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25

紫月: 应帝王

引子

宫灯柔光摇曳,苏其玑清秀的脸被照得有些晕红,长长的睫毛颤抖着,痉挛的手几乎抓不住自己的衣服,脖子下面漏出一片腻白光洁的皮肤。他看着神情困苦已极,却美得摄人。
英俊雄武的青年皇帝慢慢从他身上爬起来,懒洋洋地说:“既然这样,苏侍郎,朕就赦免你苏家满门。”
苏其玑脸上闪过一丝喜色,挣扎着滚下床跪倒:“谢主龙恩!”
皇帝一边穿衣一边说:“罢了,你以后听话些,莫要再忤逆朕意,总不亏待你。”
苏其玑狠狠磕头,只是不说话。
皇帝看了他一眼:“怎么,你还想求朕什么?”他其实也猜出了苏其玑的意思,口气微带不快。
果然苏其玑抬起鲜血涔涔的额头,哀声道:“是微臣愚鲁,诗文中对朝廷不敬,合该受罚。聂翰林向来恭谨,这次也是受臣连累。求皇上开恩,把聂翰林一家也赦免了。”
皇帝双眉一锁,杀气立现!苏其玑打了个寒战,却不退缩,眼中现出哀求之色。
过一会,皇帝缓缓道:“好个苏侍郎,到此地步,还顾着聂某!既然如此,朕就令你做监斩官,亲自送他聂家上路!”
苏其玑哀叫一声,随即狂乱地扑上来,抱着皇帝的腿颤声叫道:“皇上!皇上啊!求你放过他,是我不好,你杀我……放过他!放过他……”嘴里胡乱叫着,神情接近崩溃。
皇帝慢慢掰起他的下巴,逼他看着自己,淡淡道:“这么说,你是打算用你苏家满门性命,包括你父母妻子,你几个儿子……换聂府上下活命,是么?只要你说是,我可以答应你。”
他故意把“父母妻子”“几个儿子”说得特别重,眼中杀气森然。
苏其玑狠狠打个寒战,目光有些涣散了,隔一会,低声道:“皇上……微臣……去监斩。”他勉强说完这一句,昏阙过去。

次日,苏家后院。
苏其玑的小儿子欢欢是个粉妆玉琢的孩子,这时正在和几个哥哥玩耍,看到父亲散朝回来,欢呼一声扑了上去:“爹爹!爹爹!”纵身投入他怀中。
苏其玑勉强笑着,抱起欢欢,看着孩子灿烂的笑脸,忽然流下眼泪。
欢欢有些纳闷,用肥短的小手抹去父亲的泪水,慌忙道:“爹爹别哭!”边说边把手里啃了一半的糖葫芦递给他:“爹爹吃糖糖,吃了甜甜的,爹爹就笑了。”
苏其玑“啊”了一声,全身发抖,顿时泪流满面。过一会勉强定下来,吩咐几个儿子下去,却留下欢欢。
欢欢虽小,也是个机灵孩子,看出父亲神情不对,呐呐道:“爹爹,有什么事吗?”
苏其玑亲了亲欢欢红苹果般的脸蛋,颤声道:“欢欢,你的聂叔叔一家就要死了,你明白吗?”
欢欢扁了扁嘴:“我知道,哥哥们有说的。他们说凤城哥哥也要死了,以后都不可以来找我玩……爹爹,我们想办法救他们好不好?”
聂凤城是聂侍郎的公子,和欢欢向来玩得好,两人年纪相若,容貌也有些像。
苏其玑颤声道:“好孩子。我……就是要救你凤城哥哥。聂叔叔只得他一个儿子,我们苏家就算不惜代价,说什么也不能让聂家绝后。你说是不是?”
欢欢点点头,欢呼一声:“爹爹真好!爹爹,我们救凤城哥哥,还要救聂叔叔他们……”说着嘟起小嘴,喜滋滋地亲了父亲一下。
苏其玑面色一白,忍了一会,缓缓道:“欢欢,爹有四个儿子,你聂叔叔却只有凤城哥哥。正好你们生得有点像,所以……我想用你换下凤城,你……你……莫怪爹爹心狠!”
欢欢“啊”了一声,红扑扑的脸顿时惨白,挣扎着想逃开。苏其玑咬牙道:“儿子,爹对不住你!”忽然一发狠,卡住他的脖子。
眼看孩子挣扎一阵断了气,苏其玑泪水涔涔而下,神情却渐渐镇定下来,用外衣裹住儿子,叫来管家苏贺,低声吩咐一番。苏贺脸色变了又变,随即领命而去。

“臣苏其玑奉旨监斩聂侍郎满门,今已处置完毕。聂家二十一口,除子聂凤城两天前病死狱中,其余二十人查验无误,行刑已毕。臣特来复命。”
皇帝懒洋洋“嗯”了一声,淡淡扫了苏其玑一眼,却见他面色惨白,容色还是美丽如图画中人,鬓角却有些班白了。
苏其玑才二十多岁,本不该白头,何以忽然变得这个模样,皇帝也是心头有数,忽然觉得他这神色甚是可怜可惜,于是淡淡道:“罢了,苏卿辛苦了,平身。”也不再问。
苏其玑默默松开袖中的拳头,这才觉得满手的冷汗。他正要起身,脑中晃过欢欢的脸,心头一阵闷痛,踉跄着跌倒在地。
他救了聂家凤城,成全朋友之义,可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儿子……
他的欢欢,粉妆玉琢的孩子,那天还甜蜜地亲着他的脸,给他糖葫芦。
他杀了儿子,亲自监斩朋友,又失节皇帝换取一家性命。从今以后,再也没有那个气品高洁的美玉侍郎苏其玑了,他只是个污秽邪恶的男人,地底低贱的兽类……
心痛得这样,却不能去死。聂家凤城,那是他的责任,他必须养大那孩子。
“凤城,从今以后,你是我的儿子,你就是……苏惜欢。”


第一章

月光如水,照着欢欢惨白的脸,他静静躺在监狱肮脏的草垫上,漂亮得像个玉人儿,眼角却似有血泪流出。
苏惜欢心里一阵痛苦,挣扎着伸出手,想抹去那孩子脸上暗红的液体,可他怎么也够不着。那个美如月光的小童,慢慢模糊成一片惨淡颜色,化入雾气轻烟。
苏惜欢挣扎着大叫:“不!不要!”忽然惊醒。
窗外果然是月光如水,好一个明月清风夜,婆娑的竹影在窗前轻轻摇曳,就好像一个轻柔叹息的人。
苏惜欢茫然了一会,清醒过来,心里告诉自己:当年那个欢欢已经死了,而他,也不再是聂家遗孤凤城,他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苏惜欢。
欢欢本来叫做苏欢的,他虽然顶替了欢欢的身份,大概苏其玑毕竟不愿意让儿子死得毫无痕迹,就给他加了一个“惜”字。
惜欢,这个隐含的意思,他自然是明白的。父亲心里,大概一直惦记着那个夭折的可怜孩子。这是他父子二人一辈子无可回避的罪。欢欢,是为他而死的。
他看着欢欢的尸体被秘密送入狱中,虽然震惊,却一声不响地接受了这个计划--他已经是聂家唯一的希望了,不能白白死掉。这条性命,是要留着报仇的。
这番心意,他甚至从不对父亲苏其玑提起。
苏其玑抱着他静静流泪,然后吩咐管家,将小少爷送到乡下老家将养。
苏惜欢心里有数,父亲这么做,其实是为了避开府中闲杂人等的耳目,他默默接受了这个安排。
来到江陵苏府,他就及时地大病一场,病好后什么都忘记了,别人说什么,他都只是点头。昔日的聂凤城,就这样彻头彻尾变成了苏惜欢。

十年之后,他已是名动朝野的名士,才气纵横不可方物,风雅绝伦,人品文章江右第一。
坊间把他一副字画的价格哄抬到千金以上,却还是被人争着收购。所著的《江山园文集》一经面世,就造成洛阳纸贵的局面,风行天下。当代大儒杨释致一见之下,击节惊呼:“此子一出,天下无人耶!”士子清谈聚会时,若谁居然说没看过《江山园文集》,势必被他人嘲笑。
苏惜欢名气之盛,甚至超过了他的生父和养父,当年号为天下双壁的聂靖和苏其玑。
这位明珠美玉般的大才子,似乎得到了天上地下诸神诸魔的祝福。
可惜世事无完美,世传苏惜欢风神绝伦、才调绝伦,却偏偏体弱多病,一年倒有十个月在家中静养,甚少出头露面,只有一个老管家陪着他。这也让他的传说越发神秘了。
可传说毕竟只是传说,只有苏惜欢自己清楚,这一切到底有多荒唐。
他从来不是什么清雅淡泊的人,十年来,无时无刻不被报仇的渴望煎熬着。
苏惜欢深深吸口气,披衣而起,慢慢走出中庭。
不知道多久没做这个梦了。可他心里明白,欢欢惨淡的脸早就刻入记忆深处,这辈子,他都不能摆脱。
其实,如果对自己诚实一点,他得说,自己从小就很喜欢那个人。
他的童年小友,总是那么甜蜜可爱,玉人儿一般的精灵乖巧。他们老是在一起玩,他甚至异想天开地要求欢欢长大了嫁给他,结果被欢欢笑了个贼死,回家让父亲结结实实打了一顿手心。
欢欢告了状又后悔了,天天找他赔罪。他其实早就原谅了这家伙,却故意装着生气,骗得欢欢每天带不同的礼物过来哄他开心。
其中有一样是一只小玉马,至今苏惜欢还挂在脖子上……

真是甜蜜天真的幼年时光。
可最后,他眼睁睁看着欢欢的尸体被放入肮脏的牢狱,自己却毫不迟疑地走了。
此后,苏惜欢再没有大笑过。
那么晶莹美丽的小人儿,安静地躺在那里,真是可怕的情形……

心里想着,手心又烫热起来。
苏惜欢回房取下竹箫,换了一套黑衣,黑布蒙面,脚尖一点,轻飘飘纵出苏府。
不多时到了荒野中,对月起舞,却是一套剑法。动作矫捷灵动,哪有半点病弱气象?

--这就是大才子苏惜欢的秘密,他每夜练剑,已经八年,甚至连亲若父辈的苏贺也不知道这文弱少年竟然是个不世出的高手。

苏惜欢练剑已毕,抖手掷出一只火箭,在夜空爆开,发出尖锐的声音。不多时,远方有脚步急奔而来。几道人影来势迅捷,分明都是轻功厉害的武学高手。
几个人到了面前,纷纷亮出手中令牌,对着他跪下:“拜见主公!”这些人虽然蒙着脸,都眼神犀利、举止大气,看得出平时颇有地位。苏惜欢淡淡道:“都起来。说一下近期做为。”
身形娇小的女子首先道:“主公,属下训练的女弟子又成功嫁入杜将军府、白尚书府、柳御史府、花候爷府,如今京中高官门第,大多已有我教门下。虽然身份只是侍妾、清客之辈,对刺探情报颇有好处,也不大起眼。”当下细细说了在京中的布置。
苏惜欢满意地点点头:“华云堇,你做得很好!”又问:“铁锦锴?”
高大魁梧的铁锦锴恭声道:“禀主公,属下和江南盐商的谈判颇有进展,预计今年我教可从中获利白银十万两以上。风火堂的铁器和关外的马场也进展稳健……”一轮说下来,连华云堇也听得满眼羡慕佩服之意。
苏惜欢微微点头,再道:“战风?”
战风是个清瘦矮小的男子,闻言嘶声道:“主公,属下偶感风寒……说话不方便……最近做得也少……”这话说得嘶声哑嗓、有气无力的,听得华云堇和铁锦锴都皱起眉头。
苏惜欢道:“既然这样,你不用说了。今晚就这样,你们走吧。”

三人施礼,正要离去。苏惜欢忽然淡淡道:“心之忧也,于我归处!”
这正是飞龙会识别奸细的暗号!华、铁二人闻言眼神大变,随即毫不犹豫拔出兵器,对准自己。
战风微一迟疑,也拔刀向内。
苏惜欢微微冷笑:“果然是冒充战风!”
声到招到,竹箫披风,带出一道凌厉刺耳的长啸,直刺战风。
战风大笑一声:“好个飞龙会主,倒是机灵得很!在下恕不奉陪了!”手中长刀一斜,正正点在竹箫上,劲力到处,竹箫顿时断折,他的长刀却也被萧上内力震得断裂!
苏惜欢临急不乱,就势加力,几片断萧疾飞而出,那人躲避不及,扑地一下,被一片断萧击中,顿时闷哼一声!这一下快如电光石火,华、铁二人竟然毫无插手余地。
苏惜欢的机密被人窥探,如何肯留活口,微哼一声,一掌拍出!方圆丈内,都被他掌风笼罩。那人一声清啸,提掌迎上。

月光明亮,照得那人双目清明如水,苏惜欢忽然心下一凛,手掌微缓。
双掌一对,二人都是身子剧震。那人一口血喷出,蒙面巾顿时湿淋淋地,他却已借掌力加速飞纵而出。
华、铁二人还要追击,已赶不上了!苏惜欢喝道:“好俊的神飞步法!算了,追不上的,就这样罢!他伤得不轻,一定会倒在附近,你们立刻安排人手搜查。三日后到这里给我回话!”
打发了属下,苏惜欢悄无声息潜回家中,听得厢房里苏贺尚自鼾声如雷,微微一笑,忽然一张嘴,呕了一口血,险些倒地。
他和那人对掌,虽重伤对方,其实自己也没讨好,只是不肯让属下知道,所以竭力稳住。这样一来,内伤越发沉重。

苏惜欢想着当时情形,犹觉疑惑。
他费劲心力修练的武功,乃是来自七十年前天下第一高手玄天道人的武学秘籍,当时用了不少手段才得到的,自信这一身武学已是世间罕见敌手,想不到有人能和他不相上下。
飞龙会的存在更是绝大的秘密,今日却被人莫名其妙做了三大密使之一的战风,摸上来刺探机密。
这个冒充战风的神秘人物,实在大大了得!难道自己苦心经营多年的秘密,就要这样被人发现么?
苏惜欢越想越是心烦,内伤又发作起来,伏在案上闷咳不已。

到了次日,内伤越发发作厉害。苏惜欢昏昏沉沉躺着,听到老管家苏贺惊惶地忙个不停,也没力气说话阻拦,心里只是苦笑。
正自晕迷,迷迷糊糊听着有人道:“怎生是好?太子殿下路过本地,设宴接见江陵名士,指明要苏公子见驾……下官也代公子欢喜……苏公子怎么一下子病得这样?”说话的却是江陵知府王大人。
苏惜欢伤势虽重,心里还是明白的。
他一直打算着报仇,结识太子自然是大大的好事,说什么也得去。于是暗中咬了一下舌尖,借着激痛清醒神智,勉强道:“王大人……在下撑得住……可以去。”

太子是个高大英俊的少年,浓眉俊目、不怒自威,看着气势夺人,果然是天之骄子。
他看着苏惜欢进来,顿时微微一怔,停杯不饮。满堂宾客也一下子不说话了,都看着苏惜欢,发出微微的惊咦声。
--他一身月白长袍,面容也是微觉透明的玉器一般,美得不像真人。世人向来知道苏惜欢容姿过人,却也没想到他这等模样。
太子愣了一会,忽然鼓掌大笑:“苏家惜欢,江右风流人物第一,想不到竟是如此惊世姿容!孤王见苏卿,不觉忘情忘俗!当浮一大白!”众人省悟过来,也纷纷叫好。
苏惜欢微微一笑,和太子见礼,气度雍定自若。
太子和他交谈几句,只觉这人言辞清简、见识明白,看着文弱秀美,骨子里大有丘壑。
他越发赞叹。忽然笑道:“如此人物,倒堪称聂将军的对手。来人,去传小聂来,要他也见见江右才俊!”
一个侍卫上前跪下,低声道:“太子,聂将军一早已经告罪请假了,说是宿醉未醒……”
太子一笑:“孤王倒是忘了。”
随即哼了一声:“小聂昨夜留宿醉红阁,他倒好意思请假,当真以为孤王不明白他的勾当么?仔细有人听到了,要剥他的皮!这小子风流好色,总有一天要坏在这上头。”

话是这么说,倒也不计较了。
苏惜欢看在眼中,便猜测那小聂定是和太子私交甚好,不知能否利用。
他心里搜想着姓聂的武将,忽然一惊,明白了小聂是谁。
--聂定威。威震天下的武将,凭军功封候的少年英雄,皇帝为玉莳公主指定的未婚夫。玉莳是太子的唯一嫡亲妹子,怪不得聂定威和妹夫如此交好。
据说聂定威有万夫不当之勇,长得倒是温文尔雅,谈笑用兵,有笑面虎的外号。太子身边有这样的人物,苏惜欢不禁暗自留神。
这个聂定威,会不会成为他复仇计划的阻碍?

柳色青青,苏惜欢醉意深沉,摇摇摆摆走在白石小路上。
他原本不善酒力,和太子应酬一番,已觉头昏得紧,只好告退。太子要两个美貌宫娥扶他到后院稍息,苏惜欢不想待,只留了一会便告退。
没想到那酒后劲极重,昏昏沉沉也不知道转到了哪里,到现在竟是进退两难,行走不得。
他眼前发花,就想用手扶着柳树歇一下,不料醉眼迷离,扑了个空,身子一歪,扑通一下掉入水中。

春日冰冷的水让他昏沉的头脑清醒了一些,本想挣扎,醉后身上却没什么力气。
流波辗转,水气迷茫,苏惜欢恍惚又看到了欢欢那张玉雪般秀丽可爱的脸,忍不住轻声一笑,低声说:“欢欢。”
这话出口,就好像打开了一个久远的魔咒。他心头最大的秘密,最深的罪孽,化为血泪,慢慢流出。

欢欢的脸微微凑近,美丽的丹凤眼静静凝视着他,眼中毫无悲喜。
苏惜欢颤抖着伸出手,却什么都没有碰到。
那人静静凑了过来,温热的嘴唇度给他一口气。
隔了多年的生死幽茫,他竟然又得到了欢欢的亲近么?
苏惜欢又是微微颤抖一下,含糊地说:“对不起。”
然后就是无尽的昏沉和窒息。
似乎有人轻轻叹息一声,那声音熟悉异常,令他的心微微发抖了,不禁失声道:“欢欢!”
“欢欢是谁?”一个年青人的声音问。随即有人在低声笑语:“将军,他醒了!还是你的针灸厉害呀!”那声音娇媚得紧,带着点爱娇的意思,是个女子。

苏惜欢楞了楞,忽然清醒过来,睁开眼睛。
一对青年男女就在眼前。
那男子高挑俊秀,光彩极重,竟让身边妩媚如画的女郎也显得毫无颜色。他一身素罗长袍,一张脸苍白如雪,越发显得修眉凤目,神采摄人,容貌英俊得惊心动魄。只是面色太过苍白,似非康泰之相。
苏惜欢看着这张脸,心头犹如一记大铁锤狠狠打过,闷哼一声,嘶声道:“欢欢?”
那男子笑了笑,又问:“欢欢是谁?”口气爽朗温和,并非记忆深处那个有点刁钻、有点淘气的活泼小童。一笑之下,有若醇酒,竟是令人沉醉。只是双目明亮无情,透出些冷酷之意。
身边女子笑道:“苏才子,这位是聂大将军啊,你醉闯将军住处,差点淹死,到还没酒醒么,怎么胡乱招呼?”
苏惜欢楞了楞,缓缓垂下眼,说:“对不起。多谢聂将军救命之恩。”

心里顿时明白,这温和可亲的绝美男子正是威震天下的当代第一名将聂定威。世人都说聂定威是笑面虎,真正一见才知道,恐怕无论是谁,也抵挡不住他春风浓酒般的笑容。
在水中看到的,只怕就是聂定威的脸,他当时还以为欢欢复生……真是可笑的念头……
聂定威明亮锐利的眼睛静静看了他一会,微笑道:“相逢就是有缘,苏兄何必客气。”
苏惜欢看着他,却无法从这醉人的笑容中看出什么别的东西。隔了一会,也笑了,柔声道:“是啊,相逢就是有缘。”
--不管他是不是当年的欢欢,不管他想着什么,毕竟他们相逢了。
谢天谢地。

聂定威道:“苏兄溺水之后想来身子欠妥,不妨在此多歇一会。末将还有些事情要办,恕不奉陪了。”
苏惜欢连忙称谢,两人客气一番,聂定威要那女子留下侍奉苏惜欢,自己走了。
两人闲聊一阵,原来那女子叫霏霏,是聂定威用惯了的侍女,态度温存、心思敏捷,甚是灵巧可人。
苏惜欢疑心聂定威就是当年的欢欢,几次拿话刺探往事,霏霏答得甚少,只是一昧言笑嫣然,颇有其主之风。
苏惜欢无奈,心知问不出来,只好告辞。

回家之后,这一夜心神缭乱,一会儿是欢欢带着血迹的凄丽脸儿,一会儿是聂定威苍白微笑的模样。
迷迷糊糊地,竟然想起了冰水中那个仓促的拥抱。
那个人的嘴唇,带着温热,度了一口气给他,却令他的心火烫起来。
苏惜欢吃力地一声一声叫着欢欢,却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觉这辈子从没这么难受,内伤也隐隐发作,他躺在床上,喘息艰难,心里的火焰却一点一点炽热了。
不管聂定威是否承认,一定要接近他,搞清楚他的底细。
苏惜欢睡不着,索性披衣而起,和苏贺一起,细心挑了几样礼物,备成四色,借着感谢救命之恩的名目,一早去拜会聂定威。
过一会,却是霏霏出来回话:“苏先生,将军昨日感了风寒,有些不适,正歇着呢。先生请回吧。”
苏惜欢一愣,也不知此人是故意称病不见,还是真的有什么不妥。他想着聂定威毫无血色的脸,不禁暗暗担心。
天气尚冷,聂定威是马上大将,不像他有上乘内力护身,昨日跳下水救他,只怕着了寒气,是以忽然病倒。
苏惜欢忙陪笑:“莫非是昨日下水受凉?这事说来是在下惹出来的,在下更该探望将军。还请姑娘容我进去。其实在下也略通医术,或可有所帮助。”
霏霏一愣,迟疑道:“这……”抵不过他带着恳求的笑容,叹口气说:“那你小心点儿,将军每次生病,都脾气格外不好……”
她随即自知失言,赶紧咬住嘴唇,面色微微发白。
苏惜欢一愣,听出不对。
看来,聂定威这次是旧病复发。这威震四方的海内名将,到底得了什么怪病?
苏惜欢跟着霏霏穿过杨柳堤岸。
这就是第一次遇到聂定威的地方,他不禁又想起水中那个模模糊糊的嘴唇碰触,脸上微微激红,心头又烫热了几分。
随即心神一震,隐约想到了什么。
难道,他果然对聂定威有什么不该的心思?那人是天下虎将,威重朝野,看得出面和心狠、为人深沉。若对那人若动了心肠,只怕大是祸事!
何况……那人若是当年的欢欢……
那个被亲生父亲扼杀,被好友背叛,失去一切的小童,该经历多少困苦凶险才能活下来?只怕心中积累了不知多少怨毒,再难善了。
苏惜欢越想越疑心,万般思量混杂,急匆匆随霏霏走向内院。
一进去,顿时吃了一惊。
昨日还繁花似锦的小院,已经变得残败不堪,草木萧条,落英满地,连白石阑干也东倒西歪,石上血迹宛然,倒如同经历了一场激烈的破坏。
苏惜欢皱眉道:“怎么,有人来这里捣乱么?”可又觉得不像,有一堵沉厚的白石被劈得片片分崩,那种可怕的力量,似乎不该是人类所有。
霏霏迟疑一下,料想瞒不过他,苦笑道:“是将军自己打的……他病发时候就是这样。”
苏惜欢心下一寒,看着那碎裂的白石阑干,这才知道聂定威号为海内第一名将,果然有近乎鬼神的可怕力量。他沉默一会,道:“没伤着姑娘吧?”
霏霏苦笑道:“他……一直这样子的,习惯了。”口气带着微微的亲昵和伤感,让苏惜欢心里隐隐刺痛了一下。
忽然明白过来,聂定威权高势大,身边却只得一个贴身侍女,想来是怕病发时候伤到别人。霏霏和他之间的默契,只怕是外人无法想象的。
他用力一摇头,甩去心头的古怪念头,和霏霏一起,轻手轻脚进入内室。
房中有些昏暗,聂定威静静躺在床上,阖着眼,越发显得苍白俊秀,却没有初见时候的冰冷深沉之感,反而有些孱弱。微微张着嘴,吃力地呼吸着,嘴唇也是雪样的惨白。
苏惜欢楞了楞,忽然想起狱中所见欢欢最后的面容。也是这样毫无血色的绝美容颜,就如玉树融雪,令人不安的美丽和凄凉。
他恍惚了一下,总疑心那人眼角有隐约的血泪,一阵心颤,忍不住伸出手,抚向那人眼睛。
碰到冰冷的皮肤,苏惜欢忽然清醒过来,知道自己大大失态,连忙改为试探聂定威的呼吸。
霏霏低声道:“苏先生可看得出这是什么病吗?”
苏惜欢尚未回答,手腕一紧,忽然被聂定威牢牢抓住。他一惊之下,本待施展武功,随即知道不妥,便任聂定威扣着自己的手,柔声道:“聂将军,你放手,是我来看你啊。”
聂定威睁开眼睛,冷冰冰瞪着他,眼中却毫无神采,过一会问:“你是谁?”
苏惜欢苦笑一下:“在下苏惜欢,昨日醉酒落水,幸为将军所救……”
聂定威喃喃道:“苏……欢……不记得了……呵,那是谁?”口气淡薄得若有若无,轻轻叹了口气,眼中光芒慢慢混沌下去,却没有松开手。
霏霏歉然道:“将军现在还不清明,先生莫怪,他睡着了就好了。”
苏惜欢苦笑道:“不碍事,姑娘去忙吧。我待一会自己走。”
霏霏点点头,收拾院子去了。
苏惜欢被他抓住手,只好坐在床边,看着他雪样颜色的脸,思绪翻飞。
聂定威闭着眼睛,没有说话,却也一直没有松手。
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说:“不要走。我什么都没有了,你不要走。”很吃力的声音,也不知是梦里还是醒着。
苏惜欢一震,定定看着他。
却见聂定威闭着眼睛,眉头紧锁,似乎梦里也不快活,呼吸沉重艰难。
他心头慢慢酸软下来,低声道:“只要你不怪我,我永远不走。”

房中一时沉寂,只有外面偶然传来霏霏的轻声咳嗽,以及竹帚扫地的刷刷声。
苏惜欢听出霏霏的声气怯弱,分明带着内伤,不禁一愣。
随即明白过来:昨夜聂定威忽然发病,就算霏霏惯于处置,面对这样骁勇凶猛的大将,只怕也受了内伤。
霏霏看着柔弱不胜,却能在聂定威发狂时保全自己,想必是个武学高手。这样容色才干俱佳的女子,为何甘心为奴?这对主仆,到底藏了多少秘密?
苏惜欢呆呆想了一会,见聂定威病中有些起热,便取了汗巾子为他轻轻擦拭。
汗巾滑过修长白皙的脖颈,苏惜欢隐约看到聂定威胸口也是汗珠点点,迟疑了一下,解开他衣襟。正要擦拭,他的手激烈地颤抖了一下。
聂定威肩头有个暗红的深重刀疤,映着苍白的肤色,越发夺目。
苏惜欢全身格格发抖,心思回到多年以前。

凤城和欢欢不知道为了什么事争闹起来,两个孩子说得恼了,便打了一架。打过之后,凤城又后悔了,忙着检查欢欢是不是受伤,欢欢赌气不理会他。厮闹中,他扯破了欢欢的衣服,看到肩膀上一个红色的斑点,还以为是血迹,连忙陪不是。闹了半天,结果是一颗朱砂痣。
聂定威身上的同一部位,却有个深重扭曲的刀疤,这意味着什么?难道,他是存心剜去那个昔日的身份标记,不惜从身上割下一块肉?
苏惜欢似悲又似喜,深深亲吻那个惨烈的刀痕。
晕迷中的聂定威皱了皱眉,不知道为什么,叹一口气,但一直没放手。
苏惜欢一时茫然,看着聂定威沉睡的脸,近乎发誓地低声说:“我一定要治好你。”
“欢欢……”
自然没人答他,苏惜欢叹口气,低下头,轻轻吻上那毫无血色的嘴唇。

苏惜欢次日再来拜会聂定威,却只看到一个空荡荡的院落。
他心下踌躇良久,秘密召了铁锦楷和华云堇等人议事。
华云堇向来负责打探情报,没几天就回了话。
原来,近日边境局势吃紧,北国皇帝下令大元帅战鹏再次南征,刀锋所指,连下八个城池。皇帝急诏太子为定北大元帅,聂定威为副帅,即日赴任。
苏惜欢想着聂定威苍白憔悴的脸,心下一凛。就算他神勇无敌,眼下病得这个样子,还要出战,岂不是大有凶险?
若是别人,那也罢了。皇帝害死聂家满门,倒是巴不得有人来夺他江山,反而是自己趁机取事的大好机会。可出战的人是聂定威,他的欢欢啊……
他沉吟未定,华云堇见他迟疑,以为另有计较,试探着说:“主公莫非想趁机和那北帝里应外合,一起谋取江山?”
苏惜欢早有灭国之意,听着未免心动,但和北帝盟约,那就得做中原的叛徒,就算大仇得报,也是个大大的汉奸了。他想了想,摇头道:“这汉奸做不得,咱们静观其变就好。”
华云堇心想:“主公做惯了江南才子,虽有大志,心思却迂腐了。”见他神情严厉,不敢再说。
苏惜欢沉吟一会,又道:“你帮我打听聂定威的底细。我打算去北方自己看看战事,咱们用焰火令联系。”
华云堇凛然遵命,却猜不透主人怎么对聂定威大感兴趣,心想:“难道主公打算等南北双方杀得两败俱伤,再拉拢聂定威,收拾残局?嗯,这倒是好计,不必做汉奸,又可迅速控制大局,还是主公想得周全。”

苏惜欢没想到,自己再次见到聂定威时,竟是在苍狼山的重重大火之中。
太子不听众将劝阻,执意和北国人正面对垒,不久便支撑不住,只好诈做败走。聂定威苦谏无效,太子设下拖刀计,把战鹏的大军引入苍狼山口,纵火围歼。不料战鹏另有计较,北国大队援军杀到,包抄太子军队后背,幸而聂定威及时带人杀到,反而截断战鹏的军队,切成三片,双方大军混战苍狼山。
苏惜欢问明消息,剥了一具士兵尸体的衣甲护体,也冲入军中。
也许聂定威正在前面陷入凶险,也许……看着远方苍狼山熊熊燃烧的大火,他不敢稍有停留,不断劈飞阻挡他的敌人,夺了一匹战马,冲杀而入。
血雨横飞,他心头却焦切得不顾一切。这一次,决不能让那人再从他眼前消失,那人……只怕就是欢欢啊!
苏惜欢向来沉稳,这时候却杀红了眼,把抢来的大刀舞得雪片似的,所过之处,泼下大蓬鲜血。敌人杀了又来,似乎无穷无尽,他却已不顾一切。
不知道身上受了多少伤,也知道杀了多少人,苏惜欢只是奋力向前冲杀。战马被人砍死,他便又夺了一匹。大刀被砍得卷了锋刃,他便杀人夺刀。离散的士兵被他气势所动,也纷纷跟在他身后,一起杀入苍狼山。
山口忽然传来闷雷似的欢呼,一道青龙般的人影冲刀浴血杀来,那人一身青甲,带着一张狰狞可怖的面具,长枪舞得有如毒龙出海,气势所到,当真是山崩海裂一般。人潮滚滚,被他强劲的冲力带动,跌跌撞撞向两边缓缓分开。
苏惜欢一震,认出那是聂定威,大喜之下,奋力前冲。两人有如双龙交剪,砍瓜切菜般劈飞阻挡的敌军,慢慢会合。
终于,苏惜欢劈飞了最后一个阻拦者,在沙丘上和聂定威并马而立。身后士兵发出海啸般的欢呼声!
聂定威一身是血,还是十分精神,扬眉大笑道:“好兄弟,你武功可真不错!”说着大力拍了拍苏惜欢的肩头,虽看不出他的表情,爽朗如风的笑声却打动人心。
苏惜欢见他似乎没认出自己,不禁一愣,随即明白过来,这一路杀人无数,脸上身上都是血迹,只怕看着像个活修罗,哪里还认得出是谁?
太子一直紧紧跟在聂定威身后,这时也探出一张苍白的脸,勉强一笑:“是啊,你很勇敢,回头赏赐你!”他想是吓得怕了,神情甚是扭曲。
苏惜欢微微一笑,谢过太子,却对聂定威道:“将军忘记我了?我是江南苏惜欢啊。听说将军征北,特意赶来!”
聂定威一震,明锐的眼中泛过波澜,似乎被什么激烈热切的情绪狠狠震动了。
两人静静对视一眼,虽然千军万马之中,苏惜欢忽然有种奇异的感受。
这一次,他们是并肩作战啊!
远方一将大声咆哮喝令不止,敌军又潮水般涌来,慢慢挤满刚才两边空出的缝隙。聂定威一声长笑,“战鹏,你要没完没了么?”
他忽然一转头,喝道:“霏霏,你和这位兄弟护着太子,我去杀战鹏!”
苏惜欢一愣,这才发现霏霏居然也跟在聂定威身后,一身戎装,脸上血汗交织,大有杀气。正要说什么,聂定威一拍马,已冲了出去。
苏惜欢看着太子,心下一动,想着皇帝害得聂家灭门,不禁心里火烫,手掌缓缓握紧大刀。
霏霏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忽然道:“苏先生,原来你武功这么好。”口中说着,不紧不慢一刀劈飞一个冲来的敌国士兵。
苏惜欢被她一口叫破名字,楞了楞,笑一下,说:“姑娘的武功也很好啊。”见她刀法高明异常,知道有霏霏护着,未必能顺利杀了太子,只怕自己反而被乱军所杀,便收了手,反而回招打发一个敌国士兵。
就这么略一耽搁,聂定威已冲出甚远,和战鹏厮杀不已。双方将士大声助威,一时忘了争斗,纷纷观战。
战鹏是北国第一勇士,自是神勇无比。聂定威名震天下,也是绝代神将,两人棋逢对手,厮杀甚久不分胜负。
苏惜欢想着那日聂定威苍白如雪的脸色,心里担心,只怕他斗得久了诱发病势,眉头一皱,问身边军士要了一把硬弓,悄悄瞄准。趁着两人身形微分,闪电般一箭射出!
战鹏听到风声激荡,却见劈面一箭飞来,连忙躲避。他两人武功相若,被苏惜欢一插手,顿时打破均局。聂定威长枪狠狠刺到,一下子把战鹏挑起,将尸体高高挑在半空!
这一下变起突然,北国将士顿时大惊失色!
苏惜欢大喜,叫道:“聂将军赢了,聂将军赢了!”众人跟着欢呼起来!雷霆般的欢呼之中,聂定威枭了战鹏首级,明亮锐利的目光转向苏惜欢。
苏惜欢心下一凛,默然不言,嘴角却泛出一个淡淡的微笑,对他轻轻一挥手。
聂定威还给他一个仓促的笑容,随即又挥枪作战。
虽是淡淡一瞥,刹那之间,苏惜欢竟有同生共死之感。
战鹏既死,北国军心大乱,被聂定威大军斩杀无数,一路追杀,冲过苍狼山口五百里,几乎杀到北国的东都,斩获极丰。
聂定威平生行军把稳,虽然大胜,并不冒进,把万余俘虏就地斩首,然后摧毁了北国的粮道,杀死大量牛羊,再一把火烧毁水草丰美的苍狼草原。大获全胜、勒石东都之后,便挥军而归。
这一战,杀得几乎断了北国人的元气,胡笳声声,都是血泪。
苏惜欢从小经历家变,自问也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亲眼看到聂定威处置败军的手段,也是心惊。只觉自己争锋天下的手段,只怕还远远不如此人。
苍白病弱的,温和儒雅的,笑容如酒的,杀伐无情的,哪一个才是真的聂定威呢?
昔日玉雪可爱的欢欢,怎么会变得这样?难道自己认错了?可是那肩头的伤痕,再不可能是假……
本来,苏惜欢不明不白出现在战场,颇有可疑。他说是为太子所感,一心投笔从戎,既然太子不追究,其它人也不好说什么了。
聂定威有时看到苏惜欢,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爽朗,但也不特别亲近。苏惜欢猜不出他心思,想着战场上那个默默凝视的时候,一阵茫然。
只是,苏惜欢有时候看着聂定威背着人不住咳嗽,便知道他久战之下,病势只怕越发不好,心里牵挂,说什么也不舍离开。
太子虽不善军事,这一战仗着聂、苏之威,竟然打了二十年来对北国的第一次胜仗,不由得意气风发。满口子不住夸着聂定威,又大大赞了苏惜欢一番,说一定要回去好生封赏。
回了边城,太子设宴庆功,苏惜欢也在邀请之列。
他深恨帝王家,本不想掺和,可记挂着聂定威,还是赴宴。

酒席上竟然没看到聂定威,苏惜欢心下记挂,装作不经意地对太子问起。
太子只作没听到,没有回答。苏惜欢越发担心,倒是一个随从军官低声对他说:“聂副帅旧病复发,回城就倒下了。先生自己去看他吧,别惊动他人。”
苏惜欢心下一惊,想着那日聂定威苍白如雪的脸,一阵不安。众人不住口夸赞他文武全才,太子更是着意结纳,苏惜欢想着聂定威的病势,便无心应酬。过一会便推说醉酒,辞了太子,急奔聂定威营帐。
帐中冷冷清清,点了一只铜灯,那张狰狞的鬼面被随意扔在地下,只得霏霏守着聂定威。想是众人都参加太子的宴会去了,副帅生病,也没人过来看望。
霏霏见他来了,惨白的脸微微晕红,低声道:“苏先生,你来啦。”微微一笑。
苏惜欢对她点点头,急忙奔过来,查看聂定威病况。
孤灯下,他的脸越发白得透明,眉目深刻俊美,就像一个没有生命的雕塑。双目微微睁开,却似乎什么也没看见,只是轻轻喘息着,似乎连吸一口气都很费力的样子。苏惜欢到了他面前,聂定威也毫无反应。
苏惜欢心下一痛,低声问:“副帅这样子有多久啦,怎么没找大夫看么?”
霏霏垂目道:“这是万军之中,主人怕惊动军心,特意和太子说过,一定不要外传,所以才照常举行宴会。”顿一顿,又说:“不用什么大夫。他这个病也是日子久远啦,歇几日自然熬过来。”
话是这么说,苏惜欢见聂定威呼吸微薄的样子,心头甚是不舍,想一会说:“那我用内功助他元气吧。”
霏霏已知道苏惜欢武功了得,点头喜道:“如此有劳将军了。”
他见霏霏也累得狠了,便要她歇息去,自己潜运真气,柔和地灌入聂定威背心。如此甚久,总算运气两个周天,他虽筋疲力尽,看着聂定威的脸上多了点血色,心下稍安。
见聂定威额头上都是汗,心下怜惜,取了湿巾为他擦拭。
这个威严无情的当代名将,就这么静静躺在他怀中,看着俊美如神人,哪有战场上咆哮风云之威?但他身上累累的伤痕,却似乎暗示着那些可怕的过去。
若非命运的捉弄,欢欢只会长成一个清秀飘逸的翩翩书生吧?可现在……一切都回不去了。也许,自己只能静静守在他身边,赎回当年的背叛之罪。
这一夜他便留在营帐照料聂定威,不知多久,迷迷糊糊趴在床边睡着了。
中夜时分,苏惜欢忽然被一种奇怪的“格格”声惊醒。
睁眼一看,原来是聂定威全身紧绷,双手紧贴着脖子,向外胡乱挣扎,似乎陷入什么恶梦之中。他一头一身的汗水,双目紧闭,嘴中发出隐约的声音,在静夜听来格外可怖。
苏惜欢拚命想听清楚,可总有些含糊,只觉得他在破碎嘶哑地不断说着:“不对……为什么……不……”
看着聂定威那个奇怪的姿势,他心下一寒,忽然明白了什么!
--当年,苏其玑正是亲手扼杀欢欢,再把儿子送入狱中掉包!
聂定威又梦到了那可怕的一日,在梦中拚命抵挡着父亲扼向他咽喉的手么?
苏惜欢眼前慢慢潮热,沉默着抱紧了聂定威。
他一身的冷汗,激烈挣扎着。苏惜欢不断说:“不要怕,我在这里。”说也奇怪,聂定威居然慢慢平静下来,过了一阵,轻轻叹息一声,放松了身子,沉沉睡去。
苏惜欢为他擦去脸上汗水,把他挪到床上放好,正想起身去换一盆水,却聂定威牢牢抓住。
他双目微微阖着,吃力地说:“不要走。”
苏惜欢心头一颤,明白他已经醒了,可他还是这么对自己说,“不要走”。
一阵莫名的滋味涌上,苏惜欢仰起脸,不做声,过一会柔声笑笑:“你若需要,我便永远不走。”
聂定威不言,原来又昏睡过去。

次日,苏惜欢醒来时,发现居然和衣躺在床上,聂定威却已不知去向。不知是什么人,仔仔细细帮他掖好被子,这一夜竟是出乎意料的好睡,困扰他多年的恶梦第一次消失。
他吃了一惊,连忙起身。正好霏霏端了面盆进来,对着苏惜欢浅笑道:“先生醒啦?我给你打了水。”
苏惜欢问:“副帅呢?他怎么样啦?”
霏霏嫣然道:“承蒙先生挂心,副帅已经好了,正在外头练武。”
苏惜欢松口气,匆匆寻了去。聂定威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聂定威正在习武,看到苏惜欢来了,停下来对着他微微一笑。这次的笑容少了许多冷淡客套,反而有些亲近之意。
苏惜欢心头一痛,只觉他这神情很像当年的欢欢,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定定看着他。
聂定威笑道:“承蒙苏兄昨天帮忙照顾我,定威很是感激。”
苏惜欢定定神,说:“聂副帅,你的身子到底怎么回事?我一连两次看到你生病,都是来得凶险之极。还要多多保重啊。”
聂定威神情静了下来,深邃的丹凤眼凝视着苏惜欢,过一会忽然笑笑:“是旧病了,挨一下就好,我也习惯啦。”
苏惜欢皱眉道:“这病如此险恶,为何不请名医诊治?”
聂定威笑笑:“看过啊,没用的。”见苏惜欢神情急迫,忽然说:“我死了,你会伤心吗?”
苏惜欢一愣,几乎脱口道:“我已经为你多年寝食不安……”总算他勉强忍住,低声道:“聂副帅年青力壮,不要说这等颓废言语,早些看病才是正经。”
聂定威定定看着他,只是笑,过一会说:“苏先生,前些日子军情紧急,一直没机会问你。先生才名卓著,本可以科举晋身,怎么投笔从戎了?我朝以武得天下,太祖定了规矩,武将不得干政。先生若从此行武,只怕误了高才啊。”
苏惜欢听他这番话说得恳切,沉吟不言。聂定威样子像极了当年的欢欢,令他一见之下不能自己;何况聂定威掌握重兵,若结纳此人,日后夺国之计大有可为。
他本是为了聂定威才来到军中,可这话如何能说?
想了一下,正色道:“那日溺水,承蒙聂副帅救我,苏某感激于心,时刻怀想。听说你和北国交锋,甚是牵挂,所以特意北上。”
聂定威楞了楞,眼中波澜起伏,有些迷惘的样子,过一会才笑起来:“啊,原来这样。”声音有点颤抖。
苏惜欢见他神情,心头一喜,知道自己的言语已经打动了这当代名将的心。想不到事情这么容易。
或者,太多人害怕骁勇无比的聂定威,却没什么人想过他的真实情况。多谋善战的聂定威,其实只是个需要关心的多病少年。
聂定威沉默一会,说:“太子和我商量过,打算封赏苏兄,可我总觉得苏兄从武可惜。不如请太子奏明皇上,赐同进士出身,在京中供职。苏兄意下如何?”
苏惜欢拱手道:“多谢聂副帅!”
聂定威微微一笑:“苏兄那日杀入苍狼山,助我颇多。要说谢,那也是我该多谢你。不要这么客气了。”
苏惜欢见他言下随和,趁机道:“其实,在下对聂副帅也早有仰慕亲近之心。若蒙不弃,愿结为兄弟之好。苏某一介布衣,本不该高攀,说来甚是惭愧,但愿副帅首肯。”
聂定威楞了楞,显然没料到苏惜欢忽然提出结拜,看着他带着焦切的眼睛,沉默良久,笑了笑:“好啊。”
苏惜欢大喜,一时间手指竟有些发抖,竭力镇定。他不知道聂定威是不是欢欢,是不是认出了自己。可聂定威同意结拜,如果他是欢欢,那么……意味着他原谅了当年的事情!
当下两人叙了年庚,苏惜欢略长,聂定威要小一岁多,便成了弟弟。只是,聂定威的年庚和当年的苏欢并不一样,也不知道是他故意胡说,或者真的不是欢欢。
可对苏惜欢来说,那没什么区别。能看到聂定威温和醉人的笑容,便是欢欢回来了。
霏霏听说两人结拜,也是代聂定威欢喜,军中一切从简,霏霏便自行下厨为他们做了几个小菜,又温了酒来。
聂苏二人月下对斟,苏惜欢甚是赞赏霏霏的手艺,笑道:“定威,难为你怎么找到这样出色的侍女。见识明白,做事果断,武功好,连厨艺都这么了得,真是聪明厉害。她若是男人,只怕咱们都不够混了。”
霏霏被他一赞,脸上微微晕红,低声道:“其实我什么也不懂,都是将军后来教的。”
她见苏惜欢一愣,便解释道:“两年前家乡大灾,老百姓易子而食,我差点倒毙路边,是将军救了我。我便一直跟着了。”
苏惜欢没料到霏霏还有这样可怜的身世,一时无语。他本来觉得霏霏武功太高,颇为可疑,听她一讲,倒不好说什么。心里还是怀疑:“两年能教出这样的高手?就算定威再高明,也有问题。”
聂定威笑道:“大哥这么夸这丫头,莫非看上她啦?霏霏是个可人儿,大哥若是喜欢,小弟便拼着没人煮饭,做个媒人吧。”
苏惜欢心念电闪,他本不喜霏霏和聂定威日日亲近,把这丫头要过来也好。当下笑道:“如此多谢贤弟。”
霏霏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急道:“主人……”
聂定威笑道:“不好意思了?霏霏,你的年纪也该嫁啦,这么老是在军中呆着也不好。”
霏霏颤声道:“当年是主人救了我性命,我一生一世,都跟着主人。主人要嫌弃我愚笨,我有死而已。”
聂定威一惊,忙道:“不嫁就不嫁,你这丫头,哭什么呢。”连忙哄了半天,霏霏才破涕为笑。
苏惜欢不做声,看着他搓哄侍女,心里百味杂陈。霏霏有意无意间,看了苏惜欢一眼,神情恼恨。苏惜欢便对着她笑笑。
打发了霏霏,聂苏二人继续谈谈说说,颇为投机。聂定威虽是武将,见识很是明白,看得出所学颇丰。苏惜欢疑心他是苏家后人,倒不觉得奇怪。当年苏其玑和聂靖号为天下双壁,后人也该如此。
不知不觉便是深夜,苏惜欢啰嗦一天,巴不得这时候,趁机说:“如此良夜,愚兄与弟谈谈说说,不觉光阴之逝。不如我二人联床夜话。”
聂定威欣然道:“正要请益。”
又是那春风浓酒一般的笑容,令人沉迷。
苏惜欢大喜,心里极想和他亲热,却又怕聂定威发怒,便老老实实躺在床上,侧身夜聊。
聂定威说话时,气息微微吹动他的鬓发,有些痒痒。那情形亲密异常,虽然不得真个亲近,苏惜欢心头已是欢喜无限。
不知什么时候,沉沉睡去。
漫天星河灿烂,梦中都是聂定威的春风一笑。


第二章

天色有些泛亮了,苏惜欢迷迷糊糊醒来,听到外面鸟鸣声声,慢慢想起昨夜结拜之事,不禁微微一笑。
侧头一看,聂定威还睡在身边,呼吸均匀。他病势一过,形容便越发好看。皮肤雪白,头发乌黑,嘴唇却透着淡淡的红,神情温和安详,样子令人心动。
苏惜欢心头一阵柔情荡漾,见他尚自熟睡,忍不住侧头亲亲他的嘴唇。
刚刚碰到聂定威柔软温热的嘴,冷不防他忽然睁开眼睛。
双眸明若星辰,哪里有点迷糊的意思?
原来这人早就醒了。
苏惜欢大窘,连忙让开身子,想说什么,却又尴尬,一时间楞住,心头七上八下,狂跳不已,连手指都微微颤抖了。
会不会因为这个亲吻,瞧不起自己呢?
聂定威见他一张脸涨得血红,笑了一笑,慢慢挨了过来,一只手臂环住苏惜欢的肩头,低声道:“大哥。”向来春风一般醉人的眼睛中,多了些温存调侃之意,却越发柔情款款。
苏惜欢心头轰响一声,一时无言以对,听着聂定威这句“大哥”,全身极热又极冷,知道聂定威早已看穿自己的心事!
聂定威见他发楞,便又笑笑,说:“大哥。”这一声便低了许多,手臂一紧,人也凑了过来。
那柔软温热的嘴唇便落在他脸上,仔仔细细地亲吻着,如同对待什么宝物一般。
苏惜欢虽是杀伐刚断的人,这是平生第一次动情,和一般的少年绝无两样,顿时手足无措,耳朵轰轰作响,整个人都木了。想说什么,张嘴几次,都是呆住。
昨日结拜,是存心亲近的意思,聂定威虽温和,却举止疏淡有礼。苏惜欢再是爱慕聂定威,也没料到会这么快得到他毫无保留的响应,一切恍惚得像一场梦。
不知道过了多久,发热的头脑总算冷静下来,苏惜欢结结巴巴地说:“你早就知道我对你……是不是?”
聂定威双目凝视着他,微微一笑:“是啊,上次我生病,你给霏霏说要照顾我,却趁机乱来,我就知道了。”
苏惜欢想着那次,脸上又有点涨红,干笑一声:“可是……为什么……你不怪我么?”
聂定威低声道:“那时候自然是生气的,可我病得没力气反对啊。”说着瞪他一眼,眼中却只有笑意。
苏惜欢也是聪明强干的人,心思定下来,便忍不住调侃:“后来你又生病,可是你自己要我不要走的。那就怪不得我了。”
聂定威柔声道:“我求之不得呢,为什么怪你啊?”
苏惜欢虽知道了聂定威心意,却没想到他说得如此明白,呆了一呆,心下欢喜得几乎涨开,叹息一声,两人静静拥在一起。
过了一阵,苏惜欢想着还是有些不放心,忍不住又问:“可是……为什么……”
聂定威沉默一会,悠悠道:“我是个弃儿,从小孤苦伶仃,生过一场大病,什么都忘记啦,连自己家世都不清楚,还落下一个病根,一犯病就和疯子似的,别人都怕我,没人肯亲近我的。能做到现在这样,全靠自己军功。可我无父无母,什么都没有……一直盼着有人对我好,可是一直没有。你千里迢迢北上,拚死杀入苍狼山口的时候,我就知道,终于等到这个人了。其实,以前没想到和个男人……这样……但我只得你啊……所以也很高兴。”
苏惜欢听着他这番言语,心下一颤,想着聂定威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就算他真是欢欢,只怕也不记得前尘往事了。越发怜惜不已,低声道:“定威!”深深搂住了他。
想了一会,记起霏霏,苏惜欢忽然有些恼怒,哼哼道:“你说什么‘什么也没有’,你那个美貌丫头算怎么回事?”
聂定威一愣,瞄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这话怎么酸溜溜的?”
见他果然恼怒,正色说:“霏霏是朝廷的探子,她待我再好,那也是另有缘故的。我说了,向来只得你一个这么对我啊。”
苏惜欢呆了呆,想起霏霏武功高得奇怪,谈吐不凡,果然有古怪。原来,朝廷虽然封候许婚,私下对聂定威还是异常忌惮。聂定威的处境,只怕比想象中艰难许多。
不知为何,苏惜欢心头反而松口气,哼了一声:“那你怎么还说要把她送给我?”
聂定威低笑道:“我都和你结拜了,你还扭扭捏捏,我便故意这么说。谁知道你一张嘴就答应了,反而害得我心里烦恼。”
苏惜欢哼了一声,笑骂:“原来如此,幸好她是奸细。否则你这性情,认真是有奶就是娘,谁对你好你都不挑的,哼哼……”
他正自酸溜溜发着牢骚,聂定威忽然一低头伏到他胸口。苏惜欢痒痒得受不了,又低声笑骂:“啊呀,干什么!”
聂定威含含糊糊应道:“你自己说的……有奶就是娘……”
两人纠缠良久,聂定威见苏惜欢痛得说不出话,歉然道:“对不住啊,大哥。我不大会。以后慢慢就好了。”
苏惜欢本是有些色心的,却被他占了便宜,听得又痛又恼怒,立刻冲着他脸上狠狠一拳。
聂定威闷哼一声,立刻起了个黑眼圈,却也不生气,反而对着苏惜欢的拳头亲了一下。他心头一阵柔软甜蜜,倒不好再揍聂定威了。
两人的汗水和热气融在一起,亲密相依。
苏惜欢迷迷糊糊想到:不管聂定威是不是欢欢,不管他是谁,以后再不能分离了。
其实他也不是太像欢欢,可那一点旧梦似的亲切,一个春风般的笑容,早已让苏惜欢沉醉不已。
只是,自己身为飞龙会主,又带着聂家的满门之仇,异日一定得施展夺国大计。就算聂定威是欢欢,也早就忘记了身世。如今聂定威身为当朝大将、玉莳公主的未来驸马,威权显赫,两人实在相差甚远。
聂定威肯放弃一切,和一个反贼定下一生之盟吗?
苏惜欢茫然了。
两人情事已毕,聂定威待要找人打水为苏惜欢清理,他羞窘起来,自然不肯。
聂定威无奈,便打算找一件干净衣服为他擦拭。就这么翻来翻去,苏惜欢听到叮当一声,似乎是铁链作响,奇道:“你的箱子里面放了什么?”
聂定威“哦”了一声,淡淡道:“是铁链啊。我犯病的时候,怕管不住自己,会伤人的,便让霏霏用这铁链捆住我。只是有时候挣扎得狠了,不免害她辛苦。”
苏惜欢啊呀一下,心头痛惜之意更重,一时无语。
聂定威见他不做声,把铁链扔到一边,找出衣服走过来,低声道:“你害怕了么?不要担心,我不会伤害你。我……我便是疯了、痴了,心里也一定顾念着你的。”
他说起这残酷之事,口气倒是平静之极,似乎早已习惯了,言下反而带着隐约的缠绵温柔之意。
苏惜欢见那铁链粗大异常,也不知道当时的聂定威如何苦楚,不觉心头一阵绞痛。
聂定威的手温柔地擦拭着他的身子,苏惜欢看着他手腕深深浅浅的伤痕,也不知是不是被铁链磨出来的,茫然一会,低声道:“定威。”忽然紧紧抱住他,一下又一下地亲吻着他的伤痕。
聂定威一愣,随即反手相拥,低声道:“没什么啊,一会就过去了,其实……也不是太痛,我都不大记得。”
苏惜欢却不肯放手,赌咒似的一个字一个字说:“定威,以后我一定对你很好很好,让你,让你再不要这么苦。”
聂定威呆了呆,静静微笑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叹口气:“大哥,我心里好快活。”
苏惜欢低声道:“我也是。”
忽然想起自己的真实身份,烦恼起来,沉默不语。

过得几天,华云堇的线报来了。
线人查得的消息说,聂定威自小流浪,身世不明。因为后来住在聂家村,便姓聂了。又提到霏霏,说也奇怪,竟然查不出此女的师门来历,只说颇为高明。
苏惜欢对聂定威柔情一起,越发认定了他是欢欢,明知道有些疑点还不能确定,也不在意。对霏霏的提防之心又重了些。
太子打了大胜仗,十分欢喜,对苏惜欢也是颇为看重,一起班师回朝,路上时时召见,讨论军国之事,觉得苏惜欢见识过人,越发器重。
苏惜欢深恨皇家害得他灭门,本是勉强应付。被太子一昧夹缠,心下颇不耐烦。但想着复仇,便忍了下来。
聂定威自从那日定情之后,在众人面前说了结义之事,越发和苏惜欢亲近,班师回京路上也是并辔而行。他治军端严,对苏惜欢也并无特别言语,只是有时两人目光一对,苏惜欢便能觉出他眼中隐含温柔。
聂定威每夜处理完公务之后,喜欢要苏惜欢陪他读兵书,只是看着看着就有些发呆,眼睛凝视的却不是兵书,自顾对着苏惜欢的脸微笑出神。
苏惜欢甚是尴尬,有时忍不住敲他一记出气:“都是男人,你看什么看。”
聂定威居然脾气甚好,挨了打也不做声,反而逮住苏惜欢的手亲一下:“我也不知道,就是喜欢看你。”反而引得苏惜欢不知所措。
虽是艰苦的行军途中,也觉一帐春风,两下情浓。
本来都是霏霏侍奉茶水的,苏惜欢怕霏霏看到这情形起疑,便每每打发她早些去睡。霏霏甚是温顺沉默,并不说什么,可苏惜欢总不大喜欢这秀美的丫头,觉得她对聂定威似乎大有情意。
他和聂定威之事,现在看着和谐,其实心里都有数,两个身份悬殊的男子,未来难以长久。苏惜欢有时候真害怕,到最后,聂定威身边的人会不会是霏霏呢?
一想到这些,他就心痛起来。聂定威似乎明白他的心事,到了晚上越发热情如火,令他无法多想。
华云堇的线报一次又一次传来,说了聂定威不少险恶之事,要主公多加小心。据说此人为了震慑东海海盗,曾经把捉到的海盗全都点了天灯。又说此人在平定连云寨的时候,一把火烧了三百里山林,里面无论人畜都化为焦炭。还说聂定威执掌御林军时,曾经为了逼供行刺皇帝的刺客,让那人活生生寸寸骨折而死。
苏惜欢看着聂定威这些故事,再想着他就地处决万名北国俘虏的果断狠辣,越发心惊。如今,他是聂定威心爱之人,所以才这么温柔以对,一旦聂定威知道他图谋江山之事,只怕就要反目相见了。到时候,情何以堪?

如此柔情蜜意一起回京,皇帝有旨,大军驻扎京郊,太子先行回宫,其余众将次日上朝领赏。
这天晚上,苏聂二人越发纠缠不舍。
情事之后,聂定威追着问:“苏大哥,我以前的属地是铁林郡,估计这次朝廷还会派我去铁林郡驻守,你肯不肯随我一起去?”
苏惜欢心在夺国,自然不能答允,他亲近聂定威,原是有心用他兵权,这时动了真情,倒有些不忍了。沉吟一会,低声道:“我想留在京中。”
聂定威神情甚是失望,却没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又狠狠纠缠一阵,方才累极睡去。
苏惜欢满怀心事,自然睡不着。见他额头、胸膛上都是汗水,心下怜惜,找一张布巾为他轻轻擦拭。
聂定威向来法度端严,两人虽亲密已久,苏惜欢并没有看过他赤裸的身体,这时也觉得有点心跳急促。擦到后来忍不住伏上去轻轻亲吻。
聂定威虽严谨,在苏惜欢面前却是温柔随意,迷迷糊糊觉得他在胡闹,只是低声咕哝一句,翻了翻身子又睡。
苏惜欢难得看到他如此憨态,活像一只大山猫似的,忍不住好笑,索性作怪,故意剥他衣服。
聂定威迷迷糊糊扯了两下,架不住苏惜欢执意乱来,几下子被他除去上衣,皱了皱鼻子说:“好冷。”
苏惜欢忍笑道:“让我抱着就不冷了。”他倒是早有此心,可是每次都被聂定威压得不能抬头,这时见聂定威脸色淡红,睡态甚是可爱,心头越发作痒,趁机又提出来。
聂定威睡眼惺忪地瞪了瞪他:“胡说八道--只有我抱你的份儿,你休想。”说着手臂一伸,毫不含糊地把他搂住,又只管睡觉了。
苏惜欢推了推他,却被这人搂得铁紧,脱身不得,正要想办法,忽然摸到聂定威小腹上一处疤痕,心下一震,轻轻再摸了摸,果然又摸到两处。
--聂定威身上,竟有几片长形伤疤,那形状,苏惜欢熟悉已极,竟是他用了多年的竹箫!
当日有人杀了战风,打算混入飞龙会,和苏惜欢一番激斗,被断裂的几截竹箫所伤,苏惜欢也受了重创。此人的身份,连精明能干的华云堇也没能查到,想不到竟然是聂定威!
聂定威--到底藏了什么秘密?他对自己如此温柔,难道,是故意骗自己的?
苏惜欢禁不住格格颤抖起来,一颗心有如被烈火烧灼起来,全身却像是陷入了冰天雪地。
他的战栗如此明显,聂定威也被惊醒了,双目迷迷糊糊看着他,嘴角浅浅一笑:“苏大哥。”
容止俊美,当真是笑漾十里春风。
是了,就是这双眼睛,明若秋水、清若秋水!
那是聂定威啊!
苏惜欢心头激辣辣作痛起来,痛得几乎无法开口,只能垂着头,觉得就要被无边无际的悲伤压倒了。
呵,聂定威。
他的敌人,他的--欢欢!
聂定威似乎发现不对,柔声道:“怎么,不让你抱,你就不高兴了?乖,我抱你也一样嘛。”说着笑了笑,又打了个哈欠,敷衍了事地亲了亲苏惜欢的嘴。
苏惜欢碰到他的嘴唇,忍不住激烈地颤抖了一下。他静了一会,似乎下了什么决心,目光一寒,不动声色之间,手掌按上了聂定威的小腹,沉沉一笑:“原来是你--假战风!”
聂定威一愣,随即沉静下来,秋水般明亮清冷的目光看着苏惜欢,淡淡微笑,却没有说话。
苏惜欢只觉手掌不住发抖,咬咬牙,颤声道:“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聂定威不语,只是侧头,亲了亲他的嘴,还是一如平常的温存。
苏惜欢全身剧烈颤抖,却没有避开这个亲吻,自顾冷笑。
两人都不做声,静静亲近一会,聂定威直起身子,微微一笑:“是啊,我知道你是飞龙会主。”
苏惜欢喃喃道:“我本也疑心过你,只是那战风身材矮小,你却高挑得很……便觉得不可能……呵呵,算我自欺欺人了。你一定是用了缩骨大法之类的武功,对不对?”
他心情激动之下,嘴唇都在微微发颤,聂定威却只是点了点头。
苏惜欢狠狠咬了咬牙根,低声问:“那日我醉酒落水,你为什么救我?”
聂定威淡淡道:“我要剿灭飞龙会,还有很多事情得问你,自然不能让你死掉。”
苏惜欢明知如此,心里还是激辣辣痛了一下,又问:“你恶斗战鹏之后,发作过一次病。我刚遇到你那次,你也是病发,是不是因为和我动手受了伤,激发病情?”
聂定威点头:“是啊,我太过自负,差点着了你的道儿,那次受伤可不浅。你这个反贼,可真是棘手得很。”话是这么说,倒没有什么愤怒之意。
苏惜欢心里痛涩之极,咬牙冷笑道:“既然如此费力才找到我的毛病,你后来为什么放手走了?”
聂定威似笑非笑看着他,柔声道:“因为……那天你待我如此,我纵然生气,也知道你很喜欢我啦。这世上,别人都怕我恨我,就你是唯一肯喜欢我的人。苏大哥……”
他的声音越说越是轻软,慢慢带上一层柔腻暧昧之意,让苏惜欢想起那些缠绵的春夜,无边的柔情蜜意,不禁激辣辣地涨红了脸。
他定定神,过一会说:“你打算怎么样?把我交给朝廷?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聂定威摇头:“本来是这么想的。可你杀入苍狼山口之日,我就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淡淡一笑,明亮的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火光,并不顾及苏惜欢一直按在他小腹上的手,轻轻一划,招术玄妙异常,竟然不动声色化解了苏惜欢的攻势,反而扣住他脉门。
苏惜欢没料到他武功竟然远胜自己,心头方自一寒,聂定威却已紧紧搂住了他。
苏惜欢竟不能拒绝这个烈焰般火热的拥抱,只能一任他滚烫的气息吹在耳朵边,温柔得接近冷酷的话语轻轻诉说着,一字一句打入心口。
“苏大哥,是你自己要来的。这辈子,你都是我的人了!我--绝不放手。不管什么事,也拦不住我。”
苏惜欢耳边轰地一声,什么也说不出了。满心杀气,化为带着酸楚的茫然柔情。
聂定威已经完全控制局势,可还是对他说着这么满含深情的言语。难道,这人竟然是真心的?
这冷酷高华的铁血将军,难道真的对他情有独钟?
他真的如此幸运么?
两人就这么肩并肩靠在一起,看着甚是亲密,苏惜欢心头却不知转了多少惊涛骇浪。
过一阵,他镇定下来,缓缓道:“你既然知道我是飞龙会主,还要和我在一起,不怕被杀头么?”
聂定威淡淡一笑:“苏大哥,你只管放心,一切有我为你扛着。你大可放弃飞龙会,这次回朝,我会保举你入仕。或者,你可以随我去铁林郡,做我的幕僚。我们就一直在一起了。”
苏惜欢沉思一会,摇头道:“苏惜欢有生一日,都是飞龙会主。你有本事,不妨杀了我。可我不会容让了。”
聂定威见他神情峻厉,沉默良久,轻轻叹了口气:“你还是不肯信我。”
苏惜欢这时左右已经豁了出去,沉声道:“不错,定威,我建立飞龙会,为的就是夺取江山!你要和我在一起,只得一个选择,那就是听我的,我们一起打下天下!否则,我们唯有一战!”
聂定威眼中泛过一丝激动,静静垂下头,似乎在想着什么,过一会道:“苏大哥,我一生之中,只对你一人如此。可你的要求太为难……容我想想成不成?”
苏惜欢淡淡道:“那你就想罢。”心下跳得厉害,神情却镇定异常。
他本是聪明人,知道情场如战场的道理,这时候若对聂定威放松了口气,那以后便都是屈服了。
或者,赢了聂定威,就意味着赢得了天下,赢得了意中人。这等紧要关头,他半点软弱不得。
聂定威静静靠在床边出神,苏惜欢穿戴停当,道:“杀我或者从我,等你一句话。”说着缓缓离去。
走到门口,听到聂定威轻若无声的叹息:“不要走,我什么都没有,只得你一个。”
苏惜欢想起他病中的低语,心头微微抽搐,还是一横心离去。
不管是江山还是情爱,他彻底赌了下去。


第三章

苏惜欢回了自己营帐,竟是一夜不眠,他看着聂定威营帐的烛火一直不熄,便知道这人心里大大为难。但这事无论如何不可让步,也只好得之我幸,失之我命了。
如此心神恍惚地在帐中发呆,只觉如坐针毡。好容易捱到东方微白,心头不免茫然。
等待他的命运,将会是什么呢?
勉强走出营帐,看到聂定威已经结束停当,正自向着自己帐篷走来。
一夜不见,他玉石般苍白俊美的脸上长出了微微的胡须,眼圈有些发黑,神情却十分温和,静静看着他微笑。
苏惜欢看着他走入营帐,心下一紧,自己也默默跟了进去,低声道:“你想好了么?”
聂定威深深郁郁地看了他一会,眼中似有星光辗转,过了一阵说:“想好了。”
苏惜欢的心剧烈跳动起来,聂定威铁臂一伸,把他拥在怀中,低声道:“苏大哥,你是心在天下的人,我却只是个没什么志气的孤儿。也罢……你要江山,我便为你打下江山来。只是……我要你,今生今世,你不管做了反贼也罢,做了皇帝也罢,你是我的人。”
他一字一顿说完这番话,深黑美丽的丹凤眼静静看着苏惜欢:“这个条件,你同意么?”
苏惜欢心头狂喜轰然炸开,一时间说不出话来。知道聂定威毕竟爱他极深,在极端的强势地位下也对他认输了!
随即听出这句话暗藏的可怕含意,他一下子沉默了,心里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聂定威分明是要他做一辈子见不得光的情人。就算他真能够称霸天下,他却要被眼前这个雄武深静的男人压倒,永远、永远不能改变。
答应这个条件,无异于断送所有的傲气和自尊。就算他对聂定威有再多的情意,这事也就变成一桩交易了。
但--这也是报灭门大仇、一展抱负的最好机会。
聂定威是天下名将,又手握重兵,这段孽缘也许是唯一能制约他的手段。有这个雄狮一般的将军在手,宏图大业,不是虚话。否则,依照飞龙会现在的实力,要集聚力量、颠覆龙庭,只怕二十年也未必得手。
冲着一家百余口的灭门大仇,还有什么不能牺牲的?
苏惜欢缓缓点头,冷电般的目光深深凝视着面前的英俊青年:“好,我答应你。你发誓吧,一生忠诚于我,永不反叛。”
聂定威握起苏惜欢的手,把它放到自己胸口,让苏惜欢感觉他激烈的心跳。
两人静静对视一会,聂定威单膝跪地,直视着苏惜欢的眼睛,沉声道:“我聂定威今日奉苏惜欢为主,也以苏惜欢为妻。一生忠诚,绝不反叛。”他的声音甚是低沉,却带着一种奇怪的温柔和坚决。
苏惜欢听着这个诡异的誓言,不知是欢喜还是屈辱,缓缓道:“如有违誓?”
聂定威深深吻上他的手心,苏惜欢觉得他的嘴唇烫热得令人颤抖,不禁微微缩了缩。聂定威却已抬起头,低声道:“君子一诺,金石不改。如有违誓,天地共弃之。”
苏惜欢听着这句斩钉截铁的话,忽然打了个寒战,似乎隐约看到了冥冥中有神邸在沉沉微笑。
一时间,他竟然无法预料未来。
两人正在说话,外面喧闹起来,原来是朝中使者到来,于是和众人一起奉旨入朝。苏惜欢一想到要见到灭自己满门的皇帝,热血隐隐躁动,只好用力握着衣袖,手心汗水把袖子都浸透了。
他是庶人之身,虽有太子和聂定威举荐,还是排在最后受封。等他奉召上殿,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北伐诸将都已封赏完毕。
满朝文武看到一个明珠美玉般的少年书生缓缓而入,都是大吃一惊,只觉耀目生光辉,风采不可逼视。皇帝阅人虽多,也是一愣,忽然觉得有些眼熟,一时沉吟不语。朝班中的苏侍郎更是陡然雪白了面色。
苏惜欢避居江陵数年,这还是第一次看到父亲。父子二人匆匆交换了一个眼色,苏其玑眼中不知是欣慰还是悲伤,默默垂下双目,再无表情。
苏惜欢警觉昔日美玉般光彩卓然的父亲已经变得病弱憔悴异常,心下暗惊,想来父亲这些年伤痛欢欢之事,又被迫侍奉皇帝,只怕没一日快活。
他心头越发恨极了皇帝,可知道这不是伤感的时候,不动声色转开眼睛,大礼参拜皇帝:“草民江陵苏惜欢,拜见吾皇。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鹰隼般锐利的目光静静看了他一会,苏惜欢只觉如雷电直射,只能竭力保持平静。
皇帝微微一笑:“平身。寡人已听太子说过苏卿事迹,难得苏卿少年英发,文武全才,寡人可谓得人也。”
苏惜欢连忙谦谢一番,皇帝似笑非笑道:“苏卿风神秀异,寡人看着,倒有些亲切之意,如同见了故人一般。”
苏惜欢心下一凛,小时候人人都说他长得像生父聂靖,难道这阴狠狡诈的皇帝看出来了不成?这下不觉微生冷汗。
正要开口,朝班中聂定威越众而出,朗然笑道:“好教圣上欢喜。这位苏公子正是礼部侍郎苏其玑的幼子,是以圣上觉得眼熟。”
皇帝目光一闪,打量了一下苏家父子,慢慢现出一个笑容:“原来如此,想不到苏爱卿家中有如此佳儿,寡人甚喜。果然是一门芝兰玉树,不同寻常。太子之意,欲保举苏卿在京为官,任翰林院大学士,卿意下如何?”
苏惜欢一凛,想着父亲沦为男宠的命运,不禁骨头发寒,也不知皇帝这话什么意思,但为了夺国大计,留在京中自然最好处置,心下急速盘算一阵,慨然道:“谢主隆恩。”
苏其玑听到这话,忽然机伶伶打了个寒战,眼中现出一阵苦涩伤痛。
皇帝微微一笑,意兴甚得,一边聂定威忽然拱手奏道:“圣上,微臣倒有个愚见。苏公子文武兼备,实在难得,若留在翰林院,京中固然多了个风流人物,若放到边境不甚清平之地为官,也可为朝廷一方屏障。”
皇帝神情一肃,不怒自威,凛然道:“聂卿之意是?”
聂定威慨然道:“如今朝廷已平定北方之患,铁林郡、月西山两处要地却还是颇不平静。臣奉旨驻守铁林郡,月西山却尚无得力之人。西山节度使田放年近五十,精力日衰,需尽早物色人选相助,臣举荐苏惜欢前往。
皇帝沉吟一会,点头道:“聂卿所言甚是。传旨,封苏惜欢为西山巡察使,赴西山协助田放,参知军政。”
苏惜欢心念电转,知道聂定威怕皇帝对他见色起意,所以有此一说。不过西山是天下兵马要地,能去那里,以后图谋之事大有可为。当下连忙谢恩。
--聂定威有笑面虎之号,在苏惜欢面前却是向来温存无比,有时候苏惜欢自己都会疑心,也许关于聂定威的传说太夸张了些。看到他当庭奏对,陈以利害,不动声色扭转皇帝的意旨,果然是沉稳多谋之辈,名不虚传的笑面虎。
他足够幸运,抓住了这头猛虎的心。但这幸运是否能维持一生呢?
起身之时,看到聂定威微笑着,可是目光惆怅,似乎在隐隐责备什么。苏惜欢垂下眼睛,不去看他。

散朝之后,苏惜欢径直回苏府去见父亲,父子相见,闭门抱头痛哭。
隔近了一看,苏其玑越发憔悴得厉害,眼中衰靡之色难以掩饰。苏惜欢想着父亲这些年的煎熬,心痛之极,颤声道:“爹,那狗皇帝害你如此,我定不会放过他!”
苏其玑一愣,微微打个寒战,低声道:“惜欢,不要胡说。我……”他茫然一会,欲言又止。
苏惜欢看出父亲神情不对,惊道:“爹,你?”
苏其玑面色苍白,沉吟一会,低声道:“惜欢,天下有很多事情,非人力可及。你也……不要挂怀。爹当年救你性命,不是要你报仇,只想留着聂兄一线血脉,要你一生平安喜乐,好生活下去。”
苏惜欢听得颇不是滋味,正要反驳,门外有轻轻的剥啄声。
苏其玑恢复平静,淡淡道:“谁?”
外头应道:“是老奴,苏卷,宫里又召老爷进去作诗呢。要马上去。”
苏其玑看了儿子一眼,面色越发惨白。
苏惜欢身子微颤,看着父亲,嘶声道:“爹,你……真的要去么?”明知道以现在自己的实力完全无法改变这一切,却难以忍受心头痛苦,一时混乱已极。
苏其玑不忍看儿子燃烧着烈火的眼睛,静静垂下双目,轻叹一声:“以色事人者,还能如何。”他取了一件黑色披风披上,无声无息离去。
苏惜欢看着父亲清瘦的背影隐没在一片暗沉的回廊中,觉得心脏被什么东西狠狠抓裂了。
忽然想起了今天自己和聂定威立下的江山之盟,苏惜欢心里放过一阵激烈的屈辱之感。
以色事人者,还能如何……
他为了报仇,利用聂定威的一点迷恋之情,立下的约定,是否也算以色事人呢?
无能无用,可耻可笑!

苏惜欢的脸激辣辣涨红,心里狂乱得恨不能毁灭一切,忽然狠狠给了自己一记耳光,几个仆人闻声而入,惊呼着上前阻止,却被他狠狠推开。就这么来回打着,慢慢地面颊破皮流血,他却浑然不觉,素衣上沾染点点红梅。
忽然有人扣住了他的手,苏惜欢大叫一声,使出分筋错骨的重手,却没能甩开来人。
那人动作迅疾,干净利落地制服他,把他紧紧抱在怀中,苏惜欢怒喝咆哮,那人却只是温和地吩咐:“我知道怎么办,你们都下去。”
门关上了,那人不住亲吻拍抚着他,说:“苏大哥,没事了,没事了,你静一静。”春风般亲密柔和的亲吻,让他慢慢平静下来,终于定神看清对方。
聂定威额角见汗,对着他温存微笑,面色还有些发白,分明刚才甚是着急。
苏惜欢闭了闭眼睛,定定神,说:“对不起。”
聂定威柔声道:“我明白。”他紧紧抱住苏惜欢,不肯有半点松动,不住地说:“不要怕,有我呢。”
苏惜欢慢慢平静下来,淡淡一笑:“是啊,有你。我是你的人嘛。”说得温柔,心里却是一片自嘲之意。
说也奇怪,他曾经那么怜惜迷恋聂定威,真的立下盟约之后,想着父亲那句话,却只有隐隐的厌恶和自厌。
昔日的爱情,套上这个江山之约后,变得功利可笑起来,一切都不对了。就算能够赢得江山,他早已输了自己、输了真情。
聂定威装作听不懂,紧紧握着苏惜欢的手,只是微笑。
当晚,苏其玑没有归来,聂定威却留在了苏府。
聂定威和苏惜欢闭门秘密议事,对日后策谋计议停当。两人次日要分赴月西山和铁林郡,此后相见只怕须得经年,明知离别在即,聂定威越发热情如火。
这一夜鱼龙动荡,星河摇转,都是轻怜密爱。
苏惜欢似乎掉入了无边无际的温柔,又像是陷入无穷无尽的恶梦。欢乐和痛苦在一起沸腾,让他无可解脱。
他的美梦和恶梦,都在一人身上,却要纠缠他一生一世了。

情事之后,两人想着即将离别,便舍不得睡觉,低声聊天。苏惜欢忽然想起一事,追问聂定威:“定威,你去铁林郡赴任,霏霏也要随你去么?”
聂定威一愣,听出他言下的醋味,闷笑起来,不做声。
苏惜欢被他笑得恼怒,狠狠挠他,聂定威啊哟一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连讨饶,苏惜欢这才放手,悻悻道:“你还没说呢,打算怎么处置那个女奸细?”
聂定威微一沉吟,正色道:“我要是不带走她,朝廷只怕反而起疑。”
苏惜欢虽然明知他说得有道理,心头还是有些闷闷的,想了一下说:“你怕朝廷起疑,就托个理由把她送给我好了。反正之前你也提议过。”
话音未落,被聂定威在脖子上狠狠咬了一口,低笑道:“你别真是看上我那俏丫头了吧?哼哼……”
苏惜欢连忙讨饶,使劲表白一番,忽然发现聂定威在暗笑,知道上当,怒道:“原来你故意扯开话题。不成,那丫头看你的眼神有点不对,我可不要把她留在你身边。你一定得赶走她!”
聂定威见他神情严厉,不好再胡说,也正色道:“苏大哥,我留下她另有缘故。废弃的奸细,只有被灭口一途。虽然是奸细,她总算跟了我一年多,我每次发病,都得她照顾,也是一番恩义,我不想害她送命。”
苏惜欢听着这句“也是一番恩义”,心头越发不是滋味,冷冷道:“原来你和那丫头自有一番恩义啊,倒是我这个外人唐突了。”说着翻身而起,披衣下床。
聂定威赶紧一把揽住他的腰,硬是把他抱了回去,柔声下气不住搓哄。苏惜欢闷了半天,说:“你把那丫头送给我,我就不生气了。”
聂定威摇头道:“别的事好说,这事不成。霏霏对我不错,我不能对不住她。”苏惜欢一怒,又待离开,聂定威扣着他不放,这次说了半天好话也没用,甚是苦恼。
苏惜欢虽然生气,也知道不能过分,见聂定威皱起了眉头,便转而一笑道:“逗你呢,瞧你着急的小样儿,还真是对得住那丫头。”
聂定威见他笑了,松一口气,明知道苏惜欢不是开玩笑,也装胡涂混了过去,笑嘻嘻不住亲他,低声说:“我就知道苏大哥最好了,不会让我为难的。”
苏惜欢心里冷笑,恨不得揍他一顿出气,懒得再说,倒头就睡。聂定威知道他不高兴,乖乖躺倒一边,想了一会,却又抱紧了他。
苏惜欢道:“怎么?”
聂定威央道:“我抱着你睡,成不成?”这事以前在军中提过无数次,苏惜欢总是不肯。
苏惜欢一把推开他,冷冷道:“透不过气,我怕睡不着。”
聂定威便嘀嘀咕咕:“不会的。苏大哥,你要习惯被抱着睡。”
苏惜欢不理他。聂定威又小声道:“现在不习惯,我多抱你就习惯了。”说着小心地又挨了过来。
如此折腾几次,苏惜欢被他闹得乏了,慢慢睡着,聂定威心满意足把他牢牢窝在怀中,过一会也睡着了,梦中犹有笑意。

苏惜欢到了西山任上,节度使田放早就听说了他北国之战的功业,又是太子和聂侯双双举荐的人,自然十分重视,大摆宴席来迎。
苏惜欢来之前就想过,田放年老,月西山又时有战乱,自己若在此立下功业,日后裂土称王也不是虚话,所以务必好生经营西山,作为日后的发家之地。
于是他立意结纳田放和西山众将,一去就忙着收买人心。
田放年老,又无野心,明知道苏惜欢是朝廷派来顶替自己的人,见他如此客气笼络,也是欢喜,便存了个富贵与共的心思,要侄儿王和时时与苏惜欢亲近切磋。
王和也是个北方著名的大才子,精明强干,与苏惜欢相处甚得。
苏惜欢本是善于权谋之人,只是在聂定威面前有些少年心性,换了对别人,却是圆滑精明得紧。又接连带兵打了几次胜仗,屡受朝廷封赏,越发声望出群。
如此在西山苦心经营数年,已是田放以下第一人。而飞龙会的势力,也在暗中不断茁壮起来。月西山一带,逐渐稳定下来。老百姓得以安宁度日,感激之下,对苏惜欢敬若天神。
期间聂定威常有来信,每每寥寥数言,总是诸如“天冷加衣”、“勿涉险深入敌阵”、“勤加珍重,勿久坐深夜”之类的言语,看得苏惜欢直摇头,心下好笑。
聂定威私下是极温柔且有雅趣的人,写出来的信却总是言语无味得紧。也不知道这人是害羞还是古板。话是这么说,他看着却又不禁有些甜蜜之意。
苏惜欢有时便故意逗弄聂定威,回信洋洋洒洒数十页,行文富丽,却尽是说写行军施政之事,全无一句体己话。料想聂定威见着信时又盼望又失望的光景,便忍不住暗笑。
聂定威信中提到,朝廷几次暗示与玉莳公主完婚,适逢战事,被他含糊拖过,日后恐难再拖。苏惜欢想着这位传说中的公主,便有些苦恼。明知道这事怪不得聂定威,还是大大的不是味道。
这日,他与王和巡查回来,看到田放正拿着一份火急邸报沉吟不已,不觉一愣。
田放见二人来了,眉头微锁,若有悲容,却没有开口,只是把邸报递给苏惜欢,道:“苏贤弟自己看吧。唉--”
苏惜欢草草一扫,心下剧震!
--邸报只说了一件事,皇帝偶感风寒,病了月余,不治宾天,由太子继位。
他茫然看着,双手不住发抖,极度心神混乱之下,连邸报的字迹都变得模糊了。
皇帝居然死了,他的灭门大仇还没有报,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实施,皇帝就死了!难道,老天连一个报仇血恨的机会都不给他?
不!皇帝死了还有太子,那个帝王家还在,灭门大仇非保不可。既然皇帝死了,那就父债子还!
苏惜欢就这么咬紧牙关,发呆一阵,直到被王和狠狠摇了摇,这才惊醒过来。
田放以为他惊痛过度,叹道:“苏贤弟切莫过悲,我听到此事,也是惊痛莫名。可我等身干朝廷边塞军务,不得轻慢,只好勤政爱民以谢先皇、以事当今。”
苏惜欢楞了楞,勉强笑道:“田兄说得是。”
田放道:“此外,随邸报还有一物,是尊府托人附上的家书。”说着把信递给他。
苏惜欢疑惑不定,不知道家书怎么随着邸报一起送来,这有违朝廷制度,以苏其玑严谨的性情,不该如此。莫非有什么紧急之事,可信封笔迹却又不是苏其玑的,这是为何?
当下连忙拆开家书,一看之下,面色惨变。
原来这信是兄长苏展写的,皇帝宾天之日,苏其玑便闻讯自尽了,遗书只留下一句话:“初发如白壁,遽然已衰蓬。一心照明月,奈何系东风。”
父亲为了家人,忍辱一生,皇帝的死,本是他的解脱。可苏其玑本性高洁,多年来受了如此奇耻大辱,如何能在满朝文武的轻蔑中活得下去?皇帝一死,家人的威胁已去,他的归宿便是死亡了。
苏惜欢想着种种往事,一时间心痛如绞,眼睛瞪得血红,直直看着这封信,慢慢地连悲痛都已麻木。忽然大叫一声,仰天倒下。
昏昏沉沉中,只有地狱的毒火相随,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如此大仇,岂能不报?
他病了数日,病好后立刻软禁了田放、王和叔侄,说以利害,逼得二人同意随他举事,又密令飞龙会京中分舵,要苏展以父丧扶灵回乡为名,立即把苏家老小尽数转移。
诸事草定,苏惜欢得田放兵符,立刻召集三军,指太子为早登帝位,不惜弑君杀父,是以起兵讨伐。他自任神武大元帅,以田放、王和为左右副帅,急起大军,为先皇报仇。
月西山原本兵革壮盛,加上皇帝死得急,太子根基未稳。神武军大旗所向,半个月连下十余城池。一时间朝廷大乱,连任数员大将征伐,均惨败而归,降卒反做了神武军的新兵,加上一路收编难民,不久后神武军已扩到五万之数。
新帝无奈,顾不得铁林郡关系重大,急任聂定威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出战苏惜欢。立刻有人奏议,说聂定威和苏惜欢素来交好,恐有不测。但这时朝中几乎没有可用之将,新帝权衡之下,还是下了旨。
飞龙会在京中本有密探,这道圣旨尚未到达铁林郡,已经先有人飞报了苏惜欢。
苏惜欢和聂定威昔日本有江山之约,闻讯却有些迟疑不定起来。
毕竟,离别经年,他和聂定威只有书信往来。聂定威当初不过是迷恋他,如今还会记取旧日恩情么?
何况聂定威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一旦扫灭苏惜欢的反叛,越发会加官进爵,又身为未来驸马,帝室宗亲,说不定位极人臣,即使自立为帝也并非不可能。
他会不会抛弃这样显赫的身份,归顺一个反贼呢?
不知道聂定威会如何选择?他能带大军投奔神武军,那是最好,可总觉得不甚可能。难道,自己真要亲自布局杀了他?
刻骨深情,从此断绝么?那个他曾经发誓要好生相待的人……
可在父辈的仇恨面前,别的都算不得什么了。
苏惜欢心下焦煎不已,却已做好与聂定威反面为敌的准备,密令铁锦楷收集当年与聂定威往来的证据,准备实施反间计,必要时诬杀聂定威。
这计策虽好,他想着这一段旧情,不免辗转反侧,每夜心痛得冷汗涔涔,难以入眠。不久后华云堇从铁林郡带来的消息却狠狠震动了苏惜欢。
聂定威上书不受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朝廷震怒,欲捉拿问罪,聂定威却已挂冠而去,不知所踪。
苏惜欢无可描述听到此讯的感受,似悲也似喜,竟是混乱不堪。
原来,聂定威毕竟没有忘记昔日之约,宁可放弃官职,也不肯亲自来征讨他。可是,这也意味着聂定威没有把他放得很重,否则,依照旧约,聂定威就该同时举兵,与神武军里应外合,共谋江山!
荣华富贵都可抛弃,聂定威为何不肯一同举事?他这一走,日后还能相见么?
如此日夜思念,心神颠倒不已。
有时为聂定威不负旧约欢喜,一想到相见渺茫,他又痛苦得发狂。
这时,大军开始进入中原腹地,地势复杂,不比西域一马平川容易攻掠,遭遇抵抗激烈,战事陷入胶着,苏惜欢越发憔悴了些。


第四章

这日正在与王和沙盘推演军情,外头忽然喧哗起来,一个士兵急匆匆进来道:“禀大元帅,外面有个刺客,说要见大元帅,小人们阻拦不住,他要杀过来啦!”
苏惜欢一愣,冷笑道:“敢来行刺我?”他武功原本高明之极,也不害怕,反而拔剑迎了出去。王和赶紧随身在后。
刚出营帐,就见前面乱成一团,大堆士兵围在一起,却被不知什么人一个个丢了出来。他手法甚巧,被他抛出的士兵远远落下,却并未受伤。人潮涌动,不断向前,想是圈中那人勇悍无比,合数百人之力也阻拦他不得。
就听那人一声长笑:“我不过是要见你家主人,并无恶意,如此纠缠作甚?”
苏惜欢心下一动,大声道:“定威?”惊喜之下,声音微微发抖。
那人应声道:“苏大哥!”声音还是一如当年的温柔,却又带着极大的欢喜。
苏惜欢连忙喝令众人退下,聂定威越众而出,身后跟了个清丽沉静的女子,却是霏霏。两人都是满面风尘仆仆,形容憔悴,却不减精神。
聂定威双目湛若明星,定定看着苏惜欢,眼中激烈的情意跳动着,嘴唇微微颤抖,迟疑了一下,慢慢伸出手,低声道:“聂定威拜见大哥。咱们……一起打天下。”
苏惜欢大叫一声:“定威!”一股热气涌上心头!聂定威毕竟不负前约,不远万里来到他身边!江山之约,原来他一直记在心头!
聂定威低声道:“对不住,大哥,我没受那个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新帝昔日待我不错,我不愿如此欺他。我……还是宁可一手一脚为你打下江山。你放心。”
苏惜欢其实也明白了缘故,想起聂定威昔日不肯丢下霏霏,连奔波万里也带着这丫头,就知道他不肯辜负新帝也是一个道理。
但凡有点滴之恩也记在心头,这就是聂定威呀。
他已经深深喜欢上这个人,还能计较什么?若非如此重情,他又怎么会喜欢这人?
当下微微一笑:“定威,你肯丢下一切来投奔我,我已经欢喜得……欢喜得……”说着说着声音发抖,万军之中不能失态,他连忙忍住。
聂定威眼中光影闪烁,当真是灿若星辰,却又带着薄薄一层水汽。他忽然双臂一张,两人紧紧拥抱,只觉全身的热血都要融化在一起、燃烧在一起了。
苏惜欢不住叫着:“定威!定威!”闻到他身上隐约的汗气和血腥味,都觉得亲切异常。
聂定威这一路过来,关山万里,杀劫重重,到底经历了多少凶险呢?
纵然他一句情意绵绵的话也没说,这一路上不惜一切的深情厚意,又岂是寻常绵绵情话可比?
这个时候,苏惜欢忽然觉得,或者自己真是很幸福很幸福的,以前只是没发现而已。
长天高远,烈日辉煌,给紧密拥抱的两人投下一圈灿烂的光影。

当日,苏惜欢召集众将,拜聂定威为副帅,田放年老,不再亲身杀伐,改任大资政。众人轰然领命,田放倒是没说什么,王和颇有些不豫之色,看着聂定威的神情便有些敌意。
苏惜欢自然知道这个任命大大得罪了田家叔侄,他此时尚有借重田家之处,也不发作。聂定威看出他的心意,微笑示意,表示不用计较。
晚上在军中设宴大摆宴席,众人笑语喧哗,纷纷持酒向聂定威致意。神武军众将素闻聂定威的威名,这时上来亲近,一是仰慕之意,二来也有伸量的意思。
聂定威酒到杯干,并不推辞,与众将一一见礼。他言语温和,举止倜傥,当真是英雄气概、名士风流,满座为之倾倒。
苏惜欢静静看着被众人围在中心的聂定威,心头忽然掠过一阵莫名的滋味。
这人果然是天生的英雄人物,无论到了哪里,都是万人的中心,令人心悦诚服地相随。若非知道聂定威对自己确有情意,留下他在身边,只怕大有隐患。
苏惜欢忽然惊觉自己的想法大有问题,聂定威放弃高位,万里来投,自己却如此猜忌,如何对得起人?他连忙狠狠自责,按下这个念头。

这天夜里,两人久别重逢,格外亲密。
分别数年,聂定威变得越发刚硬雄武了些,只是对苏惜欢的态度还是温存一如当初。两人枕席缠绵之际,苏惜欢痛得说不出话,聂定威连忙陪不是,不料苏惜欢反而笑了起来。
聂定威奇道:“苏大哥,你笑什么?”
苏惜欢忍笑道:“你这些年没什么长进,还是那么笨手笨脚,可见……可见……是个久旷之人。”虽是取笑的意思,言下却大是得意。
聂定威恍然大悟,揽紧他笑骂:“居然取笑我。我倒要看看……你是怎么长进的!”话音到后面渐渐柔腻下来,眼神带着些罕见的淘气。苏惜欢早就痛得怕了,连忙讨饶。
两人说笑一会,聂定威朦胧欲睡,苏惜欢想起霏霏,又有些不快,推了推他:“别睡。你那丫头是怎么回事,连高官厚爵都丢了,跑这么远还带着那奸细,莫非你当真喜欢她?”
聂定威一愣,微笑道:“苏大哥,你已经是逐鹿天下的一方豪杰,怎么还是这么大的醋劲。”说着顺手捏了捏他的鼻子。
苏惜欢发怒起来,狠狠一口咬在他肩膀上,痛得聂定威连连讨饶,苏惜欢这才松口,冷笑道:“那你说吧。”
聂定威沉吟道:“我弃位出走之际,霏霏正好看在眼中。她说,若留下来,定会被朝廷怪罪而死,情愿和我一起投奔你。既然话都说明白了,我自然不能弃她不顾。”
苏惜欢冷冷道:“你不是出了名的笑面虎么?怎么变得如此实诚了?就不怕她别有用心?”
聂定威正色道:“霏霏和我多年主仆之义,不能不顾全。”见苏惜欢满面不快,忽然一笑,低头啃了啃他的脖子,柔声道:“苏大哥,那和我们之间是两回事情,你……你还信不过我么?”
苏惜欢被他啃得涨红了脸,骂道:“你……以为用美色就混过去了?”
聂定威听得闷笑起来,苏惜欢自知失言,咬紧牙关一声不吭,却抵不过他肆意温存。漫天乌云,便渐做一池春水。

自从聂定威来投,神武军军心大振。聂定威亲率大军,攻城掠池,所向无敌。
尽管中原一带抵抗激烈,在这位当代名将的强大攻击力之下,所有对抗力量都被硬生生摧毁。其中难免有昔日北伐战友,有的降了,有些却宁死不屈,斩首之际大骂聂定威不忠不义。
苏惜欢见聂定威神情凝重,笑容渐少,知道他心头为这些战友难受,便柔言抚慰。
聂定威只是淡淡微笑:“我确是不忠不义啊,苏大哥……我在想,或者总有一天,老天会给我报应。”
苏惜欢一惊,连忙说:“不要胡说!咱们兄弟二人打天下,有什么错?我一定要问鼎中原,到时候,你就是开国名将第一人!”他说着自己的雄心壮志,不禁双目闪闪发光。
聂定威垂下眼睛,淡淡叹息:“我倒不在乎那些。只是,我早就对你许下江山之约,就算当了天下骂名……也罢。”
那个时候,他面色越发苍白得像半透明的雪,却带着隐隐约约的温柔惆怅。
苏惜欢听出这话的情意,心下一阵欢喜。
就这样,在不断的厮杀攻战之中,大军缓慢而坚决地一步步推进,皇朝的各州要塞先后失守,众将或以身殉国,或投降神武军。到了第二年开春,神武军终于杀到帝都玄京城下,大军把玄京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孤城悬望,危若累卵。
到了夜里,苏惜欢累了一天,已经睡下,聂定威却还在营中,召集众将策谋攻城之计,外面响起轻轻的剥啄声。聂定威传那人进来一看,却是霏霏。
只见她容色惨淡,似乎哭过,苍白的脸上一双大眼睛越发黝黑,有种异样深沉之感,看着聂定威,轻轻一笑,说:“元帅,我有重要之事要说。”
这个笑容,在晃动的火光下,越发凄迷艳丽,比起平时多了气势逼人的意思。
聂定威原知道这丫头不简单,多年主仆下来,也算默契,并不追问她师承来历。霏霏向来温柔沉默,做事得体,这时忽然深夜来访,必有要事。他当下示意众将各自回营。
霏霏沉吟一会,忽然又是一笑:“元帅,我侍君数年,自问竭尽殷勤,元帅以为如何?”
聂定威听她连说话的口气都变了,越发知道不对,当下道:“你我名为主仆,实为挚友,多年扶持之情,可昭日月。”
霏霏淡淡一笑:“原来还是挚友之情。”
聂定威如何不明白她的心意,只是早就和苏惜欢两情相悦,只好沉默。
霏霏也不计较他的无言,笑道:“当年我被元帅收留不久,元帅便狂病发作,我甚是害怕,可还是留下来照顾你。那时候元帅体质比现在差,病了八天,我便衣不解带守着你八天。元帅还记得么?”
聂定威点头道:“霏霏,我记得。”
霏霏又笑道:“那一年,你奉旨北伐,我便随了你去。你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可也不知道多少人要杀你。我一直挨在你身后,你为我挡了三刀,我也为你挡了一箭一枪。当日同生共死之事,元帅还记得么?”
聂定威道:“自然记得。”
霏霏眼中慢慢有了泪影,颤声道:“那么,我们在铁林郡相处数年,我帮你断案查帐,顾全你内外起居,后来又一起万里迢迢投奔苏元帅,一路杀人斩将、冲锋浴血,元帅还记得么?”
聂定威缓缓道:“霏霏,你做过的事,我都记得。你……到底想说什么,尽管直言无妨。”
霏霏凄然一笑:“你定是以为,我在挟功求报,是么?呵呵,你可知道我是谁?”
聂定威摇头道:“我不知道。我明白,你是朝廷派来的人,一直有些防着你,可你待我实在不错,所以我也不愿追根究底。你若愿意说时,自然会说的。”
霏霏笑了笑:“一直有些防着我么?原来如此。”她静静一仰头,把眼中的水珠慢慢逼回去,徐徐道:“我便是你那未婚妻子,本朝一品公主,玉莳。”
聂定威一震,低喝:“你说什么?”
霏霏双眸中水亮的光芒凄然跳动着,柔声道:“你当日军功卓著,又把握重兵,父皇信不过你,本要杀你的。是皇兄爱惜人才,反而将我许配于你。我不愿糊里胡涂嫁一个粗鲁武夫,便托词出走,不想正好遇到你……也是……前生冤孽。这些年,我一直对皇兄说,是代朝廷监视你,其实,其实……”她断断续续说着,慢慢讲不下去,猝然转身,背心颤抖。
晕黄的火光下,聂定威看到地上多了两滴水珠,心头忽然一绞,闷了一会,低声道“对不起。”
玉莳定定神,脸上恢复平静,沉声道:“聂定威,是我自己痴心傻意,那也是无可奈何。我、我只是不甘心。那一日,我听你对苏惜欢说,除了他,从小没人对你好,所以你就喜欢他了。我待你之心比他半点不差,你为何看到了他,却……看不到我?”
聂定威沉默一会,还是低声道:“对不起。我一直以为你是朝廷密探,一直……”
玉莳凄然笑道:“也罢,聂定威,多年之情付之东流,你只会这一句对不起么?”
聂定威想了一阵,艰难地说:“我心头有了苏大哥,便再没别人了。公主,是我对不住你,没什么说的啦。”
玉莳颤声道:“如果我不是朝廷派来的,你……你会喜欢我么?”
聂定威沉默良久,低声道:“我不知道,可我看到苏大哥,就心里很欢喜。那是不一样的。”
玉莳身子微微发抖,定一下神,笑了笑:“早知道你会如此说,我玉莳再是爱你,绝不乞怜于人。”她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凌厉:“但以这些年相处之情,你欠我不少,我要问你讨还一个人情。”
聂定威想了想,说:“公主请说。”
玉莳沉声道:“如今你们就要攻入玄京,我要你履行和我的婚约,以夫妻之情为由,保住我皇兄一家性命。”
聂定威一惊,沉吟不语。玉莳见状,厉声道:“聂定威,皇兄当年知遇之恩、我数次救你之情,挡不得苏惜欢一句话么?你从来自命真君子大丈夫,难道大丈夫做事,就是背弃君王、抛弃妻子,迷恋男色么?”
聂定威双手拳头一紧,额角青筋微微突起,却没说话,负手在帐中徘徊不已。
玉莳一直目不转睛看着他,眼中千愁万恨,却是无言。

两人在营帐中相对沉默,另一处帐却有一人心跳如鼓,咬紧牙关,静静听着密探的禀报。
苏惜欢睡到中夜,见聂定威还没回来,只道他军务繁忙,微微一笑,披衣而起,打算去探望,忽然有华云堇手下的心腹密探扣营,说有急事相报。
苏惜欢一愣,要那人进来说话。他静静听了下来,不禁双手簌簌发抖,血气翻涌。
玉莳说得不错,她才是聂定威名正言顺的妻子。而他们之间,不过是一场惑于男色的悖乱。
可是,聂定威曾经对他发誓,一生忠诚,永不背叛他……他们是情人,也是兄弟,是一生知己。难道当日的深情厚意,都比不上玉莳的婚约么?
更何况,皇帝一家,当年杀聂门百余口,逼死欢欢,后来又逼死了养父。如此大仇,不报岂为人子?若聂定威真是当年的欢欢,他怎么能饶过皇帝!
苏惜欢耳边嗡嗡作响,勉强自制,屏息听着密探的言语。
密探道:“聂元帅犹豫一阵,忽然长叹道:‘也罢。公主,聂某蒙你恩义良多,无以为报。城破之日,我愿以自身功爵换取皇帝活命。’此言无异于谋反,小人本想凑近些听清楚,又怕聂元帅武功惊人,被他发现。事关重大,是以小人赶紧禀报主公。”
苏惜欢听得这句,一阵气血上涌,再没想到聂定威果然应了玉莳公主之请,一时间双手微微发抖,冷笑暗想:“好一个有奶就是娘,果然是谁对你好,你便对他好。聂定威……你……你倒是一点也不挑!”
聂定威心头只记着恩义,滴水之恩便涌泉以报,那么,昔日对他的迷恋缠绵,只怕也不是爱情吧?旧日种种,都变成了一个笑话!
苏惜欢到得此时,颇有万念俱灰之感,眼前一阵阵发黑,几乎想马上召来二人严加惩戒。他毕竟是王霸之才,忍了一会,定下心神,摇摇晃晃一挥手道:“我知道了,你做得很好,我会赏赐你。”
他竭力忍住心头撕裂之感,脸上一派不动声色,只严令监视聂定威一举一动,吩咐那密探下去。
苏惜欢布置已毕,本待就寝,忽然眼前一黑,几乎晕迷。知道是今日心血损耗太甚,勉强定神,一想起聂定威,心里便是一阵翻江倒海的难当。
过得一会,聂定威回来了。他二人向来同宿,这日也不例外。
苏惜欢不想理会他,装作熟睡。聂定威怕惊醒他,蹑手蹑脚上了床,手掌轻轻碰了碰苏惜欢的脸,叹口气,小心翼翼把他抱入怀中。
苏惜欢心下愤恨,极想挣开,可身后这堵温暖的胸怀,也许以后再不是他所有了……想到这里,心里一阵难当,便忍着不动。
聂定威似乎也带着极重的心思,呼吸缭乱,忽然侧头,小心地亲了亲苏惜欢的鬓角。
苏惜欢心头一阵绞痛,不知道他是不是临别才如此留恋不舍,几乎想侧头叫一声“定威!”终于竭力忍住。
这是他最亲密的人,他的情人,他的兄弟,他的大将……可这人的心已经背叛了自己。
既然聂定威选择了玉莳,背叛了他,他便再不会给这二人机会。
春寒恻恻,苏惜欢虽然盖着厚厚的被子,还是冷得微微颤抖。
或者,冰冷的是他的心,只是他的心,只是他被弃置的心而已……
这一夜翻来覆去,两人都是无眠,却没有说一句话。

神武军攻城半月,聂定威亲临矢石,终于开始对玄京的总攻。
苏惜欢在中军环绕之中卓然而立,看到聂定威高挑矫健的身影一跃跳上玄京城头的瞬间,忽然有个强烈的冲动。
如果这时候要杀手给他背心射一道暗器,聂定威在全力攻城之下,想必很难抵挡。
玄京已破,聂定威便用处不大了。正好神不知鬼不觉杀了他,让他再不能背叛自己……
那一夜的冰冷煎熬,又浮上心头。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心里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叫嚣着。
苏惜欢痉挛的手微微握紧拳头,掌中扣了一枝短箭,沉沉凝视着聂定威。
聂定威奋力作战,一手挥刀,一手横拍竖击,所向披靡。忽然有几个守将一起扑向聂定威,苏惜欢一惊,大叫一声:“小心!”聂定威百忙中一抓扼死了一人,再一刀一脚杀了其余两人,忽然回头远远对着苏惜欢湛然一笑,似乎要他安心。
苏惜欢看着这个春风般的笑容,陡然心头一痛,手中短箭缓缓滑落在地。
聂定威却已跃上城头旗楼,一刀削去为首大将曹猛的人头,扬眉大喝:“曹猛已死,你们还不投降?”声音有若霹雳炸响,令高大的城墙也微微颤抖起来。一些胆小的士兵忍不住颤抖着软倒下去,随即被其余守军杀死!
苏惜欢看着这个神魔般威猛无匹的男子,心下也是一阵震动。
聂定威一呼百应,神武军攻势更猛,战场局势有若崩山裂海、无可阻拦,随着巨大擂木的轰击声,玄京城厚重的城门轰然而开。
九重天阙,至此流金赤火,又是一场雪刃红尘之劫。
苏惜欢灭国称帝的经过,是南朝史上最含混不清的一段,连野史笔记也语焉不详。后世不少史家想弄清苏惜欢、聂定威二人的事迹,却苦于文牍匮乏,只好放手。
对苏惜欢本人而言,这也许是有意为之。不管他把聂定威当了什么,他两人之间的往事,只希望自己放在心中,并不打算让外人妄议。
可是,在他的生命中,聂定威无疑就是那最深刻的痕迹,永生永世不能磨灭。

那一日,天阙中开,新帝赤身自缚于玄华宫正门,口衔传国玉玺请罪。苏惜欢下令将新帝及众王公大臣收监,看着这个家族的彻底崩溃,心头升起一阵快意,想着聂定威的背叛,又是一阵愤怒。
是日,苏惜欢大哭祭拜先帝陵墓,并约束士兵,对京中百姓秋毫不犯,京中父老痛哭流涕,感激不胜。越明日,王和上书,国不可一日无主,乞苏惜欢登大宝,群臣跪泣回应。苏惜欢应众将所请,十分推迟不得,无奈之下黄袍加身。
临朝称帝之初,他明知道聂定威会为新帝求情,第一件事情不是大封功臣,而是下令王和负责清理新帝弑君夺位的罪证,准备明正典刑。
聂定威果然越众而出求情,苏惜欢心里冷笑,嘴上淡淡道:“聂卿之言也有道理,寡人议废帝之罪,是为先帝吊伐,若有伤先帝枝叶,反为不妥。废帝固然最不可赦,诸王只是受废帝挟持,不得已附逆,当可从轻发落。”
聂定威闻言,微松一口气,正要再为新帝说话,王和却已越前奏道:“陛下圣明,如此宽待前朝旧众,想必他们也该感恩戴德。只是,而今天下初定,为示陛下仁厚之心,臣请陛下立前朝贵女为妃,以示厚恩,若诞下龙脉,亦可稍慰先帝在天之灵。”
聂定威何等聪明,闻言双眉一锁,神情若有所思。苏惜欢沉吟一会,道:“这个……王卿可有合适人选?”
王和拱手朗声道:“先帝只得一女玉莳公主,德貌无双,可为陛下良配。国事初定,臣恐玉莳公主乱中有失,现已护在军中,若陛下有旨,臣立即恭送公主入宫。”这是他和苏惜欢早就定好的计划,等聂定威上朝之际,立刻派高手擒下玉莳,废去武功,扣在宫中。
聂定威双目一眯,紧紧盯着苏惜欢,面色变得苍白,却没有做声,看神情分明已经明白,此事中了苏、王二人的算计。
苏惜欢俨然视而不见,缓缓道:“王卿做事严谨,朕心甚慰。既然如此,朕就立前朝玉莳公主为玄宁宫德妃,着即日进宫。”
他一字字说完,眼角余光看见聂定威面色如雪,心头隐约升起报复的快意,转而对聂定威微笑道:“聂卿公忠体国,此次攻克玄京,聂卿战功第一,待诸事草定,大封功臣,当以聂卿为首。”
苏惜欢明知道聂定威武勇无双,虽趁他不防夺了玉莳,还是怕激得他作乱,一看聂定威神情不对,立刻拿话稳住。
聂定威听了,脸上毫无表情,慢慢谢了恩,退回朝班。

苏惜欢折腾了一日,原也乏了,看着聂定威沉默深静的神情,越发耗费心思,吩咐退朝。
回到宫中,太监禀报大元帅聂定威求见,苏惜欢心头一阵倦意涌上来,本想推辞,一想这事处置不当又是后患,叹口气,吩咐传聂定威进来,又要值日太监都退下去。


第五章

聂定威疾步而入,看着苏惜欢,眼中光亮跳动,分明心思激烈,过一会低声道:“苏大哥,你--”
苏惜欢淡淡道:“叫我陛下。”
聂定威一愣,刹那间神情有些茫然,似乎被这句冰冷的话深深刺痛了,面色越发苍白了些,忍耐着微垂双目,低声道:“陛下,臣有事请教。”
苏惜欢叹口气,明知他要问什么,故意微笑道:“什么事?”
聂定威盯着苏惜欢,沉声道:“陛下忽然立玉莳公主为德妃,这是何意?”他终于问了出来,眼中的痛苦越发重了些。
苏惜欢咬咬牙,微微一笑:“玉莳公主德貌皆佳,堪充内庭。立为皇妃,还可安前朝大老之心,平定动乱,有何不好?”
他看着聂定威苍白的脸,冷笑起来,不紧不慢又补了一句:“莫非--聂卿舍不得为国献上一个妻子吗?看来你对她倒真是情深义重,连官爵也不想要了,如今又要忤逆朕意么?”
聂定威如同被针尖刺到,颤声道:“苏……陛下!你……你……”他顿时明白苏惜欢知道了当日玉莳闯营之事,反而镇定下来,过一会涩然道:“陛下,你一直派人监视我,是么?”
苏惜欢看着他苍白如雪的脸,心头微微一软,随即道:“玉莳意图策反朕手下大将,朕自然得知道。幸好聂卿不负与朕江山之誓,照样攻打玄京,朕心甚慰。要玉莳入宫,也是为你洗脱嫌疑,免得你当真娶了玉莳,不免有大臣参奏你勾结前朝。聂卿……定威……你可明白朕一番苦心么?”
聂定威听着他的称呼一变再变,终于从聂卿变成了定威,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起微微潮红,过一会道:“莫非……陛下以为臣对玉莳公主有甚心思,是以今日如此处置?”
苏惜欢淡淡一笑,心中却已绞痛不堪,慢慢说:“寡人以天下之尊,何缺一个妃子。总之,此事是为聂卿着想,卿不用再说了。朕乏了,聂卿退下吧。”
聂定威沉默一阵,悠悠道:“陛下如此为臣着想,臣感激在心。这就告退。”说罢一礼而去。
苏惜欢出神一会,筋疲力尽地宽衣就寝,这是他身登大宝的第一夜,身边却第一次没了聂定威作陪,不禁隐隐凄惶。
正在床上闭目发呆,有人轻手轻脚走了进来,想是值日的太监。
苏惜欢皱眉道:“朕不需要什么,你退下吧。”那人轻轻答应一声,苏惜欢忽然背心一阵暖和,却是被人牢牢抱在怀中。
他一惊之下,睁开眼睛,看到聂定威对着他微笑。
苏惜欢一惊道:“你怎么来了?”忽然疑心,聂定威是不是买通了身边太监,顿时杀机大起。
聂定威知道他心意,一笑,用手按住他嘴唇,柔声道:“天下哪里拦得住我?何况我知道陛下还在为玉莳的事情和我怄气,自然更要来了。”
苏惜欢听着这句狂傲的“天下哪里拦得住我”,心头一寒,不做声,勉强笑一笑。聂定威却已侧过头,温柔地亲吻他的面颊,再慢慢除掉他衣衫。
苏惜欢颤声道:“聂卿……你……定威……你要做什么?”
聂定威抬起眼睛,笑一笑:“陛下,当日的江山之约,我许你万里山河,你也许下了--把你自己给我。难道,你忘记了么?”
他笑得还是那么云淡风清,眼中温柔无限,却带着一种接近冷酷的坚决。
苏惜欢沉默一会,欲言又止,想着聂定威现在德望正盛,再有什么也只好忍了,便由他施为。
似乎只有在床底之间,他和聂定威才可以回到过去,还是那温柔相对的苏大哥和聂贤弟。
聂定威见他双眉微皱,忽然叹口气,居然什么也没做,只是搂紧了他的身子。
苏惜欢觉得身后这人在微微颤抖,似乎竭力忍耐着什么痛苦,他莫名其妙一阵心痛,低声说:“玉莳之事,都是你不对,你还这样。”
聂定威深深叹口气:“陛下,我不能做不仁不义的小人啊。可我没想到,你竟然如此应对。你娶了玉莳公主,难道--你以为我不会难过么?”说到后来,他的声音有点空旷起来。
苏惜欢冷冷道:“总之你错在先,朕娶定玉莳了。这丫头不声不响跟了你这么久,心计不浅。朕倒要看看她到底有多少花样!”
聂定威叹了口气,低声道:“也罢,玉莳是前朝公主,陛下莫要薄待了她,反而让前朝人心不安。至于我……我早说过,性命都可以送给陛下,别的……不说也罢。”
苏惜欢听得不是滋味,微哼一声,可想着他这句“性命都可以送给陛下”,一阵甜蜜又一阵凄凉。聂定威还是这样子,固执坚持他那点可笑的道德。也许他不爱玉莳,可还是这么顾惜着她,却要自己如何忍受?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一时有些沉闷。聂定威就这么紧紧搂着他,苏惜欢混乱痛苦的心不知如何慢慢沉静下来,过一会居然睡着了。

皇帝迎娶前朝玉莳公主,虽是作为侧妃,毕竟之前不曾娶妻,玉莳俨然就是皇后般的地位,加上苏惜欢存心要惩戒聂定威当日私下答应玉莳之事,这场婚事便置办得盛大异常。
聂定威倒是没再说什么,和其它朝臣一样向皇帝道贺,只是神情有些憔悴,看得出心里并不好过。
苏惜欢心里记恨,也不管聂定威气色如何,张扬得越发喜气洋洋。

到了晚上,想着要和这个跟随聂定威甚久的女子合体结缘,苏惜欢不禁冷笑起来,心下道:“总之让我占着,好过聂定威和她胡闹。日后玉莳若当真生下我的孩子,便要定威仍然得一生效忠于太子,这个惩罚,对他正合适不过。”
鼓乐喧天,他想象着聂定威此时的滋味,一会儿是报复的快意,一会儿又暗生怜惜,惆怅不已。一横心,大步走向寝宫。
玉莳竟已自己去了盖头,静静坐在红绡帐中出神。她今日盛装冶容,便不同往昔的素净秀丽模样,多了些盛世奇花般的艳丽,容颜极盛,看着光彩夺目,果然是倾国之姿。她武功被废,神情举止便有些病弱之意,越发楚楚动人。
苏惜欢挥手示意众宫人都退下,看着玉莳娇艳无比的容貌,忽然笑了笑:“好一个国色天香的公主,寡人得妻如此,平生之幸。”
玉莳静静一笑:“谢陛下,臣妾得奉陛下,也是三生有幸。”又缓缓垂下眼帘。
苏惜欢见她神情镇定柔和,反而奇怪起来,又笑道:“公主昔日杀敌斩将也面不改色,今日如此消沉,却是何故?”
他看着玉莳苍白柔弱的样子,便又淡淡补上一句:“莫非--公主还记挂着聂元帅相救之情?”
玉莳垂目道:“臣妾心中,只知道感激陛下,当然也感激聂元帅。”
苏惜欢笑道:“不知公主感激朕什么?”
玉莳双眸如水,凝视苏惜欢,柔声道:“若非陛下娶臣妾为妃,聂元帅就算依照旧盟和我成婚,他心中也只有陛下,臣妾之位形同木偶,有何滋味可言?如今,臣妾身为陛下的德妃,聂元帅想起陛下,便不免想起臣妾。若陛下一时慈悲杀了臣妾,聂元帅只怕会怜惜愧疚不已。若陛下宠幸臣妾,聂元帅便难免伤心牵挂不已。纵然他没有爱怜之心,也势必记住臣妾一生一世。”
她柔弱温雅的声音慢慢说到这里,忽然轻轻一笑:“如此安排,岂非妙不可言?陛下你说是么?”
苏惜欢居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看着她藏着嘲笑和傲气的眼睛,忽然大笑:“好利口,朕便如你所愿,让聂元帅记住你一辈子罢。”说着,一把撕裂了玉莳的大红嫁衣。

颠鸾倒凤,行云布雨,一个是问鼎中原的皇帝,一个是乱世全身的公主,本是天作之合,两人却隔膜已极。
苏惜欢看着玉莳,便忍不住想着她陪伴聂定威万水千山那些日子,心中难耐妒意,越发发狂似的折腾她的身子。玉莳却也硬气,一声不哼忍着。苏惜欢看着她煞白的面色,忽然一阵迷茫,不知道到底谁更可怜。
玉莳不知何时已经睡去,眼角犹有泪痕。苏惜欢忽然想起了聂定威,一时惆怅不已。那人不知道在做什么呢?

他在聂定威身边向来有探子,后来探子回话,说聂定威住处的烛光经常一夜不熄,偶然有低低的读书之声,似乎聂元帅整夜都在看书。
苏惜欢听了苦笑,此事果然令聂定威夜不能眠,只怕难过得很,但自己心头,又有何快活可言?
只是,一旦背叛了的人和事,便再也回不到最初,苏惜欢再不想原谅聂定威。
何况他和聂定威的孽缘本是背德之事,身为皇帝,越发不该,倒不如就此了断。

但不知为什么,还是一天一天折损了,苏惜欢慢慢憔悴下来。
当年聂靖的冤案自然平反,苏其玑和聂家众人的坟墓都修理一新。苏惜欢感念当年苏其玑相救之情,并不改姓。可他和苏家众位兄长向来不曾亲近,虽依礼分封,甚少往来。聂定威以军功封王,但两人自此疏远。
他封废帝为违命候,不久废帝因醉酒采莲花,落入池塘淹死。时人自然不敢妄议,也只是玉莳到兄长墓前洒下两行清泪。后来苏惜欢听说聂定威悄悄拜祭过废帝,居然也没有发怒。
这么多年,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不过是报仇,如今大仇已报,身登大宝,身边却没了多年来生死相依的那个人,不免寥落不已,觉得什么事情都空荡荡的,连日子都模糊起来。
再没有仇恨了,可他也再做不了聂家凤城,找不回昔日的欢欢,留不下身边的聂定威。都这样了,还剩下什么呢?无边无际,都是寂寞……

惆怅不已,有时候整夜徘徊。一日晨起洗漱,居然咳了一口血,越发不对。朝臣都看出皇帝身子有些不妥,京中流言暗起。
偏偏这时王和又来密奏,说聂定威暗中联络西域王,证据确凿,连他和西域月西王的飞鸽传书都被王和的人截了下来。
月西王多年来虎视中原,全靠苏惜欢在月西山一带阻击,才不曾放马入关。想不到聂定威会和此人联络。此事若是当真,聂定威岂止背叛当年江山之约,更是叛国忘祖的重罪!
难道,只为自己娶了玉莳,聂定威觉得再不能靠昔日功业控制皇帝,便心生怨望,是以图谋不轨?
苏惜欢按住心头翻涌的激动,慢慢翻看着王和秘密呈上的证物,最后一样是聂定威的亲笔书信,盖着聂王府金印。
信上只有寥寥数言:“王若应弟所请,弟亦当谨守诺言。此事甚急,愿王速做处置。”
这字迹沉稳有力,一笔一划工正大气,苏惜欢向来看得熟悉,正是聂定威亲笔。
他定定凝视信纸一会,忽然一阵腥甜上涌,苏惜欢闭了闭眼睛,叹口气,慢慢坐在龙椅上定神。
他原知道聂定威不是池中物,被自己一步步削弱势力,聂定威自然也是心头有数,如今趁着自己生病,如此发作,也在意料之中。
那人本是出了名的笑面虎,谈笑用兵、心狠手辣,这些年因为一个旧盟,为苏惜欢出生入死,已经是极于情的反常之举。如今情分过去,两人之间便只剩下苍白斑驳的残局了。
只是……还是没想到如此难堪。
他深深吸口气,混乱的心神慢慢平静一些,淡淡道:“朕知道了。”王和见他神情镇定如常,反而摸不透皇帝的心思,迟疑一下,告退而去。
苏惜欢本是帝王之材,伤心过后,立刻冷静下来。
他心中防着聂定威,决意慢慢削了他兵权,寻机会杀了此人以绝后患,便不动声色暗中布置。
幸好昔日飞龙会势力本是黑道,如今归了华云堇统率,调动起来不着痕迹,他短短时日就召集了大量高手,加强皇宫防卫,又星夜密令月西山守将,严加防范。

尚未完全布置停当,这日散朝之后,聂定威忽然入宫请求觐见皇帝。
苏惜欢只怕是事机不密,事先发作,不免心惊,暗中穿了一身软甲护体,又秘密布置下大批人手埋伏在侧,这才宣聂定威入内。
聂定威满面春风,喜滋滋走了进来,手上拿着一个小小的水晶匣子,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
苏惜欢杀机已盛,勉强带出一丝笑容,柔声道:“聂卿如此着急,可有要事?”
聂定威微笑着,轻轻打开水晶匣子:“臣特意来进献此物,陛下请看。”
匣子一开,里面顿时宝光流转,居然躺着一朵冰晶般透明光洁的花朵,大若芙蓉,明若白壁,看着如冰如雪,可又柔和娇嫩,香气馥郁醉人,分明是从花草上攀折而下。
苏惜欢本是识货的人,一看之下不禁楞住,沉吟道:“冰轮雪莲?这……聂卿怎么找到的?”
他在月西山生活几年,自然听说过冰轮雪莲起死人而肉白骨的神奇传说。据说这是月西王朝的镇国之宝,想不到居然出现在万里之外的玄宁宫中。
苏惜欢忽然想起了聂定威那封信,心头涌起奇怪的感觉,似乎有什么事情全然弄错了……
却听聂定威温和沉稳的声音缓缓道:“臣少年时游侠天下,曾救过月西王性命。月西王答应为臣做一件事,以为报答。臣见陛下龙体欠安,就托人问月西王要了此物。他有些舍不得,但碍于有言在先,加上臣答应送他独门武学秘籍为报,此人嗜武如狂,便忍痛割爱了。这是一路快马加急送来,陛下快些用药罢,免得误了病情。”
他声音虽柔和,苏惜欢耳边却似轰轰作响,酸甜苦辣一起涌上心中。
果然是错怪这人了……呵,他的定威呀……
也许,聂定威的心从来没变过,变的只是他自己,多了猜忌和不安。
可是……就算如此,聂定威有本事暗中联络月西王,一旦谋反,只怕后果也是可怕之极!
何况,今日之事是不是聂定威发现事情败露,故意问月西王要来冰轮雪莲掩饰破绽,让自己安心,好另找机会呢?
聂定威本来就是是心计深沉的人,他做事又有谁猜得出?
苏惜欢沉默一会,轻轻一笑,正要说话,心事翻涌之下,又是一阵晕眩,缓缓倾倒。
聂定威一惊,连忙抱住他,触手发硬,摸到他身上软甲,聂定威一愣,也不说什么,只吩咐太监速传太医。
苏惜欢悠悠醒转,嘴角犹有淡淡香氛,精神却好了许多,知道是冰轮雪莲的作用。他抬起眼睛,看到自己躺在床上,聂定威正在皱眉凝视着他,身边并无其它人,便微微一笑。
呵,不曾和聂定威在一起已经这么久了。原来……自己也想念着这个温柔有力的怀抱。
他忽然想起一事,吃力地坐了起来,低声道:“聂卿,今日之事,有什么人看见?”
聂定威道:“几个宫监和太医。”
苏惜欢点点头,叫了心腹太监临澧进来,低声说了一句什么,临澧一惊,领命而去。过了一会进来回话:“启禀陛下,当事之人都已经杀了。”
聂定威一震,听出毛病,皱眉道:“陛下这是为何?”
苏惜欢淡淡道:“聂卿,你暗中联络月西王,虽是为了朕着想,毕竟是勾结敌国。一旦传出去,就是灭门的大罪。朕若不杀他们,只怕王和等辈就要上奏请朕杀了你!”
聂定威面色微白,深深看了苏惜欢一眼,说:“原来如此。”
苏惜欢叹道:“聂卿为朕之心,朕甚是感激。只是勾结敌国之罪太重,尚恐异日风声外泄。为避嫌疑,聂卿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还需暂时卸下,不如暂且休养一阵。”
聂定威面色越发白了些,沉默一阵,忽然微笑:“原来陛下是要去我的兵权。”
苏惜欢见话已经说明白,索性一横心道:“聂卿为朕打下天下,朕自然一生感念。不过,卿手握倾国之兵,又与月西王交厚,朕心不安。”
聂定威嘴唇微微颤抖,眼中不知道是伤心还是了然,过一会道:“陛下,聂定威昔日对你发誓,一生忠诚。君子一言,金石不改。想不到……你竟然一直信不过我。”
苏惜欢心头一阵刺痛,沉声道:“聂卿!你还不明白么?朕平生恨事,就是那个江山之约!朕堂堂男儿,与你立下此约,实在可耻可笑!事到如今,朕只愿你退出兵权。朕当高位厚币相待,以全君臣之义。”
他口中说着,凝气戒备,防范聂定威忽然出手,沉声道:“你若不肯……就算以你的武功也不能立刻制服我,宫中侍卫随时一拥而上。到那时,我二人君臣之情反而难保。”
聂定威眼中痛苦之意越发难以掩饰,定定神,缓缓道:“原来……昔日的誓约,陛下想要毁弃了。那么,昔日的情意,想必陛下也不要了,是么?”
苏惜欢定定看着他,沉声道:“不错,朕喜欢过你,但那是过去,不是现在。聂卿只要谨守人臣本份,你我君臣之义,便永远不变。至于别的--你不要再想!”
聂定威的表情像是被人狠狠当胸捅了一刀,原本就缺乏血色的脸变得惨白异常,连嘴唇都毫无颜色,轻轻颤抖着,凝视苏惜欢,说:“陛下……”
他眼中光芒跳动,有如两把锋利的匕首,直直刺在苏惜欢脸上,甚至让苏惜欢有了真实的疼痛感,心头也微微刺痛了一下。
他很厌恶这种软弱的想法,于是越发狠下心肠:“好了,朕也乏了,聂卿退下吧。明日聂卿可上奏辞去兵权。”
聂定威嘴唇还是有点发抖,眼中惊心动魄的光芒不住变幻,全身发出格格的战栗声音,似乎一身的骨架都在震动着。
苏惜欢不知道他会不会忽然发狂,不动声色微微退后一步,劲凝手上,防范他暴起发难。
聂定威显然是看出了他眼中的戒备和疏离,缓缓闭上双目,凄然一笑。过了一会,睁开眼睛,似已镇定下来,缓缓一礼,说:“微臣告退。”
他弯腰时,苏惜欢似乎听到了骨骼破碎的裂响,或者,破碎的不止那点东西。一种接近恐惧的刺痛令苏惜欢几乎说不出话来。
聂定威挺直了腰,一步一步离去。
他的步伐有些僵硬,身子却挺直得标枪一般,每走一步,坚硬的青石地板上就多了一个深深的脚印。经过门坎时,聂定威一脚踩下去,铁门坎应声塌陷,他却浑然不觉,就这么慢慢地走远了。

苏惜欢静静看着他离去,胸中万千烟云,化作迷茫。
他静静心,本想披阅奏折,却又千头万绪无法定神,在房中烦乱地大步踱来踱去。想了想,传兵部尚书王和来见。
过一阵,王和来了,看到地上可怕的脚印,失色道:“皇上,这是谁踩的?可有惊到皇上么?”
苏惜欢沉沉一笑:“还能有谁?自然是聂王。”
王和一惊,道:“聂王竟然如此失礼……这……”
他见苏惜欢面沉如水,越发料定今日聂王一定大大令皇帝不悦,心下暗喜,试探道:“皇上……微臣有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苏惜欢何等聪明,自然知道他要说什么,心头忽然涌上一阵烦乱,冷冷道:“王卿身为朝廷大臣,理当持重干练。既然自己都不知道当不当讲,那就回去想清楚了再说!”
王和没想到皇帝今日如此大的火气,碰了一鼻子灰,不禁出了头冷汗,赶紧把话茬过,以其它军国要事相报。
苏惜欢知道他除了和聂定威的私怨,其余事情都处置甚好,向来器重王和,便也不再追究他刚才的言语。
王和本是北地名士,思路便捷,奏事颇为精当,苏惜欢素来喜欢听他的意见。君臣二人细细商议一阵,不知不觉已是天色微黑。
正自说得忘神,值日太监临澧匆匆而入,跪禀道:“皇上,华大人有急报!”
苏惜欢问:“怎么?”临澧额角见汗,垂手欲言又止。
苏惜欢皱皱眉,要王和先行退下,临澧这才道:“华大人放在聂府的探子说,聂王忽发重病,恐怕要不好了。”
苏惜欢心下一凛,情不自禁站了起来!被他衣袍带动,小几顿时翻倒,茶水、奏章散了一地,一派混乱光景。
苏惜欢随即自知失态,按住狂乱的心跳,缓缓道:“聂王怎么病了?可有御医处置么?”
临澧道:“王府的人说,聂王不是病了,是疯了。他武勇无比,王府的人也没办法,只好纷纷躲出来,把门一重一重关上。现在王府封着消息,不肯外传。”
苏惜欢心下一凛,想起聂定威的狂症,一时楞住。他早知道聂定威带着重病,发作起来势若疯狂。只是聂定威在他面前向来温柔无比,便渐渐淡忘此事。想不到今日是自己把他逼到这个地步。
昔日杨柳岸碧波底的惊鸿一见,病榻边的誓约,偷偷亲吻的甜蜜,忽然又回到心头。
那时,聂定威曾经那么苍白孱弱地躺在他怀中,迷迷糊糊中低声恳求:“不要走,我什么都没有了,就得你一个。”
那时,苏惜欢曾经发誓,要一生一世对他好。一生一世,再不要他受苦。
今日,却是自己把他再次逼到生死边缘。
苏惜欢的心头忽然一阵绞痛,狠狠握紧了拳头,沉声道:“朕去看看。”
临澧大惊道:“皇上,现在聂王还在发狂,没人敢进去制服他。皇上去不得啊。”
苏惜欢淡淡道:“朕是马上得江山的皇帝,这点风险,怕什么。”想着聂定威不知如何了,心里火烧似的,再难忍耐,匆匆摆驾出宫。临澧无奈,随侍在侧。
经过外间长廊时,看到几个小太监正在白石地面用力洗刷什么,隐约听到一句“唉,白石头沾了血真不好弄干净。”
苏惜欢一愣,觉得不对,叫了个小太监过来询问:“这里怎么会沾血?进了刺客么?为何无人禀报?”
那小太监还是第一次被皇帝问话,吓得脸色都青了,抖索道:“回万岁爷的话,不是刺客,今日聂王离宫的时候,走到这里,忽然呕了一大口血。所以我们在清理,已经洗得差不多了,只是白石头太显颜色,还得多刷几次。”说着又小声补充一句:“小的看聂王气色很是不妥,恐怕……恐怕……”
苏惜欢心里狠狠一痛,一挥手放过小太监,匆匆而去。
聂定威那时候到底有多伤痛呢?他竟然不敢想象如何面对这个人了。

到了王府,果然众家奴都惊惶失措地聚在外院,内庭重门深锁,只听听到间断传出的嚎叫,声音令墙壁微微颤抖,就像是孤绝的猛虎在绝壁边长啸着,带着无穷无尽的伤心和绝望。
苏惜欢知道那是聂定威,握紧了拳头,一时步履艰难。
他明白聂定威有移山扛鼎之力,这时冒失冲进去,只怕后果难测,可想着聂定威在里面伤痛之状,心下煎熬之极,再顾不得九五至尊的威严,一横心,吩咐下人开门。
家奴惊道:“皇上,王爷正在……正在发狂,门开不得呀。”
苏惜欢皱皱眉,听着聂定威凄厉刺耳的嚎叫声,越发不耐烦起来,一提气,大鹰般纵身而起,没入内庭的高墙之后。他身法迅捷,几个起落之下,不见踪迹。
临澧没料到皇帝忽然出此险招,大惊之下,厉声呼喝家奴赶紧开门,带了几个侍卫冲了进去。
聂定威武勇冠绝天下,众家奴怕极了他,重重闭锁,临澧等人满头大汗闯入,一路上不知道解了多少锁,越发心焦。庭中的嚎叫声忽然停息,临澧吓了一跳,只怕有变,拼了老命狂奔。
苏惜欢循声而去,一路但见屋舍倾倒、木石崩摧,到处都是一片毁灭般的光景。转了好一阵子,那啸声越来越近,却是在一处池塘边。
沿岸青青杨柳都已被聂定威拦腰劈断,聂定威人在水中,正在奋力拍击,掀起一丈多高的水柱,横冲直撞着劈向岸边,所到之处,雷霆咆哮,当者摧折。
苏惜欢楞了一下,觉得这里的布置似曾相识,原来有些像他和聂定威初遇的杨柳池塘。难道聂定威心里一直记着那场相逢么?
风急水劲,苏惜欢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见他身边飙风狂卷,水气弥漫,他似乎随时随地都会融入一片苍茫毁灭的虚空之中。
苏惜欢心头一紧,再也顾不得一切,嘶声道:“定威!你停手,你会伤了自己!”
他的声音迅速被凌厉的风声湮没。
苏惜欢情急之下,不顾一切,顶着强劲的飙风,奋力冲了上去,叫道:“定威,快停手啊!”
聂定威这次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大叫一声,就如被人当心一刀刺入一般,惨痛已极。忽然狠狠一道水柱拍向苏惜欢!
苏惜欢大惊,拼尽全身功力躲避,聂定威却已鬼魅般一掠而上,苍白冰冷的手狠狠扼上他的脖子,凌厉如利剑的眼光冷冰冰看着他。
苏惜欢昔日见识过他一把捏断人颈骨的厉害,颤声大叫:“定威,是我,是你的苏大哥啊!”
聂定威疯狂燃烧的眼神中泛过微微的波动,忽然轻轻一笑:“苏大哥……呵……那是谁……”
生死关头,苏惜欢反是平静异常,忽然想起了昔日的情话,嘶声道:“定威,你说过,就算你疯了、痴了,你心里也记得我的!你……你忘记了么?”
聂定威楞了楞,手劲微松,脸上忽然现出一丝迷茫,喃喃道:“不……我没有忘记……可我没有苏大哥了……你不是……”他目光有些凄然,慢慢微笑起来,手上微微用力,苏惜欢的脖子发出格格的声音。
苏惜欢听得心头一酸,再也顾不得许多,一侧头,反而亲吻上他痉挛用力的手。那是昔日聂定威喜欢做的小动作,每次苏惜欢发怒,甚至打他,聂定威便是这样温柔地亲吻他的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轻吻,令他再也无法生气。
聂定威表情激烈变幻,极度的伤心和迷乱混和着,全身都在簌簌发抖,忽然呕了一口血,面色越发惨白如死,手劲却慢慢松开。
苏惜欢身子一自由,便用力抱紧了他,不住口说:“定威,定威!”然后便是毫无空隙的拥抱,绵绵不绝的亲吻和抚摸。
聂定威一动不动任他不住亲近着,只管定定凝视着苏惜欢,混沌的神情慢慢清明了一些,忽然把他推开,低声道:“陛下。”
他吃力而坚决地退开一步,似乎想竭力作出一个平静的笑容,就这么一声不吭地倒了下去。
苏惜欢就这么看着这纠缠一生的人如枯木一般倒在脚边,鲜血染红了他的宫靴,他的心头忽然一阵混乱。
其实,不知道是不是还爱着聂定威,可又无法忍受他的痛苦。
苏惜欢终于弯下腰,把聂定威深深搂紧,柔声说:“是我的错。我说了要对你很好很好,我却做不到。”
聂定威闭着眼睛,平静得和死去了一般。他一低头,深深吻上那双美丽的丹凤眼。
等临澧等人满头大汗赶到时,看到风暴已经过去,一身湿漉漉的皇帝陛下亲手抱着昏迷不醒的聂王,一步步走了出来,冷静地吩咐:“速传御医。”

聂王是当朝名将,他生病的消息迅速震动京师,连当今天子都到了王府亲自探望,来探病的人更是络绎不绝,却都被王府家人客气地打发回去。
聂定威一直没有醒来,到了半夜,忽然发起高烧,有时迷迷糊糊说话,声气急促。
苏惜欢依稀听出他在叫着:“苏大哥,我找不到你了。你……你不要走。”心头一阵绞痛,却不知如何回答。
聂定威喊了几声不得回应,皱紧了眉头,痉挛的手胡乱在空中摸索,似乎想竭力抓住什么。苏惜欢见他又有发狂的兆头,牢牢握住他的手,搂着他不住口低声安慰:“朕在这里。定威,定威……”
随着他不住的柔声呼唤,聂定威渐渐镇定下来,忽然低声叹了口气。苏惜欢看着他汗珠盈盈的俊秀面容,一阵心动,轻轻抚摸着他的脸,渐渐地如痴如醉。
聂定威一直没做声,苏惜欢却知道他已经醒来,怕他想得多了,越发搂得死紧,低声道:“定威,今日害你如此,是朕之错。可是……唉……朕已经身登大宝,再非当初的苏惜欢了,你要明白。我二人之事,本是悖乱。身为天子,一身不正,何以正天下……”说到这里,声音慢慢冷硬下来。
聂定威双目紧闭,没有回答。烛光溶溶,苏惜欢看着这个苍白若死的男子,依稀想起当年。
那时候,他也这么静静躺在自己怀中,听着绵绵的情话。可惜世事如流水,苏惜欢已经身为九五至尊,一番深情,再不可追。

朝中政务繁忙,临澧不知道催促了几次,苏惜欢无奈,只好摆驾还宫,吩咐太医好生救治。
聂定威这场大病来得甚是险恶,足足半个月没有上朝。苏惜欢便经常派使臣探望,他有些惭愧,每次都厚有赏赐。聂定威倒是来者不拒都收下了,但使臣回来都说聂王神情淡淡的,似乎并不特别欢喜。
苏惜欢听了,起初倒是惭愧,后来不免有些窝火,觉得聂定威的行为颇为过分,便借使臣之口,屡屡催他上朝。

等聂定威半月后上朝时,苏惜欢远远看到他的身影,忽然心头狂跳,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记挂着他。
半月不见,聂定威变得甚是消瘦,脸上更乏血色,当初春日一样夺目的俊秀隐隐透出些日落般的浓丽苍茫,脸上笑容沉静淡定,春风依然,只是浅浅无痕,似乎浑然忘记了当日那场激烈的波澜。
他递上的奏章,果然是按照苏惜欢的要求,辞去了兵权。苏惜欢甚是满意,假意挽留一番,重重赏赐了聂定威,另赐闲职,高位厚币以待。
自始至终,聂定威温和沉静地配合他的每一个旨意,格外恭谨。只是,苏惜欢有时会忽然疑心,这个沉默温雅的男子,心里到底想着什么,于是秘密吩咐华云堇注意监视聂定威的动向。
华云堇做事向来得力,很快派人想办法混入聂王府,不久线报陆续传来。原来聂定威每日回去,也不拜访亲故,更不与朝廷官员往来,只管在书房闭门静读。
苏惜欢纳闷起来,要华云堇查他所读何书,过得几日华云堇回话道:“聂王读的是佛经。”又说:“近日聂王倒是经常和铁门寺的涵浮大师谈论佛法,王府并无其它客人。”
苏惜欢一愣,他向来知道聂定威是个刚硬之人,如今居然静心佛法,实在奇了,不知道这人想的是什么。
他猜不出来,想得多了,不免烦乱起来,看着聂定威,就觉得有点恼怒。

时光如水,转眼大半年,已是寒冬。
这天黄昏,风雪萧萧,苏惜欢批完了奏章,看着窗外低枝被雪,浑如碾玉,极是好看。他搓了搓僵冷的手,忽然想起那玉树琼枝一般风采夺目的男子,一时心血来潮,就想夜访聂王府。
王府中还是昔日清淡朴素的光景,苏惜欢看着,不觉一阵莫名的亲切渺茫之感。他要王府下人不得惊动聂王,自己问明聂定威在书房和涵浮大师论道,便踏雪而去。
灯影晕黄,聂定威修长高挑的身影映着纱窗,显得有些消瘦。只听他温和疲倦的声音悠悠道:“只是,弟子还是不明白,请教大师。佛经云,‘爱欲为生死轮回之根本’,然脱于爱欲,人何以为存?”
涵浮大师应道:“此为众生难免之病。痴即无明,无明即佛成道处。居士执念太甚,不免彷徨。跳出此节,当可观大自在。”
苏惜欢听着这话,恰如点在自己心头,顿时痴了,停下脚步,静静站在回廊中听着。
聂定威又道:“弟子也有心解脱,只觉艰苦日甚,心魔大作。每日中心彷徨,不得安宁。亦深自惶恐,只怕总有一日,不免如疯如魔。”说到后来,声音有些艰涩,难掩痛苦。
涵浮大师叹道:“居士不必牵挂。情之一物,发之于中,勉强也是无用,缘尽自然解脱。水穷之日,云起之时,红尘众生不过如此。”
聂定威缓缓念着这一句“缘尽自然解脱”,忽然轻若无声地叹了口气,笑了:“当真缘尽……我还需要什么解脱呢?”
他的笑声在夜色中微微寒瑟,伴着飘飘白雪,送到苏惜欢身边。苏惜欢想着“缘尽自然解脱”,也是痴了。
自己心中,到底是盼着缘尽,还是此缘不尽呢?
大雪纷飞,寒意苍茫,回廊中时有雪花飘过。众人见皇帝沉吟不语,不免心惊肉跳,得了皇帝谕旨,却又不敢入内通报聂王。
苏惜欢就这么痴了一会,挥挥手,示意摆驾还宫。
临澧吃惊道:“陛下不见聂王了?”
苏惜欢淡淡一笑:“古人雪夜访戴安道,乘兴而来,兴尽而去,朕今日也是如此。”
此结已是不解,那么见与不见,都是一样了。
回到帝宫,他不禁有些彷徨,聂定威后来想必会听王府下人说起皇帝夜访之事,不知道会不会和那天一样,悄悄潜入皇宫,还是紧紧拥抱着他,温柔地对他笑一笑?
就这么徘徊不已,直到深夜。
外面大雪铺天盖地,只有风声萧索。
玉漏轻响,苏惜欢忽然吃了一惊,发现东方微白,而自己不知不觉中居然批了足足五十多个奏折。
自然,聂定威一直没有来。
他推开重重帘幕,陡然间寒风满室,刮骨如刀,似乎连人心都被冻得寒彻。
天风浩荡,四下变成了一片光明琉璃的仙境。初晨的阳光映着白雪,照亮青年皇帝的脸,这张白玉颜色的脸上便多了一层病态的嫣红。
苏惜欢看着外面苍茫银白的世界,静静微笑了。


第六章

这一日,皇帝因偶感风寒,一年来第一次不能早朝。群臣震动。
都知道苏惜欢性情坚忍,若非病到不能起身,他决计不会放弃早朝。当年前朝皇帝雄姿英发,本是不世出的圣君,也是在一场风寒之后,短短月余就迅速辞世。众位大臣想起这事,不免心惊,只怕前朝故事重现。
本来有聂王在,天下可保安定。可现在谁都看得出皇帝与聂王颇不亲善,一旦天子驾崩,第一个起兵作乱的,只怕就是这位威震四海的聂王。
如今举国初定,皇帝尚无子嗣,一旦有了差池,难免又是四海动荡的乱局。
唯一的指望,就是皇帝康泰无事。
可惜天不遂人愿,皇帝的健康似乎一天一天地坍塌下去,尽管强撑着每次早朝,看得出形容越来越虚弱。直到第二年开春,德妃玉莳生产的消息,令阴云满布的朝廷多了一线光亮。
清脆的儿啼震动了朝野,也惊动了缠绵病榻的皇帝。
青年皇帝本以为这一辈子的情感都被聂定威吞噬干净了,想不到,看着初生婴儿红咚咚的小脸蛋,心中泛过一丝异样的温柔。
父子之情,舔犊深恩,一一流过心间。
童年时候,其实是很快乐的,父亲爽朗的笑容,母亲温柔的怀抱,苏叔叔妙语如珠的调侃,还有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友为伴,他的欢欢。
岁月渐长,光阴流失,再没想到,这一生便只剩下征战和血腥。当一切仇恨和鲜血都被他踩到了脚下,苏惜欢竟然再也找不到一个生命的依靠。情意不可久,人心不可倚,还剩下什么呢?
有时候半夜想起聂定威那句自语,竟是不寒而栗。
“我什么也没有了……”聂定威这么说,苏惜欢--其实何尝不是如此。
直到今天。
他终于拥有了唯一属于他的、永远不会改变的东西,他的儿子。
重病的皇帝笑了笑,小心翼翼地亲了亲孩子柔嫩的小脸,传旨赐名皇长子为,并册立为皇太子。
群臣纷纷道贺,苏惜欢强撑精神,接受群臣的朝拜。待事毕回宫,已是筋疲力尽,却有临澧来报,兵部尚书王和求见。
苏惜欢能打下天下,自然是绝顶聪明之人,多少也猜到了王和的来意,叹口气,屏退左右,传他进来。
果然王和道:“为我朝安定,微臣乞陛下杀了聂定威!”
苏惜欢虽猜到此节,听王和斩钉截铁说出,还是心头一凛,吃力地笑了笑:“王卿何出此言?”
王和双目炯炯,神情峻厉,分明已经置生死于不顾,沉声道:“如今陛下多病,太子年幼,聂王功高少壮。他虽不掌握兵权,只要登高一呼,昔日神武军旧部只怕云集回应。一旦有事,就是山河变色之祸。微臣为陛下江山绵长计,唯有先杀了聂王!”
苏惜欢明知道他说得不错,听着王和的话一字字如大铁锤般敲打在心头,不觉痛得难当,沉默一会道:“王卿忠勇之心,寡人自然明白。聂王功高,若无罪而杀之,朕只怕难以服众。”
这话连他自己都觉得矫情,王和自然听明白皇帝之意,冷冷一笑:“聂王昔日勾结月西王,书信尚在,如何算得无罪而杀之?此人势力雄厚,深藏不露,陛下若存一念之仁,只怕聂王就算现在容得陛下,日后也容不得太子!”
这话正中苏惜欢的心病,沉默一会,长叹一声:“既然如此,那就……好生去办罢。”
王和领命,正要离去,苏惜欢忽然徐徐道:“王卿如此想尽办法要杀了聂某,也未必只为寡人的江山罢。”
王和一震,沉默一会,低声道:“陛下,臣心中只有陛下。谁要害得陛下不能快活,臣便杀了他。”他这话说得平平淡淡、毫无情感,却让苏惜欢打了个寒战,隐约明白了王和言外之意。
君臣二人都沉默了。
王和忽然抬起头,眼中亮光微微闪烁,低声道:“陛下不问,微臣便一生不说。陛下问过了,也尽管忘记就是,微臣--还是一生不说。”
他匆促地笑了笑,也不顾苏惜欢震惊的神情,一礼及地,大步而去。他走得太急,迎面正好撞到临澧走过来,把手中茶盘都跌了出去。王和歉然一笑,匆匆离开。
苏惜欢出神一会,心头百味杂陈,竟是一片茫然。
再没想过,王和对自己藏着这么重的心事,更没想到,和聂定威的多年纠缠,最终还是只能靠一场杀劫了断。

春风淡淡,雨意霏霏。碧纱帘子外吹进一羽蝴蝶,正好沾在皇帝厚重的暗色纹锦长袍上。英俊苍白的皇帝微微一笑,顺手捡起这色彩斑斓的小生物,看到它吃力地抖动了几下湿漉漉的翅膀,然后奄奄地死去了。
这个季节,本不该有蝴蝶的,有违天时的颜色,便不能久长罢。
送走了情绪激动的王和,苏惜欢也有些累了,看着蝴蝶,一时茫然。
正在沉思,外面太监禀报:“陛下,聂王求见。”皇帝还是温和微笑着:“请他进来。”眉头却不易觉察地皱了一下。
王和才来过不久,聂定威就自己过来求见,恐怕有什么古怪。苏惜欢久病之后,再是刚强的人,也有些疲倦了。想着聂定威,便觉得累了起来。
聂定威几乎是不等宣召,就毫不客气地大步而入。他英俊绝伦的脸上带着冷淡的笑容,举止从来不曾如此无礼,却令宫人都害怕起来。聂定威一个手势,众宫人无声无息地退了下去。
苏惜欢静静看着,想着王和所言,“此人势力雄厚,深藏不露”,忽然笑了笑。
也许,褪去温柔的假像,这才是真实的聂定威。他其实一直明白的,却一直不忍明白。
面对聂定威出乎意料的桀骜无礼,苏惜欢倒是没说什么,静静垂下眼。
聂定威阴郁强硬的目光盯着他,悠悠一笑:“惜欢,你又忘记了。我说过,江山之约,你的代价就是--把你自己给我。”
这一次,他终于直呼了皇帝名字。
苏惜欢点头:“嗯,朕还记得。”还是云淡风清的口气,心头却已有数,王和定然事败了,聂定威提前发作。
一直防着他,却想不到事情来得如此容易,如此迅猛。
聂定威凝视他一会,眼中幽明动荡,惨烈难言,过一会道:“原来你还记得……可惜,你却要杀了我。所以,我只好先动手了。我已经扣下了王和,派人封锁玄宁宫。”
苏惜欢看到他进宫,其实就已经猜到不妙,还是笑了笑:“奇怪,你动手怎么这么快,另有机关罢?”
聂定威淡淡解释:“我早就买通了你身边的人。包括临澧,几乎所有的人。你一直监视我,我自然也知道。我一直忍耐,一直……盼着你回心转意,想不到今日终究还得如此。”
苏惜欢早有预料,这时倒不吃惊,想了想又问:“昔日月西王之事,你的确是想叛乱夺国,只是被王和发现,才临时弄出冰轮雪莲来搪塞,是么?”
话未说完,他的嘴忽然被聂定威的大手狠狠堵住。
聂定威锐利的目光盯着他,缓缓道:“你可以羞辱你自己的眼力,但别羞辱我的心。”
苏惜欢用力挣开他,嘴角泛出笑意:“呵呵,你的心,朕从来没猜错过。定威,你再是情意深浓的时候,也预留后路,防范着朕,不是么?朕本来也是要死的人了,只是没想到,王和这一下还是逼出了你的真面目。”
聂定威盯了他一会,惨然一笑:“是啊……我的真面目……从小,我只是个叫化子,没人瞧得起我,没人对我好。我为了活下去,便是为了一个馒头也不惜拚命,你明白么?好容易凭战功成名,我一直想做个真君子大丈夫,让人人敬重我,你……你却硬要逼着我,让我明白,我还是什么也没有的乞儿……”
他说到后面,声音不住颤抖起来,低声道:“你不会明白。你一直高高在上,什么都有,我……我却什么都没有。你逼着我喜欢你,然后又狠狠一刀捅在我心口,很好玩、很有趣,是么?惜欢,你怪我骗你,你又骗了我多久呢?我现在只是骗不下去,连自己都骗不下去了……”
苏惜欢看着他的眼睛,心头痛楚,低声道:“定威,你若肯骗足一生一世,朕反而欢喜得很。”
他站了起来,明亮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聂定威:“定威,朕要是死了,你会伤心么?那一夜,你知道我去过聂王府,是么?”
聂定威点点头:“自然知道。”他眼中泛过一丝迷雾般的温柔,随即被冷淡的眼神湮没。
苏惜欢淡淡一笑:“那一夜一直下雪。朕等着你潜入宫中,你却不来。今天,总算……总算你肯来,朕很欢喜啊。”慢慢伸出手,抱住聂定威清瘦强硬的身躯,眼中现出罕见的热烈痴迷之色。
聂定威没有做声,只是反手抱紧了皇帝的腰身,用力逼迫他微微仰天弯折着身体,沉默着亲了下去。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只是狂热地抚摸着对方,把厚重的衣服一件件扔开,双双倒在龙榻上,抵死缠绵。
他们分离了这么久这么久,马上又是一场死别了罢?
良久,两人筋疲力尽地停了下来,皇帝倒在聂定威强硬的怀抱中,气息稍定,忽然道:“定威,朕死后,你伤心么?朕真想有你陪着。”
聂定威的手臂微微一僵,倒是不意外他会说出这话。皇帝一直是这么自私残忍的人,当初两人一起打天下,苏惜欢便是这么说:“定威,做我的臣子罢。”
他永远舍得提出一些很苛刻的要求,他却不忍拒绝。只是,这一次的要求越发可怕,竟是要他的性命了。
皇帝似乎觉察了他的愤怒,侧过头,慢慢亲吻着他的脸,态度温存,就好像在对待一个心中最珍贵的存在。
这么温柔的帝王,却也不容置疑地要他的命。大概……皇帝心中从没有什么真心罢。
聂定威吸一口气,淡淡道:“对不起。”他拉响银铃,外面守护的太监应声而入,居然是临澧。他手上正是捧着一个玉盘,上面摆着两杯酒。
苏惜欢皱了皱眉头,笑道:“怎么,你要弑君?”
聂定威端起酒杯,还是牢牢看着皇帝,忽然笑一笑:“惜欢,就算我不杀你,你也容不下我了。所以……就这样罢。”
他英俊冷漠的脸忽然变得温存动人,带着说不出的种种情思,似乎一辈子的快活和伤心都用进去了。就这么笑着伸手,忽然捏住皇帝的下颚,用力把酒灌入他嘴中。
苏惜欢想挣扎,可他是病虚了的人,哪里挣得过聂定威铁钳般的拥抱,冰冷辛辣的酒液狠狠灌了下去,顿时被憋得咳嗽起来。
--几个太监居然静静站在一边,并没有丝毫惊惶之色!
苏惜欢心头一动,知道宫人已经尽数被聂定威收买,他鼓起余力,嘶声道:“聂定威,你就算杀了我,也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聂定威眼中现出刀锋般的杀气,柔声道:“你本来就病了,现在不过是久病亡故,皇上。要不是病得太久,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没发现我收买太监?你借着王和的手,要我为你陪葬,给你儿子留下一个太平江山。惜欢,你打得好算盘啊。”
苏惜欢的神智已经有些昏沉,心口翻江倒海地痛着,也不知是酒力还是别的缘故,过一会吃力地笑了笑:“错了,定威。朕要杀你,只因为朕已不久人世,愿得你相陪于地下。朕心里只得你一人,为你不近六宫粉黛,至今只得一个儿子继承大宝,你……还不明白朕的心意么?”
聂定威听得笑起来,眼中一片毁灭般的昏蒙,过一会平静地说:“那好,惜欢,既然你这么牵挂我,我就让工匠在你的陵墓留一个秘道,过一阵就去看看你,你喜欢么?”
苏惜欢昏沉的眼睛泛出迷乱的神情,挣扎着想说什么,却没了力气。聂定威不做声,看着他痉挛了一阵,断了气。
英俊冷漠的王爷静静看着地上的死者。皇帝虽然过世了,还是绝美动人的,向来苍白的脸多了些红晕,越发好看。那杯毒酒并没有让他失去颜色。
聂王看着,恍惚想起了前尘,那么多流年往事过去了。自己一直被他骗着,不知道是不得不爱上他,还是真的情不自禁?
“你心里只得我一人么?”
要是真的,那么他多幸福。聂定威沉思着,静静笑起来。
皇帝已经死去,所以,那些话是真是假,再不重要了。
冷笑一下,聂定威吩咐临澧处置残局,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地上半片蝴蝶翅膀被他的脚步带飞,在空中明艳辗转一会,委顿在泥泞中。
秋雨如注而下。


尾声

新朝隆兴二年春,皇帝驾崩。以太子年幼,遗诏由雍王聂定威摄政,改元景和。兵部尚书受先帝隆恩,乞辞官为先帝守陵,聂王许之。
神武元年秋,因摄政王聂定威有龙虎之姿、人君雅望,群臣百日苦谏,乞聂王为天下计,受帝位。聂王无奈,受景和帝禅让,身登大宝,是为神武帝。
神武帝继位之初,改国号为震,国都玄京亦更名凤城。史书记载,帝刚明果毅,平定四海、广开言路,一十六年大治天下,遂为承平之世,世称“神武之治”。
神武帝一代明君,后世仰望,但这位帝王平生深静寡言,流传下来的史料甚少,当年英姿雄风,慢慢流入荒烟蔓草,不可寻觅。
但没有一本史书能记录苏惜欢和聂定威真实的日子。

那一日,苏惜欢在昏沉中醒来,感觉到一个强劲的胸怀正紧紧搂着他。睁开眼,看到聂定威正在静静凝视着他,一时茫然,犹如身在梦中。
过一会,他笑起来,心下喜欢:“定威,想不到……你果然肯陪我于地下。”说着忍不住心中柔情,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
聂定威还是那么毫无表情地看着他,过一阵说:“你没有死。那杯毒酒,只是让你暂时气息断绝,事后我的人就把你弄走了。这是聂王府。如今是你的儿子称帝,我做摄政王了。惜欢,你已武功全失,要走也不成了,以后都呆在这里罢。”
苏惜欢楞了楞,心头一阵愤怒,抽开身子,过一会说:“摄政王?想必当不了多久,你就会变成皇帝罢?你果然野心勃勃,我从未看错过。”
聂定威沉默良久,低声道:“你不会明白。我的野心勃勃,只因你一直这么想着,一直不肯相信我,我便不得不做了。”他明亮淡漠的目光凝视着苏惜欢,忽然笑了笑:“惜欢,这个结果,你满意么?”
他不等苏惜欢答话,静静走了出去。

外头柳色清明,一如当年。苏惜欢走出去,果然看到一池碧水盈盈,宛如初见聂定威的杨柳池塘。
他不禁自嘲地大笑起来。
原来,那时候杨柳一见,已经是一生之错。也许聂定威的爱情一直都在罢,但已经错成这样,还能如何?

闲来不知岁月长,苏惜欢在摄政王府不知道住了多久,后来聂定威称帝,他便跟着被禁在深宫。
聂定威现在是皇帝了,却不大亲近妃子,一直和苏惜欢住在一起。
每天晚上,他总是带着一大堆奏折到苏惜欢居住的敛泠阁来披阅,并不说话,只是要苏惜欢陪在一边。
这让苏惜欢想起那些旧日时光。

当年北伐归来,军营之中,他们便总是这样静静相处,聂定威夜读兵书,苏惜欢在一边相伴。
只是,现在再没有聂定威偶然抬头时的温柔爱恋之色。
那些好时光,毕竟过去了,他不知道聂定威这么固执,想要留住什么。
这人现在沉默得厉害,越发威严,但鬓发微微霜白。聂定威的年龄本不该有白发,或者,有什么事情,正在慢慢折损着他。
他们现在甚至不再有房事。

其实,苏惜欢落为阶下囚之后,便料得难免被折辱,什么都想过了,独独没想到聂定威居然什么也没做,只是这么沉默而固执地把他扣押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每天夜里,聂定威总是紧紧拥抱着他,让他呼吸都有些困难。两人贴得如此紧密,苏惜欢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心跳和体温。
聂定威似乎和以前很不一样了,眼圈下总是有着浓厚的阴影,身子冷冰冰的,沉睡时几乎没有起伏,总让苏惜欢有些疑心,这人是不是气息将绝。
苏惜欢现在武功已废,也没有力气了,否则真想趁机扼死他。
这个侮辱他尊严,剥夺他一切的男子……
但他什么也没做,也许,沉默已经是最好的报复。
两人就这么默默对屹着,聂定威固然是一天比一天憔悴,苏惜欢也好不到哪里去。

有一次,半夜忽然又听到聂定威恶梦中低声呻吟着“苏大哥”,他牙齿咬得格格作响,身子微微抽搐,似乎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茫然摸索一会,忽然自顾微笑起来,叹了口气,柔声又说了一句:“苏大哥。”
都已经反目成仇了,聂定威的梦里却还是当年的情形吧?
已是回不去的旧梦了。这么不堪的光景……

苏惜欢楞了楞,觉得很是为他尴尬,便小心地抽身,静静披衣而起,避到室外。
明月如霜,他就这么徘徊中庭,一直到里面的声音静了下去,才慢慢回房。
忽然觉得脸上湿漉漉的,顺手一摸,满手的水,也不知是外头的潮气还是眼泪。
苏惜欢不禁失笑一声,也不知道在笑自己还是笑什么。
他慢慢坐到床沿,忽然被一双有力的手狠狠拦腰抱住,紧紧揽入怀中。苏惜欢也不做声,随他抱着。
聂定威说:“怎么出去了?”带着点责备的口气,闷闷钝钝的声音。
苏惜欢没说话,聂定威觉得他身子发冷,于是把他捂到厚厚的被子里,又顺手为他理了一下头发。
忽然摸到他脸上湿漉漉的,聂定威一愣,手掌颤抖,低声道:“这么大的潮气。”慢慢抹去他脸上的水珠。
不料怎么擦都擦不干净,苏惜欢的脸上水珠点点滴滴滑落。
聂定威楞了良久,胸口发出一声沉闷的叹息,就像冰山裂开的震动,带着摧折般的痛苦。
两人就这么拥抱在一起,呼吸和心跳可闻,心事却无可勾连。
聂定威沉默一阵,忽然道:“你好生睡吧。朕还有些奏章要处理。”声音有些发颤,摇摇晃晃起身,就要离去。
苏惜欢忽然低声道:“不要走。”
聂定威一震,月光下但见他的脸忽然涨红,然后又变得惨白,定定看着苏惜欢,没做声。
这么多年,这是苏惜欢第一次对他说:“不要走。”
他沉默不语,目光却变得深邃异常,也不知道想着什么。
苏惜欢静静补充一句:“就是今晚……不要走。”也许,没有原因,只是那一句梦中的“苏大哥”……
那是过去的事情了,可是,只有一个晚上,就当作还是在过去吧……
聂定威还是静静看着他,似乎在努力想清楚到底他说了什么。两人对望着,就如隔着一个前生的旧梦。
过了一阵,聂定威一言不发,搂紧了他,两人激烈纠缠,就像没有明天一般的绝望。
苏惜欢再没料到,这一夜的聂定威,不再温柔,却像一头发狂的狮子,所有的爱恨纠葛,都肆意倾斜而出。
他咬牙承受着这男子凶猛的进攻,痛得冷汗涔涔,却没有叫苦,只管静静看着眼前这个痛苦而疯狂的人,勉强维持着笑容。
果然是回不去了啊……
聂定威看着他眼角微微璀璨的一粒水珠,忽然楞了楞,颤抖的嘴唇轻轻吻上他的眼角。
还是当年那种春风细雨般的亲吻……
那个瞬间,苏惜欢似乎听到了冰原破裂的清脆声音,心头忽然一堵,闷哼一声。
再多的狂暴,他也可以忍耐,这个带着脉脉之情的吻,却几乎撕裂了他的心。
他终于沉闷压抑地痛哭起来。
聂定威停了下来,颤声道:“你……你……存心的,是么?”
苏惜欢只觉极度的屈辱和自厌,冷冷道:“是啊,我存心的。被你夺了性命,夺了皇位,我竟然……竟然还含羞忍辱和你……”
他的话随即被聂定威用嘴狠狠堵住,两人凶狠地咬噬缠绵着,热血和汗水融在一起。
聂定威一直没说话,慢慢地,动作却明显温柔了许多,爱抚着他全身的每一分每一处,直到苏惜欢发出难以忍耐的叹息。
这一次,蛟龙腾云雨,夜露打花红,竟是无边无际的缠绵不舍。
不知过了多久,筋疲力尽的两人紧紧抱在一起,苏惜欢却没有睡意,低声道:“定威?”
聂定威闷了一会,淡淡地说:“叫我陛下。”
这是以前苏惜欢说过的话,现在却被回敬回来了,想是聂定威一直记着那次。聂定威性情深沉,几乎是喜怒不形于色,忽然这样泄漏心事,那是心头痛苦之极了。
这些日子,聂定威也是一直苦苦煎熬着吧?身形越来越见清减,鬓角微见霜雪……
苏惜欢楞了楞,心里的怨恨忽然消解了不少,淡淡笑了笑,忽然凑了上去,亲了亲他的嘴角,说:“你是别人的陛下,是我的定威啊。定威、定威……”
一边说,一边轻轻抚摩着他轮廓俊秀的脸,这动作一如当年。
就这么温柔地不住呼唤着,忽然觉得手上一烫,似乎有滚热的水珠滴落。
苏惜欢心头一痛,慢慢吻上这人带着水气的丹凤眼。
就算从此困于深宫,悲喜莫辩罢。
可他知道,再也无法离开这个人。他深深需要着这人,这人也深深需要着他。
他们本来就命中注定,要纠缠一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