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1-01

靡宝: 爱如指间沙 8 - 9

第8章 困局


    孙东平坐在会议室的首席,低头看着文件。斜对面一个中层在发表报告,声音有点哆嗦。


    孙东平短短几天似乎瘦了许多,脸部轮廓更加分明了。他把头发剪短了,后颈处头发紧贴着头皮,刘海规矩地被发蜡固定住。而且显然没有休息好,脸色苍白,脸颊微陷,眼神阴沉冰冷。整个人阴沉寡言,就宛如一把出了鞘的利剑。


    会议室里的高层们都露出诧异的神色来。这个少东家留学回来,虽然做事雷厉风行、规矩严厉,但是明面上总是笑脸迎人,和蔼可亲的。最近见他脸色这么难看,心里都有点忐忑,纷纷猜测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徐杨悄悄叹气,她也受了孙东平好几日的冷脸了。秘书处的小姑娘也总跑来诉苦,说总经理现在丝毫容忍不了她们出一点错,都有个女孩子被孙东平斥责哭了。孙东平最会怜香惜玉,对那些女孩子们一直十分和气的。


    她昨天同刘静云出来吃午茶,想从刘静云那里探听一下内幕。刘静云倒委婉地询问她是不是年末公司太忙了,孙东平最近看着很累的样子。显然她也不知道最近出了什么事。


    公司里一切都正常,孙家两老的身体也都没有问题,那又是哪里出了错?


    会议进行到了结尾处,孙东平挑了几处错,把几个主管叫起来批评了一通,然后才大手一挥,放他们走了。


    员工们纷纷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会议室,临走前,几乎都丢给了徐杨一个询问和求救的眼神。徐杨自己都还是糊涂的,于是只好装作没看见。


    孙东平把文件丢给小秘书,站起来大步离开了会议室。


    徐杨追着他出去,可是孙东平的速度更快,转眼就回到办公室了。徐杨气不打一处来,把手里的文件往秘书组长手上一丢,冲进了他的办公室。


    孙东平正坐在办工作后,弯着腰,把什么东西丢进嘴里。徐杨冲了进来,他惊了一下,把药瓶子放回抽屉里。


    “那是什么东西?”徐杨警惕地皱起眉。


    “复合维生素而已。”孙东平有点不耐烦,“你还有什么事?我记得我有个午餐会……”


    “已经给你取消了。”徐杨凶狠地瞪了他一眼,“你看看你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脸色白得简直像刚淹死的人,眼睛红得像兔子。你到底几天没睡觉了?”


    孙东平一脸无所谓,“也不是没睡,就是睡眠质量不怎么好。年关事多,有点轻微精神衰弱。”


    “怎么了?婚前恐慌症?”


    “你说笑呢。”孙东平却一点笑的意思都没有。


    “那是什么?”徐杨抱着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公司上的事我比你还清楚,这公司里跨还早着呢。你又要结束八年长跑和静云结婚了。老头子给你的那笔结婚基金你也即将可以动用了。你到底在犯什么名堂?你这几天签错了几份文件了?公司打印文件不需要成本的吗?”


    “我没事。”孙东平避开她的目光,“偶尔失眠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徐杨冷笑,“我看着你长大的。你从小比猪都能吃,比牛的力气还大,比狗的精力都旺盛,吃饱了倒头就睡,天打雷劈、山崩地裂都不会醒过来!”


    若换成以前,孙东平早就笑嘻嘻地拽拽徐杨的袖子,叫她几声姐,说点俏皮话哄她开心了。可是他现在只是木呆呆地坐着,脸上始终有股不耐烦,显得很疲倦,而且心不在焉。徐杨这么近看他,更是觉得他这几天一下瘦得厉害。


    她忍不住伸手摸孙东平的额头。孙东平正在走神,没有躲避开,反应过来后有点不高兴。


    “有点烫啊。”徐杨说,“你在发烧吗?”


    “没有。”孙东平干巴巴地说,“你不是约了林大哥吃午饭的吗?”


    徐杨也有点生气,“我不知道你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你这样下去,迟早把自己折腾死。”


    徐杨气呼呼地走了,把门甩得震天响。孙东平觉得头更疼了,爬在桌子上,难受地按着太阳穴。


    手机里有一通留言,是刘静云打来的:“东平,是我。婚纱店打电话来说衣服做好了,今天下午三点去试婚纱,别迟到了。”


    刘静云话语里含着笑,显然对下午要做的事充满了期待。


    孙东平强打起精神,走去办公室附带的休息室。浴室的镜子里忠实地映出他苍白清冷的一张脸。他忽然觉得他这模样有点眼熟,想了想,才发觉张其瑞平时就爱端着这副冷幽幽的架子。


    真搞不懂为什么他摆这脸色就是酷,自己摆这脸色人家就会觉得他有病?


    孙东平走到休息室,把自己丢在床上。


    他一闭上眼睛,就又看到顾湘。女孩子清秀的面容上挂着落寞,显然过去困苦的生活已经将她折磨得不会笑了。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他的面前,注视着他。他向想她走过去,可是不论怎么费劲,不论他是迈大步还是奔跑,他都反而离她越来越远。


    绿树荫下,背景是光光点点的鲜绿和亮黄,女孩子的白衬衫上还带着暗色的血。可是她却转过了身去,一把将门关上。


    孙东平惊醒过来,感觉又出了一背的冷汗。他看了看手表,才睡了一个小时不到。


    可是再也没办法继续睡下去了。刚才做的梦已经是十分温和的了。自从他和顾湘重逢以来这几天,他什么梦都做过了。有梦到顾湘一身是血,当场就被警察抓走的;又梦到两人明明已经逃远了,可是顾湘转眼却失踪了的;还有梦到顾湘和他再见时,张口就说不认识他的。


    他一次次从梦里惊醒过来,再也无法入睡。有时候实在觉得疲惫到不行了,只有吃点安神的药。国内买药也不方便,他又还不想去看医生,所以只能买一些普通的镇定效果的药,吃了后效果也并不好。


    这日子就像又回到了顾湘刚出事的头一年。连绵不绝的噩梦,醒着又比做噩梦更加可怕,于是只有借助酒精麻痹自己。


    孙东平咽了一口唾沫,他现在还真想来杯酒。可是这个念头很快就打消了。


    如今已经比当初好很多了。最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他学成归国,事业蒸蒸日上。顾湘也出狱了,在他知道的一个地方,安稳平静地生活着。他随时都可以去看她,可以为她做任何事。


    没有见她的时候,他存了一整座图书馆的话要对她说,可是等真的见到了,却是张口无言。


    顾湘那天那惶惶不安,又卑微悲伤的面孔,就像一根刺一样扎在他的心里。心脏跳动一下,他就疼一下。当你觉得已经疼麻木了,又会感觉到新的痛觉。


    孙东平他想起了自己当年去顾湘家找她时候的模样。他匆匆从外地回城,下了火车就打的奔到顾湘家的楼下,像个傻瓜一样,也不敲门,只是朝她家窗户扔石头。他还记得那时候顾湘推开窗户往下望,她柔顺的长发也跟着垂了下来,面庞小巧,眼睛乌黑明亮。看到他,又惊又喜地笑了。于是他也笑了。


    那时候离张其瑞和刘静云私奔的事,已经过去好长一阵子了。张其瑞他们其实没有走多远,就被大人们找到了,半劝半拉地抓了回来。刘老师立刻给刘静云办理了转学,然后要把她送去她在北京的姑姑家,再然后打算送出国留学。


    以前刘静云就说过她爸想让她出国的事,还说她那个姑姑很有钱,也没孩子,愿意掏钱送她出国。只是他们都没有想到事情发展得那么快。


    刘静云走的那天,来跟他们三个告别。两个女孩子都哭了,抱在一起不肯放手。孙东平看到张其瑞一直站在旁边,阴郁,寡言。他走过去说:“你也去和她说几句吧。”


    张其瑞便走了过去。顾湘把位子让了出来。


    刘静云看着他,哭得更厉害了,说:“我不后悔,真的。我很高兴你当初说要我跟你走。”


    张其瑞低垂着头,根本不敢看她。他紧咬着牙关,握着拳头。少年个子瘦高,这阵子愈发瘦得厉害,脸色惨白,仿佛一阵风就可以吹得倒。他和刘静云两人面对面站着,一个泪水满面,一个沉默无言,这画面充满了悲情。


    刘姑姑等的有点不耐烦了,张口催促。


    刘静云朝她走了几步,又转头,问张其瑞:“你不和我说再见吗?”


    张其瑞固执地闭着嘴,还是没看她。


    刘静云走后很长一段时候,张其瑞都很消沉。虽然每天都来上课,作业也按时完成,成绩也没有下降。可是孙东平总是觉得,他身上已经不再有那种活力了。


    如果初恋都是这么伤筋动骨,那他绝对不会付出那么多感情在这上面。孙东平那时候就这样暗自发誓。


    所以孙东平维持一贯的外交政策,虽然和姚依依交往着,可是同时也和好几个女生有来往。女孩子们也接受这个现状,彼此保持距离,和平相处。孙东平觉得感情这玩意其实处理起来很容易,完全没必要弄地像张其瑞那样一片混乱。


    那时候孙东平自以为将自己的心保护得很好,以为他不会受伤。只是他似乎忘了他身边还有个女孩,名叫顾湘。


    大概因为共同经历了一个朋友的离别,孙东平和顾湘比以往要亲密了些。刘静云离开后,顾湘顺其自然地接替了空缺出来的学习委员的位子,英语课代表则改有孙东平担任。两人时常因为班级活动而聚在一起,多了默契,多了友善,也多了了解。


    两人开始互相了解对方的家庭背景。顾湘告诉他自己跟着外婆做小生意时的趣事,孙东平也把自己去外地旅游的经历说给顾湘听。女孩子羡慕又向往,眼睛亮晶晶的,像黑夜里的星星。孙东平特别喜欢她这个表情,所以总是千方百计说点外面大千世界里的趣事给她听。他还拍着胸脯承诺:“等我将来自己赚大钱了,我就带你去旅游。”


    顾湘倒是没把这句话当真。她觉得等孙东平将来发大财的时候,他们俩恐怕早没联系了。


    天气越来越冷,期末考试很快就要到了。孙东平每天总是踩着上课铃声走进教室里,还一脸没睡醒的迷糊。顾湘穿着妈妈留下来的一件旧大衣,围着那条米奇围巾,在讲台上带领早读。两人视线对上,顾湘点点头,孙东平却有点傻傻地一笑。那个时候姚依依的脸色就会有点难看。


    到了周末,顾湘都会早早地回外婆家。她推着单车走出校门,孙东平从后面悄无声息地追上她,突然跳出来吓她一跳。顾湘差点跌一跤,气得要拿雨伞打孙东平,可是孙东平已经大笑着跑远了。


    后来有一次顾湘的单车被偷了,孙东平便骑车送顾湘回家。


    路上的时间很长,顾湘坐在单车后座,只敢小心翼翼地把手搭在孙东平的腰上,轻得就如同在挠痒痒。孙东平实在忍不住,只好转头同她说,你扶好了,要下坡了。


    顾湘没反应过来,车已经开始往下俯冲,她一下就扑到孙东平的后背上。风呼呼地从两人耳边吹过,顾湘的刘海抽打得脸颊火辣辣地疼,一直到单车骑到平地,这感觉还是迟迟不消。


    孙东平又在前面大叫:“抓紧了,要上坡咯!”两人一下往后倾。顾湘差点跌出去,吓得赶紧双手紧搂住孙东平的腰。孙东平使劲踩着车上坡,浑身肌肉都绷紧了,顾湘的脸贴着他的后背,看不到他脸上得意的无声大笑。


    到了顾湘家楼下,孙东平气喘吁吁,一身大汗,脸色通红。顾湘很过意不去,要请他上楼喝口水。可是他潇洒地挥挥手,踩着单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星期天下午,顾湘收拾好书包打算赶公车回学校。结果走下楼,就见孙东平踩着单车从巷子那头优哉游哉地骑过来了。他还特意按了两下铃铛,一脚踏在踏脚上,一脚踩地,意气风发地说:“小姐,我能为你服务吗?”


    顾湘不客气地大笑,“肉麻死了。”


    顾湘被偷的单车很长时间都没有被找回来。她也想再买一辆,可是又一直舍不得那个钱。于是孙东平每个周末都骑车送她回家,然后星期天又去接她回学校。孙东平特意挑了一条要上下坡的路线。每次感觉到顾湘的手紧搂着他的腰,他都特别激动欢乐,整个人就像通了电似的,把单车踩得像风一样。


    到了高二下学期,顾建国掏钱给女儿办了一张公交卡,这才结束了孙东平做驾驶员的日子。不过那时候孙东平已经和顾湘很熟了,外婆也很喜欢他。所以他周末总会借口要去看外婆,陪着顾湘一起坐公车,然后去她家里蹭一碗老汤面条吃。


    公交才改革,新的公车宽敞漂亮,挤公车的人也很多。孙东平总是在车门一开的时候就大步冲进去,飞速地抢两个好位子,然后死霸占住。等顾湘也挤上来了,两个人挨着坐。有时候别的没抢到位子的人就会骂人。孙东平一下站起来,他北方人的高大个头在矮小的南方人中非常占据优势。那个时候,骂人的人就一下没话了。孙东平则一把将顾湘扯到自己身半,按着她坐在椅子里。


    公车一摇一摆,孙东平和顾湘也跟着一摇一摆。两个人的肩膀时不时地要碰着,可是他们都装作不知道。有时候车子大转弯,孙东平就会借机大半个身子都靠在顾湘身上。顾湘红了脸,他就骂骂咧咧地小声道:“那司机怎么开车的啊!”


    张其瑞私下同孙东平说:“你老这样也不行。要不就同姚依依分了,要不就和顾湘保持一点距离。你对顾湘这么用心,姚依依会吃醋的。”


    “怎么会呢?”孙东平满不在乎,“我和顾湘只是好朋友啊。再说了,我女朋友还少吗?你什么时候见到姚依依吃醋了?”


    张其瑞冷哼了一声,不以为然。好在孙东平还是把他的劝告听进去了点,至少那些乱七八糟的女孩子,他都不再来往了。


    姚依依为此很高兴,还以为是顾湘起到了积极作用,跑去感谢顾湘。顾湘红着脸,有点生气,回绝道:“这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大家来读书,本来就是要好好学习的,谈什么恋爱?”


    姚依依讥笑,“装什么清高。”


    那个时候学生中流行日剧,女孩子们大冬天的也爱穿厚裙子,然后配双长统靴,再戴一顶小帽子,时尚又可爱。姚依依她们那帮女孩子都这么打扮,在学校里非常抢眼。比较之下,顾湘倒是土得掉渣。


    姚依依漫不经心地向孙东平提了一句:“顾湘家境是不是不大好?”


    孙东平就像被刺激到了一样,立刻盯住她,问:“干吗这么说?”


    “你看她穿的衣服啊。”姚依依在擦护手霜,没看到他的表情,“袖口都发白了,手肘都磨起了毛,还有领子……”


    孙东平呼啦一声站起来,面色冷峻,丢下一句“肤浅”,然后大步走了。姚依依愣了半天,气得把手霜瓶子摔在地上。


    关于孙东平和顾湘的流言又再度传了出来。虽然关于他们俩的八卦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但是才出了刘静云的事件,他们两个又是班干,影响非常不好。


    刘老师没有当上教导主任,工作上处处受压制,心情一直不好。所以他对这次的流言,处理得很严肃。他分别把两人叫到办公室来,严厉拷问了一番,虽然都得到了否定的回答,但是他还是慎重地警告了他们。


    他特别对孙东平说:“你家里条件好,有钱也有办法为你的将来铺路搭桥,所以你有恃无恐,根本不害怕。但是顾湘不一样。她要是考不上大学,她一辈子就完蛋了。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别人想想!”


    孙东平沉默地离开了老师办公室。他在学校图书馆找到了顾湘。女孩子鼻子还是红着的,显然受了不少委屈。孙东平看着她湿润的眼睛,觉得心里疼得很,多想就这么将她抱在怀里,好好安慰一下。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触碰到顾湘的脸颊的那一瞬间,一股电流贯穿了两人。顾湘愣愣地看着孙东平,孙东平也傻了。他清楚地看到顾湘的眼睛里倒映着的自己吃惊的模样,耳朵里只听得到剧烈的心跳声。


    他大退一步,转身冲出了图书馆。顾湘不解地追了出去,可是孙东平已经不见人影了。


    此后一连一个多月,孙东平见到顾湘都会别开脸,错开视线,要不大步经过,要不转身走开。顾湘起初还以为他又因为什么事闹别扭了,主动去找他说话。可是孙东平一直表情冷漠,语气寒冷,拒人于千里之外。


    顾湘周末在车站等他,一直等到天黑,才被同学告知孙东平已经从学校后门走了。早春的夜晚还是十分寒冷。顾湘拉紧了脖子上的米奇围巾,搓着冰凉的手,独自上了公车。


    车缓缓开走了,孙东平从校门内的树阴下走出来,他也冻得直打喷嚏。公车尾灯一闪一闪逐渐远去,他暴躁地狠狠踢飞了一颗石头。


    从那以后,顾湘周末就一个人回家了。外婆见孙东平不来,还担心他们是不是吵架了。那时候顾湘参加了学生演讲比赛,学习之余又要训练,便借口大家都太忙了,没空玩。她一个人上学放学,一个人写作业。公车上人还是那么多,她从来都抢不到位子。回家这一个多小时的路,她要从头站到尾。


    有一次周末放学后,孙东平和朋友们去学校外面吃饭。曾敬忽然拉了拉他的袖子,指给他看,“瞧,那不是小白菜吗?”


    孙东平转过头去,就看到顾湘跌跌撞撞地挤上公车。车门关上,瘦小的她被其他人推挤着,几乎整个身子都贴在车门玻璃上。


    那一刻,孙东平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要不是曾敬还拽着他的袖子,他或许就冲了过去了。


    车开走了好久,孙东平才把视线移了回来。他觉得杯里的啤酒苦得就像一杯黑咖啡。


    时光就这么静静流逝。少年们嬉笑打闹着从教室门前的走廊奔跑过,春光日渐浓郁,女孩子们换上了轻薄的春衫。只是那个阴冷的角落里,孙东平和顾湘的关系依旧僵持着。只有刘老师看到两人果真把他的话听进去了,还觉得十分欣慰。


    放学的时候又下雨了。南方的春雨总是要一直下到入夏的。车站前积着水,公车开过来,哗地溅起一大片,等车的人纷纷后退。然后不等车停稳,又呼啦啦地拥上去。


    顾湘好不容易挤到门口,正要上车,旁边一个男生猛地一把将她推开,自己抢先上去了。顾湘没站稳,脚下一滑,跌坐在地上。而挤公车的人们全然不顾有人跌倒,照样前赴后继地往车上涌去。


    不知道谁在顾湘的手上踩了一脚,她疼得脸色发白,想站起来,但是周围全都是拥挤的人。人群里忽然起了更大的骚动,有人大力地挤进了进来,力气蛮横,把旁边的人都推得东倒西歪。顾湘一下被那人从地上拽了起来,然后拉进一个温暖的怀里。


    孙东平脸色青黑,一言不发地拉着从人群里挤了出来。顾湘一身狼狈,裤子湿了大半,十分尴尬。她被孙东平拉着走,急得满脸通红。孙东平力气很大,她使劲挣扎都没办法把手抽回来。


    孙东平一直把她拽到宿舍楼下僻静的角落里才松开她的手。顾湘的手腕被抓出一道道红印子,他看着又心疼,又把她的手拉过来,朝红印子吹气。他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只是见做母亲的总是这么哄孩子,也有样学样。


    顾湘的脸红得更厉害了,手腕上被他吹气的地方有一股酥酥麻麻的电流传过来,本来想挣脱,又一下没了力气。


    孙东平说:“你快去换衣服。我等你,一会儿送你回家。”


    顾湘赌气道:“我又不是小朋友,不需要你送。”


    “切!没有我,你连公车都挤不上去!”


    “我也不是这么没用!”


    顾湘气鼓鼓地摔开孙东平的手,转身就走。孙东平扑过去,一把从身后将她抱住。


    顾湘轻抽了一口气,踉跄一步。她感觉到少年灼热的呼吸就拂在自己的颈项间,他宽厚有力的怀抱将她紧紧地包住,就仿佛一个牢笼,让她无处可逃。在这个世界里,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和激烈的心跳是唯一的声音。


    “别走。”孙东平声音沙哑,在她耳边低语,“别走了。我也不想,我就怕一不小心会害了你。这段时间,我都快疯了……”


    顾湘缓缓地咽了一口唾沫,喉咙里还是像火烧一样。她耳朵里被孙东平的话震得嗡嗡响,就快要聋了。这个怀抱是那么热,那么紧,她努力呼吸,可是还觉得喘不过气来。


    孙东平略微松开手,把她转了过来。他凝视着女孩子殷红的脸,和她眼里醉人的烟波。他很想吻她,又怕惊动了这个美丽的梦,只好再度把她拥抱进怀里。


    女孩子那么安静温顺,紧贴着他鬓角的脸颊是滚烫的。他觉得前所未有的安心又幸福,抱着她,就向拥抱住了整个世界一样。


    ***


    电话铃声再度响起。孙东平睁开眼,还有点迷糊。胸膛还是暖的,手里似乎还残留着那美好的触感,鼻端还可以闻到那人洗发水的淡淡清香。


    手机忠实地在枕头边叫着,他揉着眼睛拿过来一看,是刘静云打过来的。


    “糟糕。”孙东平立刻坐了起来。


    “糟糕什么呀?”刘静云在那头问,“你很忙吗?听到我上午的留言了吗?我已经在婚纱店了,你还没出门吗?”


    “我这就来!”孙东平取下了外套,匆匆出门。


    婚纱店里,刘静云若有所思地合上了手机。伴娘和店员正在给她整理婚纱的裙摆,流云一般的细纱面料,缀着一颗颗圆润的珍珠,绣花精美绝伦。镜子里的新娘优雅清丽,完全可以上新娘杂志的扉页。


    店员不停地赞美:“小姐,您可是我们开店以来,接待的最漂亮的新娘子了。”


    刘静云笑,“您这话也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


    伴娘问:“新郎官到底什么时候来呀?”


    刘静云有点尴尬,“他才开完会,这就赶过来。”


    “做大生意的人也的确忙呢。”


    “是啊。”刘静云低头拉了拉裙子,笑容有点落寞。


    顾湘正在东来阁里,给钱老先生打吊针。他们的培训里包括了有基本的医学护理,所以今天护士没来,就由她给老先生挂吊瓶。


    天气愈发冷了,老人家的日子不好过,虽然房间里暖气十足,但是老人还是总觉得身上不舒服,没有精神。


    “前年做过肿瘤手术。”保姆私下和顾湘说,“这两年一直吃药打针不断。一大把年纪了,也挺不好受的。”


    老人的腿很容易浮肿,顾湘便给他按摩。老人喝了中药后胃口不好,她又会给他尝尝自己做的点心。她糖放得很少,老人很喜欢吃。


    中午的时候,小唐来找顾湘,告诉她公司在发年货。他已经帮她领了,放在更衣室的架子上。顾湘兴冲冲去看,只见大箱子里全是巧克力和话梅、葡萄干,还有一瓶据说价值好几百元的法国葡萄酒。她不爱吃零食也不喝酒,这箱子东西都要便宜了杨露那个小馋猫了。


    同事们都出门吃午饭去了,休息室里只有顾湘一个人。所以她很清楚地就听到了有人走进来的声音,转过身去看。


    张其瑞走进了休息室,看到她,先是把她仔细打量了一遍,露出放心的神色来。


    “吃午饭了吗?”


    “啊?”顾湘没反应过来,“还没,正要去。”


    张其瑞微笑,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看着有点兴奋,“把衣服换了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这次是小于开的车,顾湘和张其瑞都坐在后座。


    张其瑞问:“他这几天还有来找你吗?”


    顾湘摇了摇头,“不过他几乎天天都有打电话来,有时候会和我谈谈过去的事,问我过得怎么样,需不需要他帮忙什么的。我告诉他我过得很好,他倒听起来有些失望。”


    张其瑞笑,“他并不是觉得你应该过得不好,他只是觉得没能出上力气,失望罢了。”


    “我知道的。”顾湘说,“他想弥补我。”


    “那你是怎么想的。”张其瑞侧头盯着顾湘低垂的脸。


    顾湘沉默片刻,闷闷地说:“都过去了。他其实不懂,他没有欠过我什么。”


    “感情呢?”张其瑞问。


    “感情的事,怎么分得出对错。”顾湘轻笑着抬起头来,凝视着张其瑞。她双眼清亮,目光灼灼,“我们的心,都是不受我们自己掌控的。”


    车开到一处繁华的商业区,停在地下车库。张其瑞带着顾湘上去,楼上就是一处高档购物中心。这里二楼三楼都是中高档餐厅,张其瑞带着顾湘去了一家意大利餐馆。


    餐馆大概三百多平方米,装修得非常具有异国情调。店长亲自出来招呼他们两位,给他们安排了靠窗的座位。往外望出去,就是一片中心广场,绿树成荫,中心还有一汪笑笑的湖泊。


    “这里环境真好。”顾湘从心底赞叹,“怎么带我来这么高级的地方吃饭?”


    “是想带你来尝尝这里的菜。”张其瑞说,“这家做的意大利菜很正宗,甜点也非常好。厨师和糕点师都是米其林一级的。虽然是家小店,能请到两个一级师傅,已经很不错了。老板是个中意混血,我在瑞士读书的时候认识的。”


    那个帅哥老板这时候笑眯眯地亲自端了沙拉过来,然后和张其瑞用意大利语打招呼。他自夸了一下沙拉,又赞美了朋友的女伴一番。


    张其瑞翻译给顾湘听:“这沙拉是他们新推出的。他还说你很漂亮。”


    顾湘笑着回了老板一句:“Grazie!”(谢谢)


    老板又和张其瑞闲聊了几句,这才告退。


    张其瑞对顾湘说:“我们两个在瑞士的时候,经常周末一起去钓鱼。他总是钓到一半就睡着了,等鱼上钩后,我就把他的鱼钓起来放到我自己的桶里。”


    顾湘听得直笑,“钓鱼不都是只有老头子才喜欢吗?”


    “钓鱼是有意思。优雅安静的环境里,和自然融为一体,等待中,你还可以思考一些问题——当然,我那个时候都用来复习功课了。”


    “原来如此。”顾湘点头,“那钓上来的鱼,都怎么处理呢?”


    “自己做来吃了啊。”张其瑞说,“虽然我没有米其林厨师等级,但是做一道鱼是没有问题的。那时候我做水煮鱼给皮特——就是这个老板吃,他吃到花椒,嘴巴都失去知觉了,以为我对他下毒。”


    顾湘笑不可抑。这顿饭两个人都吃得很开心,可口的正餐还有饭后精美的甜点都让顾湘大饱口福。她听张其瑞说着以前留学生活的一些趣事,笑声逐渐扫走这些日子积累下来的阴郁。


    “我差不多该回去上班了吧?”顾湘看了看时间。


    “不用那么急,有事小唐会帮你应付一下的。”张其瑞按住她的手。


    “也不能总这么麻烦人家。”


    “我涨他的奖金,他只会更加乐意。”


    顾湘惊讶,“这算是假公济私了。”


    “我是老板。”张其瑞嘴角带着得意的笑,“这家酒店就是一家私营企业。”


    顾湘只能笑,不知道该说什么的好了。


    张其瑞擦了擦嘴,问:“怎么样?这家店。”


    “很好啊。”顾湘环视了一圈,“位置和环境都很好,服务和菜色也都一流。”


    “那么。”张其瑞顿了顿,“想过来工作吗?”


    “什么?”顾湘一时没明白。


    张其瑞解释:“皮特,就是店老板,打算回意大利继承家业去了,要把这家店盘出去,一直问我有没有兴趣接受。他要把两个大厨带回去。我已经问过雅各了,他非常乐意过来做。你呢?这边需要一个经理。”


    “经理?”顾湘情不自禁地提高了声音,“我做经理?”


    “对你似乎是太快了一点。”张其瑞思索着,“那你可以过来做大堂。”


    “等等。”顾湘低呼,“其瑞,你不是开玩笑?”


    “当然不是。”张其瑞认真地说,“这家店我很喜欢,打算接手做。我也想把你安排过来做。”


    “可是我在酒店工作得很好啊。”


    “酒店比这里要累,而且这里收入要高些。餐饮比客房服务要好,你在这里还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张其瑞一条条分析给她听,“新店接手,我需要派我信任的人来管理。现在酒店那边很多人都有要职,抽不开。我会派个经理过来全权负责,你做大堂也会轻松许多。而且你已经受过良好的训练,这边培训后上手很容易的。”


    顾湘还在努力消化着这个信息。这半年来她已经觉得自己运气够好的了,没想到现在还要更上一层楼。


    “不知道别人会怎么说。”顾湘呢喃。


    张其瑞笑,“你如今还没学会选择性地听取流言?”


    “这门功夫,需要花时间修炼的。”


    “我知道你可以做得很好。”张其瑞说,“酒店工作是吃青春饭的,不能长久。餐馆却可以一直做下去。”


    “其瑞,”顾湘感慨,“你对我已经照顾得够多了。”


    张其瑞说:“我信任你,所以才把这里交给你。”


    顾湘笑着。她从落地玻璃窗望出去,外面一眼即可望到浓郁的绿意。到了夜晚,这里想必灯火辉煌,景色也十分迷人。她年少的时候在电视上看到过这样的景象,也梦想着有一天能扎根在这样的世界里,拼搏出新的人生。在她经历了人生的谷底,再度一步一步往上爬的时候,这样一个机会,来到了她的面前。


    “我考虑一下吧,”顾湘说,“尽快给你一个回复。”


    “那我等着你的好消息。”张其瑞显得胸有成竹。


    ***


    春节很快就到了。在这个中国传统的节日里,酒店VIP套房倒是清静了不少。平时常年住酒店的客人们这个时候也要回家和亲人团圆,连钱老爷子都被儿子半劝着搬去过年。


    朱清安排了轮休。顾湘因为不用回老家过年,所以主动申请了大年初一那三天坐班,好让小唐可以回家。


    除夕这天,张其瑞来向顾湘道别。他要陪同父母回北京老家,和祖父母过节,几天后才会回来。顾湘便笑着说:“那我就向你拜个早年。祝张总在新的一年里,全家身体健康,美满幸福,恭喜发财。”


    张其瑞也笑道:“我也祝你新年一帆风顺。不过你留在这里没什么关系吧?”


    “没关系的。”顾湘说,“我和我爸也不亲,我后妈不大喜欢我,觉得我给家里人丢脸。我回去了,他们倒过不了一个好年。反正已经给他们寄了钱了。”


    “你也总要自己留一点用。”


    “我平时几乎花不了什么钱。”


    “那就去买衣服,买鞋子,把自己打扮漂亮一点。”


    顾湘呵呵笑,有点不好意思,“都不是年轻小姑娘了,打扮那么漂亮做什么?”


    “在上海,二十六的女人还年轻着呢。”张其瑞认真地说,“真的,好好打扮一下自己,不要浪费了青春。”


    “我知道了。”顾湘点点头。


    张其瑞微笑着摆了摆手,转身走进电梯里。顾湘站在门外送他。两人目光相交,却又一时无言。顾湘看着他的目光温柔似水,温润清亮,不带一点杂质。这个女孩永远都是这样,即使是经历了如此黑暗悲惨的曲折,心灵依旧平静清澈。


    张其瑞在那一瞬间想起了过去。高中的时候,顾湘当选班长,穿着样式古板的桃红色大衣走到讲台上,在一片掌声中,激动得眼眶盈满了泪水。颜色艳丽的衣服衬托得她肤色更加洁白,而脸色愈加红润。她眼里那份欢喜也是如此清澈纯净,不带丝毫功利的色彩。


    电梯门要合上的时候,张其瑞脱口而出:“你穿红色很好看。”


    顾湘惊异地扬起眉毛,正想发问,可是电梯门已经合上了。


    “红色?”顾湘低头看看身上的紫灰色制服。


    孙东平也曾说过,她穿红色很好看。


    九年前的大年夜的晚上,热闹的巷子里,那人气喘吁吁地突然出现。顾湘还以为他出了什么事。结果孙东平说:“我想你了,就过来了。”


    孙东平是借口买烟才跑出来了,家里亲戚一大堆,他还得赶紧回去招待。两个孩子手牵着手,站在墙角,紧紧拥抱,像互相取暖的小动物。孙东平不稳的气息就拂在顾湘的脸颊上、颈项间。他就像一只小狗一样,冰凉的鼻子蹭着拱着,舔来亲去。顾湘学着回应他,吻着他柔软的火热的嘴唇。他们都笨得很,根本不会什么技巧,牙齿碰在一起,嘴唇生痛,可是就像沾了胶水一样,舍不得分开。


    那个时候到处都是鞭炮震耳欲聋的声音,孩子们尖叫着跑来跑去,放着烟花爆竹。孙东平在顾湘耳朵边说:“你穿红色衣服真好看,我看着就想亲你。”


    顾湘的耳朵滚烫,红得就要滴出血来了。


    孙东平的声音在吵闹的鞭炮声中显得有点微弱,不过他还是扯着嗓子大声喊:“以后,我一定要陪你过一次完整的大年夜。我要给你在屋顶放烟花,然后请你吃冰淇淋。”


    顾湘那时候哈哈笑:“大冬天的吃什么冰淇淋啊?”


    “电视上都这么演啊。”孙东平还怪无辜的,“你们女孩子不是最喜欢那套了吗?”


    ***


    除夕这天晚上,酒店很清静。因为没有什么事,值班的员工都挤在休息室里,一边吃零食一边看春晚。


    看到同事们都在用手机发短信拜年,顾湘也有样学样,写了几句恭喜发财、万事如意的拜年话,按下了群发键。然后她就收起了手机,和同事一起看电视去了。


    大约十秒钟后,孙东平的短信铃声响了起来。


    他正在打麻将。孙父刚刚自摸,高兴得不得了,徐杨在洗牌,刘静云则把钱数给孙父,一边还夸长辈手气好。


    孙东平这天已经不知道收到多少条拜年的短信,都有点麻木了。他慢条斯理地摸出手机,看了一眼,然后一下站了起来。


    “怎么了?”徐杨问。


    孙东平眼神闪烁,“哦,没什么。”


    徐杨冷笑,“撒谎也弄得像一点。”


    这时刘静云也好奇地望了过来。


    孙东平仓促离席,“我去一下厕所。”


    关上浴室的门,孙东平站在镜子前,还感觉到激烈的心跳。短信内容又短又平常,只有来电显示上“顾湘”二字亮得刺目。


    镜子里照出他有点傻的笑容,他自己却没看到。


    顾湘的手机很快就响了起来。她看到来电显示上孙东平的名字,明显地愣一下,然后悄悄走到门外。


    “顾湘?”孙东平的声音不大,低低沉沉的,“我收到你的短信了。”


    顾湘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她刚才按的是群发。脸一下就红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哦……那个,拜年啦。怎么说呢,这八年来,都没有给你拜过年,所以……”


    好好一句话,好像越说越沉重了似地。


    孙东平那边半晌没有回音,“谢谢。也祝你新年万事如意。你在家吗?”


    顾湘说:“我在酒店。过年这三天我要值班。”


    “哦。”孙东平抬头望着浴室的窗户。外面有人在放烟花,璀璨绚丽。他脱口问:“你今天看了烟花了吗?”


    顾湘有点二丈摸不着头,“酒店有放,不过我在值班呢。”


    孙东平的眼睛里印着窗外烟花的灿烂色彩,微微一笑,“还记得我们以前吗?我跑去找你,和你在楼下看烟花。你还记得吗?”


    顾湘听着他带着电流般的声音,觉得贴着手机的耳朵已经麻了。


    记得的。记得那火热的拥抱,也记得那青涩笨拙的吻。她记得少年在她耳边低声说过的话,记得那交缠不解的眼神。


    “顾湘?”孙东平没有听到回音。


    顾湘握着手机的手在发抖。


    “顾湘,你还在吗?”


    为什么?为什么要给她打电话?为什么还要说那些过去的事呢?


    “顾湘,你怎么了?”孙东平的声音已经有点着急了。


    “东平……”顾湘呜咽,对方焦急的声音立刻停了下来,仔细听她说话。


    “你……我……”顾湘茫然地,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孙东平似乎明白她的意思。他在那边回以一声长长的叹息。


    视线有点模糊了,胸口闷得很。这样一个欢庆的节日,让孤单的人更加寂寞。


    “我……”顾湘努力着,开口要把那句话说出来,“我……我那时,是真的爱你。”


    电话那头没有回音。五秒钟后,通话断了,忙音传了过来。


    顾湘的手垂了下来。她站在空无一人的酒店走廊里,前后都似望不到尽头一样。休息室里传出同事们的欢笑声,仿佛在嘲讽她的痴和傻。


    顾湘慢慢回到休息室里。同事们专注地看着小沈阳,没有人注意到她的落寞。顾湘坐在角落,肚子饿了,于是拿起一份烤鸡翅吃了起来。


    三份鸡翅下肚,又加上半杯可乐,感觉似乎好了一点。不再去想烟花了,也不再去想男人了。过大年的,应该多想一些开心事。


    顾湘擦了擦手,口袋里的手机就像救火车一样叫了起来。


    她仓促地接了过来,就听孙东平喘着气在大声问:“我在楼下,你在哪?”


    “什么?”顾湘站了起来。


    “我在酒店楼下。”孙东平大声地说。


    顾湘的唇哆嗦着。


    “等等。”她挂了电话,转身冲出房去。


    孙东平在路边等着她。他出来得很急,大衣里只有一件薄毛衣,寒风中有点瑟瑟发抖。


    顾湘跑了出来,一直跑到他面前不远才站住。她脸上带着运动过后的红润,满眼难以置信。


    “你……你怎么来了?”


    孙东平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明明刚才还是一个风度翩翩的高知青年,现在看着却傻傻的像个小子。


    “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啊?远吗?”顾湘还是一头雾水,“我还要值班呢。”


    “不远,就是你们酒店楼顶。”


    “楼顶?”顾湘更糊涂了。


    孙东平拎着一个巨大袋子,拉着顾湘就上了电梯。顾湘愣愣地看着他。孙东平眼里满是兴奋,这个眼神她太熟悉了。当年只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就说明他肯定又在计划着什么事。比如拉着她逃课去听演唱会,比如跷课去看球赛,总之不会是好事。


    今夜,酒店也在楼顶放过烟花。这个时候人虽然已经走空了,可还留了满地用过后的烟花包装,等着明天的清洁人员来收拾。


    孙东平拉着顾湘走到避风的地方,嘱咐她:“风大,你就在这里站着。”


    顾湘看着他把大袋子里的东西倒出来,居然全是烟花!


    “东平?”顾湘迟疑地喊他,“你……你不会是认真的吧?”


    孙东平转头冲她笑,“为什么不是?”


    他摆好了一排烟花,掏出打火机,朝顾湘招手,“来点呀!”


    顾湘急忙摇头,“你知道我最怕点这个。”


    “怎么还怕呀!”孙东平忽然一把抓住顾湘,拉着她的手握住打火机,打燃了朝引线伸过去。


    顾湘在他怀里惊叫,挣扎不过,只要紧闭上眼睛。


    孙东平抱着她,欢快的笑声振动着她的耳膜,笑声里充满了恶作剧得逞后的得意。顾湘又好气又好笑,狠狠踩了他一脚。


    “你到底几岁啊?”


    孙东平大笑,拉着她转了一圈,手指着天空,“快看!”


    嗖的一声,一点火光直冲上天,然后砰地一声爆炸开来,散落成一朵巨大而美丽的烟花。这朵花还没散开,下一朵又紧接着冲上天空,散落开来。冬日的天空亮了起来,那不断闪耀又熄灭的五彩宝石将它妆点得如此美丽。


    不绝于耳的烟花声,伴随着的是飘到鼻端的火药的味道。顾湘深深呼吸着,感受着这过年的气息。这是她出狱以来,第一个如此充满了惊喜和欢乐的新年。不再是呆在家里听着别家的电视,不再是坐在窗口望着外面的绚丽。她终于拥有了自己的一片烟花天空。


    她的笑容宛如新生,她的目光明亮胜过了漫天的花火。孙东平近乎贪婪地望着顾湘脸上满足喜悦的笑容,感觉自己心里空洞着的那块地方,正在逐渐一点一点的填补回来。


    他们曾经在这漫天花火之下亲吻拥抱,那时候他们多么自信,多么相爱。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值得畏惧,因为他们将拥有明天。


    孙东平在自己的笑容转为苦涩前,打住了追思。他又从袋子里取出两个小盒子,递了一个到顾湘的手上。


    盒子冰凉凉的,顾湘借着光一看,“哈根达斯?”


    “你不是一直想吃吗?”孙东平帮她撕开了包装,“你还记得吗?当年我们路过这家店门口的时候,你第一次跟我提要求,说你想要吃。偏偏我那天没带够钱,后来……”后来顾湘就出了事。


    顾湘捧着冰淇淋盒子。这么小一盒东西,要好几十块钱,是她现在也消费不起的。当年她看到广告上写着“爱她就请她吃哈根达斯”,便半开玩笑地同孙东平说:“你不是说你爱我吗?你怎么从来不请我吃这个冰淇淋。”


    她不过是无心一说,并没有想到孙东平会记得那么多年。不过记忆这种事,总是很奇怪的,往往是琐碎的小事才最容易记在你心里。或许,孙东平也和她一样。


    “原来你都还记得。”顾湘的笑容充满了温暖的回忆。


    “怎么会忘?”孙东平低声说。


    顾湘吃了一小口,冰凉清甜,回味无穷。她冲孙东平微笑,“很好吃,和想象中一样呢。”


    孙东平捧着自己那份冰淇淋,却迟迟没有动手。顾湘的脸在烟花照耀下,忽明忽暗,仿佛不是一个实体的存在,仿佛他一伸手,就只能摸到一个虚空。


    “我都还记得,顾湘。我记得当初对你说的话,这些年我总是不停地回忆着,怎么都忘不掉。我说过会带你去放烟花,会和你在屋顶吃冰淇淋;我说过等我有钱了,要给你买大房子,带你去旅游;我说过我永永远远,最爱的都是你。”


    顾湘背对着孙东平站着,前面就是热热闹闹地燃烧着的烟花。刚才孙东平那番话,她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有听到。只是她捧着冰淇淋着一动不动,就快要成为一座雕像了。


    孙东平继续说:“凡事我答应了你的事,我都会做到。觉得我自私也好,讨厌也好,觉得我无耻也好,我都会做到。顾湘,看看我吧,给我一句话。这件事上,我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做的好。但是我知道,把以前答应了你的事,全都做到,是我应该做的事之一。”


    他说完了这番话,自己长长松了一口气,将多日来积郁于胸的情绪释放了出来。他终于感觉到了轻松,终于找到了自己该做的事。


    顾湘的手抖了抖,慢慢转过身去。她望着孙东平,轻声问:“你是想补偿我吗?”


    孙东平温柔地笑着:“你需要我补偿吗?”


    “不。”顾湘轻柔,但是坚定地摇了摇头,“你并不欠我什么。”


    “那么,我就是在补偿我们自己。”孙东平说,“我在补偿我们的过去。补偿八年前那两个弱小的孩子。他们还没有享受到本来应该享受到的幸福就死了。现在,该是补偿他们的时候了。”


    顾湘的手抖得厉害,就快抓不抓冰淇淋盒子了。孙东平走过去,接过她手里的冰淇淋,然后握住了她冰凉的手。


    顾湘浑身一颤,终于发出类似哽咽的声音,又像是想哭,却有强行克制住了。


    “东平,”顾湘问,“你还爱我吗?”


    孙东平抓着她的手,按在了左胸上。那里滚烫的,顾湘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一颗心脏有力的跳动。那种感觉,就好像她正把他的心抓在了手里一样。


    顾湘抬头看他,眼睛里一片水光。


    “我关起来后,你妈来找过我。”


    孙东平怔住。


    顾湘笑了笑,“她没有像电视里那样,演出给钱要我离开她儿子的戏码。她只是告诉我,你因为我,耽误了高考。又因为曾协助我潜逃,档案里也记上了一笔。她说你没法在国内读大学了,只有出国一条路。她还说,如果你再和我多接触的话,影响不好,怕将来也申请不了国外的大学……”


    “她怎么……”孙东平说不出来。一来孙母说的没全错,二来她是他母亲。


    顾湘眨了眨眼,泪水滚落下来。她说:“我那时候吓呆了。我什么都不怕,就怕拖累你。所以我才不见你的。”


    孙东平双手扣住了她的肩,咬牙切齿:“你,你怎么那么傻?你怎么那么傻呀?”


    顾湘已经哭得一脸泪光。她睁着眼,却看不清东西。


    “我傻。我后悔死了你知道吗?我就应该死缠着你不放,厚着脸皮,一定要你等我出来。我们就应该彼此折磨着,又爱又恨的,到死方休。”


    孙东平的额头起了青筋,双眼通红,“顾湘,你这句话,晚了五年。”


    顾湘直愣愣地望着他,泪水顺着脸颊滑下,然后从下巴尖滴落。她嘴唇哆嗦着,深深呼吸,突然一把甩开了孙东平的手。


    “是!我晚了!你没有等我,你爱上别人了!孙东平,你懂什么?你永远有人爱你,你知道看着心爱的人爱上别人是怎么样的感受——”


    话音被堵住了。


    冰淇淋被踢到了一边。孙东平双手死死捧着顾湘的脸,狠狠地吻住她。他的唇舌开疆辟野,强硬近乎蛮横地肆掠。吮吸,甚至是在噬咬,就像一只饥饿贪婪的兽捕获了它的猎物。


    顾湘觉得唇舌很痛,呼吸不过来,可是她浑身发麻,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天地在旋转,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她的泪水失控地涌出来,流进嘴里,两个人都品尝到了一片苦涩。


    烟花轰轰烈烈过后,终于放尽了,楼顶恢复了寂寞,只余寒风刮过。飞动的发丝抽打在脸上,又麻又疼,好像想把人抽清醒过来。


    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顾湘张着空洞的眼睛,泪水还在流着。孙东平温柔捧着她的脸,理着她的头发,不停地在她脸上落下细碎的吻。


    顾湘闭上了眼睛,双手颤抖了一下,终于伸出去,搂住了孙东平的腰。


    孙东平再次低头,将吻印在了她的唇上。这次他们吻得温柔缠绵,柔软的,充满了怜爱的,舌轻轻扫过牙齿,再纠缠在一起,然后逐渐加深。


    孙东平将顾湘越抱越紧,力气大得就像要把她嵌进自己身体里一样。


    “你还爱我的,是不是?”他迷乱地吻着顾湘,“你还爱我,顾湘,你还爱我的。”


    顾湘抓着他大衣的领子,把脸埋进他的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孙东平用大衣把她裹住,弯腰将她纤瘦的身子整个抱在怀里。他一个劲亲着她的头发,热泪从眼睛里滚落下来,滴落到她的发间。


    极远处传来了新年的钟声,整个城市都欢呼了起来,烟花冲上了夜空,鞭炮声轰然响起。楼顶的门被打开了,有人打着手电筒走了出来。


    孙东平转头望了过去。张其瑞清俊的面孔被手电筒的光芒一照,带着点冷峻的怒意。


    张其瑞困惑的表情,在看到顾湘从孙东平的怀里探出头来后,从脸上被一把抹去。他面无表情,高深莫测,带着几个保安站在寒风之中,和孙东平对视。


    “其……张总。”顾湘推开了孙东平,“你怎么……”


    “保安说楼顶在放烟花,所以我上来看看。”张其瑞的声音冷得就像冰一样。


    瞎子都看得出两人刚才哭过,顾湘的嘴唇还是红肿的。


    孙东平往前走了小半步,挡在了顾湘和张其瑞之间。


    “不要怪她,是我拉她上来的。如果违反了你们酒店的规定,我愿意受罚。但是这和顾湘没关系。”


    张其瑞一下觉得自己就像是要拆散小鸳鸯的恶霸地主。


    顾湘的情绪平静了很多,感性退下,理性开始运作。她一把推开了孙东平,对张其瑞说:“对不起,张总,是我没有阻止……”


    张其瑞抬手打断了她的话,“算了,保安原来以为是先前的烟花没放完,担心消防而已。大家都下楼吧。”


    他说完,转头就带着保安走下了楼梯。


    屋顶风大,顾湘打了一个喷嚏。她拉了拉孙东平的袖子,两人也离开了楼顶。


    到了暖和的地方,才发觉手脚都已经冻僵了。两人都红着眼睛,吸着鼻子,说不出来的狼狈。


    “你该回家了。”顾湘说。


    孙东平点了点头。顾湘转过身去,孙东平从身后一下抱住她,脸埋进她的颈项间。


    顾湘轻微哆嗦了一下,说:“东平,你既然已经给了别人承诺,那凡事多考虑到她一点,别做负心汉。”


    孙东平无限沧桑一笑,“那我们呢?我们怎么办?”


    “我们……不是早就结束了吗?”


    孙东平身子一震,将顾湘抱得更紧了,就像一个舍不得心爱的玩具的孩子。


    顾湘把手轻轻覆在他的手上,“我一点都不后悔。你也别让她后悔。”


    她拉开孙东平的手,朝楼下走去。


    孙东平喊住了她:“叶文雪死了,你知道吗?”


    顾湘站住,一脸惊骇地转回头,“你说什么?”


    “几个月前,死在广州。”孙东平嗓音有点沙哑,他大半个脸都掩在阴影之下,顾湘看不清他的表情,“我听朋友说,她爸下马后,她的生活就一直过得很乱,吸毒什么的,一大堆男朋友,也没再读书。”


    “是……是吗?”顾湘牙齿都在颤抖。她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感觉。这个女人曾经把她害得那么惨,让从来不知道仇恨的她也对她恨之入骨。她也曾暗自希望叶文雪会有报应,比如爱情不幸,生活不顺等等,却没想到那人的结局比她所想的还要悲惨。


    “是吸毒过量。”孙东平的声音冷如冰霜,“她自甘堕落,与他人无干。你的这条路,是你被迫走的,她的那条路,是她自己选的。”


    顾湘想起他曾对自己说过,他还恨着。如今看来,此话不假。她这个时候才切切实实地知道了八年前的事在改变了她的是人生的同时,也彻底改变了孙东平。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艰难地深呼吸,“居然……是这样。”


    孙东平说:“还有姚依依,她倒过得不错,嫁了人,移民去了美国。”


    “哦。”顾湘呆呆地说,“她一直是个聪明人。”


    “是吗?”孙东平讥讽一笑。


    顾湘觉得看不下去了,她侧过头去,说:“我已经放下了。你也放下吧。”


    她转身离去,留下孙东平一人伫立在楼梯口,良久。


    ***


    顾湘匆匆赶到大厅,看到张其瑞离去的背影。她张了张口,却没叫出声来。


    张其瑞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


    顾湘望着他,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她刚哭过的眼睛还是湿润的,一片水光,脸上写着无奈与愧疚。


    张其瑞犹豫了片刻,还是朝着她走了过去。


    顾湘看着他一步步慢慢走近,她微微叹息,“我知道你对我很失望。”


    “我没有。”张其瑞低声说,“因为我一直都知道的,我看得出来。”


    顾湘低下了头,“我……孙东说我高估了他。我觉得我也高估了我自己。”


    “你们俩其实很像。”张其瑞淡淡笑了一下,“真的,很多方面,都挺相似的。”


    顾湘抹干净了脸上的泪痕,“我把事情越搞越复杂了。”


    因为你们都情不自禁。张其瑞在心里说。


    他觉得胸口很闷,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愤怒的感情充斥其间。特别是他觉得根本就没有立场来对这两人的事指手画脚。


    顾湘看向他,说:“给我一点时间。我会结束这一切的。”


    张其瑞眨了一下眼,没有出声。


    “新春快乐。”顾湘冲他点了点头,转身朝电梯走去。


    ***


    孙东平回到家,已近半夜一点了。屋里很静,显然大家都睡下了。孙东平轻手轻脚地在玄关换了鞋,走进家里。他一边看手机,才发现刘静云给他打了七八通电话。


    厨房还亮着灯,徐杨端着一杯热牛奶走了出来,和孙东平打了一个照面。


    “你还知道回来呀?”徐杨柳眉一竖,压低声音数落他,“你也不看看这都几点了。敲钟的时候你都不在,你是买烟去了还是去种烟草了?”


    孙东平低头,手指在吧台上敲了敲,下定决心,说:“我找到顾湘了。”


    “静云给你打了好多电话你都没……你说什么?”徐杨差点把手里的牛奶打翻在地。


    孙东平重复道:“我找到顾湘了。”


    徐杨深吸了一口气,把牛奶杯子放在台子上。


    “你找到顾湘了?就是那个顾湘?”


    “我还认识几个顾湘?”孙东平讥笑。


    徐杨以手扶着额头,“老天爷!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礼拜前。”


    “她在上海?”


    “她在张其瑞的酒店工作。”孙东平干脆一口气讲清楚,“张其瑞半年前就找到她了,带她来上海,安置在自己的酒店工作。上个礼拜吃曾敬的喜酒那天,我无意中见到她了。”


    徐杨一向精明机灵的脑子这个时候也有点混乱了,她想了半天,才问了一句重点:“你告诉了静云了吗?”


    “还没。她一直在为结婚的时和过年的事忙。我打算过完年再跟她说。”


    “哦。”徐杨表情古怪地说,“那恐怕不行了。”


    孙东平顺着她的视线转过头。刘静云正站在厨房门口。她也一脸没有反应过来的恍惚表情,眼睛瞪得有些大。


    徐杨端着牛奶,拍了拍孙东平的肩膀,从厨房溜走了。剩下的两个人面面相觑,疑惑,震惊充斥两人之间。


    刘静云走进了厨房,先开了口:“你找到她了?”


    孙东平轻声说:“是的,你都听到了。”


    “是张其瑞找到的她?”


    孙东平敏锐地从这句话里听出一丝异样,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多心了。他慢慢地把事情地大致情况告诉了刘静云,细节的部分,他却并没有提。


    刘静云润了润喉咙,问:“她……她还好吗?”


    “变化有点大。”孙东平说,“毕竟她这几年过得不是很好。”


    “她知道我们的事了吗?”


    孙东平低垂着眼帘,点了点头。


    刘静云走近了几步,看到了孙东平通红的眼睛。


    “你哭过了。”她轻声说。这并不是一个问句。


    孙东平别过了脸。


    刘静云退了一步,“你们……怎么了?”


    “只是……想起了过去的一点事。”孙东平还是侧着脸。


    刘静云在心里大喊,看我呀,你看我呀!可是孙东平的脸却始终没有转过来。


    刘静云觉得心都凉透了。


    “那你们,是怎么说的?”


    “她说,一切都结束了。”


    “那你呢?”


    孙东平眨了眨眼,“我……我还——”


    “不!”刘静云慌张地摇头阻止孙东平继续说下去,“不要说了,我不想听!”


    “静云。”孙东平终于转过脸来,“我们……”


    “不要说了!”刘静云大喊着,“不是现在!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件事!”


    她转过身,脚步踉跄地逃回了卧室,反锁上了门。


    孙东平紧跟过去,差点被门板撞了鼻子。他抬手想敲门,却最终还是没有敲响。


    ***


    刘静云躺在床上,脑子里一片混乱。她觉得自己在做梦,一下梦到高中的时候,她,张其瑞,孙东平,还有顾湘,四个孩子一起吃饭上课,亲密友爱。又梦到顾湘到车站送别她,那个时候她心里只有张其瑞,根本没想过后来会爱上孙东平。


    然后她梦到了在英国,自己总会不由自主地留意到孙东平孤单落寞的身影。她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去关心他一下,帮他复印笔记,督促他洗衣服剪头发。那个时候她总对自己说,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此扶持是应该的。她那个时候还认为自己这辈子只会爱张其瑞一个人。


    什么时候两人总是一起去上自习的?什么时候孙东平开始学着做饭给她吃的?什么时候她生病了孙东平会在旁边守一整夜?什么时候孙东平为了她和骚扰她的教授对峙?什么时候他又因为其他追求她的男生而吃醋……


    她一直以为,他们是相爱的。这是一份成熟的,经历光阴磨练的爱,是漫长八年岁月的沉淀。两人磕磕碰碰好不容易走到一起,要抛下过去,向前走,好好过日子。可是真的等他的过去再度出现的时候,他却还是犹豫了。


    初恋刻骨铭心,她很理解。尤其是他们正在热恋之中就被拆散。孙东平不说,其实他一直意难平,刘静云感觉得出来。他一直不甘心和顾湘就那样中断后就再无下文了。他其实一直觉得,如果没有当初那件事,他和顾湘肯定会像童话故事里说的那样,一直过着幸福快乐的生活的。


    只是他现在究竟是要划下一个句号,还是要把他和她的故事继续写完。刘静云不知道。


    她觉得,她在这段故事里,始终只是个配角。


    ***


    徐杨往咖啡里丢了两块方糖,抬头看坐对面的女孩子。她努力想笑得温和亲切一点,无奈做铁娘子这么多年,面部已经生硬了,再和善看着都带着点咄咄逼人。


    “顾小姐,希望没有打搅你的工作。”


    顾湘干笑了一下,抿了一口果汁,“现在是休息时间,不碍事的。”


    徐杨问:“你还记得我吧?”


    顾湘点头,“你是孙东平的干姐姐。你暑假放假回家,我见过你两次。”


    顾湘他们念高中的时候,徐杨在北京读大学。她其实对顾湘的印象挺好的,觉得这个女孩朴实又勤奋,给了孙东平很好的影响。


    “一晃就过去那么多年了。”徐杨笑了一下,眼角已经有细纹了,“我听东子说找到你了,便想来见见你。本来这应该是孙东平的母亲应该做的事,不过干妈她人在加拿大。我长姊如母,就代替她一下了。”


    顾湘不自在地欠了欠身。


    徐杨说:“我们都知道,当初的事,如果不是你放了手,东子他不会那么顺利地就出了国,他现在也不会有这么好的前途。我们真的应该谢谢你。”


    顾湘摸了一下鬓角的碎发,说:“用不着谢我。我那么做,也不是牺牲我自己来成全他。”


    徐杨问:“那如今你们重逢了,有什么打算呢?”


    “也没什么打算。”顾湘淡淡地说,“大家以前是怎么过日子的,现在还是怎么过呀。”


    徐杨倒不知道这个女孩子其实并不好对付,吃惊之余,转头一想,怎么说也是在牢里混过的,早已不是当年纯洁胆小的小白兔了。


    她便省略去了客套,直接说:“你知道孙东平已经有未婚妻了吧?”


    顾湘抬眼幽幽地看了她一下,“你是来送喜帖的吗?”


    徐杨一下语塞,半晌才说:“将来办酒……当然也是欢迎你的。”


    “谢谢。”顾湘微微一笑,“我很高兴。不过如果真的办酒,我还是不出席的好。”


    徐杨脸色已经很不好看了。


    顾湘说:“徐小姐,我明白你来见我的意思。当年我和孙东平是一对恋人,被迫分散了。现在他已经另有新欢,我却再度出现。你担心我破坏这门婚事。”


    徐杨笑容僵硬了。


    顾湘冲她一笑,“你不用担心。我们当年既然已经分手了,那就不是恋人了。破坏别人婚姻这种事,我也是做不出来的。我和孙东平……我们两个都有点情绪需要整理一下。你是他姐姐,你该给他一点信心。”


    徐杨无话可说,“这样说来,我倒是冒犯你了。”


    “你只是关心孙东平罢了。”顾湘说,“请你相信,我并无意伤害任何人。”


    徐杨慎重地点了点头,“再次谢谢你。”


    顾湘起身告辞。她一直走进电梯里,强装出来的镇定才土崩瓦解。她本来就不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和徐杨这样强势的人对峙,她能维持那么从容淡定,已经花了全部的力气。


    好在孙家人虽然财大气粗,但是待人还是挺得体的。看不起她,却可以在表面上尊重她,彼此留一点面子。


    不然要是像徐杨这样厉害的人来刁难她,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应付的好。


    想想真可笑。原本是她的男人,现在却有人来警告她不要再靠近,免得破坏别人婚姻。


    缘分真是脆弱地很。


    ***


    年假过了后,钱老爷子又搬回了酒店。老人回来的时候脸色发紫,怒火旺盛,也不知道是谁惹得他生气了。


    顾湘在卧室收拾衣柜,保姆乘着护士来给老人打针,悄悄溜过来找她说话。


    “说是过年,还不如是开家庭大会。几个儿女都到了,变着法子要他重新分配家产。”保姆一脸不屑,又为老东家可惜,“有钱有什么用?老爷子一个人住旅馆,家里孩子没一个过问的。”


    钱老先生这次回来,感觉元气大伤。以前他虽老,却不显老态,每天都会衣着端正地喝茶看报听戏。现在他却终日无精打采,时常坐着就睡着了。医生来检查,说他血压有点高,建议他住院,他却不肯。


    那天是个阴雨天,钱老先生却显得精神很好。他先是出门去剧院听了戏,又去看望了一个老朋友,吃饭喝茶,天晚了才回来。


    顾湘这天值班,见老人气色比往常要好,也挺高兴的。


    “已经吩咐厨房给您做了汤,您要喝不?”


    钱老先生笑着点头,眼神幽幽地端详了顾湘一下,没头没尾地冒出了一句:“人生就像一首诗呀。看着漫长,概括起来,其实很短很简单。”


    顾湘去厨房给老人取来了文火煨着的鸡汤,老先生坐在沙发上就已经睡着了。显然今天是累坏了。


    保姆给他脱鞋子,一边低声对顾湘笑:“老人家这两天才算真的心情好了起来。”


    “毕竟把大事解决了呀。”顾湘放下手里的东西,帮着她一起给老人换鞋。


    “而且今天也玩了一整天,也该累了。”


    顾湘放好鞋子,起身去扶老人起来。她刚挽着他的手,老人的头失去支撑似地倒向了一边。


    顾湘像是被电击了一下,下一缩回手。老人软弱无力的手臂也搭了下来。


    保姆也发现了异常,脸色苍白地僵在原地。她惊慌地望着顾湘,失声叫道:“顾小姐,这是……”


    顾湘强行镇定下来,伸手去探老人的脉搏。保姆紧张地等着。


    很快,顾湘放下手,站起来往外跑,“我去通知主管,你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


    朱清带着医生很快就赶来了。这时候钱老先生已经被平放在了沙发上,小唐在给他做心脏复苏。老人神色安详,脸色却是一片灰败,笼罩着死亡的阴影。


    医生过来仔细检查,脸色也是十分凝重。他最后掏出电筒照了照老人的眼睛,抬起头来,对朱清摇了摇头。


    朱清闭上眼,长长叹了一口气。


    保姆脚一软,坐在了旁边的沙发上。这个中年妇女一下就哭了出来,“这么突然,我该怎么和钱家人交代呀?”


    医生收起听诊器,对朱清说:“估计是脑溢血。但还是要等去医院检查了才能下结论。救护车应该快来了,还是先通知家属吧。”


    朱清转身对顾湘道:“都听到了吧?别愣着了。”


    顾湘面色如纸,茫然地点了点头,显然还没有消化医生的话。


    小唐按住了她的肩膀,“还需要去通知张总。”


    顾湘回过神来,赶紧走去外面给总经理办公室打电话。


    朱清疲惫地叹了一口气,“唉,老人家走得这么突然……”


    保姆呜咽着,“我说他今天精神怎么这么好呢。他早上起来,就说一定要去看一个老朋友。原来他是有预感的。”


    顾湘在旁边听到了这句话,觉得眼睛火辣辣的,鼻子发酸。她想到了外婆。


    张其瑞很快就赶来了。他一进门,就看到顾湘神色彷徨地站着,不由先朝着她走过去。


    “还好吗?”


    顾湘勉强点了点头,“老人走得很安详。”


    “想开点。”张其瑞的手放在她瘦弱的肩上,想给她一点力量,“生老病死,不可避免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顾湘红着眼睛应了一声。


    朱清亲自动手,帮着保姆给老人收拾遗容。关于自家老总的举动,她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钱家人很快就赶了过来。以前为了分家产挣得面红耳赤的几个兄弟,看到老父亲的遗体,还是当场哭了出来。洋媳妇和两个混血孙子一脸茫然,另外两个华人媳妇倒是十分知趣的也赶紧跟着掉眼泪。


    老人的遗体被送去了医院。张其瑞要亲自跟着过去,临走的时候嘱咐顾湘道:“不早了,你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顾湘独自一人躺在休息室的小床上,本来以为会睡不着,没想到头挨着枕头没多久就进入了梦乡。她一下梦到了小时候外婆带着她走街串巷地买冰棍,一下又梦到钱老爷子听她念报纸。


    梦里有人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动作充满了怜爱。她觉得十分舒服,然不住朝着那温暖的地方靠过去。


    “外婆……”


    张开眼睛,天已经微微亮了。


    屋子里似乎漂浮着一股熟悉的气息,像是有谁悄悄来过,又悄悄离去了。


    她洗漱清楚,打起精神走了出去。老人虽然走了,可是总有点后事要料理。


    过了一个多星期,钱老爷子的死因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鉴定结果,的确是脑溢血。老人血压高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又在外活动了一天,突然发病倒也不奇怪。


    不过钱家人总要把父亲的死怪到别人头上,不肯承认其实就是他们气死了老父。所以,首先就把保姆辞了,工钱扣了大半,说她照顾不周。


    保姆走前气呼呼地对顾湘说:“好在老爷子早就知道他们会来这手了。老人家有准备的。他私下对我说了,他遗嘱里给我留了一笔钱的。”


    东来阁腾空了出来。钱老先生的衣物书籍全部都装箱运走了,按照遗嘱,它们都将捐赠给慈善机构。


    屋子的装修也在张其瑞的授意下做了改动。颜色暗沉的窗帘和家居都换成了素雅明亮的乳白色,房屋布局也在风水先生的指点下重新调整,老人用过的东西也全都归了库房。


    焕然一新的房间显得很陌生,已经不再有老人生活过的痕迹。这就是酒店,客人来了又走,谁都不会停息。


    “顾湘,”小唐敲了敲门,“朱姐叫你去一趟办公室,有人找你。”


    谁会来找她?


    朱清的办公室里,除了她之外,张其瑞也在,他正在和一个穿西装打领带的中年西方男人用英语交谈着。看到顾湘来了,张其瑞便冲那个男人点了点头。


    “这是布克先生,是钱老先生的律师。”朱清说,“他来找你,好像是关于遗嘱的事。”


    顾湘的脸上写满了问号。


    律师笑容可掬地同顾湘打完招呼,然后开门见山道:“小姐,钱先生的遗嘱里,要将他名下的一条项链赠于你,感谢你这几个月来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和陪伴。这里是文件,您签署了,我就可以把保险箱的钥匙交给你了。”


    律师说的是英语,虽然带着浓郁的法国口音,可也不是听不懂。但是顾湘总觉得自己没听明白。看看张其瑞,他那么淡定的人,也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他给我一条项链?”


    “是的。”律师甚至还从文件夹里翻出了一张照片。那是一条很普通的金项链,坠子上嵌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翡翠。项链的样式虽然很老了,但是那块翡翠温润剔透,十分美丽。


    “很漂亮是不是?”老外赞美,“中国的玉真是美丽的石头啊。”


    “是啊。”顾湘干笑了一下,求助地望向张其瑞。这种复杂的法律事务,她真的搞不懂。


    张其瑞投来一个安慰的眼神。他问律师:“先生,遗嘱里只提到赠送项链,没有提到相关的义务吧。”


    “完全没有。”律师说,“钱先生就是将这条项链送与这位顾小姐。”


    “那你知道这项链可有其他意义吗?”


    “哦,钱先生提过的。”律师笑得像只狐狸一样,“说是这项链是钱家继承人的证明。当然,钱先生说这已经失效了,所以并不妨碍他拿来送人啦。”


    顾湘赶紧把手里的文件丢在了桌子上,“这不行,太贵重了,我不能接受。”


    “那能怎么办呀?”律师把手一摊,“钱先生已经不在了,你也不能和他商量去。”


    “难道不能送给钱家人?”


    张其瑞哭笑不得,“你要送人,也要先签字,成为物品所有人吧。”


    说得有道理。顾湘红着脸办理了一系列手续,然后签了文件。保险箱的钥匙交到了他手里。顾湘看着那枚小小的钥匙,还有点发愣。


    朱清送律师走了。顾湘这才问张其瑞:“没什么问题吧?”


    张其瑞看着她一脸懵懂的样子,很是担忧地叹气,“钱家人怕是很快就要来找你了。”


    果然,当天下午钱家大少奶奶就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那时候顾湘正拿着干洗好的衣服给某位客人送过去。这位豪门太太冲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大叫起来:“他居然把那串项链给了你?”


    顾湘被她抓得很痛,只有好言相劝,“这位女士,请你放手,有话好好说。”


    钱太太气得满脸通红:“说什么?那给长房的项链,老头子居然给你了。看不出来啊,你们中国女人,花言巧语最会骗人。哄得老头子开心,要他金山银山地都给你,是不是?”


    顾湘听清楚了,顿时气得浑身发抖。她眼神凌厉,声音一沉,大声道:“请你说话尊重一点!你没有权利随意侮辱人!”


    钱太太说白了也只是一个商人妇,并没有什么好修养。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扬手就要扇顾湘耳光。


    顾湘一路坎坷至此,平生最恨的就是被人扇耳光。她自强不息,却总是被人糟践,是可忍孰不可忍?于是她一把抓住了钱太太挥过来的手,使出全身力气,一把将她推开来。


    “太太,我敬你是客人,才对你客气的。如果你再动用暴力,我就要叫保安了。”


    钱太太跳起来,指着顾湘,用温州话破口大骂起来。顾湘听不懂,但是也知道这绝对不会是什么好话。


    她丝毫不退缩,脆生生地打断了钱太太的谩骂:“我虽然不清楚具体原因,但是我相信老人家的判断。老爷子人是老了,但是心里是明白的。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想必你心里也有数。说句不动听的话,你有什么资格来找我?老人家的东西怎么分配,都是他的事!”


    钱太太气得浑身哆嗦,又要扑过来。


    “住手!”一声厉喝,张其瑞大步冲了过来。钱家长子和朱清紧随其后。


    看到顾湘没事,张其瑞松了一口气。他转向钱氏夫妇,目光已是凌厉如刀锋一般。


    “钱先生,遗嘱之事,是你们家族内部之事。我的员工照顾钱老先生几个月,老先生若是感激她,赠送她一点什么,也是人之常情。”


    钱家大少倒是比他太太理智多了。他忍气吞声地对顾湘说:“这位小姐,那项链并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但是一直是传给长房的信物。我们愿意以五倍的价钱买下来,希望顾小姐能成全。”


    顾湘怔住了,“我没有考虑过卖项链。”


    钱太太立刻说:“那就现在考虑吧。”


    顾湘实在忍不住,终于违反了酒店规定,对着这两个客人翻了一个白眼。


    钱太太急了:“你不是钱家人,拿着项链也没用。你总之都是要钱。那项链其实不值多少钱,我们出的价格你已经赚了。”


    顾湘无法克制一脸嫌恶,“我不缺钱。”


    钱先生道:“这项链是长房的信物。没有项链,继承家业上有许多麻烦。”


    顾湘耐着性子说:“钱先生,你们的家务事,我一个外人,不好说什么。项链这事,我会考虑的。现在我要工作了,失陪了。”


    张其瑞一直站在旁边,察言观色,这个时候十分配合地朝朱清使了一个眼神。朱清立刻将钱氏夫妇半哄半请地地送走的。


    顾湘松了一口气,这才转向张其瑞,发自内心地赞叹一声:“你果真料事如神。”


    张其瑞笑道,“你也处理得很好。”


    “好在你来得及时。那钱太太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力气真大。”


    她抬起手,手腕处好几条红印子。她皮肤本来就白,稍微用力就可以留下印子。这个五爪印过到明天,大概就会发青了。


    顾湘觉得自己像在做梦,“这简直像电视里演的一样。好人有好报了,我照顾了孤寡老人,于是被赠送了价值连城的珠宝。”


    “价值连城倒不至于。”张其瑞纠正,“我已经打听过了,那项链若是拍卖,大概也就值一万多而已。”


    “已经是我两、三个月的工资了,还不够多?”顾湘惊呼。


    “那钱家肯出十倍的价格来买,那就是十多万了呢。”张其瑞戏谑,“恭喜你,你发财了。”


    “我没打算卖掉项链。”顾湘闷闷不乐,“项链是个信物。我外婆还留给我一个金戒指呢,我这辈子即使穷到死,都不会卖了它的。”


    张其瑞道:“钱家需要这个项链才可以取信于人,我觉得他们是不会放弃跟你要项链的。”


    “钱老先生到底是什么意思啊?”顾湘苦恼,“若想感激我,直接送我金卡不就可以了。我是不介意的。”


    “人家不是俗人。”


    “我宁愿他是呢。如今丢个烫手山芋给我,我留也不是,卖也不是。钱家会不会动用不法手段。”


    张其瑞安慰道:“这里不是他们的地盘,他们不敢乱来的。”


    “太烦人了。”顾湘苦着脸,“钱家可是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呢,如果每房都来找我一次,我还怎么上班。”


    “往好处想嘛,”张其瑞狡猾一笑,“竞争者众,你怎么知道还有没有更高的价格?”


    顾湘眼睛一亮,学着他奸笑。“啊呀呀,奸商。”


    但其实张其瑞说的有道理:老人赠她东西,无非希望她能过上更好的日子。她拿着项链让别人家内部矛盾激化,还不如换个好价钱,两相欢喜。


    老人一生经商,知道怎么去谋取最大的利益。张其瑞说他很佩服钱老先生。


    这笔意外之财,倒算是这段时间里最好的收获。


    摇摇晃晃的地铁上,手机短信声响了起来。顾湘拿过来一看,最近几天给她发好几条短信的,也只有孙东平。


    “广州真暖和。昨天又通宵加班了,今天还要开会。你还好吗?”


    顾湘犹豫了片刻,回道:“你要多休息,注意身体。我无病无灾。”


    在跨越半个中国的那头,孙东平瞅着手机短信,呵呵笑了一下。


    徐杨停下筷子,问:“静云说了什么,你笑成这样?”


    孙东平眼神一闪。徐杨老奸巨滑,立刻看出不对,不等孙东平收起手机,她就一把夺了过来。


    “顾湘?”徐杨的脸一下就绿了。


    “姐,你别想多了。”孙东平急忙说,“我们就是彼此问候一声。”


    徐杨啪地一声把手机拍在了桌子上,训斥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都是要结婚的人了,还和过去纠缠不清!我知道你当年有多喜欢这个女生,可是都过去八年了,你还要怎么折腾?”


    孙东平脸色也很不好,“我们没什么。难道做个朋友也不行吗?”


    “当然不行!”徐杨冷笑,“你忘了你当年为了她寻死觅活的样子了,回头还能做普通朋友?笑话!”


    “短信你也都看了,我们的确没什么。”


    “没什么你会笑成那白痴样子?”徐杨无奈地叹息,放软了声音,“东平,你如果不是在骗我,就是在骗你自己。”


    孙东平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露出疼痛的表情来。


    徐杨继续说:“别忘了,静云也在等你出差回去。”


    “我也有和她联络。”孙东平说,“只是除夕那天后,她对我冷淡了很多。”


    “废话。”徐杨道,“她的心又不是石头做的。知道你和老情人重逢了,她当然会担心,怕失去你。”


    “可我没有……”


    “没有的话,就和那个顾湘断个干净。”徐杨厉声道,“不要来往,不要联络,就当她还是失踪的好了。你不要这样看着我,没错,我就是要你做个薄情郎!两个人,你既然已经选择了一个,自然就要放弃另外一个。你还当现在是封建社会,可以给你享齐人之福呀!”


    孙东平低垂着头,面对丰盛的饭菜,却没了食欲。


    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徐杨抢先拿起来,看到来电显示上潘恺希的名字,放下心来,把手机递给孙东平。


    孙东平讥笑,“怎么不担心我和恺希搞同性恋爱?”


    徐杨在桌子底踹了他一脚。


    潘恺希的年假结束了还赖在上海不肯回家,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很为孙东平所不齿。不过他一直住在张其瑞的酒店,有时还帮着孙东平打听一下顾湘的情况,比如这次,他就带来了一个震撼的消息。


    “钱家老爷子去世了,给顾湘留了一大笔遗产。现在钱家人在找顾湘的麻烦。”


    大致意思是对的,就是按照潘少的习惯,适当地夸张了一下,然后就变成了一个可以上新闻头条的大消息。


    孙东平放下手机,下一个动作就是掏钱包。


    “怎么了?不吃了?”徐杨问。


    孙东平站了起来,“明天的会你代我去开吧。”


    “到底哪里出事了?是干爹病了吗?”


    “是顾湘出了事。”孙东平说完,不等徐杨爆发,大步离开了餐厅。


    徐杨气得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差点没把手里的餐刀朝孙东平的背影飞过去。


    “混账家伙,简直是魇住了!”


    ***


    张其瑞开门走进会客室,孙东平从窗边转过身。


    “她人呢?”孙东平张口就问,“不在家,也不在酒店。你把她藏起来了?”


    张其瑞面对这个质问,不免感到一丝愤怒,“她那么大个活人,我能怎么藏?”


    孙东平被他顶了一句,头脑清醒了点,也觉得自己刚才太激动了。


    他喃喃:“我知道钱家的事了,很担心她。”


    “她很好。”张其瑞缓和一口气,“我给她放了假,让她先避一避。”


    “那她去哪里了?”


    张其瑞抿着唇,显然是不想说。


    孙东平怒意又盛,“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如果顾湘愿意,她自己都会告诉你。”张其瑞一针见血。


    孙东平脸色阴沉,“其瑞,你要和我针锋相对到什么时候?”


    张其瑞回问:“你又什么时候才能罢休?”


    “我和顾湘的事,你根本没资格干涉。”孙东平怒道,“你何不干脆地承认,你从中作梗,就是因为静云?可是这能怪我们吗?分了就是分了,你和她当年也并没有什么承诺。没道理因为你还忘不了她,她就必须为你守身如玉!”


    张其瑞觉得刺痛,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他面色如水,低声道:“的确。没道理你已经都要成家了,还对顾湘纠缠不放。”


    孙东平往前走了一步,脸色铁青,质问:“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张其瑞一笑,坐了下来,“你总不肯相信我帮助照顾她是无私的。”


    “我相信。”孙东平冷笑,“只是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把好事都占全了吧。”


    “东平。”张其瑞语气一软,“你是以什么立场来管顾湘的事?你回去又怎么面对静云?”


    孙东平顿了顿,露出焦躁痛苦的神色来。他坐了下来,手指插进头发里。


    张其瑞叹了一声,说:“日子总得这么过下去。你既然已经做了选择了,就要坚持。干脆一点,大家都轻松。你以为你这样,顾湘不痛苦吗?”


    “可是我不能看着她不管。”


    “你可怜她,同情她。这不是爱。”


    孙东平一下就被点燃了,“这怎么不是了?”


    “你还爱她,那静云算什么?”


    孙东平语塞。


    张其瑞说:“你知道你最大的优点是什么吗?是多情。你知道你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也是多情。女人爱上你,就是飞蛾扑火。你这种人就应该生在古代,娶个三妻四妾,做个韦小宝,个个你都真心爱,女人也都爱你,一大家子和乐融融,这就完美了。”


    孙东平苦笑,“你比以前会说黑色幽默了。”


    “可我说的错了吗?”张其瑞冷眼看他,“忘不了以前的,舍不下现在的。不知道你还记得不,当初顾湘好好的怎么碰上那么倒霉的事。要不是你甩了叶文雪,又甩了姚依依,两个女人也不会勾搭起来对付顾湘。”


    “这事不用你重复一遍!”孙东平低吼。


    张其瑞把目光转向一边,自言自语道:“顾湘什么都好,就是命不好。”


    “够了!”孙东平唰地一声站了起来,脸上带着萧索之色。


    “她自然不要我关照的。但是你得保护好她。”


    “那是一定的。”张其瑞正色。


    孙东平咬紧牙关,拉开门离去。


    “东平,”张其瑞喊住了他,他还是心软了,“23号就是外婆的忌日,顾湘是回去上坟了。”


    孙东平深深望了他一眼,“谢谢。”


    张其瑞说:“你就当为她好,也还是早日做个了断吧。”


    ***


    孙东平离开酒店后,情绪一片混乱。他开着车在市里转了半天,最后还是回了公司。


    秘书小姐不知道老板回来了,正在偷懒吃零食,看到孙东平沉着脸大步走进来,吓了一大跳。


    孙东平压根就没看她,他埋头走进办公室,刚坐进椅子里,手机又响了起来。他掏出来一看,是刘静云。


    想必徐杨已经告诉了她自己提前回来的事。徐杨以前是不会这样管闲事的,她这么做显然也是为了借刘静云督促自己而已。不过他和刘静云最近正处于冷战期,以她的性格,绝对不会主动给他打电话的。也不知道徐杨这次使了什么法子。


    “东平,”刘静云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徐杨姐说你病了,提前回上海了?你现在人在哪里呀?去看医生了吗?”


    孙东平心头一热。她到底还是关心自己的。


    “我在公司。”孙东平语调轻柔,生怕又吓着了刘静云,“就是有点不舒服,已经没事了。主要是不想开会,找借口溜了。”


    “哦。”刘静云放心下来,好一阵没声音。她似乎终于想起了两人还在冷战着,脸上发烫,干巴巴地说:“没事的话,那我就挂了。”


    “等等!”孙东平叫住了她,“你……你今天加班吗?”


    刘静云看着电脑里一堆等待审阅的稿子,想起这几日每天都为她准备好的早餐。她犹豫了片刻,说:“不用。”


    “那我接你下班,我们出去吃饭吧。”孙东平也在那头松了一口气,“我订了辛香汇,你不是喜欢吃他们家的水煮鱼吗?”


    “你还真是溜回来吃喝玩乐的呀。”刘静云的语气里已经带上了笑意,“当心徐杨姐回来敲打你。”


    “总要学着放松一下嘛。那就说定了,我下班去接你。”


    刘静云合上手机。她从抽屉里拿出小镜子照了一下,这几天休息不好,脸色有点发黄,眼袋也是青的,看来下班的时候要去补妆才行。


    女人也真是不经老,短短几年,状态就不行了。想她当年也是清水洗面依旧容光焕发、光彩照人的美少女,转眼就成黄脸婆了。


    倒也不是转眼,刘静云叹着气把镜子放回抽屉里。也有八年了。


    ***


    孙东平刚看了几份文件,门又匆匆打开了。秘书一脸不安之色地走进来,说:“孙总,那个……公安局的人找您。”


    孙东平困惑,“公安局的?”


    “是的。”这个来实习的小秘书吓得瑟瑟发抖,八成以为老板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现在人家要来抓他了。


    孙东平自己也糊涂着,倒是被她那样子逗乐了,安慰道:“别紧张,应该没什么事。先请他们进来吧。”


    秘书惶恐地出去了。不一会儿,两个穿着制服的公安干警在她的带领下走进了办公室。


    孙东平已经站了起来。他已经镇定了下来,温和有礼地去和警察握手。


    “二位请坐。小王,泡壶茶来。”


    其中一为年长一点的干警抬手阻止,“孙先生,我们就是问几句话,不用这么麻烦了。”


    “没问题的。”孙东平十分合作,支走了秘书,


    两名公安交换了一下眼神,年轻的小干警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照片,递给孙东平。


    “孙先生,请您看一下这张照片。上面的男人,你认识吗?”


    孙东平接过照片,看了一样,眉头皱得更紧了。


    “是,我认识他。”孙东平把照片还给了小干警,对方正为他这么爽快地承认而有点吃惊。


    “他叫赵家齐——起码是个长得很像赵家齐的人吧。”孙东平问,“他出事了吗?”


    老干警不答,反问:“您和赵家齐很熟吗?”


    “算不上多熟。我高中是在南市读的书,那时候他在学校附近开网吧,开歌厅什么的。我那时候年少好玩,常去他那里。我们几个孩子有家庭背景,花钱又大方,他对我们一直很殷情就是了。后来我回国,还和他通过电话。”


    老干警的眼睛在镜片后面闪着光,“那你还记得叶文雪吧?”


    孙东平愣了愣,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当然的。她是我……我们高中的时候谈过一阵子恋爱……”


    “那你知道她死了吧?”


    孙东平点了点头,苦笑道:“我听朋友说了。她这几年有点……总之挺可惜的。”


    老干警有板有眼地说:“六个月前,叶文雪在一家夜总会里,被人劝诱吸食毒品过量。有人举报说给她提供毒品的就是赵家齐。”


    孙东平呆了一下,“是吗?”他茫然起来。


    小干警接着说:“我们有证据表明,大约七个月前,你曾往他的账上打过五十万。”


    孙东平一下明白了过来,反倒笑了,“我的确是给过他钱,可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我回国后和他联系过一下,他要向我借钱做生意。”


    老干警笑道:“孙总不会这么大方,一个几年不联系的人,都可以随手给他五十万吧?”


    “当然不是。”孙东平从容一笑,“虽然我们家的商场开到了上海,但是当年发家是在南市。赵家齐的大哥怎么说都是南市一霸,做生意,总是要拜一下山头的。我回来从家父手里接管了很多生意,还在南市和人争一块地皮。老赵顺水推舟在他哥那里帮了我的忙,我总是要给谢礼的。”


    两个干警又对视了一眼。


    老干警忽然问:“叶文雪的父亲是被牵扯到一桩贪污受贿、官员和地产商勾结的官司里才落马的,这你知道吧。”


    “我知道。”孙东平眼神冷了下来,“我觉得他是罪有应得。”


    “你那时候的女朋友,好像就是那次事件的导火线。”


    孙东平脸上客套礼貌的笑容僵住了,他半晌才低声说,“的确是这样的。所以我才说叶文雪的父亲是罪有应得。”


    老干警丝毫不为所动,干脆地问:“孙先生,你是否会为了女友报仇,收买人引诱叶文雪吸毒?”


    孙东平转过身来,惊讶又不屑地笑了,“公安同志,当年的事,我到现在都没有原谅那些人。不过买凶杀人的事,我是做不出来的。老实说,其实我一直知道叶文雪的状况。她那样的生活方式,何用我花钱找人杀她?用不了一年,她自己就可以杀了自己。还有姚依依,你们肯定也调查了这个女人的,也是我当年惹的情债。我也一直有她的消息。她最近婚姻遇到危机,丈夫出轨又兼家暴,怀孕四个月流产。这难道还能是我做的不成?”


    小干警不自觉地轻轻点头。


    孙东平继续说:“我这人是信因果报应的。有良心的,自己会报复自己;没良心的,生活会来替天行道。我给赵家齐钱,这不过是生意场上互惠互利的一笔交易。而且不妨这样说:以我的身份,恐怕还是买不动他为我杀人的。叶文雪一事,实在与我无关。二位,我工作繁忙,如果没有其他事,那我们可以改天再聊了。”


    这么明显的送客,两个干警不得不站起来告辞。毕竟他们所掌握的证据都是片面的。年轻女孩子被劝诱着吸毒过量这种事,每天都在上演,她们自己本身就要负很大的责任。孙东平虽然有嫌疑,但是说他是主使也太过牵强了点。


    孙东平送两个公安出门,这才慢慢坐回办公桌后的椅子里。他闭上眼,长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


    ***


    下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刘静云走下楼,就看到孙东平的车停在路对面。车窗是摇下来的,那个男人正在驾驶座上抽着烟。


    马路上车来车往的。隔着那么远,刘静云都可以看出那人有心事。虽然人是坐在那里的没错,可是魂早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她心里苦涩得很,觉得慌张又忧愁,可是却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老实说,能做的她都做了。她性格好强,也总不能要她去撒泼哭闹。再说男人的心要是变了,哭有什么用?


    她打起精神,穿过马路走过去,伸手敲了敲车玻璃。


    孙东平如梦初醒,赶紧把烟灭了。


    刘静云坐进车里来。她鼻子冻得有点红,脸色疲惫,让人心生怜惜。孙东平心头一热,凑过去在她额角亲了一下。


    “累了吧。我们去好好吃一顿。”


    刘静云被他他用温柔的目光注视着,胸口那团郁闷之气,顿时也消散了大半。她含情脉脉一笑,“好的,我都饿坏了。”


    孙东平开着车朝着闹市的方向而去。口袋里的手机振动了一下,是秘书给他发来短信。


    “孙总,明天去南市的机票已经买好。虹桥机场,MU5801,早上九点半起飞。”


    孙东平收起了手机。


    旁边的刘静云正打开了车上的音响,放着一首悠扬的情歌。


    孙东平预定的一家会所制的高级餐馆,环境优雅,菜色齐全,一直是富有阶级的约会圣地。


    刘静云一看他带自己来这,便知道他是真的花了心思要同她和好的。虽然说她还是对孙东平知情不报非常不满,可是徐杨有话说得对。这男人现在是她的,她要想把他留住,自己首先就要把他抓住。她也不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了,使性子会有男人乐意哄。她也知道什么叫适可而止。


    孙东平今天特意点了刘静云喜欢吃的菜,还开了一瓶香槟。刘静云露着笑脸,两人和和美美地吃了一顿饭。孙东平还叫乐师过来拉小提琴,刘静云笑着说又不是求婚,这才没弄得更夸张。


    吃完了主餐,又上来甜点,也是刘静云喜欢吃的冰淇淋。


    孙东平很满意地看着刘静云喜悦的表情,说:“以前你在英国的时候,再拮据,都要买这种冰淇淋吃。你尝尝这个,味道是不是一样?”


    刘静云都有点受宠若惊了,“你当年向我求婚的时候都没搞这么隆重。看来我以前的确对你太好了。以后要时常敲打你一下,你才知道反省。”


    孙东平干笑,“是我错了,应该向你道歉。”


    “知道哪里错了?”刘静云斜睨他。


    孙东平低声说:“顾湘的事,我不该瞒着你的。”


    刘静云有片刻没说话,“你什么时候找到她的?”


    “……在曾敬的婚礼上。”孙东平决定说实话。


    “那么早了!”刘静云不悦地皱眉。


    “对不起……我那时候头脑里一片混乱……”


    “你要告诉我,只需要一句话。”刘静云冷冷道,“你是要和她说再见,还是要和我分了跟她走,都由你决定。我又拦不住你。”


    孙东平觉得这话刺耳,“她并没有对我提什么要求。”


    “我也没说她对你提了什么要求。”刘静云心里冒火,“你这么急着维护她做什么?”


    孙东平闷闷不乐,“我没有维护她。倒是你,怎么那么激动?”


    “你瞒我这么多事,我能不激动吗?你不要忘了,我是你未婚妻。你向我求婚的时候承诺过,对我永远没有秘密,永远不背叛的。”


    “可我并没有背叛你。”


    “身体或许没有,心呢?”


    孙东平压低了声音,“静云,我不想在这里和你吵。”


    刘静云一听,怒道:“你在逃避问题。”


    “你这问题毫无意义!”


    “看,还是在逃避!”


    “静云,你是在无理取闹!”孙东平无奈。


    刘静云喝道:“那你为什么就不能勇敢地给我一个明确的回答?”


    “先生,小姐……”服务生终于怯怯地走过来,“能不能请你们小声一点,这里是公众场合。”


    刘静云哼了一声,别过脸去。孙东平沮丧不已,只好掏钱买单。


    服务生去刷卡。孙东平便离席去一下洗手间。


    刘静云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把餐巾布丢在桌子上。


    孙东平人走了,钱包却还放在桌子上的,他这个人在小事上总有点丢三落四。


    刘静云习惯性地帮他捡好,放进他外套口袋里。那一刻,她的心忽然一动,鬼使神差地又把钱包掏了出来。


    孙东平的衣物都是她亲手整理的,不过钱包她平时没事也没动过。这下打开来,里面零钱、卡片、名片,和天下其他男人的钱包一样,没什么特别。


    皮夹中间插着一张她和孙东平的合影,还是他们在英国的时候拍的了。刘静云专门裁剪过好几张两人的合影,专门给孙东用来放在皮夹里的。孙东平偶尔换一张,反正一直会把他们合影带在身边就是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把这张照片一抽,下面果真露出另外一张照片。


    那张照片都有点褪色发黄了。少男少女的面孔还青涩稚嫩得很,两张脸紧贴着,对着镜头,阳光照耀在他们身上。孙东平从身后拥抱着顾湘,大笑着,好像刚说了一个什么笑话。顾湘笑得十分腼腆,却那么幸福。


    刘静云却觉得浑身发冷,呼吸堵塞。


    她匆匆把照片装回皮夹里,将皮夹一把丢在桌子上。


    回去的路上,两人没有交谈。刘静云是觉得晚饭喝下去的酒都变成了醋,孙东平则是觉得要解释太麻烦。


    他忽然想起《手机》里的情节。男人并非不想外遇,老实的人,大多是因为觉得麻烦。现在看来,的确非常麻烦。


    只是,顾湘算是他的外遇吗?


    孙东平叹了一口气。


    刘静云瞥了他一眼,沉声说:“婚庆公司的人打电话来,说菜单已经拟出来了。”


    “哦。”孙东平开口,才觉得声音暗哑,“那你去看看好了。”


    “你不去?”


    “我没什么意见。”


    “不看怎么知道有什么不合你意的?”


    孙东平好声道:“静云,以前这种事,一直都是你拿主意的嘛。”


    刘静云耐着性子说:“但这是我们的婚礼,我希望你能参与进来。”


    孙东平笑,“之前我要发表意见,你和伴娘赶我出门,嫌我多事。现在你又指责我对婚礼不关心,我冤枉着呢。”


    那是因为以前彼此没有间隙。刘静云在心里大喊。以前他们相亲相爱,什么都好说。现在他的心挂在另外一个女人那里,魂不守舍,她不得不凡事多长一份心眼。


    孙东平看刘静云阴暗的面孔,也知道她是真的生气了。不论有理没理,作为男人,他总是要哄的。


    “好了,等我回来,就陪你去看菜单,好不?”


    “你要去哪?”


    “今天是临时跑回来的,明天还要回去。”


    刘静云脸色缓和了些,“这样跑来跑去,也太辛苦了。”


    “男人要养家嘛。”孙东平见她笑了,也赶紧笑了一下。


    车开进车库,两人进了家门。


    孙父正在看电视,保姆给他剥橘子。他看小夫妻两个神色如常,孙东平帮刘静云脱大衣,刘静云帮他找拖鞋。看样子是又和好了。老人放下心来。





第9章 破茧


    顾湘在整个中国大地回暖的时候,回到了家乡。


    她心想,自己这也算是衣锦还乡了。去上海时那个胆小瑟缩,衣衫寒酸的女孩子,只经历了短短半年的洗礼,就已经变成了一个落落大方,衣衫得体的都市女子。


    这个座城市半年没见,又有不少大变化。幸好外婆的小楼还是老样子。这片房子当年强拆不成,居然一直保留至今。这年头地皮飞涨,即使在去年南部房价大跌的时候,这里的卖价也依然惊人。顾湘也算过,如果将来这里的房子出手,她怎么也算是个小富婆了。


    父亲一家还是老样子。小卖部的生意还不错。顾湘在店里坐了半个钟头,继母一直不停地招呼客人。顾建国的肾一直养着,顾湘这半年也没少给他钱买药,所以他看上去气色还不错。


    弟弟顾敏谈了一个女朋友,把人家女孩肚子搞大了,不得不结婚。林淑雯变着法子问着外婆那栋老房子的事,想让小两口住过去。丈夫呵斥了她几句,林淑雯生着闷气回里屋去了。


    顾建国对女儿说:“你别理她。你弟弟结婚的事,我们自己可以打点。平时已经要了你够多钱的了,你也不容易。”


    顾湘也知道。继母一个没文化的女人,嫁的男人身体不好,生的孩子又不争气,自己一把年纪了还要操持生意。其实她的一生比顾湘要悲哀多了。顾湘同情她。


    顾湘对父亲说:“我给你的钱,你也别省着,该花就花。”


    父亲问:“你在上海还好吗?吃住习惯不?找对象了吗?”


    顾湘啼笑皆非,“找什么对象啊?谁会看得起我?”


    顾建国十分愧疚,“你是个好姑娘呀,就是被害苦了。”


    “过去的事就别说了。”顾湘不想总提起往事,“我回来给外婆上坟的。听说终于有开发商要买老房子那块地了,我也打算把房子卖了。”


    “你要卖房子?”顾建国惊讶,“那以后你回来住哪里呀?”


    “旅馆吧。”顾湘说,“找个住的地方还不容易?”


    “这么说来,你是打算在上海定下来了?”


    “大概吧。”顾湘也没有回答得很肯定,“我是在那里重新站起来的,所以想试着在那里继续奋斗下去。”


    顾建国回头看了看里屋,林淑雯正开着电视看连续剧,声音放得很大,全然不顾外面的人在谈话。


    他也放心了些,低声对女儿说:“你奶奶走的时候,留下了一个金镯子,说是给顾家长房媳妇的。我没告诉你林姨这事。你这次回来,就把镯子带走吧,以后可以给你的孩子,当作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一片心意。”


    顾湘笑了笑,“大概我今年真的走财运呢。”


    老父握着女儿的手,自责道:“你在外面工作,更要对自己好一点。如今还是有好男人的,找一个合适的结婚吧,你年纪也不小了。有了家后,日子会过得轻松一点。”


    顾湘满口应下。她总不能和老父说她这辈子估计都嫁不出去了吧。


    外婆的房子原先租给了两对来打工的小夫妻,恰好他们退租。顾湘草草收拾了一下,暂时住了下来。


    晚上她一个人躺在床上,左邻右舍家里传来说话声、电视声、小孩子哭闹声。这都是她从小听到大的声音,现在听来,是那么亲切。她这个时候才切切实实地感觉自己到家了。


    离家几天,也不知道富贵会不会想她。


    次日醒来,发现外面下着小雨。都快忘了南方的春天有多潮湿,这雨一落地,不下到入夏是不会停的。


    顾湘正在考虑要不要顶着雨出门,就看到有一辆出租车开过来停在了楼下。院门挡着,她看不清来人,不过很快就听到了敲门声。


    邻居一个小姑娘跑出去开门,过来片刻又跑回来,冲着楼上喊:“顾姐姐,有人找你。”


    顾湘拉开门望下看。孙东平风尘仆仆的身影隔着宛如云烟的雨帘,站在院门的小棚底下,还提着一个半大的行李箱,正抬头望着她笑。


    这情景仿佛就像一下倒回去了八、九年,那个少年推着单车站在那个位置等着接她上学。也是那样欣喜的笑容,也是那样明亮的目光。


    顾湘的眼睛一阵热。


    孙东平冲她喊:“下雨,你别下来了,我这就上去。”


    顾湘站着不动,呆呆地看着这个男人一步一步走了上来。直到孙东平站在了她的面前,她都可以清楚地看到他发梢的水珠和眼睛亮晶晶的光芒,这才反应过来。是他没错。


    “你怎么来了?”张口只问得出这么一句。


    孙东平态度自然得就像回到了自己家一样。他绕过顾湘进了屋,把行李往地上一丢,自己去厨房倒了牛奶喝。


    顾湘跟了过去,追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怎么找来啦?”


    孙东平回头冲她笑,“没事。就是听说你惹上了一点麻烦。张其瑞告诉我你回来给外婆上坟了。我想起我也没给老人家上过坟,于是就跟过来了。”


    理由倒挺充分的。顾湘也觉得外婆当年那么喜爱孙东平的,他的确应该去坟头给老人家献一束花。


    “这里变化不大呀。”孙东平四下望了望,看到顾湘的房间,还挺兴奋的,“你还记得吗?我当年就是朝这扇窗户丢小石头。然后你就会把头探出来。”


    顾湘笑起来,“怎么会忘。有几次你都控制不住力道,把我家窗玻璃砸烂了。”


    孙东平嘿嘿笑了笑,又摸摸肚子,跑回厨房。


    顾湘看着孙东平在厨房里东弄西弄,从冰箱里把她昨天买的蛋拿了出来,然后竟然刷起了锅。


    “你要做什么?”


    “早饭呀。”孙东平理所当然道,“我赶早班飞机来的,飞机上只吃了一个小面包,现在饿死了。你吃了早饭了吗?我一起做了。”


    顾湘呆呆地问:“你会做饭了?”


    以前的孙东平,连盐和味精都分不清,连开水都不会烧。他现在竟然会做饭了!


    “在英国的时候学会的。”孙东平熟练地打燃了煤气,把锅烧干,然后倒上油。等到油热了,他单手拿着蛋在锅沿上一敲,在把蛋打进锅里。两个蛋下锅后一会儿,他端起锅一颠,鸡蛋在空中翻了一个面,落进锅里,煎得滋滋响。


    顾湘默默看着。那么熟练流畅的动作,不知道有多少个早晨,他都是这样在厨房里忙碌,为另外一个女人准备着早饭。


    显然,刘静云真的把他训练得很好,很好。


    “我记得你喜欢吃嫩一点的。”孙东平关了火,又洗了两个盘子,把鸡蛋分开盛好。然后又倒了两杯牛奶。


    “一会儿等雨小了,可以去吃路口的煎饼果子。”孙东平把一个盘子递到顾湘手里,“我过来的时候看到那家小摊居然还开着,很惊讶呢。你还记得吗?我们两个以前总在他们家买煎饼吃。”


    “我记得。”顾湘低头,闻着煎鸡蛋的浓香,“你总要人家多加一点香菜和海鲜酱,打两个鸡蛋。”


    孙东平点头笑,“老板手艺很好,打两个鸡蛋都可以即把鸡蛋做熟,又不会把饼煎糊。”


    “我昨天还去学校绕了一圈,校门口那家云吞店也还开着呢。”顾湘说,“老板已经不认得我了。不过我提到了你,他居然还记得。”


    “还记得我?”


    “记得你和曾敬他们打赌,一口气吃了四碗云吞面。”顾湘笑道,“我觉得很少有人能忘的吧?”


    “啊呀!那次呀!”孙东平也想了起来,“为什么事打赌已经不记得了。不过那次真的吃得很撑。”


    撑得故意装做走不动路,大半个身子都靠在顾湘身上,要他扶着自己走路。顾湘脸都红透了,却还是尽力扶着他。他低头就看到她红得透明的耳朵,那么可爱,于是凑过去咬了一口。顾湘吓了一跳,手一软,他就跌在了地上。


    风吹得老旧的窗户咯吱咯吱响,把两人都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孙东平来得很仓促,并没有订旅馆。他工作繁忙,其实后天就要回上海,不想住得太远了。顾湘犹豫了片刻,还是把客房收拾了一下,让他这两天暂时住这里。


    孙东平十分高兴地住了下来,一点也不介意散发着霉味的被子。


    因为下雨的原因,他们这一整天都没出门。屋里只有一台老电视,只收得到中央台和地方一台,效果也不大好。两人实在无聊,于是顾湘又煮了一大锅毛豆,两人一边剥豆子吃,一边看中央台的新闻。


    “刘静云知道你来吗?”


    “我说我出差。”


    顾湘瞟了孙东平一眼,“为什么不和她说实话?”


    “怕她多想。”孙东平叹气,“她光是知道我和你重逢了,就和我冷战了几天。”


    “女人从来不喜欢和另外一个女人竞争。”顾湘不住冷笑了一下,“而且她很聪明的,你能骗她多久?”


    “不知道。”孙东平老实说,“可是我觉得有些事,她不用知道的好。”


    “那你是在保护她。”


    “我当然要保护她。”


    “你要真心保护她,就不该再和我见面了。眼巴巴地跑过来,坐在这里吃毛豆,我要是她,肯定要放火烧房子了。”


    “你才不会呢。”孙东平笑,“刘静云会放火烧房子的,你没这胆量。”


    顾湘被鄙视了,十分郁闷,“我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懦弱的小姑娘了。”


    “你当年也没懦弱啊。”孙东平说,“你做的事,换我都做不到的。”


    顾湘没说话,还是闷闷不乐的。


    孙东平挠了挠头,投降了:“好好!我明天给外婆上完坟,晚上就回去。这下你满意了吧?”


    顾湘白他一眼,“关我什么事?”


    孙东平也郁闷了,蹲在旁边埋头剥毛豆,剥好了半碗,捧到顾湘面前,忠犬一样讨好地看着她。他们俩以前就这样,孙东平其实不喜欢吃毛豆,总是剥了给顾湘吃。


    顾湘哭笑不得。男人比起八年前,五官俊朗了许多,肩膀也更加宽厚,神情淡定,姿态从容。可是她却可以看到他身体里那个还没有长大的少年,正手足无措地坐在那里,一脸愁容,内心充满了挣扎。


    不知道怎么的,这个男人在自己面前,总是一个冲动、任性又爱撒娇的孩子。看他和刘静云在一起,反倒像个成熟稳重又深沉的男人。一个男人也有这么多面。


    傍晚的时候,雨终于停了下来。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出门吃饭。


    小区路很烂,雨后地面积满了水,不知道深浅的,踩下去鞋子全湿了。孙东平便走在前面探路,让顾湘跟着他的脚步。碰到实在迈不过去的水坑,他便踩着水过去,然后找来石头砖块什么的,给顾湘踮脚。


    孙东平把手伸出来,顾湘挣扎了一下,还是握住了他的手,由着他半扶半拉地踩着砖头跳过水坑。惯性并不好掌控,她没有停住,一下撞在孙东平身上。


    孙东平退了小半步,气息一下有点混乱。


    顾湘忙问:“撞疼你了吗?”


    孙东平没说话。


    昏暗之中顾湘看不清他的表情,关心则乱的她下意识地去检查孙东平的胸口。


    伸出去的手被抓住,那只手滚烫。顾湘抬头望,孙东平一双眼睛在暮色中明亮似火。


    “这里。”他声音低哑地说,“这个拐角……是我第一次吻你……”


    顾湘的脸轰地一声烧了起来。


    是的,她一直都记得。那天他们在回来的路上似乎为了什么事而拌嘴了,两个人都气呼呼地不说话。孙东平一直走在她前面,走到这个隐蔽的拐角突然站住了。顾湘来不及刹车,撞在他后背上。前面的人猛地转过身来,抓着她就亲下来。


    孙东平不是没亲过女孩子,可是那次却像第一次一样冲动笨拙。顾湘吓傻了,乖乖被他抓着,感觉到嘴唇上有个东西又咬又啃,像是要吃了她一样。她张口要喊停,那人却得寸进尺,闯了进来,大军扫荡,顾湘没多就就溃败得一塌糊涂。


    两人结束后,都气喘吁吁的。对于初吻来说,刚才的状况已经太过激烈了。顾湘的眼睛里水色潋滟,一片春光,嘴唇红肿,像是在渴求着下一个吻,看得孙东平蠢蠢欲动,又想扑过去。


    顾湘咳了一下,把两人都从那段绮丽的回忆里拉了回来。她干巴巴地说:“饿了,去吃饭吧。”


    普通的小饭馆,菜却做得不错。两人默默吃着,听着饭店里的新闻联播,时间过得很快。


    晚上回家后,倒是出了一点小事。孙东平去上厕所。老房子的厕所不好使,他弯腰舀水,没想口袋里的手机滑了出来,掉进下水道里,尸骨无存了。


    顾湘哭笑不得,她倒不是为孙东平心疼那个手机,她是担心那个手机把下水道给堵了。


    孙东平借顾湘的手机给自己打电话,厕所洞里传来铃声,居然还是庾澄庆的《情非得以》。高三那年流星花园风靡全国的时候,顾湘一直很喜欢这首歌。他们去唱卡拉OK,这歌还是孙东平的主打曲。


    顾湘很多年后都还记得孙东平站在台上,拿着话筒,深情款款地望着她唱歌的样子。虽然现在想起来,觉得挺骚包的,但是还是感到很甜蜜。


    顾湘啼笑皆非,斜睨孙东平,问:“怎么办?要不明天叫师傅来捞好了。估计还是能用的,就是臭了点。”


    孙东平也笑了,“算了,丢了就丢了。后天就回去了,重新买一个好了。”


    “万一这两天有人找你呢?”


    “这个号不是工作号。”孙东平想了想,又补充,“不过这次出来,只带了这一个手机。”


    回去估计要被徐杨给骂脱一层皮了。


    晚上洗澡,其实也就在厕所外面的小隔间。电热水器功力不足,水有点凉,两个人洗完了都直哆嗦。孙东平先洗,等顾湘洗完出来,他已经煮好了红糖姜水。


    顾湘一边喝一边问:“你怎么会煮这个东西?”


    孙东平随口说:“刘静云以前每次来例假都煮这个,说驱寒的……”


    半晌的冷场。然后顾湘小声地说:“那也是给女人来例假的时候喝的嘛。”


    孙东平脸有点发红,自己也倒了一碗,几口灌下,“瞧,我照样喝。”


    顾湘笑他,“你这头上冒热气的,还用驱寒?你当心上火。”


    结果晚上睡下了,两人都有点上火。但是并不是那一碗生姜糖水的功劳,而是因为老房子墙壁薄,而他们恰好有一对年轻热情的邻居。


    顾湘翻了一个身,拿被子盖住头,可是邻居那暧昧的声音还是丝丝缝缝地传到耳朵里。声音这么大,睡在隔壁的孙东平肯定也听到了。顾湘倒觉得心里平衡点了,他是男人,肯定比自己更难受,更加睡不着。


    鬼使神差地,忽然想到了他们的第一次。


    那是高三下学期的三月,天气已经回暖,大家都换上了春装。高考倒计时只有一百多天,每个人都被压得透不过气来,生活完全是读书、吃饭、睡觉一条线。平时玩也就罢了,关键时刻,都还是要为了前途拼搏一回。


    顾湘和孙东平也没了风花雪月的心思,平时顶多下了晚自习后悄悄在学校小树林里偷一个吻。黑暗中,顾湘留下一丝清幽的芳香,然后从他怀抱里匆匆离去。孙东平欲求不满,狂躁得很,只有下课了拼命打球,额头起痘,唇角冒泡。


    后来是张其瑞家一个亲戚开了一家温泉旅馆,给张其瑞送来一大堆免费券。几个孩子都想借这个机会放松一下,于是逃了周六的补习,出城泡温泉。


    顾湘自然是被孙东平半哄半拉去的。她来得匆忙,没有泳衣,孙东平赶紧给她买了一件。顾湘捏着那轻薄的布料,死活没勇气穿上。曾敬带过来的小女朋友劝了她半天,才帮她换上了衣服。


    等走到温泉池子边,几个男生已经在水里了。孙东平结实的胸膛大半露在水面上,正在嘲笑张其瑞太瘦。曾敬提醒了他一声,他转过头去,看到顾湘修长白皙的双腿正慢慢浸在水里,然后是她纤细的腰身,微微隆起的胸部。


    孙东平把眼睛以下部分都埋进了水里,可是鼻血还是流了出来。张其瑞在旁边幸灾乐祸地哼了一声。


    晚上大家又去吃了烧烤,唱了卡拉OK。等到深夜,外星人一般的精力终于发泄殆尽,疲惫的少年们都没力气了,床上地上倒了一片,睡得像猪一样沉。


    天快亮的时候,顾湘被暧昧的声音吵醒了。曾敬和女朋友抱做一团,亲来啃去的,弄出不小的动静。顾湘红着脸假装还睡着。好在这两人也知道避嫌,很快就悄悄溜出去了。


    他们走了没多久,躺在床上的张其瑞也起来了。他估计也没睡好,回自己的房间继续睡觉去了。


    顾湘松了一口气,动了动身子,后背一下靠住一具火热的身子。她浑身一僵,身后的人靠过来,将她牢牢抱住。


    “别动。”孙东平在她耳朵边吐着热气,“我就是抱抱你……想死你了……”


    说是抱抱,可是软玉温香在怀,哪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能克制得住?孙东平蠢蠢欲动,胸膛里那把火越烧越旺。他把顾湘整个抱在怀里,摩挲着她光滑的手臂,蹭着她的身子。顾湘只挣扎不了一会儿,就被撩拨得浑身发软,闭着眼睛任他为所欲为。


    得到了默许,孙东平的动作越来越大,手伸进了顾湘的衣服里。触手是一片细腻柔滑,散发着迷人的幽香,这个时候的顾湘就像一块可口的点心放在孙东平的手心里。他亲吻着,吮吸着,噬咬着,想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顾湘在这阵狂风暴雨里吓得直哆嗦,想要推开身上的人,却使不出半点力气。她张口想说话,又被孙东平堵住了嘴。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脱了大半,少年粗糙的掌心在她身上游走,带起阵阵电流,冲击着她的理智。


    孙东平到底年轻,把持不了多久,然后紧抱住顾湘狠狠蹭了几下,交了货。顾湘这个时候才敢张开眼睛。她感觉到背后睡衣上湿了一片,隐约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脸红得滴得出血了。


    孙东平把她翻了过来,低头亲了亲她的脸。他一脸汗水,眼睛亮得像有火在烧。嘴里吐出的气息那么热,烫得顾湘不由瑟缩。


    “顾湘,给我吧!”男生的吻像雨一样落下来,“求你了,给我吧!”


    顾湘看着他迫切的眼神,感受着他高热的怀抱,使神差地再度闭上了眼睛。


    得到默许的少年夹带着更激烈地热情拥抱亲吻她,身体的温度都快要把人烫伤了。顾湘觉得自己就像是颠簸在惊涛骇浪里的一叶扁舟,无依无靠,只有牢牢抱住身上的人。


    孙东平进来的时候,她痛得脸都扭曲了,张口就重重咬在他的肩上。孙东平闷哼了一声,他也觉得很痛,可是欲望驱使着怎么都停不下来。两个人越疼就越紧张,越紧张就越疼,可还是要拼命地抱在一起。


    第一次总是很短暂,顾湘以为会很漫长的疼痛没有多久就过去了。孙东平卸了力,倒在她身上。他们两个一身汗,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身体还很疼,可是又有一种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畅快。


    孙东平喘着粗气,很认真地一下一下地吻着顾湘。每亲一处,都要说一句话。


    “我爱你的额头。”


    “我爱你的眼睛。”


    “我爱你的鼻子。”


    “我爱你的下巴……”


    “我爱你。”顾湘突然说。


    孙东平低头凝视着她,喜悦的笑容爬满了他那张俊逸的脸。他俯身吻住顾湘的唇。


    “我也爱你。”


    ***


    顾湘张开眼。天已经亮了,手机显示时间是早上八点。她从床上怕起来,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还是通红的。


    窗外雨已经停了,收破烂的叫卖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她穿好衣服整理床铺,被子摸着总有点湿湿的。老房子就是这点不好,一下雨,就潮湿得厉害。


    真是见了鬼了。顾湘轻轻拍了拍脸。晚上吃了什么,怎么做了那样的梦。


    开门出去,迎头和孙东平打了一个照面,两个人都一惊,然后心照不宣地把脸别开了。


    孙东平今天眼袋发青,估计真的一晚上没睡好。顾湘想笑,又觉得不大厚道,只好努力克制住了。


    “雨停了,今天可以去给外婆上坟了。”顾湘说,“我们出去吃早饭吧。墓地搭公车可以到。”


    两人带着纸钱和香烛上了公交车,孙东平还买了一束娇嫩的马蹄莲。


    开往郊区墓地的公车人不多,两人坐在靠后门的空位上,肩靠着肩,身体随着车身摇晃。有时候幅度大一点,孙东平就会抓住扶手,不让自己跌在顾湘身上。


    顾湘悄悄瞟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外婆的坟修得很好。孙东平花了近十万块,找了设计师和风水师,把墓地造得都快成一个艺术品了。墓碑前还有两盏做工精细的长明灯。孙东平当年给了守墓人不少钱,工人定期都会过来添油换灯芯,那火一直没有灭过。


    顾湘前两天已经来看过老人了,坟前还有没被雨水冲走的纸钱灰烬。她重新点了香,又烧了纸钱。孙东平献上了花,然后跪在湿漉漉的石板上,给老人磕了三个响头。


    顾湘动容,鼻子发酸。


    “谢谢你们帮她办了后事。”


    “举手之劳。老人家生前待我很好。”孙东平说,“你知道的,我妈其实没怎么带过我,我爸工作忙,家里就我和保姆过日子。倒是在你这里,还像是在家里一样。”


    顾湘轻声说:“那时候我们亲得就像一胞双生似的。”


    “亲兄妹不会好到我们那个程度。”孙东平笑。


    顾湘更正:“是姐弟,我大你五个月。”


    正因为大几个月,顾湘提前过了十八岁生日。所以判刑的时候也以成年人量刑的。


    孙东平在墓边坐了下来,拔了一根草叼在嘴里。一个公司老总,现在看着也像个小混混。


    顾湘笑着在他身旁坐下来,两人一起望着山下河流奔腾朝东而去。这里靠山望水,风水十分好。


    “顾湘。”


    “什么?”


    “如果……如果我没有和刘静云好上,那我们还能在一起吗?”


    顾湘看了看孙东平,“这样的假设真没意思。”


    孙东平干笑,“是啊,真没意思。”


    顾湘说:“你是要和她结婚的。你们会生一、两个孩子,赚很多很多的钱,没准将来还会投奔到资本主义国家认贼作父。”


    “说得好像你能预知一样。”


    “有钱人的日子,不都是这么过的吗?”


    孙东平吐了嘴里的草杆。他很想抽烟,但是顾湘不喜欢他抽烟的。


    顾湘说:“东平,我有时候回忆以前的事,觉得我们大概是真的注定没办法在一起的。”


    “可是一切都是阴差阳错。”


    “一环套一环。”顾湘说,“我们从开始就一直纠缠到现在。”


    “可我没后悔过。”孙东平凝视着顾湘的眼睛,“在国外的那段时间,我以为我可以忘了你,我以为可以放下。但是等重新见到你,心里就像死火山一下复活了一样,控制都控制不住。这里,”孙东平把手压在胸口,“这里,不受我控制的。”


    顾湘眼神痴了一样。


    “都是我的错。”孙东平喃喃。


    顾湘握住他的手,她的手温暖,孙东平的手冰凉。孙东平就像雪地里寻着一点火一样,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东平,我也没后悔过。”


    老人的烤瓷像是孙东平亲手选的,老太太面带微笑,亲切和蔼,此刻正望着坟前的年轻男女。一阵风过,烛火摇曳,像是老人在笑一样。


    两人烧完了纸钱,沿着原路下山。


    孙东平边走边问顾湘:“钱家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说老爷子给了你一大笔遗产?”


    顾湘嗤笑,“你的耳报神是谁呀?业务也太不过关了。”


    孙东平脸有点发热,“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嘛?”


    “就是给了我一串金项链。”顾湘轻描淡写,“对于我来说,它就是项链,对于钱家人来说,那是长房什么的证明。有钱人家的事,我是搞不懂的。只知道钱家子孙都想要这串项链。”


    “那这事还能消停?”孙东平又气又好笑,“你躲起来也不是办法。要不我出面……”


    “不用了。”顾湘说,“我已经有主意了。”


    “什么?”


    “价高者得咯。”顾湘有点小小的洋洋自得,“活了二十多年,我知道人不能和钱做对。而且我抓着项链不放,也是在为难钱家人。我这人最烦的就是和人纠缠不清。”说到这里,她瞟了孙东平一眼。孙东平脸色白了。


    顾湘继续说:“总之,这次回去后,我就会把这事了解了。你完全不用担心我,我可以照顾好我自己。你把你自己那摊子事理清楚都不错了。”


    “原来你都有主意了。”孙东平的声音听起来反而有点失落。


    他本来一腔热血跑过来,就想着危难时刻出手相助。八年前他无能为力,八年后他已经有这个能力了。可是等装备齐全地赶来了,却被告知人家已经有了解决办法。这就好比擦枪八年等着上战场的士兵,被通知战争已经结束了。


    他落寞,他郁闷,他狠狠踢了一脚路边的树桩。寒风潇潇,孙少爷蹲在路边,头冒黑烟。


    顾湘走了一阵,没见他跟过来,只好回去找。这荒山野岭的,走散了挺麻烦的。这些年封山育林做得好,听说山里已经有狼了。孙东平倒不至于被狼叼走,只是万一滚下山了就麻烦了。


    顾湘胡思乱想地走过来,看到孙东平那样,本来对他还有怨念的,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说这人资产十数亿,掌管着大商场和连锁超市,谁信?


    “我说,虽然路边没人,你就不能到树后面方便吗?”


    孙东平哀怨地抬头望她,“顾湘……”


    “干吗?”顾湘不耐烦。山上公车少,错过了这班,又不知道要等多久了。


    孙东平目光委屈,说:“我脚扭着了。”


    ***


    张其瑞走出会议室,小于匆匆迎了上来,把手机递给他。


    “张总,您开会的时候,有位刘小姐打电话找你,似乎很急的样子。”


    张其瑞一看来电显示,写着刘静云三个字。他立刻拨通了电话,走到阳台上。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刘静云焦急的声音传了过来:“其瑞,打搅你了,很不好意思。我想向你打听个事。”


    “你别急。”张其瑞好言道,“出了什么事了?”


    “那个……”刘静云犹豫了一下,才说,“你知道孙东平在哪里吗?”


    张其瑞怔了一下,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他绕开问题,反问:“怎么了?”


    “我联系不上他,大家都联系不上他。”刘静云又急又怒,“他昨天说要去开会,然后就没有音讯。我今天打了一整天电话,都接不通。我……他……他是不是和顾湘在一块儿?”


    张其瑞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一丝秘密被窥探了的惊慌。他早料到孙东平会去找顾湘,只是没想到后面还有刘静云这么一出。


    刘静云隔着电话,看不到张其瑞的脸色。她也是慌了神,自顾解释道:“我并不是查岗什么的……我家里来电话,说我爸旧病发了,送医院去了。我这就得回去,可是偏偏联系不上孙东平。我也就是瞎猜的,如果他不在你那就算了。你别介意……”


    “你在机场?”张其瑞听到了电话里的机场广播声。


    “哦,是啊。”刘静云说,“我买了最近一班的飞机票。”


    “哪个机场,几点的?”


    “浦东,一点二十。”


    张其瑞看表,现在是十二点半。


    “你等我一下。”张其瑞挂了电话,转头吩咐何知芳,“我要出门一趟,有文件发我邮箱。”


    何知芳傻眼了,“那今天下午的会……”


    “又不是我主持,缺席也不要紧。”张其瑞穿上外套,提着公文包就往电梯走。他喊上了小于,“开车送我去浦东机场。小何,立刻查一下最近一班去南市的飞机。”


    何知芳苦着脸追着他跑,“张总,那您什么时候回来呀?”


    “不清楚。”张其瑞面无表情。电梯门合上了。


    ***


    刘静云在候机厅里百无聊赖地坐着。刚才和妈妈通过电话,知道父亲只是阑尾炎,已经出了手术室,没有大碍了。她虚惊一场,转头一想,又十分愧疚。


    她留学九年,一直东奔西跑,即便回国了,也跟着孙东平在上海安家,没有侍奉过家里老父母。虽然虽然说每个月都要给家里钱,可是到底不比儿女在身边的好。


    她又试着打孙东平的电话,依旧是忙音。徐杨也都找不到孙东平,只说大概在开会。她显然话里有话,眼神有点闪躲。


    刘静云烦躁地把手机丢回皮包里。


    前天两人吵了一架后,气氛始终没有恢复到原先。昨天他一大早就去赶飞机,然后就再没消息,仿佛那飞机坠毁在大山里了一样。


    以前孙东平出差,哪次不一天打两三个电话回来的?最近别说他上班整天都没一通电话,人一出去就和掉进了时间黑洞里一样。


    一个男人的心在不在你身上,是很容易察觉出来的。孙东平不是那种能三心二意的人,他专心对你时,那种幸福就像汪洋一样。他如果心变了,又能把人一下丢到沙漠里。


    这一个多月来的魂不守舍,其实再明显不过。她以前怎么没想到过是因为孙东平终于找到了顾湘呢?


    顾湘……孙东平和顾湘在一起的时候,她已经出国了,并不知道他们两人有着怎么样轰动的恋情。只是她当初还一派天真地对张其瑞预言过两人肯定会在一起的。怎么她后来飞蛾扑火地爱上了孙东平的时候,都没回头想想自己当年说过的话呢?


    刘静云长叹一声。


    “静云。”有人走到她面前。


    刘静云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他。张其瑞笑了笑,却是一派从容自然。


    “我陪你走一趟吧。”


    “可是……”


    “你一个人肯定也忙不过来。”


    的确是。刘妈妈身体不好,平时都还需要刘父照顾。刘静云这次回家,肯定要家里医院两头跑的。


    张其瑞说:“你也别太担心,别把自己也弄病了才是。”


    “谢谢。”刘静云冲他感激一笑,“我没想麻烦你的。只是真的联系不上孙东平……”


    张其瑞笑得云淡风轻的,心里却冒出一个古怪的想法。照理说孙东平现在也该在南市陪在顾湘身边。万一四个人就这么天南海北地在大街上碰上了,不知道会是怎么一个滑稽场面。


    只是这个想法也是在他心头一晃而过,不留痕迹。这时候广播通知登机,张其瑞帮着刘静云提起行李,两人朝检票口走去。


    等到了南市,赶到医院,刘父已经从麻药中醒过来了。伤口很疼,他脸色不怎么好,不过看到女儿这么快就从上海飞来看他,他十分高兴。等到看到跟着女儿走进病房的那个男人,刘校长呆住了。


    张其瑞倒是落落大方,“刘老师,师母。我陪静云来的,师母您坐,不用麻烦了。我不渴,您歇息着。”


    刘静云觉得要解释起来实在太麻烦,她也不想让父母知道她和孙东平再闹矛盾,于是干脆闭口不提。张其瑞也配合她,只帮忙做事,从来不多话。


    倒是刘母实在忍不住,打水的时候拉住了女儿,问:“你怎么换人了?”


    刘静云哭笑不得,“没换。东平有事忙,其瑞又热情,就跟过来了。”


    “你骗谁呢?”刘母说,“这种床前孝子,是普通人可以做的吗?你们本来就是……你们又好了?”


    “没有的事。”刘静云低头淡淡道,“朋友嘛。爸又是他老师,他来帮忙没什么。”


    刘母仔细打量女儿,“你都瘦了,没精打采的。你和孙东平的婚事怎么样了?我说要去上海帮你,你原来答应得好好的,后来又不要我去了。万一孙家人欺负你……”


    “妈,你想得太多了。”刘静云安慰母亲,“我是看你身体不好,才不要你去上海的。你看爸现在也病了,你也要照顾他不是?”


    刘母探头望了一眼正在和医生说话的张其瑞。她当年还是挺喜欢这个孩子的,只可惜和他们家没缘分。再看看女儿苍白疲倦的脸,想起本该在而不在的未来女婿,刘母叹了一口气。


    天黑了下来,刘静云他们被母亲赶出了病房,这才有空去吃饭洗脸。张其瑞就在医院对门的旅馆定了房间,刘静云很不好意思,谢了又谢。


    “先找个地方吃饭吧。”张其瑞望了望两旁街道。这城市变化太大,曾经熟悉的地方现在也挺陌生的了。“我记得过去一个路口有个小商业中心,应该可以找家好点的馆子。”


    刘静云累得很,一切听从张其瑞指挥。两人挑了一家本城连锁、口碑也不错的饭店,点了几个清淡的菜。刘静云草草吃了几口,又掏出手机打孙东平的电话。


    张其瑞观察她的脸色,问:“还是没人接?”


    刘静云失落地摇头,又有点怨愤,“到底在搞什么?即便是出意外死了,警察也会来告诉我一声吧。”


    张其瑞笑。他还挺怀念刘静云这直爽的性子的。


    “或许是手机没电了。”


    刘静云冷笑,“说开会,那是安慰我,也安慰他自己的。徐杨都不知道他的行踪,他能去哪里开会?”


    张其瑞心理也暗骂孙东平。人也不能蠢到这个地步,撒谎也要找个可靠的理由吧。


    刘静云神色凄楚,“自从和他顾湘重逢以来,感觉一切都变了。也不是说他对我不好,只是说话做事,感觉都已经和以前不同了。”


    “他怠慢你?”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刘静云冲张其瑞苦笑,“其实他现在的表象,放在别的女人那里,都会觉得再正常不过。我朋友也和我说,男人总是粗心大意的,男人总是很懒的,男人总是容易心猿意马的。但是我总觉得这些不会发生在孙东平身上。”


    张其瑞笑了,“你太看好他了。他也只是个普通男人。”


    “不是我看好他,是他以前一直做得太好了。”刘静云说,“他以前细心体贴又勤快,家里的家务大部分都是他做的,他和我交往五年,也从来没有和别的女人有过什么纠葛。好吧,现在回来了,顾湘出现了,他就像西游记里的妖怪遇着了孙悟空,一下被打出了原型。”


    “这么说,还是他怠慢了你。”


    刘静云忧心忡忡地说:“怠慢倒是其次的。我总觉得,他以前对我这么好,就是把我当做顾湘了……”


    “静云?”张其瑞皱眉。


    刘静云没理他,继续说:“他把要对顾湘的好,都放在我身上了。现在正主出现了,他的热情终于找到了正确的方向。我这个临时寄托品,就再没了用处。”


    “静云,”张其瑞语重心长地说,“感情不是死物。孙东平对你的感情,和他对顾湘的感情,是两回事。”


    “那我就是他一根救命的稻草。”刘静云笑,“在英国,我出现得太及时了,又对他太好。”


    “静云,你想太多了。”张其瑞劝道,“孙东平也是一具肉身,一颗肉心。他当然会有挣扎的。”


    “你也在为他说话?”


    “我们都是男人,我理解他。”张其瑞老实说,“我曾想过,如果我处在和他同一情况下,我会怎么办?我觉得我未必能比他做得更好。”


    “你在为他开脱。”刘静云没好气。


    张其瑞倒是随和一笑,“静云,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完美的。事业、感情、家庭、朋友,都有不尽人意的地方。你从小什么事都求百分百的好,到现在还不肯妥协吗?”


    “什么妥协?”刘静云不解。


    “孙东平对你和顾湘都有情,也有责任心。你必须要知道,他虽然已经决定和你共度余生了,但是顾湘还是会永远在他心里有一块位置的。”


    “所以说,顾湘才是他的真爱。”刘静云直直盯着张其瑞。


    张其瑞叹气,“如果孙东平不爱你,不会想和你结婚。”


    “我真不明白了。”刘静云摇头笑,“你们男人是怎么了?既然都要结婚了,那为什么不全心全意去爱那个女人呢?”


    “孙东平会爱你,对你好的。”


    “顾湘也会始终像一根刺一样扎着的。”


    “静云,天下又有多少人那么走运,和自己的真爱结婚呢?”


    刘静云摇头苦笑,“那说白了,还是我的完美主义在作怪。”


    张其瑞口干舌燥,只好说:“孙东平没有把你当替代品。他对你是有真感情的。”


    “可是远不及对顾湘深,是不是?”


    张其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也不知道孙东平到底怎么想的。不知道那人现在这么失常,只是因为他对顾湘怜爱,还是因为他对刘静云真的无情。


    刘静云斟酌了片刻,终于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知道?”


    “我知道知道一个大概,就是顾湘失手杀了人。我每次问孙东平,他脸色都难看得像是要死了一样,后来我就不敢问了。那其中的细节,我一直不知道。”


    张其瑞放下了筷子。


    “你还记得叶文雪和姚依依吧?”


    “记得。”刘静云点头,“都是孙东平以前谈过的女朋友。叶文雪还被姚依依找人打过,那事闹得挺大的呀。”


    “叶文雪转学的时候你还在的。姚依依是一直和孙东平谈到高二下学期,孙东平和顾湘好上了,就果断地和她分手了。”


    “姚依依会甘心吗?”刘静云还记得那个女生心机十分深沉。


    “的确不甘心。”张其瑞说,“姚依依后来找过顾湘几次麻烦,但是孙东平都把顾湘保护得很好。高三前半年大家都相安无事的。下半学期的时候,顾湘她家的房子面临拆迁。叶文雪的父亲是官员,收了贿赂,要求居民低价把土地卖了。顾湘家里和邻居们都不同意,居民和拆迁方起了冲突。姚依依不知道怎么知道了这事,就去找了叶文雪。两个女生具体怎么说的,倒是不清楚。只是叶文雪后来坦白,说她私下给了那拆房子的包工头一点钱,要他故意去找顾湘家的麻烦。”


    “什么麻烦?”刘静云急忙问。


    “还能是什么麻烦?”张其瑞苦笑,“几个大男人冲到人家屋里,打砸抢,还把顾湘的外婆打伤了。顾湘情急之下从厨房里拿刀子要保护外婆的,不知道谁在背后推了她一把,刀子插在一个人的胸上了……后面的事你该知道了吧?”


    刘静云脸色煞白,点了点头,“居然……是这样的……”


    “这案子判下来的时候,叶家还没倒台,所以判得也重。不然放到现在,或许根本用不着坐牢的。后来叶家垮了,孙东平虽然人在国外,却还是花钱雇人找到了叶文雪,要问个清楚。”


    “我从不知道这事!”刘静云惊呼,“她怎么说?”


    “她说,当时推顾湘一把的,就是她。”


    刘静云惊骇,“那姚依依呢?”


    “姚依依非常精明,整件事都是她怂恿策划的,可是她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高中一毕业,她就去美国了。”张其瑞冷哼一声,“她最精明油滑的。跑那么远,孙东平想报复她也没办法。”


    刘静云察觉不对,“难道孙东平报复了叶文雪。”


    张其瑞的眉毛一挑,转眼笑起来,轻松道:“你别想多了,我就是随口说说的。不过叶文雪自己堕落了,下场也不好。前阵子得到消息,说她……生病去世了。”


    “已经不在了……”刘静云怔了一下,“顾湘知道吗?”


    “我没同她说过。不过我想孙东平应该会告诉她的。当年那事,他也要负很大的责任。如果不是他当初沾花惹草,欠下那么多情债,顾湘也不会被牵连了。”


    刘静云还在震撼之中,喃喃道:“想不到其中居然这么复杂。”


    她神色更加黯淡了。她原来以为孙东平那么痛苦,只是因为顾湘的不幸。现在看来,那份感情里还夹杂着愧疚和悔恨。


    感情越复杂,就越难了解。爱情容易消逝,包含着内疚的爱,却往往随着时间的推移而积累地越深。


    一顿饭吃得寡然无味。刘静云也急着回医院照顾父亲,于是两人早早结账,出了饭店往医院走。


    走进医院,正要往住院部走,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护士小姐,请问照片是去几楼啊?”


    刘静云和张其瑞同时转过头去。医院大厅的问讯处,孙东平金鸡独立,半个身子都靠在顾湘身上。顾湘扶着他,眉头紧皱着。


    小护士玉手一指,“上电梯,三楼A区。”


    两人道过谢,转身往这边走来。


    顾湘低着头,是孙东平先看到刘静云二人的。他的脚一下就像生了根一样,再也走不动了。


    顾湘纳闷地抬头,先看到了张其瑞,然后才认出来旁边那个人是刘静云。


    刘静云脸上的血色一下褪得干干净净,眼睛幽暗仿佛一个无底洞。她浑身冰凉,心痛如绞。孙东平张口要喊她,她抬脚转身就进了电梯。


    “静云!”孙东平一急,顾湘没拉住他,他扑通跌到了地上。而电梯的门已经合上了。


    顾湘去拉他,她那点缚鸡之力根本不够用。还是张其瑞大步过来把人扶了起来。


    孙东平一把抓住张其瑞的胳膊,焦急得满头大汗,“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刘老师病了,刘静云联系不上你,找到我这里来了,我就陪她过来了。”张其瑞面无表情道,“你这又是怎么了?”


    “某人走路走得好好的,偏偏要去踢木头桩子。”顾湘忍不住数落孙东平,“你说,你到底几岁了?”


    孙东平垂着头,一声不吭,像是被霜打蔫了的叶子。顾湘看着他阴沉的脸色,眸子也越发黯淡了,抿着的嘴角带着说不出的意味。


    “是先拍片还是先去看看刘老师?”张其瑞问。


    “看刘老师吧。”孙东平说,“麻烦你扶我一下了。”


    三个人来到病房门口。张其瑞敲了敲门,刘静云挽着包开门出来,反手又立刻把门关上了。


    她脸色还是很难看,眼神如冰,浑身绕着一股寒气。她假装没有看到顾湘,低头俯视着坐在长椅上的孙东平,说:“我和爸说你开会去了。你现在这个样子过来,要我怎么和他们解释?”


    孙东平的肩膀颤了一下,低声说:“对不起。”


    张其瑞心虚地把脸转向一边,看到了顾湘淡漠如水的面容,心里一惊。


    刘静云继续说:“这里的事,回了上海后再解决。你不去看脚吗?”


    她的声音本来冷得像块冰,可是说到最后一句话,还是软了。孙东平的脚肿得挺厉害的,谁都看得出来。她说不心疼那是假的。


    男人是自己的,至少目前还是自己的。算不算出轨,现在也还不好定论。她十五岁认识孙东平,到现在快十二年了。哪个男人在她生命里占据了那么长的时间、和那么重要的位置?


    张其瑞说,她对爱情期望太高了,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完美的。她一向完美惯了,这个时候还是第一次想,她要不要……


    刘静云真觉得自己是个恋爱中的蠢女人。这个蠢女人走过去,扶起了孙东平。


    “我爸其实已经睡了。你不是要去照片吗?我陪你去吧。”


    孙东平松了一口气。


    张其瑞走过去把照片单交到刘静云。刘静云抬头,终于看向一直靠墙站在旁边没出声的顾湘。


    这其实是她和顾湘分别八年后的第一次重逢,谁都没想过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空气里还弥漫着浓郁的醋意,而当事人之一的顾湘则面无表情,置身事外,仿佛她不过是一个路人。


    刘静云面对着顾湘,也不知如何是好。她想了半天,只好说:“谢谢你照顾他。”


    孙东平眉头皱了起来。


    顾湘依旧神色淡漠。她眼神往孙东平那边一瞟。孙东平觉得她似乎是看了自己,又像没看自己,那眼神里有着说不出的冷淡和疏离。


    他想说什么,可是顾湘已经站直了,朝他们点了点头,施施然转身离去。


    张其瑞有点不放心,冲孙东平摆摆手,追了过去。


    走廊里很快就只剩孙东平和刘静云两人。冷风冲走廊尽头破了的窗户吹了进来,在走廊里呼啸而过,就像一个幽灵一样,绕着这两人打圈。


    “静云,”孙东平沉着气开口,“你怎么这样和她说话?”


    “我怎么了?”刘静云转头看向他,一脸莫名其妙,“我就是向她道谢而已。”


    “你那语气……”


    “我语气怎么了?”刘静云还是不解,随后她抽了一口气,明白过来,随即怒火中烧。


    孙东平觉得她在欺负人。


    刘静云气得浑身发抖,猛地松开了孙东平。她觉得愤怒又委屈,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遭受到这样的待遇。真是说者无意听着有心。就因为她和顾湘是对立的关系,所以她随便说一句话,听在孙东平的耳朵里都有特殊意义。


    “孙东平,你没忘吧,我才是你的未婚妻!”


    “顾湘一直比较敏感,你那样说,她会受伤害的。”


    难道我就不会受伤害了?我的心就是石头做的?刘静云在心里呐喊。


    “我怎么样说了?我向她道谢也有错?那你说说,我刚才应该怎么样?一声不吭把你扶走?哈,那你又会说我没有礼貌,故意漠视她。”


    “静云,你想多了。”孙东平皱眉。


    “是你想多了!”刘静云双眼泛起血丝,“你现在耳朵里听到的我说的每一个字,全都有了别的意义了。”


    “静云,”孙东平脱口而出,“你不要无理取闹。”


    刘静云一怔,就像脸上被人狠狠扇了一耳光。她难以置信地瞪着孙东平。


    孙东平立刻就后悔了,扬手甩了自己一个巴掌,“对不起,我口不择言。”


    刘静云双手抖着,然后紧握成拳,垂在身边。


    孙东平在医院长凳上坐了下来,弓着身子,把脸埋进双手里。


    刘静云冷眼看他。这个男人还真的没为自己冲动过几次,顶多就是像刚才那样,焦虑忧愁一下。自己很快就会心软,这人就故态复萌,端起了架子。


    没有为她喝醉,没有为她憔悴,没有为她伤心痛哭。他们总是温柔很和谐,几乎没吵过架,有分歧,不是她让一步,就是他退一下。他们俩是所有朋友亲戚眼里的模范情侣,她的姐妹们都嫉妒她到眼红。


    这份感情一直一路绿灯,直到顾湘再度出现。然后,那个刘静云很多年都没见过的孙东平出现了。那个为了爱神魂颠倒,热情汹涌如岩浆一样的男孩,她以为他早就死了。没想到其实只是沉睡了而已。如今公主吻醒了王子,她就成了一个炮灰。


    “静云,”孙东平说,“是我对不起你。我是瞒着你来找顾湘的。她遇到了一点麻烦,我没法置之不理。我没有告诉你,是怕你胡思乱想。而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解释。”


    “解释什么?”刘静云淡淡地问,“如果你们俩是清白的,那你要解释什么?”


    孙东平把手指插进头发里,埋头在双臂间,“她……我没办法放着她不管……我没办法……”


    “你是不是还爱着他?”刘静云冷冰冰地说。她自己都惊讶,问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心脏还很平静地跳动着,空气如往常一样涌进肺里。


    孙东平一动不动,就像一尊雕塑一样。


    这个时候的沉默,就等于了承认。


    刘静云站在他对面,问:“那我呢?我算什么?”


    “我爱你。”孙东平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每个字都加了千斤重量。


    刘静云笑了一下,“两个都爱?好,好!”


    她转身朝楼梯走,走了两步,猛地转过身来,拽着手里的皮包狠狠打到孙东平弓着的背上。


    孙东平身子被撞了一下,还是稳稳坐着,一动不动。刘静云用皮包使劲拍他,皮包带子断了,包一下飞了出去,她就扑过来用手拼命捶着他。刘静云满脸泪水,哭到都发不出声音,只有死命捶打着,摇着那具坚实的身体,想要发泄什么,又想要把他摇清醒过来。


    “五年了!”她喊着,“整整五年了!”


    刘静云发泄到脱力,身子往下滑,孙东平伸手扶住她。刘静云扬手就挥了过去。


    孙东平挨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脸偏了,有什么晶莹的东西随着甩了出来。他还是固执地抓着刘静云的手,扶着不让她跌在地上。刘静云的指甲在孙东平的脸上留下长长一道红的印子,血珠冒了出来。


    刘静云喘着气着,孙东平迟疑了一下,把她搂进怀里,泪水很快就打湿了他的衣服。刘静云在他怀里痛哭,泪如雨下,嘴里呢喃着。孙东平听到她还在说:“五年了……”


    孙东平痛彻心扉,像是喝了腐骨蚀肠的毒药一样。


    他想起高中入学时初次见她,少女明眸善睐,高傲大方,犹如一只华美的天鹅。他曾经贪婪地注视过她的身影,为那一颦一笑的优美清丽而心动。多年后,他终于和这个女孩走到一起,将她抱进怀里时,他还鬼使神差地想过,或许一切都是命运。


    真的,一切都是命。


    ***


    张其瑞一直追着顾湘出了医院。大街上很热闹,一不小心就跟丢了。他倒不担心顾湘会想不开躺马路或者跳江,但是顾湘临走时那脸色实在难看到极点,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她闷着就走了,不知道会不会憋坏自己。


    大街上都是摆摊的,卖臭豆腐的,买烧烤的,卖水果的。顾湘的身影从人群中一闪而过,简直就像闹鬼了。张其瑞一头汗,赶紧跟了过去。


    顾湘站在路边一家甜品点前,正盯着牌子上的甜品名字看。


    张其瑞走了过来,顾湘扭头看他,问:“带钱了吗?”


    “啊?”


    顾湘指了指,“想吃一根绿豆冰棒,我只有一百的,老板说找不开。”


    张其瑞立刻掏钱,买了一只一块五毛钱的伊利牌绿豆冰棍。顾湘接过来,露出开心的神色。她剥了包装,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小时候外婆走街串巷买冰棍,每天都会给我留一根,等我放学回家给我吃。那时候同学们都是附近人家的孩子,家里条件都不好,所以很羡慕我天天都有冰棍吃。”


    顾湘想到这里,露出温暖的笑意来,“外婆教我做人要向善,不要伤害别人。还要踏实勤奋,不要依靠别人。她说穷其实没什么,和亲人朋友在一起,健健康康的,就比什么都好。还有,不要轻易就放弃,生活就应该拼搏。但是该放手的时候还是要放手,因为后面还有更好的在等着。”


    她抬头望着张其瑞,“我从小到大,都在试着照着她老人家说的去做。年少的时候人傻,为了爱情不顾一切,轻易就放弃了,现在看来,其实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那么,便是放手的好,你说是不是?”


    顾湘清澈的双眼里映着这满街的灯火,那层水光格外明亮。张其瑞被她这样注视着,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顾湘笑了笑,低头又咬了一口冰棍,等嘴里的冰都化了,继续说:“我知道我不该和孙东平纠缠的。只是原先我就是有点不甘心。其实如果当年没有发生那么倒霉的事,我和他也未必就能修成正果。但是心里总是有个念想:也许我们早就幸福了。就这点不甘心,让我踯躅不前。”


    “没人逼你往前走。”张其瑞终于开口,嗓音沙哑,听起来像才熬过通宵,“旁观的人看着简单,却不知道当事人的痛苦纠结。你舍得舍不得,都是你的事。”


    “你能这么想,我觉得很高兴。”顾湘诚恳地说,“其实直到刚才,我才彻底明白过来,这一系列荒唐事,都该结束了。我和孙东平八年前就已经结束,现在因为我的一点犹豫,反而打搅了别人的生活。感情的确是在,但是已经变质了。当初孙东平爱我逾性命,从来不多看旁人一眼,也不准我看旁人一眼。现在大家却都已经有了别的牵挂了。”


    顾湘看着手里的冰棍,“牵挂越多,也就越不干脆。我是命太不好了,摊上了人命官司。孙东平是命太好了,遇上两个这么爱他的女人。我有时候想,他要干脆是个负心汉,薄情寡义,大家一拍两散,这事反而好办了。”


    “你怎么不想他该守身如玉地等着你?”张其瑞半开玩笑。


    顾湘笑了笑,“其瑞,这个世界上,没有谁有义务永远爱另外一个人,也没有谁有义务永远对那个人好。感情的事,有什么对错?想想,如果他没变心,我变了,那这故事不是就要换一个说法了?所以,一切都是命啊。”


    “难得你想得这么开。”张其瑞说。


    顾湘淡淡一笑:“其瑞,不要觉得我会那么想不开。我的确运气不好,人生差点就被毁了,还自暴自弃过。但是现在人生已经回到了正轨,将来只会越来越好。去看看社会新闻,比我不幸的人那么多,许多都还比我坚强一百倍。我这人内向,不爱表达情绪,不表示我现在性格阴郁,内心凄惨。”


    张其瑞笑了,眼睛弯弯的,“是,我知道了。我这个人也内向,不爱表达情绪,所以也很能体会你的感受。”


    “莫非所有人都觉得你沉默寡言是因为高中时候恋爱不顺?”


    张其瑞倒有点不好意思了,“上位者的流言总是特别多的。”


    顾湘笑起来,“那是他们的遗憾,他们不知道你私下里这么随和亲切。”


    “我还想继续领导一个集团,形象还是严肃冷酷一点的好。”


    冰棒没吃几口,剩下的都化了。顾湘看了看表,时间也不早了,她家可是在城市另一头呢。


    “都散了吧。”顾湘说,“我就不上去了。刘静云估计也不高兴见到我,我估计她现在应该正揪着孙东平打呢。”


    “他也该打。”张其瑞也笑了起来,“那你回家路上小心一点。”


    顾湘应了一声,又说:“孙东平的行李还放我那里的,你或者他,明天过来拿一下吧。这是钥匙。你拿着,回头到了上海再给我好了。”


    “你呢?”


    “我是明天一大早八点的飞机回去。”


    “这么急?”张其瑞说,“我走的时候,钱家人还天天来酒店找你呢。”


    “回去就是要解决这个事的。”顾湘说,“毕竟和他们家人没仇,老拖着也不是个办法。”


    “你就是心肠软。”


    “天生的,没办法了。”


    “那你要当心。如果要见面,我叫小于陪你。”


    “好的。”顾湘微笑,“谢谢。”


    ***


    顾湘次日天没亮就去了机场。她刻意提前了两个多小时,就是怕孙东平一时头脑发热要来送送她什么的。不过孙东平和她自从医院一别后,就再没了消息。


    回到了上海,杨露兴高采烈地开门迎接她。这姑娘不知道背后的恩怨情仇,只当顾湘去上坟了,还给她带了好多特产回来,开心得很。


    富贵趴在沙发上,无精打采地叫了一声。


    “它怎么啦?”顾湘过去摸了摸,老猫没动。


    “这两天不大舒服。”杨露说,“我带它去小区后面的宠物医院看了一下,医生说猫年纪大了,总会有点毛病的。”


    顾湘怪心疼的,给富贵开了两个金枪鱼海鲜罐头。富贵吃了两口,兴趣不大,继续趴在沙发上睡觉。


    张其瑞算着顾湘下飞机的时间,很快电话就来了,“到家了吧?”


    “哎,是。”顾湘走去阳台。杨露在她身后使劲挤眼睛。


    “都还顺利吗?”张其瑞的声音听起来就像万里晴空一样,让人心情一下清爽了起来,“我叫小于联系了钱家人,今天下午在酒店见面谈。律师也会在场。我想你是个做事干脆的人,估计当场就有结论了,律师在也比较好办手续。”


    “还是你细心。”顾湘贴着电话说。


    下午到了酒店小会议室,钱家四房子女都在,各个虎视眈眈。洋媳妇依旧懵懂无知的模样,顾湘心想,她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挣,过得倒也轻松。


    律师就是用来代替当事人说话的,所以顾湘按照张其瑞的安排,往那里一坐,紧闭着嘴巴,把发言的机会都让给了律师。


    律师是个年轻干练的年轻姑娘,大概才拿到执照没有多久,还是一心想干出一番大事业来的精神模样。她先阐述了一些关于遗产啊,赠送等法律定义,然后说到顾湘顾小姐打算把项链转让,价高者得。


    钱家子孙开始出价的时候,顾湘悄悄地离开了会议室。她可以拍卖钱老先生给她的项链,但是她觉得她看不下钱家人争先出价的场面。


    大半个小时后,律师红光满面地来找顾湘。顾湘一看她那脸色,就知道肯定是卖了一个好价钱的。


    “怎么样?”顾湘站起来。


    律师用手指比给她看。


    “这么多?”


    律师兴奋地猛点头,“顾小姐,我这就去给张总打电话。张总肯定也很高兴。你知道吗?他承诺我可以抽一个点,由他来付。”


    顾湘可没想到张其瑞还有这么一手,又不得不佩服他的明智。


    现在回想起来,从人生、工作上的大事,到生活上的点滴小事,几乎件件都离不开张其瑞在的关照。顾湘发觉即使自己家里的锅碗都是张其瑞平时赠送的。她顿时觉得很惭愧。她一直觉得自己是独立地在上海生活,却发觉这个独立完全是建立在另外一个人无微不至又悄无声息的关怀上的。


    外婆说她命中有贵人,以前她以为是孙东平,现在她不禁怀疑,这人是不是张其瑞。不论如何,没有张其瑞,就没有今天的顾湘。


    张其瑞很快就接到了律师的电话,他听到那个数字,也十分满意。表扬完了律师,又询问了一下顾湘的情况。得到“顾小姐也很高兴”这个答复后,他才放心地合上手机。


    白日里的医院十分繁忙,住院部里也人流不息。光今天来探望刘校长的老师和学生就有四、五拨,花束水果都快把病房堆满了。刘父这人,虽然做父亲未免过分严厉苛刻了,但是做为一名教育工作者,还是十分尽职的。


    张其瑞在水房找到了刘静云。她靠着窗户,也不知道发了多久的呆。听到脚步声,她转头看了过来。张其瑞看到她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我不是叫你中午回家睡一下吗?”


    “睡不着。”刘静云无精打采地说,“躺下就做恶梦,倒不如起来做点事的好。”


    张其瑞看着她,眼里流露出怜惜。他很想帮她做点什么来减轻她的痛苦。


    感情是一场没有规则的战争,全靠感性取胜。输的人就此一败涂地,连挽回的余地都没有。怨不得谁,也讨不会公道。能潇洒退场的人,已是足够理智,足够有勇气了。


    刘静云背着阳光,冲他无力一笑,“真不想让你看到我这模样。这么大的人了,还被一个男人弄得不成人形的。太没出息。”


    “孙东平人呢?”


    “我不想见他,打发他回旅馆了。”刘静云冷声道,“再说,顾湘在上海,他大概乐意回去找她吧。”


    “静云,”张其瑞走近来,“你不必那么冲动的。”


    “我很冲动吗?”刘静云茫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拖拖拉拉几个月了,只是昨天才爆发而已。想想,昨天若是没有和他们碰上,他不知道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至少,他还知道要瞒着你。”


    刘静云苦笑,“也是。看来我还得感激他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张其瑞解释。


    “我知道。”刘静云不想听,“劝和不劝离,大家都会这么做。只是,其瑞,我以为你是理解的。”


    张其瑞无言。


    “你能在这里安慰我,我已经很感激了。”刘静云无力地笑,转头看向窗外的蓝天。


    “小时候,别的小朋友玩,我却要学钢琴,练毛笔字。我爸是那种‘王老师家的小娟考了100,李老师家的小杰奥赛得奖,你什么都没有,太没出息了’的父亲。他很少骂人打人,但是他那冷冰冰的、蔑视的眼神,就可以让人不寒而栗。于是我拼命地学习,处处都要比人强。后来出国留学,我喜欢心理学,可还是念了我爸要我念的文学。我一直安慰自己,我一定要做到完美无缺,我不能让我父母失望,我要嫁个姐妹羡慕的好丈夫……结果呢?”


    刘静云望着张其瑞,目光清幽如水,“其瑞,我一直为别人活着,以达成别人的期望而努力着。爸爸希望我成为一个才女,于是我十数年苦读;孙东平希望我成为贤妻,所以我死心塌地地跟着他的脚步走。这么多年了,我到今天都还不知道我到底要什么。只有一个人,曾经对我说,我该去做我想做的事情,他会陪着我。”


    张其瑞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和刘静云一个沐浴着阳光,一个隐身在阴暗里,就像在两个世界一样。


    刘静云笑着就像哭一样,说:“那个人,就是你,其瑞。虽然这个梦想并没有实现,但是我仍然终生感激你。”


    “静云。”张其瑞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这两天我就在想,或许这件事就是一个机会,一个让我终于可以摆脱束缚,按照自己的意志生活的机会。我不喜欢英国文学,不喜欢成天编辑那些书,我也没耐心弄清楚男方家里所有人的喜好然后节假生日送礼物,我一直都想剪一次短头发,我想大口喝酒,想发脾气的时候骂几句粗话……我觉得现在还来得及,时间还够我重新来一次。”


    刘静云深吸了一口气,坚韧的理智开始发挥作用。她很快就恢复了冷静。


    “我已经请了护工来照顾我爸,所以,不好总是麻烦你了。我知道你酒店事也多,耽误你工作不好。”


    “你不用对我这么客气。”


    “那就说点实际的。”刘静云说,“麻烦你回上海的时候,把孙东平也带上吧。他在我眼前晃来晃去的,我没法做事。”


    “你还是再考虑一下吧。”张其瑞说,“你们严格算起来,有八年感情呢。”


    “八年比不过三年呀。”刘静云歪头一笑,“很多时候,一生都比不过一瞬。”


    ***


    刘静云提着洗好的饭盒走出了水房。门外,孙东平靠着墙站着。他那只脚打了石膏,还不能着地,所以只有拄着拐杖,看上去有着说不出的狼狈。


    刘静云心里狠狠地伤痛着,血流如涌,可是她的骄傲和自尊却不允许她多看这人一眼。她肢体僵硬地一步一步走远。


    张其瑞走到孙东平身边,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跟我回上海吧。回去再想办法。”


    上海,徐杨在等着孙东平,就像一只黑寡妇在等着飞入网中的小昆虫。


    孙东平还没下车就感觉到徐杨强大到可以改变地球磁场的气场。如果他脚是好的,他早踩着油门开车跑了,可是他脚上有石膏,而且开车的是张其瑞的助理。


    徐杨穿得一身黑,就像刚从葬礼上回来一样。如果这是一部警匪片,那她肯定可以随时从腰后掏出一把枪来。


    徐杨和保姆把孙东平搀扶到沙发上。保姆去厨房煲汤,徐杨就在孙东平旁边坐了下来。


    “静云和我说了。”徐杨眼神如刀,“她说要从这里搬出去。”


    “她决定了?”孙东平低声问。


    “我没同意。”徐样说,“这房子是给她的,即使你们要拆伙,该滚蛋的也是你。”


    孙东平被无形地巴掌扇了一脸,没说话。


    徐杨到底是自己人,也不忍心太苛刻,转而苦口婆心道:“你到底在想什么?你这么大的人了,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了,不能再这么犹豫不决了。这两个,你到底爱哪个?即便都爱,那也有爱得多的一个。”


    “我不想讨论这个问题。”


    “舍不得前一个,又不忍心伤害后一个。”徐杨恨铁不成钢,“两个人,你总得抓紧选一个,不然你一个都得不到!”


    孙东平此刻却已是斗志全无了。他低头把弄了一下那个漂亮的打火机,把它丢在茶几上。


    “我不论怎么做,都是一个错。所以只有继续错下去。”


    ***


    顾湘抱着一大提卷筒纸,一手拎着一篮子子油盐菜肉,夹在长长的结账队伍里。今天超市大打折,附近的大妈大婶们蜂拥而至。她不得不使出吃奶的劲才在阿姨们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就要轮到她结账了,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顾湘只好把卫生纸放下,去听电话。


    “顾湘?”张其瑞愉快的声音传了过来,“我到上海了。”


    “你回来啦?”顾湘也挺高兴的,“还顺利吗?刘老师的病没关系了?”


    “刘静云请了看护,就把我赶回来了。”张其瑞说,“孙东平也回来了。”


    “他怎么不陪着刘静云?”顾湘不解。


    “吵架了。”


    “啊。”顾湘轻叹,“是不是我的错?”


    “和你没关系。是孙东平自己不好。”


    “那现在怎么办?”


    “你不用担心了,那都是他们俩的事了。”张其瑞问,“你在家吗?我们出来吃个饭吧?”


    “可我在超市……”


    “我已经订了位子,那家店俏得很,迟到了位子要取消的。”张其瑞假装没听到,“你赶快来,我在宿舍楼下等你。”


    “啊?”顾湘愣住,“可是……”


    张其瑞已经挂了电话。他现在对她已经相当自然随和了,而且他总有办法让她乖乖跟着自己走。


    前头的人已经结完账,身后的大妈不耐烦地催促。顾湘红着脸,犹豫了两秒,咬牙让到旁边,让大妈先结账了。


    她把已经选好的东西搁在了地上,匆匆走出结账柜台。身后有店员在不悦地抱怨,她只好关起耳朵假装没听到。


    马不停蹄地赶回宿舍,张其瑞果真坐在车里等她了。小于不在,今天是张总经理自己开车。而且张其瑞还看了看表,满意地对顾湘说:“不错啊,五分钟就赶到了。”


    他说话表情挺正经的,可是顾湘总觉得这人在调侃她,还调侃得很乐。


    顾湘忍不住小声抱怨:“都没来得及结账。冰箱已经空了,下个礼拜没吃的了。”


    张其瑞说:“你也别太惯着那个杨露了,她总得做点家务的。”


    “她倒是有心做啊,就是做不好罢了。”顾湘挠了挠耳朵,“比如她从来分不清盐和味精,还有,连煎个蛋都要煎糊。我现在承认了,就是有些人,天生做不好饭,这都是命。”


    张其瑞一边听着GPS指挥开车,一边说:“我看,这倒是命好。她不做就可以吃现成的。”


    “你要眼红,也可以来我家吃饭嘛。”顾湘脱口而出,然后反应过来,脸唰地一下就红了。


    张其瑞轻笑了两声,知道她尴尬,便也没在说话。


    车离开了闹市,开出了城,一直向着郊外农村开过去。顾湘看着窗外稀疏的建筑和偶尔出现的菜地,不免好奇,吃个饭怎么要跑那么远?


    车开到一个小镇上,停在了镇委门口的广场上。张其瑞带着顾湘下了车继续走。他手里有简单的地图,不至于迷路。两人沿着一条机动车开不过的小路走,小路曲折得很,两边都是民居。江南人家的房子修得白墙灰瓦,非常整洁,门口有老太太在补袜子,偶尔还有黄狗窜出来叫两声。


    顾湘只觉得这里十分像她老家,十分亲切。有户人家院子里种了桃树,现在正是花季,粉红的花枝从墙头探了出来。一阵风过,花瓣落在头发上。


    张其瑞抬手,帮她轻轻拂了下来。


    “谢谢。”顾湘笑颜明媚,只匆匆看了张其瑞一眼,又被那一头门边的小花猫吸引去了注意力。


    张其瑞默默走在她身后,看着她开心的样子,也跟着浅浅微笑。


    走了差不多一刻,终于到了目的地。


    那是一座古香古色的大宅,朱红大门石狮子,走进去一面九龙戏珠的照壁,青石地板,屋子飞檐斗拱,窗户都还贴着纸。不清楚的,还当自己穿越了。


    出来招呼的伙计穿着唐服,腰间系着帕子,一笑两个酒窝。


    “张先生,你们的位子已经安排好了,请随我来。”


    顾湘拉了一下张其瑞的袖子,“吃饭?”


    “不然你以为是什么?”张其瑞笑,反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走进去。


    顾湘瞪着两人交握的手,却没挣开。


    院子很深,显然后来人把其他几个院子也打通了串起来的,不是老格局。每个院子都有几个包房,不过张其瑞订的位子特别好,是在水边。


    盈盈一湖春水,倒不是很大,只有三百多平方米,中间有一个精巧玲珑的戏台子。台子上坐着一男一女。女孩子穿着翠绿对襟袄子,下着杏黄百褶裙子,头发梳成一条大辫子搭在胸前,怀里抱着琵琶。男的穿着红色唐装,拿着三弦。


    顾湘侧耳,听到女孩子正唱着:“读书数载不无知,闺秀之名久自持。射柳夺袍曾受聘,实指望,良缘直到百年时……”


    她听不大懂,只觉得乐曲动人,声音清脆。


    “唱的是什么?”


    张其瑞听了一下,“《再生缘》。”


    “孟丽君?”


    张其瑞点头,“正唱到孟家千金打算在花烛夜潜逃。”


    顾湘笑起来,“她是划时代的女权运动的杰出代表人物。”


    张其瑞吩咐伙计:“可以上菜了。对了,今天唱哪出?”


    “是《牡丹亭》。”伙计说。


    顾湘对张其瑞说:“太好了,终于有我知道的了。”


    “你听过?”


    “我只知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顾湘孩子气地吐了一下舌头。


    张其瑞莞尔,“词倒是没背错。”


    饭菜很快端了上来。原来这家做的是斋饭,什么盐焗鸭子或是京酱肉丝,吃着完全就是肉味,却都是豆制品。特别是那东坡肉,带皮的五花肉,做得和真的一模一样,却偏偏就不是肉。


    顾湘吃得惊叹连连,“真不知道是怎么做出来的。”


    “这可凝聚了中华千多年来的智慧在里面。”


    “为什么要花那么大精力把素的做成肉的?”


    “古时候贵族阶层玩小资玩出来的产品。”张其瑞也夹了一块东坡肉咬了一口,“这绝对不是给和尚吃的,和尚吃着素,就不会再想着肉。”


    隔壁还有几桌客人,大家都衣冠楚楚的,女客还佩戴着珠宝首饰。顾湘恍然明白过来,这里是高级会所。


    她不免看向张其瑞。他干吗破费带她来这么高级的地方?


    “啊,要开始了。”张其瑞忽然看向戏台。


    唱弹词的那对男女已经谢幕。工作人员从九曲桥上过去,换了戏台上布置。原来是牡丹亭要开场了。


    昆剧演员扮相最是漂亮了,顾湘虽然不大懂,但是也知道一二。清丽雅致的杜丽娘娉娉婷婷地走上台来,还没站定,就已吸引观众目光,掌声四起。那扮演柳梦梅的男子也俊秀非凡,举手投足自有一番韵味。


    这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一盏盏红灯笼挂在屋檐下。廊里走风,店家安放了有先进的取暖设备,客人坐着倒一点都不觉得冷。


    那歌声沿着水波飘入耳朵里,令听者陶醉。戏台上才子佳人日日上演着悲欢离合,台下痴男怨女则是红尘起伏、寻欢觅爱。邻座的女客已经湿了眼角。


    戏里杜丽娘同柳梦梅执手相望,情意绵绵,无奈只能梦里相会,短暂巫山。好景艳阳天,万紫千红尽开遍。戏子一遍遍唱着,生怕听戏的人错过了那胜景似的。


    顾湘觉得她醉了。绍兴的黄酒,入口香醇,青梅一煮,烫烫的,不知不觉就喝了大半。酒劲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来的,似乎正是唱到杜丽娘死而复生,和柳梦梅结为夫妻的时候。


    他们俩这也算是修成正果,死去活来,依旧不离不弃。正如词里唱的,月落重生灯再红。从此郎情妾意,红袖添香,真正好景艳阳天。


    也不知道孙东平听过这出戏没,也不知道他会怎么想。她或许该去问问,如果八年前,她就那么死了,他可会梦她梦几年?


    顾湘吃吃笑,忽然打了一个嗝。她知道不雅,赶紧捂着嘴。


    张其瑞无奈地笑,将她搀扶起来。


    “不要。”顾湘语言含糊地拒绝,“还没唱完呢。”


    “完了。”张其瑞温和地说,“已经唱完了。”


    顾湘往水中央望过去,戏台上,人去镂空,徒留明灯照亮一片光波粼粼。


    好奇怪,始终有音乐还环绕在耳边。


    “你醉了。”张其瑞带着笑的嗓音在大脑深处回响,可是顾湘已经不再能分析那句话的意思。她身子软绵绵的,随便寻了一个地方靠着,眼睛一闭,只觉得这天地间再也没有让她烦恼的事了。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醉在酒里,还是醉在了这戏里。


    她还做了很长的梦,梦到自己成了杜丽娘,天天去树下等情郎。情郎总是不来,她焦急得很。有人和她说,你情郎另娶了公主了。她连说不对,这是牡丹亭,不是铡美案。那人说,你同我来看。她跟着过去,看到朱门华宅里,孙东平正同刘静云在拜天地。


    于是她难过地哭起来,她抓着那人的手,不停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他还能去爱别人?为什么我们当初会分离?为什么你当年那么爱我,如今一切都变了?


    那人温柔耐心,在她耳边说,哭出来吧,哭出来会好点。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我还在你身边……


    再度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自己的床上了。什么江南宅院,什么木窗棱红灯笼,什么烟波飘渺水台歌声,全都离得很远很远了。让她都有点怀疑,昨天的那一切,是不是自己的一个梦。


    顾湘试着坐起来,可是头痛欲裂,她呻吟着倒回床上。


    看来昨天不是梦。而且最糟糕的是,她还喝醉了。以前没醉过,所以不知道自己醉后是什么样子。又没有乱说胡话,或者吐了别人一身?


    “醒啦?”杨露推门进来,关切地跑到床边,“你昨天喝醉了,张总送你回来的。”


    “哦……啊?”顾湘一下清醒了,“什么?”


    “张总啊。”杨露嘻嘻笑,“你醉得不省人事的,张总背着你回来。”


    顾湘苦笑,“我好像记起来了。”


    “张总还留下了解酒药,还说你今天可以在家休息。”杨露摩拳擦掌,“说吧!你和张总什么时候好上的?”


    顾湘噗地一声笑出来,“别胡说!”


    “我才没胡说呢!”杨露追根问底,“张总昨天送你回来,给你擦脸脱鞋脱袜。你抓着他的衣服不放,他细声细气地哄了你好久。这醒酒药也是他买来的。人家昨天忙到快半夜才回去。”


    顾湘的脸不可避免地红得像煮熟了的虾子。


    杨露奸笑冲她挤了挤眼睛,“我不逼问你,反正你迟早都会告诉我的。”


    顾湘哀叫一声,掀起被子被头埋了起来。


    都是那牡丹亭惹的祸。


    ***


    孙东平的脚拆了石膏后,就回到公司上班了。其实他不在,对公司影响也不大。徐杨一手操控大权,发号施令,各部井井有条。孙东平回到公司,连充满期望的欢迎都没收到——公司上下女性都知道他名草有主,早就不打他的主意了。


    刘静云一直在南市没有回来。出版社的工作,她居然辞了,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也没拿。


    孙东平打电话打听刘校长的病怎么样了,是师母接的电话。阿姨是个温柔的人,对孙东平还是好声好气地,告诉他刘校长已经拆线出院,在家里养着。刘静云一直陪在父亲身边,父母都不知道她已经辞职、并且和孙东平分手的事。


    孙东平托人送去的补品,刘静云都收了,发短信说了一声谢,客套冷漠得就像是用浆糊贴上去的一样。


    他又发了一条短信:“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已经在我的家里了。”


    “对不起。”


    刘静云没再回他的短信了。打电话过去,她是从来不接的。


    孙东平丢开手机,躺在床上。别家电视都还热闹着,他就已经无聊到想睡觉了。只是做梦也不踏实的。他梦到当年在英国和刘静云一起开着车周游湖区。他们那时候关系定下来还没多久,刘静云暗恋他多时,终于得到回应,又幸福又惶恐,最是温柔娇美的时候。


    他开车停在湖边,一转头,看到副驾上坐的人换成了顾湘。


    顾湘微笑着对他说:“这里好美呀。你说过带我旅游遍全球的,怎么却带她来了?”


    说着一指,刘静云居然坐在后座。她也对孙东平说:“你说要重新开始的,为什么还是忘不了她?这明明是我们俩的梦,为什么要带她进来?”


    两个女人明明温柔微笑着,却都抓着他不停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孙东平一身冷汗,惊醒过来。


    屋子里黑漆漆的,说不定真的有鬼在角落里看着他。


    他用被子蒙着头,发出哭一般的笑声来。他觉得自己离疯已经不远了。


    后来他还是去找了顾湘一趟,他手里有很多东西要交给她。


    “这是什么?”顾湘看着孙东平扛着一个大箱子走了进来。她现在一看到孙东平,就想起梦里他穿着状元服和刘静云拜堂的样子,不免有种想打人的冲动。


    孙东平自然不知道她的梦。他被顾湘瞪着,还怪委屈的。


    富贵正坐在窗台上看风景,家里来了陌生人,吓着了它。它缩着脑袋一窜而过,溜进了卧室里。


    虽然时间很短,但是孙东平还是看到了这只肥肥的老猫。他忘记了很多事,但是猫尾巴上那撮黑色尖毛,他是记得很清楚的。他曾经把那只小猫放在膝盖上,手指绕着它细细的尾巴,然后偷偷把那黑毛给剪了。猫虽然小,但是也是有尊严的,不但狠狠挠了他一下,而且一个多月都没理他。


    “那是……富贵?”


    顾湘只得承认。她有点不好意思,好像深藏的秘密被发现了一样。


    孙东平一时很动容,深深凝视顾湘。


    “你还养着它?这么多年了……”


    “原先是外婆在养着的。”顾湘说,“后来外婆不在了,换成邻居。我出狱后就把它接到身边了。”


    孙东平忍不住,蹲在床边,拿着一块鱼干想把富贵诱出来。


    “别怕!你小时候还是我把你捡回来的呢!”


    猫听不懂人话,依旧蹲在床底下,用它那双黄眼睛瞪着孙东平。


    “它不认得你啦。”顾湘在旁边说。


    孙东平讪讪地站了起来。连猫都不认得他了。八年,对于一只猫来说,也是大半辈子的事了。


    两人的注意力终于转移回到了客厅的那个大箱子上。


    顾湘半开玩笑地问孙东平:“不会是一大箱子钱吧?”


    孙东平笑了笑,“我觉得这里面的东西,比钱要值钱一点。”


    他把箱子打开,顾湘探头一看。什么呀,一大箱子乱七八糟的小物品。有黄铜相框、水晶球、巴黎铁塔的小模型、明信片,总之全是像是旅游商品市场买来的小玩意。


    顾湘愣了愣。这孙东平,难道是要开淘宝店不成?


    孙东平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顾湘,盒子里是一片叶子。


    “这是什么?”


    “是我从勃朗特姐妹的故居捡来的叶子。”孙东平说,“本来是夹书里的,但是怕保存不了,就托人做成标本了。”


    他语气平淡,顾湘的手却是一颤。


    她高中的时候十分喜欢看英国小说,喜欢简・奥斯丁和勃朗特姐妹,曾经说过很想去英国看看她们住过的地方。孙东平一直记得,所以他今天带来了一片树叶。


    她隐约明白了这一箱子东西的来历。


    孙东平继续一边把东西拿出来,一边解说:“这是比利时羊毛披肩。我去比利时的时候给外婆买的。后来外婆不在了,给你也能用,就是这颜色老气了点。这是在金字塔下捡的白石头,你说过你想去看法老的。看这个鱼的风铃,是在京都买的,我记得你原来房间窗户上挂过一个你自己做的小鱼的风铃的。还有这个是这是在纽约一家有名的手工艺品店买的相框。你曾说过我们的合影没有东西装,瞧,现在有这个相框了……”


    相框里是一张老照片,颜色都有点旧了。少男少女依偎着坐在花坛上,笑容幸福无比。


    顾湘接过相框。沉甸甸的黄铜,触手冰凉。她轻轻摩挲着。孙东平站在旁边,不住地拿东西,却没再讲话。


    “你……搜集了多久?”


    孙东平说:“断断续续的,没有停过。”


    顾湘放下相框,又拿起那个树叶标本。它原来或许是一片飘落的树叶,如今已只剩下脉络。纤细脆弱的经脉似乎正表示着它漂洋过海,历时多年才来到她的手上,是多么不易。


    “为什么想到把这些东西给我?”


    “它们本来就是搜集来给你的。”孙东平耸了耸肩,“我知道很多东西都已经于事无补。不过聊胜于无,有总比没有的好。比如这条披肩,冬天披着应该挺舒服的。”


    顾湘摸了摸柔软的披肩,笑道:“这么一大箱子,你要我怎么放?”


    “已经送给你了,你放着也好,丢了也好,都随你便了。”孙东平把手一摊。


    顾湘目光幽幽地望着他,“可惜我不能给你什么。”


    “你已经给了。”孙东平说,“你在最好的年纪,给了我你最纯真最执着的爱。”


    这话肉麻得很,可是顾湘觉得确实就是那么一回事。


    孙东平没有说错。她再也不可能像爱这个男人一样去爱别人了。那种毁灭自己去成全别人的勇气,她也再也不会有了。她或许会再遇到一个好男人,或许会再次去爱,可是她已经学会了保持一点理智,为自己做个打算。


    她说孙东平曾爱她逾性命,她又何尝不是。可是如今他们两个都已经再世重生,往事如云烟。


    ***


    孙东平三天没去公司,徐杨终于又上门来,看看他到底死了没。如果死了,就赶紧找地方埋了。


    她当然是说笑的,结果一进屋就闻到一股腐烂的气息,臭不可当,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失声大叫。


    “东子!孙东平!你怎么了!”


    孙东平穿着工作服,围着口罩,手里拿着榔头,从厕所里走了出来。


    徐杨倒退一步,还不确定他是人是鬼。


    孙东平没好气,“你怎么来了?厕所顶棚夹层里死了一只老鼠,我正头疼怎么把它弄下来呢。这臭的……”


    徐杨这才松了一口气。不过这一呼吸,更觉得屋里臭得像坟场。她赶紧把孙东平拉到走廊里说话。


    孙东平短短几天就瘦了一大圈,双眼深陷,脸色发青,仿佛真有什么鬼怪附身似的。徐杨看着也心疼,只好尽量劝他:“你不如干脆放个假。欧洲和美国是不能去的,免得你又伤心。太平洋上那么多海岛,找个地方蹲一下,喝点椰子酒,看看草裙舞,没准就过去了。”


    孙东平只当她在说笑话。不过他也知道,自己总是不去公司,有些会议无人主持,难免会有点流言的。


    所以第二天,孙东平洗了一个澡,剪了头发,剃了胡子,自己烫了衬衫,出门上班。他有那么多种身份,那么多要顾的事,他至少要做好其中一到两样才行。


    秘书看多多日未见的老板形销骨立的模样,十分惊慌。莫非传言不假,老板得了绝症了?


    孙东平走进办公室,看到堆积得高高的等待签字的文件上,放着一盘早餐。能放稳,也真是一门技术了。只是他这几天饮食混乱,又喝酒,胃病复发,什么都不想吃。


    秘书端着早餐出去了,没多久又打内线电话进来:“孙总,有位刘先生想见你。他没有预约。”


    “哪个刘先生?”孙东平一边在文件上龙飞凤舞地签名,漫不经心地问。


    秘书说:“他说他是您高中老师。”


    电话里传来东西落地的声音,片刻后,孙东平道:“请他进来!”


    秘书很会察言观色,立刻毕恭毕敬地领着这个中年男子去总经理办公室。


    孙东平站着迎接刘校长,他的紧张,秘书一眼就看得出来。刘校长却平静得很,一点不像一个女儿的婚事刚吹了的老父亲。


    “刘老师,您怎么来了?”孙东平伸手要扶刘校长。


    刘校长手一缩,没让他碰到,“我有话,来和你当面谈的。”


    孙东平赔笑道:“您刚出院,身体还不好,坐下来说话吧。”


    小秘书挨了孙东平一记眼光,赶紧退了出去,把门关上了。她摸了摸脑袋,忐忑不安地走回座位上,却打不出一个字。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似乎是孙总紧张的态度,似乎是客人太过沉稳的气势,好像山雨未来前的大风。


    “孙总今天来上班了?”徐杨走了过来。


    秘书急忙站起来,“是的,徐特助。不过孙总有客人。”


    “谁呀?”徐杨随口问了问。


    “是一位姓刘的先生。”秘书挠了挠腮帮,“看着好像有要事,挺严肃的……”


    门里传出来的东西落地声打断了她的话,门外的人都听到了有人发出痛苦的声音。


    徐杨反应最快,她拔腿就朝总经理办公室跑去,猛地拉开没有锁的门。


    屋里,刘校长正站在一边,孙东平跪在地上,身体蜷着,捂着胸口,嘴里大口大口地吐着血。


    ***


    林家俊接了电话,到赶到医院,只花了十五分钟。下个月估计要收到三张罚单,或者驾照会被扣到负,可那又如何?他看到徐杨面无血色,六神无主地坐在手术室门口,顿时觉得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怎么样了?”林家俊在徐杨身边坐下。


    徐杨愁眉不展,“医生说是严重的胃溃疡。唉,我就知道!放他一个人过日子,绝对会弄得一团糟。”


    “那你在电话里说刘静云她爸爸呢?”


    徐杨神色变得有些古怪,似乎很气愤,但是又十分无奈。


    “静云和东平要分手,刘校长大概是知道消息了,过来找东平……我知道孙东平这小子欠揍,换我也会狠狠揍他的。只是哪里知道他胃病这么严重,一捶就吐血了。”


    “那刘静云她爸呢?”


    “我还能拿长辈怎么样?”徐杨翻了个白眼,“刘校长才动了手术,自己身体也不好。这么一折腾,他也倒下了。我叫助理去照顾他了。我现在真没脸见他。真的,孙东平这家伙,把我的老脸都丢光了。”


    林家俊苦笑,搂着她,好声安慰,又问:“那告诉了刘静云没?”


    “告诉了。”徐杨苦恼得很,“我都不知道怎么才能和她说清楚,干脆叫她自己来看。你说,她和孙东平好好的,就要领结婚证了,说分就分。我多问了几句,两个人都给我脸色看。”


    林家俊说:“以后他们的事,你也少管了。他们也都大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当然学乖了!”徐杨忿忿道,“以后他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刘静云也好,顾湘也好,孙东平爱找谁找谁去。我在旁边瞎操心,还左右不是人。”


    林家俊笑道:“你是关心他们,他们会领情的。”


    徐杨哼了哼,虽然不信,可还是接受了这句安慰,然后又交代说这事不要惊动长辈,更要提防记者。


    徐杨也是有私心的,孙东平进医院这事,有几个人,她就不打算通知的。第一就是张其瑞。


    她其实很喜欢张其瑞这个后生,觉得他沉稳有内涵,头脑好,有计谋。她不止一次庆幸过幸好两家做的生意不同,不然碰到这样的对手,也是十分头疼的事。


    只是张其瑞这次在孙东平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实在太奇怪了。不大清楚的都觉得他有意搞破坏,八成还对刘静云余情未了。在徐杨看来,她倒觉得张其瑞和顾湘关系才暧昧。


    不论到底怎么样,在徐杨看来,顾湘是不能比刘静云先来医院的。她内心里还是希望孙东平能和刘静云和好。两人五年风风雨雨不容易。他们当初在美国的时候,徐杨曾去探望过。两人住在布鲁克林的小公寓里,辛苦工作一周,周末还相亲相爱地手拉手去公园坐着喂鸽子。徐杨在旁边看着就羡慕。那时候她真的觉得这两人是可以白头到老的。


    如果这世界上,有不变的感情就好了。


    徐杨转过头去,看到正在和医生谈话的林家俊,心跳得忽然有点快。


    ***


    孙东平的手术结束了,被推到了独立病房里。他现在看着脸色蜡黄,身上插着管子。


    徐杨心疼得很。从小到大,这个孩子一直能吃能睡,又高又壮,雄赳赳气昂昂,天塌下来都不怕的。结果一段爱情,把他害成了这样。


    徐杨看不下去,躲到了病房外。


    这一切结束,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徐杨觉得像打了一场仗一样,浑身都累得快散架了,可是精神还亢奋地不行。她试图在病房外的小客厅的沙发上睡一下,却怎么都睡不着。眼看着天快亮了,她终于觉得有点饿,便起来去楼下自动贩卖机那买点吃的。


    凌晨的医院里非常清静,值班的护士睡眼惺忪,病房里时不时传出病人的呻吟声。空荡荡的走廊里有风刮过,就像有游荡的幽灵一样。


    徐杨朝机器里丢了几块钱,买了一盒泡面。她直起腰来的时候,看到机器玻璃上倒映着画面,自己身后还站着一个人。


    一声尖叫,把站她身后的刘校长也吓得不轻。


    徐杨看清来人,大口喘气,一头冷汗,“刘校长,您……没睡呀?”


    刘校长面无表情,不留神,很容易把他当成一个死人。徐杨要不是肯定他没死,八成会怀疑自己见鬼了。


    刘校长看着徐杨,“我有事和你说。”


    ***


    孙东平这一觉睡得很长,做了很多很多梦,什么陈仓烂谷子的旧事他都梦到了。


    小时候逗狗反被追着满院子跑,上树捉蝉却摔断了胳膊,上小学掀女同学的裙子被扇了耳光,初中带着兄弟们和海军大院的人打架被孙父揍了屁股。高中,高中他遇到了一个女孩子,是他拂去了这快美玉上的尘土,是她教会了他什么叫做成长。


    梦里,他们总是手拉着手,奔跑在那条长长的看不到尽头的林荫道上,很惊慌,很害怕,可是心里却又有着无畏的勇气。


    只要再快一点,只要再远一点,那些人就找不到他们了。他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他手里一空,女孩子不见了。黑暗吞噬着着整个世界,他慌张地寻找着,声嘶力竭地大喊着她的名字。


    “顾湘——”


    孙东平的手指动了动,不安地动了动头,呢喃:“顾湘……”


    他猛地张开眼睛。


    视线里一片黑暗,鼻端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这里是医院。


    是的,他想起来了。刘校长来找他,质问他为什么出尔反尔,要取消婚事。两个人都很冲动,刘校长气愤地捶了一拳,刚好捶到他脆弱的胃。然后徐杨冲了进来,他被送去医院,半路上就昏了过去,醒来就在这里了。


    麻药的效果已经过去,伤口疼得很。他难耐地哼了一下。


    黑暗的角落里,有个人影动了动。


    “谁?”孙东平一惊。


    那人走过来,床头的台灯被拉亮了,柔和的光芒照亮了刘静云苍白忧郁的面容。


    “静云……”孙东平胸里一阵激荡。


    刘静云拉过椅子,坐在床边。短短半个月,她也瘦了一圈,下巴尖尖的,神色疲惫,只是看向他的目光,还是冷冷的。


    “徐杨姐都告诉我了。我要代我爸向你道歉。他太冲动了。”


    “不是的。”孙东平急忙说,“我的确该打。”


    刘静云的嘴角挤出一个笑,“医生切除了你四分之一的胃。”


    “是吗?”孙东平触动并不大,“这倒是一劳永逸了。”


    “你以后更要多注意一下饮食了。”


    刘静云这话里有话,孙东平听得出来。


    他凝望着她。刘静云面容沉静如水一般,淡淡地说:“我想了想,我们不能这样下去。”


    “那又该怎么样?”


    刘静云低声说,“我们都冷静一段时间吧。”


    孙东平慢慢地收回了目光,转投向空无的黑暗之中。


    “你真的决定了?”


    “是的。”刘静云声音柔和,却透露出来前所未有的坚定,“东平,我觉得,人一辈子,总还是要找一个全心全意爱自己的人。我不求百分之百的爱,起码也要有百分之九十五才行。可是你只能给我百分之五十。你的爱多,百分之五十也比得过别人的百分之九十了。我若是不知道也好,一辈子就这么过去了。可我现在知道了,就没办法假装下去。”


    孙东平垂下眼帘,半晌才说:“对不起。”


    “都是我自找的吧。”刘静云笑得苦涩,“没有谁把刀架在脖子上叫我爱你。所以我谁也不怨。我只是运气不够好。”


    “静云,”孙东平说,“我对你是认真的。”


    “我知道。”


    “我确实想和你结婚,好好过一辈子。”


    “我也知道。”刘静云的声音带上了鼻音,“可是你忘不了顾湘呀。”


    孙东平抬起手,覆盖在眼睛上。


    刘静云仰起头,把泪水逼了回去。她伸手握住孙东平的手,最后握了一下他的手。然后她站了起来,拉开门走了出去。


    徐杨就站在门口,脸上乌云密布,焦虑之中还有一种隐忍的愤怒。


    “怎么样了?”


    刘静云明明眼里没有泪,看着却像就要哭出来一样。


    “我们已经说清楚了。以后我们就没关系了。”


    “别傻呀!”徐杨拉着她,好声劝着,“他只是一时糊涂,谁都会舍不得初恋。你先放弃了,这感情就没办法继续圆下去了。”


    “姐,”刘静云轻柔地唤了她一声,“是我要分手,但是他也并没有挽留啊。你还不明白吗?”


    徐杨怔怔。


    刘静云摇了摇头,“爱得不够纯粹,便有私心。我和他即使勉强在一起,也回不到过去了。那百分之五十的爱,又经得起几次消磨?”


    “什么百分之五十?”徐杨不明就里。


    刘静云笑而不答。她张手拥抱了徐杨一下,说了一声谢谢,然后拉开套房的大门,从容离去。


    徐杨咬了咬牙,拉开病房的门走进去。


    孙东平无力地转过头来,“姐?”


    徐杨走到床前,她的脸憋得发紫,额头青筋暴露,双手握拳。


    “为什么不挽留她?”


    孙东平叹气,牵扯到了伤口,他觉得钻心得痛。


    “她要完整的爱,我给不了她。强留她,就只有欺骗她。我做不到。”


    “那为什么给不了?”徐杨质问,“你和顾湘有可能复合吗?隔了八年,你们的性格、习惯、身份,都有了那么大的变化,不是我多管闲事。我是过来人,我知道你们复合不了。”


    “我怎么没想到这点呢?”孙东平苦笑,“只是,我控制不了啊。”


    “你是控制不了。”徐杨神色一正,厉声问:“你老实同我交代,叶文雪的死,和你有关系吗?”


    孙东平望着她,眨了眨眼,“你在说什么?”


    徐杨扑过去,她不敢抓着孙东平摇晃,但是可以揪着他空出来的手用力掐着,不知道是想把他掐死,还是掐清醒过来。


    “你瞒着我到底做了多少事?刚才刘静云她爸来找我,说他知道,大家私底下都说,是你给姓赵的钱,让他弄死叶文雪的。你要为顾湘报仇……”


    “他有什么证据?”孙东平平静地问,任由徐杨把他的手掐出一条条印子。


    徐杨愣住了。


    孙东平嘴角带着无法形容的笑,“没有证据,是不是?就和当年一样,那么混乱的场面,谁都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推了顾湘一把,所以只有她一个人来顶罪了。”


    徐杨觉得浑身发冷。幽暗的病房里,眼前这个还躺在病床上的男人像是被魔鬼附身了,不再是她熟悉的那个阳光普照的弟弟。这人眼里写着深刻的怨恨和报复后的快感,面目陌生。


    “我给赵家齐的钱,是从分公司的帐上划过去的,名义是投资他的酒吧,我们还有书面协议为证。我要赵家齐好好‘照顾’叶文雪,我没说要他骗叶文雪吸食毒品,不是吗?再说了,公安局都只是怀疑老赵诱骗叶文雪吸毒,而且这案子都已经结了。”


    徐杨松开孙东平的手,跌坐在椅子你。她脑子里混乱得找不到词了,只有一个劲说:“你……你……你怎么……”


    “姐,你还是学法律出身的呢。你难道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就是有这种法律不能束缚的事?”


    徐杨这才紧急调动自己荒废了有几年的法律知识。她知道孙东平说的没错。没有一条直接证据能证明他指使人给叶文雪吸毒。那姑娘早就有了毒瘾,偶尔一不小心吸多了,并不奇怪。


    “那你……到底有没有……”徐杨说不出来了。


    孙东平疲惫地闭上眼睛,“我要说我没有,你信吗?”


    徐杨语塞。她心里充满了疑惑,但是她又不相信孙东平会为了顾湘做到这一步。


    “顾湘知道吗?”


    “何必让她知道?她坐牢五年,还不够痛苦的吗?”


    徐杨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毅然道:“那我就当你什么都没做!”


    他居然肯为顾湘做到这一步,也怪不得他没法和刘静云继续下去了。


    孙东平闭着眼睛,微微一笑,又说:“劳烦代我转告刘校长,就说:一来,流言永远是流言,明智的人会选择性地听取。二来,我不会受威胁的,因为这是我和静云两个成年人做出的成熟理智的决定。第三,请他不要还认为自己可以永远掌控静云的人生。以后的路怎么走,静云自己很清楚,他没有权利干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