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极乐坊携君问仙乐 2
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怜觉得,花城的肩膀,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
须臾,花城神色如常地道:“我说过的。下次再见你,会用我原本的面目。”
谢怜莞尔,拍了拍他的肩,由衷地道:“挺好的。”
既不调侃,也不宽慰,不多说一句,自然处之。花城笑笑,这一次,神色是真正地如常了。
两人走了几步,谢怜忽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还没向花城确认,将胸口那条银链子取了下来,道:“对了,这个,是不是你留下来的?”
花城看了那指环一眼,微笑道:“送给你的。”
谢怜道:“这是什么?”
花城道:“不是什么贵重东西,你带着好玩儿就行了。”
虽然他是这么说,谢怜却知道,这东西必然没那么简单,道:“那就多谢三郎了。”
看到他把指环又戴了回去,花城目中有微光闪动。
谢怜四下望望,道:“在赌坊听你说要来极乐坊,我还以为极乐坊是什么烟花之地。如此看来,倒像是一间歌舞乐坊。”
花城挑眉道:“哥哥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可是从来不去烟花之地的。”
这倒是教谢怜奇了,道:“当真?”
花城道:“自然当真。”
两人走到墨玉塌边,并排坐了,他又道:“这地方是我修着玩儿的,算是居所之一,有空来晃晃,没空不管。”
谢怜道:“原来是你家。”
花城却纠正道:“居所。不是家。”
闲谈几句,谢怜道:“三郎,有件事,可能要拜托你一下,不知你有没有空。”
花城道:“什么事?在我的地方,有事直接说。”
沉吟片刻,谢怜道:“之前在与君山处理了些事,我遇到过一个少年,与我故国可能有些渊源。”
听他说到“渊源”二字,花城的眼睛眯了眯,不语。
谢怜继续道:“但我当时处理不当,把他吓跑了。后来我托人搜寻他的下落,始终没能再见。方才在你这鬼市一通乱走,却好像无意间遇到了。三郎是此处主人,不知道能不能请你帮我找一找?那少年脸上缠满绑带,刚刚从这极乐坊门前逃走。”
花城没多说什么,站起身来低低说了几句,似乎在和谁通灵。片刻,又坐了下来,笑道:“好了,等着吧。”
他是鬼市之主,自然比他行事方便。谢怜松了口气,道:“真是又多谢你了。”
花城道:“这算什么。不过,你就这么丢下了郎千秋?”
谢怜心想,郎千秋若是在,直头直脑的,还真难说又会闹出什么来,还是之后再汇合吧。他随口道:“方才在赌坊,泰华殿下可能给你添麻烦了,不好意思啦。”
花城脸上又出现了那种带点轻蔑意味的笑容,道:“哪儿的话。他还不够资格算什么麻烦。”
谢怜道:“泰华殿下也是天性如此,见到那种赌局,觉得非制止不可,这才一时冲动。”
花城淡声道:“那是他见识太少。在让自己多活十年和让敌人少活十年里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这就是人的恨意。”说完,又嗤笑一声,抱起手臂,道:“郎千秋这种傻瓜也能飞升,真是天界无人。”
“……”谢怜有点心虚地揉了揉眉心,心道:“话不能这么说啊,毕竟我一个收破烂的都能飞升……”
犹豫片刻,他还是道:“三郎,这么说的话,可能逾越了,但我还是多说一句。你那间赌坊,十分危险,怕是终有一天要出事的。”
这种赌儿赌女赌人寿命和暴毙的赌局,真是十分造孽了。而且,小打小闹倒也罢了,万一哪天赌得太大,天界迟早不能袖手旁观。
闻言,花城看了看他,道:“殿下,你问过郎千秋,为什么他要冲出去没有?”
谢怜微微一怔,不知他为何忽然这么问。
花城又道:“我猜,他肯定跟你说,如果他不做这件事,就没有人会做这件事了。”
谢怜道:“你猜的很准,他的确是这么说的。”
花城道:“那么,我就是完全相反的情况。如果我不掌控这种地方,还是会有另一个人来掌控。与其掌控在别人手里,不如掌控在我的手里。”
谢怜明白了。
各有道路,他并不知鬼界是怎么个情况,本也不好多说。
花城又道:“不过,还是多谢哥哥的关心了。”
正在此时,谢怜听到门口传来一个声音。一名年轻男子道:“城主,那名绷带少年,属下已经找到了。”
谢怜向门口望去,只见一名戴着面具的黑衣青年站在极乐坊门口,珠帘之外,正微微躬身。而他手里抓的,正是那名衣衫褴褛的绷带少年。
花城头也不回,道:“带过来。”
那黑衣青年便提着那少年走了进来,将他轻轻放在地上。那绷带少年可能是知道跑不了了,被放下来后只是低头。而谢怜无意间扫过那青年的手腕,忽然发现,这人手腕上,有一道黑色的咒圈。
这个东西,他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咒枷!
那青年将人送过来了,又是一欠身,这便退下了。谢怜原本应该多看他几眼的,然而,眼下还有更需要他关注的人。他俯身靠近那少年,赶紧抢先道:“你不要害怕。上次是我不对,再也不会了。”
那少年一双大眼,惊疑不定。可能是逃跑了好几次,也没力气再跑了。瞅了瞅他,又瞅了瞅墨玉榻上的小案。谢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小案上摆着一盘色泽鲜艳的果子。
想来是这少年东躲西藏许久,多日没有进食。谢怜转向花城,还没说话,花城便道:“你随意。不用问我。”
谢怜也顾不得再客气了,道:“多谢。”将那盘水果拿过来,递给那绷带少年。那少年一下子把盘子夺过来,囫囵地就开始往嘴里塞。
看来,他真是饿了很多天,饿得狠了。就算是在谢怜最落魄饥饿得像条野狗的时候,吃得也未必有他这般狼吞虎咽。谢怜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道:“慢点。”
顿了顿,他试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年一边吃着,一边含含糊糊地似乎想要说话,但就是说不清楚。
花城道:“他可能很多年没跟人说话,不怎么会说了。”
的确,这少年好像跟小萤都没说过几句话,怕是早就这样了。谢怜叹道:“慢慢来吧。”
这时,那少年忽然张了张嘴,道:“……萤……”
谢怜立即望向他,道:“你说什么?你是在说小萤姑娘?”
那少年点了点头,又指了指自己,道:“……萤。”
谢怜懂了,道:“你的意思是,可以叫你萤?”
那少年又点头。这时,一盘水果已经全被他风卷残云般地吃光了。谢怜看他脸上绷带被染得血迹斑斑,黑黑红红,思索片刻,温声道:“你你脸上有伤,看来很严重,我帮你看看吧。”
一提到这个,那少年眼中又流露出惧色。然而,谢怜一直温声相劝,他便乖乖坐了下来。
谢怜到他身前,从袖中取出一瓶药粉,要去解那污迹斑斑的绷带,花城在一旁道:“我来吧。”
谢怜摇了摇头,慢慢动手,把那头系得乱七八糟的绷带解了下来。
果不其然,这少年的脸上,虽然已是血肉模糊的一片,但是,那些恐怖的人脸已经全都不见了,只剩下连片鲜红的伤疤。
上次与君山一见,他脸上虽然有烧伤,绷带上却没这么多血迹。这少年果然是后来又用刀子,去切割或划烂那些人面疫留下来的人脸了。
谢怜一边往这少年脸上涂着药粉,一边手都在微微发抖。
这时,花城握住他手腕,又道:“我来吧。”
谢怜摇头,轻轻挣开了他的手,沉声道:“不必。我自己来。”
八百年前的仙乐皇城,许多被感染了人面疫的人走投无路,都会选择这么做。那景象,当真是人间地狱。有的下手失误,刀割到了不该割的地方,流血过多而死去。有的虽然去掉了人面,那伤口却再也好不了。
而谢怜一层一层地给他缠上新的绷带,越来越发现,这少年的脸型和五官其实都十分端正,鼻梁秀挺,双眼更是黑白分明,原本该是个清俊的少年郎,现在却是这么一副令人窒息的容貌。他也和那些人是一样的,就算切去了那些畸形的人面,这依旧是一张令人看一眼就要做噩梦的脸,此后,永远也恢复不了本来面目了。
谢怜好容易才给他重新缠好了新的绷带,颤声道:“你是仙乐国人吗?”
这少年那双大眼睛望过来,谢怜又问了几遍,他却摇了摇头。谢怜道:“那你究竟是什么人?”
萤似乎想了想,才答道:“……永……安……”
这少年竟然是永安国的人!
谢怜只觉眼前一阵发黑,脱口道:“你有没有见过……白无相?”
【第41章】 极乐坊携君问仙乐 3
白无相。瘟疫之源。不祥的象征。
这一位“绝”,常年穿一身雪白的丧服,手挽招魂幡,脸上则带一张哭笑面具。所谓哭笑面具,就是半边脸哭,半边脸笑,不知究竟是哭还是在笑。只要在什么地方看到他,就代表这个地方很快要死人了,天下即将大乱。
谢怜至今记得他第一次见到白无相的情形。他站在仙乐皇城的城楼之上,顶着一脸的黑灰和满面的泪水,茫然地俯瞰下方。一片模糊的视野里,唯有一道白色人影站在城外尸殍满地之中,大袖飘飘,清晰至极。谢怜低头看他,那个白色的幽灵也抬头,望向谢怜,冲他挥挥手。
那张哭笑面具,是谢怜数百年后仍挥之不去的梦魇。
后来,旁人给白无相的评语是“白衣祸世”。他乃是血雨探花出世之前,上一代诸天仙神的噩梦。如果不是君吾亲自将他灭去,只怕这个噩梦要持续至今。
然而,萤似乎并不清楚“白无相”是谁,只懵懵懂懂地看着谢怜。也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对不上号。半晌,他忽然又“啊!”的一声大叫,原来谢怜不知不觉中抓住了他的肩膀,握得用力了。
他一叫,谢怜回过神来,连忙松手,道:“对不起。”
萤什么样的殴打没受过,只是捏一下,不算什么,摇了摇头。
谢怜又道了一声:“对不起。”
花城沉声道:“你太累了,先休息吧。”
他话音刚落,大殿侧面的一扇小门娉娉婷婷地进来两名女郎,要带走那少年。谢怜不知她们要做什么,花城却道:“放心。只是带他下去洗一洗,换身衣服,处理下伤口,整出个人样。”
那少年一身脏污,狼狈不堪,身上必然还有许多其他的伤口。谢怜心神微定,道:“好。有劳了。”那两名女郎这才上前,带了人下去。萤频频回头,谢怜道:“没事的,待会儿我再去找你。”
那少年被带走之后,花城转向他,道:“你先坐下休息吧,暂时别见他了。若想问什么话,我自会撬开他的嘴。”
谢怜听他说“撬开他的嘴”,觉得这措辞略可怕,道:“不必了。他若是说不出什么来,就算了。慢慢来吧。”
花城到他身边并排坐了,道:“这少年你打算怎么处理?”
谢怜脸现倦色,想了想,道:“我想,先把他留在身边,带着再说。”
花城的神色却像是不怎么赞同,道:“你不如把他留在鬼市。我这里不多他一张吃饭的嘴。”
谢怜凝视他,由衷地道:“三郎,多谢你。但是……”他叹道,“我说要把他带着,要做的,还有很多。”
萤的相貌骇人,没有什么本领,连话都说不清楚。鬼市的确是花城的地盘,他若愿意罩着,没人能伤到那少年,也不会饿着他。但除此之外,最重要的,其实是要慢慢引导这少年,将他的神智和言语都梳理清楚,让他能有个正常的样子。鬼市虽热闹,却群魔乱舞,鱼龙混杂,不宜为此。除了自己,谢怜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其他人愿意花费许多耐心去引导这少年了。
谢怜缓缓地道:“你帮我找到这少年,我已是很十分感激。既然找到,接下来的事也不能再麻烦你了。”
花城似是仍不赞同,但也不多说了,淡声道:“没什么麻烦的。你在我这儿,需要什么说一声便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说到“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谢怜忽然想起了方才在街上参与群殴的郎千秋和师青玄,道:“泰华殿下还在你这里,不若我让他先行离去。”说真的,郎千秋若是不能在这儿显露法身,估计帮不上什么忙。
花城却道:“随意。他我就不管了。”
谢怜始终是有点好奇,还是问了,道:“有神官在你的地界里乱走,你也不管?”难道花城当真这般有恃无恐?
花城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哥哥,我这地方,虽然说出去三界人人都道是浊流地狱,群魔乱舞,实际上,谁都想来晃一晃。便是你们天上那许多神官,表面上装作不屑一顾,百般唾弃,私底下有什么勾当却都是悄悄乔装来这里做的,我看得多了。不闹事我懒得管,闹起事来正好,这可是他们先越界的。”
他说到最后一句,谢怜忽然觉得,他腰间那把弯刀上,似乎有些异样,忍不住分了一眼去看。这一看,登时奇了。
原来,这把弯刀的刀柄处,雕着一只银眼睛。
这只眼睛的花纹不过是几条银线组成的,然而,虽然简单,却极为传神,若有生命。他原先没看到,是因为这只眼睛,原先是闭着的,合成了一线。此时,它却睁开了眼,并且眼珠骨碌碌地转了一圈,眨了两下。
花城注意到谢怜脸上异色,低头笑了笑,道:“醒了?”随即,又对谢怜道:“哥哥,这是厄命。”
那只眼睛又骨碌碌地转向谢怜。不知是不是错觉,谢怜觉得,这只银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
于是,他弯下了腰,对它道:“你好啊。”
听到他打招呼,那只眼睛眯得更厉害了,整只眼睛都弯成了弧形,似乎在笑,大眼珠转左又转右,活络得很,仿佛不是雕在刀柄上的花纹,而是真的长在人身上的一只眼睛。
花城唇角勾起,道:“哥哥,它喜欢你。”
谢怜抬头,道:“当真?”
花城挑眉道:“嗯。当真。它不喜欢的,根本懒得看一眼。厄命可是很难得喜欢谁的。”
闻言,谢怜的心情稍稍平复了一些,对厄命温声道:“那就多谢你了。”又转向花城,道,“我也挺喜欢它的。”
听到这句,那只眼睛一连眨了好几下,悬在花城腰间,突然颤抖了起来。花城义正辞严地道:“不行。”
谢怜道:“什么不行?”
花城又道:“不行。”
厄命又是一阵乱颤,仿佛恨不得出鞘来。
谢怜奇道:“你是在对它说不行吗?”
花城一本正经地对谢怜道:“是的。它想要你摸它。我说不行。”
谢怜莞尔,道:“那有什么不行的?”说着,便伸出了一只手。
厄命一下子睁大了眼,仿佛极为期待。谢怜本想去摸这只眼睛,忽地想起:“不能摸这里,戳眼睛可痛了。”便放低了手,顺着刀鞘的弧度,轻轻摸了两下。于是,那只眼睛彻底眯成了一条缝,抖得更厉害了。
谢怜一边摸,一边感觉十分奇特。他的体质还算招动物的喜欢,以前摸一些毛茸茸的猫儿狗儿,摸得它们舒服了,就是这么眯起眼睛来,一个劲儿地往他怀里钻。没想到现在摸着一把冷冰冰的银色弯刀,感觉居然和摸一只狗一模一样,不免奇趣。
任他摸了一阵,花城笑着站起身来,对厄命道:“行了,干完了活再来。”又对谢怜道,“哥哥在这儿歇着,我去处理点小事,去去就回。”
谢怜这才知道,恐怕方才厄命睁眼,是在警示花城。他心道:“莫非是风师大人和千秋在鬼市里现了法身?”也想起身,道,“我也去看看。”
花城却把他轻轻按了回去,道:“放心,不是泰华殿下,几个废物而已,月常罢了。你不必前去。”
他既如此说了,谢怜也不好非要同去。花城转身朝大殿外走去,远远一挥手,珠帘向两边自动分开。待他出去了,满帘的珠玉又噼里啪啦合拢,摔得一阵清脆声响。
谢怜在墨玉榻上安坐了片刻,想起那少年怕生,加上他此时心神略定,还是决定去看一看。他站起身来,穿过那两名女郎退下的小门,看到一片花圃。花圃中朱红的走廊穿插,空无一人,谢怜正在想该往哪里走,却见一道黑色背影匆匆闪过。
那背影,正是方才把萤带过来的那名面具青年。谢怜想起他手腕上那道咒枷,还是颇为在意,正想出声唤住对方,那背影已消失了。再回想起这人动作,似乎很怕被人发现似的。谢怜收了口,无声无息地跟了上去。
绕到那人消失的转角处,谢怜贴着墙角,再悄悄望去,那人果然行动极快,且有留意前后左右,看来,的确是很警惕,不愿被人发现。谢怜心想:“这人该是三郎的下属,在三郎的地方行事,又为什么要如此鬼鬼祟祟?”
他越是这样,谢怜就越是觉得此人可能不怀好意,也藏匿身形,跟了上去。那面具人七弯八转,谢怜始终跟在他身后三四丈之处,屏息凝神。转入一条长廊,长廊尽头是一扇华丽的大门,谢怜一边跟着,一边心想:“如果他这时候转身,左右都没地方闪躲了。”
谁知,他刚这么想,就见那面具人忽然脚步一顿,回头望来。
那人顿步时,谢怜就觉得要不妙。情急之下,微一举手,若邪飞出,在顶上方的木梁上绕了几圈,将他整个人高高地吊了起来,贴在了最上方。
那面具人回头没望到人,也没想到要抬头仔细看看,终于转身继续前行了。
然而,谢怜还是不敢这么快就把自己放下来,维持着贴在天花板上的姿势,轻巧无声地往前挪。边挪边觉得自己简直像一条壁虎。
好在那面具人没再走多久,便在那扇华丽的大门前停了下来,他也不用再继续挪动了,静观其变。
这座小楼大门之侧有一座女子石像,婀娜多姿,当然,从谢怜这个角度,看得最清楚的,只有她圆圆的脑袋,还有手里托的那盏圆圆的玉盘。面具人停在大门前,不先去开门,反而转向那女子塑像,举手,往那玉盘里丢了什么东西。只听“叮当”两声脆响,谢怜心道:“骰子?”
这声音,他方才听了许多次,只怕是很长一段时间也不会忘记了。正是骰子掉在底盘上的声音。果不其然,那面具人移开手,往里看了一眼。玉盘里的,正是两个骰子,两个都是鲜红的六点。
丢完骰子之后,面具人才收起了骰子,开门进去。那门竟然没有锁。而他进去之后,也只是随手关上门,谢怜也没听到上锁或者上门闩的声音。等了片刻,他才像一张纸片一样滴飘到地上,抱着手臂研究了一下这扇门。
照理说,这间屋子看来不大,那面具人在里面做了什么,也应该有些声音传出来。然而,他进去关上门之后,屋子里竟是没有半点声息。
谢怜思索片刻,举手一推。
果然,打开门后,屋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瞧上去,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华丽小房间了。屋内陈设一目了然,断没有藏匿有暗道的可能。
谢怜关上门,若有所思地望向一旁这座使女石像,须臾,目光又转向她手里的玉盘。
看来,玄机便在于这玉盘,和那两枚骰子了。
谢怜心想:“这屋子还是上了锁的,不过不是真锁,而是一道法术锁。要开这把锁就需要一把钥匙,或者通关口令。要用骰子在这盘子里抛出两个‘六’,打开门后才会看到真正的目的地。”
可是,若是要他现场抛出两个“六”来,这真是世界上绝对不可能的事。谢怜只得望屋兴叹,在门前转了一会儿,抽身往回走。走了一阵,却猛然顿住脚步,心道:“我方才是怎么来的???”
极乐坊原本就大,他跟着那面具人转七转八,转了半晌,竟是把自己也转晕了。胡乱走了一阵,也没遇见一个人,正当他准备就地坐下,思考片刻时,迎面走来一个身形颀长的红衣人。
【第42章】 借运道夜探极乐坊
那红衣人腰悬一把修长的银色弯刀,正是花城。他边走边道:“哥哥,你可叫我好找。”
他原先出去时是什么样,回来时也是什么样,只是原先挂在他腰间的那把弯刀已经出鞘,和刀鞘一起悬于鲜红的衣摆上,走起路来叮叮当当,极是嚣张。而厄命刀柄上那只银色的眼睛已经闭上了。
谢怜松了口气,顿了顿,缓缓地道:“我本想去看看萤,谁知你这屋子太大,走岔路了。”
他原本是想告诉花城方才所遇之事的,可话到嘴边,却转了一道,咽了下去。
那面具人行踪诡异,自是为了掩人耳目,然而,掩的究竟是谁的耳目?旁人的?花城的?还是……他的?
谢怜还没忘记,他此来鬼市,是为了探查那名失踪的神官的下落。一切蹊跷线索均不能放过,因此,决定暂不打草惊蛇,先想办法进这道门去看看。若是与此事无关,当立即告知花城他这名属下的异动;而若是与此事有关……
他兀自思量着,花城则一边带着他往回走,一边道:“你若还想见那少年,我自会派人把他送上来,只消回极乐殿等着便是了。”
大抵是因为心中有事瞒着对方,谢怜对花城说话的口气,不由自主地更软和了,道:“你这么快便把事情处理完了?”
花城嘴角带了点不屑,道:“处理完了。不过又是一群废物在丢人现眼罢了。”
一听他说“废物”,口气十分熟悉,谢怜猜测道:“青鬼戚容?”
花城笑道:“不错。我不是说了吗,谁也惦记着我这地方呢。戚容想鬼市不是一年两年了,可偏生他最多也只能想想,眼红得紧,所以时常派些跟他一样的废物来捣乱。见怪不怪咯。”
二人边走边说,这一回,谢怜仔仔细细地记了路。回到极乐殿,不多时,萤果然又被两名女郎送了上来。
经过一番梳洗整理,他换上了干净的衣物和雪白的绷带,虽然仍是密密地缠着头脸,但也有些焕然一新的意思。这么看来,这少年分明四肢修长,秀骨清癯,本该是个极好的苗子。然而,如今的他,却是一副勾腰垂首、不敢抬头的畏缩模样,谢怜忍不住心中难过。
他拉着那少年坐下,道:“小萤姑娘临终之前那几句,算是有意将你托付于我,我也算是答应了她。不过,我还是得问问你本人的意愿。从今往后,你可愿意随我修行?”
那少年愣愣看着他,似乎不怎么敢相信,有人肯带他修行。
谢怜又道:“我那边虽然条件不算得好,但保你不必再东躲西藏、偷食挨打还是没问题的。”
他说这话时,却没发现一旁的花城乜着眼睛,冷冷地盯着那少年,目光里尽是审视的意味。
萤一双眼睛里又是迟疑,又是期待。谢怜知道他一时半会儿可能还是不太敢信,心想还是多说说话,慢慢来,拍了拍他的肩,想了想,温声道:“你记着小萤姑娘,给自己取名叫做‘萤’,这很好,不过还差了一个姓。永安国国姓为郎,不若今后你便得一个新姓名,叫做郎萤?”
这一问,那少年倒是缓缓点头了。点着头,便从他腹中传来一阵咕咕之声,他仿佛窘迫,立刻把头埋下。
谢怜见状,倍是感伤:“这孩子大概已有几百岁了,也不知是何机缘巧合,化为活鬼,留在了这世上。也不知究竟是在给他续命,还是在教他受罪。”正想再给他找找有没有什么吃的,却见极乐殿外涌入许多曼妙女郎。
这些自然是花城安排上来的。每名女郎手中都托着一只玉盘,玉盘中是各色佳肴、美酿、鲜果、小点。她们玉步纤纤,走马灯一般绕着大殿走过,每一个经过墨玉榻时,便将手中的玉盘奉上,置于桌上。郎萤光是看着,却不敢动手,谢怜便推了几个盘子到他面前,他这才慢慢拿着吃起来。
看着这少年,谢怜脑海中忽然浮现一幕。也是一个脸上都缠满了绷带的少年,浑身脏兮兮的,蹲在地上,手里抱着一个供盘,低头偷偷吃着盘子里的果点。
这是他许多年以前见到的一幕了。大概是因为和面前这一幕有些相似之处,才让他在此刻又记起来。谢怜轻轻摇了摇头,似乎想把这画面从脑海中驱逐。正在此时,一名身穿紫色纱衣的窈窕女郎送上了酒盏。花城举手,给他斟了一盏,道:“喝一杯?”
谢怜方才心中有事,分了神,随手接过便往口里送。甫一入口,才知是酒,目光转了回来。谁知,这一转,刚好看到花城背后,那送酒的女郎对他抛了个媚眼。
他当场就喷了:“噗——”
还好他那一口酒已经咽了下去,什么都没喷出,只是把自己呛到了,咳嗽不止。郎萤也被他吓了一跳,手里的糕点掉到桌上,谢怜边咳边对他道:“没事。没事。”
花城则轻轻拍着他的背,道:“怎么回事?可是这酒不合你的口味?”
谢怜忙道:“不是!酒很好。只是我忽然想起来,修我此道,须得戒酒。”
花城道:“哦?那是我的不是了,没考虑到这个,教哥哥破戒了。”
谢怜道:“不关你的事。是我自己忘了。”
他揉了揉眉心,转过身,不着痕迹地朝大殿中心方向瞅了一眼。
那名送酒盏上来的女郎背对着他,袅袅娜娜地往前走去,那身姿步态,当真风情万种。花城只顾做自己手头的事,或是全神贯注地看着他,根本不看一眼这些美艳的女郎,自然也没看留神这些女郎的脸。然而,谢怜方才无意的一瞥,却是看得分明。
这送酒的女郎,岂非正是风师青玄???
风师大人为了潜入极乐坊,竟然不惜化为女相混进来……谢怜着实被那一个媚眼惊得不轻,心中直想说你还是拿酒来吧我压压惊。
这时,听花城随口说了几句,道:“修道么,我以前以为是求个潇洒痛快。若是要戒这戒那,倒不如不修。你以为呢?”
谢怜镇定极快,若无其事地接了话,道:“那要看修的是什么道了。有的宗派并不讲究这些。但修我此道,惯例是要戒酒戒淫。酒可偶尔为之,后者却是万万不可犯禁。”
他说到“戒淫”二字时,花城右边眉微微挑起,说不上是个愉悦的神情,还是觉得有点麻烦的神情。
谢怜又道:“其实,还有一样戒嗔。如赌场内大喜大悲,极易生嗔,也应当戒了才是。但如果能把握心神,输赢不惊,便不必刻意戒赌。”
花城听了,哈哈笑道:“难怪哥哥还有兴趣到赌坊去玩儿了。”
绕来绕去,谢怜终于把话题自然而然地引到“赌”这个字上来了,道:“说起来,三郎的赌技当真是神乎其神。”
花城嘻嘻地道:“无他,运气好罢了。”
“……”
谢怜听了,对比自己,忍不住一阵心酸,轻咳一声,道,“你看,我就……”他摆了摆手,道,“我实在是很好奇,不知这投骰子,究竟是不是真的有什么秘法?”
如若没有,在赌坊内花城也不会把着他想要几就来几。那面具人也断不会一把便能掷出两个六。花城却笑道:“秘法自然是有的,只是非一日之功。”
谢怜多少也料到了这个回答,如此一问本来便没抱太大希望,正打算再想想别的法子,却听花城又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一个速成的法子,包哥哥得心应手,百战百胜。”
谢怜道:“什么法子?”
花城举起右手。第三指系着红线的,正是这只右手,那一缕红线在手背的一面打了一个小小的蝶形结,甚为明艳。他将这只手伸出,对谢怜道:“手给我。”
谢怜不明就里,但既然花城说给他,那便给了他。
花城捏着他的手,握了一会儿,微微一笑,翻手丢出两个骰子,道:“试试看?”
谢怜顿有所悟。心中默念双六,取了骰子一丢,滴溜溜,果然是两个鲜红的“六”。
再抬头,谢怜道:“原来运气和法力一样,也是可以借的。”
花城笑道:“下次哥哥若是要和谁赌,先来找我。你要多少,我借多少。”
鬼市内似乎常年没有白日,永远是黑夜,两人又相对着胡乱玩儿了几十把,谢怜道他有些疲乏,花城便起了身,先令人去安置郎萤,再亲自带谢怜去了客居。他如此体贴,谢怜却想到待会儿要在极乐坊内探秘,望着那红衣背影缓步远去,总觉得分外内疚。他关上门,坐在桌边,扶着额头,心想:“希望此事当真与三郎无关,待查明真相,我立刻向他坦白道歉。”
坐了没一会儿,果然听到有人在门外幽幽地唤道:“殿下……殿下……”
一听这声音,谢怜立即上去开门,门外那人一下子蹿了进来,正是师青玄。
她还是那副鬼界女郎的装束,一身轻薄的纱衣,腰身束得纤细,一进来就滚倒在地上,化回了男身,捂胸口道:“窒息!窒息!我的妈,我要被这玩意儿勒死了!”
谢怜反手关上门,一回头,看到的画面就是一名男子穿着一身妖里妖气的紫色纱衣,躺在地上狂撕自己穿的抹胸和束腰,完全无法直视,捂眼道:“风师大人……风师大人!你不能换回你原先的道袍吗?”
师青玄道:“我傻呀我?大黑夜里穿个明晃晃的白道袍,给人家当靶子打?”
谢怜心想:“不……你穿成这样,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个更扎眼的靶子……”
他没见到郎千秋,蹲下来,问道:“泰华殿下呢?你把他一个人放在外面,他可别又出事。”
师青玄把束胸都撕掉了,总算缓过了气,瘫在地上,道:“放心吧,我以前辈的身份命令他不许再动,应该是不会再出事了。”
谢怜虽然还是有点不放心,但也顾不得这么多了,抓紧时间,把那面具人和那扇要投出双六才能进去的密门快速说了。
师青玄听到那面具人手腕上带了个咒枷,“啊”了一声,道:“这些年里,被贬下天界的神官就那么几位,我大概知道这人是谁了。”
谢怜道:“谁?”
师青玄从地上爬了起来,道:“你看到的这位,恐怕是原先的西方武神,引玉殿下。”
谢怜一怔,道:“原先的?是说权一真之前的上一任西方武神吗?”
师青玄撕完了抹胸,又是好汉一条,掩了掩纱衣,坐在谢怜对面,一本正经地道:“不错。不过这些我也是听说的,你听听就算。之前镇守西方的武神是引玉殿下,他是权一真的师兄,飞升后点了权一真的将,多有提携,师兄弟据说关系一直挺好的。但是,没过多久权一真自己也飞升了,而且势头很猛,把他师兄在西方的位置取代了。”
谢怜不语。师青玄接着道:“一山不容二虎嘛。两边本来很好的,权一真压过了他师兄,在西边风头出尽,引玉那一派渐渐衰落,信徒减少了,就不是很高兴,都觉得是权一真动了什么不干净的手脚,处心积虑夺他师兄的位。一来二去的,师兄弟就慢慢结仇了。”
谢怜道:“那引玉殿下为何会被贬?”
师青玄道:“正要说到了。好像是后来他们在西方越扯越狠,引玉殿下一怒之下,要对权一真下什么毒手?具体不是很清楚,反正被揭穿了。当时闹得很大,引玉便被帝君贬了下去,后来就不知所踪了。没想到,居然沦落到了鬼市……”
谢怜想起,南风评价这位西方武神权一真时,语焉不详,语气颇有些一言难尽,不知对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物,问道:“风师大人,依你所见,这两人到底怎么回事?”
师青玄牵了牵纱衣的裙摆,道:“我怎知道。我虽然跟很多人熟,但是跟西方那边都不太熟,都只讲过几句话。但若只凭这几句话来看,我觉得引玉殿下人不错,挺谦和的。权一真嘛,他年纪比较小,脾气是怪了点,但除了不太懂人情世故好像也没啥大问题。我就不说到底怎么回事了。除了他们俩自己,别人谁知道究竟怎么回事?”
谢怜摇了摇头,道:“不说的好。不管那面具人是不是引玉殿下,也不管他为什么会在这里了,咱们先去看看那门能不能打开,打开之后又是什么吧。”
两人悄无声息地出了门。白天走失过一次的谢怜后来吸取了教训,小心记路,这次还算顺利,再凭几个模糊的印象一通乱走,竟然也让他们在两柱香后成功找到了那扇华丽的小门。
谢怜来到那仕女石像前,拿出两枚从房里带来的骰子,屏息片刻,轻轻一掷。只听“噔噔”轻响,果然,一把便是两个鲜红的“六”。
谢怜松了口气,可想起这运气是之前在极乐殿里花城手把手借他的,心里更不是滋味,心想:“人家对我好,我却在人家家里做贼一样地乱窜。”
见他神情,师青玄拍拍他肩,道:“事到如今就看开点吧。不过我瞧这血雨探花对你是真的挺用心的,我要是你,这次帝君求我我都不会接的,免得难做人。”
谢怜摇了摇头,心想,师青玄终归是不太了解君吾,才会这么说。
此事谢怜的确有为难之处,而君吾也知道他有为难之处。依照谢怜对君吾的了解,在这种情况下,君吾根本不会对他提这件事,而是会直接派另外一位神官来执行任务。
可偏偏君吾明知他有为难之处,还是问了他的意愿。这只能说明一件事:君吾已经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人选来走这一趟了,是在万不得已之下,才来问他。既然如此,谢怜自然义不容辞。
而且,那位失踪的神官在七天前发出求救讯号,花城也是在七天前离开,这个巧合,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忽视。
谢怜叹了口气,心道:“三郎啊,但愿我能有给你道歉的机会。”
他收了骰子,推开了门。华丽的小门之后,不再是之前那间平淡无奇道小房间,而是一个黑黢黢道地洞,一阶一阶的楼梯通往地底深处,从下往上飕飕灌着冷风。
【第43章】 借运道夜探极乐坊 2
谢怜从玉盘中抓了骰子,与师青玄对视一眼,点点头。两人一前一后,朝地洞深处走去。
师青玄走在前面,打个响指,托起了一道掌心焰,照亮了脚下的台阶。谢怜轻轻关上门,在后断后。两人大约下了五十多级石阶,终于踩到了平地。
这是一条可容五六人并行的单行地道,只有一条路,前方是漆黑一片,后方是通往地面的楼梯,左右两侧都是厚实的墙壁,因此,不需纠结该怎么走,只管往前走便是了。只是,延这条地道走了两百余步后,一堵冷冰冰的石墙出现在两人面前,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师青玄道:“这就没路了?不可能吧。”他一手托着火焰,另一手在那墙壁上摸索,似要查找其上有什么机关,又施了几个破除障眼法的法诀,墙壁毫无动静,他没辙了,道,“我把它打穿?”
谢怜道:“那样就动静太大了,整个极乐坊都会被惊动的。”
师青玄把手贴在石壁上,送出一阵灵力,半晌,收了手,道:“要打也打不穿,这墙怕是至少有十丈厚了。”
可谢怜分明就是亲眼看着那面具人进来这里的,总不至于他鬼鬼祟祟的,就为了进到这样一个死胡同里打坐冥想吧?其中定然还有别的法门,于是二人四下细察。不多时,谢怜道:“风师大人,你看地上,似乎有东西。”
他指向地面,师青玄立即放低手掌,两人一起蹲了下来。
这地道的地面是以无数块方形砖石铺就的,每一块方形砖块都有一扇小门那般大小。而在这面石壁前,他们踩着的那块方形砖上,画着一副图。图案不大,是一个小人,正在丢骰子。
师青玄抬头,道:“莫非这里也和开上面那道门的方法一样,必须要丢出正确的点数,才能打开这道石壁?”
谢怜微一颔首,道:“看来是这样了,不过,我并没跟那面具人一起进来,不知此处通关的点数是多少。”
师青玄道:“都到这里了,再撤回去打探也不太实际,先胡乱丢一个看看吧。”
谢怜也赞同,道:“风师大人,你试试吧,我……不知我借来的这把运气,能撑几次。”
师青玄也不推辞,接了骰子便往地上一丢,道:“如何?”
他丢出了一个“二”,一个“五”。两人等了片刻,没等到石壁打开,谢怜收了骰子,道:“果然不行。”
师青玄却忽然道:“太子殿下,你看脚下,图案变了!”
闻言,谢怜立即低头。果然,地上那块方形砖上的图案,原本是一个小人在玩骰子,此时颜色却渐渐淡去,又渐渐深入,变成了另外一幅画面,看上去像是一条浑圆肥硕的黑色长虫。师青玄道:“这是什么玩意儿?”
谢怜猜测道:“地龙?水蛭?长得很像,田里很多,见过不少。”
师青玄道:“你究竟是干了啥才见过不少……”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就消失了。
不光是他,谢怜也消失了。原来,方才他们说到“玩意儿”几个字时,二人同时感觉脚下一空,下一刻,便掉进了一个地洞中。
原来,那堵石壁根本不是门,它就是一面货真价实的石壁,而他们踩在脚下的这块方形砖,才是真正的门。丢了骰子之后,那门突然打开,又立即合上,谢怜与师青玄在空中下落片刻,重重摔落到一片地面上。还好这地面松软至极,虽然压出了两个深深的人形坑,但两人倒并不觉得摔得如何疼痛,立即就要站起。谁知,这一站,两人的头却双双撞了顶,一齐“啊”了一声。谢怜一手捂头,一手在上方摸索,只摸到了与脚下地面同样松软潮湿的泥土,没有石板。那扇石门,早已消失不见了。
方才下落时,师青玄手里的掌心焰熄灭了,此时他重新燃起,照亮了四周。二人这才发现,他们竟是身处一条土道地洞之中。
这地洞呈圆形,洞壁全是泥土,不像有人工开凿过的痕迹。师青玄揉着额头道:“这又是什么地方?是不是因为我丢错了点数,咱们就被扔到这里来了?”
沉吟片刻,谢怜道:“极有可能。那石门已经不见了,即是说不给咱们回去的机会了。先想办法出去再说。”
两人略一商量,便顺着地洞前行了。这地洞曲曲折折,成年人若想在这条地洞里站直了,怕是有点困难,只能勾腰行走,或是在洞内爬行,速度缓慢,还颇为辛苦。并且,这洞中空气潮湿温暖,泥土也是一般的难缠,走一步陷一脚,拖泥带水。偶尔,还会踩到一些腐烂在土中的小动物植物的尸体。谢怜倒是颜色不变,师青玄却是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谢怜越走越觉得不对劲,道:“风师大人,咱们怕是得加紧快走。这地方怕是……”
正在此时,一阵“轰隆轰隆”的怪异巨响传了过来。
巨响传来,整个地洞也随之微微震颤,上方零星泥土被震得啪啪落地。二人对视一眼,一句不说,朝巨响的反方向飞速奔去。
然而,那阵巨响和震动横冲直撞,速度竟是比他们要快得多,不断逼近。二人深一脚浅一脚,在弯弯曲曲的地洞中连滚带爬,但始终不见这地洞的出口,连一丝光亮也没有。非但如此,在他们奔跑的方向,居然也传来了一阵与身后同样的巨响和震颤!
前路后路都被堵住,二人只得停步。伴随着那“轰隆轰隆”、沉重庞大的躯体从泥土中拖过的噪声,两条巨虫蠕蠕而动,出现在两人面前。
这两条巨虫硕大臃肿无比,身呈紫黑色,表皮微微透明,虫身一节一节,无眼无足,两颗头就是两个肉尖,不是两条奇长无比的地龙,又是什么?
那石门打开,居然把他们丢到了一个地龙怪的老巢里!
谢怜举起一手拦在前方,若邪蓄势待发。师青玄则不知从哪儿摸出了风师扇,可惜在这狭窄的地底带不起狂风,带起了狂风说不定还会吹晕自己,如此上品法宝恐怕难以发挥作用。
这时,谢怜想起地龙畏光畏热,道:“风师大人,劳烦借我一点法力,再把掌心焰起大点!”
师青玄依言,左手与他清脆相击,右手手中火焰窜高了几寸。谢怜也迅速起了一道明亮的掌心焰。果然,那两条地龙感受到炙热的火光,往后缩了缩,拉开了一丈之隔。于是,两人借着火焰之威,继续一边慢慢行走,一边逼着两条地龙和他们保持距离,指望能找到出口。
然而,地洞狭窄,大火这么一烧,不光两条地龙怪怕了这热,时间一久,谢怜和师青玄也热得汗流不止,仿佛置身烤炉,颇为难受。而且,更可怕的是,师青玄虽然极力以法力加持火焰,那掌心焰还是似乎越来越小。觉察到这一点的两条地龙退避的时候,也没有那般避之不及了。
谢怜又走了几步,觉得呼吸微有滞涩,道:“风师大人,这掌心焰怕是撑不了多久。虽然这些泥土潮湿疏松,但毕竟还是地底深处,再过不久,可能气流不通,火要灭,人也要晕了。”
师青玄一咬牙,道:“那就只能用一个缩地千里了。”
虽然眼下两人都腾不出手画阵,地势也极为不利,但也没有别的办法了。谢怜道:“我找一片平坦之处。”
恰在此时,他感觉脚下踩中了一片不那么潮湿的地面,似是一块石板。谢怜心中一动,立即俯身查看。果然,这又是一面石门!
这石门上也是画着一个小人在丢骰子的图案。师青玄也踩到了它,大喜过望,道:“快快快,快丢骰子打开它!”谢怜正要丢,忽地又想:“可别让我丢出了一个错得更离谱的点数,打开门又到了一个更可怕的地方。”把骰子递给他,道:“你来!”
师青玄二话不说,抓过就丢。滴溜溜,这次,是一个“三”和一个“四”。谢怜立即收起骰子,两人齐齐站到门板上。师青玄手上的掌心焰已经又小了一圈,两条地龙蠢蠢欲动。谢怜仔细盯着那门板上的图案,它渐渐淡去,又渐渐化为另一幅图,是一片树林,几个穿得古怪的小人似乎正在围着中间一人跳舞。
这时,一条地龙似乎终于按捺不住了,口器微张,拖着沉沉的身躯,冲了过来!
万幸,就在它距离两人只有三尺之隔时,石门顿开!
这一次,两人又掉进了一个狭窄的洞里。只不过,这一次的地面是硬邦邦的,狭窄又干燥。两人摔得生疼,撞作一团,谢怜惯来忍痛,一声不吭,师青玄却是大吼了起来。谢怜被他喊得耳朵生疼,担心他出了事,道:“风师大人,你还好吧?”
师青玄头在下,脚在上,道:“我也不知道我好不好,我以前从没摔成这样过。太子殿下,跟你一块儿干活,可真是太刺激了。”
闻言,谢怜忍俊不禁。他这才发现,两人是摔进了一个树洞中。他先艰难地跨出洞来,再把手递给师青玄,道:“这可真是辛苦你啦。”
师青玄道:“不客气。”
他拉了谢怜的手,钻出树洞,灰头土脸的,一身纱衣已经破破烂烂,出来被外面的日光刺得在眉头搭了个架子,道:“这又是哪里啊?”
谢怜道:“如你所见,一片深山森林。”他四下望望,又道,“我瞧这石门,其实作用等同一个专门施放缩地千里术的法器。投出了不同的点数,就会被送到对应的不同地方。不知这次投出来的点数是不是对的。”
师青玄赤着两条胳膊,抱起手臂,严肃地道:“施展一次缩地千里就要耗费大量法力了。那血雨探花为了防止旁人窥探他的秘密,竟然做出这样的石门法器,可见其法力之强,心机之深。”
他虽然表情严肃,但这么一副赤脚赤膊的狼狈模样,实在严肃不起来,反而好笑。谢怜辛苦忍住了笑,心头却浮现花城那副轻翘嘴角的神情,摇了摇头,心想:“与其说他心机深,倒不如说……只是顽皮罢了。”
两人出了树洞,刚走了没几步,四周灌木丛后突然跳出了一堆赤身裸体的人,围着他们跳了起来,边跳边大声叫道:“哦哦哦!”
“……”
二人都极为震惊。师青玄道:“这回又是什么!”
谢怜举手道:“不要紧张,都不要紧张。我们先看看。”
他定睛一看,这群人并非当真赤身裸体,只是身上只穿了兽皮树叶,一副茹毛饮血之态,手持树枝长矛,矛头扎着尖锐的石头,对两人一笑,满嘴利齿,皆是锯齿状的尖牙。
两人二话不说,拔腿就跑。
师青玄边跑边道:“我哥以前常跟我说!南方深山处有许多野人精食人为生!让我一个人不要到这种地方来!该不会现在我们遇到的就是吧?!”
谢怜逃跑已是轻车熟路,姿态和风度都比他从容得多,淡定地道:“嗯,很有可能!总之先找门,先找找看还有没有石门吧!”
那群野人在他们身后大呼小叫,穷追不舍。原本,谢师两人是只能逃,不能还击的,因为天有天规,神官若下凡间,在面对凡人时不得擅自以法力压制,这一条规定,为的是避免神官恃法欺人,仗势为祸。但他们不时冲两人投些尖锐的石块、树枝,冷不防,一根树枝贴着师青玄的脸颊擦过。
这下,可触了大霉头。师青玄一摸脸,摸到了极淡的一缕血痕,当场勃然大怒。
他“呔”了一声,刹住步子,转身道:“你们这群没见过世面的深山野人,见了本风师,不但不折服,居然还敢乱我仪容!!真是岂有此理!!!”
喝完,他猛地抖出风师扇,刷的展开,霍的一扇——那群野人登时平地起飞,被他扇到数丈之外,挂在树上,嗷嗷大叫。两人终于能停下脚步,大口喘气了。
喘着喘着,谢怜那个念头又出现了:“做神官,真是辛苦啊……人鬼神,谁也不比谁容易……”
师青玄吐出一口恶气,对谢怜道:“太子殿下,你看到了,这是他们自找的!不是我恃法欺人。”
谢怜道:“不错,我看到了。”
师青玄又摸摸他那张脸,嘀咕了几句“我哥都不敢”云云,转身道:“咱们去找石门吧。”
谢怜默默点头。眼见师青玄一振衣衫,整了整头发,真真一派潇洒之姿。奈何,他身上穿的是一件破烂不堪的紫色纱衣,这一派潇洒之中,不免掺上了十分诡异的味道,当真使人见之难忘。谢怜心中不禁感慨万千。遥想半月关初见,风师大人何等神仙姿态,教他以为不是绝世妖道,便是一代高人。谁知,这根本是他的错觉……
两人在森林里没头没脑地转了几大圈,最后,终于在另一个树洞旁找到了一扇石门。这回,师青玄却不肯再丢骰子了,挠了挠头,道:“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以前我的运气就算不是次次都好,可也不至于次次都差。但我今天好像手气不好,丢了两把,一次到了地龙洞,一次遇到了野人精,下次不知道还会遇到什么。”
谢怜轻咳一声,心中歉疚:“说不定是因为我在你旁边,所以把你的手气一起带衰了……”
这时,又听师青玄道:“还是你来吧。说不定你那位三郎借你的手气还剩下一点儿呢。”
不知为何,谢怜听到“你那位三郎”时,莫名有点不好意思。想解释点什么,可再一想,又觉得没什么好解释的,非要解释,反而怪怪的,便也不多说了,执了骰子,轻轻一滚。
两个“六”。
屏息片刻,谢怜留神看着那石门上图案的变化,好对接下来要遇到的东西有个心理准备,可这一次,那图案没有任何变化,石门便轧轧地打开了。
门后的,又是一道黑黢黢的石阶,通往地底深处,飕飕冒着冷气。
两人对视一眼,均是心想:“难道闹了一大圈,又绕回原地了?”
纵是绕回了原地,也比待在其他地方要好,于是,两人果断下了石阶。那石门在身后又沉沉关上,伸手去推,却摸到一片光滑的石壁。谢怜道:“还是往下走吧。”
两人再次沿着这条四四方方的地下石道朝前走去。走了两百余步,谢怜渐渐觉察,道:“这不是我们第一次走的那条地道。”
师青玄道:“不错。当时我们走了两百步就遇到石壁了,现在却没遇到。”
谢怜轻声道:“看来,这一次,是走对了。”
正在此时,两人同时顿住脚步。
前方的黑暗中,传来了一阵血腥味。
与之伴随的,还有一个男人沉重的呼吸声。
【第44章】 极乐化土芳心再临
两人一动不动,一语不发。既没有托一个掌心焰看个究竟,也没有率先出声质问。不过,对方明显是已经觉察他们的到来了,因为,他们驻足后,从对面传来了冷冰冰的一句。
一个男子沉声道:“无可奉告。”
一听这声音,师青玄立即便燃起了一道掌心焰。谢怜没想到他会突然点火,根本来不及阻止。那火光明亮至极,映出了一个黑衣男子的身影。
这黑衣男子低头靠在道路尽头的石壁上,一张脸惨白如纸,黑发蓬乱,但那一头乱发中的双眼却是湛然有神,仿佛两道燃烧的寒冰。虽然盘足而坐,空气中一股越发浓重的血腥味却说明了他当真伤得极重,分明是被关押在此处的。他方才那句“无可奉告”,也大概是把他们当做了前来拷问的人。
师青玄看清了这男子的脸,道:“是你!”
那男子似是也没料到来人,顿了片刻,仿佛也想说一句“是你”,但终是忍住了。
谢怜收起了方才暗中蓄力的若邪,道:“原来你们二位认识的。”
几经波折终于在此处找到了人,师青玄面露欣慰之色,正要答话,谁知,那男子斩钉截铁地道:“不认识。”
师青玄闻言大怒,用折扇指他道:“认识我是什么很丢脸的事吗?你这么说真不够意思,明兄,我可是你最好的朋友!”
那男子断然拒绝,道:“我没有会穿成这样到处乱跑的朋友。”
“……”
师青玄还穿着那身紫色纱衣,当真是……不堪入目。谢怜听了直想笑,心想:“原来真的会有人用‘某人最好的朋友’来定义自己。”不过,这大概也是师青玄这个人的特色了。再一想,“明兄”?五师之中,地师的名字岂非就叫做明仪?于是,谢怜道:“莫非这位就是地师大人?”
师青玄道:“就是他了。你也见过的。”
谢怜打量明仪,奇道:“见过吗?”他似乎并不记得这么一号人物。
师青玄道:“见过的。”
明仪却道:“没见过。”
师青玄道:“明明就见过的,上次在半月关。”
“……”
看着明仪由白转为铁青的脸色,谢怜终于记起来了。上次半月关一见,师青玄身边不是还有一个黑衣女郎吗!
当时花城便对他说,这位不是水师,但也肯定是风水雨地雷五师之一,果然不错。原来师青玄不光热衷于自己化女相,还热衷于拖别人和他一起化女相。难怪那黑衣女郎脸色那么差,仿佛极为嫌恶。想起这次进入鬼市之前师青玄也是百般怂恿他“同乐”,谢怜不禁轻咳一声,心道好险好险。
正了色,思绪拉回正事。君吾之前对他说过,上天庭有几位神官是常年杳无音信的,其中就包括雨师、地师。
谢怜道:“地师大人,那以火龙啸天是你发的?”
明仪道:“是我。”
那么就是救对人了。谢怜一点头,道:“地师大人恐怕伤势不轻,我们先赶快离开,有话之后再说。”
师青玄二话不说,立即蹲下来把明仪背了,道:“那行,走吧!”
三人顺原路返回,师青玄边走边道:“我说明兄,你不是很能打的吗,咱们在半月关那儿分开的时候还见你好好的,短短几天怎么给打成这样了?你是怎么惹到花城的?”
他语气中还有一点幸灾乐祸,谢怜心道:“嗯,这可真是朋友的说话方式,果然是好朋友。”
明仪却是似乎受不了再听到师青玄说话了,三个字迸出,道:“你闭嘴!”
师青玄问的这个问题却也是谢怜想弄明白的。师青玄这个问法太欠打,只有熟人才能问,于是他换了措辞,道:“地师大人,花城他是为何要为难你?”
明仪倒是没叫他闭嘴,但也没答话。谢怜侧首一看,他竟是已闭上了双眼。想来是受困地下拷问数日,伤势颇重,突见救兵,心下宽慰,终于可以休息一刻了。反正回到天界之后还能再谈,也不急于一时,便也不叫醒他。
三人奔上台阶,谢怜摸出骰子,又是一丢。黑暗中不知丢出了几点,只听面前“喀”的一声轻响,拉开了一条缝,光亮从这条缝里透出。谢怜推门,心中正想着:“不知赶不赶得上把郎萤也带走?”岂料他一脚踩出,却是踩了个空。
这一脚踩空,谢怜立即道:“别出来!”
他身子在空中翻了个翻,落在一个硬硬的什么东西上。正松了口气,心想幸好不是落到什么刀山火海上,再一抬头,却觉得刀山火海可能还好一点。只见花城那张俊美异常的脸就在咫尺之处,挑着一边眉,正在看着他。
这一次,石门打开,一脚踏空,他竟是直接掉到了花城身上!
这石门通往之处,乃是一间金碧辉煌的大屋。屋内四面墙壁上陈列着各式兵器,有刀,有剑,有矛,有盾,有鞭,有锤,竟像是一间兵器收藏库。任是谁人,只要是男儿,身处这样一件兵器库,四面八方都被各式武器环绕,定然如置身天界,热血沸腾。
此刻,花城就坐在这间兵器库的正中央,不紧不慢地擦拭他那一把银色弯刀。即便突然有人从天而降落到他腿上,他也只是停住了擦拭的动作,并不如何吃惊,只是淡定地望着谢怜,似乎在等他给一个解释。谢怜当然给不出解释,只能趴在他腿上,硬着头皮,与他对视。
忽然,他眼角瞟到一旁有人,转头一看,那人竟是郎萤。
这绷带少年正坐在地上,十分惶恐,甚至双手抱头,正瞪着这边两人。
谢怜根本来不及去想为何郎萤也会在这里,再一转眼,忽然瞥见上方师青玄一只白色的靴子踏出了一半。情急之下,他连忙握住花城双肩,道:“得罪了!”
说完,便将花城一扑扑倒。
他这一扑,把花城扑出了一丈之远,还就地打了几个滚,滚完之后猛地转首,师青玄已背着明仪跳了下来,安然落地,正是落在花城原先坐着的地方。谢怜再硬着头皮转过脸,花城还是在看着他,并无表示,只是那边眉挑得更高了。
谢怜立即一跃而起,拉过郎萤,倒退数尺,边退边道:“抱歉,抱歉。”
他将郎萤拉到自己身后,低声对他道:“跟紧我,小心。”
郎萤望着花城,仿佛极是害怕他,连连点头。师青玄却道:“事到如今就别道歉了。此次神官失踪之事全系他所为,太子殿下,你小心点。”
事已至此,谢怜又如何不知?只是,这真是他极不愿面对的局面。他迅速四下望了一圈,这间兵器库居然并没见到门窗等可供出入之处,要夺门而逃都没出路。
谢怜只得站直了,道:“三郎,容我解释一下。”
花城道:“嗯,我在等。”
踌躇片刻,谢怜温声道:“不知地师大人究竟与你有何误会,不若先罢手,我们心平气和计较一番。”
最好的情况,莫过于花城现在放他们安然离去。地师虽受了伤,但终归性命没有大碍,也并未缺胳膊少腿,若就此罢手,还不至于激化事态。若是花城此刻放行了,回天庭复命时,便是豁出了这张脸,谢怜也想试着求君吾网开一面。
谁知,花城却放下了弯刀厄命,道:“地师?什么地师?”
顿了顿,道:“哦,你是说风师身上背的那个吗?那不过是我手下一个不成器的下属罢了。”
闻言,谢怜与师青玄皆是一怔。谢怜不知他为何这么说,但心知必有深意。
师青玄则道:“这分明就是我上天庭的神官,你强行指鹿为马,也太好笑了。”
花城笑道:“那么,不知你们上天庭尊贵的神官,究竟是为何要隐瞒身份,纡尊降贵,到我这里来做一名鬼使啊?”
顺着厄命的弧度,拭出一弯银月,花城又道:“如果那位真是地师,那可当真是好耐性,一演就是十年。这十年里,我虽偶尔觉得他不对劲,但也一直没有证据。若非去半月关走了一趟,我还真没有十足的把握。”
刹那间,谢怜心念电转。原来,地师失踪受困,究其原因,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从十年之前便隐瞒真实身份,在花城手下做了一名鬼使!
——说难听点,便是卧底了。
花城说的这几句清清楚楚,谢怜还如何能不明白?个中来龙去脉都能摸索出来。花城虽偶尔觉得这名下属蹊跷,但可能因为没有证据,便还是将他留下观察。而在数日前,半月关一行,少年形态的花城和他一起,看到了和风师一起出行的地师。
虽然当时地师受风师怂恿,用的乃是女相,但花城还是看穿了其幻化出的外观形态,发现这名黑衣女郎,正是自己手下那名略有蹊跷的鬼使。既然和风师一起行动,那么,这人的身份便不大难猜了。但因为花城从前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花城看穿了他,匆匆一眼,地师却并未立刻得知花城也去了半月关。
但也许他当时不知,但事后回想,觉察不妙,便赶紧地撤离了。是以半月关之事了结后,花城立即离开了菩荠观,恐怕正是要去找他算账。大概是在被花城追杀的途中,万分危急之下,明仪施出了火龙啸天之法,君吾这才找到谢怜,让他来走这一趟。
天界的神官不好好在上天庭办事,却乔装潜伏于鬼界数十年,不知道想干什么,这可真是丑闻一桩。两界这些勾心斗角,谢怜不太懂,也不想懂,但若是留明仪在这里继续受关押拷打,终至陨落,天上地下这梁子可就结大了。到时候,借此借口,天界与鬼界亮到明面上开战,局势岂非愈加混乱?至那一日,花城也不可能独善其身。
思前想后,他也只能道:“三郎,望你今日能网开一面。”
花城凝视着他,片刻,淡声道:“殿下,其实,有些事,你还是不要牵涉太多为好。”
照理说,花城一向是喊谢怜“哥哥”的,当他改口喊“殿下”时,应当使人觉得生疏了才是。然而,谢怜却完全没有这样的感觉。
旁人唤他殿下,许多都是不带感情色彩,公事公办地称一声,比如灵文。而更多的人唤他殿下,却是带着一种挤兑之意,就如同唤一个丑八怪美人一般,乃是故意而为之,微微讽刺。
但花城喊他“殿下”时,这二字却是珍重已极。虽然无法具体言述,但谢怜就是觉得,花城唤他“殿下”,同别人唤他“殿下”时,感觉都要不同。
他本想若是花城不肯放人,那就只能由他抢先出手,抢得多少先机是多少。但如此一来,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动手了。
一旁师青玄听了两人对答,心想看来这两人是谁都不会主动出手的,那倒不如他做了这个恶人。于是,他扇子一出,道:“风来!”
兵器库里,登时呜呜起了一阵狂风。四面架子上的众多兵器隐隐震颤,嗡鸣不止。“咔咔”一阵巨响,谢怜感觉头顶落下簌簌灰尘,抬头一看,竟是屋顶被风顶起了一边,撬起了一道巨缝。
兵器库没有门窗,师青玄意不在攻击,竟是想直接撬开了屋顶飞出去!
狂风之中,花城黑发与红衣也是迎风翻飞,他人却不动,道:“你有扇,巧得很,我也有。”
说着,果真从怀中取出一把黄金小扇。这扇子小巧精致,扇骨扇面均是以纯金打造,色泽美而沉静,扇尾一条白玉挂坠。花城将它在手中转了几转,一展,莞尔不语,杀气之中无端一派风雅。翻手一扇,一道劲风挟着数点灿灿金色袭来。三人一避,只听得一阵疾风骤雨般的“咚咚”之声,回头一看,竟是有一排又一排金箔钉在地上。这金箔片片纤细,钉入地面寸许,可见其锋芒之锐,力道之狠。
花城再一翻手,又是一阵金粉狂风。师青玄扇出的风力强劲,然而越是强劲,情况就越是危险。这兵器库不过一座大殿,面积有限,风师扇带起的劲风有一部分会反弹回来在室内乱蹿,成百上千片金箔便这么被风带得绕着他们狂舞乱飞。谢怜担心金箔伤人,护住了郎萤,道:“风师大人,你先停一停!”
那些金箔已有好几次擦着师青玄和明仪飞过,师青玄也想停,然而,那屋顶被他驱风顶起,露出了一条缝,此时若停下,屋顶放下,前功尽弃。正在此时,那些围绕着他们乱舞的金箔忽然向齐齐上方飞去,只听“叮叮当当”一阵,一人打破屋顶,伴随着阵阵碎木落石,从上方跃了下来。
甫一落地,这人朗声道:“风师大人,对不住了,我还是没办法待着不动!”
师青玄大喜,道:“千秋来得正好!”
这青年英挺明朗,肩上扛着一柄重剑,剑柄足有成年男子一掌之宽,正是郎千秋。他那柄重剑金灿灿的,定睛细看,却并非是一把黄金剑,只是因为剑身吸住了那些锋利轻薄的金箔,如此密密麻麻地贴了一层,显得这把巨剑仿佛是以黄金打造的。
郎千秋这一把重剑锻造所用的铁稀奇得很,取自磁山之心,有一奇能,能吸金属。只要法器中蕴含的法力不超出一定界限,他握住剑柄,心念发动,便可将旁人的金属法器尽数吸附,并且熔化吸收。果然,不多时,那一层金箔便被这把重剑尽数吸了进去,那层金色消失无踪。见状,花城哈哈笑了起来,收了金箔扇,在手中转了几个转,乜眼道:“你天界神官居然这般穷酸没眼界,见了黄金便不肯撒手?”
若这话是说谢怜,他只会假装没听到。然而,这话说的是郎千秋,他一个皇室贵族,一生视金钱财宝如粪土,听敌人这般揶揄,即使明知是恶意激他,也十分生气,道:“你少颠倒黑白!”重剑举起,便向花城劈去。花城弯刀在手,单手挽了几个银花,从容不迫地挺刀迎击。
郎千秋这一劈,拼了十足的力道。他初生牛犊不怕虎,然而,谢怜却早把双方实力差距看得分明。他这一剑若是当真劈下去了,必死无疑!
纵使是不用剑的师青玄看不出具体差距,却也莫名肉跳心惊,喝道:“千秋,别硬接!!!”可是,箭在弦上,千钧一发,又如何能是一喝可止的?
谁知,就在一刀一剑即将相接时,一团耀眼至极的白光在兵器库内爆炸开来。
那道白光极为庞大,几乎笼罩了整个兵器库,所有人的视线都短暂失灵了。所见者唯有一片炫目的白色。谢怜却因为事先早有防备,勉强能见,右手凝聚了所有从师青玄那里借来的法力,化为火焰,朝一个方向打了出去!
兵器库的一侧登时雄雄燃烧了起来。紧接着,谢怜甩出若邪,令它将自己、师青玄、明仪、郎千秋、郎萤绑在一起,喝道:“风师大人,起风上行!”
师青玄虽然还睁不开眼,却依言而行,扇子上抬,猛力一挥,一道龙卷狂风平地而起,终于将那一直摇摇欲坠的屋顶冲破!
若邪捆着一行五人,直直地飞上了天。在半空中,数人终于恢复了视力,师青玄见下方数丈处有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竟是那兵器库起了火,烧得还不够旺,怕花城再追上来,心道:“给你再加把火,走好了不用送。”反手就是一扇。
这下,可是真正的“煽风点火”了。那大风带得火苗瞬间蹿到了别的屋子,大半个极乐坊都烧成了红通通的一片。在这一片红焰之中,谢怜还是看到了那一个鲜明的赤红身影。飞得太高,看不真切,但他直觉,此时此刻,花城就站在那里,正抬头望他。
他没有追上来,却也没有去扑灭火焰,只是站在那里,任熊熊烈火肆虐。极乐坊外的鬼市大街上尖叫四起,人流逃窜。谢怜原本只不过想稍稍起一点火,教他们逃跑时花城无暇上前来追赶,能拖一时是一时,万万没想到那火一下子便烧得这么猛。那可是花城的居所啊!
想到这里,谢怜忽然一阵呼吸困难,他猛地一把抓住拼命摇扇的师青玄,哑声道:“风师大人,不要再扇了!再扇要烧光了!”
这一抓,师青玄只觉肩头湿濡一片,并且还有一阵异常刺鼻的血腥味,回头一看,惊道:“太子殿下,你手怎么了!”
谢怜右手之上,竟然满是鲜血。他整条手臂都被这血染透了,那一阵颤抖,已经不能以“微微”冠之。然而,他双手还是牢牢地扯着那道白绫,令众人不至在狂风中被吹散。
师青玄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见师青玄收了风,谢怜这才松开了手,摇头道:“没事!不要再扇了,咱们上去了就算了。”
他不多说,师青玄却是立即明白了,道:“方才那白光是你?太子殿下,你把他们两个分开了?”
谢怜只说了一句,道:“我毕竟是个用剑的。”
师青玄猜得不错。方才,就在花城和郎千秋一刀一剑即将相接的前一刻,谢怜闪身上了前。
他从一旁的兵器架上随手取了一把剑,探入这一刀一剑之间,一共出了两招。
第一招,先将郎千秋重剑击回,第二招,再将弯刀厄命压下。
这两招的力道,非但强,并且都控制在了一个极其微妙的程度,是以这一刀一剑虽然都被谢怜挡了下来,却没有反弹攻击。因为,谢怜夹在中间,已用那一把剑,和他的一条手臂,将这两道攻击都尽数承受了。
郎千秋那把重剑倒也还好,花城的刀风,才是真正的势不可挡。谢怜随手抽出的那剑既然被花城收藏在兵器库,自然也是一柄宝刃,所以兵刃相接时,爆出了那阵巨大的白光。然而,这么两招接下来,接了第一击,被郎千秋的重剑击出了裂缝,第二击,直接被弯刀厄命,斩得粉碎。
这所有的动作都完成在电光石火之间,快到了眼不能见的地步。
师青玄见了他这右手的惨状,觉得这条手臂只怕是已经血肉模糊,心道:“太子殿下也太生猛了,居然敢用单手接这两下!花冠武神,一手仗剑,一手执花。我原先只记住执花了,却忘了他飞升却是因为仗剑。”再想想方才的千钧一发,又暗自心惊:“幸好太子殿下来了这么两下,不然千秋可不知要给血雨探花斩成几截了。”
想到这里,他又抽空看了一眼郎千秋。他虽然看上去完好无恙,却是神色怔忡,似乎魂儿都飞了,不禁大是奇怪:“难道千秋被花城那一刀惊呆了???”
一行人乘着这一阵风,终于飞上了天界。连拖带背,冲过飞升门,径直奔入神武殿。郎萤不能入殿,被谢怜随手安置在一旁的偏殿内。眼下无人在值,他便在通灵阵内喊道:“请问有哪位仙僚在!麻烦各位赶紧到神武殿来!事态紧急,这里有一位神官受伤了!”
他这边喊着,那边师青玄打个响指,总算换回了那身白道袍,挥手便是十万功德散了出去,道:“是两位神官!”
谢怜忙道:“好好说话,不要散功德。大家听到自然会来的。你不要激动。”
师青玄却道:“不,太子殿下,你要知道,散功德比好好说话快一百倍!”
不多时,一个声音远远地道:“谁受伤了?”
那声音说“谁”时,还在远处,说到最后一字,人却已现身,正是风信。他进入殿来,望到谢怜,又望到郎千秋,神色微微一滞。谢怜道:“我无碍。地师大人恐怕受伤不轻。”
沉默片刻,风信道:“你右手怎么了?”
这时,又一个声音道:“受伤又如何,上天庭这么多位神官,哪次出巡是不挂彩的。”
这声音斯文已极,温温柔柔的,话语却不怎么动听,自然是慕情了。他迈入神武殿,也是先看谢怜,再看郎千秋。但他神色与风信截然不同,却是微微一挑眉,有点儿像是要看好戏的样子。见风信去看谢怜的手臂了,他若有若无地嗤笑了一声,俯身去查看明仪,道:“这位便是地师大人了?”
期间,陆陆续续来了许多其他的神官。地师仪一贯神龙见首不见尾,在场数位差不多都是头一回见他,免不了要一个劲儿地猛看。众人皆是稀里糊涂,不知为何忽然召集他们来此,但领了风师的功德,少不得要过来看看。
谢怜对风信道:“多谢。不过没事,放着自己就会好的。”
风信也不多说了,道:“你自己注意。”
谢怜又低声道了谢,一转身,见郎千秋怔怔地望着这边,问道:“泰华殿下,你怎么了?”
风信也觉察郎千秋神色不对劲,道:“泰华殿下是不是也有哪里受伤了?”
谢怜沉吟片刻,道:“不知道。我看看。”说着,伸出一手,向郎千秋眉心探去。
谁知,郎千秋却是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虽然郎千秋面上神色仍然有些犹疑,似是发现了一件事,又不能确定,但他那眼神里,已有火焰在燃烧。谢怜明显感觉到一阵颤抖从他的手臂传到了自己的手臂。
这下,四周的神官们都觉察情况异常了,低声交头接耳起来。师青玄和慕情都站起了身,风信道:“泰华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郎千秋终于开口了。他只说了两个字,却听得谢怜一颗心直沉到底。
他咬牙道:“……国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