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24

墨香铜臭:天官赐福 189 - 191


【第189章】 冷白鬼温语惑迷童 3

谢怜冷冷地道:“让开。”
那鬼火一动不动。谢怜道:“你们为什么要拦着我?”
那鬼火不答。而其他的小鬼火们依然在重复着“不要过去”。谢怜根本不想和这些东西多作纠缠,挥手一掌,打散了它们。
并非是打得魂飞魄散,这一掌,只是驱散了结成阻拦之阵的鬼火们,仿佛驱散了一群萤火虫或小金鱼。
谢怜快速通过,踩得地上枯枝败叶轻声作响,然而回头一看,鬼火们也迅速跟了上来,看样子要再次结阵。谢怜警告道:“别跟着我。”
最明亮炙热的那团鬼火飞在最前,充耳不闻,谢怜举手作欲打状,发狠道:“再跟着我,当心我把你们打得魂飞魄散!”
如此恐吓,许多鬼火都害怕了,扑闪扑闪,畏畏缩缩向后退去。而为首那鬼火在空中凝滞了一下,依旧跟在他身后五步不到之处,让谢怜觉得,它仿佛在说“魂飞魄散也无所谓”,又或者是,它知道,谢怜不会真的打它的。
谢怜忽然一阵没由来的愤怒。从前他一声喝,哪个小鬼还敢再作纠缠?早就夹着尾巴四散无踪。如今,不但是个人都敢随意践踏他,连这小小一团鬼火都不听他的话,不把他的威胁当回事,气得他眼眶发红,喃喃道:“……连你这种小鬼也这样……全都这样……没一个不这样!”
为这种小事被气成这样,有点好笑,但谢怜此刻是当真满腔愤懑。
岂料,他喃喃说出这句话之后,那团鬼火却仿佛明白了他现在又生气、又伤心,定在空中,不再前进,带着几百团小鬼火,慢慢向后退去。不一会儿,便尽数消失在夜色之中了。
谢怜吐出一口气,转身继续前行。
七八百步之后,前方迷雾中隐隐现出了几角飞檐,似是一座深山古观。谢怜走到近前,定睛一看,双目微微睁大。
这居然……是一座太子庙。
自然,是破败潦倒的太子庙。它早就遭受过暴徒的洗劫了,匾额落在地上,摔成两半。谢怜在庙门口停顿片刻,抬脚跨过那块残破的匾额,进入庙里。殿中神像也早已不翼而飞,不知是被砸了还是被烧了,亦或是被沉海了,神台上空荡荡的,只剩一个焦黑的底座。两侧的“身在无间,心在桃源”被划了二十七八刀,仿佛一个好好的美人被人用刀子划花了脸,再也不美,阴森狰狞。
谢怜沉住气,到殿中就地坐下,等待着白无相的出现。
一炷香后,庙外的迷雾中,果然现出了一个身影。
但是,这身影身形不对,并不如白无相悠然自得;脚步声也不对,较为急促,并不如白无相那般悄然无息。所以,来人绝对不是白无相,也不是任何他认识的人。
那么,会是谁呢?
谢怜警惕万分,待到那人“踏踏踏”地冲到太子庙前,他才看清对方模样。不过,很遗憾,来人跟他的一切猜测都不符——怎么看都完全就是个过路人,看不出端倪。
但谢怜仍然没有放松警惕,谁知会不会是白无相的伪装?
荒山野岭,破败道观,忽遇一人,谢怜警惕对方,对方也警惕着谢怜。
半晌,他才试探着问道:“这位……道长?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不?”
谢怜微微皱眉,抬头道:“你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那你是怎么来的?”
那人道:“我迷路了!转了老半天都转不出去。”
谢怜心知,他这绝对不是迷路了,如果这人不是白无相伪装的话,那就多半是被什么东西拐进来了。
他道:“别转了,你走不出去的。”
“啥?你说啥?”
谢怜却不再回答了,继续打坐。如果是白无相拐来的,那着急也是没用的,他不放人人就别想走,不如静静等着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那人也跑累了,坐在一旁歇脚,二人相安无事。
过了没一会儿,迷雾中又现出了一个人的身影,行到庙前,也是一个纳闷儿的路人,看到庙里有人,连忙迎上来道:“两位老兄!问一句,这是什么地方?”
那两个路人攀谈起来,谢怜生出了一个预感。
这还没完。还会有人来的。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这座太子庙就陆陆续续来了几十个人。男女老少皆有,或独身一人,或三三两两,或拖家带口,大多数是迷路的,但迷路的方式千奇百怪,有的甚至在大街上走着都能迷到这里来,十分不可思议。在里面,谢怜还看到了之前非要跟他比胸口碎大石的那个卖艺人,他脸色不大好,看来上次的比试着实让他受伤不轻,两人打了个照面,没说话,点点头。
显而易见,这些全都是普通人,而且,全都是白无相故意带到这深山老林的!
谢怜心中警铃越来越响,却是不动声色,从袖中掏出一个冷馒头用力啃了一口,用力咀嚼,再用力咽下。他要尽可能保存体力,应付待会儿可能到来的大战。
两个时辰后,这座太子庙里里外外就被“迷路”而至的人群挤爆了,谢怜暗暗点过,约有百人左右。没有一人走得出这片森林。
人一多,场面就闹哄哄起来,众人七嘴八舌:“你也是莫名其妙来的?这真是太邪乎了!”
有人提议道:“要不我们再找找吧?”
立即有人赞成:“走走走,我就不信了,这么多人还没一个走的出去!”
坐在角落里的谢怜却冷不防抬头道:“你们怎么走也没用的。出不去的。”
众人望他:“为什么?”
谢怜冷冷地道:“因为你们都是被一个怪物引到这里来的。你们都是他的玩具,他会这么便宜放你们走吗?”
“……”
众人有觉得他危言耸听的,有觉得他神神叨叨的,有觉得他不可小觑的。
一人站起身道:“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这么说?”
“他好像是最早来的一个人。我来的时候他就在这儿坐着了。”
“怪怪的……”
“是啊,还蒙着脸。”
“你有什么凭证没有?”
谢怜淡声道:“没有凭证。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那怪物把你们引来肯定不会是要请你们吃饭的,小心些不需要我多说吧。”
话音刚落,还没人回应,远处传来一阵急速狂奔的脚步声。众人精神立即为之一振,道:“又有人来了!”
当即便有人想迎出去看看,可都刚迈出庙门就赶紧聊溜了回来。因为,伴随着奔跑声传来的,还有一阵阵欲疯欲狂的大叫声!
这叫声简直不像是人能发出来的,众人脸色大变,一齐往庙里退,道:“我的妈,这是什么人?可别是什么野兽吧?!”
而迷雾中的人影越奔越近,谢怜眯眼道:“不,那的确是个人!”
只不过,那人一边冲这边跑,一边大声嚎叫,而且双手捂脸。眼看他就要跑到太子庙里了,谢怜挤出人群,站在外层想看看到底什么情况,那人却仿佛没长眼,直往太子庙门口的一棵树上撞去,“砰!”的一声,当场被弹开一丈,倒地昏死过去。
众人都被吓了一大跳,挤在庙里伸着脖子惴惴道:“……这……这人怎么回事啊?”
包括那卖艺人在内,有几个胆大的要去察看,谢怜立即道:“不要靠近!”
几人又被他严厉的口气吓了一跳,道:“那怎么办?就让他在那儿躺着?”
谢怜道:“我去看就好。”
众人都道:“那你小心些啊?”
谢怜点点头,缓缓走近那棵树,蹲下身来,正打算把那人覆面的手挪开,那人却忽然一跃而起,发出了两声尖叫。
不错,正是两声尖叫。而且,是同时发出的两个声音。一个是从这人嘴巴里发出的,而另一个,则是从他脸上发出的——这个人的脸上,还长着一张脸!
人面疫!
谢怜登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瞳孔骤缩,庙内众人也被这可怖的一幕吓呆了。
那人弹起来后,张开双手就要朝人多之地冲去,多亏谢怜眼疾手快,一掌拍出,那人面疫患者登时被他拍飞到数丈之外。谢怜急速后退几步拦在庙门口,他身后众人惊恐万状地道:“这个病不是只在皇城那边才有吗?皇城死了那么多人,这个病不是已经绝了吗?!”
“假的吧不是真的吧?!他脸上那真的是个人脸?!”
更可怕的是,下一刻,从四面八方传来了更多的尖叫,十几个人影摇摇晃晃地朝太子庙这边聚来。
不用看也知道了,全都是人面疫患者!
有人喊道:“大家快跑!散开!不要被他们靠近!!!”
谢怜却喝道:“别散开!森林里不知道还有多少!!万一外面更多就完了!”
“那怎么办啊?!”“总不能等他们来瓮中捉鳖啊!”“这不是等死吗?!”
之前路上折的那根树枝一直别在谢怜腰上,他一把抽出,如剑斜持,道:“放心,他们过来不了。能不能靠近这里,当然是我说了算!”
这里可是他的地盘,太子殿!
“你……”
不等众人再问,谢怜飞身出去,“刷刷刷”几树枝,瞬间将那些人面疫患者点倒在地,这对谢怜而言根本不是什么难事,说到做到,这些怪人果然一个也没能靠近。庙内众人均是喘气不止,看得胆战心惊,见他战胜,纷纷叫好,高声谢天谢地。而森林的夜空中不知何时游来了许多鬼火,当空乱舞,不知是不是在帮忙驱赶那些人面疫患者,反正谢怜觉得它们没有碍自己的事。
扫完一圈,他习惯性地要把剑收回鞘中,收了个空才发现自己手里拿的不是剑而是一根树枝,尴尬了片刻,下一瞬,便见不远处一个白色人影正在向他招手。谢怜刚刚战过一轮,正热血沸腾中,立即追了上去:“别想逃跑!”
那群鬼火也咻咻咻咻地跟随他冲了上去,仿佛在为他照亮前路。白无相自然不是要逃跑,走的不快不慢,甚为从容,但永远快上他那么七八步。谢怜追了几步,心中一亮,立即折回。
见他不追了,白无相却反而不走了,道:“为什么不跟过来?”
谢怜回头道:“你无非是想把我引开再散布一次人面疫罢了,我为什么要跟过去让你得逞?”
白无相却微笑道:“不,你错了。我的目的不是‘引开你’,我的目的,就是你。”
虽然他脸上戴着悲喜面根本看不出表情,但不知为何,谢怜就是能感觉出来,他在微笑。
调虎离山也的确说不通,白无相如果想再一次散布人面疫,天南地北任他散,谢怜根本拦不住,为何非要在这深山里散?
谢怜顿住脚步,道:“那你究竟想干什么?!”
这个问题他问了无数次,已经快失去耐心了。
白无相道:“我说了,我想你到我这边来。”
谢怜拔出树枝指他,虽然这样根本没什么威慑力,还显得有点好笑,但这是此刻他手上唯一的武器了。还好,有一团格外明亮的鬼火落在那树枝的前端,还是给他增添了几分气势的。
谢怜厉声道:“你想我到你那边去干什么?要你的命吗?”
白无相低低笑了几声,温声道:“太子殿下,你是美玉,让我来教导你吧。”
“……”
谢怜又是滑稽,又是愤怒,忍不住啐道:“凭你也配教导我?我师父是仙乐国师,你是什么东西!你是哪里来的怪物!”
白无相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道:“你又错了。太子殿下,应该说,在这世上,只有我才配教导你。你师父?仙乐国师?”
他语气无端傲慢起来,道:“在我面前,这种东西根本不值一提。反而我教你的,你学的很好。”
谢怜怒道:“你教我什么了?你鬼扯什么?完全听不懂!”
白无相哼笑道:“我教你的第一件事,是:世上有很多事,你是无能为力的。”
闻言,谢怜脑海中闪过了许多杂乱无章的声音和画面。
最终,他咬牙一“剑”刺出,白无相轻松闪过,道:“第二件事——”
他一把抓住谢怜,拽得谢怜一个踉跄,险些摔了一跤,感觉一只手在他头顶摸了一下,道:“你想拯救苍生吗?苍生根本不需要被你拯救。他们不配。”
谢怜的动作又滞了一下,拍开那只手反手又是一刺。“啪”的一声,却是白无相折断了他手里的树枝,闪到他身后,冰冷的两指,已经放在他脑后致命一点上!
谢怜被他抵住了后脑,感觉随时会被他穿脑而过,僵住身形。
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如果你不到我这里来,你是永远赢不了我的,永远只会被我打败。”
谢怜喘了几口气,沉声道:“……尽管来!”
顿了顿,他一字一句地道:“赢不了,只是现在。你可以打败我无数次,但你杀不死我。而只要你杀不死我,终有一天,我一定会打败你!”
那鬼火听到了他的话,烧得更凶了,像是要把整个夜空都照亮一般。
白无相在他身后沉默片刻,问道:“我杀不死你?”
谢怜屏息不语。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君吾给他保的不死之身,到底能坚强到什么程度。万一白无相一怒之下,真的挖穿了他的脑子呢?他还会再活着吗?
这时,白无相淡声道:“我的确杀不死你。我也不会杀你。
“但是,你现在别太有自信。之后,不要为这个后悔才好。”
后悔?为什么后悔?
谢怜还没想明白,一记手刀猛地砍在他脖颈上,眼前登时陷入一片漆黑。
黑暗中,前方遥远处似乎有光和热传来。谢怜逐光而去,一点一点苏醒。
微微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上方的一团鬼火。看来,昏迷中感受到的光和热,就是它。
见他醒来,那鬼火一下子贴了过来,又仿佛觉得距离人太近了不好,微微退开了些。
谢怜总觉得这团鬼火似乎格外不一般,没记错的话,刚才路上结阵阻拦自己的就是它。他想伸手探一探,岂料,手完全伸不出去。
谢怜愕然,霎时清醒。低头望去,这才发现,伸不出手的原因,是他的手脚都被缚住了。
他居然被紧紧地绑在神台上,身下就是那个残破的底座。许多人挤在神台下,正圆睁着一双又一双的眼睛,注视着他。


【第190章】 百剑穿心厉鬼成形

为什么要这样看着他?
谢怜懵懵然,边听有人低声道:“好像啊……”
“不是好像……是一模一样!”
“真的是他吗?”
有人直接问出来了:“你是……那个,太子?”
谢怜下意识脱口道:“我不是……”
然而,话音未落他便发现,原先他用来遮挡真面目的白绫,不知何时被解下了。此刻将他五花大绑的,就是那道白绫。他的脸,已经在众人面前一览无遗了。
谢怜的心吊到了嗓子眼,硬着头皮对上那些视线。
不知是不是他心理作怪,他觉得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变得诡异起来。不过,还好,或许是因为眼下情形危机,这些目光中,并没有他所想象的厌恶或是愤怒。而他之所以会这么认为,是因为下一刻,观外便突然爆发了一阵非人的嚎叫!
谢怜勉力扭头,发现嚎叫的竟是那些被他点倒的人面疫患者。他们不知何时又爬了起来,而且多出了几倍,围在太子殿外,手牵着手拦成了一个圈,绕着太子殿边转边喊,仿佛某种恐怖的仪式,又仿佛纯粹的群魔乱舞。殿内众人嚇得俱是一缩,还有幼童哭了出来,被父母抱在怀里捂住眼睛耳朵。
每张脸上都满是恐惧:“怎么办?怎么办啊?”
“这些人会不会冲进来啊……”
“就算不冲进来,他们离的这么近我们会不会得病啊……万一得了那种病该怎么办?!”
谢怜用力挣扎,却根本没法挣松一丝,看来这白绫已经被动过手脚了,估计是被注入了法力。
他挣得额上青筋凸起,吼道:“白无相!”
无人应答,但一只冰冷的手拍了拍他的头顶。谢怜一愣,寒毛倒竖,扭头望去,头皮瞬间麻了大半边。
难怪下面这些人看过来时的目光都那般诡异了,不光因为他的脸暴露了,还因为,白无相就坐在他身后的黑暗之中!
在一个如此诡异的白衣人面前,众人大气都不敢出,更不敢轻举妄动,造成的后果就是白无相视他们如无物,在众目睽睽之下扶起了谢怜。
谢怜从躺卧变成了坐,坐在他的神台上,仿佛一尊被缚的活生生的神像,他只能转动眼珠和头颅,除此以外,几乎什么都做不了。
虽然这幅情形诡异至极,但终归还是外面嚎叫的人面疫患者们更可怕。底下众人的目光很快重新回到外面。有人喃喃道:“……我听说过的,我听说过的,住在一片区域的人都能相互传染,这种病传染的很快的!这么近,这么点距离,我们肯定、肯定!”
想到他们很可能就要患上那种恐怖至极的瘟疫,殿内一片凄惶绝望。一人道:“要不然,我们找几个人冲出去,打死这几个怪人,其他人赶紧逃跑?”
可是,且不说这样冲出去的人能不能打死这么多怪人,只要冲上去扭打,势必会患上人面疫,这就是牺牲自己、拯救大家。摆明了去送死的事儿,谁会愿意去呢?没人愿意。
谢怜倒是想,但他眼下受制于白无相,而且他一招点倒七八个还行,这好几十七八个,难免有漏网之鱼,总会有人面疫患者趁间隙冲到太子庙里来。至于,直接杀掉白无相?不用想了,痴心妄想。
但是,现在必须要有一个人能平复众人的情绪,谢怜定定神,道:“大家先别乱了阵脚!没这么快,我们还有时间想办法。”
可是,仅仅保证“没这么快”,是无法安抚人心的。
打破了这种绝望的,居然是白无相。冷不防,他道:“人面疫,是可以隔绝和治愈的。”
此言一出,众人齐刷刷猛地抬头,道:“可以治愈?什么办法?!”
谢怜一颗心陡然悬起。白无相则悠悠地道:“问太子殿下吧。太子殿下知道那个办法。”
于是,百双眼睛又齐刷刷望向谢怜。那些目光刺得他往后一缩,被白无相挡住,推了回去。
几人满怀希望地道:“殿下,你真的知道吗?”
谢怜还没回答,就听有人兴奋地道:“我听人说过,他是知道的!”
也有人疑:“知道的话那为什么皇城还……了?知道了难道他不告诉别人?”
“太子殿下,快告诉我们吧?啊?
谢怜连忙一口否认:“我不知道!”
白无相却道:“你撒谎。”
谢怜怒极欲驳,却怕白无相再多说些什么。他有预感,不管他承不承认,白无相都一定会说出来的。挣扎许久,他无奈道:“办法……是没有的。是没有用的!”
愕然过后,人群又开始骚动:“没有用是什么意思?你不说我们怎么知道有没有用?”
冷汗从他额头上流下,谢怜心道:“我真的不能说……”
不能说!
一旦说出去了,那就全完了,全乱了!
有人忍不了了,站起来道:“都到这个生死关头了,有什么不能说的?不说大家一起在这里等死吗?”
白无相温声道:“我来告诉你们吧。”
谢怜怒道:“住口!”
他的呵斥自然是半点威慑力也没有的,白无相充耳不闻,道:“你们知道,皇城内外,什么人患人面疫最少吗?”
众人战战兢兢看着他,虽然不敢靠近,却不得已要追问:“什、什么人?”
白无相道:“士兵。”
完了。
白无相继续道:“为什么是士兵?因为,大多数士兵,都做了一件事。而这件事,是寻常百姓没有做的,所以他们才患上了人面疫。”
众人眼睛睁得越来越大,连喉咙也不敢咽一下,道:“那件事,是……?”
谢怜一头向他撞去,无非是徒劳的努力罢了。
白无相哈哈笑着把他一掌拍了回去,道:“是什么呢?”
他幽幽地道:“杀人啊。”
完了!!!
他果然说出来了。谢怜瘫在神台上,一颗心如坠冰窟。
半晌,几人才震惊道:“……杀人?杀人才能不得病?杀人就能治好?”
“骗人的吧!”
令人绝望的是,不!不是骗人的!
这是千真万确的。谢怜亲自确认过,手上沾过血猩、有过人命的人,是不会患人面疫的!
众人无论如何也没料到免疫条件居然是这个,全都惊呆了,纷纷道:“这说得通吗?”
“我从前就觉得奇怪了,好像……真的没怎么听说军队里有人面疫泛滥!恐怕是真的吧!”
“是真的!”
“可是这意思难道是我们为了不得病,得先去杀人?!”
“杀谁?”
问出这个问题的人立刻被围攻了:“什么‘杀谁’?难不成你还真想杀人啊!”
那人一下子不敢说话了。但这百双眼睛里,比起方才纯粹的恐惧和无措,又多了一些其他的东西,极其微妙,极其诡异。
这就是谢怜最不希望看到的情形。一旦人面疫的免疫之法暴露于世,就会有不可避免的另一件事发生。
自相残杀!
这就是当初谢怜发觉了免疫的方法,却始终不敢告诉旁人的缘故。只要杀人就可以免受人面疫之灾,也许大多数人都会克制自己,但总会有亡命之徒铤而走险。而一旦有人为了免疫犯下第一桩血案,很快就会有第二起、第三起……
效仿者将越来越多,最后必将天下大乱。如此,还不如从一开始就瞒得严严实实、没有任何人知道!
谢怜苦笑道:“你们现在知道,为什么我说这个办法没用了吧。”
众人不语。
谢怜叹了口气,强打精神,温了口气,道:“无论如何你们先别慌,不要轻举妄动,否则就中了这个东西的圈套了。”
底下有一对模样瞧着斯文体面的夫妇,那妇人抱着孩子呜咽道:“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偏偏是我们啊?我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啊!”
附近一人烦躁道:“哭哭哭,哭什么哭,就知道哭!这里谁不是什么都没有做!就你一个人倒霉吗?”
那妇人的丈夫怒道:“怎么,你还不让人哭了啊?”
“光是哭得人心烦有什么用?给我闭嘴!”
居然为这种小事争吵起来,只能说大家的情绪都在崩溃边缘,一触即发了,谢怜道:“都不要吵!冷静!冷静才能想到办法!”
越让冷静,众人反倒还越激动:“冷什么静?这种情况怎么冷静?你倒是冷静,你想想办法啊?有什么办法!”
“……”谢怜被问得哑口无言。有什么办法?
没有!
他拼命想拼命想,想得要脑汁炸裂了也想不到任何可以解决眼下这个局面的办法!
忽然,他感觉脸颊一紧,一只手捏住了他的脸,掰了过去,正面对向神台下的众人。谢怜睁大了眼,不知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杀谁?你们看到这张脸,还不知道该杀谁吗?”
“……”
此言一出,不光是神台上下,就连悬在空中那团鬼火也凝住了。
白无相温声道:“你们忘记了吗?他是神啊。也就是说——”
话音未落,谢怜忽觉胸口一凉。
僵了片刻,他低头一看,只见一道漆黑的剑锋,从他小腹里穿刺了出来。
那剑剑身修长,通体深沉如黑玉,剑心一条银心纤长,剑锋如寒夜流光,绝对是一把稀世宝剑,以往谢怜一定会想方设法收集来爱不释手的那种。
谢怜盯了它好一阵,那剑锋才慢慢抽了回去,重新消失在他小腹中。
白无相接着道:“——他是,不死之身。”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白无相便挥手掷出了那把剑。“铛”的一声,剑锋入地,斜斜插在地上,在无数双眼睛的眼前,静静散发着一层沉沉的寒气。
一阵血腥之气冲上喉管,那团鬼火冲到他身前,似乎想赌住他的伤口。
谢怜被那股血气呛了一下,咬牙道:“你……你!”
他眼前微微发花,而那鬼火突然发狂,冲向白无相,却被一把抓住,锁在掌中,道:“看好。”
说着,他另一手更用力地掰过谢怜的脸,道:“你什么?你不是号称要拯救苍生吗?”
谢怜道:“可是!!!可是我、我……”
可是他没想过要在这种情形下、用这种办法来拯救啊?!
神台下有人已经被这血淋淋的一幕吓哭了,有的却还大着胆子在看:“……他……他真的不会死吗?!”
“真的……你们看,血都没流多少……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谢怜猛的一阵剧烈咳嗽。
又听人道:“是说就算杀他,他也不会死?!”
“太好了!”
说好那人又被骂了:“好什么?有什么好的?”
被骂那人嗫嚅道:“既然他被杀也不会死……那不就有解决办法了嘛。”
“但是要捅人一剑,这也太……”
“可是他是神啊?就算他被捅了也不会死啊?我们只是普通人,要是得了人面疫,那就必死无疑了!”
底下争执着,白无相道:“苍生就在这里等待着你的拯救。请。”
谢怜两眼中喷出怒火,道:“拯救苍生最彻底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灭了你这个怪物!”
白无相冷笑两声,道:“怎么了?太子,你不是很有自信地说你不会死吗?现在怎么反倒害怕了?反正你也不会死,牺牲一下自己,解了他人的苦难,何乐不为呢?”
谢怜啐道:“你打的就是这个主意吗?你以为世上所有人都像你这么阴暗?”
的确,底下很多人脸上不是终于得救的欣喜若狂,而是犹豫,模模糊糊分了几派,意见无法统一。而且,谁都没有上去动那把黑剑。
仿佛看懂了他在想什么,白无相笑出了声,摇了摇头,叹道:“傻孩子,傻孩子。”
谢怜扭过头不让他拍,吼道:“滚!”
白无相道:“你以为,那是因为他们都不想动手吗?错了,他们不是不想动手,只是都不想做第一个动手的人罢了。”
“啊啊啊啊!”
神台下突然一声惊叫,那对斯文夫妇里的妇人哭道:“孩子,我的孩子!”
她怀里的小儿大哭不止,胖墩墩的胳膊上隐隐浮现出了几个凹凸不平的黑影。四周人登时空出了一大片,道:“坏了,小孩子感染了!!!”
那对夫妇神情凄怆,二人对望一眼,一下子站起来,走到神台前,拔起地上那柄黑剑,让那孩子握在手里,一咬牙,刺向了谢怜。
“……!”
那黑剑当真锋利无比,谢怜刚觉腹部又是一阵剧痛,那对夫妇已经把剑从他腹中拔出,哐当一声丢在地上,道:“对不起……我们孩子还小,实在是……没有办法。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们一面道歉,一面脸色苍白地向着谢怜磕了好几个头,抱着孩子回到人群里。
谢怜喉腔血意更浓,正要呕出,忽然,听到一旁白无相发出嗤嗤的笑声。
他咬牙咽下了那口血,道:“笑什么,你以为你看到了你想看的?这都是你逼的!”
白无相掌中托着的那团鬼火烧得更凶了。他则慢条斯理地道:“人要被逼,才会显露出真正的面目。”
百人之中,已经有一个人不用再害怕人面疫了。那小儿胳膊上的黑印渐渐散去,围观的都咽了一口喉咙,没说话。
过了好一阵,一片死寂里,又有个年轻人站了出来。
他硬着头皮走近神台,先是作了好几个揖,弱声道:“对不住了,我不想的,我真的不想的,但是我实在是没办法,我刚成亲不久,我老娘和娘子都还在家里等我……”
说着说着,他也说不下去了,闭着眼拔起那黑剑,猛地刺向谢怜。
然而,因为他闭着眼,这一剑刺歪了,只刺到谢怜的侧腹,他睁开眼才发现这个位置并不致命,于是慌里慌张拔出剑来,哆嗦着手,又刺了一剑!
谢怜一直咬牙不做声,被连刺两剑也只闷哼了一声,唇边涌出一口鲜血。
他的确不会死。但是,不等于他受伤不会痛。
每一寸血肉被利器搅动的声音,每一根骨头被擦过的感觉,都令他痛不欲生,几欲癫狂。这一点,和普通人是一样的。
第二个人刺完也下去了,这回没磕头,脸上混杂着愧疚和劫后余生的喜悦,很难说哪边更多一点。
他下去之后,人群再次回归一片死寂。
良久,又有几个人犹犹豫豫地想站起来,不知这次又要用什么理由,还未起身,却忽听一人道:“真是看不下去了。”
众人寻声望去,谢怜也脸色苍白地抬起头。
说话的,居然是那个卖艺大汉。他道:“那个怪物叫你们怎么干你们就怎么干?我看他就是瞎说八道。就算不是瞎说八道,他不会死,你们这就不是杀人了?”
旁边几人道:“大哥,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了,大家都要死了好吗!”
那卖艺人道:“我不也在这里?我不也照样要死了?我动手了吗?”
几人被他堵得一噎,半晌,有人道:“看你的样子,家里没老人孩子吧?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里很多人都是拖家带口的,哪能跟你比?”
那卖艺人指着最早上去的那对夫妇,道:“我是没老婆儿子,我要是有,我就死了也不会让我儿子看着我干这种事,更别说手把手教我儿子干这种事了。我看你们儿子今后长大了成了个坏胚子就全是被你们这当爹妈的害的。这么迫不得已怎么不让你儿子捅你一剑?”
那妇人掩面痛哭,道:“别咒我儿子!要咒咒我好了!”那丈夫则怒道:“你说的是人话吗?你想让我儿子弑父弑母?!罔顾人伦!”
那卖艺人大概不懂罔顾人伦是什么意思,道:“杀谁不是杀?你让你儿子杀你还有骨气些咧。再说你们干什么不去杀那个戴面具的怪模怪样的玩意儿?”
闻言,白无相哈哈一笑。
众人又惧又怒,惧是对这个怪物,怒是对这卖艺人,纷纷压低了声音道:“你……!你闭嘴!”
万一惹恼了这怪物该怎么办?
那卖艺人道:“哦,你们不敢杀最坏的那个大恶人,所以你们就捅别人啊?”
大概是不忿被这种糙汉嘲笑,有人忍不住道:“这位兄台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久,我还以为有什么高见呢?我再观他面相,一脸死相,毫无血色,估计是没几天好活了才能这么大言不惭指责别人吧。这么义正辞严,你怎么不牺牲一下自己来给大家伙儿解围?”
那卖艺人道:“我不想牺牲自己啊,但是大家都不想牺牲自己,哪个想?你想吗?你想吗?但是我起码不捅别人。”
有人道:“他不一样啊。”
“有啥不一样?”
“他是神啊!要拯救苍生,是他自己说的。而且、而且他不会死啊!”
那卖艺人还要说话,谢怜再也忍不住了,轻咳一声,道:“兄、兄台!这位兄台!”
刚挨了几剑,他一开口,声音比平时弱上几分。
那卖艺人转过头来,谢怜感激道:“谢谢你!但是……算了。”
再说下去,可能有人就要打他了。谢怜想起这人受了如此之重的内伤都是因为之前和自己比试的缘故,心下歉疚,又说了一声:“谢谢你!上次你胸口碎大石的伤好了吗?”
那大汉大声道:“啊?你说什么!我有什么伤?胸口碎大石可是我的拿手绝活!”
见这人在如此境地下还坚持不肯掉面子,简直就像一边吐血一边说“我完全没问题”,谢怜情不自禁想笑。
这时,忽然有人指着那卖艺人大叫起来:“发作了!发作了!”
谢怜一惊,那卖艺人也一惊,顺着旁人指引一摸脸,果然在脸上摸到了一片凹凸不平的东西!
四周人登时拉出几尺远,谢怜张了张口,想让那卖艺人过来。但要过来如何呢?过来也给他致命一剑吗?
他有些说不出口。
正当他犹豫,那卖艺人又摸了几把脸,向庙外走去。
见状,谢怜脱口道:“你要去哪里?回来吧!不救治会发作的!”
那卖艺人却跑了起来,大声道:“不回来!我说不干这事就不干这事……”不一会儿,他便跑得没影了。
那些围住太子庙的怪人大概是知晓他已经是同类,并未阻拦。谢怜喊了好几声,终于看不见他的身影了。
台下众人都道:“完蛋了,他跑了!”
“这傻瓜!跑到哪里都会发作的,已经迟了!他已经被传染了!”
“他……该不会是想下山去杀人吧?”
不过,那大汉之前的几句话倒是噎住了殿内众人,好一阵,都再没一个人上去提起那黑剑刺谢怜了。情况就这么僵持住了。
谢怜心中不知是喜是忧是惧,更重要的是,他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正努力理清思绪,忽然一人站了起来,道:“我说句话行吗?”
那是个中年男子。谢怜抬眼望去,发现这人很有些眼熟,但他一时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
正在思索,便听那男子道:“实不相瞒,他之前打劫过我!”
“……”
原来是那个人!!!
众人愕然:“打劫?”
“他不是太子吗?他不是神嘛?打劫?”
那人道:“千真万确。”
“所以呢?你到底想说什么?”
那人道:“没什么,就是想提醒大家,他打劫过!”说完,他就缩了回去。
这句话后,整个殿内都沉默了。那一句话,仿佛在他们心里埋下了一颗黑色的种子。
打劫啊……
突然,底下又传来一声惨叫,一人道:“我的腿、我的腿,好像……有点儿奇怪!”
又来了?!
谁知,不止一人,几乎是在同时,另一个人也大叫起来:“我也!我的背!你们快帮我看看我的背!”
谁都不敢靠近这两个人,这两人只好一个自己拉起裤管,一个自己脱了上衣,待众人看清他们躯体之后,齐齐爆发了惊恐万状的大叫。
这两人身上的人面,居然已经完全成形了!
“怎么会长得这么快?!”
“你们忘了吗?我们呆在这里的时间已经不短了!”
“但是他们自己怎么没发觉?!”
“又不是在显眼的地方,而且只是有点痒而已,我怎么知道会这样!”
“完了,完了。我们该不会也已经长了吧?”
“快!大家快检查!快检查自己的身体!”
太子殿内混乱不堪,一检查,尖叫声此起彼伏。果然!已经有不少人身上早就都浮现出了人面,只是他们自己没有觉察而已。等他们觉察的时候,那些人面已经五官俱全了!
太子殿外的怪人们仿佛感应到了什么,手牵着手舞得更狂。而殿内一股惶惶欲绝的氛围迅速散播开来,谢怜的心砰砰狂跳不止,几乎要从胸腔跳出嗓子眼。
他记得人面疫的发作没有这么快的,为什么会这么快?
白无相,当然是白无相!
他猛地望向那冷眼旁观的始作俑者,还未开口,忽然一人弹起,喘了几口粗气,赤红着眼道:“你……你是神,你是太子,你居然打劫?”
谢怜微懵,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说这件事,道:“我……”
那人打断他道:“我们那样供奉你,你干了什么?打劫!你带来了什么?瘟疫!”
他带来的瘟疫?
谢怜愕然道:“……我?不是我?!我只是……”
然而,到了这一刻,众人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了。
近百人红着一双又一双的眼睛,团团围了上来,靠得最近的那人拔起了斜插在地面上的黑剑。谢怜一下子屏住了呼吸。
那人手哆哆嗦嗦握着黑剑,哆哆嗦嗦地道:“你……你要弥补的吧?你要赎罪的吧?”
那黑剑的寒光流转,谢怜的恐惧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这么多人,如果每个人都用这把剑捅他一下,到最后,他会变成什么样?
不止是想到可能会被捅得千疮百孔,捅成一滩肉酱,他更恐惧别的东西。他隐约感觉到,如果让他们这么做了,他心里可能就有什么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想到这里,谢怜忍不住脱口道:“救……”
然而,这一声“救命”还没喊出口,那冷冰冰的黑剑便再一次刺入了他的体内。谢怜霎时瞪大了眼。
那锋利无比的黑剑刺入又拔出,紧接着就换了一个人,下一剑几乎无间隙地刺入。谢怜锁在喉咙里的声息终于封不住了,长声惨叫起来。
那惨叫实在太过凄厉,听得围在他四面八方的人们都胆寒不已。
有人闭上眼,别过脸道:“……不要让他叫了。咱们动作快点,速战速决吧!”
谢怜感觉有人堵住了他的口,按住了他的手足,还在交待:“按住别让他滚下来。还有别刺偏了,没刺到致命之处不算数的!”
“一个一个排队来,不要抢!我让你们不要抢,我先来的!”
“哪里是致命的位置?我怎么知道刺了算不算数?”
“总之,照着心脏、喉咙、腹部这些地方捅吧!”
“不确定有没有刺到致命之处就再刺一次!”
“不行!你多刺了别人要在哪里下手?”
一开始的犹疑、不忍,越到后来,越是荡然无存,越到后来,他们的动作就越是顺畅流利。漆黑的剑锋不断刺入又拔出,谢怜一双眼睛睁到极致,泪水滚滚落下,心底有个声音在无声地嘶吼。
救命啊。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救命啊!!!
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疼!!!
为什么死不了啊。为什么不能死啊!!!
他想用最惨烈的声音号啕,但喉咙嘶嗬着一个字也号不出,大概是已经被割断了。他痛到要发疯,好像把几辈子所有的痛都在这里受完了,今后永远也不会再感觉到任何疼痛了。他什么都看不到了,全世界都是黑色的,只有一团火光在不远处疯狂燃烧,越来越亮,越来越强。然而,它在白无相手中,挣脱不得牢笼。
他听不到自己的惨叫声,却听到了另一个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似乎就是从那团火光里传来的。虽然不是他发出的,但那惨叫中的痛苦居然和他全然一致,仿佛就是他发出来的一样。
但是,他已经再也无法忍受到这一步还能清醒着的自己了。谢怜喉中低低咕噜一声,意识彻底破碎。与此同时,太子殿中爆出了一波汹涌的烈焰灼浪——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无数个高低不一的人声同时尖叫起来。
业火过境,烈焰焚烧,没有一个人能逃脱。鬼火灼浪,瞬间将太子殿内神台下的百名活人烧成了百具焦黑的尸骨!
而待到火光渐敛,缓缓收拢,原先的那团小小鬼火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渐渐成形的一个少年身影。
那少年跪在神台前焦黑的地面上,深深弯下了腰,双手抱头,正在痛苦万分地长声惨叫。
他根本不敢看躺在神台上的那个人现在是什么样子的了。因为,绝对,已经不成人形了。
太子殿中,尸骸满地。白无相大笑着转身,来到殿外。怒火焚烧的范围远远不止一座太子殿,殿外那些狂舞的怪人们也被烧成了干尸和渣滓。他恍如未见,踩着这些黑炭一般的干尸走了过去。
这整个森林,不,应该说,是这整座山都在为之震颤和哀嚎!
无数黑影向着夜空的上方飘去,那些都是被吓得不得不逃离栖息之地的亡灵们,被狂风吹得流离四散。太子殿的上空一盘庞大无比的黑云滚滚,正在缓缓旋转,仿佛一只巨大的魔眼。
那是邪物出世,厉鬼成形的天象!


【第191章】 无悲喜白衣祸此世

谢怜不知道他是醒着还是睡着。
如果说是醒着,他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反应,也没有记忆,如果说是睡着,但他却一直睁着一双眼睛。
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白无相已经将那把黑剑佩在了他腰上,像个奖励孩子的长辈一样,道:“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说着,拍了拍剑柄,意味深长又温和地道:“它,绝对比你从前收集的那些和君吾送给你的那些要更锋利。”
谢怜任他帮自己佩上了剑,没说话,也没有反抗。因为任何反抗都是无用的。
他就这样,换上了一身新衣服,佩了一把新宝剑,拖着一副仿佛新生般的身体,向漆黑的太子殿外走去。
白无相又在他身后道:“等等。”
谢怜顿住了脚步。
白无相无声无息来到他身边,把一条白绫放到他手里,道:“你忘了这个。”
那是之前他用来遮脸,后来又被缚住的那条白绫。
谢怜一个人,摇摇晃晃地下了山去。
已经是白日,太阳也出来了,但阳光照在他身上,谢怜一点也不觉得暖。
下山途中,他看到一条小溪,叮咚叮咚,甚为清澈活泼。走到溪边,溪水里倒映出他的模样,谢怜盯着那张苍白的脸看。
脸是光滑白皙,一丝伤痕也没有,脖子也是,那么,胸口,腹部等所有地方一定也是。但他看了一会儿,就不能再看下去了,埋头掬起几抔溪水,洗了把脸,又喝了几口。喝着喝着,忽然发现上游似乎有什么东西。
他缓缓抬起头,只见不远处的上游岸边,一块大石旁,倒着一具尸体,看衣着,正是那卖艺的汉子。
这人没有下山,而是死在了路上,大石上有一滩格外明显的血迹,看样子是疼痛或恐惧之下撞石而死的。尸体已经烂了,一半泡在水里,散发出阵阵恶臭,一动不动,但那半烂的脸上生出了几个小小的畸形的人面,还在蠕蠕地翕动着。
谢怜趴在溪边,撕心裂肺地呕了半个时辰,呕得见了血。
下山之后,他走了许久,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突然,一只手拍上他的肩,把他抓进了巷子里。谢怜一回头,还没看见对方的脸,就先看到了一个迎面而来的拳头:“你这些天都跑到哪里去了!!!”
拳头后是风信怒气冲冲的脸,谢怜看到的时候,已经被这一拳打得扑通一声倒了地。
风信也没料到他居然这么容易就被打倒了,看看自己的拳头,再看看地上的谢怜,愣了好一会儿,还没去扶,谢怜已经自己爬了起来。风信脸色变了变,还是没缓和下来,又道:“你好大的火气,说了一声就跑出去,两个月不见踪影!可你知不知道陛下他们担心成什么样了?!”
谢怜抹去脸上被他打得飙飞的鼻血,道:“对不起。”
见他脸上的血越抹越脏,风信重重叹了一声,道:“殿下!对不起就算了,咱们说这话真的没意思,但是你……你到底怎么了?你这么久到底干什么去了?到底有什么事,不能和我说吗?”
他注意到谢怜腰上配的那把黑剑,又道,“你这剑是哪儿来的?”
谢怜是想说的。但是,想到离开之前与风信起的争执,当时风信脸上迟疑的神色,还有那些他连想都不想再去想的经历,只是又说了一声:“对不起。”
二人回到原先的藏身之处,王后一见谢怜就抱着他哭了出来。国主看上去又老了不少,原先是在满头黑发里找白发,现在是在满头花白里找黑丝。但他却没怎么怒发冲冠,简单说了几句就没开口了。大概是怕他一激动又跑个十天半月不见踪影,三个人言辞举止之间,对他都小心翼翼的。
“风信。”
简单到简陋的一餐过后,谢怜把腰上那把黑剑解了下来,递了过去,道:“这把剑给你,拿去当掉吧。”
风信觉察到他拿剑的手在颤抖,却没猜到是为什么颤抖,道:“为什么要我当掉?”
谢怜道:“之前你不是要钱吗。”
闻言,风信脸上忽然有伤痛之色一闪而过,随即,摇了摇头,道:“现在不用了。”
谢怜不再说话,把那黑剑丢在一旁不去管,倒头睡了。
这次回来,谢怜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希望能尽快回到原来的状态,争取一切如常。很快,他就和风信一起出门摆阵卖艺了。
原本风信还不大放心,道:“算了,你还是多休息两天吧。”
谢怜道:“我休息快两个月了。如果那些卖艺人再来找你麻烦,我们两个人也好应付。”
风信却道:“那些卖艺的早就不来了。”
并不是因为原先那卖艺汉子死了,没人带领了,而是因为,风信已经在这里驻扎很久了。初来乍到,大家还觉得新鲜,但时间一长,人们也差不多过了那个新鲜劲,看他和看本地其他卖艺人没什么区别。和以往相比,风信失去了竞争力。构不成威胁之后,其他卖艺人也就不来找他的麻烦了。反正大家赚的钱都差不多,都一样的。
所以,任风信再怎么卖力射箭,射艺再如何精绝,前来观看和打赏的人也比原来少了大半。甚至连原先的十分之一都不到。
大半天过后,风信累得满头是汗,坐到一旁。谢怜道:“换我上吧。”
风信道:“不了吧?”
谢怜却径自上了。
一看换了个人,行人又都来了兴趣,道:“这位小哥有什么拿手绝活?”
谢怜不答,捡了根树枝,自顾自开始使一套剑法。虽然拿的是树枝,但剑法使得漂亮,破风之声还带着尖锐的剑意,因此,也有些人赏脸叫好。
风信在一旁看着,神色复杂,看了一会儿就转过头去。
谢怜毫无羞耻之心,也毫无心理负担,继续认真使剑。
这时,忽听人群中一人喊道:“不好看不好看!难看死了!谁要看你拿着根树枝瞎鸡巴戳?”
风信一下子站起来,喝道:“嘴巴给我放干净点!”
谢怜动作微凝,望了过去。只见人群中一个汉子一边吃瓜一边吐籽,显是个看热闹的。他对风信叫道:“老子是来看卖艺的!想怎么说怎么说,你个讨赏的还敢管我们打赏的?换真剑!换真剑上来大爷再考虑要不要赏你几个子儿!”
他一喊,其他人也跟着喊。
风信大怒,正要出手,只见白影一闪,谢怜已经出现在那人身边,一把抓住,高高抛起。
他一出手,力量奇大,那闲汉被他抛得飞起几丈,瓜皮落地,惊得众人都张大了嘴。而那人“砰”的一声,重重落地,七窍流血,大声惨叫,然而谢怜还没停手,上去再次抓住他,平淡无波地道:“真剑没有,真要命想不想看?”
围观众人吓得四下奔逃,道:“来人啊!救命啊!杀人啦!”
风信更是大惊:“殿下!!!”
谢怜充耳不闻,准备把那闲汉再抛个几丈任他落地,风信上去一把按住他,连掩饰他的身份都忘了,吼道:“殿下!!!你醒醒!这人要给你打死了!!!”
谢怜双瞳中黑火狂烧,一掌拍开他的手,把那人一把按进了地里。那闲汉两腿一伸,再不动了,风信扑上来正要探他气息,却听大街尽头有人尖着嗓子道:“就是他们!在那里!”
坏了!永安兵来了!
风信拔腿就跑,却见谢怜还站在原地,盯着那些永安士兵,似乎想要上去打一架的样子,又折回来一把拉了,道:“你还站着干什么,快跑!”
二人一路东躲西藏才逃了过去,回到藏身小屋。
一进门,当着王后的面,风信就喊开了:“你怎么会做这样的事?!”
原先的风信,自然是万万不敢在二位陛下面前如此放肆的,但这么久消磨下来,很多事情早已改变了。
谢怜对王后道:“回屋去。”
王后道:“皇儿,这究竟……”
谢怜道:“回屋去!”
王后想问不敢问,回屋了。
谢怜又转向风信:“我做什么了?”
风信怒道:“你要把那个人打死了!”
谢怜反驳道:“他又没死。而且打死又怎么样?”
“……”
风信愕然道:“你说什么?什么叫打死又怎么样?”
谢怜道:“谁让这个贱民找死?找死我就成全他,有什么错吗?”
仿佛被他的用词惊呆了,好一会儿,风信才道:“他……是犯事儿,可也不至于杀了他啊?打他一掌算了,就这一句就该死了?”
谢怜打断他道:“是的。他敢这么说,他就要付出代价。”
“……”
风信不可思议道:“你怎么会说这样的话?”
谢怜道:“什么话?”
风信道:“你以前不会用贱民这个词的。你从没说过这个词。”
谢怜道:“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又不是神仙,我不能愤怒,不能憎恨吗?”
风信噎住了,半晌,勉强挤出几个字:“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至于……”
谢怜不想再听,不和他说了,自己进屋去,重重摔上了门。
刚关上门,他便大喊一声,把自己撞上了床。
自欺欺人!他根本是在自欺欺人!
无论如何,根本不可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也不可能再回到原来那样了!!!
晚间,有人敲门,谢怜以为是风信,不应。半晌,才听王后的声音道:“皇儿,是母后。让母后进来看看你,好吗?”
谢怜本想躺着不动,但躺了半晌,还是起来开了门,疲倦地道:“干什么?”
王后端着一个盘子,站在门口,道:“皇儿没吃东西吧?”
谢怜看着她,忍了许久,才把已经涌上喉头的一句“没吃东西也不想吃你做的东西”忍了下去,侧开身子让母亲进来。
王后把盘子放到桌上,道:“你看。”
谢怜一看,气得简直想笑,道:“这是什么?”
王后献宝一样地道:“你看,这个,是‘比翼连枝丸’,这个,是‘花好月圆羹’……”
叫比翼连枝的长得像一尸两命,叫花好月圆的根本凹凸不平,谢怜不得不打断她道:“怎么这些东西还给取了名字?”
王后道:“菜式不都得有名字吗?”
谢怜道:“那是皇宫中的御膳。普通人没有人给菜取名字的。”
皇宫,御膳,普通人。王后顿了一阵,笑道:“也没有人规定一定要御膳才能取名字啊,就当图个吉利吧。来,吃吃看?母后花了好久给你做的。”说着递上筷子。
谢怜却没笑,也没动筷子。
王后笑着坐了一阵,笑容渐渐缓下来,道:“皇儿啊。”
谢怜道:“什么。”
王后道:“你怎么又跟风信吵架啦?”
谢怜根本不想解释,也没力气解释,道:“你们屋里待着就行了,不要管这些。”
王后迟疑片刻,道:“母后知道可能不该说,但是,你不在这的这些天,都是风信这孩子一直在照看着……”
谢怜道:“母后,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后忙道:“皇儿,你不要生气,我不是指责你。真的不是,我知道你也很辛苦。我只是说,风信这孩子一直跟我们,跟着你,也不容易。我感觉得出来,他不是不想走的,但是他留到了今天,全是因为惦记着你们的情分……”
听到这里,谢怜霍然起身,道:“谁又容易了?我很容易吗?!母后,你们不要问了行不行,你们不懂不要掺和了行不行!!”
见他夺门而出,王后慌了,起身追出,道:“皇儿,你去哪里啊?我不说了,母后不说了!你回来!”
谢怜厉声道:“我知道!大家都不容易,你放心!我这就去让大家都容易一些!!”
王后跟不上他,不一会儿就被甩开了。
直到晚间,谢怜才拎着几个袋子回来,一打开门,所有人都没睡,都在等他,脸色都很差。
谢怜反手关上门,道:“怎么了?”
国主好像已经数落过王后了,她眼眶还是红的,见谢怜回来,长舒一口气,强颜欢笑道:“皇儿,你回来了!我今后再也不会多问了,你不要突然掉头就走,有什么事母后一定听你的……”
所有人都怕了。怕他掉头一走,又是两个多月不见人影。
谢怜却道:“你们想多了,我没要走。你们进去休息就是了。”
待到国主王后都进屋去了,沉默片刻,风信道:“就算我问你你去哪儿了你也是不会回答的是吧。”
谢怜没说话,把那几个袋子丢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风信道:“这是什么?”
谢怜打开袋子倒过来,从里面抖落了一大堆金器银器,几乎映亮了整个屋子。
风信一下子站起来,道:“你……你这是哪儿来的?!”
谢怜头也不抬,坐在地上一边清点,一边道:“用不着这样。到城里大户人家走了一趟而已。放心,没人发现。”
风信双目圆睁:“你!……”
他想起国主王后还在隔壁,压低了声音,道:“你偷东西?!”
谢怜道:“你用不着这样看着我。大家都不容易,有了这些就容易多了。”
风信道:“那你也不能偷东西吧?!我们可以卖艺的!”
谢怜道:“卖艺一天累得要死要活能挣几个钱?”
风信倒退两步,谢怜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这种快要晕过去了的表情。
风信好容易站住了,确定了这话不是自己听错了,喃喃道:“你,怎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
谢怜抬起头,反问道:“什么样子?”
风信怒道:“我不想说你!你自己看看你现在是什么样子!打劫的事情我已经不问你了,你怎么还变本加厉了?!”
谢怜冷笑一声,道:“果然。”
风信道:“什么果然?”
谢怜站起身来,道:“你果然一直都记着打劫的事。想问我,又不好意思问,是吗?你心里想象过千百次怎么回事了吧。不用想了,我告诉你。”
他一步一步,逼到风信面前,道:“是真的。我打劫了。”
风信被他逼得倒退一步,道:“你……”
他又前进一步,低声怒道,“我们过的这么苦,为的是什么?!如果这种事你愿意做,我们早就做了,何苦要捱到今天?!你这样算是什么?!前功尽弃吗?!你还是从前的太子殿下吗?!”
谢怜道:“是啊,为什么要苦苦捱到今天?”
风信一怔。
谢怜又道:“从前的我是什么样的?骂不还口吗?打不还手吗?自不量力吗?拯救苍生吗?这是什么?这不是个蠢货吗?你觉得那样一个蠢货好吗?你觉得我必须是那样的我吗?一旦不是,你就很受打击是吗?”
风信惊道:“你疯了吗?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谢怜道:“你错了。我没疯,我只是突然清醒了。然后发现从前的我才是疯了。”
“……”
风信喃喃道,“你怎么会这样?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我,我真不知道,我这样,我跟着你是为了什么了……”
谢怜道:“那你别跟了。”
风信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谢怜道:“我说,那你别跟了。”
说完,他就摔门了。
两个时辰后,屋外才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和低低的说话声。
似乎是风信和他的父皇母后在道别。风信声音极低,王后语带哽咽,国主说得不多,咳嗽居多。不一会儿,门开,门关,风信的声音消失,脚步声远去。
风信走了。
谢怜关在屋中,木然无表情,半晌,闭上了眼。
终于走了。
自从慕情离开之后,谢怜就一直恐惧着这件事:有一天,风信也会离开的。
因为太恐惧了,今天,谢怜已经无法再忍受被这种恐惧折磨。
与其慢慢耗下去,像慢刀子磨一般慢慢把那些恩义情谊都一点点消磨得精光,最后两看相厌,彼此仇恨,不如早一点,就在此刻爆炸!
风信走之前,他害怕。而风信走了之后,他就一点也不害怕了。
可是,虽然他不害怕了,却更痛苦了。
原本,谢怜还在心底抱着万分之一的期待,期待即便是他承认做了不该做的事,即便是他变成现在这样糟到极点的样子,风信也还是会留下。毕竟,自从他十四岁那年挑中风信作为自己的贴身侍从后,他们两个几乎一直如影随形。是主从,更是好友。除了他这个太子以外,风信也没有任何需要关心的对象。最多就捎带国主和王后。
可是,风信真的走了。
谢怜早就猜到了这个结果,也完全能理解这样的结果,但他还是暂时有些受不了。
这时,寂静的屋外传来王后的声音。
她道: “皇儿,对不起啊。”
“……”
谢怜从床上爬起,开了门,出去,疲倦地道:“不关你们的事。”
王后和国主都坐在破旧的桌边。王后道:“是父皇母后拖累了你,要你为了我们去做不好的事,还让你和风信吵架。”
谢怜勉强笑道:“有什么不好的,话本传奇里不到处都是劫富济贫的故事吗?风信走了就走了,挺好的,他走了反倒轻松些。两边都轻松。你们先把病医好再说别的吧,明天可以买最好的药了。”
国主却瞪着他,道:“我不用这些钱。”
王后暗暗拽住他。谢怜道:“你想怎么样?”
国主又咳了几声,道:“你……去把风信追回来。我不要这些钱。”
王后虽然拽着他,但也道:“是啊,你去追风信吧。他是你最忠心的侍从,又是你的好朋友……”
谢怜道:“没有忠心的侍从了。有钱拿着用就是了,别的不要多问。我说了,这些事你们不懂。”
沉默许久,最后,王后道:“对不起啊,皇儿。爹娘看得到,你一个人挣扎得很苦,但是爹娘都只是凡人,没办法帮你一点儿忙,还要你照顾。”
谢怜没力气再多说,随口安慰敷衍几句,送他们回屋去了。为了让自己清醒,谢怜拆下绷带和所有衣物,胡乱洗了个澡,倒头就睡,睡到第二天起来,迷迷糊糊心道:“风信怎么没叫我?”
好一会儿,他才想起来,风信已经走了。
谢怜翻身坐起,发了一阵呆,又想起一事。
就算风信走了,但他父皇母后呢?怎么他父皇母后也没进来?
往常这个时候,早就能听到国主的咳嗽声了,这声音就没断过,今天却是极为安静。
不知为何,谢怜感到一阵不安,他穿上衣服下床,抓了两把抓了个空,发现自己敷面的白绫没了,推开隔壁屋门,道:“母后,你看到我的……”
一推门,他一对瞳孔瞬间收缩成了两个极小的点。
他的白绫找到了。
那条白绫,悬在高粱之上,还吊着两个一动不动的老人身影,早就僵了。
是他的父皇母后。
谢怜怀疑自己还在梦中,晃了晃,勉强扶住墙,还晃来晃去,没扶住,顺着墙滑了下来。
他坐在地上,双手遮脸,突如其来的一阵呼吸困难,哭了笑,笑了哭,道:“我,我,我,我……”
也不知对谁语无伦次了一阵,他又道:“不是,没有。我,等等,我,不行,我……”
最终,一个完整的词都讲不出来,他转身大叫一声,猛地把头往墙上撞了十几下。
他早该想到的。他父亲是一个多么古板老旧的君主,而他母亲更是那种根本见不得亲人受苦的母亲,尤其是还是为他们受苦。两个人都是养尊处优的贵族,这一路来居然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个奇迹了。
谢怜把头在墙上撞了几百下后,喃喃道:“风信,我父皇母后没了。”
没人在听。
这时,他才想到,要把父母的尸体放下来。放下来后,谢怜仿佛就没了事做,在屋里走来走去,看到桌上还有几盘冷掉的难看的菜,是他昨晚不吃让王后拿走的。现在,他六神无主地拿起来,全部吃了下去,一根菜也没敢漏,生怕少吃了一粒米。吃完后又开始呕吐。
突然,谢怜抓了那条白绫扔到梁上,把自己的脖子套了进去。
阵阵窒息袭来,然而,他始终清醒着。就算两眼充血,颈骨咔咔作响,他也始终清醒着。而且,不知怎么回事,吊着吊着,那白绫竟是自动松开了。谢怜重重摔在地上,头昏眼花中,发现那条白绫居然无风自动,仿佛一条毒蛇一般,缓缓盘了起来。
这东西,竟是生出了自己的灵魄!
被注入了法力,染上过谢怜的血,还吊死了两个皇族——如果谢怜会死,那就是三个。如此一条白绫,带了如此之深的怨气和邪气,不成精怪,反倒奇怪。
刚刚来到世上的这只小精怪全然不懂自己是在怎样令人绝望的情形下出生的,快乐地向给了自己灵魄的人游去,似乎期待着一个亲昵的举动,谢怜眼里却根本没有它。
他抱头咆哮道:“谁!!谁来杀了我!!!”
他只盼着有谁能立刻来要了他的命,帮他解脱了这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折磨!
正在此时,远处传来一阵震天响的敲锣打鼓之声。谢怜喘着粗气,双目血红,心道:谁?是什么?
某种力量驱使他踉踉跄跄起了身,出去查看。走了许久,他终于发现,那是永安新立,皇城迁都,新宫落成的庆祝之声。
普天同庆!仙乐国的旧民,现在都在为永安而欢呼了。大街上,每个人脸上的笑容都如此灿烂,如此熟悉。谢怜想起来了,上元祭天游的时候,仙乐皇城的人们也是这样欢呼的。
谢怜又踉踉跄跄走了回去,瘫坐在地上。
为什么要在仙乐国君国母尸体躺在他脚边的时候,让他看到“永安人”们的欢声笑语?
谢怜把脸埋在手里,哭哭笑笑,哈哈哈哈,呜呜呜呜。
半晌,他嘻嘻地道:“没这么容易。”
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人面疫,是怨恨……制造人面疫的方法,是……
他眼里闪过凶狠的光,忽然放轻了声音,道:“你们休想好过。”
他脸上神情似哭似笑,似喜似悲,顺着墙慢慢站起来,道:“永安,永安?休想。永远也休想!我,诅咒你们。我诅咒你们!!!我要你们全部死光,死绝!!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着笑着,谢怜如一阵狂风般冲了出去,路过那面镜子的时候,突然一顿,猛地回头!
镜中的他,已经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他身上穿的,不是那件洗到磨损的白道袍,而是一间雪白的大袖丧服。他的脸也不再是他的脸,而是一张半哭半笑的悲喜面!
如果是之前的谢怜,看到此刻镜中的自己,一定会吓得大叫起来,但是,现在的他却一点儿也不害怕了。他视若无睹,狂笑不止,跌跌撞撞,撞开了门,奔了出去。
旧国的仙乐皇城,如今已是一片破败不堪的废墟。
废墟附近,还是有侥幸未死的居民和无路可走的流民。虽说自从人面疫爆发,皇城覆灭后,这座昔日的华丽王都就时常阴风阵阵,令人胆寒,但今天,似乎格外令人胆寒。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一溜烟跑了,边跑边望天。人们都觉得,好像要发生什么非常不好的事了,还是不要逗留了。
皇城破败的城门前,便是战场。平时就没什么人敢去,现在,只有一个老道士在东跑跑、西跳跳,捕捉那些迷茫的游魂,捉到了就塞进自己袋子里,准备扎成花灯。捉着捉着,他忽然发现,不知何时,战场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奇怪的白衣人影。
当真奇怪,当真诡异。一身丧服,白袍大袖,一段白绫挽在袖上,随风飘曳,若有生命。脸上则戴着一张惨白的面具,半边脸哭,半边脸笑。
那老道士一阵恶寒,在他反应过来为什么要跑之前,双腿已经自己带他跑出了战场。他心内还残留着惊魂未定之感,驻足回看。
那白衣人一语不发,在战场上漫步。凄风猎猎,脚下每一步都踏着战死者的尸骨。
无数亡魂在这片土地上挣扎哀鸣,以至于连空气都是怨念的黑色。
那白衣人冷冷地道:“恨吗?”
亡灵们呜呜哀叫。
那白衣人又迈开几步,道:“当初你们誓死保卫的人们,现在已经成了新国的国民。恨吗?”
亡灵们的哀叫中,混入了尖叫。
那白衣人缓缓地道:“他们忘记了死在战场上的你们,忘记了你们的牺牲,为夺走你们生命的人欢呼。恨吗?”
尖叫中,又混入了嘶鸣和咆哮。
那白衣人厉声道:“光是叫有什么用,回答我,恨吗?!”
整个战场的上空,回荡起无数个充满怨念和痛苦的声音。
“恨啊……”
“好恨啊……”
“杀……我想杀了他们啊!!!”
那白衣人向着它们打开了怀抱,伸出双手,道:“到我这边来。”
他一字一句地道:“我承诺:永安之人,永不得安!”
震天狂响的尖叫、惨叫、咆哮中,仙乐士兵们的亡魂和皇城人面疫患者们的死灵相互应和,在铺天盖地的黑雾中,幻化成形!
那在远处观望的老道士将这一幕尽收眼底,胆战不已:“这是……这是……!!”
一瞬间,他脑子里只冒出了四个字。
白衣祸世 !
这时,那白衣人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少年人的声音:“殿下……”
他回过头。不知何时,他身后站了一个黑衣少年,正对他俯首下来,单膝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