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08-14

墨香铜臭:天官赐福 83 - 87


【第83章】 温柔乡苦欲守金身 4

谢怜左手已被自己刺得鲜血淋漓,但毕竟只是在“伤”,没做到“杀”,欲望就始终得不到彻底的满足。那布塞咬不住了,从嘴边落下,他下手愈狠,下一剑刺入左腿。这一剑刺得颇深,剑刃入肉声清晰,那少年士兵再也忍不住,夺步冲来。
听到那嗵嗵嗵的脚步声,吓得谢怜连连后退,退到背抵洞壁还拼命往后缩,道:“不不不!不要过来,不要、不行……”
那洞口的第二道血线,是谢怜专门为拦住自己而设的,拦不住那少年,他还是可以再躲回安全区的。但眼下温柔香已开始了第二轮发作,只要那少年一进来,谢怜恐怕就要当场结果了他性命,哪里还会容他再逃出去?他生怕自己失手杀了这孩子,只能躲避。
那少年士兵听出了他语气里流露的惶恐,怔怔地道:“殿下……”
杀虐之意在谢怜血中暴动。他哆嗦着手,提起了把那破剑,心中一个声音反复喝道:“我不会死、我不会死、我不会死!!!”
下一刻,当机立断,倒转剑锋。
黑暗中,那少年士兵隐约见有冷光一闪而过,大叫道:“殿下!!!”
而谢怜已经一剑下来,将自己穿腹而过,死死钉在了地上!
一阵尖锐的剧痛从腹部爆炸开来,蔓延至全身,将热潮尽数驱散。谢怜双手紧紧握住剑柄,双眼猝然大睁。轻咳一声,唇边逸出一丝鲜血,连呼吸也凝滞,一动不动了。而那少年士兵似乎惊呆了,“扑通”一声,跪在了他身旁。
正在此时,洞外尖叫连天:“什么人!”
花妖们细嗓娇音,叫得甚为刺耳,然而,有个人吼得比它们还刺耳,盖过了它们所有的声音:“什么鬼!!!”
听到这一声怒吼,谢怜突然又吸了口气。
风信!
另一个声音闷闷地道:“温柔乡。不想中招就赶紧捂脸。”
这自然是早已遮了口鼻的慕情。风信捂了脸,似乎又看到了什么,闷声怒道:“那是……殿下?殿下?!我操了!我真操了!!这是想干什么!”
慕情也“咦”了一声,道:“真是不成体统,太不像话!”不过,语气倒不似风信那般生气,倒是有点像听谁讲了个拙劣的笑话。
谢怜躺在山洞中,不知他们在说什么,大概猜出他们不满女妖在自己面前赤身裸体,有伤风化。
风信连连大骂,道:“赶紧的烧了!不要被别人看到!”
紧接着,只听一片烈火喷薄、灼烧之声,熊熊火焰中,女妖们的尖叫咒骂之声渐渐消失。
慕情道:“烧干净点,这种女妖香气有毒,留下种子长大了要坏大事。”
谢怜提气待出声,只咳了一下,那两人便听出了他的声音,冲山洞喊道:“殿下,你在里面吗?”
谢怜道:“……我在这里……”
虽然他尽量平稳声音了,但还是比平时虚弱。二人立即过去,在洞口被血线挡了一下,不过,因为他们对谢怜设障的习惯了然于心,也知道该怎么解开。
风信托起一道掌心焰,走了几步,还没照亮山洞最深处,忽然道:“谁?”
慕情也警惕道:“洞里还有其他人?”
谢怜道:“没事。一个小兵。”
二人这才放心,走了过去。明亮的火光映得整个山洞呈温暖的橘黄色,而谢怜躺在地上,长发铺散,上衣尽褪,一柄长剑穿过他的腹部,将他钉在了地上。
见状,二人皆是惊骇交加。风信俯身道:“谁干的?!”
谢怜道:“我自己。”
慕情愕然道:“怎么回事?”
谢怜摇头道:“别提了,万般无奈,出此下策。赶紧把我弄出来吧。”
慕情上前,皱着眉头把那剑拔了,哐当一声丢在旁边,被那少年士兵捡起。
风信扶谢怜坐起,给他披了外衣,谢怜这才把遇到温柔乡后的惊魂一夜的经过大致说了,道:“你们来得比我想象的要快。戚容呢?”
风信道:“戚容被国主关皇宫里去了,他是老是在外面招摇过市,所以才那么容易被人盯上。不过他回去后还知道要先找我们,还算他拎得清。”可见戚容虽然极度讨厌谢怜这两个侍从,但也知道他们的厉害。二人原本想留一人守城,但因戚容鬼吼鬼叫,还拿着一把谢怜的血开过光的宝剑,恐危险超出预期,还是一齐来了。背子坡中这一带妖气甚重,并不难寻,很快便赶过来。
虽然谢怜是飞升之体,寻常的刀剑伤不到他根本,这么捅自己一剑绝不会死,但是,在过往的二十年里,他几乎从未在真正的战斗和生死搏杀中输过一回,这是他第一次受这么重的伤,难免要缓一缓,于是,风信背了他准备回皇城。
腹部传来阵阵陌生的剧痛,谢怜频频蹙眉,但尽力克制,道:“你们在来的路上,没遇到什么东西吗?”
慕情道:“没有。”
谢怜提着一口气,道:“当心,有非人之物……”
他本想说了那哭笑面白衣人的事,但因实在已精疲力尽,眼角瞥到那少年士兵抱着血迹斑斑的铁剑跟在后面,安了心,这便闭上了眼睛,养精蓄锐,沉沉睡去。
自他自请下凡以来,谢怜已将近一个月没有合眼,连日积压,在这一次爆发,导致他一休息就是三日。三日后猛然惊醒,发现自己躺在室内,上方天花富丽堂皇,竟是皇宫,一下子坐起:“风信!”
风信在室外试弓,闻声进来,道:“殿下!”
谢怜腹部的伤早已愈合,当即下了床,道:“我是不是休息了许久?可有什么事发生?”
风信道:“安心吧。几天而已,这几日内没有敌军进犯。有的话,我难道不会叫你么?上床去,你又没穿鞋。”
谢怜这才放了心,坐回床上。顿了顿,他问道:“慕情呢?”
慕情也走了进来,手里拿着给他备好的衣物,道:“在这里。”
他侍奉太子殿下穿衣,风信在一旁道:“不过,虽然这几天没打起来,我们却查出了点事。”
谢怜道:“什么事?”
慕情道:“之前不是说永安那边蹊跷,怀疑有外援吗?我们去背子坡探了情况,见到有几个人,虽然是本国人打扮,但口音很怪,不像仙乐人。那几个人我捉来了,果然有别的国家在暗中支援他们,悄悄运送粮草和兵甲。”
否则,永安那么多大活人挤在一座荒山野岭,根本不可能靠吃野菜剥树皮撑到现在!
风信骂道:“妈的平时假惺惺交好,现在这个关头搅浑水,就想仙乐越乱越好!”
仙乐国地大物博,矿产丰富,盛产黄金珠宝,周边国家垂涎多年,谢怜早已料到此节,低头摇了摇,想起另一事,又道:“那孩子呢?”
风信道:“哪个?那个小兵吗?那天忙着带你去见国师看情况,没人理他,大概自己归队了。”
谢怜穿好了衣服,放下手臂,端坐床上,道:“那孩子身手不错,我看他是个使刀的绝好材料,若是调教得好,长大必定惊艳。回头慕情记得把他找出来,好好安顿,可以提一提。”
谢怜这个人就是看到身手好的便爱,一定要提到身边天天看着才美滋滋的,这也不是头一回了,但他还是头一次这么评价一个小孩子。慕情听他夸奖“使刀的绝好材料”、“长大必定惊艳”云云,神色有些微妙,把谢怜换下来的发带在手里揉作一团,转身丢到一旁去了。风信则道:“我看那小子才十四五岁的样子,也太小了吧,能提来干什么。”
慕情也淡淡地道:“不太合适吧。不合军中规矩。”
谢怜道:“天神尚能下凡,军中还讲究那么多规矩作甚。”又赞道,“你们真该看看那孩子杀鄙奴的架势,漂亮极了。”
说到鄙奴,那诡异的白衣人又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风信道:“殿下,背子坡上为什么会出现温柔乡这种女妖?从前从没听说过吧。”
谢怜站起身来,道:“这是我那天就想告诉你们的。”
他得了空,终于把那哭笑面具人的事说了。三人埋头讨论几句,皆是不敢大意,均觉还是往上天庭通报一声比较好。于是,谢怜出了门,先匆匆去见了国主与皇后,再上太苍山神武殿。
若在以往,谢怜必然直接回仙京,当面告知君吾了。然而眼下情况不同,他是主动离开仙京,等于主动把钥匙交了回去,眼下要回去也打不开门了,再加上那天走的太急,神武殿上语音铿锵,感觉也对君吾有些不好意思,因此,他只在神武殿恭恭敬敬地请了几炷大香,向神武大帝的神像传了讯,等君吾空了就会听到了。然而,每日向君吾敬香的没有一万也有八千,积压无数,其中不乏一些大信徒,什么时候会听到,那真是得看缘分了。他也不敢抽身太久,立即回到战场前,继续守城。
也许是因为第一场战斗耗损太大,外援也被风信和慕情频频暗中切断,永安那边转换了策略,不再一味猛冲。几个月下来,小规模打了几场,输得也不算太惨。比起第一场,简直是小打小闹,那诡异的白衣人也没有再出现,因此,仙乐皇城这边逐渐松懈下来,谢怜也难得地能从前线下去,到皇城里走一走,放松一下心情了。
他过了一座小石桥,拨一拨桥边垂柳,看一看桥下流水里红艳艳的鲤鱼儿甩着尾巴欢快地游过,甚是羡慕。发了一会儿呆,忽然觉得有谁在背后盯着自己,一转头,却没见到人,颇觉奇怪,但因并没觉出杀气或恶意,也不在意。
下了桥,沿着神武大街慢慢走,一路上行人皆向他或兴奋或恭敬或欣喜地行礼,称太子殿下,谢怜一一含笑点头,走了一阵,感觉那背后盯人的目光又来了。
这一次,他心下有了计较,蓦然回首,果然抓个正着。只见一颗柳树后,闪回了半个身影。谢怜走上去,一伸手正要抓人,却见躲在树后的是个头缠绷带的少年,不禁一怔,道:“你是……?”
那少年满头绷带,却还双臂交叠挡着脸,只从打着补丁的袖子后露出一只漆黑的眼,干巴巴地道:“太、太子殿下,我不是故意的。”
谢怜指他道:“你是那天晚上……”
话音未落,他立刻想起几个月前的那一晚发生了什么,自己有多狼狈。脑海中画面翻涌,脸上一红,微觉尴尬,赶紧轻咳一声,道:“原来是你。我之前一直想找你来着,事情太多给忘了。咳,你不是军中士兵吗?怎么在城里?”
那少年闻言一愣,闷声道:“我现在不在军中了。”
谢怜诧异,道:“啊?为何不在了?”
那少年比他更诧异,道:“我……被撵出来了,殿下你……你不知道吗?!”
谢怜一派懵然,道:“知道什么?”
他分明早就对慕情说过,这孩子是颗好苗子,要好好安顿、提一提他的。怎么特地叮嘱过后,这少年反倒被撵出军队了???
那少年却像又是激动,又是高兴,一下子放下了双臂,道:“原来殿下你不知道!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谢怜越听越奇,道:“来,你来跟我说说,你是怎么被撵出来的?谁撵的你?为什么你觉得我会知道?还有,你以为什么?”
那少年向他迈了一步,还未开口,正在此时,神武大街上,传来一声惊恐万状的尖叫声:“啊——!!!”
谢怜猛地回头望去,只见一人捂着脸,跌跌撞撞朝这边冲来。


【第84章】 人面疫出土不幽林

那人是个高大汉子,发疯般地狂奔,大街上的行人被他撞倒了好几个,纷纷不满道:“干什么呢!”“大热天的消什么火呀跑这么快……”“还真是头一回看到走路不带脸的。”
说着说着,好几个人都笑起来了,倒也没真生气。
谁知,那人横冲直撞,一头撞到一辆高大华丽的马车上,当场鲜血飞溅!
他仰面朝天倒了,原本玩笑的路人却都尖叫起来了。马车主人也吓了一大跳,探出头道:“谁撞的?谁撞的?”
事发突然,谢怜不得不搁下那少年疾步上前,问道:“发生何事?”
那人一头撞在硬邦邦的马车上,似乎昏了过去,一头乱发挡住脸,许多人正小心围观。没等谢怜走近,他突然又一跃而起,长声惨叫:“我受不了了!杀,杀!谁快来杀了我!!快来!”
路人里有几个大汉看不下去了,道:“这是哪家的癫人没关好跑出来了,押回去押回去……”他们本想上去扭住这人,谁知,刚围上去,一看清这疯汉的脸,也是数声大叫,忙不迭躲开:“这是什么怪物!!!”
那疯汉却冲他们奔去,狂叫道:“快打死我!!!”
那几人惊骇至极,刚好谢怜上来,他们一见是太子殿下,如蒙大赦,忙冲到他身后。谢怜不假思索,抬腿便是一脚,把那疯汉踹得空中翻了个筋斗,摔了个温和的狗啃泥。
几人指着地上道:“太子殿下!这个人……这个人……他有……他有!!!”
不用他们说,谢怜也看到了——这个人,竟然有两张脸!
准确来说,是一张脸上,长出了另一张脸。这第二张脸就挤在这疯汉的半边面颊上,成人掌心大小,这疯汉是个青年,这张脸却像个皱巴巴的小老头,丑陋至极!
谢怜万分惊愕之下,满心想的都是一句话:
这是什么怪物?!
他立即握住腰间的佩剑,拔了出来。此剑便是神武大帝所赠奇剑——红镜。自从见了那白衣怪人后,他便随身都带着这把剑,以备哪天不时之需,说不定哪天就能看一看那东西的真面目了。眼下刚好派上用场,长剑出鞘,剑光胜雪,然而,低头一看,剑刃上映出的景象,没有丝毫改变。还是这个人,还是这两张可怕的脸。也就是说,这疯汉不是妖魔鬼怪中的任何一种,他是个人!
但是,世上真的会有人长成这种模样吗?如果是天生相貌如此,在仙乐皇城内,岂有这么多年都不传开之理?
谢怜正惊疑不定,忽然,一旁一人战战兢兢地道:“他……他怎么变成这样了?”
谢怜一听,把红镜剑刃插回鞘中,转头道:“你认识这人?他从前不是这样子的么?”
好几人都道:“认识,我们跟他一块儿干活的。当然不是这样的,他从前,脸上……哪里有这东西!!”
眼看着围观者越聚越多,几乎堵了大街,谢怜神色凝重,提气朗声道:“诸位,不要靠近,无事,散开吧!”
那绷带少年帮着他隔开人群,谢怜却没注意。他忙着和风信慕情通灵:“速来皇城神武大街!”
放下手,又见有个人在一旁吞吞吐吐,一副十分迟疑的样子,谢怜主动迈出一步,道:“你是不是有什么想说的?”
见太子发问,那人终于鼓起勇气,道:“太子殿下,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该说不该说……”
谢怜哪里还有空等他寒暄,言简意赅道:“直说!”
那人道:“几天以前,我胸口长了几个小窝槽,三个大点儿两个小点儿,没什么感觉,不痒不痛,但是抠一抠还挺舒服的。我是不大在意,但看了这位兄弟,我这心里有点儿……有点儿犯那什么,哈哈。”他干笑着解开衣服,坦出胸膛,道,“您看我这……没问题吧?”
他一脱衣服,众人登时鸦雀无声。这人胸口的,哪里是“几个小窝槽”?分明已经五官俱全,能看出一张模糊的女人脸了!
那人低头一看,也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之前明明还没有这么……这么……”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无论用哪个词,都是十足的恐怖!
众人皆是毛骨悚然,这人情不自禁抓住了谢怜的衣摆,高呼道:“殿下救我!”
恰好这时,风信和慕情收到通灵,从城楼赶了过来。见状二人双双皱眉,风信喝道:“起开,这是闹哪出?”
谢怜不及解释,拍拍那人肩膀,安抚道:“没事。你且冷静。”
他语气温和笃定,严肃从容,那人以为他有成竹在胸,更加坚信这点小事对太子殿下而言易如反掌,安下了心。然而,谢怜心里却是波澜不小。
这种“人面”,居然是渐渐长成的!而有此症状的——姑且称其为症状,不止一个人,那么,是不是还可以猜想,其实还有更多?
他立即对风信和慕情几句简述了大致,道:“通报皇宫,传令下去,全城搜问,还有没有人身上有类似的东西出现,务必一个不漏!”
由于这东西太过骇人,国主得到消息后极为重视,派了大量人手进行搜索清查,效率奇高。当天深夜便确定了:整座仙乐皇城,光是身上已浮现出较为清晰的人脸者已有五人。这五人,要么是看见了没当回事,要么是“人面”长在了不易觉察的部位,加上并不痛痒,所以才未察觉。此外,还有十几个人,身上已经出现了较浅的窝坑和凸起,疑似是还未成型的“人面”。
这二十多人里,女子和少年居多,被一齐送到谢怜面前来后都是惴惴不安,相互招呼,随口安慰了彼此几句。
谢怜原本在和旁人交代事情,注意到此节,略觉哪里不对,问道:“你们都是认识吗?”
忙了一晚的官员看了一眼册子,道:“殿下,这许多位都是住在皇城郊外,住得较近,可能是平日邻里有些来往吧。”
许多都住在同一个地方?
慕情愕然道:“住得近的一拨人身上都长了人面?这东西难道是会传染的???”
谢怜比他快想到,只是没不如他说得快,立即道:“隔开!遣散人群,谁都不要在附近晃了。找一处地方,将这里所有人全部隔离!”
“有怪病,会传染。”这六个字一漏出去,比什么遣散疏散、士兵队伍都要有用,岂止围观的人群散了?大半条街的房子都空了。
谢怜命前来听从他调配的官员和士兵们全副武装,做好防护,带着这二十余人,来到他们部分人所居住的皇城荒郊野外。
那郊外民区附近有大片大片的树林,唤作不幽林,大臣们有意在在此建一个区域,暂时安置“病人们”。可是,走进那树林里,其他人忙着安营扎寨,谢怜却越走越是一股不详盘旋在心。风信和慕情自然也发觉了。风信率先道:“殿下,这莫不是那个郎英……”
谢怜负手,沉眉道:“是啊。就是这里。”
这片不幽林,岂非就是那郎英亲手刨坑,埋下他儿子尸体的地方!
三人觉察此节,面面相觑。虽然说不清是什么,但模模糊糊有个猜想,驱使着他们不约而同开始四下寻找当日郎英埋尸之地。然而,距离那日已过去数月,何况不幽林里树木如此众多,哪里还记得清当时到底埋在哪棵树底下?
恰在此时,一股难以言述的恶臭飘散过来。
这恶臭有些像尸体腐烂但气味,但比那气味更令人窒息,只吸入一口,整个人仿佛就要晕过去。其余人也闻到了,纷纷退开,捂鼻扇风道:“什么东西在那边?”“怎么回事!比在酱缸子里腌了十年还臭……”
谢怜夺步抢去,顺着那可怕的气味一路直走,果然找到了一棵有些眼熟的歪脖子树,树下一处土地略略鼓起,形成了一个平缓的小土包。
士兵们举剑聚集要保护他,谢怜抬手阻拦,沉声道:“当心。普通人都别过来。”
不是普通人的风信则随手抄了把铲子上前。几铲子下去,那土包便成了一个土坑,恶臭愈发浓烈,他下铲也愈发小心。再几铲子,土下翻出了一点黑色的东西,似乎在微微蠕动。
他缓了动作,众士兵如临大敌。
突然,土面高高拱起,一个浮肿、膨胀的巨大身形,破土而出,暴露在举着火把的众人面前。
那阵腐臭瞬间暴涨,不少人当场哇的一声吐了出来。谢怜的瞳孔也缩小了一圈。
那东西,已经完全不能用“人”来形容了,任何东西都比它像人。任何人都看不出来,这具几乎可以用“庞大”来形容的尸体,曾经只是个瘦弱的小孩子!
一股作呕的冲动涌上他喉咙,谢怜侧首望向一边。风信与慕情也惊呆了,均脱口道:“这是什么东西?!”“这是诅咒还是单纯的尸体腐坏??”
不管是什么东西,谢怜都知道眼下该做什么,道:“都退开!越远越好!把这东西烧干净了!”
说完便一举手,一道烈焰喷薄而出。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里,正在此时,远方城楼上传来凄厉的号角声,呜呜催命!
三人同时抬头望去,这是敌军来犯的信号,风信骂道:“妈的,偏偏在这个时候打上门!”
慕情沉着脸,火光下看来阴晴不定,道:“也许,他们就是故意的呢?”
谢怜果断道:“慕情留下处理这里。风信你跟我走,先打退他们,切记不能让他们看出一点破绽!”
是夜,二人匆匆飞步赶出城,匆匆打了一场。
这一场虽然措手不及,但还是胜了;虽然再一次胜了,但包括谢怜在内,所有的仙乐人,都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
这突如其来的“怪病”,被人们叫做“人面疫”,在仙乐皇城内,以迅雷不急掩耳之速传得沸沸扬扬,闹得人心惶惶。
国主也考虑过要封锁消息,但第一个病人是在大街上冲出来的,在场目睹者不计其数,从一开始就瞒不住了。而且,人面疫扩散和发作都极快,短短六天之内,就又在五十余人身上发现了疑似症状。
与此同时,永安的进攻也频繁起来。多方夹击之下,谢怜几乎无暇抽身去永安降雨,原本用来做这些的法力和精力,大半都消耗在皇城隔离区了。
森凉凉的不幽林里,搭着大片大片建议的帐篷和棚屋。谢怜在一地病人之中穿行。这片隔离区由一开始的二十余人,演变为眼下近百人的规模,越来越大,每日谢怜只要有空便来此处,以法力为此处的病人缓解身上可怖的症状。可缓解终究不是根治,人们盼望着的,是他能根治自己。
谢怜走着走着,躺在地上的一个青年突然举手,抓住他衣摆,道:“殿下,我不会死的,是吧?”
谢怜正要说话,却觉这人有些面善。仔细一看,不正是他得知仙乐缺水、皇城下雨的那日,给他送了一把伞的路人吗?
想起那日、那雨、那伞,谢怜当下心生暖意,蹲了下来,轻拍这人手背,认真地道:“我定当全力以赴。”
那人仿佛得到了生的希望,目光闪动着喜色,连声道好,重新躺下了。
从这些人热切的眼神里完全可以看出,他们深深相信着他可以办到。因此,每每对上他们的目光,谢怜心底便对自己生出些许自责,想要更快寻求出解决之道。
在隔离区走完了一圈,谢怜找了个地方坐了,慕情升起篝火,他则坐着沉思。远处,有几名小杂役抬着担架离去,窃窃私语,却不知已被谢怜尽收耳底:
“这是第几个啦?”
“第四个还是第五个吧。”
担架上抬着的,是不幽林内死去的病人。其实,人面疫是很难死人的。但是,不死才可怕,不死,也就是说今后一辈子身上都要带着这种东西过了,想想都令人丧失了生的勇气。尤其是一些年轻女子,爱惜容颜,若是长在了脸上这种要紧之处,最终多半还是会选择去死的。
一名人叹道:“唉!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哟。”
另一人道:“有太子殿下在,不会打败仗的,放心吧。”
原先那人有点抱怨地道:“我不是担心打败仗,但是现在这个情况,光是不打败仗有什么用?咱们这种老百姓还是不好活啊,唉……算了算了,我这可不是在抱怨。你当我没说,当我没说。”
若是风信在这里,肯定马上就过去骂人了。而慕情看了谢怜一眼,继续生火,并没说话,待那两人彻底走远,才淡淡地道:“真是小民之见,只会怨天尤人。难道还想让一个武神包揽万物不成?”
谢怜却摇了摇头。那人说的,有一定道理。他是武神,有他在的军队,战无不胜。然而,这个时候,光是能打胜仗有什么用?建立军队原是为保护百姓,而后方的百姓却在遭受瘟疫袭击,原本的优势岂不是成了一个笑话?
这时,篝火微晃,一人坐到谢怜身边,却是风信回来了。
谢怜立即道:“如何?”
风信摇头,道:“还是跟你之前探的结果一样,背子坡上根本找不到郎英,也见不到什么白衣服的怪人,不知道藏哪里去了,没法查证他们有没有在搞鬼。还有,永安人果然都好得很,没有一个得了人面疫的。”
慕情拨了拨火,道:“皇城和背子坡离得这么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一个都没有感染。显而易见,必定是他们搞的鬼无误了。”
许多人暗地里都是这么想的,这么想也的确很有道理。可是,就算他们心知肚明是永安人,或者明确点,是郎英在搞鬼,奈何对方藏得极深,抓不到把柄。
他们怀疑人面疫是诅咒引起的,郎英儿子的尸体就是诅咒之源。然而,如果是诅咒,这个诅咒真是十分漂亮,并未留下任何能让他们顺藤摸瓜摸回去的痕迹,有什么能证明这个怀疑?并无。谁知道这人面疫会不会仅仅只是一种自然生出的全新瘟疫呢?除非抓住他们怀疑的对象,谢怜才有办法断定,人面疫到底是什么。
他也匆匆向上天庭通报过了自己的猜想。然而,早便说过,谢怜是犯禁下凡,今非昔比,以往要通报什么,直接迈进神武殿冲着君吾耳朵大声告诉他就是了,现在却要按常规来了。须知,所谓的常规,运气好,狠狠砸些功德就能通过,传到神官那里了;运气不好,说不定就会被迫走一套极为繁琐复杂的程式,无限拖延。走完了也无非是下派神官来处理,而谢怜自己就是神官,除了君吾,上天庭中法力能出其右者并不存在,派下来的神官真不一定有他强,君吾身上担子那么重,用人间一句话说叫日理万机,也不可能亲自下来帮他。因此,这通报也只是象征性的,并不真抱什么希望。
不过,眼下谢怜心中思考的,并不是这些,而是另外一个问题。
他道:“如果说,是永安那边为了打垮皇城而发出了诅咒,那么最有效的攻击,应该是攻击军队。只要军队一败,岂非等于城门大开?但事实上,人面疫根本没有蔓延到军中。”
军中不是没有人面疫患者,但相对而言,数量真的极其少了,不过三四人,并且送去隔离后,情况便马上被控制住了,并未扩散。
风信一贯是想到什么说什么,道:“也许因为他们觉得就算打垮了军队,有你在也必败无疑,干脆就不对付军队,直接对付平民了。”
闻言,慕情呵呵笑了一声,风信道:“你笑什么?”
慕请道:“没什么。你总是能提出很有道理的见解,我没有意见。”
风信最烦他这样心里想刺人嘴上却总是装斯文的作风,直接不理,道:“要真是他们弄的,我就瞧不起了。有本事战场上见真章,出些阴损招数残害无辜百姓算什么?”
闻言,谢怜深以为然,叹了口气,道:“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到底怎么样才会被传染。先得知道是怎么传染的,才好控制住。”
风信道:“不是很清楚了吗?靠得近了,接触多了,一起喝水、吃饭、睡觉什么的,就会传染。”
谢怜揉了揉眉心,道:“表面上看是这样没错。不过,就拿军中来说好了,军中士兵们也都是一块儿喝水吃饭睡觉的,比寻常人家的接触应该是要更近更频繁的,但是为什么被传染的士兵就那么少?”
慕情凝眉道:“你的意思是,同样的条件下,体质不同,有人会被传染,有人不会。你想问的是到底什么样的人才能抵抗人面疫吧。”
谢怜抬头,道:“慕情懂我。正是如此。如果能找出这个,也就有办法掐断人面疫的传播了。”
慕情一点头,道:“那好。我们就反过来看,什么样的人,更有可能得人面疫。不幽林的这些病人里,什么样的人最多?”
谢怜这些天在不幽林隔离地带走了无数遍,闭着眼睛也能答出,立即道:“妇女、小孩、少年、老人、体格不是很高大的年轻男子。”
风信疑道:“莫非是身体弱的才会感染?是不是该请国主下令,号召全体皇城人士勤加锻炼身体?”
“……”
“……”
谢怜和慕情都看了他一眼,似乎都不想接话。
顿了顿,风信又自己道:“不对。”


【第85章】 人面疫出土不幽林 2

显而易见的不对。因为那第一个冲上神武大街的人面疫患者就是个体格强健的壮汉,未免站不住脚。
那几个患了人面疫的士兵和其他士兵相比,究竟是哪里不同,谢怜想过很多种可能,也验证过很多种。论方方面面,他们和别人都没有太明显的区别之处。所有的受染者中,样貌,体格,甚至身份,性格,均是五花八门,总结不出一个固定规律。莫非,谁染谁不染,真的只是运气问题?
谢怜自语道:“到底士兵们是做过了什么,才能抵御人面疫的传播呢?换句话说,究竟有什么事,是平民做得少,士兵做得多的……”
说到这里,他忽然双目睁大,脸色刷的白了。
听他语音戛然而止,风信道:“怎么了殿下?你想到什么了?”
谢怜的确是想到什么了。他想到了一个合理的推测,同时,也是一个可怕的推测。
他一下子站了起来,脱口道:“不会的!不不,应该不是这样的,没可能有这种事。”
风信和慕情也一下子站了起来,道:“什么事?”
谢怜捂着额头,来回走了几步,举手道:“你们等等,我,有个很荒谬的猜测。应该不是真的,但我需要试验一下。”
慕情道:“到底什么猜测?你要怎么试验?要我给你找个人过来试试吗?”
谢怜立即否决:“不行,不能找活人来试,万一我猜错了怎么办?”倒不如说,他心内是希望自己猜错了,大错特错才好。
慕情皱眉道:“殿下,你如果想知道自己的猜测对不对,你就必须要用一个活人来试。这是最好的办法,你在这发愁也没用。”
风信也皱眉:“你没看他烦着吗,这当口就别说这种话了。”
慕情转头道:“奇了,我说什么了?我说的不是实话吗?到这一步了,再犹豫纠结,有什么用?”
风信反感道:“在你这儿什么都要用有没有用来衡量吗?那是活人,犹豫都不犹豫一下,你是不是也太冷静了。”
慕情道:“冷静?你莫不是想说我冷血吧。”
谢怜也没了往日在二人中温和调解的耐心,道:“你们两个,一句话就能争起来,成何体统!给我在这儿站一炷香,一炷香内谁都不许动。老规矩。”
“……”
“……”
一听到“老规矩”三字,风信和慕情都是微微变色。
谢怜摆手道:“天官赐福。开始。”
半晌,风信咬牙道:“……福星高照。”
慕情也咬牙道:“……照本宣科。”
风信艰难地道:“科……科……”
他尚在苦苦思索该怎么接,谢怜转身便进入不幽林,寻那三个患病士兵问话去了。
所谓的老规矩,是谢怜想出的一个转移他们注意力的办法。风信和慕情有事没事便要刺对方几句,起点不大不小的口角,一开始,谢怜会让他们默立一炷香,不许和对方说话,直到冷静下来,但收效甚微,于是后来,谢怜决定改成让他们成语接龙,有胜负之争,如此,他们脑子里就没有空闲去纠结刚才吵的架,而是要绞尽脑汁去接龙、想方设法去赢下对方了。发现这个好办法之后,谢怜觉得世界和平了不少,甚为满意。眼下要他们再按老规矩来一遍,也算是勉强让大家都轻松一下。
然而,这轻松并未持续多久,一炷香后,谢怜回来了。他面色极为不好,吩咐道:“给我把和患病的那几个士兵同吃同住的同营士兵都召集起来,我有话要问他们。”
那两人已经各自卡了好几次,各有胜负,终于不用再接龙,都是松了一口气。慕
情道:“也行。不过这样迂回地求证,未必可保证结果完全准确。”
风信转身要去执行他的指令了,谢怜又道:“等等!已经深夜了,现在去问动作太大,也不能一次召集多人,引人注意。我要问的话不能走漏一点儿风声,这样瞒不住人。”
风信回头道:“那要怎么办?一个一个带过去你那里私底下问?”
谢怜道:“也只能这样了。明天先把跟那几人走得近的士兵一个一个单独带到我屋子里去,不能让他们知晓彼此都被问过,你记得命令他们绝对不许告诉别人。否则……”
他吸了一口气,叹道:“算了,你还是威胁吧,就说若是传出去了,格杀勿论。越狠越好。”
慕情道:“一个一个地问,那得问到什么时候?”
谢怜道:“不管问到什么时候也要问,多问一个多确定一分。这件事……我非弄个清楚不可,绝不能有半分差错。”
于是,第二日,谢怜坐在城楼上临时给他划出的一间屋子里,亲自问了三百多名士兵。
面对他提出的问题,这三百多人都给出了相同的答案。每问一个,谢怜的脸色就沉下去一分。
完事之后,风信和慕情走进屋去,见谢怜坐在桌边,一手扶额,不说话,许久才缓缓地道:“你们守住城门,我去一趟太苍山。”
风信迟疑道:“殿下,你问出什么来了吗?究竟是诅咒还是……?”
谢怜一点头,道:“问出来了,是诅咒。”
慕情肃然道:“确信了?”
谢怜道:“确信无疑了。我也知道,什么样的人才会被传染,什么样的人才不会了。”
虽是这么说着,然而,他脸上并没有半分终于揭开谜底的欣喜,风信和慕情便觉事情没那么简单。可谢怜既不主动说,他们作为下属自然也不好多问,两颗心也沉了下去。
太苍山,皇极观,最高峰,神武殿。
国师在烟云袅袅中敬香,谢怜迈入殿中,开门见山道:“国师,我要见帝君。”
国师敬完了香,回头道:“殿下,天界的大门,已经不对你打开了。”
谢怜道:“我知。但眼下,我已查明,仙乐国正在遭受一场前所未有的诅咒恶潮的侵袭,这不是天灾,是非人之物在其中捣鬼,请您祝我一臂之力,请来帝君降灵附体,将这个消息直接告知于他。也许他会知道造成这一切的源头是什么东西,也许能找到转机。”
自从他回到人间后,一共来神武殿通报过三次。然而前两次都意不在求助,只是惯例走个过场罢了,只有这一次,是真心想要寻求帮助。
国师坐在椅子上,道:“不是我不想助你,殿下,只是,没这个必要了。即便我助你一臂之力了,帝君降灵,附于我体,你和他对话,得到的答案,也只会令你失望罢了。”
谢怜微微色变,道:“您是不是知道什么?那戴哭笑面具的白衣人是什么东西,您知道吗?”
国师道:“殿下,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一句话吗?这天底下的气运,好坏,都是有定数的。”
谢怜一怔,当即不语。
国师又道:“本来,许多永安人已经要死了,你运水降雨,给他们缓过一口气,但又不能彻底救他们出大旱,安置他们的未来,所以现在,他们在背子坡的永安军里,要给自己挣一个未来。
“本来,皇城这边已经陷入颓势了,你却亲身下凡,以一己之力,瞬间扭转这一局面,给皇城缓了一口气。但是,你又没有决绝地把永安叛军叛民尽数杀灭,斩草除根,反而允许他们存活到今天,像一群蟑螂一样越打越强。”
国师奇怪地道:“殿下,我能问问,你这是在干什么吗?难不成,你还在等着双方悔悟,改过自新,和好重归一国吗?”
谢怜心中莫名生出一阵羞惭之意。然而,很快又变成迷惑,心想:“真是奇怪。无论我救人、护人,都是因为那些人是无辜平民,罪不至死。我所做的每一件事,分明都是我认真想过、挣扎过后做出的选择,为何在别人口中说起,听来却这么可笑?为什么听起来,我仿佛一件事都没有做成,这么的……失败?”
脑海中刚冒出这个词,立即被他浓墨划去。
国师又道:“你以天神之体,干预人间之事。仙乐国的定数,被你搅得天翻地覆,乱七八糟。为了取得平衡,自然会生出另外一些东西,把被你打偏的轨道带回去。我不知道那个东西到底什么,但是,我可以确定,它是为你而生的。”
“……”
谢怜身形晃了晃。
国师继续道:“我也可以确定,神武大帝见了你,也一定会告诉你同样的话,因为,这就是他为什么当初不让你下来的原因。但我觉得,就算那时他跟你说了,你多半还是会下来的。十几岁的人就是这样,不听劝,不摔跤,就不相信自己不会走路。”
谢怜不可置信地道:“您的意思是,这人面疫的起因,竟然是我吗?所以按照所谓定数论,那个不哭不笑的东西干什么,都是我活该吗?所以,上天庭根本不会管这件事吗?”
国师道:“你可以这么说,也可以不这么说。毕竟真要是这么算,还可以怪你父皇母后,因为如果他们不生下你,你也不会飞升,你也就不会下凡;以此类推,可以怪到你们仙乐的祖祖辈辈。所以,讨论是谁造的因,是没有意义的。
“至于你问的最后一句,是的,不会。因为,仙乐亡国,原本就是必然的,既然你伸手打乱了这盘棋,那么,就一定要有另一只手,把被你打乱的棋子放回原位。”
谢怜深吸一口气,不想和他讨论仙乐亡国是不是必然的问题,闭目片刻,道:“那请问国师,如果我现在消失,这个东西也会随我消失吗?”
国师道:“恐怕不会。请神容易送神难,妖魔鬼怪,并没有什么不同。”
谢怜点头,生硬地道:“好。多谢国师指点。”
他知道多说无益了,能仰仗的,只有自己了,拜了国师,道声告辞,准备离去。
国师在他背后道:“殿下!今后的路,你打算怎么走?”
谢怜低着头,道:“既然我现在消失也无济于事了,那么,和它抗争到底,这就是我唯一的路。”
顿了顿,他又昂首,一字一句道:“我不管它是一只手还是什么东西,但是,我所保护的这些人,绝对不会是它的棋子。”
半个月后,郎英率领永安军,再次来袭。
历经长达数月无数次大小战役,现在的永安军,终于可以称其为一支军队了。他们再也不是那群草寇流民,而是一支正规且有实力的军队!
郎英仿佛人间蒸发了许久,这一次,谢怜又在战场上见到这个男人,等待多时的他直接飞越群人,欺身而上,一剑斩下,喝道:“那白衣人在哪里?”
郎英格了他的剑,不答,认真还击。
谢怜步步紧逼,道:“你知道我说谁。我耐心有限!”
冷不防,郎英盯着他道:“太子殿下,你不是说过,永安会继续下雨的吗?”
谢怜没料到他竟有此一问,心头一颤,张口语塞:“我……”
他的确对郎英保证过,永安会下雨的。然而,这段日子里,皇城内感染人面疫的人数翻了几个倍,眼下已经有将近五百人了。这五百人都挤在不幽林内,这片隔离区眼看着就要不够用了,官员们商议着要搬到更远、更大的地方去。谢怜大部分的法力都用来缓解这五百多人的病情了,没办法再去永安降雨。他既然用不到雨师笠,也就不好意思把别人的镇殿法宝一直占在手里,万般无奈之下,派风信去了一趟雨师国,将雨师笠还给雨师并道谢。
谢怜一剑刺出,怒道:“那雨是我降的,为什么停了,你们自己心中不知吗?!”
他愈怒,郎英愈平静,道:“不关我的事。我只知道,就算没有这场人面疫,你的法力也撑不了多久;正如就算有你的雨,永安也多活不了几个人。都是无用功而已。太子殿下,为什么你会觉得,你想做什么就可以做到什么?与其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你,我选择交给我自己。”
不知是被哪一句刺中了,谢怜杀心顿起。
他剑刃微微一转,左掌暗提,心中有个声音叫嚣道:杀了这个人,永安残兵,不足为惧!
自从见面以来,这是他第一次,真正铁了决心要杀郎英。谁知,他一掌送出去,击在郎英胸口,击得他吐了口血,却没有穿心而过,反而被震了开来。
这一震之下,谢怜不可置信,倒退几步,道:“你?!”
震开他的是什么东西,谢怜再清楚不过了。
人间有大能者,诸如君王、奇才、义士,凡遇危急关头,自会生出护体之气,保护此人不受伤害。这种人,大多是有飞升的潜质的。郎英不过一介草莽,居然也生出了这种护体灵气,而且,还是极为罕有的那一种——君王之气!
谢怜不敢细想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忽觉胸口一凉,却是郎英的剑,刺了过来,将他穿胸而过。
这一场仗,双方并没有分出胜负。
来进犯的永安方照旧死了不少人,但这次仙乐皇城这边也没好多少。若换了别人,其实可以说是惨胜了,但对谢怜而言,这,绝对就是一场败仗。
这是他首次失利,并且,虽然郎英还是不敌谢怜,最后负伤撤离了,但许多人都看到了郎英刺中他的那一幕。谢怜大抵能猜到,此时军中有多少将士都在背后议论:殿下是武神啊,怎么会被刺中?我们不是天神之兵吗?为什么这次没有像以往那样大获全胜?
然而,他已经完全顾不上这些细小的声音了,因为慕情告诉他,今日,不幽林又送进来一百多个人面疫患者。
短短一天,又是一百多个!
现在,最初那一批人面疫患者已经病发到极为严重的地步了,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能看,都要用厚实的白布盖住,否则看一眼都骇人。然而,透过白布,也能隐约看见身体轮廓上那些凹凸不平的东西。
谢怜四下游走救治,好容易过完了一轮,风信才拉着他走到一边,低声道:“殿下,今天在战场上怎么回事?你怎么会给那莽人刺中?你后来分明打中他好几次,怎么不杀了他?”
谢怜不想对他说郎英身上多了一层连神官也无法触犯的君王之气,无奈苦笑。哪里是他不想杀,实在是已经杀不了了。他攻势中蕴含的法力,全都被这层王气化去,对郎英完全无效。他发现这一点后,立即改用真刀实枪,拳脚相拼,但这个郎英又皮糙肉厚,耐打得紧!
正在此时,远处一人突然嚎叫起来:“殿下救我!”
谢怜正接过风信递给他的一碗水,刚喝了一口,一听嚎叫便呛了出来,一口气也来不及歇,冲了过去。嚎叫的正是那日给他送伞的青年,因为谢怜对他格外温和,这青年对他喊救命便也格外的勤。最初这人生出人面的部位是膝盖,谢怜施法控制,不令疫毒扩散,因此,他全身上下只有左腿上长了人面,眼下正狂踢那腿,死去活来。
谢怜按住他,安抚道:“别动!我来了!”
那青年恐惧万分,抓住他,道:“殿下!殿下,救我!我刚才觉得腿很痒,好像有什么草在扎,然后我,我低头看,我看到那些东西……它们的嘴一张一合的,在动,在动啊!它们在吃草!!!它们是活的!!!”
谢怜登时毛骨悚然。他低头望去,果然,这青年左腿上,密密麻麻挤满了数十张人脸,有好几张口里都含着草叶,有的,还在如饥似渴地咀嚼!
许多病人都尖叫起来,人群骚动不止,全靠风信慕情和众士兵勉力压制才没有暴乱。
谢怜一手按住那青年,问一旁的人:“他这条腿还能动吗?”
不幽林的看护们都要全副武装,以绷带和披风把全身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看不出什么样,一旁干活的答了话,听声音似乎是个少年,道:“殿下,不能了!他这条腿已经废了,里面不知还长了什么,重得像灌了铅,根本拖都拖不动。而且疫毒一直在往上爬,就快爬出这条腿,扩散到腰上来了。”
谢怜已经竭尽全力施法救治,然而,那青年这条腿可以说是已经病入膏肓了,几乎丧失了正常人的知觉。
这时,一名医师小声道:“殿下,依我之见,眼下唯一没试过的办法,就只有切了生长人面的部位,看看能不能阻止蔓延……”
谢怜心中想到的也只有这个办法,道:“那就给他切了!”
那青年忙道:“不要啊!”他生怕真被截了肢,可又不敢抱住自己那条畸形的腿,痛苦至极地道:“我的腿还没废!说不定还能好……殿下!你……你就没有什么别的办法能救救我吗?”
谢怜已经不想再回答“我尽力”、“我努力”这种话了,眼前阵阵发黑,道:“对不起,我没有。”
太子殿下居然说出这样的话,这还是头一次,在场无数人都惊愕之极。更有人当场失控,叫了出来:“没有?你是殿下,你可是神,怎么会没有办法?我们在这里等你想办法多少天了,你怎么能没有办法?!”
说这话的人立刻不知被谁按下去不做声了,然而,并不是风信和慕情阻止的。慕情似乎觉得谢怜方才那句话太坦率了,没能安抚好人群,正蹙眉不语,风信则在远处喝止几个跳的格外高的病人。
谢怜连日来焦头烂额,长剑一直不曾回鞘,悬在腰间,剑刃离得那腿近了些,一张“人面”感觉到森冷剑气,突然停止了咀嚼,一张嘴,尖叫起来。
这个东西,它居然尖叫了起来!!!
虽然声音细弱,但就是从这条腿上发出的无疑。
那青年大叫一声,险些吓晕过去,抱紧谢怜,连声道:“殿下救我!救我!”而与此同时,他那条腿靠近腰的地方,隐隐生出了三个微凹陷的窝坑。
那医师惊道:“殿下,扩散了,扩散了!疫毒要爬出腿了!”
耗费再多法力,谢怜终究是没能控制住这青年的病情。眼看着这些可怖的东西就要扩散至这青年全身了,这一扩散,就再也收不回去了,难道就坐以待毙?
谢怜一咬牙,道:“我问你,一句话,这条腿,你要还是不要?没了腿之后到底会如何,我也无法保证。不要你就点头,马上动手;要你就不点头,我们再看!”
那青年喘着粗气,竟是吓到双眼空洞,近乎失智,似在点头,又似在摇头。而他左腿上那些人脸,一个接一个地开始尖叫起来,仿佛在欢迎新加入的“同伴”。咿咿呀呀中,甚至能看见它们愉悦的表情,以及细小鲜红的舌头正在颤抖。难以想象,这青年左腿的内部到底是怎样一种景象,变成了什么东西的寄宿之所。
不能再拖了!谢怜对那医师道:“给他截了。”
那医师却连连摆手,道:“殿下恕罪!我也没把握,这地方,我不敢下刀啊!万一切了也不行……还是不要冒险了!”暗骂自己没事多嘴,枪打出头鸟,险些摊上个吓人的差事,逃回人群不说话了。
那青年喃喃道:“殿下救我、殿下救我!”而谢怜脑海里一片空白,心中有个绝望的声音也在喃喃:“——谁来救救我……!”
四周一片嘈杂,喊什么的都有。那些扭曲的小小人面也挤在下方尖叫,一瞬间,谢怜觉得他看到了地狱。
他好像在死死盯着这个地狱,又好像什么都没在盯,冷汗津津之中,睁大了双眼,举臂——
手起剑落,鲜血狂涌。


【第86章】 人面疫出土不幽林 3

“啊啊啊啊啊——”
那青年原本半昏不昏,在谢怜切断了他左腿后,突然醒来,狂叫道:“我的腿!我的腿!”
谢怜跪在血泊之中,一身白衣血污斑斑,奋力按住他,道:“没事了!医师,给他止血!”
几个医师手忙脚乱,慕情看不下去了,道:“你别昏了头。”上来取出一只小药瓶,淡淡的烟气流出,鲜血缓缓止住,谢怜也给这青年伤处渡了一层灵光。至于那条被切下来的腿,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忽然微微一蜷,竟是脱离了身体后还在抽搐蠕动,仿佛一个活物。
谢怜一扬手,火光大起,那腿在熊熊烈火中被烧为一团漆黑的焦炭,那青年惨叫道:“我的腿!”
谢怜查看他腰侧,见人面痕并未爬上来,双眼一亮,喜道:“好了,停住了,没再扩散了!”
那青年这才止住泪水,睁眼道:“真的吗?真的好了吗?”
人群齐齐倒抽冷气,蠢蠢欲动。犹犹豫豫一阵,有人嚷开了:“殿下,请您也帮我救治吧!”
一个少年的声音却在不远处大声道:“别乱来!不一定的,万一他过了一阵再复发了该怎么办?”
经这个声音一提醒,谢怜也冷静了下来,道:“对。现在还不能确定,还需要再观察一阵。”
有人恐惧地道:“还要再观察多久啊……等不了了,再等……再等这个东西就要长到我脸上去了!”有人则豁出去了:“我愿意冒这个险!”不多时,不幽林中数百人都乱哄哄地道:“殿下,求求你解了我们的苦难吧!”
众人前赴后继地对他跪拜起来,谢怜被他们供在中央,虽然为难,却是不敢大意,道:“请各位先起来。如果一段时间后,此人没有复发,我一定竭尽全力救治大家……”
好容易安抚了人群,作了诸多承诺,把那断了腿的青年带到别处安置了,谢怜坐到了一棵树下。
慕情看了看四周,才低声道:“你怎么就直接把他的腿给切了?这种事,不是本人再三求你,你就不要做主。万一你切了他的腿还是没用,到时候他恨的就是你了。”
谢怜的心还在砰砰狂跳,一手掩面,哑声道:“……当时情况不能再等了,他不答我,医师也不敢下手,总不能就干看着任由疫毒扩散,总得有个人出来拍板说到底该怎么办。我真是……”
风信难得面带了忧色,道:“殿下,我看你还是歇歇吧。你真的脸色不太好,这边我们先帮你顶着。”
谢怜也觉得有点撑不住了,缓缓点头,道:“好。我就在这里休息一会儿,待会儿就回去了,不能走太远。”
恰在此时,林中又有人哭喊起来,风信和慕情便去看怎么回事,谢怜发了会儿呆,就在地上躺下了。
若在以往,没人给他搭一座香帐、设一张牙床,他是决计不会就这么躺在荒郊野外的泥巴地上的,但眼下实在是没精力去折腾那些劳什子了,他连衣上灰沙和血迹都没掸干净,灰头土脸的倒头便睡。
不知过了多久,迷糊中听见风信叫他,谢怜猛地惊醒,翻身而起,感觉身上有什么东西滑落了,低头一看,竟是一张打着补丁的破毯子,不知是谁在他休息时给他盖上的。
谢怜揉了揉眉心,对走近的风信道:“我不需要这个,你给那些病人送去吧。”
风信闻言一愣,道:“啊?你说什么?这毯子?这不是我给你的。我刚才才回来。”
谢怜转头:“慕情吗?”
慕情道:“也不是我。大概是哪个住在隔离区的信徒给你送来的吧。”
谢怜四下望望,没见到值得注意的人影,摇了摇头,心想:“我居然连有人走近也没觉察,这状态可真差极了。”把毯子叠好放在地上,起身道:“走吧。”
他是心里带着事走的。而很快,他所担心的事就发生了。
仅仅过了两天,谢怜再去不幽林时,一些医师告诉他:夜里,有十几个人面疫患者无视警告,偷偷爬起来,有的用火燎了患处,有的用刀子割了皮肉。还有好几个,因为手法不当,失血过多,还闷在毯子里不敢做声,怕被人发现,悄没声息地就死了。
谢怜刚下战场便听到这个噩耗,站在数百人中,看着地上那些鲜血淋漓、嗷嗷痛叫的病人,终于发火了:“你们为什么不听劝?我不是说过现在还没有确定这样到底能不能根除疫毒吗?怎么能这样乱来!”
这是他第一次当着这么多信徒的面发这么大的火,众人皆低头不语,噤若寒蝉。
谢怜心中实在生气,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说着说着,冷不防一人道:“太子殿下百毒不侵,病痛在我们身上,又不在您身上,你当然说我们乱来。可咱们还不是因为实在病急了,才乱投医的,有什么法子?”
这人虽然没明着顶他,语气却阴阳怪气得紧。谢怜一听,血有点儿往脑上冲,道:“你说什么?”
那人说完就缩,找不出来了。风信在远处没听到,否则就立刻骂了,慕情则看人群风向不对,谨慎地选择不激化事态。
见谢怜没回应,另一人又道:“太子殿下,你要是救不了咱们,咱们就只好自己救自己。放心吧,不会浪费你的灵药和法力的。”
谢怜方才是热血上涌,现在则是如坠冰窟,心道:“……这是什么话?我难道是在乎那些灵药和法力吗?我分明是怕截肢无用才阻止,为何说得好像我站着说话不腰疼?我是体会不到这些病痛,可我如果不是真心想救人,我为什么放着好好的神官不做下来自讨苦吃???”
他一生之中,从未被人拿这样的话刺过,也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心中千言万语,嘴上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因为他知道,是因为他一直没能找出根治人面疫的方法,使得信徒们终于渐渐失去了耐心,这些百姓所受的苦楚,比他难以煎熬一百倍,只能双拳握紧,骨节咔咔作响。半晌,突然一拳打在一旁一棵树上。
那树咔嚓应声而断,众人都吓了一跳,敛了窃窃私语。
远处风信这才觉察这边出事了,奔过来道:“殿下!”
谢怜一拳击出,泄了一口憋屈之气,稍稍冷静了些。
谁知,一片死寂中,又一人道:“太子殿下,您也不用发这么大的火了。在座各位都是病人,都是你的信徒。大家谁也不欠你的。”
此言一出,许多人暗暗点头。虽然都压低了声音,但谢怜五感清明,所有声音听得一清二楚,底下都在嘀咕:“总算有个敢说实话的人了,我一直憋着没敢说呢……”
“以前不是说太子殿下是很温和的吗……怎么本人居然是这样的……”
在阵阵人语的海潮中,谢怜无意倒退了一步。二十年来,他不曾在任何敌人面前恐惧过,他永远无畏,然而此刻,心中却有一阵类似恐惧的情绪席卷而过。
这时,他又听到有人小声道:“有这等神威,去敌人那里撒火,也不至于打得那么艰辛了!”
听到这一句,他再也不能站在这里了。
他何曾不知,现在的自己,根本不像神台上那个仗剑执花、微笑自若的武神!
谢怜转身飞奔,逃跑一般冲出了不幽林,风信和慕情在他身后喊道:“殿下!你要去哪里!”
人群中蓦地一阵骚乱,似乎是有个小护工突然没头没脑地对几个病人拳打脚踢起来,引发了一轮翻翻滚滚大打出手。然而,风信和慕情也顾不上这边了,喝来几队士兵看顾现场,紧追着谢怜离去。
他狂奔的方向是背子坡,一步飞出数丈,不多时便来到那片茂密的山头。
谢怜双眼发红,在林中喝道:“出来!!!”
风信道:“殿下!你来这里做什么!”
谢怜冲天喝道:“我知道你在,给我滚出来!!!”
慕情道:“若是你一喊他他就能出来,也不至于……”
话音未落,戛然而止。因为,三人都听到了身后传来一阵嘎吱声响。猛一回头,坐在一根树藤上俯视他们的,不就是那左边脸哭、右边脸笑的白衣怪人吗?
居然真的喊一声就出来了!
谢怜一看到他便失去了理智,飞身扑上,厉声道:“我要你的命!!!”
那白衣人轻轻巧巧地闪开,宽大的白袖犹如一对蝶翼飞舞,优美至极。风信与慕情皆是“咦”了一声,原本要上去帮手,却硬生生发现了什么不对劲,止住了动作,均是一脸愕然。谢怜却因满心怒火没觉察什么,长剑出鞘,风信喊道:“殿下!你没发现吗,他……”而谢怜已经一手掐住了那白衣人的脖子,一手持剑,剑尖抵着他的胸口。
那白衣人分明受制于他,却突然哈哈哈的了起来。
这笑声清亮优柔,仿佛是个少年,谢怜觉得非常熟悉,好像某个人,可狂怒之下,一时半会儿没想起来是像谁的声音,只是心头有一丝疑惑一闪而过。
很快,那白衣人叹道:“谢怜,谢怜。不管你怎么挣扎都没用了。你输定了,仙乐国就要完蛋啦!”
谢怜怒极,抽手扇了他一掌,道:“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没让你说话就给我闭嘴!”
对他而言,这真是极为粗鲁的举动了。
那白衣人的头被他打偏过去,又转回来,道:“你当真要我闭嘴吗?好吧,好吧。不过,其实,还是有一个办法,可以让你们转败为胜的,就看你愿不愿意去做了。”
如果他不加后面一句,谢怜一定不会理他。可他加了最后一句,谢怜觉得,他说的有可能是真话。办法是有的,只是一会要他付出沉重的代价。
他喘了一口气,沉声道:“什么办法?你想让我做什么就直说,少废话!”
那白衣人道:“你靠近一点,我就告诉你。”
谢怜道:“好。”
风信道:“殿下!你该不会……”
却见谢怜一剑洞穿了那白衣人心口,俯下身去,道:“你说吧。”
那白衣人用极低的声音对他耳语一阵,旁人都没听清他说了什么。而谢怜越听,双眼睁得越大,听了一阵,忍无可忍又扇了他一掌,喝道:“我没让你说这个!我要的是解决的办法!办法!”
那白衣人道:“我说了,这就是办法,就看你愿不愿意去做了。”
谢怜的脸一阵扭曲,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你到底是谁?”
那白衣人嘿嘿道:“我是谁,你不会摘下面具自己看看吗?”
谢怜早有此意,一把摘下那张半哭半笑的面具。
下一瞬,他整个人都凝滞了。
面具之下,对他微笑的,是一张雪白俊逸的少年面容,双目熠熠生辉,唇角含笑,神情无限温柔谦顺。
这是他自己的脸!


【第87章】 镀金身鼎力挽天颓

谢怜怒不可遏,拔出他胸口的剑,正欲再刺一剑,却发现,剑上没带出一丝血迹。
刹那,他心头雪亮,调转剑锋,一剑斩下这白衣少年的头颅。斩得是轻而易举,可这头颅和身体分离之后,两边都迅速瘪了下去,化为了一摊扁平的皮囊。
这副身体,竟是个空壳!
两次见到这东西,他都是用的假身,真身根本没出来过一次。虽然并不意外,但谢怜还是恨极,长剑在这软趴趴的头颅和身体上乱戳一气,锋利的剑气将一具皮囊划得粉碎他还不解恨。
风信看不下去了,拦他道:“殿下!这就是壳子而已。”
但是,这壳子和谢怜少年时的相貌一模一样,所以看上去,就像是谢怜在残忍地屠戮自己,画面多少令人不适。
谢怜喘了几口粗气,丢开剑,坐到一旁地上,道:“我知道!但他居然敢用我的脸!”
他真是气狠了,两人都在他身前蹲下,静默须臾,风信才道:“殿下,好点没?你别把这东西的屁话当真,作弄人罢了。”
谁知,谢怜却道:“不,他说了一些事,倒是没作弄我,只是……”
风信吃了一惊:“他真告诉你解除诅咒的办法了?!”
谢怜右手抓进头发里,道:“他没告诉我解决人面疫的办法,他告诉我的是……制造人面疫的办法!”
二人皆愕然:“制造?”
谢怜点了点头,望望四野,觉得还是不要留在背子坡,决定先行离开。他现在不想看到士兵们躲躲闪闪的目光,也不想听到病人们的哀嚎和不满,于是,回了皇宫中谢怜空置多年的太子寝宫。
关了门,谢怜才勉强平定了心神,坐了下来,沉声道:“那些长在人身上的‘人面’,全都是永安人的亡魂。一部分是战场上死去的,更大一部分,是在大旱中死去的。”
慕情并不意外,道:“难怪永安人对人面疫绝缘,自己人当然不打自己人。”
风信皱眉:“那些死于大旱的又不是被皇城的人弄死的,就算是有怨念,也不该冲着这边发啊?”
谢怜叹了口气,道:“话虽如此,但你们知道,人一死,魂魄是有混沌期的。”
人在死去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魂魄就犹如新出生的小儿一般,懵懵懂懂,半昏半醒,不知自己是谁、身在何方、在做何事,期限有长有短,全看各人以及机缘,这种状态,就被称之为“混沌期”。
而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生前的亲人或爱人,可以引导这些亡魂,或是对他们产生影响。民间的头七叫魂等习俗,便是基于此理。
谢怜道:“他……告诉我,永安士兵对皇城这边都有着极强的怨念和攻击之意,而他们的父母、妻子、孩子很多都在大旱中死去了。
“这些亡魂无所凭依,会受亲人情绪的感染,他就是利用这些士兵尖锐的意志,给亡魂们灌输对皇城仙乐人的敌意,驱使它们寄宿在活人的肉体上,争夺活人的养分。
“因为,这些混沌期的亡魂已经被反复了告知一个念头:如果没有他们,你们本来是可以活下去的。”
风信道:“这是什么鬼念头?谁是该活的,谁又是该死的??”
谢怜捂住额头,道:“郎英之前无意在皇城里埋下的他儿子的尸体,这成为了他作法的引子。我让他告诉我解决的办法,他说了半天,却是把这一套诅咒的术法都告诉我了。这是什么意思?”
并不是知道术法就可以破解诅咒的,风信骂道:“就是在捉弄你。什么玩意儿,我操了!”
慕情却道:“他不是捉弄你。他的确已经告诉你办法了。”
谢怜和风信一个抬头,一个转首,道:“什么办法?”
慕情道:“解决的办法!”
他双眼发亮,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道:“永安那边的诅咒能生效,是因为他们对仙乐有怨念。但是,仙乐这边,对于永安,又何尝没有怨念?”
谢怜微微睁眼,呼吸微滞。
慕情又道:“他既然把诅咒的方法告诉你了,那么,你就可以用同样的方法,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制造出只感染永安人的人面疫!你想想,要使人面疫的诅咒生效,就必须有活人支持。只要让他们感染瘟疫自顾不暇,甚至一个活人都没有了,不就不攻自破了吗?”
谢怜还从没想过这种方法,听他侃侃而谈,一时愕然,半晌,脱口道:“绝对不行!”
慕情道:“为什么不行?别忘了,先一步下诅咒的人可是他们。”
谢怜霍然起身,道:“不行就是不行。还有,你错了,永安的士兵肯定也很难感染人面疫,就和仙乐的士兵一样。别问我为什么,我……”
慕情极快地道:“那么就算只感染平民也是好的!他们没有皇城这边齐全的防护设备和人手,一旦爆发人面疫,疫情必然传播的更快,绝无还手之力!以他们背后平民的安危威胁他们停止诅咒投降也是一样的,他们比皇城更耗不起!”
谢怜立刻否决:“更不行!你别忘了他们攻击皇城无辜平民的时候,我们是怎么说他们的?卑鄙。如果我们也跟他们做一样的事,我们不就变成了自己口中的卑鄙之人?这跟他们有什么区别?”
慕情敛了激动之色,道:“殿下,你别忘了,以死诱你中温柔乡的是什么人。就是你口中的‘无辜’平民。”
此句一出,谢怜犹豫了片刻。
说实话,心中不在意是不可能的。但最后,他还是道:“是,的确有那样的人。但那是因为,这样的人往往冲在最前面,最狂热,所以你眼中只看得到这样的人。可事实上,更多平民是根本什么都不懂的,你多去背子坡上看看就知道了,很多人连为什么要打都不清楚,哪里有吃的就往哪里走,求个活命罢了。慕情,你现在建议我做的事,就是为了救一批无辜的人,去杀另外一批无辜的人。我……”
他叹了口气,道:“我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
慕情语气有点不好了,略为讥讽地道:“我干什么要去背子坡关心敌方百姓是怎么过日子的。算了吧。太子殿下,你这般为别人考虑,别人却不曾为你考虑过,岂不是个冤大头?”
谢怜心中一闷,低头不语,脑海中却浮现了那条挤满人脸、被切下来后还在抽搐蠕动的腿。
踌躇许久,最终,他还是摇了摇头,道:“归根结底,我不是为别人考虑,就算是只为我们自己考虑。诅咒,本身就是一把双刃剑,伤人伤己。为了诅咒别人,活着的人要满心怨毒,死去的百姓也不能安息。他们生前受尽痛苦,死后还要寄居在别人的肉体上,变成那种怪物,你看到那天那个人腿上的东西了,那些苟延残喘的‘人面’,比受感染的人又好多少?诅咒都是终有一天会反噬,得不到好下场的。”
再三被否决,慕情也快失去耐性了,道:“不等他们得不到好下场,你这边就得不到好下场了!你没有第三条路,也找不到第二杯水,醒醒吧殿下!你没有时间了。”
谢怜觉得头有点热,闭上眼,道:“……你先别说了,让我再想想。”
“……”
慕情终于忍不住,喃喃骂开了,“你这人真是……痛苦纠结的也是你,现在办法都摆在你面前了,不肯做的也是你。你这人真的是……有完没完,这副鬼样子,看得人烦死了。你的信徒,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风信闷头听他们争论了半晌,因为拿不出什么好主意,一直没插话,此时突然抬手就是一掌,骂道:“你有完没完!”
慕情被他一掌拍得倒退了几步,谢怜道:“风信?”
风信道:“殿下你别理我!”又对慕情道:“你烦什么?你说说,你有什么好烦的?我忍你很久了,但是今天我忍不住了。我他妈真是很看不惯你这样的,明明是个副将,没殿下提拔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喝西北风,干什么总是一副你最聪明、你最明白、你比他强的样子?你要真这么能耐,怎么你没飞升殿下飞升了?”
慕情道:“我……!”
谢怜拉他:“算了风信,慕情也是着急局势……”
风信打断道:“他着急个屁!殿下我告诉你他根本就是想找机会教训你罢了,一切能显示他比你厉害的机会他都不会放过,因为他心里就是真觉得他比你能耐!这么薄凉一人平时也没见他多爱仙乐国,这个时候知道着急了?”
说完又转向慕情:“你当我看不出来你心里就觉得殿下是个傻瓜?平时阴阳怪气暗地翻白眼我忍了,上天庭从来不站自己该站的位置我也忍了,你爱现呗,反正不是第一回 ,行,让你现,反正你就那点斤两翻不了天,殿下不跟你计较我也懒得理你。但你既然都蹬鼻子上脸了,别怪我不客气!听好了:你喜欢用那种卑劣的手段,我也不奇怪,但殿下就是殿下,不管他怎么做,你都给我放尊重点,少指手画脚,少他妈认不清自己是谁!”
风信说这话期间,谢怜拦了好几次,但大概因为他憋了太久了,根本拦不住,他一股脑儿全骂出来了。慕情每听一句,脸色就白上一分,原先似乎还想动手,听到最后,却是一语不发,目光森森然地盯着风信。
谢怜怒道:“说完没有?是不是要我把你们两个都踹下去!”
风信满脸通红,一看就是热血上脑了,梗着脖子道:“踹就踹,我无所谓。神官算个屁!要不是殿下点的,老子还不稀罕当了。可我就是被踹下去成了个凡人,我还是对殿下你忠心耿耿,你说一句我第一个往上冲,我最看不起白眼狼!但这个人,他要是沾不了你的光做不成神官了,未必还乐意跟着你,我看估计一句好话都没有。说完了!”
慕情原本抿嘴不语,隐忍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了,回骂道:“沾你妈的光!你可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你懂什么!”
谢怜疯了,道:“都给我闭嘴!!!闭嘴!!!”
两人勉强闭嘴。这次吵得太大,怕是接龙也救不回来了,谢怜好容易渐渐止住了怒意,头痛地道:“……总而言之,诅咒是绝不可行的。”
慕情冷笑一声,但还是道:“嗯,决定权在你。”
风信则言简意赅道:“听你的。”
慕情恢复了淡淡的神情,道:“有什么后果,殿下肯定也自己扛就是了。”
风信嗤而不语。
紧接着,谢怜道:“自然。我已经想到……”
正在此时,三人都感觉到了一阵剧烈的颤动,身形摇晃中,谢怜愕然道:“怎么了?”
风信最先反应过来,道:“地动了!”
一旦地动,必有死伤。谢怜喊道:“救人!”
谁知,三人正要冲出去,却见床底下忙不迭滚出一人,伸手道:“表哥!表哥不要忘了我!!!带上我啊!”
谢怜一见此人,更是惊愕:“戚容,你怎么在我宫里?!”
他哪里能理解戚容每日诡异的生活,就是整天到处搜罗谢怜相关的一切。也不知他偷偷摸摸躲在这里听了多久,眼下情况危急也顾不得再问,谢怜抓了戚容就跑,出去丢到空旷之处,见皇宫内乱成一片,无数宫人从雕梁画栋的宫殿之中尖叫着奔出,他高声道:“有没有人受伤!有没有人被困!”
万幸的是,不一会儿,地动就停止了,一番询问,似乎也没有死伤。但他一颗心还没放下,忽的又听一阵尖叫,许多人抬手指他身后的天空。谢怜猛一转头,瞳孔骤缩。只见皇宫的中心,有一座高大华丽的宝塔,正在缓缓向一侧倾斜。
天塔要倒了!
这座天塔,全称是“天人之塔”,有数百年的历史,乃是仙乐皇宫的象征之一,也是整个仙乐皇城最高的建筑,坐落于皇宫和皇城的中心地带,是一处名胜。
这塔一倒,必然死伤无数,皇宫内的宫人、宫外大街上的行人逃窜得更为疯狂。谢怜见状,右手迅速化出几个法诀,向着太苍山的方向呼道:“来!”
那塔继续缓缓倾倒,在它歪下三分之一的时候,众人忽然感觉到了另一阵震颤。
这震动也是从大地上传来的,然而,和地动的震动不同,这震颤一顿一顿,有自己的韵律,并且越来越快、越来越近。待到那天塔又倾斜几许,众人终于发现,那震动,原来是什么东西的脚步声。
一座逾五丈高的巨大金像,一手仗剑,一手执花,正身披霞光,大步流星地朝皇宫这边踏来!
立即有人惊呼道:“这不是皇极观仙乐宫里的太子像吗!”
果然,越来越多的人认了出来:“当真!就是那座金像!你们看,它是从太苍山上跑下来的!”
那金像每一步都迈出数丈,却没有踩到一人,咚咚,咚咚,飞一般踏入皇宫,一举扶住了正在倒下的天塔,止住了颓势。
日落之下,金光流转,那灿灿金身扬起双手,以一己之力,奋力顶住了即将倒下的高大宝塔。这真是一副神乎其神的奇景,引得在下无数人瞠目结舌,惊叹不已。
谢怜则缓缓收回了手,仰头望那神像,望到那俊美平静的金塑面容,心中一丝迷惑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