋都忍不住了,愕然道:“这……这是什么意思?你的意思是我……我只值一个没吃完的馒头吗???”
群鬼嘻嘻哈哈,有人大叫道:“一个馒头怎么了?便宜你了,还不快住口!”
谢怜听出来了,这崩溃的声音正是躲在群鬼中的师青玄。正啼笑皆非,花城对他道:“来。最后一把了,别紧张。”
谢怜道:“我没有紧张。”
两人仍是维持着手心覆手背的姿势,摇了几把。虽说谢怜的确是没怎么紧张,但他贴着赌盅的手心,以及贴着花城的手背,似乎还是沁出了一层隐隐的薄汗。终于,两人动作停下,到了揭晓胜负的时刻,他轻吸一口气,打开一看——
两个骰子,两个六点!
谢怜松了口气,心知是怎么回事,抬眼去看花城。
花城一挑眉,道:“喔,我输了。”
他这一声认输,虽然一本正经,却是毫无诚意。堂下众鬼也是鸦雀无声。
方才还有人在下面嘀咕“这把不算数,那什么时候才算数”,现在,答案出来了:直到这位赢了的时候,才算数。
这放水放得也太丧心病狂了!
然而,没有一个人会对此说什么。那女郎托过黑木赌盅,高高举起,道:“恭喜,这位公子,这一局,是您赢了。”
大家都十分给面子,纷纷嚷道:“城主输也输的完美!漂亮!”
“赢的人还不是城主手把手教出来的,赢了也是城主教得好哇!”
“是啊!今天真是大开眼界,学习了正确的摇骰子的姿势!受益匪浅!十年都用不完!”
听着四周一片群魔乱舞之声,谢怜忍俊不禁。看他笑了,花城也笑了起来,拨了一下红纱缦。
这时,郎千秋在上方道:“既然你输了,该放我下来了吧!”
花城还是盯着谢怜,笑意不变,眼睛也不抬一下,只是举起手,随手一挥,郎千秋立刻猛地重重砸了下来。那一声巨响,听得谢怜眼睛一抽。
师青玄不能暴露,还没法冲过来,于是谢怜转身,俯身查看,道:“你还好吧。”
郎千秋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道:“没事,谢谢你了。他让你上去肯定是想作弊让你输,幸好你赌赢了!”
谢怜心想:“这你可是完全错了,要是他不给我放水,我就是赌到地老天荒也赢不回你……”
正想着,他忽然听到几声“叮叮”清响,随即,四周传来一片低低的惊呼。谢怜回头一看,原来,竟是花城终于从红纱幕之后走了出来。
之前少年形态,花城都是歪歪束着长发,此时却是红衣掩映,黑发披散,俊美之中妖气横生。只有右侧结了一缕极细的小辫,以红珊瑚珠坠角,却带了几分俏皮。护腕是银,靴链是银,腰带也是银,腰间悬着一把修长纤细的弯刀,弧度圆滑诡谲,也是银。刀身修长,人也修长。他虚倚在半开的红纱之旁,抱着手臂,一脸似笑非笑,道:“哥哥,你赢了我。”
谢怜当然心知肚明方才怎么回事,无奈道:“你就别笑我了。”
花城挑眉道:“没有。怎么会?”
而下边群鬼则是兴奋至极,沸水一般翻滚个不停,都激动不已,窃窃私语:“城主今天怎么又换了一张皮?”
“要死啦,城主这张新皮俊得我要死了,又鲜嫩又带劲儿!”
“死什么死,你不是早就已经死了吗死婆娘?!”
看来,因为花城过往从不以真容示众,频繁地更换皮相,导致连鬼市群鬼都弄不清他到底长什么样,均以为这副模样也是他披的一张假皮。然而,只有谢怜心中知道,面前的,一定就是传说中的血雨探花的真容了。


【第38章】 隔红云赏花心堪怜 3

谢怜凝视着那红衣少年,道:“你……”
他是想说些什么的,然而,现下四周无数双眼睛都看着这边,花城这幅态度又十分暧昧,仿佛是认识他,又仿佛不认识他,谢怜不知他是不是不能在鬼市表露出来与他相识,有意而为之,也不好多说什么,只道:“多谢你。”
郎千秋道:“何必谢他?这地方就是他开的,从一开始便不安好心。”
“……”谢怜低声道,“太子殿下,快别说了,赶紧走吧。”
再呆下去,还不知道郎千秋要说出什么话来,况且还有事务在身,谢怜不便多留,他望了花城好几眼,推着郎千秋就往外走。
这时,花城却在他身后道:“且慢。”
闻声,谢怜又驻足,回了头。
群鬼中有声音道:“城主,不能就这样放走他们呀!”
“此人形迹可疑,力大无穷,来路恐怕不简单。依我看,该留下来拷问一番。”
“不错,说不准,这是哪边派来的探子,故意到咱们的地界上生事的呢!”
这最后一句,可是扎心了。的确就是来自天界的,不过本意不是生事,只是打算来探探情况。谢怜不确定花城有没有看到之前郎千秋情急之下泄出的那一丝灵光,也没有十足把握他看到了还会放他们走,心稍稍悬起几寸。却听花城悠悠地道:“你不把赌注留下来吗?”
谢怜微微一怔,道:“赌注?”
郎千秋拦在他身前,警惕地道:“你是不是又想反悔了?”
谢怜却心想:“三郎答应了人的事可不会反悔,大概是有别的意思?”于是,他从郎千秋身后站出来,道:“可是,方才我们赌过,我不是已经赢了吗?”
花城道:“方才哥哥的确是赢了我,这没错。不过,莫要忘了,你前面还输了一把。”
谢怜愣了愣,道:“可你说过,不要紧,不算数的。”
虽然赌输了就不算,赌赢了才算数,这听起来也是挺厚脸皮,但谢怜还是厚着脸皮问了。
花城道:“跟我赌的那几盘,输了当然不算数。我说的,是你在下面赌的第一把。”
谢怜这才想起,原来,花城说的是他尝试比小时,掷出了两个六的那一把。
郎千秋沉声道:“我就说他不安好心,没打算这么便宜让我们就这么走。这次我不会再被锁住了。”
听他像是已经准备好了要再打一轮,跃跃欲试了,谢怜连忙拉住他,道:“没事不要紧张,用不着再打。”
那边,花城歪着头,道:“如何?哥哥,你认吗?”
愿赌服输,除了乖乖认,还能如何?于是,谢怜点了点头,道:“我认。”
花城一摊左手,道:“那,就把说好的赌注给我吧。”
……说好的赌注?
踌躇片刻,谢怜把右手伸进左边袖子里,摸了摸,摸出半个馒头,有点不能直视地看了一眼,硬着头皮递出去,道:“你说的……是这个吗?”
说真的,掏出这半个馒头的时候,谢怜只觉得,这张八百年都没崩过的脸,忽然有点颤颤巍巍地,挂不住。
堂下群鬼早就无话可说、安静围观了。城主第一次下场跟人赌,约定的赌注是个没吃完的馒头,那也就算了,兴许是城主闹着好玩儿。但是城主居然还一本正经地找人追讨这半个馒头。没话说,真的没话说。有的鬼甚至禁不住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要么是这半个馒头里藏着惊天大秘密,要么,就是这人真是城主的亲哥!
花城却是笑吟吟地接过了,将它举起来看了一眼,拿在手里晃了晃,道:“赌注,我收到了。”
看他当真收了,谢怜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道:“那个……冷的。好像,有点硬了。”
花城道:“没关系。我不介意。”
他如此回答,谢怜没有接话的余地了,他能说的都已经说了,又转过身,往外走去。
方才赌坊众鬼给他让道,冲的都是看他第一个上前,是个勇士。这一回给他让道,却都是用又敬畏又好奇的目光在看他了。
谢怜走了几步,听到身后众鬼纷纷道:“城主,城主,你接下来去哪儿啊?”
花城懒洋洋地答道:“今天高兴,去极乐坊。”
闻言,大堂内一片欢声沸腾,仿佛逢年过节。
谢怜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恰恰见到花城也转了身,手里拿着那半个馒头,抛了一抛,随意低头咬了一口,目光又朝这边投来。
见此一幕,谢怜脚底微微一顿,不知为什么,觉得这个地方真的是再也不能多呆一刻了,加快步伐,拽着郎千秋飞快地跑了出去。
二人出了赌坊,狂奔好长一段路,路上险些撞倒各色小贩摊子,好容易到了一条稍微僻静一些的小巷,师青玄马上冒了出来,和他们汇合了。
师青玄狂摇折扇,扇得他头发乱飞,道:“好险好险,我的妈,刚才真是吓得我脸都白了。”
大概是冲得太急了,谢怜一颗心也在砰砰地跳。
郎千秋道:“是啊,风师大人,我觉得你的脸到现在也很白。”
师青玄摸脸笑道:“是吗?哈哈哈哈,这个不是吓的,这个是我天生……咳!咳,千秋,你好歹也是坐镇一方的武神,怎么能这么冲动?这是在他们鬼界的地盘里,万一你被抓住了,身份暴露,传出去就是天界神官乔装改扮潜入鬼市行为诡异破坏三界安宁,我们怎么跟帝君交代?”
郎千秋低头老实认错道:“对不起,我方才是冲动了。”又抬头道,“可是那些赌徒太丧心病狂了,要是让那个男人打开了那个盅,不管赢输结果都不好,要么他女儿倒霉,要么他同行遭殃。我一时生气,就打碎了那个盅。”
师青玄道:“那你也不要就自己直接冲出去嘛。”
郎千秋愣了愣,道:“那风师大人,要怎么办?我不冲出去,也没有别人会冲出去了。”
他问得认真,师青玄有点伤脑筋地用扇子翘了翘自己太阳穴,道:“这……”
谢怜微微一笑,道:“算了。”
郎千秋抬眼看他。
谢怜又道:“我想,泰华殿下就算是被抓住了,再怎么拷问,也不会告诉对方自己身份的。不过,为了避免对方从言语的蛛丝马迹中揪出什么线索,殿下今后还是小心为上,不要被抓住的好。”
郎千秋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师青玄道:“不说啦不说啦。哎对了,太子殿下……”
这一声“太子殿下”,谢怜与郎千秋两人同时转头看他,师青玄道:“哦,我叫的是年纪大的这位。”
“……”
谢怜有点郁闷地揉了揉眉心,心道:“年纪大……好吧,是大了点,不过也没有大多少,为何总是说到我就仿佛在说一个老人家?”
师青玄道:“太子殿下,你们两位之前在神武殿有没有打过照面?没打过照面的话,我再给你们彼此介绍一下,这位是永安国的太子殿下郎千秋,坐镇东方的武神。这位是仙乐国的太子殿下谢怜,是收……收……受帝君很大倚重的一位神官。”
他卡壳的那个字,不用说出来谢怜也知道后面本来接的是什么,但是话到半截强行改口,连句法有瑕都顾不上了。
郎千秋听了,望向谢怜,奇道:“你就是那位飞升了三次的太子殿下?”
看来之前在神武殿上,郎千秋是真的从头睡到尾,连他是谁都没记住。若是换个人,当着谢怜的面说这么一句,必是嘲讽无疑。然而,这话是从郎千秋嘴里说出来的,谢怜完全相信,这孩子当真是仅仅觉得飞升了三次很稀奇而已。他笑眯眯地道:“是呀,就是我了。”
郎千秋道:“方才真是多谢你了!不然……”他想起什么,赶紧低头把自己腰带收了起来,紧紧绑好,一脸心有余悸。他明显并未往仙乐国和永安国之间的渊源上想太多,师青玄也觉得介绍这样差不多就行了,对谢怜道:“殿下,这血雨探花不是认识你吗?方才为何要装出一副跟你不熟的样子?”
郎千秋绑好了腰带,道:“那个真是血雨探花吗?是本尊吗?”
谢怜还未开口,便听师青玄道:“怎么可能是本尊?花城得换了有百多张皮吧,谁都不知道他本尊长什么样。上次我去半月关见到他好像也差不多是这样的,肯定是一张假皮啦。假的假的。”
谢怜却一直记着花城在菩荠观里对他说的那句“下次再见之时,我会用我原本的模样来见你的”,心道:“是真的。”
不过,这句当然没有说出来。看到其他人都认定那是一张假皮,只有他知道那是血雨探花的真容,仿佛知道了一个了不得的小秘密。再转念一想:“三郎这副模样,和之前也没有多大差别,好像就是大了一点、高了一点的样子。这么说的话,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其实差不多也用的是真容了。”莫名又有一些小小的高兴。
那边,师青玄又道:“大家都说花城脾气古怪,看来是真古怪。明明是在给你放水,还要一本正经地假装不认识,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道是为了让我们放松警惕?”
闻言,谢怜一连咳了好几声。果然,谁都看得出来,方才在赌坊里,花城放水了。也难怪,与其说是放水,不如直接说是开闸了。
也就郎千秋还看不出来了,皱眉道:“他放水了吗?为什么?”
另外两人拍了拍他的肩,很有默契地选择了不和他多解释,留下郎千秋一个人站在原地思考花城为什么要给谢怜放水,是不是因为他们认识。
二人转过身,走开,谢怜道:“眼下咱们行踪算是暴露了吧,接下来该如何行动?换皮再来吗?我是不建议换皮,没用了,泰华殿下这么一掌打出去,鬼市接下来应该会加强一轮警戒了。”
师青玄道:“说实话,我想过会暴露,但没想过会这么快暴露。”
谢怜叹道:“我懂,我懂。”
师青玄道:“暴露了就暴露了吧。既然暴露了,要不然,你就光明正大地上吧。”
谢怜心中隐隐猜到了,什么叫做“光明正大”。
果然,师青玄又道:“眼下要是还想圆谎的话,只能你光明正大去找花城,对他说你这趟是特地来看他的了。他知道你是天界的神官吧?知道的话,你带了几个天界的小弟来,也说得通了。”


【第39章】 极乐坊携君问仙乐

谁知,谢怜尚未答话,郎千秋听了,却道:“不行!”
师青玄道:“为什么不行?”
郎千秋认真地道:“仙乐殿下,你是不是认识血雨探花?我听你们这么说的话,你和他算是朋友吧。”
谢怜点点头。
郎千秋道:“那当然不行了。虽然我觉得这鬼王不是什么好人,但他给你放水,应该是因为把你当朋友。既然如此,断不可撒谎欺骗朋友。”
师青玄头疼地道:“嗨呀千秋,你真是个死脑筋!”
谢怜却笑着点了点头,道:“挺好的。泰华殿下说的。”
郎千秋笑道:“你也同意我,是吧?”
师青玄道:“好什么好,我们好歹有三个神官,要是出来一趟空手而归,传回去肯定说我们比灵文殿效率还低,丢死人了。”
谢怜莞尔,正要说话,却听身后传来一阵鬼哭狼嚎之声,三人不禁齐齐回头望去。只见小巷口外,一群妖魔鬼怪追追打打着奔过去,嚷道:“那个小蒙面仔呢?那个小蒙面仔呢?”
谢怜见另外两人神色警惕,道:“没事,不是找我们的。”
话音刚落,一声凄厉的大叫便划破耳畔,尖锐地刺入他们耳中。
猛地听到这一声惨叫,谢怜的心忽然一震,思绪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抢了出去。只见巷子外面一群奇形怪状的妖魔鬼怪围成一圈,纷纷叫道:“抓住啦!”
“再把他打死一次!”
“他妈的,这小渣滓偷了老子多少东西吃老子非从他身上一一刮下来不可!”
师青玄道:“太子殿下,你怎么了?”
谢怜没有回答,一步一步地朝那边走去。他越走越快,最后跑了起来,用力掀开外边几人,猛地一看——被压在中间暴打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看身量大约只有十五六岁,蜷成一团,缩在地上瑟瑟发抖。
虽然他紧紧抱着头,但仍能看到,这少年的头上乱七八糟地缠满了数条绷带,这些绷带和他的头发一样,都已变得肮脏不堪。
这岂非正是那个谢怜在与君山匆匆见过一面,又消失无踪、搜索无果的绷带少年?
难怪数日以来,灵文殿都说搜索他的下落无果了,若是这少年逃进了鬼界的地盘,天界的灵文殿又如何能在人间搜索得到?
被谢怜扯开的几只鬼一阵大怒,又把他扯了开去,一鬼去拽这少年头上的绷带,道:“这小杂碎怕是个比我还丑的丑八怪,这么怕人扯他脸上这些玩意儿……”
郎千秋怒道:“你们干什么!”上来便把那几人又丢了开去。
师青玄根本来不及阻止,只得摔扇子道:“千秋,说好的不会再冲动呢!”
这下,许多人都被郎千秋惹恼了,骂着“你又是个半路杀出来的什么玩意儿”纷纷朝他扑去。
郎千秋道:“风师大人对不住,这是最后一次!”这便和他们乒乒乓乓地打了起来。
师青玄无法,叫道:“呔!我再也不和你一起出巡了!”接下来,自然也只得加入战局。
偏生他们还不好施法暴露灵光,只能拳打脚踢。还有一小部分在殴打那少年,被谢怜掀开。他俯身想扶起那少年,道:“你还好吧?”
一听到这个声音,那少年肩头一震,缩头缩脑地看他。这一看,面朝谢怜,谢怜才发现,他正脸上缠着的绷带全都被血浸污了,黑黑红红,甚是骇人。这副模样,比上次他们分别时还可怕,从绷带缝隙里露出的两只大眼睛倒是黑白分明、清澈异常,然而,这双漆黑的眼睛里映出了谢怜的倒影,却满是恐惧和胆怯。
谢怜扶着这少年的胳膊,道:“来,站起来。没事了。”他却忽的“啊”的一声大叫,一把推开谢怜,跳起来就跑。
因这少年曾患有人免疫,与仙乐国必然脱不了关系,谢怜看到他就心头巨震,心神难免有点恍惚,猝不及防被一把推开,连斗笠都摔地上了。他一怔,道:“等等!”
谢怜待要去追,方才被他掀开的那几只恶鬼却又纠缠上来。那少年往长街上逃,街上熙熙攘攘,他在群鬼中矮身钻了几下就快要消失。若邪难以在这种地方探出抓人。情急之下,谢怜道:“两位大人,这边交给你们了!”若邪倏出,将几条恶鬼抽得飞向那两人。他则矮身一抄,抄了斗笠,朝那少年逃跑的方向飞奔而去。
他在街上艰难地挤着前进,一路喊着:“借过!借过!”而那少年常年在人间藏匿躲闪,逃跑自然轻车熟路,一会儿能看到个脑袋,一会儿能看到个背影,一会儿又看不到了,竟是越来越远。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怜只觉这个方向街上越来越热闹,人人鬼鬼摩肩接踵,挤得也越来越困难。正追着,忽然一大波人涌出,群鬼彻底将他和那少年冲散了。
眼看着纷纷扰扰的视线里,完全找不到那个小小的身影了,谢怜怔怔站在原地,出了神。
说真的,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受。究竟是觉得没抓住对方失望了,还是觉得一个噩梦又离自己远去了。
被涌出的鬼群冲刷着,谢怜却是一动不动。半晌,他忽然听到了一阵奇异的歌声。
那歌声轻飘飘的,软绵绵的,十分奇异,十分旖旎,仿佛是许多个女子在一边调笑嬉闹,一边轻歌曼舞。循着歌声,谢怜转身一望,这才发现,他追着那少年,来到了一座金碧辉煌的高楼之前。
天界和鬼界,都有着十分华丽的建筑。然而,天界的华楼,华丽中是凝重大气,鬼市这些华楼,却是华丽得妖艳,华丽得轻浮。连这高楼上“极乐坊”这三个大字,都透着一股妖气。
沉吟片刻,谢怜还是走了进去。
撩起珠帘,一阵暖暖的香风扑面而来。谢怜微微侧首,似要避过这阵靡靡之气。随即,他看到了一间大殿。
大殿之中,铺着厚厚一层雪白的地毯,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毛制成。许多容貌姣好的女郎们赤着雪白的双足,身披纱衣,妖艳地舒展着身姿,尽情歌舞。那阵歌声,便是她们传出去的。
这群女郎恣意旋转着,仿佛是无数带着毒刺的玫瑰,在深夜中绽放。转过谢怜面前时,向他颇为挑逗地送出眼波。若是有深夜行人闯入,看到这幅情形,不知他们会是恐惧更多,还是会痴迷更多。
然而,谢怜扫视整个大殿时,视线却是直接穿透了这群女郎。他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坐在大殿最后的花城。
大殿之末,是一条墨玉铺成的长榻,极为宽敞,可容十余人并卧,但那榻上只坐了一人,正是花城。
他面前就有无数艳丽的鬼界女郎们载歌载舞,花城却一眼也没看,只是百般聊赖地盯着自己眼前。
在他眼前的,是一座金灿灿的小宫殿。粗略一看,像是一座天宫的建筑。再仔细一看,那宫殿,居然是用一张一张精致的金箔堆起来的,而他手中心不在焉地把玩着的,也正是一片金箔。
金箔作殿。这个游戏,谢怜幼时在仙乐皇宫里时常玩儿,其游戏趣味,和平民孩童用小石头块堆房子,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他年少时候的性子一贯喜聚不喜散,无论是什么,放在一起了,就不愿分开,做好了的,就不愿摧毁,所以堆出了什么都不许人碰散,恨不得用浆糊来糊住,让它永远也不会变才好。再小一点的时候,要是看到堆出来的小屋子倒了,就会难过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要他的父皇母后一直哄才能好。看到这宫殿层层叠起,叠了大概有一百多片金箔,颤颤巍巍的,瞧来令人想到了一个词:危如累卵。仿佛一阵微风吹过,就要倒了,谢怜忍不住心里默念:“不要倒,不要倒。”
谁知,过了片刻,花城凝视那宫殿片刻,忽地粲然一笑,伸出一根手指,在小金殿上方轻轻一弹——
哗啦啦,整座金殿都倒塌了。
金箔散了一地。摧毁了这样一座小金殿,花城的神色却是有点儿愉悦,就像是一个小孩子把积木玩具推倒了的那种愉悦。
他把拿在手里玩儿的那片金箔随手一丢,跳下了榻。那群翩翩起舞的女郎迅速向两边退开,掩口不歌。
花城则踩着一地金灿灿的碎片,向门口这边走了过来,道:“哥哥既然来了,为何一直不上前来?莫不是只离开了几天就和三郎生分了?”
听了这话,谢怜放下了珠帘,道:“方才在赌坊,可是三郎先装作不认识我的。”
花城已经走到了他身边,道:“郎千秋也在场,我若不敷衍下做做样子,怕是要给哥哥添麻烦了。”
谢怜心想:“那样子做的的确是够敷衍的……”
对于花城识破了郎千秋的身份,他倒不如何惊讶。说不定花城对混在群鬼中的师青玄也心知肚明。谢怜也不掩饰什么了,道:“三郎还是那般见多识广。”
花城笑道:“这个自然了。哥哥这次,是特地来看我的吗?”
“……”
扪心自问,若是谢怜知道花城在这里,大概也会趁个假特地走一趟拜访一下,然而,恰恰这次不是。
不过,花城也根本没在等他的回答,微微一笑,道:“不管你是不是来看我的,我都开心。”
闻言,谢怜一怔。他还没说什么,就听底下两旁掩口的女郎们发出了一阵吃吃娇笑。
花城一侧首,她们纷纷俯首,顷刻之间退得干干净净。偌大一座华殿只剩下两人,花城道:“哥哥到这边来坐。”
谢怜一边跟他走了,一边看他一眼,微笑道:“这便是你的真容吧?”
花城脚下微微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