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25

沙加: 四方

序章

第一次看见他,是在城下。苍澜在城上,他在城下,领着千军万马,修眉凤目,微微一笑。他赤眸如焰,朱袍似焚,苍澜却只觉得他沉静如波,温柔似水,连那垂睫后的一抬眸,也缱绻缠绵,让苍澜恍惚之间以为自己是他那爱了千年万年,恋了前世今生的唯一一人。
他侧眸远眺,目光悠远,触目皆空。
而万里之外仿佛另有一人,高立于金阶之上,黑发如焰,朱眸沉沉,透过不可见的虚空向这边投来深远目光,邈然难言。
他淡淡一笑,将那把烂银也似的长枪从青渊身上抽出,碧血顺着白刃滑下,落在青渊月般的脸上,艳丽迫人。
青渊,是苍澜的弟弟。双生弟弟。
破的城,是苍国的王都,苍澜的城。

第一章

“时年国分四方,东方苍国,西方白国,南方朱国,北方玄国。南方朱国土地肥沃,国富民强,内有焱帝赤焰把持朝政,外有太弟朱炙安邦定土,国力之盛,一时无两。南历一三七年,朱苍两国经水无涯之役,苍大败,朱军直逼苍都城下,苍王泉降以求和……”
朱国典史官流丽看着白绢上新添上的这数行字,怔了半晌,叹了口气,放下笔来。
“怎么,累了吗?”温柔的手轻轻碰着她的脸颊,跟着传来的声音低沉优雅,微沙的音质永远像带着一丝诱惑般,“累了的话就去睡吧!明天和谈过后,你就要跟着重樱一起回京了。”
流丽回过头,望着对方,温柔的绝丽面孔淡淡地一笑,又蹙起了眉,问道:“殿下,你不想回去吗?从上次陛下大婚宣你回都那次算起,你已经有一年零七个月没有回去了呢!”
“哦?有这么长时间了吗?”朱炙缓缓踱到几边,放下手中已空的水晶酒杯,微微地笑着。
室内放着柔和光芒的明珠是上次打退玄国进攻时焱帝赏下的宝物,在战场上是不能用的,但在这卧室内倒是绝佳的照明工具。此时珠光笼着朱炙半裸着的强健胸膛,上面缠着的白色绷带是在水无涯留下的战果。
朱炙走到床边,半躺了下来,双臂枕在头下,笑道:“你忘了我上次是为什么被赶到战场上来了的吗?”他的脑中浅浅掠过适才在战场上出现在脑海中的浮光掠影,闭上了眼睛,微笑丝毫未变,而那双沉静的目光,却默然消失了。
当然不会忘……上次正值焱帝大婚,太弟朱炙刚刚退下玄国兵马,连忙赶往帝都观礼。结果婚礼中发现新后的参汤中有毒,矛头便一齐指向了身为太弟的朱炙。虽然后来查明是贵妃织日所为,但是指着说朱炙要夺位的谣言也难以平息。正好此时和苍国发生有关边境的冲突,朱炙领命平乱,方才逃离了那一场是非。
之后,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有焱帝有了后嗣,解了他太弟的位置,他才能顺顺利利地回去。否则……
流丽叹道:“陛下为什么要立你为储呢?这只会让你成为众矢之的啊!而且,你明明是陛下的兄长,太弟太弟的,究竟是想证明一些什么?”
朱炙不言,却已闭上了眼睛。流丽的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这答案,她凝视着他安然覆在眼睑上的鲜红长睫,怔了一会,轻轻一叹,转移了话题:“明天和谈,你想要求些什么?”
朱炙睁开眼睛,微微一笑,修长有力的手指抓住流丽的手腕,将她拉倒在床上,低声道:“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吧……”
话语消失在两人交叠的唇间,流丽的黑色长发散开,在床上散出一片旖旎风景。

与此同时,只有一道城墙相隔的苍都青蓝城龙形宫内却有着完全相异的气氛。
不安的气息如香炉中的烟雾一般在宫中四处弥漫。宫女侍卫们有的聚在一起窃窃私语,有的茫然地望着宫殿之间狭小的天空,只在看见大步走来的苍澜时,才匆匆忙忙地直起身子,又深深地行下礼去。
平日里若见到这副景象,苍澜是一定要斥喝两句的,但现在的他,却丝毫没有了那份闲心,只是眉头紧锁,大步走到父王的寝宫前,刚欲伸手推门,却又停了下来。在他的想像里,那个怯懦的父王现在一定是缩在成卷的锦被中瑟瑟发抖的吧!那么他正好可以趁他心惊胆战之际夺过一直被偏执般地牢牢掌控的兵权,那么这个国这个家或者还有一份可救之机。但现在,他不知该是惊喜还是失望地,从未合拢的门缝中听到了清清楚楚的谈话声,虽然带着颤音,但至少清醒。
苍澜讥嘲地挑起嘴角,倒是不忙推门进去了,想要听他说些什么。只听见那个被他称之为“父王”的,苍国现任国王的苍泉颤着声音道:“他们不进城?那很好啊!最好,永远也不要进来了!”
对面的那人显然也忍不住开始产生了轻蔑的情绪,但仍维持着基本的恭敬,稍稍地吊着声音道:“陛下,您要求和不是吗?”
求和?虽然知道城破之后,这是唯一可走的路,但苍澜仍止不住地有些黯然。而里面的苍泉更是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我还有别的路可选吗?”随时将要沦为阶下囚的事实稍稍地打压了他身为一国之王的自大,他并没有用“朕”的常用称呼来称呼自己。
对面那人——听声音应该是苍国的亚相、苍澜的舅父泊声音又高了一些,讥道:“陛下,你不会认为,可以用传信使来签订合约吧!”
苍泉愣了半晌,突然明白了过来:“他们不进城,就是说,要我出去?”
泊叹了口气,道:“是的。”
“可……可是……”苍泉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可是城外都是朱国的军队……”
泊继续叹气:“是的。”
“那怎么行?!”苍泉尖声叫了起来,“合约不成,我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
泊叹道:“他们就是这个意思。以万军相胁,迫你签下对他们更有利的条件。更重要的是,现在的你,不签也不行……”
“不签也是可以的!” 苍澜推门而入,朗声道。
室内两人的目光一起向他看过来。泊皱起眉,问道:“事到临头,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
苍澜微含不屑地望了自己的父亲一眼,却用尊敬的目光注视着舅父,沉声道:“朱国此次入侵,是采取奇袭手段,从冰火森林直穿而来,避开了我国驻扎在各关卡要塞的大军。如果我们能够拖延时间,暗中联系大军回防,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苍国和朱国虽为邻国,但相互之间的交通并不便利。这其中大部分原因就是因为苍澜所说的冰火森林。这森林环境极其恶劣,即使是最老练的猎人,也不能保证在短时间内对穿过去。这次苍国之所以对朱炙的侵袭如此不堪一击,其中很大的原因就在于对这座森林的过度自信。
而在这座森林之外,苍朱两国之间还有一条要道,双方各据一端,设下重重关卡,派驻重兵把守。苍澜这时提到的,便是这支军队。
苍泉一听这话,立刻兴奋起来,大声鼓掌叫好:“没错没错!就照皇儿说的办!”
不知为何,一听到父皇的赞同,苍澜立刻觉得此事成功的希望不大,果然泊摇摇头,道:“你想到的,朱炙自然也想到了。他早就悄悄驻了一支部队在朱苍两国交界的生死关外,水无涯之战一开始,生死关的守将绿涛就急着赶过来支援,那支部队趁守备空虚夺了生死关,一路上向这边破来。水无涯之战得胜后,朱炙立刻分了一半的兵力反攻回去,两支军队夹击之下,驻守各关的军队早已败得所剩无几。苍都破时,苍国也……”
他重重一叹,苍澜挑起眉,质问道:“绿涛是我国国舅,让他驻守如此重地,怎能擅离职守,导致边防空虚?”
泊瞥了苍泉一眼,轻哼了一声道:“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将才,只不过有人举荐,才得了如此重位。一听到苍都有难,他当然急着回来保住家产,哪还顾得了那么多?”他在“有人举荐”的“人”上稍稍压重了音,自然是意有所指。
苍澜一听,狠狠地咬紧牙关,瞪视着自己的父亲,冷冷道:“既已如此,父皇,只有请你拿出些架势,跟朱炙好好地谈一场,尽量多挽回些东西来!”
苍泉听到刚刚泊的话,知道大势已去,早就吓得抖个不停,这时听见儿子的话,抖着声音道:“现在……现在还有什么办法?苍国已经全部落到了朱……朱王手下,还能谈出个什么来?”
现在敌将还不在眼前,苍泉就已经吓得不敢直呼直名了,苍澜心中一阵失望,望向泊。中年的亚相望着他,道:“事已至此,只有请太子殿下立刻即位,亲身去和朱炙交锋一场,或许……”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苍泉就立刻大声喊叫起来:“那怎么行?!我还活着一天,苍国就是我的!”
泊冷冷地道:“那就只好委屈陛下在这里呆上一段时间了!”
他和苍澜对视一眼,苍澜点点头,两人一起走出门外,关上门,把苍泉的喊叫声关在了里面。泊吩咐侍卫小心看守,不许苍泉出来一步,侍卫恭敬地行礼,拔出剑,紧紧守在门外。
舅甥二人并肩走在走廊上,沉默了好一会儿,苍澜问道:“舅父大人,明天要跟我一起去吗?”
泊摇摇头道:“殿下,恐怕不行。您不在的时候,也只有我能够稳住这里了。”
苍澜明了地点点头,站定脚步,直视着泊道:“放心吧,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泊欣慰地望着他,轻声道:“我相信你,苍澜陛下!”他心念微动,突然道,“殿下,你明日前去,倒可以试探一下朱炙。”
苍澜不明其意,疑惑地回望他。泊眼光闪动,轻声道:“朱炙掌握了朱国绝大多数的兵权……”
苍澜如同电光火石一般明白了他的意思,脊背上顿时窜过一阵寒意。试探朱炙的忠诚心吗?让他背叛主上,那位传说中的明君焱帝?
有这个……可能吗?
苍澜转过身,扶着走廊的栏杆,望向外面的花木扶疏,一瞬间,脑中闪过的,是那位红衣主将扶着枪杆,凤目微挑,向城上的他投来的淡淡眸光。
他胸中一热。明天,就要跟他交手了!

第二天,苍澜一早起来,特别吩咐侍女选了一套苍国皇族拂水族的传统服饰。在碧如秋水的额饰映衬下,愈发显出他黑发如织,青眸似水,而那一身长衣又让他修长的身材愈发挺拔,让一边侍候的宫女都忍不住微微薰红了脸。
苍澜对着镜子照了一照,满意地一笑,拿了一本书,自顾自地看起来。
差不多快到时间时,泊过来看他,看见他镇定自若的样子,原本灰暗的神色终于明朗了一些。行过礼后,他望着苍澜,叹道:“陛下,其它的也不用跟您多说了,只请你无论如何都要保重自己的身体。苍国是不能没有王的!”
苍澜眼中异光微微一闪,点点头,站起来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他突然停住脚步,转身笑道:“舅父大人,其实,您才是我的亲生的父亲吧?”
泊面色大变。苍澜看了看他的脸色,又是一笑,大步走了出去。
他在脑中反复想着昨天泊相最后对他说的话,同时也回想着以前曾经听过的有关朱国的事情。
四方各国交往淡泊,苍国又是皇帝独权,苍澜能够听到的消息实在很少。但毕竟是一国之储,多多少少还是会听到一些传闻。朱国位于苍国西南,一向是焱帝主内定王镇外,而且自从七年前焱帝登基开始,似乎就形成了这样的局势。他俩本为兄弟,七年来,定王极少回都,而焱帝也似乎没给他什么限制,相互间似乎是极信任的。要想离间这两个人,应该是不太容易的吧……
再回想起“父皇”对待所有臣子不信任的态度,苍澜苦笑之余,忍不住开始遥想万里之外的焱帝。把大权交给他人——即使那人是自己的兄弟,他真的就那么放心吗?
渐思渐行,不知不觉就已经出了城,看到了朱军营地。
仿佛要彰显朱国的实力一样,水无涯之战后,攻城不过五天,苍都青蓝城外就建起了一座木造的宅邸。兵营帐篷都沿着巨宅外侧而建,连绵数里。这自然也倚仗了朱国为火之眷族,擅能掌控火力的特殊力量。不然纵火一烧,这壮观的兵营立刻就会化会一片焦炭。
苍澜轻骑简从,来到巨宅门前。一名全身甲胄的年轻将领率着一小队士兵站在门外,正等待着他的到来。远远望去,“他”长长的黑发束在头顶,身材玲珑有致,竟是一名女性。看见苍澜前面,她上前几步,躬身一礼道:“陛下,末将甲胄在身,恕不能多礼。朱王殿下在里面等你,请跟我来。”她抬起头来,微微一笑,眉目间英气勃发,对于苍国的年轻来客,竟然毫无惊讶之情。
苍澜马也不下,居高临下地道:“久闻重樱将军大名,今日一见,实不虚传。只是虽然苍国兵败,朕好歹也是一国之君,朱炙不过一名亲王,竟然要朕亲去见他?”
重樱抿嘴一笑,不卑不亢地道:“殿下只听说苍国之君是苍泉陛下,澜殿下身为太子,恐怕还没有即位吧?亲王殿下也是朱国王储,身份上可并不逊色于澜殿下!”
苍澜望着她,忽而一笑,干脆地下了马,道:“重樱将军果然好本事!那么,就敢烦你带我进去了!”
重樱面色如水,并无一丝得色,伸手引苍澜进去。苍澜望着她的背影,回想起本国各路将领,遗憾地发现竟然没有一名能够及得上这位女中豪杰,不禁心中凛然。他的心中隐隐浮现当日城下那倚枪独立的红影,微微一叹,心道:如能使令如此贤臣良将,何愁大事不成!焱帝真是好福气!
他走到宅中大厅中央,突然面色一沉,微怒道:“这是怎么回事?”
大厅正前方的宽椅上,空无一人,朱炙竟然如此慢客!
重樱的脸上毫无诧异之色,镇定自若地答道:“亲王殿下梳洗未毕,请您在这里等一会!”
苍澜冷哼一声,拂袖欲去,重樱淡淡地道:“亲王殿下说过了,合约不成,便血洗苍都,一个不留!”
苍澜听得这话,却是怒极反笑。他停下脚步,转身道:“朱炙要那样做,就由得他吧。这合约,也不必谈了!”
他又一转身,脚步不停地向外走去,竟像是真的不把苍都全体臣民的死活放在心中一样。
这时,他身后传来一个浑厚温柔的声音,轻笑道:“澜殿下好大的火气。在下只是说着玩玩儿的,也当真了么?”
不知为何,一听到这个声音,苍澜的怒气一下子全都消了下去。他转过身,望向大厅的另一头,只见昨日的红衣主将此时身着一件白色的外袍,单手挽着湿透了的艳红长发,向着这边走了过来。他一边走,一边放开手,湿漉漉的长发蜿蜒在白袍上,染出一些湿痕。鬓边还有几滴水珠从发上滑下,滑入他敞着的胸襟内,落在了古铜色的强健胸肌上。
苍澜突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朱炙却已走了过来,引着他坐到椅上,微笑道:“自城上瞥见太子殿下风采后,在下就一直仰慕在心。今日好不容易有个相谈的机会,怎么能够就这样平白放弃?”
明知道他说的只是客套话,苍澜仍然心中微微一动。在千军万马中,他注意到自己了吗?
朱炙瞥他一眼,微笑着继续道:“那日在城下错手杀死令弟青渊殿下,也实在是令人惋惜……”
苍澜听他提到青渊,忍不住心中一痛。虽然身为皇家子弟,他跟青渊之间并不特别亲密,但毕竟也是同母所出的唯一至亲,在确认了自己是兄妹乱伦产下的孩子之后,青渊对他来说,似乎又多了另外一种意义。可是……
他抬起头,有些生硬地道:“战场上,刀剑本就无眼,青渊死在你手下,也只能说是技不如人……”
他一抬眼,望见朱炙温柔明了的目光,突然哽咽了一下,说不下去了。朱炙却仿佛没有注意到一样轻轻一击掌,笑道:“我可真是怠慢,贵客临门,居然连茶也没有!”
苍澜知道他是有意岔开话题,心下有些感激,转过脸去,压下了眼中涌动的泪意。
眼角余光瞥见身后立着的侍卫,他突然心中一凛,直起身子。好个朱炙,从他进来之后,就若有若无地牵引着他的情绪。若是这样开始会谈,还不知道会谈出个什么样的结果!他握住拳,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抿紧了嘴唇,刚刚出现的些微软弱神色突然完全消失。
朱炙漫不经心地看着,这时微微一笑,突然道:“太子殿下,您这次前来,是拿什么筹码来跟我谈的呢?”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进入正题,苍澜一惊,但立刻镇静地道:“定王殿下不立刻攻进苍都,反倒提出和谈之议,想必也是知道的吧?”
朱炙轻轻地“嗯”了一声,斜靠在宽大的椅子上,轻笑道:“说来听听?”
还没有干的红发随着他的动作落在他的胸膛上,苍澜的目光忍不住追随了过去,但立刻又警觉似的拉了回来,站起身,抖了抖身上的衣服,道:“苍国和朱国虽然相距甚近,但风俗习惯,人情世故全都相差极大。朱国就算能以暴力强行攻下苍国,也必定会遭到苍国人民的剧烈反抗。据我所知,现在朱国和玄国的边境一直都不太安宁,恐怕没办法长时间在这边投注兵力吧?”
朱炙愉悦地望着他,问道:“那么,太子殿下觉得怎么办比较好呢?”
苍澜胸有成竹地道:“苍国愿奉朱国为主国,按时缴税纳贡,如此怎样?”
朱炙凝视着苍澜,微微颔首,微笑道:“我还想再加上一条。”他屈指成拳,伸出食指指向苍澜:“苍国皇太子苍澜,入我国为质!”
什么?!苍澜退后一步,怔然望向朱炙,心中百感交集,一时竟不知是喜是忧。直到回到自己宫中,他才恍然忆起,自己居然完全忘记了泊相的交待!

第二章

等到临出发的那一天,苍澜才知道朱炙并不跟他们一起回去朱国国都绯炎城。一时间,他也说不出弥漫在心中的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而泊听到后,却是满脸喜色。藉着和外甥道别的机会,他把苍澜拉到一边,小声道:“虽然我国和朱国素无来往,但也曾听到消息说朱国焱帝对太弟定王朱炙心怀猜忌。这次朱炙攻下我国,立下大功,却不回国领赏,可见这谣言也不是空穴来风。你这次前往朱都,可要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地做出一番事情来!”
心怀猜忌?苍澜微微一惊,望向泊。是真的吗?他心中忍不住浮出猜疑。这件事情似乎是理所当然,但定王朱炙,会在一个不信任自己的主上手下为臣吗?还为他征战四方拼死拼活……
苍澜蹙眉回头望向朱炙所在的方向。那人正轻挽着一名绝代佳人的手,轻声言笑,这时正好向他看来,留意到他的目光,挽着佳人走了过来,轻笑道:“太子殿下,我跟您介绍一下。这位是我国的典史官流丽大人,她这次会和您一起回去朱都。如果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她应该能够给您一些帮助。”
近看起来,流丽黑发如织,肌肤如玉,月牙般的眼睛习惯性地微微眯起,仿佛总带着一丝笑意。她穿着一袭藕荷色的长裙,向着苍澜衽裣一礼,长袖如云般浮动,掩住了刚刚微现出来的纤指玉臂。苍澜一时间看得有些呆了,触及到流丽温柔含笑的目光,脸颊微微一红。他有些匆忙地回了一礼,道:“以后还劳烦流丽大人多多照顾了!”
朱炙的目光在他身上扫过,又是一笑,望着苍澜,突然道:“太子殿下进京,见到吾皇焱帝陛下,务必代我向他问安。”
苍澜一惊,抬头望向朱炙,只见他眸色深红近黑,幽幽得看不出一点情绪来。他这是什么意思?让敌国质子代自己问安?难道……他真的有反意?
可是,从朱炙平静的脸上他看不出一点端倪。他望望天色,道:“时候不早了,你们就赶紧出发吧!”
说着,牵起流丽的手,轻轻吻了吻她的手指,把她送上了马车。
车队起行,苍澜掀开帘幕,望向后面站在送行者最前端的朱炙。他没有束冠,红发张张扬扬地在风中舞动,如同燃烧在天地之间的一团烈焰,也不知是燃的自己,还是焚的他人。
定王……焱帝……马车摇晃着,苍澜心中一团迷乱。

此去朱都绯炎路途不近,这一行人又不必赶路,行走得更是慢些。苍澜心中自然乐意如此。一来以他败国质子身份,在朱都自然没什么好日子过,二来离家近点总是好些,三来……他悠悠一叹,已不知自己是何想法。三来,想到一步步地离朱炙更远,他心中情绪莫名,微微有些不快。
苍澜一行共十二辆马车,苍澜和流丽各坐了一辆,其它十辆上大概都是从苍都青蓝城获得的一些珍宝。车队由重樱率领的兵队护送。苍澜曾经看过,这位朱国的重将高踞马上,脊背挺得笔直。她面带微笑,绯色的披风在背后烈烈舞动,那自信而不高傲的态度让苍澜心中一滞,连声“好”也叫不出来。
苍国有苍泉长期排除异己,任用亲信,国内的良将贤才纷纷退隐,从苍澜有记忆起,几时见过如此英姿飒爽的将领?由此看来,苍国的败亡简直是注定了的。
既然如此,为何不提前一步,夺取皇位?
一个声音突然在脑中响起,让心中郁结的窒闷感更加强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父皇把兵权牢牢控制,我又有什么筹码跟他争斗?
明明就是自己懦弱无能,找什么藉口!
脑中的两个声音翻来覆去地争执不休,苍澜紧紧地皱起了眉。
车队行了一天,傍晚时分在一座小山背后的空地上停下休息。苍澜从青蓝城出发时,带了几名随从,他们也很清楚自己这些苍国人在车队中的地位,这时不声不响地在偏僻的地方打扫干净了一块角落,请苍澜过去坐下。重樱一眼瞥见了,二话不说地把苍澜拖到火堆边,笑道:“太子殿下,到这个时候了还在客气个什么?大家一起旅行,就是同伴了!”
苍澜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刚刚坐下,流丽就递过来一杯热腾腾的草茶,温柔地道:“喝一口暖暖身子吧。这座山外号叫阴魂山,晚上寒气很重,小心不要着凉。”苍澜抬头一看,她弯月似的眼眸里满盛着温暖的笑容,草茶的清香扑鼻而来。他突然觉得胸中一暖,却立刻又想起朱炙望着她的目光,虽然还是接了过来,但之后道谢的口气就不免仍带着一些疏离感了。
流丽微觉失望,又暖了一杯茶递给重樱。她正忙着生火——双掌轻轻一翕,从掌心拉出一道火焰,点着了枯柴。苍澜惊奇地看着,原来这就是朱国人特有的能力啊!
重樱坐了下来,接过草茶,笑道:“流丽,你真是贤妻,什么时候嫁给咱们定王啊?”
她们俩私交甚笃,私下里也不用敬称。火光映照下,流丽白玉般的面颊像是发出了淡淡光芒,她托着腮,微笑道:“我当然想啊,但是定王不提,我怎么好意思先提?”
苍澜一愣。流丽看上去温柔娴淑,他自然而然地就觉得她应该是含蓄羞涩,真没想到她说话竟如此直接。流丽看见苍澜惊讶的目光,面色微红,却还是笑道:“反正我想嫁定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大家都知道……”说着,自己还是有些不好意思,轻笑着垂下头去。
重樱住火堆里投了几条干柴,叹道:“陛下都大婚一年多了,之前也有几位嫔妃,定王比陛下还年长着这么一点,怎么都没这个打算?”
“咦?”苍澜一直沉默地听着,这时却微微惊呼出来,引得两人一起看向他,“可定王不是‘皇太弟’吗?”
重樱突然闭嘴不言,流丽神色自若地微笑道:“那是因为陛下是皇帝陛下啊!而且说是年长,也不过大着那么几天而已。”
重樱跟着点头,但神色间似乎有些异样。苍澜看在眼里,心中不免生了些疑惑。流丽又笑道:“说起来,就因为年龄相近,陛下和定王殿下小时候可是形影不离呢!”
看见苍澜一脸极有兴趣的样子,她笑着拉了拉重樱:“重樱跟他们一起长大,知道得最是清楚,还是由她来讲吧!”
重樱当仁不让地笑道:“小时候,这两位什么都差不多。年龄也好,相貌也好,个头也好,头脑也好,连恶作剧的本事都差不多。那时候他们简直就像双胞胎一样,到哪里都在一起。有一次,他们两个一起狠狠地作弄了当时非常得宠的恬妃,把她的头发烧得七零八落,弄得先皇朱煌陛下异常震怒。当时定王殿下逃掉了,焱帝陛下不小心被抓到了,先皇下令狠狠责打,谁也不准求情。结果定王挺身而出,和焱帝一搭一唱,驳得先皇哑口无言,只得放了他们两人。”她轻轻一笑,“像这样的事情,不知道有多少,连先生也被他们气走了好几个。但当时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夸他们天资聪颖,指望着他们的将来哪!”
苍澜听得兴味盎然,这时候若无其事地问道:“他们现在就没有以前那么好了吗?”
重樱刚刚张嘴,流丽的声音就插了进来:“年纪大了,又有了君臣之分,自不像小时候那样亲密无间。但定王在外征战四方,陛下在绯炎城掌管全境,还不是和小时候一样么?”
苍澜觉得这话倒也不错,垂头喝了一口热茶,抬起头时,正好看见流丽重樱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他不言不动,却记在了心里。
沉默了一会儿后,这两个人聊起了别的话题。果然不愧是女性,聊的虽然是苍澜想听的绯炎城中的人事,但尽是些风花雪月的情爱之事。但是不一会儿,就引起了他的好奇心。
“那时候简直太好笑了!”流丽笑得花枝乱颤,“凡家的那个大小姐本来都快被气炸了,我还在想,可怜了那一张如花似玉的美貌,这一生气大概会老了十岁。结果焱帝一出来,眼睛往她那儿轻轻一扫——我猜陛下大概看的不是她,是她旁边的尚书大人,结果这位大小姐的嘴角就跟吊了线似的往上扯,笑得那个妩媚呀……”似乎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她又爆出一阵大笑。
重樱轻嗤一声:“这有什么好笑的,这又不是什么少见的事儿。上次陛下出宫迎接定王回都的时候,两个人并肩而立,有多少人屏息屏到昏过去?那场面才叫壮观哩!”
苍澜好奇地插嘴问道:“焱帝陛下和定王殿下长得相像吗?”
重樱思忖片刻,道:“唔,很像,但也完全不像。”
流丽赞同地点头,笑道:“其实要说的话,我比较喜欢陛下那种类型的啊!一看就让人嫁给他的类型……”
她说得可爱,重樱却立刻大声取笑起来:“少假了流丽!你一直想嫁的,究竟是谁呀?”
流丽吐了吐舌头,道:“这是机缘,和喜好没什么关系。”她望了似乎有些莫明其妙的苍澜一眼,微笑道,“澜殿下还年轻,遇到了,就知道了……”
苍澜仍然觉得困惑,但却并没有追问。他移开目光望向远方,遥想不明面目的焱帝与定王并肩而立、衣袂飞舞的情景,不禁有些悠悠出神。一边流丽重樱细细笑语,火堆劈啪作响,他幽幽一叹,莫名地有些伤感。
之后的一路上,流丽仍会拣一些朱国的风俗民情讲给苍澜,似乎真的想帮他适应朱国的生活。她学识渊博,妙语如珠,常常令苍澜听得着迷。而她不知为何,又对他格外照顾,但苍澜心中仍存着一些芥蒂,不免对她话语中的毛病百般留意。流丽心思慎密,说话小心,并不会泄露什么机密,但偶尔讲到一些前朝遗事的时候,还是引起了苍澜的注意。
苍国的皇族是拂水族,族内多以青、绿、碧、蓝等字为姓,但只有皇帝和太子,才能够以国为姓。所以当苍澜冠上这个姓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他的将来。朱国和苍国向来没什么来往,听说朱国皇帝名叫赤焰的时候,他以为朱国的习俗并不是这样。但听流丽讲来,朱国的前几任皇帝全部都是姓朱……嘿嘿,这倒有趣了。看来那个时候,他并没有误认朱炙的反意啊!
他心中一阵喜悦,又微微有些憾然,但连他自己都无法厘清各种情绪的原因,只能苦笑起来。流丽以为他舟车劳顿身体不适,体贴地告退了。

就在苍澜不明的心思中,一行人来到了朱都绯炎。苍国以龙为神,擅使水力,国内也水源充足,苍都青蓝更是处处都是清净的河流,建筑也多半都低矮幽雅,小巧精致。而朱国以华鸟凤凰为神,擅使火力,都内大部分都是大开大合的高大建筑,显得气势磅礴,雄伟不凡。
朱国数十年来都是风调雨顺,国富民强,所以绯炎城内也是异常繁华,街道上人群摩肩接踵,挥汗如雨。
苍澜等人的车队上有定王朱炙的徽号,一进城门,便引起了一阵轰动。人们纷纷避让,欢呼道:“太弟定王凯旋归来了!我们又打胜仗了!焱帝万岁!定王千岁!”
苍澜坐在车上,压抑着自己掀帘观看的冲动,心中百感交集。在苍都时,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听过这样的呼喊?当皇帝,就要当这样的皇帝!
车队直驱入宫,苍澜忍不住有些紧张。和他同处一辆马车的流丽温柔的目光凝注着他,轻声道:“太子殿下,不用紧张,焱帝陛下也不过大你五岁而已啊……”
苍澜转头注视着她,怔了好一会儿,真心实意地道:“多谢!”
流丽微微笑了起来,弯弯的月牙般的眼睛眯起,满是愉悦。
下了车,迈上一条长长的玉阶,便看见了宏伟的大殿。来这里的路上,便已听流丽说过,这座大殿以朱国神鸟为名,叫做朱雀殿,是朱国君臣议事的地方。
苍澜虽然是败国质子,但毕竟是一国王储,因此他当先走在前面,流丽和重樱二人一左一右,跟在后面。
一进大殿,苍澜的目光立刻聚集在大殿正前方端坐着的那个人身上。
一眼看过去,苍澜心中一惊。朱炙?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再看过去,他才发现,坐在那里的并不是朱炙。那人身着深红袍服,上面金钱刺绣着一只华丽的神鸟,五官和朱炙颇为神似,却有一头黑色的浓发,用金冠束起后柔顺地伏在肩上。他坐在幽深的殿内,气度端凝庄重,让不由得升起些肃穆之心。
他望着焱帝,呆呆出神,突然想起重樱的那句话——
“像,也不像。”
她说得没错。焱帝赤焰与定王朱炙果然不愧是兄弟!身材长相都极其近似,那双沉静无波的眼神淡淡扫过来时,苍澜觉得像是有一股清泉从头顶上缓缓流过一样,一时完全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他怔怔注视着赤焰,直到一边重樱轻咳一声,方才想起来躬身行礼。赤焰抬了抬手,声音清朗柔和:“免礼平身。苍澜殿下此次来我国游历做客,若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见谅。”
苍澜忍不住又抬头看了一眼,轻烟袅绕,赤焰那双深赤近黑的眼眸温和地注视着他,让他的呼吸微微一窒,因“游历作客”这四字而起的逆反之心奇迹般地平复了下去。他垂眉敛目,和声道:“多谢陛下关心。臣在出发前,定王殿下曾再三关照,要代他向陛下问安!”
赤焰一阵沉默,两边肃立的臣子们却发出了嗡嗡的议论声。赤焰抬了抬手,声音仍然柔和:“说到这个,此次大捷,定王为何不归?”他眼睫微抬,望向苍澜身后二人,眼神依然平和,却自有一阵威压感直逼过来,让苍澜心中一凛。
朝中一片沉默,众臣也似乎屏住了呼吸。重樱踏前一步,拱手道:“殿下在水无涯一役中,身受重伤,此次和谈也是拖着病体勉强进行。他心念陛下,也是归心似箭,无奈……”她没有把话说完,却是长声一叹。
赤焰微微一笑,道:“定王还能行动,想必无甚大碍。国都繁华,医药完备,还是回都休养比较合适。”
重樱张口欲言,赤焰却不给她这个机会,道:“你就替朕带信给定王,一月之内,返都来见我。”
他声音柔和,语气却很坚定。重樱只能叹了一口气,躬身道:“臣遵旨!”
赤焰淡然一笑,却似乎对重樱的回答并不在意。他转向苍澜道:“殿下的府第现在尚在建造,既然现在定王未归,就先留宿在定王府吧!”
苍澜听见这话,一惊又是一喜,立刻躬身道:“臣遵旨!”
赤焰凝视着他年轻秀美的面孔,淡淡笑道:“朱苍两国向来无甚交往,退朝后,殿下可否陪朕喝杯茶,聊聊苍国的民情?”
苍澜抬眼望他,目光一触及那平静的眼神,胸中就是一热。他应了下来,退到一边。
之后,朱国君臣又议了些其它事情。苍澜在一旁冷眼旁观,这赤焰和苍泉完全不同。苍泉在朝时总是咄咄逼人,尽力压倒臣下。而赤焰却是柔和坚定,在朝中威信极高,往往一句话说出,事情便就此定局。但他却并不轻易出言,每次都会静听臣下的意见,然后再自行判断。他的判断常常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却总是处理该事的最佳办法。
不知不觉中,苍澜听得有些着迷。他在心中叹了口气。可惜自己是质子身份,若是普通臣子,这样在赤焰属下上朝议政,倒真是可以学到不少为君之道。他又不禁失笑。若他是普通臣子,学这为君之道又有何用?!
他正自沉吟,突然觉得有些不对,抬头看去,殿中诸臣噤若寒蝉,中间一将跪在地上,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赤焰高居座上,仍然带着微微笑意,眼神却极其冰冷。苍澜突然打了一个寒颤,不知为何想起不久前,那位红衣主将在战场上一枪将苍国一名勇将挑落马下时,鲜血溅在那张俊美的脸上,引起一阵张扬大笑的情景;不知为何,他又想到这人和那红衣主将并肩立于汹涌的人群中的情景,他胸中一阵翻腾,眼睛直直地盯着赤焰,目光中不知不觉地含了些对抗挑战之意。赤焰目光微斜,移到他的身上,凝住不动。苍澜与他对视着,那双沉静的眸子如今带着冰冷的压迫感,冷漠地看着他,好像在看着某种无生命的物体一样。渐渐地,苍澜有些支撑不住了,极想避开他的目光。他咬紧了牙,指尖深深地掐入掌心,强迫自己维持着同样的姿势,一动不动。这一刻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有一瞬间,最后,赤焰微微一笑,移开了目光,苍澜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胸口都因为过度地屏息而变得疼痛起来。
他继续凝视着赤焰,一阵颤抖穿过他的全身,在胸中聚集起莫名的憾恨。如果……如果……鲜血从他掌心滴下,落在青云纹的石制地面上,形成小小鲜红的斑点。
赤焰看也不看他一眼,开口对向那将军道:“你既犯此错,自己也有受罚的准备吧!”
那名将领一咬牙,大声道:“是!微臣愿引颈就戮,但请陛下放过我一家老小!”
赤焰的手指轻轻敲着座椅扶手,爽快地摇头道:“不可。只斩你一人,无以平百姓之怒。”
那人抖得更厉害了,但在赤焰如冰的目光下,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赤焰继续道:“但此错由你一人酿成,与你家人无多大关系,连坐处死也未免太过。”
他停住话语,紧盯着那人,微微一笑道:“如此,你的家产统归受害人所有,你在受害人家中为仆终身,家人为仆五年,期满后可自由离去。”
那人心知自己这一生在那充满仇恨的家中都只有被欺侮被折辱的结果,但家人俱在,还有自由的可能,这无疑是最好的结果了。他深深地拜伏下去,凄声却无怨地道:“谢陛下!”
那将军被侍卫拖了下去,苍澜望着他似喜似悲似悔的背影,又望了高高在上的赤焰一眼,敬佩与憾恨同时在胸中交错,形成一种苦涩的滋味。
议事完毕,内臣高声喊出“退朝”的宣示时,赤焰站起来,向着他笑了一笑,道:“太子殿下,朕宫中清鸣宫环境甚是清幽,我们就到那里坐一会吧!”
苍澜凝视着他,躬身行下礼去,涩声道:“臣不胜荣幸!”

清鸣宫果然景色清幽。苍澜望着宫中庭院杂生的荒草野花,脸色不禁有些尴尬。他望了前面且行且走、悠然自得的赤焰一眼,停住脚步。
赤焰回过头来,看见他脸色,失笑道:“清鸣宫是朕幼时所居宫殿,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虽然的确是有些荒芜,但朕却觉得别有一番自然风情。”
苍澜眯起眼睛。近看起来,赤焰和朱炙更是相似,连身形都相差无几。不过朱炙红发红眸,凤目流盼间魅惑十足;而赤焰黑发赤眸,扬目抬睫间却是宁静平和,泱泱大度。
笼在他如水的目光下,苍澜刚才一直萦绕在胸中的苦涩情绪竟然渐渐淡去,突然也觉得这里不错起来。他流目四盼,望见远处垂柳掩映间,有一座亭台,挑眉提醒道:“那边有一个亭子……”
赤焰向那边望了一眼,摇头道:“那边久无人去,不太干净,这边竹林里有石几石凳,还是去那边休息吧!”
苍澜点了点头,走了两步,果然看见一片竹林。时值初夏,竹林正是茂盛之时,林中光线微暗,叶片沙沙作响,拂出动听的声音。走不几步便看见一个石桌和周围的四个石凳,几片狭叶落在上面,微显凄清。
赤焰站在一株竹边,取去金冠,一头黑发如水般泻下,披在红袍上。映着竹林层层青翠,一时间竟有些动人。被扯得破碎的光线落在他的脸颊上,照出微亮的几片,愈发显得光滑柔腻。苍澜怔怔地看他,突然生出些想去触摸的欲望,又忍不住生出些遐想,不知重重衣衫之下的肌肤,是否也是如此细腻如玉?他的眼神中带了一些火热,赤焰还没有注意到,他就自己省悟了过来,面色绯红地转过头去。这赤焰和那朱炙……果然是兄弟!都像是雄性的野兽一般,不自觉地散发过致命的诱惑。
赤焰并没有注意他的想法,只是微微笑着,走到桌边,若无其事地用袍袖拂开那些叶片,将金冠丢在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苍澜静看他的举动,眼神已经恢复了冷静,突然道:“陛下召臣前来,不知想问些什么?”
赤焰望着他,沉默了一会,道:“你入我国为质,不是装得越驽钝对你越有利吗?”
苍澜点头道:“我也这样觉得。不过,在陛下面前,我不觉得那能够成功。”
赤焰注视着他,半晌不语。片刻后,他坐了下来修长的手指拿起桌上的金冠,轻轻敲了敲桌面,笑道:“我知道定王为什么会送你过来了!”
苍澜垂下头。刚才那句话,有一半是真。面对赤焰时,他有一种冲动,他无法忍受这双眼睛用轻蔑的眼神看他,他想要和他站在同等的位置,正面交锋!虽然……他苦笑一下,这样做对他的确不利。如今,也不知道到哪一年才能回国了,或许,一辈子也回不去了……
竹林中微风拂动,木叶沙沙作响。和着这声音,赤焰突然问道:“定王朱炙现在怎样?”
苍澜猛地抬头,一时间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方面。赤焰容色沉静,似乎还带着些漫不经心的样子:“重樱说他身受重伤,你觉得他伤势如何?”
这是关心?还是探听情况?苍澜有些迷惑。犹豫了一会,他选择实话实说:“会谈的时候,他伤势不重,胸膛上缠着白色绷带,看样子受伤是真的,但言行如常,想必并不严重。”
听到他这话,赤焰似乎有些失望的样子。苍澜瞪着他,突然有些怒气。听到他伤势不重,你就不高兴吗?亏得朱炙在外辛辛苦苦地征战!但他立刻回过神来,这君臣不和不正是自己期望的吗?自己究竟在生气个什么?
之后气氛有些僵硬,赤焰似乎也并不想化解,就挥手叫苍澜退下了。他独自坐了一会,微有些困倦,便想伏在石桌上小憩一会。黑色的柔发几乎垂至地面,丝丝缕缕地勾引着轻风的留连。莫明的情绪弄得他有些心烦意乱,他一会儿又站起来走了两步,长叹一声。他走出竹林,分花拂柳地到了刚才不让苍澜过去的亭边。这凉亭建在湖边,有几级台阶直伸入湖中,亭中空无一人,却并不如他先前所说,打扫得甚是干净。他并没有进去,站在柳树下望了一会,眸中各种情绪纷至沓来,动荡不休。他又是一声轻叹,转身欲走。
叶落独人,青青柳树拂着湖面,点出涟漪无数。几声快乐的嘻笑穿起回忆的时空而来,让赤焰转身回望,惆怅难言。

第三章

当天下午,苍澜便搬进了定王府。定王长年在外,但焱帝为表宠信,却时有赏赐,每次他在外打了胜仗,都会赏下无数珍奇宝物。他更吩咐了定王府的下人好好打理府邸,因此尽管主人不在,这里仍然井井有条,一派庄严富丽。
苍澜一进门就皱起了眉。重樱看见他脸色,笑道:“这里的布置可不是定王的喜好,都是管家重华的主意。上次焱帝陛下大婚,定王殿下回都观礼致贺,重华那家伙为迎接殿下回来,特别布置了一番。当时殿下第一眼看到,也跟你现在的脸色差不多。但是反正他也很少回来,就随他去了。”
苍澜微笑着点头,道:“其实这里也不是布置得不好……只是……”
重樱大笑道:“只是俗气得要命,是不是?”她一转头,促狭地道:“重华,听见了没有?”
苍澜一惊,回头看去。只见侧后方站着一个褐衣的青年,大约和苍澜差不多年纪,剑眉星目,极为俊朗。他皱着眉,不悦地看着重樱,一言不发。
苍澜脸色有些尷尬,重樱却若无其事地笑道:“这么长时间不见,一点儿变化也没有嘛,不知道品味有没有改善一点?”
重华理也不理她的话,沉着脸径直问道:“姐,听说陛下要殿下回来?”
重樱微微一顿,拂了拂头发,微笑道:“没错。怎么,你不高兴吗?”
重华的眼神微微一闪,沉声道:“高兴自然是高兴的……”他瞥了站在一边的苍澜一眼,话没有说下去。重樱也望了苍澜一眼,拉着重华的手臂走到他面前,笑道:“这位是苍国的太子苍澜殿下,这是定王府的总管重华,也是我那个顽固的弟弟。重华,苍澜殿下会在我们府上住一阵子,你可要好好地尽一下地主之谊啊!”
重华点头,向苍澜恭敬地行了一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苍澜总觉得他的眼神中含了更多的打量意味。他回了一礼,温和地笑了一笑。重华也勉强一笑,转向重樱,问道:“姐,流丽大人呢?”
重樱了然地望着他,笑道:“果然学聪明一点了!定王殿下一向称赞流丽大人有眼光,想去向她讨教两招是不是?她回书院去了,明天再去拜访吧!”
重华点了点头,先去安排苍澜住处。他思忖了一下,把他的房间安排在右院,少数几名随从则住在其它几间偏房里。房间虽然并不华丽,却清洁雅致,跟前院的华丽比起来,更得苍澜喜欢。重樱说他可以在府中随意行动,重华似乎有些意见,但欲言又止。看他这个表情,苍澜心中已打定主意,在离开这里之前,一定不要乱走乱动,否则还不知这管家会作何想法。
第二天一早,重华便出门到书院去拜访流丽了。苍澜一路前来朱国,舟车劳顿,不知不觉就一觉睡到了下午,起床时正好赶上重华回来,重华瞥了他一眼,苍澜顿时有些羞愧。
看来重华的确从流丽那里得到了不少指点,第三天,整个定王府就钉捶啷当,响个不停。苍澜所住的地方稍为幽僻一些,但仍然不时听见声音,并不是特别响,但反而更加扰人。他翻了一会书,实在是看不进去,就决定出去走走。
他摒退了想要跟随出去的手下,走到前院,看见重华正指挥着一班工匠,忙个不停,还大声喝道:“你们这帮懒东西,可不要忘记了,咱们定王回来了,焱帝陛下可是会在头一夜过来住一宿的!若是到时候还赶不完工,就算定王殿下不说,这欺君之罪可也是逃不掉的!”
听见这话,苍澜心中有些迷惑。朱炙回来,赤焰会过来留宿一晚?为什么?难道这君臣二人关系真的不错?还是赤焰忌惮朱炙权势,有意拉拢?他一转身,正好看见重樱向着他走过来,显然也听见了重华刚才那句话,望见苍澜疑惑的神色,笑道:“没错,这已经是习惯了。当年定王初掌兵权,朝中颇多非议,陛下为制止这种议论,特地过来跟兄长同住一晚,共眠一床,以表示对他的信任。后来每次都会来这么一次,慢慢地大家也都习惯了。”
重樱一派坦然,苍澜点了点头,却只敢半信半疑。
赤焰命朱炙在一个月内回来,因此重华并没有什么太多的时间进行修整。他听了流丽的意思,敲去了一些过于繁复的装饰物,改为简洁大方的细棱木条。目前刚刚开始,还看不出什么效果,但重华已经一副极有自信的样子,精神十足地指挥着工匠忙碌。
过了一会儿,一辆马车停在了定王府门口,原来是流丽亲自过来了。重华忙不迭地迎上前去,大声叫人备茶,一边紧张地问道:“怎么样?这样就没错了吧?”
流丽跟重华显然也极为熟稔,这时候毫不客气地取笑道:“怎么?当初装修的时候,你不是极有自信吗?当时我说那样不好看,你还翻了我老大一个白眼,现在怎么急着改了?”
重华苦着脸道:“大人,你昨天已经取笑我一天了,现在就放过我不行么?”
流丽笑道:“行,怎么不行?让霸管家重华对我说一个服字,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重华深深一礼,拱手道:“流丽大人,我对你服得不行了,你就帮帮我吧!”
流丽这才满意地点头,和重华一起走到房前观看起来。重樱笑吟吟地看着流丽欺负自己的弟弟,对苍澜道:“流丽特别喜欢我弟弟,平时对别人都一副温柔体贴的样子,就是喜欢欺负他。”
苍澜笑着点了点头。自从对流丽消了成见,就愈发觉得她美丽可爱,虽然想到朱炙时,胸中仍有些闷痛,但就是无法再讨厌她。
想到朱炙,他突然开口问道:“定王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重樱扳着手指算了一下,道:“我们走的时候,和苍国的和谈就已经结束得差不多了。我前天下午派人快马加鞭通知定王,大概七天左右可以到达青蓝城。定王那边人比较多,大概需要十五天,这样算来,怎么都得在二十天以后了。”
听到苍澜问时,屋前的两人一起回头,听完重樱的话,流丽甜甜地一笑,转回头去,重华却又多看了苍澜一眼。
这一天,四人的时间就消磨在建筑工地上。流丽一直是兴致勃勃,重樱却开始抱怨难得的假期竟然花费在这个上面,自然是换来了弟弟“又没有请你留在这里”的辛辣回复。
下午时,在查看花园的修整进程时,一个巨大的假山突然倒了下来,险些砸中流丽。幸好苍澜及时发现,重樱反应灵敏,护着流丽躲开了。倒是站在一旁的重华被假山的碎片划伤,他抓着工匠头子大声喝骂,毫不客气地罚了他们一天的工钱。
傍晚,重樱护送流丽回去,此后几天,她像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一样,仍然常常来访。像这样的事情再没有发生,而重樱每次都在她归去之时,亲身护送。一天,已渐渐习惯了敲打声的苍澜正坐在自己房间看书,突然听见一阵脚步声。他抬头一看,重樱站在并没有关上的门口,脸上微有忧色,行了一礼道:“太子殿下,我想请您帮我一个忙!”
苍澜站了起来,微笑道:“有什么事情我能帮上忙的,将军请直说吧!”
重樱的脸上难得出现了犹豫之色,道:“今天我另有事情,没办法送流丽大人回去,所以想请您代为护送。”
苍澜一惊,指向自己,又问了一遍:“我?”
重樱点点头,有些疲惫的样子。平时她英姿勃发,让人感觉天塌下来也会谈笑自若,此时微现疲色,反而更让人怜惜。
苍澜暂时抛开心中的疑虑,道:“正好我也想出去走走,就跑这一趟好了!”
重樱的脸上现出安心和感激混合的神色,深深一礼,道:“那就拜托您了!”
书院在城郊的山上。从定王府过去虽然路途不远,但道路也并不宽阔。一路上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将到未到时,苍澜突然听见外面传来熟悉的沙沙声响,掀开车帘一看,果然是个竹林。流丽的纤指指向竹林,笑道:“穿过这竹林,便是书院了。这竹林据说是百年前的祖师爷种下的,景色的确不错,只可惜马车行不进去。”
苍澜兴致突发,道:“那我们就下去走一走吧!”
他望向外面,一脸兴奋,突然感觉到一阵女性和暖甜美的香气,还来不及回避,额前就微微一动。他愕然转头,流丽拨开他额前一绺头发后,正缩回手去,看见他的目光,抿嘴一笑道:“不知怎地,就觉得您好像我家中的那个弟弟……啊,真是冒犯。”
苍澜怔了一会儿,突然笑了:“如果有像您这样的姐姐,一定是很幸福的弟弟啊……”
流丽仍然注视着他,突然叹了一口气,道:“如果我家的那个弟弟,也能够像你一样坦率就好了!”
坦率……吗?苍澜忍不住苦笑了一下。流丽望着外面的竹林,眉目间有些愁意,再看向苍澜时又恢复了笑容,道:“竹林里景色的确不错,让我为殿下带路吧!”
这竹林果然不负百年之名,风过竹林,竹叶沙沙作响,粗大的竹身也像共鸣着一样,嗡嗡地低语着。苍澜走到一株竹子面前,贴耳去听,却什么也听不到。
流丽微微笑道:“这声音不是从地面发出来的。”她跺了跺脚,“这些竹子表面上看起来都是独立的,但实际上,它们在地底下都连成了一体。就像一个国家一样。表面上看起来都是一个个的个体,实际上有许多东西把他们连成一体,天生的发色眸色啊,习惯啊,特定的节日啊,很多很多。”
苍澜突然想到了朱炙不灭苍国的原因,点了点头,真心地道:“流丽大人知道得真多。”
流丽突然俏皮地吐了吐舌头:“这个可是朱炙殿下告诉我的。在攻破苍都之后,停兵不入的时候说的。”
说完了才发现自己不小心提到苍澜的恨事,她有些担心地望向他。苍澜似乎并不以为忤,只深思地望向竹林的深处。
看着这竹林,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黑发高挑的身影,那位不久前见过的那位王者。他退下后,那人独自一人坐在竹林中,会想到些什么?幼时无比亲密的胞兄,如今成为令他寝食难安的来源,他会因此而难过吗?渐渐地,那身影幻化成另一个相若的幻影,朱发赤眸,凤目微挑,那个深不可测的人呢?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流丽也看着竹林,她突然想起朱炙唯一的一次与她把臂同游这里的情景。那也是他们第一次的……在最高潮的时候,朱炙用手掬起她那一头乌黑的浓发,轻轻亲吻,表情柔和得简直不像是他。而也就是在那一刻,即使在最迷离的时刻也会保存三分理智的她完全沦陷,尽管之后再也没看过他这样的表情。她的脸上泛出甜美的微笑,因此并没有第一时间发现苍澜的警告——
“小心!”
苍澜突然把她扑倒在地,带着她向旁边滚了几滚,然后迅速地拉她起身,躲在了一株巨竹的后面。
流丽百忙中回头看去,刚才他们站立的地面上没入了数十根箭矢,两名随从正在地上翻滚,不一会儿就面泛青气地断了气。
“箭上有毒!”她一声惊呼,苍澜望了过去,脸色也是一变。
两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如今之际,只有趁着竹林中箭矢不易射中之便,逃向书院避难。苍澜拔出随身携带的短剑,环视四周,默算一下。现在自己的和流丽的随从大概还有五人,只是不知道对方人数多少……
他们缓缓地移动着,对方又放了几次箭,但大多数被竹林挡去,少数的几支也被他们用刀剑打落。忽听对方一声唿哨,刺客们跳了下来,全部黑衣蒙面,手执同样形状的利剑,剑刃上闪着隐隐青光,向着他们直攻过来。
这些刺客身手不凡,但苍澜本人是从小被训练的,而他带来的那些随从也尽是苍国兵士中的高手,一时倒不显败象。只不过苍澜要护着流丽,对方的剑上又有毒,斗了一会儿,这边便已有两人倒下。
又过了一会儿,书院的轮廓已隐约出现在眼前,苍澜心下一松,刚刚挡开右边一人的剑势,突然被流丽狠狠一推。他借势顺手砍断了偷袭那人的右臂,却看见流丽惨淡地一笑,倒进他的怀抱。他大吃一惊,扶住流丽,看见她右肩上一条又深又长的剑痕,伤口中渗出黑水,只一会儿,她便呼吸微弱。
苍澜更是惊慌,动作却不慌乱。他的手拂过流丽的伤口,一道白光随之亮起,但极其微弱,一闪即逝。流丽的伤口在白光的作用下,微微收口,但根本就没有大效。苍澜连连使力,白光却一次比一次微弱。眼看着流丽的脸色渐渐地发青了,她蠕动着嘴唇,轻声道:“没用的……这里是朱国……苍国的治愈之力无效的……”她的目光渐渐涣散,望向苍澜背后,轻轻地道:“弟弟,小心啊……”
苍澜猛地回头,一脚把一个想要偷袭的家伙踢开。一个随从趁机出剑,把他刺死当地。他再回过头时,流丽的呼吸已经停止了,眼睛直直地盯着苍澜的身后,叹息般的声音仿佛还萦绕在他的周围——
“弟弟,小心啊……”
苍澜抱着她的尸体,感觉到她身体的温度一点点流失,一时间完全回不过神来。他茫然地站起来,挥剑斩杀了剩下几人,也感觉到对方的刀剑在自己的手上腿上留下了几道伤痕。我也要死了吗?他茫然地想着。死在这种地方?他勉强睁开眼睛,望向竹林中浸染的一地鲜红,仿佛当初拄枪立于千军万马间,红袍赤发的那人。红发猎猎飞舞,渐渐模糊,苍澜手中的身体越来越重,终于支持不住,倒了下去。

第四章

苍澜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并不在这几天已经看惯了的自己的房间里。过了一会儿,他也发现,时间并没有过去多少。这个房间用竹子建成,微微地渗着一些凉意,房内空无一人,外面却传来些嘈杂的声音。
他撑起身子,觉得刚才受伤的地方一阵疼痛,四肢有些麻痹,除此之外,似乎并无大碍。他的口有些渴,下了床,拖着身体走到桌边,倒了杯茶一口饮尽,又瘫在竹椅上,动也不想动了。
房外的嘈杂声仍在继续着,他缓缓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心下一惊,立刻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自己没事?那么流丽呢?是不是也脱离了危险?
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推开门,嘤嘤的哭泣声立刻传入耳中。他心下一沉,循着声音走过去,只见流丽的尸体停在一间大屋的桌上,她的眼睛已经被合上了,但脸上的肌肉仍有些扭曲,让平时那张总是微笑着的面孔显得有些诡异。
苍澜难过地转过头去,屋内有几个人看到他青色的鬓发,猜出他身份,都以敌视的目光注视着他。但不一会儿,那眼神就变了,一个个纷纷垂下头去,恭声叫道:“定王殿下!”
苍澜愕然转身,一片飘飘扬扬的红色立刻扑进眼中。他竟然提前回来了!
朱炙站在他身后,怔怔地望着流丽的尸体,握住他的肩膀,推开他,走了进去。他走到流丽身边,低头看了一会,轻声道:“流丽,我一路上赶回来,就是为了看这样的你吗?”
他声音平静,但闻者无不心酸。他身后的重樱向着众人比了个手势,众人如释重负,纷纷退了出去。苍澜站在门边,望着朱炙的背影,肩上似乎还感受着刚才的力度。有些疼痛,他似乎不知不觉地就用过力了。这就是他的心情吗?
他撇过头,用力带上门,快步走开了去。
刚刚屋内那些人似乎都是书院的,其中一个少女哭得最是伤心,旁人不停地安慰她。这时,她一指苍澜,大声道:“明明他们俩都中了毒,为什么流丽姐姐死了,他却活了下来?”
重樱走过去,抚摩着她的头,沉声道:“红炼,我知道你很伤心,但也不能责怪苍澜殿下。你明明知道,他能活下来,只不过因为他是苍国人。那些毒,只对朱国人有效,对苍国人,只有短暂的麻痹作用而已。”
苍澜一惊,道:“可是,我的那些手下……”
重樱看向他,脸色沉重地道:“他们也没死,现在正呆在书院外面。”
苍澜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他才失笑道:“那么说来,流丽根本就不应该死了?”他的眼眶突然一热,却仍然笑着说:“怎么会?她是为了保护我才死掉的,保护根本就不会被毒死的我……”说着,他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却仍然笑着。
红炼渐渐地止住了哭声,望着他,突然走过来,摸摸他的脸,帮他擦去了眼泪,轻声道:“我不怪你了,不要哭了。流丽姐姐的死,不关你的事!”
她轻声重复着,语气坚定,苍澜似乎也被这声音安抚了一样,笑声渐歇。
外面的人都沉默了下来,都呆呆地看着那间竹屋。没过多久,朱炙就快步走了出来,容色沉静,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他小心地带上门,走到红炼面前,叫了一声:“红炼!”
红炼仰起头,叫道:“皇兄。”
“红炼,我交给你一个任务。”朱炙并不看她,轻声坚决地道:“在捉到凶手前,若有人想要进去这间屋子,一律格杀勿论!”
红炼点了点头,小小的脸蛋上一下子满是冷酷之色:“我知道了!”
朱炙仍然看都不看她一眼,一拂袖,走到书院的竹篱门口,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红炼看着他远去,转过身,高高地扬起头,眉毛一挑,那神情竟有几分神似朱炙。她缓缓环视众人,道:“都听见了吧?可不要让我太辛苦哦!”

苍澜被重樱率兵护送回定王府时,看见门口重兵把守,气氛肃穆。他疑惑地看了重樱一眼,她显然有些神思不属,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异常的景象。
她和流丽的感情真的很好啊……苍澜悠悠一叹,下马走进王府。守卫的士兵拦住他,喝问道:“拿出令牌!”
重樱听见喊声,立刻清醒过来,看见这个阵势,马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从怀中掏出一个令牌,向着士兵晃了一晃,那个士兵才躬身行礼道:“失敬了,重樱将军!”
重樱向着他点头回礼,和苍澜一起走了进去。
苍澜心中的疑惑一看到门内前院那人就完全解开了。他想起前两天重樱说过的那句话。果然啊,定王回府第一天,焱帝会过来留宿!
赤焰此时并没有穿着朝服,一身素淡的白衣,更衬得他宁静如水。他望着对面的朱炙,一言不发。朱炙恭敬地垂下眼睛,神色疏离:“陛下,目前刺客横行,你还是不要出宫比较安全!”
赤焰微微挑起笑意,苍澜却从他的声音中隐隐听出一丝挑衅:“定王难道对自己久经沙场的士卒们都不信任吗?”
朱炙完全没有听出他的挑衅一样依然恭谨:“微臣初服新丧,还请陛下不要冲撞了晦气。”
赤焰同样兵来将挡:“朕有绯炎圣鸟庇佑,何需担心这小小一点晦气?”
朱炙继续拒绝:“微臣家中尚未修葺完毕,恐怕无法迎接陛下圣驾。”
赤焰一扬眉,笑得神采飞扬:“君臣同心,定王能住,朕一样能住!”
他的语气相当坚持,朱炙终于叹了一口气,败下阵来,转头道:“重华,去好好地收拾一下房间吧!”
重华应了一声,眉目间闪动着一丝喜色,迅速退了下去。
赤焰微微一笑,看见苍澜,走过来道:“太子殿下在这里住得还习惯吗?”
苍澜躬身行礼,道:“有重樱将军、重华大人、流丽大人照顾我……”他脑中突然闪出流丽轻声言笑的样子,话语一时间哽住了。
赤焰知他想到什么,神色黯然,回头望见静立于沉沉暮色中的朱炙,低下头,轻叹了一声。
远远的彼方,传来沉重的钟声,一声,又一声。

当晚一顿饭吃得几个人味同嚼蜡。本来照规矩来说,应该是其他人等焱帝赤焰用过以后再吃的,但在赤焰温和而坚决的命令下,朱炙、苍澜、重樱、重华四人都留了下来。桌上,朱炙一直神色恭敬,不发一言,看着他这个样子,赤焰几次欲言又止,终于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其他三人更不用提,只拼命用饭菜堵住自己的嘴,整个饭桌都笼罩在沉郁的气氛下。
赤焰只吃了小半碗就放下了筷子,其他四人自然也停箸不食。他勉强一笑,站起来道:“你们慢慢吃吧,听说定王府的后园现在已修整得甚是漂亮,朕随便走走看看。”
重华低头道:“多谢陛下夸奖,这多亏了……”说到一半就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连忙停住了声音。朱炙也站了起来,道:“微臣陪陛下走走吧!”
赤焰微微瞠大了眼睛,张口结舌了好一会才点头道:“好。”
时值仲秋,不久就是中秋月圆时节。此时月亮尚未成盘,斜斜的一钩挂在天际,却已没有了平常那晕黄的光芒。花园里有些暗,假山花草看过去,影影绰绰的,根本就看不清什么。偶尔有几只秋蝉轻轻地鸣叫着,在花园的寂静中投入几粒荡出波纹的石子。
赤焰走在前面,朱炙稍稍落后一步。两人一直静默着,一种不安的、随时会被打破般的静默。
突然,赤焰停住了脚步,转身望着朱炙,沉声问道:“你很不想回来?”
朱炙跟着停住,又向后退了一步,眼神回避了开去:“微臣没有那个意思,只是都城内对皇后殿下那件事情传得甚是难听,微臣只是稍稍避嫌。”他语气恭敬,浓浓地疏离感从短短的话语中散发了出来。
赤焰皱眉道:“那件事情不是已经查出是织日做的吗?”
朱炙不语,赤焰自然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心情突然有些烦燥,一甩手,猛地转身抬头,定定地望着弯月,深呼吸了几下。在他身后,朱炙抬起眼睛,望着他的背影,仍然静默无声。
过了好久,赤焰才又转过身来,轻叹道:“皇兄,我不知道想过多少次,好想回到以前两小无猜的那个时候啊……”
在他转身的时候,朱炙已经垂下了眼睫。听到这句话,他眼睫微微颤动,却仍然没有抬起来,只低声道:“不可能的事情,陛下就不要多想了。”
赤焰凝视着他,脸孔上掠过一阵失望的表情,最终还是变成了叹息弥漫开来:“我累了,回去吧。”
他穿过朱炙的身边,朱炙的手微微一动,但终于还是没有伸出去。赤焰走了两步,突然停下喝道:“谁在那边?”
朱炙连忙赶上两步,把他护在身后。重华走了出来,行礼道:“陛下,定王殿下。后园南边角落的晴心阁前在整修的时候挖出了一道温泉,现在温泉引入阁内,可作沐浴之所。”
赤焰点了点头,和声道:“我知道了,退下吧。”
重华又行了一礼,退了下去。赤焰望望南边,信步向那边走去,朱炙还是跟在后面。
晴心阁本就不大,遍植奇花异草,临冬不凋,一般只作散心休憩之处。现在当然知道了这里花草能够长年不凋是因为地热的缘故,但这里的美景和异香仍让赤焰赞叹了一番。
一进晴心阁,便看到了一缕缕飘散着的白气。通过前厅,里面整个大厅都被挖成了一个巨大的浴池,池内水波荡漾,热气蒸腾,散发出浓浓的硫磺味。因为时间颇紧,浴池并没有多做修饰,反倒别具一种朴拙的美感。
浴池旁边放着两套衣物,赤焰笑道:“皇兄,你这个管家还真是细心呢!”
朱炙暧昧一笑,没有接话。
赤焰一边前行,一边若无其事地宽衣解带,宽阔的肩膀、蜜色的肌肤、纤细坚韧的腰肢、修长的双腿随着逐渐飘落的衣物一样样地露了出来。朱炙望着他的背影,深红的瞳孔一瞬间幽深得近乎黑色,然后再次伏低了下去。
赤焰滑入水中,被微烫的水温激得抖了一下,但仍然毫不犹豫地浸了进去。朱炙垂睫看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常常瞪圆了眼睛看他的那个倔强弟弟,脸上的表情柔和了一些,走近去轻声道:“不要泡太久,小心头晕。”
自从赤焰登基,就再没有听过兄长用这样柔和的语气对他说话,他惊喜地抬头,朱炙向着他微微一笑,凤目沉沉,什么也看不出来。但赤焰仍然非常高兴,笑道:“反正重华准备了两套衣服,一起来洗啊!”
朱炙微笑着摇头,赤焰突然抓住他的脚踝,用力一拉,把他拉进了水里。
赤焰得意地大笑,伸手去剥他的衣服,朱炙不小心呛了水,咳得全身无力,根本就没办法阻止他,不一会儿就被剥得干干净净。赤焰刚准备伸手去取他的金冠,突然停止了举动,凝视着他胸前还未取掉的绷带,又抬头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把他拖上了岸,问道:“你的伤,真的很严重吧?”
朱炙咳声渐止,看了看自己的绷带,又看了看赤焰,微笑道:“没事,早就拆线了,只是为了赶路方便,没有拆绷带罢了。”
赤焰一头黑发湿淋淋地滴着水,他盯着朱炙的胸口,突然道:“不行,我要看一下!”他注视着朱炙的眼睛,坚决地道:“我不相信你。有了伤口,你就会想办法隐瞒起来,这点我还会不知道吗?”
朱炙望着他,叹了口气,任由他解开自己的绷带,露出还未收口的深长伤口。刚刚一阵嬉闹让它有些裂开,迸出了几粒血珠,鲜红夺目。
赤焰突然俯下身去,舔去了那几滴血珠,舌尖轻柔地在伤口上滑过,不疼,只觉得有些麻痒。他又抬起头,凝视着朱炙,朱炙也回望着他,气氛突然变得有些暧昧。
刚刚落水,朱炙的头发也湿透了,这时一滴水珠从他的前额上滴落下来,划过他薄薄的嘴唇,在下巴上消失了。晴心阁内装饰的柔和珠光映着唇上闪亮的一道水痕,让赤焰被诱惑般贴了过去,轻轻舔了一下。
朱炙动也不动,只是看着赤焰,好像就可以这样一直看下去一样。赤焰轻轻伸手,贴上他的左胸,感受着他的心跳。一声,又一声,平稳的心跳。
仿佛迷雾就在一瞬间散去,赤焰叹了一声,站了起来,走到重华准备的衣服旁边,拿了一件,撕成布条给他包扎伤口。赤焰柔顺的黑发拂在朱炙的肩上,光滑细腻得就像他蜜色的肌肤一样。朱炙低头看他,一句话也没说,手掌却在旁边紧紧握成了拳。
包扎完了以后,赤焰怔怔地看了一会,突然问道:“皇兄,流丽死了,你很伤心吗?”
朱炙身体一僵,脸上的表情迅速消失了。赤焰看他就要站起,一把抱住他,急促地道:“皇兄,我知道,到了明天,你就不会让我离你这么近了。所以,只有今天也好,只有今天晚上也好,就当我是以前的那个好兄弟,行吗?”
两人赤裸的肌肤贴合着,那种温暖的感觉比刚才的温泉还要令人感觉舒适。朱炙伸出手,回抱住他,低声道:“无论如何,我是会为她报仇的……”
低沉的声音在赤焰耳边回响,他突然觉得有些难过,紧了紧手臂,没有说话,仿佛无言的安慰一般。朱炙也抱紧了他,就在这舒适的感觉中,两人拥抱着,沉沉地睡去了。
第二天一早,赤焰醒来时,觉得头有点重。他睁开眼睛,看见他们俩仍保持着昨天晚上的那种姿势。朱炙的手臂环在他的腰上,他的手臂也是一样,四条长腿紧紧地交缠在一起。他们俩本就身高相若体形相仿,这样拥抱着,全身上下都紧紧地贴在一起,显得无比亲密。虽然下半身某个部位也同样紧密相贴,但赤焰并没有觉得特别异样。好像他们俩就是双胞胎,好像他们俩就是这样呆在母腹中,天生就该这么亲密无间。
朱炙的体温有些偏低,凉凉得很舒服。他的呼吸轻轻拂在他的颈上,带着一些温度,让他轻轻地笑了。突然鼻子一阵搔痒,他拼命想忍住,但终于还是失败地打了个喷嚏,惊醒了朱炙。
朱炙睁开眼睛,凤目微勾地望着他,让赤焰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一不做二不休地凑上去在他唇上用力吻了一下,嘴里嘀咕着:“反正你也不在乎,给我一个也没关系吧……”
朱炙一怔,突然用力拉开他,赤焰还没来得及失望就惊奇地看到了兄长难得一见的怒容:“混帐,发烧了还在胡闹个什么?”
发烧了?难怪头有些晕……赤焰有些呆然地想着,然后又被朱炙扔进了温泉。水声哗啦地一响,赤焰泡在水中,微微地笑了。

第五章

当天,赤焰还是坚持上了早朝。朱炙想要阻止,但赤焰只是微微一笑:“皇兄,若是我在你这里留宿过后无法上朝,还不知朝中那群多嘴多舌的元老们要说些什么呢!”
朱炙还想劝阻,赤焰只用一个眼神就让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道:“等我换过朝服和你一起去吧!”
赤焰有些讶异,但立刻就苦笑了一下,点头应了。
坐在高高的朝堂上,赤焰越发觉得有些晕眩,连同下面群臣深红的袍服也显得有些刺眼。出列的林御史滔滔不绝地发着言,似乎说的是西部曼珠城城监贪赃枉法的事情。那件事情不是已经结束了吗?城监本人及其党羽一干人等不久就会被处于焚身之刑。难道又有什么变数?
声音有些模糊,更加模糊的是精神力,话语在耳中跳动着,串成无意义的词句,从脑中穿了过去。好想打断他……但是不弄清楚前是不能这样做的……
突然,一个低柔的声音沉沉地响起,轻轻松松地压过了御史的声音。那声音如同拥有魔力一样,让他头脑中充斥的不快感稍稍褪了下去,更让他清楚地听见了话语的内容。
“大人的功绩下官远在边疆都有所耳闻,想必陛下也十分清楚吧!”
声音慵懒磁性,却明显地微带嘲讽,御史一下子闭了嘴,呐呐无语。赤焰的唇角泛起一抹微笑,站在队列前端的高颀身影清晰地倒映在他的眼中。朱炙斜睨着御史,眼角微微挑起,放肆地让自己的不悦表现在他的面前,让那御史深深地低下头,退回了队列中。赤焰一笑又是一叹,开口稳定地道:“若无大事上奏,那就退朝吧!”
众臣退后一步,躬身行礼,赤焰站了起来,身体微微一晃,但立刻就站定了,稳稳地走了出去。
出了朱雀殿,站在长廊上,尽管身体不适,赤焰仍然停住了脚步,跟随的两名内臣也慌乱地停住了。今天天气很好,院中厚厚的青石板反射着金黄的阳光,还带着残暑蒸腾的热气。他等了一会儿,就听见熟悉却久违了的脚步声在背后响起,比平时的慵懒优雅多了许多的急促,让他忍不住泛出一丝笑意。
朱炙看见他,脚步就放慢了。走到他身边,想责问他为何不赶紧回去休息,心中却明了着他的想法,默然片刻,道:“快走吧!”
赤焰点头一笑,这次朱炙却没有像昨晚一样跟在后面保持着距离,而是走在他身边,时常转过头来,有意无意地瞥他一眼。回到赤焰的寝宫,朱炙看着他躺下,吩咐小监召太医前来,赤焰却抓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朱炙低头看他,沉声道:“谣言止于智者,陛下还是应该以自己的身体为重!”
这声“陛下”登时拉远了两人的距离,赤焰凝视着他,缓缓收回手,疲倦地道:“随你吧。”说着,又躺了下去,脸向着内侧,背对着他。
后面一阵沉默,被唤来的小监战战兢兢地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轻轻的脚步声移近了,温热的手掌抚上赤焰的额头,探了探温度,随之响起的嗓音中似乎带着一些无奈:“你去向太医讨个方子,煮水熬药吧。就说你自己得了风寒,不准泄露陛下的病情!”
小监应了一声,迅速地退下了。
朱炙在床边坐下,抚了抚他柔顺的黑发,叹道:“这样睡不舒服,把外衣脱了吧。”赤焰突然翻了个身,抱住他的腰,含糊不清地道:“皇兄,你明明就是关心我的,为什么还要对我那么冷淡?”
朱炙收回手,淡淡地道:“关心陛下的身体,是作臣子的义务。”他想站起,赤焰却抱着更紧,道:“关心兄弟的身体,就不是作哥哥的义务吗?我又不是自己想当那个皇帝的!”
朱炙神色微冷,唇角却挑出一个嘲讽的笑意:“可不要辜负了满朝文武对你的一片好意!”
赤焰把脸埋在他的背上,道:“可是,你姓朱,又是长子,这个皇位,明明就该是你的!满天下叫着‘皇太弟’想要粉饰太平,那又有什么用!”
自他登基以后,朱炙对他的态度便冷淡了许多,想要找个好好说话的机会都难得很。这番话藏在他心中已有多年,这时趁着生病说出来,心中顿时畅快许多。他心中一松,登时沉沉睡去,却仍紧抱着朱炙不放。
听见他那句话,朱炙默然半晌,道:“现在是天下已经在你手中,我自然会好好辅佐你……”
没有听见赤焰的回话,朱炙愕然转头,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他凝视了赤焰一会,小心搬动他的身体,怎样都无法松开他的手,只得让自己靠在床头,让赤焰的头枕在自己身上。
发凉如水,泻于掌中,赤焰因发烧而略高的体温却炙烧着他的胸腹,让他眼中沉积的冰雪也渐渐地化了开去。朱炙垂下头,温柔地看着赤焰,轻声叹道:“我究竟该拿你怎么办……小焰……”

自从那天焱帝留宿后,苍澜就一直不见朱炙身影。开始还以为他去追查那时刺杀流丽和他的刺客的来历,后来觉得不对,问过重樱之后,才知道焱帝得了风寒,朱炙在宫中照料他。
苍澜有些疑惑。朱炙虽是兄长,但也不过是个外臣,如此长宿宫中,似乎有些于礼不合吧?而且那天晚宴时,分明看见他们两人貌合神离,一君一臣互相牵制,完全看不出重樱说的幼年亲密。难道,其中另有什么内情?
想到这里,他抬起头,微笑着对重樱道:“重樱将军,我可以去探视一下焱帝陛下吗?”
重樱近几天来,似乎常常都在出神,这时也是怔了一下方才回过神来,道:“应该是没有关系,我下次去的时候帮你通报一下好了。”
这时重华正好过来,听见这话,瞥了苍澜一眼,轻“哼”道:“外国质子,怎么可以轻易去见我国陛下?”
他语带轻蔑,苍澜咬了咬牙,抑住心中怒气。重樱显然有些烦燥,不耐地道:“能不能见,自有陛下和定王定夺,要你在这里多说?”
这姐弟二人感情甚好,重樱从来也没有用这种口气对重华说过话。重华被呛得一堵,又狠狠地瞪了苍澜一眼,转身走开了。
重樱叹了口气,道:“这孩子是家父出外时捡回来的,家里人怜他幼小失亲,对他格外宠爱些。结果就宠得他有些不知分寸……”
苍澜没想到她会把自己家里的事说给自己听,怔了怔,微笑道:“重华大人只是脾气较直……”
重樱摇了摇头,又是一叹,转身道:“我这就进宫给你通报去吧……”
苍澜微笑点头,却在她一转头间,发现她已经憔悴了许多。

回音倒是来得很快。中午才用过午膳,重樱便已从宫中回来,爽朗地一笑,对苍澜道:“若是没有事的话,下午就可以进宫了。”
苍澜的脑中突然闪过竹林中倚竹微笑的人影,突然问道:“陛下身体如何?”
他话语中微微的关切之意让重樱有些意外,但转瞬间便愉快地笑了起来:“已经差不多没事了,只是稍稍还有些咳嗽。”
一边重华听到苍澜问话时,也侧过头来望着重樱,听见她的回答后又转回头去,轻轻地吐了口气。
苍澜并没有注意,点了点头,道:“那就劳烦重樱将军下午陪我过去了。”
重樱当然是没有问题,所以大约等到午休过时,两人就已经到了后宫门前了。
门口等候的侍卫想必是得到了吩咐,此时上前行礼道:“定王殿下说过,若是苍澜殿下和重樱大人来了的话,就到初霞亭相见。”
重樱点头,引苍澜进去。苍澜并不是第一次到后宫来,但上次把心思都放在了应对赤焰上,根本就没什么心思去欣赏这里的风景。这一次他自如地欣赏着左右景色,在心中暗暗赞叹着。
跟朱国素有的大开大阖的建筑方式并不完全一样,这处庭园于开阔疏朗中又时常于小处见匠心,相比之下,苍国精致细巧的庭园对于一国之都来说就显得过于小家子气。苍澜左右观望,若有所思。
走不多一会儿,就看见了焱帝定王二人坐在亭中桌旁,似乎正在对奕。这两兄弟对面而坐,一人衣红一人素白,如同明珠宝玉一般交相辉映,整座亭台都因此显得华贵气派起来。
苍澜和重樱在亭边站定,赤焰本来正蹙着眉,轻敲着棋子,这时看见他们两人,登时笑道:“来来,苍澜殿下,定王厉害得很,过来帮帮我的忙!”
朱炙只是微微一笑,端起旁边的茶轻抿一口,并不多说。
苍澜面有难色:“可是,陛下,微臣完全不懂奕道……”
赤焰一脸失望,道:“真是,听说天下第一棋手就在苍国,真想跟他交手一次啊!”
朱炙放下茶杯,微微笑道:“陛下,你先赢了我,再想想挑战的事情吧!”
赤焰郁闷地看着棋盘,突然拂袖把棋子尽数弄乱,“哼”道:“算了,我认输就是……”语音未落,一阵猛烈的咳嗽又急又快地冲了出来,到最后竟有些干呕的样子。
苍澜脸色微变,朱炙却是一派镇定,看见他的脸色时笑了一笑,道:“没关系的,等到他不咳了,风寒也就好了。”话虽这样说,但等到赤焰咳声稍止,他还是递了一杯茶过去。
赤焰喝了口茶,缓了缓急促的气息,道:“但是,咳得我好难受……”嗓子又有些发痒,他伏在桌上,强力抑住咳嗽的冲动。朱炙伸过手去,轻轻拍抚着他的脊背,赤焰抬头虚弱地向他一笑,朱炙回以微笑,拂开他额头垂落的一缕头发。
不知为何,亲眼见到朱炙后,苍澜反倒不再像以前想到他时那样心跳不止。就算是现在,朱炙神情柔和,凤眸中笑意流转,他仍然冷静地想着,这兄弟二人,似乎比晚宴那天感情好了很多啊……之前曾经有什么误会,然后现在已经解开了吗?这样一来,他二人齐心合力,自己还能够有什么胜算?
赤焰已经不怎么咳了,朱炙又倒了杯茶给他。瞥了一眼苍澜,微笑道:“陛下,苍澜殿下过来探你,你就跟他聊一聊吧。我也有些话要跟重樱说。”
赤焰望他一眼,也是一笑,向着苍澜道:“若是不怕被我传染风寒的话,就过来坐一下吧!”
苍澜点点头,走上凉亭的台阶,朱炙也于这时站起,走了下来,与他擦身而过时,手指在他发中轻轻一拂,拈出一片落叶。红色的袍袖在苍澜面前拂过,带着微微的麝香气息,让他的心又是一乱。朱炙却没有停步,走下台阶,领着重樱走开了去。
赤焰满含兴味地望着刚才一幕,苍澜注意到他的目光,玉面微赤。赤焰却似乎很愉快地问道:“你似乎很喜欢定王殿下?”
苍澜抬眼看他,然后又恭敬地垂下眼去:“微臣的确非常欣赏定王殿下!”
赤焰轻声道:“即使……”他没有说下去,苍澜却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微白。
本以为早已淡忘的回忆突然自脑海中泛起,那是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孔,怯怯地望着他,眼眶中还在泪花在转着:“哥哥,哥哥,好痛好痛……”
明明是自己受了伤,喊痛的却是他……青渊……
他的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眼睛沉稳地看着赤焰,微笑道:“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鲜血从掌心渗出,弄得粘糊一片,但好歹,脸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赤焰凝视着他,突然站起,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然后走出亭去。苍澜被烙铁烫着一样惊得一跳,刚才强压下去的疼痛如潮水般涌起。青渊死时,自己也不是不痛……但那又能怎么样?
不知不觉中,他已经泪流满面,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赤焰背对着他,仿佛什么都没有看到。
过了好久,赤焰转过身来,走到桌边,抬眼看看苍澜。他面容沉静,毫无波动。赤焰忽然笑了起来,倒了一杯已凉了的茶,轻声道:“如果你相信你能够把持住自己的话,就不要害怕在敌人面前示弱。”他端起杯子,向苍澜一敬:“湖水平静平波,深度却有限;大海瞬息万变,却是深不可测。”
他言尽于此,苍澜细细思量着他的话,突然问道:“你对定王,也是这样吗?”
赤焰一笑:“你觉得呢?”
望着他的笑容,苍澜突然觉得呼吸一紧,心中所希望的,不知道究竟是“是”还是“不是”了。

两天后,朱炙回到了定王府,想是赤焰已经彻底痊愈了。他一到家,就收到山上书院传下来的字条,匆匆看了一遍,眉头紧紧锁起,思忖片刻,走到门外叫人找来了重华,道:“你陪我到书院去一趟。”他顿了一顿,又补上一句:“也叫上苍澜殿下。”
重华一怔,迟疑着道:“我也要去?我在府中只掌内政……”
朱炙睨他一眼:“若不是你要修葺府第,流丽也不会前来,她若没有过去,也不会在路上遇刺身亡。于情于理,在她下葬的时候,你都得去上柱香吧!”
重华又是一怔:“要下葬了?可是定王不是说……”
朱炙轻声一叹:“焱帝一病数日,现在虽已仲秋,暑气却还未散……”他又是一叹:“等不得了。”
重华恍然大悟,急急叫人备马,朱炙冷眼看他忙碌,转眼见苍澜出来,面色有些疑惑,显然也不知朱炙为什么叫他。朱炙温颜笑道:“流丽死的时候,只有你一人在她身边,今天下葬,我希望你也在旁边陪着她。”
他说得平静,苍澜听了却有些伤感。他突然想起赤焰前两天说的话,便让这伤感明白地在脸上表露出来,黯然垂下了头去。
朱炙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这时重华已经准备好马匹,三人便上路了,不一会儿就到了书院。
一下马,红炼便迎了上来,清澈的深黑眸子在三人脸上转了一转,轻声道:“流丽姐姐已经在那边等着了!”
她这句话说得甚是诡异,朱炙仍然行若无事,苍澜和重华却都起了一身寒意。重华更是脸色发白,神情不安。
朱炙点点头,当先走去,走到那天停尸的大屋外,转身向重华道:“重华,进去看一看你姐姐吧!”
“重樱姐姐?”重华一怔,“她过来了吗?”
朱炙深深凝注着他,道:“你应该知道,你是养子吧?在屋里的,就是你的亲生姐姐!”
“什么?!!”重华脸色大变,一时间呆若木鸡。他怔怔地望向屋子,嘴唇蠕动着,重复道:“亲生姐姐?”
朱炙也望着那屋子,眼神温柔:“小时候你家里很穷,又突遇父母双亡,流丽就卖了自己,好给你换一点口粮。你被重樱的父亲捡去时,她就在旁边偷看。后来她被人所救进了书院,天资聪颖又勤奋努力,终于有所成就。她看重樱家中对你极好,也不忍与你相认。”他声音平淡,娓娓道来,别具伤情之痛。
苍澜突然想起流丽临死时说的那句话,忍不住冲口而出:“啊,流丽到最后也是对你念念不忘,那声‘弟弟’应该叫的是你才对!”
重华面色灰败,一言不发。朱炙向着苍澜嘉许地一笑,沉声道:“这样为你着想的姐姐,你居然就这样忍心杀了她?!”
重华身体重重一震,苍澜不可置信地望着朱炙,道:“是他杀的?”
朱炙没有说话,气氛顿时僵凝了下来,沉滞得得连风也流不动了。突然,镇定的声音响了起来:
“没错!是我杀的!”重华挺直了背,望向那间独立的大屋。他缓缓走了过去,抚摩着竹门,轻声道:“可是,姐姐,我真的不知道是你……”
“知道的话,你又会怎么做?”朱炙冷冷地看他,“知道的话,就不会杀了吗?”
重华猛地转身,嘶声道:“你知道个什么?你知道个什么!”
朱炙冷冷地睨视着他,道:“我至少知道,你是焱帝赤焰派给我的!”
重华脸色大变,朱炙神情冷酷地继续道:“还有,当年皇后殿下在大婚之日中毒,险些性命不保。后来虽然好歹是救回来了,但难得的皇子却失掉了。那件事情,也是你指使织日皇妃做的吧?”
重华瞪着他,渐渐地明白了过来。“是重樱告诉你的吧。果然,女人就是没办法保守秘密……”
朱炙冷淡地一笑:“就算她不告诉我,难道我会不知道吗?这些事情,赤焰也都是知道的吧……”
“不!!”一听到事情扯到赤焰身上,重华登时大惊,连声道:“他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
他用力地挥着手,想要驳斥朱炙的话,一不小心,手肘撞开了竹门,一阵恶臭顿时传了出来。他呼吸一窒,朱炙等人也皱起眉,稍稍偏过头去。重华回过头,望着黑暗的屋内盖尸的白布泛出的光芒,激动的神情渐渐平息了下来,如同死水。
他又转头,静静地看着朱炙,清晰地道:“定王殿下,请您相信我,这一切都和焱帝陛下无关。焱帝陛下为万民之尊,心中却始终只有您一个人。他曾经对我说,若是能换您半点温柔,就算弃了一切又如何?您刚才问我若是知道流丽是我姐姐,我会怎么做。我想,我还是一样会杀了她吧!”他微微一笑,目中隐含疯狂之意,声音却依然平静:“为了陛下,我就算弃了一切,也可以。”
他凝目远眺,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目光渐渐平静,变得温柔起来。
“陛下……”他喃喃轻叹,转身走进门内,牢牢地把门关上。不一会儿,隐隐白烟便从竹缝内挤出,不久,火苗窜出,带着浓厚的青烟,愈扩愈大。门内传来剧烈的呛咳声,但不久声音就渐渐低微直至消失。烈火熊熊,偌大个竹屋,在火中巨大地裂响着,惨叫着,坍塌了下去。
苍澜怔怔地看着,怔怔地听着,有些茫然。
而朱炙静静地看着对面,目光沉沉,寂然无声。

第六章

几天来,天色一直都很阴沉,雨却一直都未落下。就在大屋熊熊燃烧直至倒塌时,狂风突起,大雨倾盆而落,空地上众人猝不及防,都被淋了个透湿。
朱炙动也不动,其他人也不敢稍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转身,望向红炼:“雨停了以后,拣出流丽姐弟的尸骨,一起安葬了吧!”
红炼紧盯着兄长的眼睛,急急问道:“你要对赤焰哥哥怎么样?刚才重华已经说过,这件事是他一手所为,跟赤焰哥哥一点关系也没有!”
朱炙静静地望着她,轻声道:“红炼,你难道还不知道吗?这世界上有些事情,无论开始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
红炼道:“可是……”
朱炙转过头,四下里扫了一眼,道:“红炼,你就好好在这里长大吧。长大以后,凭着你自己的愿望,去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红炼眼眶一热,突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苍澜一直处于震惊中。赤焰对朱炙……是这样的感情?朱炙现在究竟是想做什么?不打算原谅赤焰吗?如此一来,苍国岂不是还有机会?
条件反射一样掠过心中的,首先是这样的念头,令他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他心中五味杂陈,只能怔怔地望着朱炙的背影,一言不发。
朱炙最后看了火场一眼,转身道:“走吧!”雨中看去,他的背影依然挺拨优雅,却让人不免觉得,这种时候,也未免……太挺拔了一些吧!
苍澜心中泛起一阵怜悯,迅速地跟了上去。

大雨一直未停,苍澜回到定王府,换了衣服,突然听到敲门声。他的动作微微一顿,明了般地站起来,开了门。果然,一个内臣站在门口,见到他,拱手道:“苍澜殿下,陛下传唤,召您即时前去!”
果然不出所料。苍澜点点头,当下里就跟着他一起到了王宫。雨势很大,虽然有内臣小心地帮他撑着伞,但仍然有半身都淋湿了。走着走着,他突然发现路边的景物有点眼熟,不一会儿,他就认了出来,大雨之中,内臣带他行向的方向,竟然就是初来时去过的清鸣宫——赤焰幼时成长的地方。
雾中看花,分外美丽。雨中的清鸣宫,看上去也再不如平时那样荒凉零乱,渐黄的草叶、杂生的灌木、自在生长的树木,在雨中都呈现出一种自然的美感,静谧而神圣。
内臣继续向前,苍澜有些惊讶。目的地显然就是那天赤焰阻止他过去的亭台,他在那里等他吗?远远看去,亭中似乎的确有个人影,站在亭边,远眺茫茫雨幕。
没有人看管,湖边的柳树生得蓬蓬勃勃,密密的枝条把视线尽数遮挡。走过去一看,亭中那人果然就是赤焰。他一身便服,无冠无冕,负手站在亭边,神情有些寂寥。
苍澜站了一会儿,赤焰仿佛才回过神来,转眼看见他,微微笑道:“雨一下下来,空气好像就清爽得多了。下雨之前,总觉得粘粘腻腻的,周身都不舒服。”
苍澜总觉得他话中别有含义,但以他身份,只能躬身一礼,问道:“不知陛下召我何事?”
赤焰走到桌边坐下,伸手让苍澜坐他对面,问道:“流丽典史官已经下葬了吗?”
苍澜道:“定王殿下走时,将此事交给了红炼公主。”
赤焰张开唇,却发现自己没什么好问的了,明明都是一些已经知道了的事情……他在心中一叹,唇畔却仍然带着淡淡微笑,道:“苍澜,从明天开始,你就跟定王一起上朝听政吧!”
咦?!苍澜在心中猜了万遍他想问自己一些什么,想对自己说些什么,但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句话。他一时按捺不住,冲口而出:“可是,我不是朱国之臣……”
赤焰抬手阻止了他说话,轻声道:“不要对其他人这样说。和约上你已经写明,苍国是朱国臣国。”
其实他这句话说得非常挑衅,但从他嘴里说出来,就仿佛只是在温和地陈述事实一样,让苍澜不论如何都无法动气。
他点点头,赤焰赞许地一笑,继续道:“所以,若以这种藉口上朝,倒可以堵住那些讨厌的大臣之口。”他突然一叹,道:“苍澜,你是一个有天分的人,但是跟着那样的父亲,并没有学到什么东西吧?苍国现在败落,但在你手上,应该可以振作起来……”
他的这句话说得实在有点不可思议,苍澜张大了嘴,不知该作何言语。赤焰看见他神情,笑道:“掌管一个国家已经足够我劳心劳力了,我为什么还要再加上一个?若不是泊相遣人修书求我帮忙,我何必去揽那摊子闲事?”
苍澜身体一震,惊道:“舅父请你帮忙?帮什么忙?”
赤焰轻描淡写地道:“他说,苍皇无道,他一人之力有限,请我国出兵讨伐。代价就是,苍国向我国称臣。”
苍澜面色大变。这真的是泊做的事吗?这样做,跟卖国有什么区别?!
赤焰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继续道:“我对苍国是不是臣属国并不怎么在意,只是若是苍泉在位,苍国民不聊生,总有许多不顾种族之别向我国逃难的难民。既然有人内应,顺手帮的这个忙也算对我国有利。”
四方诸国对种族之别都看得极为认真,严禁异族通婚,也极少与对方来往。之前苍国国内不稳,难民众多,不仅令朱国边境极为不安,也造成了许多受人歧视的混血孩子,或被卖入娼寮,或在困苦中挣扎死去。这种情况,当年苍澜还在青蓝城时,倒也知道一些。
他细细考虑一会,突然又有些疑惑:“那么,让我舅父在苍国治国,留我在朱都以作牵制,对你们不是更有利一些吗?”
赤焰微微笑着:“问题就是,如今苍国并不安宁……”
“怎么会?”一听故国有难,苍澜猛地站起,大声道:“泊不是无能之辈!”
赤焰皱眉望他,苍澜这才发现自己过于失态,讪讪地坐了下来,但仍然紧张地望着赤焰。赤焰问道:“你没有发现,泊右相并没有姓氏吗?”
“那是因为……”苍澜一阵迟疑,心中却已渐渐明白,赤焰接下去道:“因为他曾为罪人是吗?”
“对……我明白了,尽管他当初是受到了冤屈,但民众却不知道。而且,苍王虽倒,他在朝中却仍然势单力薄……”
冤屈……苍澜在心中微微苦笑。这只是对外的说法吧。泊究竟犯什么罪,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赤焰点了点头,深思地望着他,问道:“如今,你想要怎么做?”他拂袖站起,“你若要留在我国,就尽管去学习你想要学的;若是决定了回去苍国,我也决不会阻拦,但身为敌国,自然也不会有什么多余的帮助。”
苍澜沉吟着,赤焰凝视着他,道:“你考虑考虑吧!”
苍澜微微颔着,转身欲去,突然又一回头,问道:“陛下,重华大人的行为,你知情吗?”
赤焰身体一僵,凝立不动。半晌后,他苦笑道:“我知道与不知道,有什么差别吗?”雨水在亭台周围密集地落着,黯淡的光线隐去了他的表情。
苍澜注视了他一会,施了一礼,退了下去。
看着苍澜离去的背影,赤焰舒了口气,立现疲倦之色。他走到亭栏边,在亭栏下缘伸出的石椅上坐下。雨势太大,那里早已湿成一片,他一坐下,就连同他的白衣也一起打湿了。雨滴打在他的黑发上,打在他的额发上,水珠沿着面颊滑落,划出一条闪亮的弧线。
他轻轻抚摸着椅面,便如同抚摸着当年常常在椅上午睡的那个少年的红发一样。那时候,少年懒洋洋地睁开眼睛,向他笑着:“这么温柔的手……爱上我了?”阳光下,眼眸闪亮,朱红的发丝也闪着温暖的光芒。
当时自己一惊,立刻僵直着全身大声反驳:“谁……谁会爱你啊!”
少年突然扑上来抱住自己,大声笑着:“哎呀,你不爱我,我可是喜欢死了你呀!”
我可是喜欢死了你呀!
水珠滑落,在下颌上凝结,滴溅在手背上。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从登基的那一天起,自己就应该放弃了吗?无论……再怎么想要……
雨打在发上、背上、脸上,雨中的赤焰,低着头,微微地笑着,一直在笑着。

一直到回去定王府,苍澜仍然在考虑赤焰的话。他说的是真的吗?这世界上会有那种把已经占领的国土再度交还回去的皇帝吗?可以相信他吗?
那么,如果决定相信他,自己应该怎么做?
他停住脚步,望向自己的双手。苍国不安定,现在的自己,有那个能力去平定吗?赤焰说得没错,他根本就没有学习过,怎样才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帝王……
异样的气息从前面传来,苍澜愕然止步,抬头望去,立刻呆住不动了。
雨已稍停,但茫茫穹苍仍然青得发黑,低低地压在屋顶上,却更显出了天地之空阔。朱炙就站在天地之间,静静地望着他,让他的心陡然大跳了一下。
朱炙似乎在看着他,又似乎并没有看着任何人,那双深沉含情的凤眸,清清冷冷,不带半点温度。苍澜的心跳,渐渐地平息下来,缓步走上前去,叫了声:“定王殿下。”
朱炙转身,引他向屋内走去,一边走一边信口问道:“陛下召你入宫,说了些什么?”
不知为何,苍澜总觉得赤焰对他说的那些话,朱炙应该是知道的。因此这时听到他问,反倒怔了一下,迟疑片刻方才答道:“陛下许我上朝听政,也允我随时回国……”
朱炙仿佛早已料到,毫不在意地问道:“那你的选择呢?”
苍澜皱起了眉:“我还没有考虑好。”
朱炙了然地道:“那倒也不必太急。好好地考虑一下你最需要的是什么吧!”
苍澜望着他,突然问道:“那你呢?真的不打算原谅焱帝陛下吗?”
朱炙停了脚步,转头看他,轻轻笑了一笑,道:“听说太子殿下与令弟关系也不和睦?不知为了何事?”
苍澜登时语塞。他和青渊虽为双生兄弟,但母妃体弱无法照料两个,从小就只有他一个是由母妃亲手养大。小时候两人争的是母亲,长大了两人争的是皇位,青渊就因为晚生数刻,便处处居于下风,一直都对他心怀怨恨。而他,在亲眼看见青渊被人杀死之后,也并没有生出为他报仇的心思来。这样的自己,有什么资格去评价朱家兄弟的事情?
朱炙看他不语,也不多说,径自走了开去。
晚饭过后,苍澜双手枕头,躺在床上,静静历数着他和青渊的往事。
第一次见他,便已经五岁了。记得那时候大吃一惊,居然还有另外一个自己耶!只不过这个自己,为什么笑的样子、生气的样子、哭的样子,都跟自己不一样呢?那时候还好奇地去捏了一下“自己”的脸蛋,结果被凶狠地咬了一口,咬得紧紧的,大人来拉也不松口,痛得自己哇哇大哭,哭着哭着就抱着对方软绵绵的身体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没有了人还以为是在作梦,等到看到手上的牙印时,突然觉得非常高兴。
第二次见面时,对方马上就认出了自己,气得用力瞪眼,一句话也不跟他说。自己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孩子,但这次却极其耐心地缠着哄着,哄了好久,对方才不耐烦地看他一眼,骄傲得不得了地看了他一眼,道:“好吧,我就准你跟我一起玩吧!”所以,自己仍然非常高兴。
明明已经答应了一起玩,但第三次见面却已在三年后了。那次,青渊见到了母亲,知道了自己是由母亲亲手养育的,“一起玩”的机会,就再也没有了……
再来,就只有那次了……忘记因为什么事情,自己惹得父皇大怒,当场被责打了二十杖,只打得背脊一片血肉模糊。醒来时,看见青渊在旁边,以为他是来看笑话的,当下里脸色一沉,喝道:“你来做什么?”
青渊紧紧抓住他的手,紧紧地蹙着眉,含着泪颤声道:“好痛好痛,哥哥……”
现在想起来,那就是难得的兄弟连心了吧?可是,当时心有定见的自己却当真以为了他是来嘲笑自己的,立刻就把他赶了出去。后来听说自己在床上躺了几天,青渊也在床上躺了几天,才知道他那时的痛是真的。但是,却已经迟了……
苍澜越想心中越痛,在床上翻来覆去,却愈来愈清醒。他突然站了起来,出了自己的小院,直向朱炙的房间找去。府内士兵想是得了命令,看见他四处乱走,也并不阻挡。他急步走到朱炙所住的小院,还没来得及进去,就站住了。
月已将满,清辉遍地,正显出院中仰头赏月的那人身影。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他孤身而立,一派孤寂萧索之意。
那人似乎听见了月洞门口传来的脚步声,低下头来,看见苍澜,微微笑道:“不知殿下深夜来访,有何要事?”
这一笑,明月清辉尽数映在他眼中,微微晃荡起来,苍澜却是心中一痛,话语冲口而出:“我明天会向陛下辞行回去苍国!”
朱炙有些意外地看着他,苍澜继续道:“回去以后,我会好好去拜祭青渊的坟墓。从五岁第一次见到他起,我就无数次地想过跟他像真正的兄弟一样亲密无间,却总是错过。而现在,却已经永远没有那个机会了。”他有些哽咽,声音却坚定而急促,“有什么事情,不能趁活着的时候好好作个解决?非要拖到再也不行了为止吗?”
朱炙突然转身,手掌在身侧紧紧地握成拳。这还是苍澜从初识他起,第一次看见他的情绪有如此明显的波动。片刻后,朱炙转过身,走到苍澜面前,抬手轻抚着他的脸颊,轻声道:“你恨我吗?我让你永远失去了那个机会……”
苍澜怔然摇头,垂眼道:“虽然好像很无情,但是战场之上,兵器都是不长眼的……我只恨自己,为什么不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对他多说说话,对他多笑笑。”
朱炙放下手,沉默良久,突然深深一叹道:“如果,真的只是兄弟的话……”他忽而自嘲地一笑,道:“夜深了,回去睡吧。”
苍澜在这一瞬间,觉得自己好像可以捉到他的心一样,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衣袖,急急地问道:“我,我可以吗?”话音刚落,他就意会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一下子忍不住面红耳赤起来。
朱炙望着他赤红的脸颊,微笑了起来。如果这时候苍澜抬头看他的话,就会看到,如同当天望着赤焰一般,温柔含笑的眼神。朱炙轻轻拉开他的手,轻声道:“苍澜,不是兄弟不行。是君王不行。”
苍澜一怔,猛地抬头,问道:“君王不行?为什么?”
朱炙悠悠一笑,转身向房内走去,声音徐徐传来:“明天早上上朝时,你再答复我吧!”
他进门前最后一眼,让苍澜再度呆住了。凤目微斜,眼神中含着浓浓的嘲讽,任谁也无法错认。


外一章 《何时了》

头有点重。赤焰扶着自己的额头,皱了皱眉。下面服侍他多年的炜公公看见他这个举动,立刻嘈囔了起来:“陛下,看,又发热了吧?明明才好不久,偏偏又去淋雨,把衣服淋个透湿……”
说着,仿佛要强调自己的话一样,用力甩动着他刚刚换下的湿衣,潮气扑面而来。
赤焰苦笑一下:“炜公公,你就小声点吧!你这一吵,我的头就更痛了……”
炜公公立刻住了嘴,但仍投来几个不满的眼神,放来湿衣,走出门去,立刻听见虽然努力压低但仍然响亮的嗓门传了过来:“喂,小棋子,不要偷懒,到御膳房去给陛下熬一碗姜汤过来!”
上次生病的时候,他的工作被“别人”抢走了,因此这次显得格外热心些。赤焰微微一笑,靠上床头,拿了毛巾擦抹自己的头发,有一下没一下的,一会儿就停了下来。
他靠在床头,微微闭上眼睛,浓浓的倦意随着紧闭的眼睑升了起来,不一会儿,就陷入了隐约的恍惚中……

这么长的头发,好不舒服!刚刚在外面淋了一场雨回来,赤焰一把捞着自己的长发,不耐地看着,一只手按上自己的腰畔,似乎琢磨着是不是要掏出匕首把它割短,好让自己轻松一点。
身边那人似乎发现了他的举动,甩了甩自己近乎同等长度的红发,水珠四处溅了开来。明明被淋得一样湿,他却一派轻松自在的样子,拉过赤焰的头发,笑道:“喂喂,别冲动,身体发肤受自父母,可不能轻易损毁。”
赤焰撇了撇嘴,年轻的脸庞上一脸不屑:“什么不可轻易损毁?我若是不剪指甲,到现在岂不是变成了妖怪?”
“呵呵……”只比他年长几天的兄长轻轻笑了,道:“那么就换个说法吧。我喜欢它,所以不要剪短好不好?”说着,手腕轻挽他的长发,因为那冰凉顺滑的舒适感觉而愉快地眯起了眼。
赤焰一怔,脸颊突然发了烧,一把把头发拉了回来,粗鲁地道:“有……有什么好喜欢的啊?漂亮头发的话,你自己不是也有吗?”有几缕黑发绕在了朱炙手指上,他这一拉,不小心用力拉断了,倒得扯得自己的头皮一阵生痛。
朱炙笑了起来,扯了一条毛巾,包住他的头,轻轻帮他擦干头发,柔声道:“我比较喜欢你的头发呀……小焰……”
赤焰的脸更红了,感受着朱炙的指腹在自己的头皮上按动着,一阵阵舒适的感觉慢慢传遍全身。他的嘴角在毛巾下挑了起来,嘴里却还在哼哼唧唧地不服输:“不过是头发嘛,有什么好喜欢的?留了这么长的头发,可不方便得要命……”
朱炙笑而不言,擦完后,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笑道:“小焰,你真可爱!”
赤焰这下子连耳根都红透了,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嚷道:“别以为你比我大那么几天,就摆出一副哥哥的样子来了!男子汉大丈夫,什么可爱不可爱的!”
朱炙微笑着,把毛巾往他手上一递,赤焰咕哝着,却老老实实地接了过来,老老实实地帮他擦起头发来了。
很显然,他的技巧远逊于朱炙,头发擦干时,朱炙的头也变成了一个鸡窝。赤焰一看他这样子,完全不顾肇事者就是自己的事实,指着他好一阵大笑。朱炙嗔怪地看着他,那顶着一头鸡窝的奇怪样子却完全抵消了他眼中的威胁之意,让赤焰愈笑愈是夸张,最后竟想拉着他,出去好好展览一番。
朱炙笑得愈发险恶,阴沉地道:“笑得很开心是不是?”
赤焰不知死活地又是一阵大笑:“是啊是啊,看你这样子~~~~哈哈哈哈哈!!!”
朱炙轻轻用手耙梳着头发,凤目斜挑,睨视着他,却是一言不发。赤焰突然一阵脊背发凉,笑声顿止。
朱炙的眼睛移开不看他,轻声笑道:“我好像记得,某人明天还要交被罚抄的三十篇课文吧?”
赤焰这才想起来,惋然一叹,大好的嘲笑机会……为什么还有把柄在他手上呢?然后,他亲亲热热地贴过去,用手帮他轻梳长发,讨好地笑道:“来,让我来,你自己看不见,容易弄痛自己……”
朱炙移开身子,轻哼两声:“我这好笑的样子,怎敢劳动赤焰殿下帮我整理?”
赤焰又贴了过去,义正严辞地道:“谁说你好笑?谁敢说我帅到没天理的皇兄好笑?我首先饶不了他!”
朱炙挑着眉看他,看得赤焰收回想搂上去的手,讪讪地笑了。突然,他按住自己的太阳穴,惨兮兮地望着朱炙,道:“皇兄,我的头好重哦……”
放羊的孩子不可信,朱炙再度撇过头不理。可赤焰叫得越发凄惨了。朱炙渐渐地也有些担心,凑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的确是有些发烫的样子,立刻急了起来。他剥下赤焰湿透了的衣服,一股脑儿地把他塞进了被窝,恶狠狠地道:“给我好好休息!”然后走到门边,大声唤了小监去熬姜汤祛寒。再度走到床边时,赤焰怯生生地望着他,撒娇也似的望着他叫道:“皇兄……”
朱炙坐了下来,目光柔和,看着他湿润的眼睛,轻声问道:“怎么,很不舒服吗?”
赤焰连同被子一起贴到了他的身上腻着,低低地道:“是哦……好不舒服……皇兄……”
朱炙爱怜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轻拍着他的背,低低地“嗯”了一声。
赤焰舒服地眯起了眼睛,问道:“皇兄,你会帮我抄课文吧?”

“陛下?陛下!醒一醒,喝了姜汤再睡吧!不然容易着凉!”
轻轻的呼唤声唤醒了并未沉眠的赤焰。他睁开眼睛,望见面前满是皱纹的脸,眼睫垂下,又抬了起来,温和地微笑道:“麻烦你了,炜公公。”
说着,接过姜汤,小口地喝着。
“陛下刚刚梦见什么了?笑得很高兴的样子。”
赤焰捧着碗,微笑着:“是啊,很高兴的事情。”长长的眼睫覆盖了他所有的情绪,“只是,都已经过去了。”


第七章

想当初,苍澜初次迈上这道长阶时,心中还有一些忐忑不安。面对初次来到的朱国,面对从未接触过的人物,他不知前途命运将会如何。事实上,到达朱国这一个多月,他看了很多,听了很多,想了很多,但却并没有由他亲自主宰地,去做任何一件事情。
如今,他再度踏上这道长阶,心中仍然起伏不定。昨天,赤焰将选择的权利交到了他手上,朱炙又再度为这选择加上了一个注解。一个晚上的思索,他并不确定自己的选择是不是最好的,但因为这个选择的权利,让他在走向朱雀宫时,心中踏实了许多。只要能够去做,就一定能够得到改变;只要有所改变,就有一半成功的机会!
他移动目光,注视着走在前方的红色人影。朱国衣红,但苍澜却认为,这世界上再没有比朱炙更适合红色的人了。明明是那样张扬那样狂放的颜色,在朱炙身上,却又增添了一种深不可测的魅惑,正如他永远无法令人猜测的心思一样……
走进大殿,群臣一看见苍澜,立刻起了一阵哄哄的议论声。朱炙冷眼四下里一扫,这声音立刻就平息了,但仍不时有窥探的眼神打量过来,审度着什么似的。
苍澜直直地站着,偶尔与人目光相会还会露出一个优雅的微笑,对方立刻就移开眼神,下次打量时就会小心得多了。
朱炙两人来得较迟,但竟然还有比他们更晚的。直到前方开始奏乐,重樱才匆匆进殿,站在队伍的最末端。苍澜这才想起自从宫中一见之后,就没有看见她了。他凝目向她望了一眼,看她虽然形容上没有什么变化,神情却黯淡了许多,忍不住在心中一叹。重华是她义弟,流丽是她好友,想必她也很难过吧……
他收回目光,正好看见赤焰锦袍玉冠,坐了下来,清冷目光向下一扫,群臣便开始跪下行礼。
等到旁边内臣“有事上奏,无事退朝”的喝声暂一停歇,苍澜当先一振长衣,上前躬身道:“微臣故国有变,特请陛下准臣回国一探!”声音清朗,一字一字地让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周围群臣立刻一片哗然,朱炙静静站着,唇畔噙着一抹微嘲,赤焰高高地坐在上方,目光平静,似乎还带着一丝了然。
毕竟是在朝上,众臣的嘈乱声只片刻就平息了下来。赤焰沉声道:“你已经考虑好了吗?”
苍澜昂着头,朗声道:“微臣留在朱国,自然能够学到很多东西。但是,臣不能放着家国人民不管。与其在安逸中向富国明君学习,不如和自己的人民一起在困境中摸索!”
赤焰的脸孔变得柔和起来,他微笑着点点头,道:“既然如此,朕……”
他允诺的话还没有说出来,有一位老臣突然出列打断了他,大声道:“陛下,万万不可!”
赤焰停住话语,目光微冷,注视着他。他不知是胆大迟钝还是过于忠心,继续大声道:“陛下,此人被我国灭其国,诛其弟,一定对我国心怀恨意。若是纵虎归山,将来必遭反噬!”
朱炙冷冷地笑了起来:“你是在提醒苍澜殿下,不要忘记了对我的仇恨吗?”他目光在他身上轻轻一转,立刻让他变了脸色,声音顿时小了下去:“不敢,只是……”
朱炙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臣就向陛下讨个差事,前去苍国辅佐苍澜殿下好了!”
老臣脸色大变,心中暗道:绝对不行!定王本就心事难测,若他和敌国勾结篡位,那才真是大事不妙!可是在朱炙的目光下,他一句话也不敢说,只能拼命地向赤焰使眼色,希望他出口阻止。
赤焰听见朱炙开口,脸色丝毫未变,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轻舒了口气,道:“朕准奏。”
朱炙谢恩的声音响起,苍澜怔了一怔,也跟着行礼。众臣面面相觑,一片鸦雀无声。
赤焰站了起来,笑道:“来人哪,拿酒来,今日趁此机会,朕就给苍澜殿下和定王践行了!”
不一会儿,就有内侍以玉杯盛酒献上,赤焰取了一杯,先敬苍澜:“殿下,朕就在此预祝苍国国泰民安,歌舞升平,与朱国永结邦交!”
苍澜一饮而尽,朗声道:“微臣永志不忘焱帝陛下对臣的教诲之恩!”
他的话语中带着说不出的诚挚之意,赤焰一笑,又敬朱炙。他注视着朱炙,轻声道:“皇兄,打算何时出发?”
朱炙目光沉沉,微笑如同路人:“今日休整,明日出发。”
赤焰眼睫微垂,一会儿又抬了起来,微笑道:“那么,就祝皇兄一路顺风,平安喜乐……”他明知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会归来。他说不出更多的话,苦笑一下,仰头饮尽杯中美酒,掷杯于地,转身出殿。玉杯落地的清脆声音湮没在内臣大声的呼喝里:
“退朝——”
殿后,赤焰停步转身,望着面前空无一人的庭院,轻声道:“皇兄,今天是中秋呢……”

苍澜直到晚饭过后才想起来今天是什么日子。晚上,他坐在自己的小院中央,心里想着在朱国最后看一次圆月。但昨天倾盆大雨,晚上尚且月满清辉,今天天气晴朗,夜空中却乌云密布,别说月亮了,连颗星屑也看不到。
他叹了口气,怏怏回房。却不知道此时在定王的院子里,朱炙还静静地坐着,望着天空,仿佛透过乌云,看到了银色的圆月一样。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身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朱炙头也不回,问道:“重樱,有什么事吗?”
重樱站定在他身后,低声道:“殿下,明日我不跟你们一起出发了。”
朱炙不言不语,重樱继续道:“我明明早就知道重华所作的事情,却一直纵容着他。流丽的死和他的死,我都难辞其咎!若是离开这里,我怕我总有一天会忘记他们的事情,忘记自己的这一份罪恶感。所以,我要留在这里。这是我对他们的道歉和赎罪!”
朱炙叹了口气,站起了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道:“随你吧。只是记住不要太苛责自己,让自己轻松一点。”
重樱感激地点点头,退了下去,朱炙在进门前最后望了天空一眼,轻声道:“我又何尝不是在苛责你?焰……”

第二天一早,苍澜朱炙一行人便出发了。送行的人里固然不见赤焰的人影,连朝中群臣也见不着几个。反倒是绯炎城的军民欢呼雀跃着,在他们的印象里,定王只要一出征,就必定大胜而归。苍澜一边看着,又是艳羡,又是倾慕。
这次的队伍轻装简骑,自然比来的时候行动要快速得多。来时走了将近一个半月的路程,回去时不过十五天,苍澜就又看到了熟悉的城墙。
他心中一阵激动,快马赶到城边,停了下来。朱炙稍一沉吟,便知道了这是当初青渊被杀的地方——当日里千军万马,厮杀不休,他当然不可能把诛杀众人的面孔,一张张清晰记在心里。这时,他也不去打扰苍澜,只是远远地站着,等他凭吊完毕。
片刻后,苍澜转了回来,眼眶微红,神色却还算镇定。他向着朱炙微一点头,道:“定王殿下,若是不嫌弃的话,就随我一起住在龙形宫吧!”
朱炙笑道:“久闻龙形宫秀丽美名,上次错过了,这次定要好好观赏一番!”
明明之前也是这样你来我往地客套,但不知为何,苍澜突然觉得有些厌倦。他望着朱炙,突然道:“定王殿下,你来到青蓝城,我不会特地招待你,但你也不用拘束,请尽量随意。”
朱炙一怔,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一笑道:“我知道了,苍澜。”
苍澜听他直呼自己名字,心中一喜。这时一行人已经走了城门前面,那里已有一群人等候着,当先一人正是摄政的泊。数月不见,他容色憔悴,像是老了数年。苍澜想起赤焰的话,心中一阵酸楚,拍马走上前去,叫道:“舅父大人。”
泊向着自己的儿子深深行礼,艰声道:“辛苦你了,陛下……”
苍澜本来微微侧身,想要避开他的大礼,这时听见他的称呼,笑道:“我还没有即位,怎能这样称呼?”
泊沉声道:“先皇已故,苍澜殿下既为太子,理当立刻即位!”
“什么?”苍澜色变,“父皇死了?”他向下注视着泊,好不容易把后一句话压了下去,是你杀的?
泊抬头直视着他,脸色苍白,神情却非常镇定:“殿下刚离开苍国不久,先皇便自缢于寝宫之中。微臣曾负重罪,无德治国,幸好殿下及时归来,实乃我国之幸!”
他目光一闪,瞥了苍澜身后的朱炙一眼,又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苍澜把他这一眼收进心底,表面上却不动声色,道:“不要在城门口说个不休了,进去龙形宫再详谈吧!”

回去坐定下来详谈之后,苍澜才更叹服泊实在是个厉害人物。在不满他摄政的旧臣煽动下,民间对他大有意见,行事颇多阻力。但尽管如此,他仍然维持着政事运作,直至苍澜归来。
一番商议之下,决定苍澜一周后立即即位,正式以苍皇的名义掌管朝政,压下民间不平之声。
苍澜越说越是踌躇满志,等到一切计议停当,泊突然道:“即位之后,你就该准备大婚之事了。”
苍澜一惊,抬眼直视泊,迟疑着道:“这……未免太早了吧?”
泊笑道:“已经不早了!你如今已经二十二岁了,就算是平常人家的子女,此时也都有家有口,何况一国之君?”
苍澜难得地别扭起来:“可……可是,我还不想结婚!”
泊一听,脸色立刻严厉起来:“不由得你不想!尽早留下后嗣子孙,那是为君的责任!”
为君的责任?这顶大帽子一压下来,苍澜立刻无言了。他的脑中突然响起那日朱炙叹息般的话语:“不是兄弟不行,是君王不行……”是因为这个吗?他垂下头,身为人君,就要背负起自己不愿背负的东西,做自己明明不想做的事情……他闭上眼睛,紧紧地咬牙。不行,不能软弱下来!从那个早晨开始,自己就已经放弃了不是吗?当着朱炙的面,当着赤焰的面,大声地作出了自己的选择!那么,那么……赤焰,当年的你,是怎样的心情?连重华都为之不忍?
他猛然睁开眼睛,抬起头,直视着泊,镇静而清晰地道:“那就由你去安排了!”
泊欣慰地一笑,点了点头,苍澜却蓦然心生酸楚,也不知道是为了赤焰,还是为了自己。

早在他们商议正事时,朱炙就退了下去。此时,他独自漫步在龙形宫中,似乎在欣赏美景。周围的侍卫一见他这特异的形貌,便都知道了他正是当日在青蓝城下所向披靡的朱国大将,也知道了他是苍澜这次回来带回来的“客人”,于是都不出声,任由他自由行走。朱炙面带微笑,脑子却在不停地运作着。虽然他身不在朱国,但自有自己的一套情报网,如今,那边传来的并不是什么好消息——朱国西北边境骚乱。
西北边境?北部玄国与朱国早有嫌隙,北部边境上小型的冲突一直不断。可是西部……难道西方白国也有所动作?是不是应该尽早去看一下……不过那边一直屯有重兵,领兵的又是朝中的老将,重樱的父亲重繁。他年纪虽已不轻,但的确是智勇双全,倒真的是可以放心。一番计议之下,他决定还是等到更详细一点的消息来到时再说。
可是两天后,他的计划就被打乱了。苍澜在整理苍泉留下来的文书时意外地发现了一封信,是玄国国君玄崎和白国国君白飓联名写来的。那两人盛邀苍泉“共襄盛举”,一同讨伐朱国。信中历陈利害,说以朱国之富强,总有一天会开始向外扩张,为三国之害。不如趁它羽翼尚未丰满的时候联合起来灭掉它,并允诺成事之后苍国可以分到包括绯炎城在内的三分之一国土。
信中说得极其动听,连苍澜看了都不免有些心动。朱炙听他念了一遍,神情丝毫未变。苍澜突然明了了一些什么一样地问道:“你,早就知道了?”
朱炙意外爽快地道:“是知道有这么回事,但却不知道这封信是那两个家伙联名写的。”
苍澜道:“所以,向我国出兵说是应泊之请,但实际上也是为了掐灭这簇火苗?”
朱炙仍然答得很爽快:“没错!”
苍澜瞪着他,半晌不语,突然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朱国的那次入侵,除了苍泉牢牢握在手中的王权之后,并没有破坏什么更多的东西。连同与他争夺王位的青渊,都一并除掉了……对自己当真还没什么“坏处”。如今百废待兴,苍国反倒拥有了比苍泉在位时更多的活力。
“殿下!”朱炙突然开口打断了苍澜的这番思绪。苍澜抬头,看见朱炙的眼中微含歉意,道:“现在知道了这件事情,虽然还不知玄白两国何时出兵,但我得赶紧出发了。原本是想留下来看你登基大典的……”
苍澜一怔,随即真心地笑了起来:“没关系,你想着要留下来,我已经很高兴了!”
朱炙也是一笑,立刻告退了。
苍澜一人独坐殿中,沉默了好一会儿,轻声道:“青渊,虽然是非常对不起你,但我真的喜欢过那个人……”
刻意地使用了过去的时态,苍澜知道,从这一刻开始,其实他就已经登基即位了。

快马二十天从绯炎城到达青蓝城,休息不过两天就又要快马加鞭跑去西北边境,这样实在是有些辛苦过头呢……
出发三天后,朱炙连这样想着的余裕也没有了。他接到飞鸽传书,上面寥寥的几个字让他脸色大变:“玄白起兵,朱败,重繁殁!”
他大惊站起,迟疑片刻,走到帐外,集中起所有从青蓝城外带回的兵士,缓缓扫视了一遍。这些是跟着他四处出征的精兵,虽然在数量上远不如驻守北境的那支,但无论是与将领的默契还是本身的战斗能力,都胜于那支败旅数倍。
此时,这支部队站在他面前,整齐划一,目光坚定而信任,让朱炙愉悦地笑了起来。他仍然带着慵懒而闲适的姿势,挥了挥手中的字条,声音不大却极清晰:“西北的那些鼠辈们趁我们不在,咬死了重老将军,偷走了我们的一点东西,我们是不是应该去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
士兵们大声笑道:“那是当然!”
朱炙屈指数了一下,微微皱眉道:“可是,他们比我们的人数多了那么一点……”
一个士兵大声道:“不过是一群老鼠,多了一点又算得了什么?要说打仗,谁有我们打得次数多?!”
朱炙大声笑了了起来:“说得好!好,累凯,你有胆有识,升你作队长,掌百人小队!”
那累凯不过是一介普通士兵,万万没想到统帅兼王储的朱炙居然记得自己的名字,大惊兼大喜之下拜伏于地,大声道:“末将一定拼死杀敌!”
朱炙朗朗笑着,扫视着士兵们脸上崇敬而勇敢的神情,道:“今天好好休息一晚,从明天开始,我们就要日夜兼程了!”
第二天,飞鸽传书又到。在士兵面前,朱炙永远都保持着冷静优雅的气度,但即使是他,这次也终于忍不住脸色大变。纸条上仍然只有一句话:
焱帝御驾亲征!

第八章

一路上,传书飞鸽频频来访,朱炙手下兵士天天翘首以待。虽然都城里那些家伙们都传言太弟定王有意拥兵自立,但他手下的这些将士们对他的忠心抑或是淡泊都了解甚深。焱帝主内定王主外,这是再好不过的搭配了,因此所有人一听到焱帝出征,一个个都忙着祈祷他旗开得胜平安无事,也急着赶去战场助上一臂之力。
而此时,朱炙的微笑适时地抚平了士兵们心中或多或少的不安。每当传书来到,他都会在士兵们面前,用低沉柔和的声音一字字地念出来,就算战况不佳,他也一字不改,只是在念完后会微微一笑,扬扬字条道:“看来我们得快点了,前线的那些家伙们在催了,你们再不来,我们可就要把功都分完了!”
这时,士兵们总会哄然一笑,大声道:“出发出发!”
而朱炙的心里,却不像他表现出来的这样平静。焱帝勤政爱民,善为一国之君,但自从出生以来,从未上阵打仗过。就算他之前熟读兵书,可战场上的事,单凭兵书上说的那些是绝对不行的。况且,重繁实非善与之辈,这么快就兵败阵亡也不应该全是兵力差别的问题,敌方一定有大将在!赤焰,赤焰……一定要等到我来!
但即使如此心急如焚,他仍然不敢在众人面前表露半分,唯恐失了军心,堕了士气,只在心中恨不得背生双翼,凌空而去,早一步见到他对自己微微一笑,自己也好安下心来。

如此日夜兼程,终于在二十天后赶到了罗素城,城外便是千里风戈壁——正是重繁当日败亡的地方。
定王军一进城,城中军民立刻欢呼雀跃,仿佛这场战争的胜利就只是手到擒来一样。朱炙面带微笑,可熟悉他的几名将领都不敢近身……那赤眸中翻滚的浓黑乌云一望就知,朱炙心情极度恶劣!
焱帝赤焰此时正在城内,也一同迎了出来。朱炙一见他便冷笑一声:“陛下万岁!微臣今日是向陛下请辞来的!”
他这句话一出,周围立刻鸦雀无声,数千道目光落在他们二人身上。
赤焰一怔,道:“定王何出此言?”
朱炙冷笑道:“微臣无能,连小小边疆之乱也不能教陛下放心,反倒累得陛下御驾亲征,实在罪该万死!”
说着,他转头昂首而去,居然将所有人丢在身后。
赤焰迎视着望过来的千百道眼光,微微苦笑,道:“定王也未免太担心我了吧……”
众人恍然大悟,纷纷赞叹道:“焱帝定王果然兄弟情深!”

朱炙刚把自己手下的士兵安顿好,就找来细作把所有的情况问了个仔仔细细通通透透。那名细作实在也不是一般人物,大至千里风地形玄白二国兵力分布,小至玄白二国国君主将姓名年龄嗜好习惯,无不回答得清清楚楚。一问之下,朱炙才知道赤焰这些天来做得着实不错。敌方那边出了一个雪姓的年青主将,小小年纪便天纵将才,最擅突出奇兵,老将重繁也是折在他的奇谋之下。而赤焰领兵的这数天来,在战场上小心与其周旋,还取得几场小型的胜利。要知道,当初重繁败后,朱军可是一退数十里,这罗素城,还是之后赤焰收复的。
朱炙听了,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他斜眼瞥了瞥在门外踌躇踱步的赤焰,点头道:“我知道了,今后还要更辛苦你了!”
细作连道不敢而退了下去,朱炙等他出去,当着赤焰的面关紧了大门。赤焰脸上一派失望,怏怏地离开了。
之后,这兄弟俩再没有交谈的机会。等到第三天下午,他们俩不知为何大吵了一架。据下人说是定王突然到了焱帝的寝房,开始两人还在好好地说话,然后口气就有些变了。这两人都是内敛的性格,就算争吵起来声音也不会太大,只是最后焱帝突然暴怒,重重掴了定王一掌,直到他出门时,那鲜红的掌印还留在他颊上。定王走出来后,抚着自己的脸颊,回头向着房内冷哼一声,大步而去。
第四天上午,定王突然向敌营发去一封口气极为傲慢的战书,激得对方立刻答应于明日上午在千里风一战。据说定王发函时,重樱将军在旁边小心问了一句:“不先跟陛下说一声吗?”定王凤目斜勾,冷睨着她:“是他打的仗多,还是我打的仗多?”
开战当天,定王点兵出发,赤焰倒也跟着同行。只是双方神色冷漠,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重樱夹在两人之间,面色尴尬,想去劝解一下,却又不知道该从何劝起。就这样,两边僵持有异议着一直来到了千里风。
千里风地形甚是奇特,滩上碎石杂草丛生,还有不少由西向东而来的浅滩急流。这些急流经常会有一个地方突然深下去,若是人马不小心踩下去,一个立足不稳,立刻就会被水冲走。而在东面数里处,这些急流交汇在一起,形成巨大漩涡,被冲到那里时,立刻就会被漩涡卷进水底,再难逃出生天。
两边军队分列千里风南北,朱炙眯起眼睛,凝目望去,只见对方人数与己方差不多,白色与黑色的双色旌旗飘扬,阵形列得甚是整齐,看来也是对方将领将兵有道。而且黑白两色的旗子交错混杂,似乎对双方的配合颇有信心。对面玄素旗下立着几人,其中一人一身胜雪的烂银甲胄,脸上还戴着一个狰狞的青铜面具,不由得回头笑道:“这人行事倒颇有古风,只是不知面具下面是不是真是一张绝世美颜。”
赤焰冷哼一声,别过头去,让朱炙因为即将开战而变得有些兴奋的心情立刻冷却下来,不悦地转回了头。
鼓声擂响,双方杀声大起,直向对方冲去。朱炙立刻发现,对方的速度比己方要慢得多。因此,在渡过急流时,首先落水的是朱国士兵。朱炙冷冷一笑。果然是小计诡道!两军交战,士气犹为重要。命令了己方缓步慢行,其实也等于是把自己的士气压了下去。但他再看向朱国军队时,忍不住微叹一声,摇了摇头。冲在最前面的是急于为主将报仇的原驻部队,其次是自己的直属军队。而赤焰带来的那支近卫精锐则有些犹疑。军中二将也是将兵大忌啊!
他又是一叹,横枪立马,展眉一笑,大声道:“来呀!对一个连脸都不敢露的小鬼,我们还要客气个什么?!”
朱国将士哗然一笑,情绪更是激昂,赤焰的声音此时在后面悠悠响起:“擒得贼首者,赏银千两,官升三级!”
众人一阵欢呼,纷纷抢上前去。之前他们还心疑焱帝定王不睦,这时一听两人配合,心下大定。
此时,玄白两国兵队也下了水,他们一个个脚下轻飘飘的,仿佛装了什么东西一样。即使有人落水,也会微微一阻,旁边的人立刻就能将他提起,放到安全的位置。
朱国军队一看,一惊之下,动作立刻迟疑了下来。
朱炙凝目望去,心下顿时有了计较,拍马赶上前去,专扫敌方下盘。果然,敌方以气囊附脚,虽然在水中不易沉下,但相对来说下盘也会不稳。朱国军队一看,立刻欢声大起,有样学样的厮杀起来。
突然,朱军后方杀声大作,朱炙回头一看,一支军队斜刺里冲了出来,向着后方的焱帝直冲过去。这支部队全身素白,显然是白国精兵。朱炙停住步子,向着后方投去一个悠闲的微笑,赤焰镇定地坐在马上,也回以一笑。之前两人之间的僵硬气氛,都像是假的一样。朱炙举起手中的枪杆,大声道:“一队二队上前,三队回援,四队出击!”
在他宏亮的声音里,朱国军队整齐有序地行动着,更有一支新队从罗素城与千里风之间的树林中冲出,和原本行动较慢的第三队夹击白国袭兵。白军虽然人数较多,但奇袭被破,心中已经不安,阵形顿时有些混乱。赤焰手一伸,握起鞍边银枪,当先冲入敌阵。朱军固然是精神大振,突然陷入困境的白国奇兵也是一喜。若是能够先擒杀焱帝,自己或者还有生还的机会。可是出乎意料的是,焱帝居然身手极佳,虽然还比不得定王所向披靡,但自保仍是绰绰有余。朱国将士大声欢呼道:“焱帝万岁!!”士气更是高涨。
其实若是在一般情况下,白国主将理所当然会考虑到伏兵的可能。但是他近年来综合多方情报,无论怎么样都无法得出朱国这两位兄友弟恭的结论。心中已存定见,再加上罗素城中两人故意做作,他更加落实了自己的看法。虽然把猜测的事情作为行动的依据实在不妥,但他毕竟年轻气盛,对重繁的那一场大胜更给了添了一些傲气,进而使今日此时落于下风。
朱炙赤焰在百忙中对视一眼,暗暗点头。擒贼擒王,朱炙率军向对岸玄素两国主将冲去。他一路上势如破竹,那边一派惊慌,那雪姓将领劝退了两国君王,自己当先上前,拦住朱炙。朱炙冷笑一声,刺挑劈扫,专找他脸上面具下手。那人面对朱炙轻蔑的态度,心中怒极,恨不得将他一剑刺死。但无奈技不如人,交手不过十余回合,便被他挑断了系带,青铜面具沉重地跌落水中。那人长发飞扬,纷落而下,露出一张白玉也似的脸庞来,果然是绝世美人!
朱炙收了枪,冷冷笑道:“果然生得不错,比脑筋要强得多了!”
他出言讥嘲,那人怒得脸都红了,再度挥剑攻了过来。朱炙正是要激得他心浮气躁,这次只两三个回合,便一枪压得他倒在地上,然后一挥手,枪尖穿过他的左手,将他钉在地上!
那人一阵剧痛,玉脸扭曲了起来。朱炙退后一步,回头张望,如今朱国气势大盛,已经胜券在握,赤焰也正向着这边行来。朱炙微微一笑,正准备上前迎接,却看见他突然面色大变。朱炙愕然回头,只见白国那雪姓将领发狠一样一剑剁下了自己的左手,向着他挥剑直劈过来!
朱炙的长枪还钉在地上,一时身陷危机,这时一双温热的手拉开他躲过了剑势,然后那人立足不稳,落入急流。他所落的地方刚巧水深,立刻被急流冲开。朱炙头脑一片空白,叫道:“赤焰!”然后想也不想,双足一蹬,也一起跳入了水中!
一旁军士大惊之下,立刻伸手去拉,但水流湍急,众人的手一次又一次地落空。眼看两人被冲到急流汇合处,朱炙的身体被赤焰用力一推,飘向岸边。众人又惧又喜,连忙抓住朱炙。但朱炙见赤焰沉下,大喊一声,甩开他人的手,再度扑了过去。急流拍击岸边岩石,水花四溅,瞬间就吞噬了两人身影。

朱国军队一派惊慌。皇帝与定王遇难,生死未卜,此时虽然因为素常训练极精而并未乱成一团,但每个人心里也都是惶惑不安,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雪姓小将手腕断去,看见朱国君臣落水,冷笑两声,心中不知是喜是憾,但立刻振奋起精神,大声喝道:“玄白二国三军听令!”他断腕上血流如注,随侍忙着给他包扎,他只作不理。脸色虽极苍白,但仍指挥若定,重新整顿起败军与朱军相抗。
朱军无人号令,有的见到敌人冲锋,立刻就想反击;有的见到敌人势大,就想暂且退避,各种不同的想法应对混杂在一起,军中登时大乱。
突然,阵后一名女性声音怒喝道:“陛下和定王殿下身处险境,你们不设法搭救,还呆在这里做什么?”
这声音一出,立刻军心大定。众将士回头看去,只见重樱昂首立于马上,一头长发在风中狂舞,目光炯炯有神,直视对面阵营。漫天黑云衬着她白衣红甲,愈发显得威势凛凛。她戟指指向对面,大喝道:“大家还记得是谁害咱们陛下兄弟遇险吗?仇敌在前,你们还在等什么?”
众将士都顺着她的手指望向对面敌营,露出仇恨的目光。那雪姓小将手腕剧痛,因失血过多而觉得眼前有些发黑。他努力瞪大眼睛,望着英姿飒爽的女将,露出一丝微笑,低声自语道:“重樱,重樱!我记住你了!”他当机立断,奋起最后的力气,大声道:“玄白二国三军听令,吾等暂且退兵!”
尖利的金声鸣起,玄白联军缓缓后退,雪将最后凝视了重樱一眼,纵马而去。
见敌军撤退,朱军蠢动着。重樱脸色苍白,握着马缰的手微微发抖。她深吸一口气,道:“穷寇莫追!寻找陛下与定王要紧!”

第九章

河水湍急,河底却浅。朱炙的身体不断地撞上河底的石头,引来身体的一阵又一阵剧痛。可是,他现在已经完全顾不上这疼痛,眼睛只死死地盯住不远处的赤焰,一次次地试图伸手去抓住他。两岸的朱国将士一边奋死拼杀一边想要来救,但伸出的手一次次地落空了。终于,朱炙抓住了赤焰的手,而这时,两人也已经接近急流的汇合之处。朱炙死死握紧手,心知一分开就会被水分别冲开。即使是死也要死在一起!不知何时,心中已经只剩了这样的念头。
赤焰的神智也很清醒,他望着朱炙,微微地笑着,神情中隐然有一丝倦意。他费力地伸出另一只手,抓住朱炙,用力把手抽了出来,然后猛然发力,把他推向岸边。朱炙的身体被推开,随着水势飘向岸边,眼睁睁地看着赤焰沉了下去。他的心中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这疼痛过于剧烈,远胜于身体刚刚被撞伤的部分。它驱使他甩开拉住他的士兵的手,大吼一声:“赤焰!”再度纵向无底深渊的漩涡中。
在冰冷的水中,朱炙勉力维持着仅余的神智和漩涡巨大的吸力对抗着,努力睁大眼睛,寻找着赤焰的踪迹。口鼻之间的空气越来越少,窒息感一阵阵地浮了上来。终于,在愈来愈黑暗的水底,他勉强辨识出一个红色的人影。他心中大喜,用力划动手臂,一点点地靠近了他,伸长手指抓住了他衣袍的一角,然后脑后剧痛,眼前一黑,终于失去了神智。

唔……痛!
意识刚刚从稍褪的黑暗中浮现,全身上下的疼痛就不住地刺激着赤焰的神经。
他吐了口气,睁开眼睛。耀眼的白光刺入眼睑,让他马上眯起眼,轻轻哼了一声。
没死吗?还真是幸运啊……他躺在地上,动也不动,回忆起沉入河底前看到的朱炙担心焦急的神情,微微地笑了。他应该没事吧?自己消失了,身为王储的皇兄就应该即位,一切,都可以重回正轨……
这样,才是最好的结果吧?
他重新睁开眼睛,勉力坐了起来,游目四望,却一下子呆住了。
看到身边静躺着的一抹红影,赤焰猛地站起来,冲了过去,惶急地大声叫道:“皇兄!皇兄!朱炙!”
男子动也不动,脑后有血迹渗出,好像连呼吸都没有了一样。赤焰觉得全身冰凉,手指发颤,就是不敢碰他。过了好一会儿,他一咬牙,伸手去碰他的鼻下,轻微的呼吸拂在他的手指上,让他一下子松了口气,软了下来。再定神看时,才看到朱炙头畔血迹薄淡,伤势似不甚重,只是脑后毕竟是要害之处,情况也实在难言。
他垂睫向绯炎神鸟默祷了片刻,又凝视了朱炙好一会儿,站起来向四周看去。这里是一个不知名的山谷,谷中树木葱笼,景色颇为幽雅。他的身边是一个深潭,潭水清澈,往下看去隐隐有暗流撞击,显然这里连接的是千里风戈壁急流的某个漩涡。
要怎么出去呢?赤焰颇为挂心虽然已呈胜势,但还未彻底胜利,如今又丢了主帅的军队。如果朱炙还在的话自然是毫无问题,可是现在他随自己而来……想到“他随自己而来”这几个字,赤焰心中一甜又是一酸,只觉得眼眶发热。他垂头看着身边昏迷中的朱炙,心道,皇兄,你心里某个地方,已经发生变化了么?
他用力闭一闭眼睛,转移开心思。极目望去,隐约就可以看到这小谷的四周。四壁陡峭,但合他俩之力,未必找不到出路。只是现在看日头方向,已快近日暮西沉时候,今晚一定是无法行动的了。一直留在潭边也不是办法,最好能找个山洞暂歇一晚。可是现在朱炙昏迷未醒,赤焰也不敢擅自离开。若是这谷中有什么未知的野兽毒虫,在自己离开的时候伤了朱炙,那可真是后悔莫及之事。他轻轻一笑,心中甘苦难言,自从自己登基后,如此看着朱炙安心休憩在自己身边,又有几次呢?他心中隐隐生了一个妄想,若是只有两人相守,在这谷里漫然渡过一生,想必也是一件乐事……但他立刻又想到被留在千里风的数万将士,国内翘首盼归的百万臣民,不禁自嘲两声,打消了念头。
他左思右想,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在心中扰乱不休。这时,他身边一声低吟,赤焰不禁大喜,伏低身子,看见朱炙的眼睫轻动两下,睁开眼来,澄澈的赤眸直视着他,却是不带丝毫感情。仿佛在他眼里,赤焰跟同时映入的蓝空绿树一般,没什么差别。这眼神过于澄净,过于疏离,让赤焰心中一凉,身子向后退去,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果然,当朱炙站起身来,往四周看了一圈之后,望着他平静地问出了那句话:“请问阁下是哪一位?”
赤焰怔怔地看着他,他眼神清澈如水,一脸疏离,全然不似作伪。赤焰惊怒过后,反倒镇静下来,冷笑道:“那么你又是谁?”
朱炙一怔,微现茫然之色,眉头微微蹙起。过了片刻,他忽地微笑了起来,道:“人生本就是萍水相逢,记不记得,认不认识,又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赤焰暗暗咬牙,我如此珍惜的回忆,在你而言就可以随手弃去吗?他心中刺痛,适才那些胡思乱想在此时想来都像是取笑一样,让人啼笑皆非。一时间,他心灰意冷,转身冷淡地道:“不管怎么说,想办法出去吧!”
以前无论朱炙待他如何客气冷淡,但因为那以前的兄弟之情现在的君臣之分,总还是有些特别。如今毫无记忆的朱炙待他如同路人,背对着他的赤焰咬紧了下唇,鲜血从唇畔溢出,他却丝毫不觉痛楚。
朱炙望了望天色,并不回话,向另一个方向走走。赤焰眼角余光看见了,忍不住回头问道:“你上哪儿去?”
朱炙脚步稍停:“入夜,这种山野之处并不安全,我打算明天白天再找路出去。不过你若是急着走,那也是你的事。”
他虽然失去记忆,但平日时行军得出的智慧常识似乎并没有忘记。只是那撇清关系的话一出,就陷些让赤焰就此不管不顾地冒险出去。他定定神,好歹忍了下来,默然走到谷底山壁旁边,去寻找一个合适的山洞暂歇。
这里山洞甚是稀少,不一会儿,两人就同时看到一个干净而没什么潮气的较深洞穴。赤焰抬头向朱炙看了一眼,一看到他陌生而疏离的目光,立刻转身就走,另寻了一个较浅而微有潮气,不断有风灌入的山洞,坐了下来。
这里离刚才那个山洞并不远,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朱炙走了出去,渐行渐远。按照常理来说,他应当是去勘察地形并且寻找一些食物的。赤焰知道自己也应该去,但是头昏沉沉的,全身懒懒散散,什么也不想做。
从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变成了这种泡水着凉就会发烧的怪体质。——大概是心理方面的因素吧!赤焰躺在地上,珍惜地一点点拣视过去的那些回忆,得出了这个结论。小时候一发烧,所有的人就会对他特别疼爱,特别是与自己关系最好的皇兄朱炙,更是会稍有点空就过来看他。被兄长温暖修长的手指触摸的时候,心中满满的幸福就会如同将要满溢一样。而且在这时候,他就可以缠住兄长,让他整天里陪着自己,其他人看在他生病的份上,也不会多说。
不过是想要撒娇罢了!赤焰自嘲地下了结论,蜷缩了起来。
头愈发昏沉,太阳穴隐隐发胀,风吹在湿透了的衣服上,一阵阵地渗入寒意。这样子下去,就算死了,也没什么奇怪的。赤焰睁开眼睛,目光澄明,苦笑一下,勉强坐了起来。
这颗心里,装着的是自己的情爱纠缠;可是这副肩上,还担着天下重责!
他站起身子,眼前一阵发黑,险些又倒了下去。不行,不能这个样子!他用力甩了甩头,大步走到洞外,正好看见朱炙回来。还是那样疏离的眼神,可是这次,赤焰直视着他的目光,冷冷地笑了一笑,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朱炙皱眉回头,看着他远去,一言不发。
赤焰知道自己支持不了多久,匆匆地寻了些枯枝荒草就赶了回来。生火这等区区小事自然难不倒操纵炎力的火之眷族,但赤焰正在发烧,一时控制不住力量,手一挥就把好不容易拾来的所有枯枝都燃成了灰烬。他瞪着那堆灰发了会呆,突然听到身后的轻笑声,赌气不去回头,拣了一个风稍微小一些的角落,和衣躺下。
脚步声行到身后停下,平淡的话声传过来:“睡在这里很容易生病的,还是到我那边去吧!”
赤焰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们不是没有关系的人么?”
朱炙也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嗯,不过想要出去的话,两个人总是比一个人要方便。”
只是因为如此吗?赤焰紧紧地咬着牙,闭了闭眼,身体的温度似乎被湿衣吸走了一样。他深呼吸几口,站了起来,微笑道:“你说得对。那我就过去吧!”
这边生着熊熊烈火,果然比那边暖和许多。但赤焰心底一片冰凉,他默默地除下湿衣,放到火边去烤。光滑的蜜色肌肤在火光下闪着微光,格外诱人。朱炙坐得稍远地注视着他,带着一些深思的表情。
不知该说是睡意还是昏迷的感觉一阵阵地袭来,赤焰的头一点一点地,几次险些把衣服掉进火里。朱炙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取过他手上的衣服,道:“你去休息吧!养足精神,明天还有正事要做!”
赤焰抬头看着他,沉默不语。在朱炙以为他要拒绝的时候,他却点点头,走到洞内较深的地方,躺了下来。
朱炙将那厚重的衣料烤得不带一丝潮气,又将刚才出去时找到的一些野薯从火堆里挖了出来,用树叶包起,和一些野果一起拿去给赤焰。
赤焰虽然闭着眼睛,但并没有睡着,眉头紧紧地皱着。一听见他走近的脚步声,表情就变回了原样,睁开眼睛望着他,目光平静深远,隔着什么一样,冷冷地注视着他。
朱炙看着他这个样子,心里不知为何有些隐痛,把食物递给他后,并没有急着走开,而是在旁边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他吃。
赤焰并没有注意到他眸中隐含着的一丝温柔,只是垂头沉默地动着嘴巴。过了一会儿,朱炙突然道:“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赤焰停了嘴,目光却仍然盯着手中的食物,片刻后抬起头来,微微一笑道:“我的名字叫赤焰。你是朱炙。”
他的眼睛毫不回避地望着朱炙,清晰地道:“你是我的哥哥。我喜欢你。”
自成年登基以后,他再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这时候话一出口,他的神智就似乎清明了几分,浑身烧灼的温度也仿佛有了出口一样,渐渐平息下来。
朱炙微微瞠大眼睛,缓慢地道:“你是说……”
赤焰仍然直视着他:“对,就像你听到的,我喜欢你。我一直希望能够成为你的情人。”
朱炙的眼神有些动摇:“我……”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赤焰就立刻打断了他:“不,你不要误会了。我说的不是现在的你。我要的只有一个,与我一样珍惜我们之间所有回忆的,抛开所有疑虑完全接受我的朱炙。我要的,不是现在的你。”他轻轻一笑,拍了拍朱炙的手臂,道:“所以,你放心吧。如你所说,现在的我们只是同伴!”
说完这番话,他自己也好像想通了一样,快速吃完了手上的食物,再度躺了下去,背对着朱炙,再也不看他一眼。适才烧灼的热度一点一点地降了下来,不一会儿,他就安静地睡着了。
朱炙凝视着他,火光摇曳,把他巨大的影子投在山壁上,模糊地动摇着。

第十章

第二天,是一个让人心旷神怡的晴好天气。朱炙一早醒来,躺在草堆上,手撑着头,懒散的目光盯着洞口。
赤焰站在那里,晨光温柔地铺出了他的剪影,宽肩蜂腰窄臀长腿,美丽的线条在他身周流畅地起伏。他扶着山壁,看向外面,柔软的长发被风吹得向后飘动,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坚实的下颚。他背对着自己,完全看不到任何表情,这让朱炙微微觉得有些焦躁。但他仍然动也不动,只是一径地凝视着。
似乎过了很久,赤焰终于转回头来,看见他的目光,神色自若地笑道:“你醒了啊!”他看上去神清气爽,完全不见昨夜的虚弱,显然一直困扰着他的落水后高烧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炙微微皱了皱眉,但一会儿就笑了起来,道:“我果然是认识你的!”
“嗯?”赤焰皱起眉,一时间和朱炙有几分相似,发出微微疑惑的声音。
朱炙轻松地笑着:“我发现,我似乎还蛮喜欢你的。”
赤焰脸上掠过一丝喜色,但立刻变成了苦笑:“你……唉,算了……”
他又转身,刚准备开头,朱炙就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扳住他的肩膀,问道:“你刚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赤焰与他对视着,叹道:“皇兄,你或者不记得了,可是你小时候只要做过什么会惹我生气的事,你就会说这样的话……”
“咦?”朱炙有些意外的样子,他放开赤焰,后退一步,“这样啊……”
他有些失措的表情是赤焰从来没有看到过的,这让赤焰突然觉得心情极好,但又有些失望,轻声道:“原来你是真的不记得了啊……”
朱炙抬头问道:“我是那种会假装的人?”
赤焰点头轻叹:“会呀……皇兄,你一直都是,会假装的人……”
朱炙不知是现在才留意到还是想要转移话题,突然问道:“你叫我皇兄?我们是什么身份?”
赤焰显然也不想再谈那个话题了,他点头道:“我是朱国焱帝,你是定王,我们俩从出生时起就是朱国王族。”他语气平淡,好像这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
朱炙突然问道:“姓朱的……是我?”
赤焰点头,声音仍然平淡无波:“没错,你才是父王属意的王储,你比我年长,又是父王爱子,本来皇位就该是你的!若不是那些守旧派的臣子死命反对……哼。”
朱炙盯着他:“那为什么他们会反对?”
赤焰好像突然失去了耐心:“这些应该是你自己想起来的吧!皇兄!你的事情,即使是对你自己,我也无法妄言!”
朱炙沉默了一会,突然问道:“那么,你大婚了吗?”
赤焰猛地回头看他,轻轻吐了口气,转回头来,状似轻松地道:“没错。我有我的责任,所以,我早该放弃的。”他觉得以前的自己很可笑一样自嘲地笑着,“真不知道,我以前在争个什么呢!”
放弃……?朱炙呼吸一窒,好像有一根带着尖刺的葛藤在心中轻轻一绞,并不重,却让整颗心都刺痛起来,连同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扭曲。但赤焰背对着他,望着外面的天空,只看见一只鹰在空中盘旋滑翔,须臾不见。
疼痛连绵不绝,朱炙凝视着他的背影,目光变幻不定。他握了握拳,声音低得如同诱惑:“那么,要出去吗?”
赤焰喃喃低语:“出去……?”
朱炙低声细语,声音柔和如丝绒:“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赤焰一阵恍惚,眼前仿佛重又出现多年以前的情景——
自命为忠诚的大臣们在他面前涕泪交加,都挂着一张可笑的脸,或哀求或威胁:
“殿下,能够即位的,只有你呀!”
“殿下,你不看来朱国臣民的份上,也该看在朱国历代先皇的份上啊!”
“殿下,如果是那人即位,我们是万万不会辅佐的!”
“殿下,不是我等自夸,那一份小小的势力,还是能够被殿下看在眼里的吧!”
“殿下,先皇已经停棺三天了,再不即位葬父,有违人子之道啊!”
“殿下!”
他就在附近。赤焰知道。
虽然三天来,他连朱炙的一面也没有见到。但那熟悉得几乎变成自己一部分的气息萦绕周身,带着一些疑虑与试探,如芒刺般,让人感觉疼痛,却微不可寻。
他要自己做抉择。虽然完全没有沟通,但是赤焰就是能够理解。
他要自己抉择。而且,如果选择了相悖的方向,他会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赤焰知道。
我会是个好皇帝吗?他扪心自问。
是的,我会是个好皇帝。虽然不如皇兄惊才绝艳,但是却比那个肆意妄为的皇兄更加懂得“责任”二字的写法。而且,他更比皇兄多了那一个天生的优势,让所有的前朝臣子都只在他面前俯首贴耳。他的即位,将比朱炙即位更加稳妥而顺遂,这更是天下臣民所需要的……
但是,我想要的是什么?赤焰紧紧握紧了拳头。
我想要的,我想要的!
指甲陷入肉中,掐出了血。赤焰低着头,目眦欲裂,你们想着你们要的,就不管我所要的吗?!
我想要的……
出来吧!皇兄!只要告诉我怎么做,我就会顺从你的愿望!
只要你……愿意告诉我……
他疲倦地挥手,道:“你们退下吧。我明天会给你们一个答复。”
众臣小心地窥看着他的脸色,小心地退下了。
赤焰站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无措地道:“皇兄,告诉我该怎么做……”
四周寂然无声,他的声音荡出一些余波,渐渐消失。那熟悉的气息仍然若即若离,难以捉摸。
在自己的寝殿中,赤焰凝视着摇曳不定的烛火,偏头看向随侍的宫女,问道:“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她年纪已经不轻,从先皇年轻时就呆在这宫中,从来没有受到过注意。她相貌并不美,手脚也不算麻利,眉目间总显得慵倦疲惫、冷淡疏离。但不知为何,赤焰从小就很喜欢她,她就一直呆在赤焰的殿里,做一些不轻不重的活,一直沉默着。
这时听见年轻的主子问话,她偏头想了一会儿,突然露出一些甜蜜而神秘的微笑来。这神色让她显示出一种非凡的魅力:“若是你二十年前问我,我会说我想要的,是我很喜欢很喜欢的那个人。如果没有进宫,我大概就会嫁给他,给他生一堆儿女。可是现在……”她叹了口气,刚才的那种光彩消失了,“现在我只想,大家都平平安安的,吃得饱,穿得暖,安安静静地过完这一辈子……”
赤焰好像在很认真地听,又好像完全没有在听。他注视着烛火,不知不觉地趴在桌上朦胧睡去。她爱怜地凝视了他一会,给他盖了一床毯子。
然后第二天,他就站在群臣面前,冷静地说出了自己的选择。看着群臣喜极而泣的面孔,他似乎听见了朱炙远去的脚步声。
这是背叛。赤焰冷冷地看着众人,心并不痛,只是麻木。
是我背叛了你?还是你背叛了我?
任性的、自私的家伙。完全不信任我的混帐家伙。
而我,也的确放弃了你……
在朱炙真的离开后,他无数次地梦见,他站在朱炙面前,大声告诉他:皇兄,不管怎么样,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你来当皇帝吧,不要管那些混帐!我只要跟你在一起就好!然后叛乱四起,哀声遍野,他们最后还是获得了胜利。他站在旌旗下,望着四下里不能瞑目的尸体,痛苦居然不亚于朱炙离去。
所以,他一直后悔,却一直不悔。
……
可是,如今,朱炙再次将选择置于他的面前。这次赤焰却回答得很快。
“皇兄,我们必须回去。国中无君,将天下大乱。这个皇位本来就该是你的,回去之后就应当还给你。你记忆虽失,但学识才干仍然还在。一切,都应该回到正轨……”
朱炙不置可否地打断了他:“那你呢?”
赤焰苦笑道:“如果皇兄还愿意用我的话,我自然会一力辅佐……”
“如果我不想要呢?”
赤焰一怔,垂头失落地道:“那我只有离开了……”
朱炙嘴唇蠕动两下,终于还是什么话也没说。他凝视赤焰,亦怨亦怒,又似乎有些无奈。他眼神变幻不定,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叹了口气,大步走到赤焰面前,一把抓住他鬓边长发,把他提了起来,大声骂道:“笨蛋!”然后凑过去狠狠地咬了他的嘴唇一口,转身道:“走吧,我们出去吧!”
赤焰感受着他的气息倏来而去,心脏用力大跳,不明所以地摸着自己被咬破的嘴唇,瞪着他的背影,心中不知什么滋味,脸颊却微微地热了起来。
放弃……吗?
能吗?

这个山谷三面环山,山壁陡直如镜,第四面连着一片茂林,树木层层叠叠,高耸入云,不知究竟有多深。赤焰记起千里风戈壁附近的确有一片森林,从地图上看并不算大,但那大概相当于数个大型城市的范围也着实让人望而生畏。
赤焰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了朱炙,朱炙望着森林的入口,沉吟着。
他走到一株树边,采了几片叶子,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转头对赤焰道:“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有这种树的森林,是非常温和的。”
这种树叶片阔大,叶脉隐隐泛出红色,边缘光滑,表面看上去厚实而富有光泽。赤焰没见过这种叶子,接过来看了一下,疑惑却信任地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朱炙看了看他,微笑着撕下一片叶子,放在嘴里咀嚼了一下,吞咽了进去:“因为它可以吃。”
赤焰也有样学样地嚼了一片,却呸地一口吐了出来,瞪着它道:“什么味道!”
朱炙被他惹得笑出声来,道:“味道的确不佳,但是能够食用甚至能够果腹,已经是非常实用的树木了。”他又嚼了两下,继续道,“最重要的是,吃过它之后,你的身体会散发出一种你自己闻不到,但是毒虫毒蚁们非常敏感的气味,这在森林中是非常方便的。”
赤焰望着他,想到了些什么一样欲言又止,突然又觉得如此情景便如同幼时相处,完全不见朱炙初失记忆时的冷淡陌生,一时怦然心动,转而笑道:“那么,我们可以试着从这里穿出去?”
朱炙神色微妙:“你已经决定了出去,不是吗?”
赤焰垂下了头,轻轻“嗯”了一声,然后又抬起头来,问道:“皇兄,我们可以在这里再多留一天吗?”
朱炙看他一眼:“我是没什么问题,不过还有什么要准备的吗?”
赤焰并不回答,转身向两人容身的山洞走去,手里紧紧地捏着那叶片,撕下一张,缓缓地咀嚼着。那苦涩的滋味刺激着他的口腔,让他深深地皱起了眉。
的确是没什么好准备的,只是,想再多挽留一天这样的梦罢了!
想到这里,他转身展颜而笑,道:“皇兄,难得出宫,又难得机缘凑巧地掉在这里,就让我多玩一天吧。”
他脑海中浮现出责任义务这些让人郁闷的词汇来,但他却任性而固执地想着:就这么一天!就当从急流中被冲下时,失去记忆的是他好了!有了这一天,他就可以在回去之后,再继续勉强自己做不想做的事情,只要有这么一天……他咬住嘴唇,一脸倔强,却再也挂不住那笑容。
朱炙看着他,心中又轻微地掠过一丝疼痛,温柔地微笑道:“好啊,遵照你的意愿。”他走过去,轻轻地拂了拂他的头发,把落在发间的一片落叶拣了出来,捻在指间。赤焰觉得那温柔的气息一掠而过,还未心动便又消失,不禁露出一些失落的表情。
朱炙看到了,又是一笑,把落叶扔掉,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修长的手指交缠在他的指间,显得无比亲密,赤焰心一大跳,转头望向朱炙时,却看到他行若无事,好像还颇高兴的样子。
赤焰垂头嘀咕着:“明明昨天还好像陌生人一样……”
朱炙转脸笑得有些刺目:“可是我们是兄弟不是么?而且,你还喜欢我不是么?”
在他的目光下,赤焰的脸突然红了起来,犟着声音道:“我说过了,我喜欢的是那个还有记忆的你,不是现在的你!”
“啊?”朱炙轻笑着,凑近了他,“那么现在这个,就不喜欢了吗?”
他凑得越近,赤焰的脸就越红,朱炙就笑得越开心。最后,到了避无可避的距离时,朱炙突然敛了笑容,吻了上他的嘴唇。
那微薄的触感一碰到赤焰,他立刻“轰”地一声,头脑一片空白。朱炙抓紧他的手,拉近他,辗转缠绵地肆意亲吻着。赤焰完全无法思想,全身上下只能感受到唇上的那一点点温柔,与朱炙用力握着他的手指。吻了许久,朱炙稍微离开了一点,赤焰的身体却立刻贴近了过去。朱炙轻笑着,气息有些不稳,柔声劝诱道:“来,把嘴唇张开……”
赤焰茫然地照着他说的话做,形状优美的嘴唇再度压了下来,温柔的吻突然变得无比激情。朱炙的身体紧紧地贴着他的,轻微地摩擦着。舌头扫过他的牙床,舔舐着他的口腔,寻找着他的舌头,迅速地引起了赤焰的回应。赤焰回手抱住朱炙的身体,把他更压近自己,舌尖热情地与他交缠,互相寻找着对方的敏感点。
气息在极近的距离内交融,这已经是一个比媲前戏的亲吻,两人互相探索着对方的身体,仿佛压抑了千百年一样的饥渴。
间中,赤焰的理智一闪而过,但面前的诱惑是如此之大,让他完全无法多想其它的事情。他的嘴唇往下滑,一口咬住朱炙颈部光滑的皮肤,那样用力,好像就想要一口把他咬死,吞吃进腹一样。
朱炙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手指仍然与他的紧紧纠缠,另一只手抚上了他的臀部,不轻不重地揉捏着,仿佛在催促一般。
赤焰的嘴唇继续往下滑,他一只手撕开朱炙的衣服,着迷般地看着他微微起伏着的强健胸膛,小心地舔了一下,让朱炙的身体一震。这让赤焰愉悦地笑了起来,用牙齿轻轻扯住朱炙胸膛上深褐色的一点,用舌尖用力的戳刺着。朱炙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唇边泄出轻轻的呻吟声。他不知不觉地张开双腿,用力夹住赤焰的身体,下半身在他身上不断摩擦。
赤焰并不理会他的邀请,仍然只是一寸寸地爱抚着他的胸部。这让朱炙焦急起来,他突然直起身子,反脚把赤焰绊倒在地,手掌迅速抚上他下身的中心部位,赤眸中摇曳着浓浓的不满,哑声道:“你太慢了!还是我来吧……”
声音湮没在赤焰突然变大的喘息声中,朱炙垂头看着他的表情,既痛苦又欢愉,既幸福又悲伤。那张与自己有些相似的俊美面孔被欲望煎熬得有些扭曲,但却显得更加俊美,让他的心突然变得极其温柔。他手下的动作并没有减缓,嘴唇却再度覆上了赤焰微张的薄唇,温柔而甜美的吻。
金色的阳光从树缝中洒下,斑斑点点地铺在交缠的身影上。破碎的喘息与甜美的呻吟,让林中的空气也似乎变得激烈得像要迸出火花。突然高亢的声音,满含激情与狂喜,如同人类最原始的呼喊。

第十一章

居然,就这样做了!小憩过后,赤焰醒来时,赤裸着遍布激情痕迹的身体发着呆。
这个进展,未免也太快了吧!自己明明只是想要在重新担上责任的重担前再独处一天,怎么会就这样发展到这种地步!
而且……他心虚的瞟了旁边的朱炙一眼,简直像被狗啃过一样……似乎,做得还蛮激情的样子。他有记忆的就射了四次,最后一次好像还是没来得及拔出来就在朱炙的身体里射出来的样子。当然,哼,朱炙也在他身体里射了一次!扯平了!
要怎么清理呢?赤焰的思考转向了奇怪的方向,苦恼地皱起了眉头。
“后悔了?”淡淡的声音从身边传来。赤焰转头看去,朱炙的表情淡然,刚才的激情已经完全看不到了。他眼神深幽,什么也看不出来。
明明是你来引诱我的好不好?赤焰不甘地想。他斜眼瞟着朱炙,突然想通了般的微笑了起来,凑近朱炙的面孔,在他唇畔轻吻一下,道:“皇兄,不管你有没有记忆,都一样是个狡猾的家伙呀!”
朱炙近距离地凝视着他,赤焰与他额头相抵,低声道:“我不后悔,但我也想问你,皇兄你后悔吗?”
朱炙缓缓缓缓地扯出一个肆意妄然的笑容:“你觉得呢?你觉得我是会对做过的事情后悔的人吗?”他伸手拉低赤焰的头,又一个火热的亲吻烙上了他的嘴唇,灵舌长驱直入,绕住他的舌头纠缠不休。如此深吻的时候,他的眼眸一直睁得大大的,赤色的眼瞳中映出赤焰的倒影,只有他一人的倒影。
赤焰觉得眼眶发热。他重重闭上眼睛,回拥住朱炙的脖子,加深了这个吻。漫天情焰,再度在他们之间狂燃而起。

纠缠半日,两人想出发也是不行的了。之前在急流中冲撞的时候,两人就已经满身瘀青,如今初尝后庭之乐,又难免受一点儿伤。朱炙便去寻了些野生草药,捣烂了给两人按摩疗伤。
两人都不是未经人事的处子,虽然从未耽溺于爱欲欢好,但经验也可说是颇丰。但不知为何,遇上了对方这个人,就变得有些过于饥渴了。一番按摩下来,动不动就口唇厮磨起来,几次都好险擦枪走火欲罢不能。好在想到不出去不行,终于还是按捺了下来,默认了各擦各的药去。只是有时在经过对方身边时,难免扳起对方的下巴,稍微不规矩一番。
晚上,为保证明天的顺利出行,两人仍然分开来睡。赤焰躺在床上,望着火光下若明若暗的顶壁,仍有些落不着实处的感觉。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了……而且,朱炙真的失去记忆了吗?若真的是,为什么对草药的用途、树木的特性都如此熟悉?难道他所不愿记得的,只有自己而已吗?那么,他记得谁?
杂虑从生,赤焰辗转难眠。突然他听到朱炙起身的声音。出去起夜吗?赤焰僵直着身体,动也不敢动。谁知朱炙直走到他的铺位旁边,把他的身体向里推了推,在他身边躺了下来,抚了抚他的头发,抱住了他的腰。赤焰仍然僵着身体,朱炙的嘴凑到他耳边,低沉的声音震动着空气:“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温柔的磁性声音奇妙地抚慰了他,温暖的体温透体而来,乱七八糟的杂念全都消失了。他翻了个身,努力把自己的身体跟朱炙的纠缠在一起,安心地睡着了。
朱炙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微微苦笑着。混小子,这样睡觉,明天有你好受的!当然,我也是……
叹了口气,紧了紧手臂,不一会儿他也睡着了。

很久没有过这样安稳的睡眠了。直到日上三竿时,赤焰才从沉眠中悠悠醒来。他一睁眼睛,正对上朱炙含笑的面孔。他显然早就醒了,但是居然一直没有动,一只手揽在赤焰的腰上,笑吟吟地看着他。
好像刚才那个梦的延续哦……赤焰仍然没有什么实在感,他呆然望着朱炙,目光没有焦点地四处飘散着。朱炙皱了皱眉,伸手到他的背后,用力地掐了一下他的屁股。赤焰一声惊呼,几乎是从铺上跳了起来,但昨天晚上睡姿不正,他的一条腿完全麻掉,一下子没站稳又倒了下来。朱炙一把把他抱进怀里,昨晚被枕了一夜的手臂一麻,没能托住赤焰,让他的手肘撞击在自己的肋骨上,疼得连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突然相对大笑起来。赤焰一时间觉得好像回到了即位前两人整天里形影不离时的样子,笑着笑着,心情就又有些沉郁。只有两人的世界,再加上朱炙空白的记忆,这样的日子,能够持续多久?
朱炙仿佛并没有留情到他的心情,揉了揉身体,站起来道:“趁早出发吧!”
赤焰点点头,站起来走了出去。就要踏入森林前,他转头望了望这个山谷,静立片刻,微微有些不舍。朱炙站在他身边,注视着幽暗密林,催促道:“快点!”赤焰微叹口气,回头凝视了朱炙一会,踏出了脚步。
前半日行程,树木较为稀疏。林中鸟叫蝉鸣,小兽奔走,一派祥和欢腾之相。赤焰出猎时也曾经看到过如此景象,倒也无甚新奇之感。经过林中一处浅滩时,朱炙轻巧地踩着中间的石头跳了过去,回头看他走得似乎并不很稳,就伸手过来接他。赤焰看着他的手,脸上先是闪出一丝傲气,但立刻又微笑了起来,抓住他的手,跳了过去。
朱炙凝视了他片刻,微微一笑,却不放下他的手了,就这样拉着他边走边行边说。他指点周围景物,对林中花草杂菇如数家珍,但左右来去,主要就是在说它们的功效。这个能化瘀活血,那个能消炎止疼,哪个稍有毒害,又有哪个专能克解。说到乐时,还时常摘下林中野果,喂到赤焰嘴边让他亲尝。赤焰听得兴致勃勃,虽然常常被奇怪的果味激得涕泪满面,但仍然觉得平生至乐,不过如是。
周围的光线渐渐黯淡了下来,也不知道是因为天色已晚,还是已经从“树林”部分进入真正的“森林”地带,浓密的树木已经完全挡去俯射的天光的缘故。
朱炙停了嘴,走过去看了看一株小草,看到它宽大的叶子闭合了起来,点了点头,直起身道道:“就在这里休息一晚上吧。天色已不早,明天开始,才是真正危险的部分了。”
赤焰老老实实地点头,朱炙松开他的手,赤焰微微一怔,手上失去了刚才的温暖,觉得有些空空的。他一把抓住朱炙的衣领,在他唇上重重地吻了一下,心满意足地放手道:“好吧,你去做你的事情,我去做我的,一会儿还是在这里见吧!”
朱炙抚着自己的唇,呆怔了片刻,赤焰却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离开朱炙身边,赤焰就觉得没有刚才那么幸福了。朱炙知道的,实在是太多了……真的会像这样子,记不起所有的人,却记得所有的物吗?如果他是假装的,那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当他恢复记忆的时候,会把现在所有的一切都忘记吗?如果会是假装的话,除了这个原因,还有什么原因?为了在必要的时刻,忘记想要抛弃的事情……以及要抛弃的人。
赤焰一边捡拾着柴火,一边有些自我厌恶。这样子,根本就是完全不信任他嘛!不过——他“哼”了一声,那家伙本来就一点儿也不可信!
心情在喜悦与不安间来回摆荡,弄得他烦燥不堪。赤焰一个赌气,干脆什么都不去想了。今朝有酒有朝乐,哪管明夕是何年!有现在这样的日子,本来就已经是捡到了!
他抱起一大堆树枝柴火,走回宿营地,熟练地生起一大堆火。火光映在他的脸上,明暗交错,显得羿羿生辉,让朱炙在回来后的第一时间内,完全忘神。

朱炙拿回来的有一些植物的果实与块茎,还有几只幼兽。赤焰早就有些饿了,抓起一个果实,在衣服上随便擦了擦,就要往嘴巴里放。朱焰的目光闪了一闪,笑吟吟地什么也不说。
赤焰才咬了一口就紧紧地皱起了眉毛,脸也扭曲成一团,张开嘴就想吐出来,但犹豫了一下,还是费力地吞了进去。
朱炙一怔,看他还想吃第二口,立刻伸手把果子夺了过来,斥道:“明明就很难吃,干嘛还要往嘴里塞?”
“呃?”赤焰傻呆呆地看着他,“这是你摘回来的啊!虽然酸得要死,但是不是会有什么强身健体、驱避虫蚁的功能吗?”
朱炙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中更有些难言的滋味。他丢了一串果子给赤焰,笑道:“嚼一嚼这个清清嘴吧!什么都不知道还乱吃,小心总有一天毒死你!”
“啊,那个不是用来吃的啊……”赤焰讪讪地笑着,轻声嘀咕,“是你摘回来的嘛……我又不知道能不能吃。”
朱炙用树枝串起早已扒皮洗净的幼兽,在火上烧烤,随口道:“你就这么相信我啊……喂,这个吃的时候要去皮!”
赤焰把刚刚丢进嘴的小果粒又吐了出来,小心把外皮撕去,嘴里咕哝着道:“我不相信你还相信谁啊。就算你恨我气我,也不会做背叛伤害我的事情。这个,我早就知道了。”
朱炙抬头看他,目光深沉:“我真的没有伤害过你吗?”
这个小果粒果然是又香又甜,赤焰直视着朱炙的目光,微笑道:“对,你没有过。是我自己受过伤,但是你没有伤害过我。”
朱炙凝视了他一会,重新低下头去,挤出刚刚那个酸得要命的果子里的汁液,小心地滴在肉上,浓浓的香气立刻满溢了出来。
赤焰兴奋地靠了过去,好奇地道:“是这样用的啊!肉不会变酸吗?”
“这个不但可以给肉增加香味,和这个叶子配在一起还可以去除生肉的腥膻味,不过再没有其它的调味料了,你就将就着吃吧!”
朱炙把烤好的肉用一片巨大的叶子包起来,递给赤焰。赤焰感动地接了过来,深吸一口,突然道:“皇兄,你真是贤惠,嫁给我吧!”
朱炙偏头挑他一眼,调笑道:“聘礼呢?你的屁股?”
赤焰被这意外的一句话弄了个红脸,结结巴巴地道:“皇……皇兄,你说话怎么这么下流!”
朱炙哈哈大笑起来,他长笑不息,眯起的凤眸中微光流转,红发散乱地拂在脸颊上。赤焰好久没有看见过他这么开心的样子,咧嘴想笑,又有些想哭。他喃喃道:“不行的话,我嫁给你也行啊……”
朱炙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擦了擦眼睛,笑道:“好啊!”
赤焰有些沮丧的样子,但他立刻就回过神来,发出极大的疑惑声音:“啊?你娶我当老婆?”
朱炙笑着应道:“是啊,我娶你!快吃吧,再不吃就冷了。”
赤焰捧着手中的兽肉,动也不动。他紧紧地盯着朱炙,道:“皇兄,你不要忘记。就算你以后再娶妻,我也曾经是定王妃。”
朱炙并未注意到他认真的神情,漫不经心地答应着。赤焰有些落漠地低头,揭开叶子,咬了一口,咀嚼起来。

当晚,两人轮流守夜,第二天正常出发。
果然林子已深,光线变得异常幽暗,隐隐带着一些危险的气氛。树枝间藤蔓交错,时不时的还有灵蛇混迹其中,绿色的眼睛闪着幽幽的光。腐烂在地面上的落叶越来越厚,踩上去软绵绵的,有点像是踩在什么动物的尸体上一样。
不远的地方传来野兽低沉的喉音与脚步声,隐然带来威压的感觉。偶尔有一只禽鸟扑翼而起,给沉闷的空气带着短暂的活跃。
朱炙走得很小心,拔出紧贴臂上的短小匕首,时时窥伺着四周。赤焰正起了脸色,紧紧地跟着朱炙的身后。他的武器当时被急流尽数冲落,这时手拿着一根尖端被削得极为尖锐的粗大树枝,小心护在身前。
一路行来,朱炙仍然不停地跟赤焰说着话,只是这时候的话题就没有那么轻松了,基本上就是在告诉他要小心这种毒藤,要当心那条花蛇之类。绕是如此,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环境的赤焰仍然被毒藤挂伤了左臂,转眼间就红肿发胀了起来。朱炙什么多余的话也没有说,嚼烂了草叶给他敷上,此后赤焰却更加小心了。
就这样渡过了一天,好在两个人都安然无恙。晚上休息时朱炙检视了一下赤焰的手臂,给他换了草药,两人沉默地睡下了。
第三天仍然平安无事,第四天时,两人遇到了真正的危险。
他们遇到了一只巨大的黑熊。要说的话,其实两人的身手都相当不错,特别是朱炙,常年征战出身,一攻一守都极为实用。但两人的武器都实在太不合用,朱炙的匕首虽然锋利,但也太小,根本就没办法给予黑熊致命伤害。黑熊被刺了几下之后,知道这亮闪闪的东西不好惹事,就转而去攻击赤焰。赤焰的木棒只挡击了两下,就被黑熊一掌拍成了两截。
好在两人极有默契,互视一眼后,赤焰转身就逃,黑熊紧追在后,而朱炙从另一个方向跑开,进入密林。
赤焰带着那头黑熊曲里拐弯地跑着,专拣树丛间狭窄的地方跑。黑熊体积庞大,几次险些被树缝夹住,但它力气实在太大,往往一拍掌,就拍得那些灌木四散零落,它也得以脱身。
赤焰没命地狂奔,速度极快,可是他这几次一直劳累,后力渐渐有些不继。而那黑熊的精力简直像是无穷无尽,渐渐地,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近,赤焰几乎都可以闻到黑熊喷在自己脖子后面的腥膻气息。
这种幸福日子,我还没过够呢!赤焰一发狠,又加快了些速度,但一会儿又慢了下来。正当危急时刻,他突然听到一声大喊:“小焰,这边!”
他心下一喜,向着声音的来处冲去,才跑了几步,就感觉到一双手臂搂住自己的腰,带着自己向旁边跌去,黑熊收势不及,被刚刚朱炙设在林中的草索一绊,扑通一下子跌倒了。草索的前方正好是一个沼泽,偌大个黑熊就高声嘶鸣着,被沼泽吞噬了进去,只余下几个气泡,在水面上咕咚几下后,消失了。
朱炙赤焰心有余悸地望着灰色的沼泽,半晌说不出话来。赤焰腿脚发软,进森林之前朱炙曾要他把衣袍下摆全部撕成布条缠裹在腿上,这时布条被灌木扯得七零八落,赤焰一双腿上满是划伤,间中大概也碰上了毒藤,好几个地方严重地红肿了起来。
朱炙把他扶到沼泽旁边,小心地用水洗了洗他的伤口,看上去却更加惨不忍睹。朱炙抚摸着他的腿,沉默着。赤焰凝视着他,突然缩回腿,笑道:“没事的,皇兄。你再去帮我找一些上次那种草药吧,那个蛮有效的。看,我胳膊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朱炙拉回他的腿,用力一按他的伤口,喝道:“你给我老实点儿!”他继续抚摸着,如同羽毛呼吸一样的触感,赤焰却直起身子,非常紧张地看着他。
渐渐地,朱炙的掌心泛出一层朦朦的青光。光线越来越强,渐渐泛白,映得朱炙赤焰脸上都是一片雪白。赤焰紧紧地握紧了拳头,目光中泛着更为复杂的光芒。光线持续了一阵子之后,渐渐淡去,朱炙出了口气,额上沁出几点水珠。他挥袖擦了擦赤焰的腿,少许的血块随着干燥的衣袖拂落在地,赤焰的腿上已全无伤口。
这是,苍国的治愈之力。

第十二章

赤焰的伤虽然已经完全治好,但他仍然满脸苍白。他揉了揉自己的腿,笑道:“皇兄,好久没看见过你用这个力量了。”
朱炙也是微微一笑:“没错,我也是好久没用过这个力量了。”
赤焰悠悠地道:“当初在绯炎城郊,苍澜殿下想救流丽而不成,现在同样是在朱国国中,皇兄的治愈之力看来好像比苍澜殿下更强。”
朱炙爽快地点头道:“没错,大概是因为混血的缘故吧!”
赤焰站了起来,走了两步,并不去望朱炙:“皇兄现在还需要问我大臣反对你即位的原因吗?”
朱炙哂然一笑道:“不就是因为这个吗?我血统不纯,无法延续朱朝皇家血统。”
赤焰仍然不去看他:“你什么时候想起来的?”
朱炙凝视着他的背影,道:“小焰,我没有忘记山谷中的事情。”
他文不对题的回答让赤焰全身一震,转过身来,怔然望着朱炙,说不出话来。
朱炙走到他面前,拥住他的肩膀,柔声道:“小焰,我决定了的事情,是不会改变的。”
赤焰一时觉得有些眩晕,他推开朱炙,轻声道:“皇兄,等一等,让我好好想一想。”
看着他的表情,朱炙也有些不安起来,退后一步,小心地看着他。
赤焰垂着眼睛,迟迟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些不确定地道:“皇兄,你的意思是,你接受我……”他的喉咙有些干涩,咽了咽口水才继续道,“当你的情人?”
朱炙突然笑了起来,赤焰猛地抬着看他,满脸不安。朱炙又上前一步,托起他的下巴,调笑道:“昨天晚上,你不是当了我的定王妃吗?”
赤焰惶然地在他手掌上摇着头,哀求道:“皇兄,不要跟我开玩笑,认真地说。”
朱炙敛了笑容,凑前在他唇上小心地烙了一个吻,温柔地道:“小焰,没错,我喜欢你,我要你跟我在一起。”
赤焰退后一步,继续凝视着他。他的目光包含了太多复杂的东西,让朱炙看不明白,心情却焦躁起来。他一把抓住赤焰的手臂,叫道:“小焰!”
赤焰看着他,微微地笑了。他挺直了腰,轻声道:“皇兄,你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他脸色苍白,神情却异样坚定。
朱炙的笑容全失,退后两步,与赤焰保持开一定的距离,问道:“为什么?”
赤焰温柔地微笑着:“皇兄,不要装傻,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不然,你当初也不会转身就走,离我而去。”
朱炙冷笑着:“可是,我现在已经决定了,你以为我还会让那些事情阻挠我吗?”他满脸傲气,自“失忆”以来第一次显示出属于定王的威势。
赤焰注视着他,平静地道:“可是我会。”他还似乎带着一丝笑意,“而且,你知道•我•会。”
他说得很慢,把重音放在了很奇怪的地方,让朱炙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朱炙苦笑了起来:“小焰,你变狡猾了。”
赤焰愉悦地笑了,眼睛里闪着得意的光芒:“托你的福。”他四处望了一眼,随口问道:“我们要出去大概还得花多长时间?”
朱炙第一次发现,自己无法掌握他的心思,只能跟着他的话题望向四周,稍微估计了一下,道:“不太能确定,大概还有五天的时间。”
赤焰转过头来看着他,微笑道:“那么,你还有五天的时间。”他的眼中毫无笑意,彻底地让朱炙明了了他的认真。
这次,你来选择吧!既然你想要我!
而最郁闷的是,朱炙发现自己,真的无法不去选择。
朱炙心乱,赤焰不安,如此机敏的两人,居然都忽略了从森林稍远处传来的奇异声响。

接下来的路程,似乎轻松了一些。两人都已经稍微适应了这处森林的恶劣环境,朱炙需要照应赤焰的地方越来越少,反倒是有几次赤焰及时伸棍,挑去了险些噬中朱炙的毒蛇。
走了一阵子,赤焰突然停了下来,皱着眉望着朱炙,道:“皇兄,我说那番话不是为了要害死你。”
朱炙有些迷惑地看着他,赤焰眼神清明,微带不耐。朱炙心中一动,突然想到了什么。但还没有理清头绪,他的鼻翼动了动,闻到了某种气味。
他轻“咦”一声:“硫磺?这附近好像有温泉!”说着,纵身而起。循着味道的方向走了过去。
赤焰的野外经验远没有他多,紧紧地跟在他的后面。只见地势渐渐地有些改变,树木顺着朱炙的去向开始渐少,多日不见的阳光从顶上直射下来,而灌木愈发茂密,坚硬的岩石突破地表,使脚下的路变得崎岖起来。
硫磺的味道越来越重,赤焰依稀记起千里风戈壁与森林之间的确是有一个温泉带,与罗素城相距甚远,但确定了温泉带的位置,也就大致确定了自己的所在方向。
走不多远,就看见一个小型喷泉,热气腾腾地从地面直喷上来,只喷上约摸一米来高,就变成巨大的水花洒落下去。热气和水花在阳光的照射下,流光溢彩,形成极其绚烂的景象,让赤焰一时间看得呆住了。
他怔然看着水珠反射出来的七彩阳光,却不知他那双离火朱瞳也被映得殊丽难言。他望着那处美景,朱炙却在望着他,刚才还微有疑惑的眼神此时已清明通澈,微笑着喃喃自语道:“啊啊,会吃亏呀……”
他嘴里抱怨着,脸上却满是口不对心的喜乐与爱悦,还微微带着一丝得意。
做了决定后必须立即行动,否则容易贻误战机。朱炙行军多年,自然知道这个道理。他一把把赤焰拉进自己怀里,紧紧抱住,把头埋进他的脖子里,含糊不清地道:“小焰,我喜欢你。”
赤焰没听清楚,只听到了前面的“我”字和后面的“你”字,他推了推朱炙,道:“现在不行。还没有到达安全的地方,做了那种事情还有什么力气上路!”
朱炙一怔,抬起头看着他,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小焰,你在想什么!我说的是,我喜欢你呀!”
赤焰的脸刷地一下变得通红,他一脚踢开朱炙,吼道:“在这里玩什么告白!有话出去再说!”
朱炙笑声不歇,赤焰突然注意到他那句话的内容,立刻呆住了。
他呆呆地看着大笑不止的朱炙,迟疑地道:“皇兄,你是说……”
朱炙毫不留情地嘲笑着他:“啊,我什么也没说。哈哈哈~~~”他狡猾地眨着眼睛,“我什么都不敢说了,我的体力不够啊~~~~”
赤焰被他笑得满脸通红,愤然转过身去不理他。过了一会儿,他又转过身来,小心地问道:“皇兄,你刚才的意思是……”
朱炙笑得没了力气,靠在树上状似遗憾地说:“看来我的意思跟你的不一样啊……”
赤焰恼羞成怒,冲上去一把掐住他,吼道:“说,再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朱炙一听他这句话,再度爆出一阵大笑。他握住赤焰的手,笑道:“陛下,你这是逼供啊!”
他边笑边说,一不小心岔了气,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赤焰抱住他,小心地在他背上拍着,满心期望着他再说一遍。可是那恶质的家伙却当做没那回事一样,就是不肯再说了。
玩闹了一阵子之后,两人再度前行。朱炙一脸愉悦,赤焰却满面不爽。走了一段,看到大大小小的温泉星罗棋布,他顿时觉得身上开始发痒。朱炙不时看他脸色,一直面带微笑,这时一看他表情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提醒道:“要小心,这里有的温泉温度很高,掉下去小心被烫熟!”
赤焰一脸不屑:“哼,我会不知道吗?”
小屁孩儿……朱炙突然想起在他即位前,两人交好的时候,这家伙也经常这样闹别扭。一时间觉得特别怀念,伸过手去拧了拧他的脸蛋,却险些被他咬了一口。
“喝!”朱炙吓了一跳,心情却奇好无比,突然看见前面不远处有一个较大的泉池,池边花繁叶茂,池中袅袅热气蒸腾,景色颇为优美。淡淡的花香草香弥漫在空气中,格外让人觉得轻松。他环顾四周,看到了一些窄小的兽径,偏头对赤焰道:“这一个的温度应该刚刚好,想要下水洗澡的话应该很合适。”
赤焰扁着嘴,犹自犟嘴:“我又没说我想洗澡……”一边说,却已经开始一边脱衣服。
朱炙微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就像当年对总是缠在自己身边的那个小弟弟一样。赤焰健美修长的身体渐渐从衣服的束缚下解脱出来,朱炙的目光由上至下,眼神渐渐变得炽热迷乱起来,手指顺着他的长发轻抚而下,留连在他光滑的肌肤上,显得无比暧昧而挑逗。
在他的目光笼罩和指尖轻触下,赤焰的呼吸开始急促,胸膛快速地起伏着,诱惑了朱炙的眼睛。他凝视着随着胸膛起伏而渐渐挺立的朱红果实,指尖试探似的抚摸了一下。赤焰低吟一声,声音浑浊含糊,却带着某种惑人的魔力般,让朱炙凑上唇去,轻轻地吻上了他的胸膛。
赤焰抓住他的肩膀,不知是要推开他,还是要拉近他,手指深深地陷入了他的肌肉。朱炙轻轻地咬噬着,在他乳尖周围留下一个深红的痕迹,赤焰用力地咬住了嘴唇,手指抓得更紧了。
朱炙觉得有些疼痛,但即使这疼痛,也是令人愉悦的。他继续如蝶吻般一点点地轻触着赤焰的身体,嘴唇就跟随着指尖的移动而不断转移位置。他每一次的移动,就好像留下了一颗火种,连点成线,连线成面,让赤焰的全身完全燃烧,下半身充血,高高地抬起头来。
周围隐隐浮动着一些香气,混合着赤焰和朱炙的体味,形成一种异样的芳香。朱炙的身体一点点地火热,他一把握住赤焰的下半身,屈膝凑上唇去,轻吻了一下,张嘴含住了它。
赤焰猛地陷入一阵潮湿温暖的触感内,他凝聚视线,低头看着朱炙被红发遮掩的面孔,突然清醒过来,一把推开他,转身跳进了温泉里。而下身在朱炙口中滑动的同时,他已经忍不住喷射了出来,白浊的液体射在朱炙的脸上和草地上,显得无比情色。
朱炙突然被他推开,有些不明所以。白色的液体沾染在他的浅褐的脸上,顺着脸颊的弧度滑落下来。朱炙站了起来,手指在脸上轻擦一下,看到那白色,微微一笑,伸舌舔了舔手指。微红的舌尖从唇间吐出,染了一点白色后又缩了回去。赤焰抬着头,看他喉结微动,突然全身滚烫,游到池边抓住朱炙的脚踝,用力把他拖了下来。
朱炙的身体掉在水中,溅起巨大的水花。就在这水花中,赤焰抱住他的腰,深深地吻上了他的唇。
赤焰的吻急切而焦灼,舌尖在朱炙口中不停地挑动,尝到了自己微腥的气息,却觉得更加激动。
朱炙同样热烈地回吻着,下半身贴近他的轻轻摩擦。温暖的水流轻抚着两人,而身体就因为这抚弄显得更加敏感。
交换着津液,交换着空气,周围的一切好像全都消失了,只留下他们两人单独地存活在一个空间里,激烈着、燃烧着。
赤焰的手指缠上了朱炙的欲望——它早已挺立充血,在赤焰的掌中微微地颤抖着。朱炙张开双眼,潋滟的红眸注视着与自己极其相似的那双眼睛,快感在全身流窜着,连身体的核心都有些麻痒,那样急切地渴望着与他的结合。
赤焰,赤焰,赤焰……
他闭了闭眼睛,但立刻又重新睁开,笑了起来。
他凝视着赤焰,凝视着自己的弟弟,轻声却坚定地道:“赤焰,我喜欢你。我爱你。”他的眼睛虽然被欲望煎熬得发亮,但仍然清澈明亮,不带一丝虚假。
赤焰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朱炙与他对视着,再度吻上了那近在咫尺的漂亮嘴唇,声音轻轻地飘在他的周围:“所以,你要什么,我都会给。如果你是我的。”
赤焰的眸中立刻燃起了狂喜,他用力握住朱炙的腰,一个挺身,冲进了他的身体。水流减缓着冲击,却使得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更加敏感。
朱炙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但那巨大的欲望立刻席卷了他。他的腿缠住赤焰的身体,热气蒸腾着快感,赤焰的每一下撞击都让他颤抖呻吟着。他拉近赤焰的脸,深深地吻着他,喘着气道:“我爱你……”
赤焰在他的低吟声中停住了,然后一股热液喷进了他的身体,冲击着他身体里最敏感的地方。朱炙忍住了那至高至强的欲望,翻过赤焰的身体,分开他的臀瓣,穿刺进去,抽插两下,喷射了出来。
高潮过后,朱炙仍然不让赤焰离开,紧紧地抱着他的身体,手掌轻轻摩擦揉捏着他的欲望,齿尖轻噬着他的脖子,留下一连串的齿印。不一会儿,他埋在赤焰身体里的部分又坚挺了起来,一摆腰,又重又快地撞击起来。赤焰只觉得情焰重又迅猛地燃起,他狂热地迎合着朱炙的动作,费力地转头与他亲吻着。两人的长发交织在一起,红色与黑色层层叠叠,交错成复杂而绚丽的色彩,狂舞不休。
淡淡的香气,一直萦绕在两人周围。

第十三章

平时,这两人都是自制力极强的人物,但这次不知为何,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他们的全身一直狂炽着对对方的欲望,一直到筋疲力尽,才在岸上倒下,互相拥抱着,近乎昏迷般的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朱炙在睡梦中感受到一阵强烈的烧灼感,好像皮肤都要被烤焦了一样。他费力地想睁开眼睛,但不知为何眼皮重得厉害,完全没办法睁开。
睡眠的浮层下,理智的暗流越来越明显。不妙。他这样对自己说着。
他不急着睁开眼睛了,努力地伸展地五感,试图知道更多一点情况。
触觉之后,听觉也恢复了正常。周围非常嘈杂,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人声鼎沸,但奇怪的是,每个人所说的那种语言非常奇怪,他完全听不懂。但仔细听去,这种语言的音节非常简单,重复出现的频率很高,听起来,能够表达的意思应该并不丰富。
土著居民吗?小焰呢?他尽力表现出仍然昏迷的样子,感受着赤焰的气息。
身边有着熟悉的平稳呼吸,让朱炙暂时放下了心来,更加专注地聆听着周围的声音。
附近突然传来了争吵声,听不懂他们的话,但是听上去好像是两名女性在
跟其他的几名男性争执着什么。
女性……吗?朱炙在心里暗暗地笑了,拿定了一些主意。
皮肤仍然烧灼得厉害,完全没有阻隔的。如果没有弄错的话,应该是被剥光了丢在太阳下面曝晒。但四肢并没有受到束缚,看来这些人并没有太看重自己。
小焰的呼吸稍稍有些乱了,但立刻又恢复了原有的平稳。朱炙暗暗赞叹。果然不愧是自己的弟弟,虽然长处深宫之中,但也没有忘记了应敌的策略。
这种情况,应该怎么跟他先沟通一下呢?朱炙的念头还没有转完,就从赤焰那边感受到一些些微的火焰气息。这气息极为轻淡,若不是朱炙正全神留意着他,否则完全感受不到。气息不断变化,遵循着某种规则,让朱炙在心里笑了。
朱炙和赤焰都是朱国王族,血统极为浓厚,因此虽然在漫长的时光洪流中,火属的力量渐渐减淡,但他们两人的力量在所有的火之属民中也是最强大的。这不仅表现在所控火力的大小上,也同样表现在对火焰的控制能力上。
小时候,他们两人为了在上课的时候背着老师开小差讲话,以及在闯了祸失手被抓的情况下统一口供,早就对火气的大小波动进行进详细的研究,两人合伙创造出一套独有的沟通方式。这种沟通不仅别人难以做到,更难以查觉,帮他们挡过不少无妄之灾。
这时赤焰突然使用出来,顿时让朱炙觉得一阵温馨与怀念,立刻给予了回应。
“皇兄?”
“嗯,我醒了。”
“这些人,是土著吗?”
“好像是。我们被他们捉住了,不知道会被怎样处置。”
“皇兄,我记得曾经有人在上奏时提出这群人的事情。”
“嗯?说来听听?”
“他们……会吃人的。”
朱炙一惊。生死可以置之度外,但是被吃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赤焰传来的气息波动着微微的笑意:“另外,我似乎听懂了他们说话。”
“咦?你怎么听懂的?”
“皇兄,你仔细听,他们说的其实是朱国最古老的语言,某些字词甚至可以和现在的常用语互通。”
朱炙凝神听去,果然如此。争吵声近在耳边,他听了一会,突然气息有些变了。
赤焰仿佛在笑一样:“皇兄,你的美貌果然无敌,这两个女人看上你了。”
朱炙不由得苦笑。虽然早在知道对方有两名女性的时候便已经有了使用这种手段的准备,但现在知道了对方的企图,心里还是有些怪异。仔细听去,即使脸皮厚如朱炙,也不禁有些赧然。
刚才他们俩在泉池旁边疯狂的时候,这一群人居然就在旁边偷窥。这时那些男性劝阻女性的几句话,翻来覆去就是告诉她们自己只喜欢男人,对女人是不会有兴趣的。可是那两名女性似乎很坚定的样子,甚至还有一个随口多说了一句:“他如此美丽,你们还不是可以分一杯羹!”
那群男性沉默了下来,如果弄得没错的话,他们正在偷看自己,还似乎有些动摇的样子。
赤焰在偷笑,可是朱炙却只想叹气。被吃和被上……哪个也不比另一个好一点儿。
突然,一阵沉重的脚步声用力地踩了过来,低沉的声音响起,冷静地,却带着异样的威慑气息。他的喉音太重,听不太清说些什么,但是斥责的语气却异常分明。说着,他突然用生硬的通用语吼道:“早就醒了,还装什么死!”说着,猝不及防的一脚踢来,正好踢中朱炙的肚子。他干呕一声,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脸上冒出了冷汗,却把险些冲出口的一声呻吟压回了喉中。。
赤焰听见声响,猛地睁开眼睛,正好看见朱炙疼痛难忍的表情。他的脸上掠过一阵狂怒,坐起身来,缓缓地转头,凛冽的目光直视对方,冷冷一笑:“有本事的,就光明正大地来!做什么偷偷摸摸的勾当!”
他的语调放得非常缓慢,目光中隐隐带着杀气,让对面那个面目冷硬的汉子惊了一下,但立刻反唇相讥:“明明早就醒了,还藏着挟着不敢出声,果然是没种的假男人!”
他的通用语说得很僵硬,不然赤焰相信他会说出更恶毒的话来。但赤焰丝毫也没有被他的话激怒,他俯低身子,手指温柔地抚触着朱炙的脸颊,轻声问道:“没事吧,皇兄?”
他赤身裸体地被众人围观,被对方辱骂,可他毫无受辱的神态,在阳光下自在地伸长了修长的四肢,光滑的皮肤闪着动人的光芒。周围的土人窃窃私语,目光已因这样的美丽减少了敌意。但刚刚用力踢过朱炙的那人却仍然满含戒备,审慎地看着他们。
朱炙疼痛稍缓,缓缓直起身来,朱红的眸子四下里扫了一眼,俊美的脸颊凝结着被刚刚的疼痛激出来的汗水,脸色仍然有些苍白,眉毛紧紧地蹙着。
周围隐隐传来了几声抽气的声音,态度又软下了几分。
朱炙伸手握住赤焰的手指,游目四望。周围大概有数十人,有男有女,以男性居多。无论男女都是深褐色的皮肤,裸露着上半身,下半身则用或树叶或毛皮的东西遮掩着。最前面的一位女性小腹高高耸起,显然已有身孕,而且看样子不久就要生产了。而她身边的那名男性的长得极其俊美,神情骠悍,胸前挂着兽牙磨制的项链,一双深黑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自己,却隐隐有一丝稚气,虽然身材高大,但看上去年龄并不甚长。
引起朱炙注意的是,这名男性与那名怀孕女性的鬓边都有一绺红发,虽然并不多,颜色却极正,正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一般炽热的颜色。这样美丽的颜色,在朱国王族中也不多见,连朱炙自己的那一头美丽红发似乎都稍有不足。而周围其他族人,无论是眸是发,都多多少少带了一些红色,这样的特征,在朱国可是王族的象征!
他与赤焰对视一眼,在对方的目光中发现了诧异。但对方对于他们的沉默已经有些不耐烦,那名青年又一次大吼了起来——一听他的声音,朱炙就知道他正是刚才踢自己的那名莽撞男子——“你们擅闯我族禁地,理应当死!”
朱炙听见他的话,微微笑了起来。他凤目微斜,望向那名青年:“禁地?我可没有看见什么地方做了我看得懂的标识。”
在他的目光笼罩下,青年的脸微微有些发红,气焰减弱了几分。但令人讶异的是,他迅速把持住了自己,甚至连刚才的莽撞也变成了冷静:“无论如何,你们两人犯了我族的规矩,我会以族规处置你们!”他笑了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正好,族里已经好久没有举行过祭典了!”
在他刻意地指引下,朱炙赤焰二人看见了不远处挂在屋檐下的雪白骨架,一看就知道是人类的。朱炙的脸色丝毫未变,他站起来走了几步,优雅肢体如同舞蹈一般,赤裸裸地发着光,赤红的长发拂在他的身体上,却完全掩盖不住肌肤上被赤焰噬咬出来的斑斑爱痕,格外诱人心动。他走到骨架旁边,轻轻抚摸了一下,笑道:“这是谁剖出来的?刀工相当不错啊!”朱颜白骨,构成一副优美而诡异的图画。
人群中传来一声呻吟,众人的目光依依不舍地转了过去,只见一个年轻人满脸通红,捂住了自己的鼻子,指缝中渗出大股鲜血。众人突然想到刚才在池边潜伏时看到的景象,虽然被池中冒出的白汽掩去了大半,但仍然依稀可见两人的激烈纠缠和充满渴望的喘息与呼喊,深沉的、压抑的,却仿佛可以挑逗起人心底最深的欲望一般。稍微一想像,又有几个人忍不住脸红了,微微有些尴尬地夹紧了腿。
那领头的青年面红耳赤,有些恼羞成怒地道:“你们两人,真是不知羞耻!”
“羞耻?”朱炙挑了挑眉,向着他走了过来。青年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看见他的举动,朱炙倨傲地一笑:“应该觉得羞耻的,是坦露出父母所赐身体的我呢?还是望着这身体想着不该想的事情的你?”
赤焰一直没有出声,他盘膝而坐,满含兴味地望着他们两人,这时突然大声笑了起来:“老兄,吃人的人,跟别人讲什么道德廉耻啊!怕人家不知道你说的是假话吗?”
他站了起来,同样赤身而行,却比朱炙多了两分自如少了一分诱惑,站在朱炙身边时却是协和无比。他捏了一下那串骨头,笑道:“这东西,一看就知道是死了好多年的,要吃这种东西,看上去你的牙还不够结实!想骗人,至少找几个新一点的家伙来吧!”
他说得好像颇多经验的样子,不仅是那青年,连朱炙都有些发愣。怔了一会儿,那青年突然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赤焰并无意掩盖自己的身份,堂堂正正地道:“我是朱国之王,焱帝赤焰!这位是我皇兄,定王朱炙!”
青年一听他们身份,突然脸色大变。他转向周围族人,对着他们说起了土话。朱炙赤焰依稀听懂,他是在向他们介绍两人的身份。他的语气急促,周围的族人听过之后,原本已经变得平和的眼神突然满是戾气,让朱炙赤焰提防之心大起,退后一步,握紧了对方的手。而朱炙更微微侧身,若有若无地挡在了赤焰面前。
“焱帝定王……真是来了了不得的大人物呢!”
从土人群中突然传出苍老的话声,用的是比那青年标准得多的通用语,却饱含怨毒,仿佛想要活生生地吃了他们两人一样。
土人分开了两边,一个老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了出来,站到他们面前。这老人白发赤眸,手一挥,突然卷起漫天烈焰,扑向他们两人。两人动也不动,赤焰微一抬手,火焰立刻止息,可他心中也是一惊。好强的力量!如果不是自己的话,绝对挡不下来!
老人阴森森地笑着:“果然是很浓的血统,看来你真是焱帝没错。不过,定王……”他嘿嘿地笑着,转向朱炙,“朱国现在居然准了异族通婚了,还真是想不到……”
他这话一出口,两人都是大惊。朱炙赤发朱眸,若不是预先知道,从来没有人能看出他是混血。就连苍国之主的苍澜,虽然对他如此迷恋,却也没有感受到他身上的苍族气息。而这老人居然一眼就看了出来,他究竟是什么人?或者说,这群土人的来历究竟是什么?!
赤焰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点什么,稍瞬即逝,难以捕捉。朱炙却气定神闲地笑道:“看来阁下与朱皇有旧?”
老人阴沉一笑,咬牙切齿地道:“不,有仇!”
周围族人聚了过来,威胁地瞪视着他们。他们两人都是手无寸铁,却毫无惧色。
朱炙仍然笑得轻松:“哦?不知有何仇怨?不妨说出来听听,说不定我还可以化解一番。”
老人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你没法化解的,但也不妨说给你听听!”
朱炙一拉赤焰,盘膝坐了下来,扬眉笑道:“愿闻其详。”

故事简单得令人发笑。
五百年前,朱朝皇室有一对兄弟,打小儿一块长大,却毫无兄友弟恭之相,整日里勾心斗角,争执不休。到了他们的父王年暮之时,两人为夺皇位,更是势成水火,酿成几次流血事件。
最后皇帝将位置传给了其中一人,那人得了势,立刻抓捕兄弟一家及其朋党。此时两人都已届中年,家中儿女成群,不知为何那皇帝只斩杀了兄弟一人,却让亲族手下都逃了出去,下落不明。

赤焰突然抓住了刚才心中一闪而过的记忆,轻声对朱炙道:“清鸣宫!”
朱炙登时想了起来。幼时身边老师曾经向他们讲过清鸣宫的典故,想来就是这一个了。大概是那个杀了自己亲弟的皇帝到年老时觉得后悔了,便修筑了这一个宫殿,命令以后的皇子们幼时都要在此时同玩同乐同学,以培养感情。
朱炙笑道:“那想来你们就是当年遗族了。五百年来一直不忘仇恨,倒也真是难得。”
“住嘴!”老人尖声喝道,“像你这样从出生开始就养尊处优的人怎么能了解吾等先辈被逼到绝境时的痛苦?!”他的手指握紧,像是要捏碎手中木杖一样,“除了生存以外什么都不重要,险些连语言也忘记地彻底变成野兽,那种处境,你遇到过吗?”
面对老人面红耳赤的指责,朱炙依然冷静,嘴角挑起一丝叽嘲的笑意,反问道:“你遇到过吗?”
老人的话突然被噎住了,恶狠狠地瞪着他,眼珠子都似乎要被逼出眼眶一样,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朱炙上下打量了他一阵子,冷笑道:“看样子,你还曾经到朱国去见识过的吧?被骗过吗?不然怎么这么感同身受义愤填膺的样子?”他信手一挥,指向他的族人,“如果不去刻意提到仇恨,你们不快活吗?都过了五百年这种生活了,干嘛还老提起来让自己难受?连人心都看不透的话,要语言有什么用?就为了告诉别人自己的痛苦吗?而且……”他冰冷的眼神环顾四周,带着了然一切的寒意,“你们这一族,已经快走到尽头了吧?”
老人的脸孔突然僵硬了起来,迈前一步,吼道:“你胡说个什么?我们一族连当年那样的苦难都能熬过,还有什么能让我们灭亡的!”
朱炙蔑视地看着他,赤焰却平静地问道:“你们族里的孩子呢?”
他这一句话一出,全场登时安静了下来。如死般的寂静,只有风声从耳边掠过,带来远方天空的呼喊。所有的人似乎都听懂了这一句话,静默着,死死地盯着他们两人。
这一句话似乎要让那个老人崩溃了,他的脚一软,几乎跪了下来,身边那青年连忙把他扶住。赤焰怜悯地看着他:“血液太浓的缘故吧?所以,五百年了仍然如此纯正地保持着皇族的特征,拥有更加强大的力量……”他惋然而叹,心道,在不知名的地方,还有许多畸形的孩儿死去吧。放眼望去,所有的族人并无明显缺陷,想来是一出生就被处死了。想到这里,他的脸上也忍不住泛出些鄙视的神情来。
老人面如死灰,略略抬头,看见那女子凸起的肚子,突然像是抓到了希望一样扑了过去,嘶吼道:“孩子,孩子!我们还是有孩子的!”
朱炙怜悯地看着他,那居高临下的目光显然激怒了青年,他把老人交给旁边的族人,站前一步,冷静地道:“外来者,无论你说什么,都无法动摇我们的!”他的目光坚定,朱炙仍然微微冷笑着,却一句话也没说。他握紧腰畔的刀柄,大声道:“先祖留下过遗训,凡见到朱朝皇族,必杀无疑!”
赤焰正准备说话,朱炙轻轻握了握他的手,偏了偏头,开口道:“你要趁人之危,杀死手无寸铁之人吗?”他看清这青年勇猛果敢,以力自恃,必不肯担下恶名,所以故意以话相激。
那青年果然不负他所望,大声道:“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你我公平决斗!如果你输了,就要死在我的手下!”
朱炙惋叹一声,道:“好吧,反正你族兴亡,跟我一点儿关系也没有。我只要我跟我所爱的人平安就好。”
这是他首次在外人面前承认两人的关系,让赤焰突然脸红,转过头去不看他。青年不屑地看着他,吐了口唾沫道:“无耻!两个都是男的,还是兄弟!”
朱炙抱过赤焰,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嗤笑道:“那又怎么样?人就这么一生,不选择自己喜欢的人,还要去选择别的什么不成?”
他两人明明赤身裸体,行的又是道德难容之事,但看上去比任何人都光明正大,让人心生羡妒。
青年眼神复杂地凝视了他们一会,挥手叫人把他们带下,望向仍然在喃喃自语的老人与脸色苍白地抚摸着自己肚子的姐姐,看上去异常疲惫。
赤焰扫他一眼,经过那女性身边的时候,手掌微微在她背上抚了一下。青年一把抓住他的手,喝道:“卑鄙小人,竟然对女人下手!”
那女子本来觉得腹中一直隐隐绞痛,被他的手在背上一扫,顿时觉得一阵暖意涌了过来,迅速弥漫全身,腹中的绞痛立刻止歇。她立刻明白了赤焰的用意,感激地望他一眼,对着自己的弟弟喊道:“阿弟!他是在帮我!”
青年半信半疑地松了手,赤焰睨他一眼,揉了揉自己的手腕。朱炙微微一笑,拉了他走开。

这些人住的是低矮的木屋,屋顶斜度很大,以免积聚雨水。屋里一片阴暗,那些人把他们丢下就走开了,过了一会儿,又把他们的衣服丢了进来。
赤焰穿上衣服,朱炙却并不着急,笑吟吟地看着他,问道:“刚才,你做了什么?”
赤焰嗤笑道:“对一个孕妇我能做什么?”
朱炙用力一拉他,把他抱进怀里,笑道:“别装了,那一阵力量绝对不可能只是安抚!”
赤焰嘿嘿地笑着:“你看着就知道了……你要小心,他们的力量虽强,但不擅控制,这样会更危险。”他揉着自己的手腕,浅褐色的肌肤上被火灼出了深红的印记,如同大朵的花一般绽放了开来。
朱炙拉过他的手腕,慢慢地抚摸着。清凉的气息从肌肤表层渗透了进来,感觉非常舒服。赤焰愉快地眯起了眼睛,问道:“明天早上……你的体力能够恢复吗?”
刚才被太阳过度的灼烧并没有对他的身体造成什么伤害,但因为不久前体力过度损耗,他的身体非常慵倦,提不起力气来。想来朱炙也是一样。
朱炙抬眼笑望他:“你担心么?”
赤焰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道:“不,我不担心。”他伸手握住朱炙的,凝视着他道,“不管结果如此,生死许之。”
朱炙意外地道:“你的国家人民责任呢?”
赤焰笑得有些傲气:“能够承担的,自然应该承担,不能做到的,又何必强求自己。如今情势,并不是我一人能够决定的。”
朱炙仿佛第一次看见他一样,目光中愈发流露出欣赏的眼神。他低声说了句什么,赤焰没有听清楚,疑惑地问道:“你说什么?”
朱炙轻轻笑道:“我说,我真后悔,白白浪费了这几年的时间。”他拥紧赤焰,声音温柔而诚挚,“我喜欢你,赤焰。我很后悔,以前没有更喜欢你。”
赤焰明白他的意思,突然觉得眼眶一阵发热,喉咙也被哽住了。老实说,之前朱炙在他耳边甜言蜜语,他并没有真正相信。他始终把这当作是朱炙的一时兴起,或者是遇难过程中的特殊反应。直到这时,他才真切地了解到朱炙的诚意,一时间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朱炙的怀抱非常温暖,轻轻的气息吐在他的耳边:“我应付的责任,我会担起来的,你做不到的事情,我能做到。所以,你就安心地待在我身边吧……”
赤焰握紧了朱炙的手臂,抬起眼来,明亮的目光注视着他,突然扬眉一笑道:“我不会忘记的!所以,你一定不可以输掉!”
朱炙的神情突然转变了,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他的下半身紧贴住赤焰的臀部,轻轻摩擦了两下,低声耳语:“你就放心吧。我的体力,可是超出你想象的哦!”
一语双关,赤焰的脸登时大红,一拳重重地擂在他的肚子上,怒斥道:“混帐!”
矮屋中的大笑声传到了屋外,青年转过头注视着那屋子,凝神不动。怀孕的女性担心地看着他,问道:“阿弟,明天你不会有事吧?”
青年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姐姐,道:“情人泉混合了旁边鹿儿草的香气,有催情和麻醉的功效。只有一天时间,是恢复不过来的……”
女性望着弟弟,仍然一脸担心:“可是,你不是最讨厌趁人之危吗?”
青年的声音中混合了姐姐听不出来的淡淡嘲讽:“可是,我现在是一族之长,也是将要出生的孩子的父亲……”
姐姐本能的感受到了弟弟的悲伤,她把手放在自己的弟弟——也是丈夫的手臂上,无言地抚慰着,弟弟温柔地吻了吻姐姐的嘴唇,张嘴想要安慰,却同样无言……他紧紧闭上眼睛,把所有的情绪——有可能会伤害身边那人的情绪,全部掩盖在了眼睑下面。

十四章

第二天天还未亮,全族人就站在村中空地上,等待着决斗的开始了。众人不约而同地认为,以这两兄弟之傲,一定会等到最后一刻才出来,以显示其不慌不乱的派头。没想到一到空地,就看到他们两人站在一棵树下,衣袂飘然。那衣服虽然因为在林中多日行走而显得污糟破烂,但穿在两人身上,却仍然如同华服锦袍一般优雅从容。
众人看得呆住,那老人的眼中却射出妒嫉仇恨的光芒,仿佛这两人夺去了他应有的光彩一样。
太阳自树木的冠顶射出第一缕阳光时,朱炙开口道:“这决斗就是以死相拼,什么规矩都没有?”
青年手持两支捕猎用的长矛,扔了一支在他的面前,沉稳地道:“是!”
朱炙嘻嘻笑道:“这样你不是很吃亏吗?”
青年挑眉看他,露出疑问的神情。
朱炙笑道:“看吧,如果我死了,小焰自然陪我同去。如果你死了,你姐姐怎么办?你们的孩子怎么办?谁来照顾他们?”
青年大惊失色。自他们来到村里,从来没有过任何人告诉他们自己和阿姐的关系,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朱炙看他脸色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轻“哼”一声,笑道:“这点察颜观色的功夫,我还是有的!”
青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朱炙冷冷一笑道:“何况像你们这样的,为了保持血统的纯洁,想必乱伦也不算什么吧!”
青年的脸开始发青了,眼睛却变得血红,连一边看着的赤焰都忍不住有些同情他。只听他一声大吼:“住嘴!”一矛直刺了过来。
朱炙微微一笑,斜腰闪过他这一刺,伸手勾起那支长矛,挥臂向外一挡,又顺势一脚外踢,踢中了他的腰部。
青年脚下极实,向侧面跨了一步,便即停住,但已经来不及挡住朱炙反挑过来的矛柄。这一击重重击在他脸上,好在是矛尾反弹过来,力道并不算太大,但饶是如此,青年的脸也立刻肿了起来,连眼睛都有些睁不太开。
朱炙这一击虽然得手,但心中却也在暗叫不妙。体力恢复得竟然出乎意料的慢,行动也约略有些迟缓。如果不是这样,刚才那一击,定能教这俊美青年皮开肉绽,一张脸再也不能见人。而且现在看来,随着行动的剧烈,体力的损耗还在增加,如果不能速战速决的话,看来还有一些危险。
这一击仿佛让那青年恢复了冷静,他退后一步,又直冲过来,这次身手似乎变得灵巧得多,动作简单有效,每一步都直指朱炙的要害。青年的动作实际,可朱炙的身手也是战场上练出来的,一格一挡,进退有度又毫无花俏,每每轻轻一拨,就借力使力地让对方的攻击落着了虚处。他进退挪移,面带微笑,一派悠闲之态。转身扭腰间,红发飘然起舞,硬是把一场生硬的比斗变成了一出华丽的舞蹈。
在外人看来,他时常在关键时刻收回三分力道,再配上悠然微笑与决斗前那番话语,都以为他是为了青年的妻儿而手下留情。
时间渐久,朱炙的脸上渐渐渗出汗水,赤焰站前一步,脸色凝重。外人看不懂,可他心里却非常清楚。朱炙哪里是手下留情,分明是使不出力道!现在还能拼起绝世技艺维持一个不胜不负之势,但时间一长……他咬紧牙关,握紧了拳。
青年心里也非常清楚,他手下加紧攻势,想先把朱炙累倒。但无论到了多危急的时候,朱炙都能看上去轻而易举地挡住他的攻击,再轻巧地反击回来,让他狼狈不堪。
青年在心里实际上已经认输了,但在全村人的目光之下,他却一点儿也不敢松懈,手下反而更加凌厉。
现在在外人看来,朱炙仍然气定神闲,不显败势,反倒是那青年左支右绰,身上挂满了矛尖带来的伤口与矛柄击出的红肿,看上去凄惨无比。
那名怀孕的女性脸色苍白,赤焰也紧紧地皱着眉,可是只有他,能够看出情势的发展其实是对朱炙不利。
他斜瞟了那女人一眼,轻轻勾了勾手指。那女人突然惨叫一声,滚倒在地。青年听见这叫声,脸色大变,手下滞了一滞,朱炙一矛刺出,从他耳边擦过,在他耳上留下一道血槽,然后反矛一击,敲在他耳后,直敲得他眼前发黑,耳中金鸣,一跤跌到了地上。
朱炙收矛后退,望了赤焰一眼,不知是怒是笑。赤焰凝视着那女人,一言不发。那女人腹中疼痛如绞,在地上翻来覆去,众人都围了过去,大声惊呼,更有几名有过经验的年老妇人大声喊叫:“要生了,要生了!”
青年顾不上对面的敌人,直扑向自己的妻子,惊惶地道:“怎么会一直痛的?正常的不是应该是阵痛吗?”
老人怀疑地看了朱炙赤焰一眼,又看向那女人,道:“她那胎儿力量太强,刚刚母亲过于担心又动了胎气,现在控制不住他的力量了……”
老人并不敢确定,但赤焰的确是动了手脚。他昨天轻抚女人后背的时候,输入进去了一道力量,它暂时控制了胎儿的火气,但是一反弹起来,会比以前更加厉害。这时他勾动手指时,那股力量就波动起来,反而诱发得胎儿火气大盛,弄得母亲腹中剧痛。那老人的力量本不在赤焰之下,但赤焰自从小时候跟朱炙配合开始,就想尽办法研究火力的细微使用方式。那老人的控制能力本来就差,此消彼长之下,他根本就没有发现赤焰力量的动向。那年轻人的力量更甚老人,但是被朱炙缠住拼斗,根本无暇顾及这边。
青年的手抚摸着妻子的小腹,试图安抚孩子的怒气,但他的手刚一碰上去,那女人就惨叫一声,光滑的小腹上留下一个灼热的红痕,疼痛却是更加强烈了。
赤焰微微一笑,道:“看在无辜孩儿的份上,我就帮你们这个忙吧!”
他说得悠然自得,连朱炙都不敢确定这件事情是否跟他有关了。他向着那边走去,众人看见他脸上温柔微笑,不敢确定是否应该拦住他。快走到女人面前时,老人突然抢前一步,拦在他的面前,大声道:“这孩子天生就是朱皇的敌人,也是你们的敌人!”
青年听见老人的话,突然转过头,面现愤恨之色。但他立刻又转过脸去,温柔地抚摸着妻子的脸颊,嘴里呢喃着完全听不懂的话语。
赤焰突然心生愧意,朱炙这时踏上前来,一把抓住老人,居高临下地睨视着他,冷笑道:“哦?一个死婴,也能当我们的敌人?”说着,他随手一丢,把老人丢到一边。
赤焰望了他一眼,走到女人身边,手掌按上她的小腹,青年的手顺从地移了开去。
只片刻,从赤焰的手中泛出一层薄薄的金光,渐渐浓烈炽热,由金而红,由红而青,由青而白,耀目得让周围的人都侧过了眼睛!可那青年仍然紧盯着这光芒,眼前被这炽光刺激得出现了黑色的斑点。不知是否幻觉,他看到这白光中闪动着一些金芒,它们连贯流动,隐隐成形。金芒的范围越来越大,鼓动着双翼,青年的前发也被金翼挥动时鼓起的气流吹得飘动起来。那形体越来越清晰,青年的脑中突然冒出一个不知多少年前曾经听过的词语——绯炎神鸟!
他的嘴唇轻轻地蠕动着,似乎在向神鸟祈祷,又似乎是在忏悔,更带着深深的恐惧感。这恐惧感似乎从一开始就凝结在他的心中,是那样的深刻,深刻到变成了一种绝望。
金芒继续舞动,在白光中显出极其华美而丰丽的姿态来。这时已经可以极其清晰地看来,那就是一只巨鸟,凛然生威,庄严神圣。白光稍黯,所有的人转过头来,都看见了这美丽的身影,纷纷赞叹着,深深地俯下头去,拜伏在地。
神鸟的羽翼下垂及地,顾盼自如。它金色的瞳眸掠过朱炙与赤焰的时候,伸过头去分别在他们的脸上轻轻地啄了一下,然后移开翅膀,露出翼下的幼小生命。
那小小的生命睁开眼睛,“哇”地一声啼哭出来。在他啼哭的那一瞬间,神鸟化成光影,转瞬间便融解在空气中。赤焰俯下身子,抱起那个孩子,微笑道:“出生了!”
众人一片静寂,只听见孩子的声音在空气中不断回响。那声音中气十足,活力充沛,充分地表现了他的健康。他眼瞳赤红,一头白发——那种火焰燃烧到最炽烈时的白金颜色,周身萦绕着隐隐红气,离得近的人还能够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热气。
一个最强的炎之眷族!
青年和他的妻子以及那老人的脸上都满是惊喜,只是指向的方向或者各有不同。
那老人抢前一步,想要去抱那个孩子。赤焰也不反对,向前递了一递,却仍然抱着那个孩子。果然,才一触到那孩子的皮肤,老人就惨叫一声,缩手不迭。朱炙轻蔑地睨他一眼,伸手将那孩子接了过来,却是安然无恙。他沉思片刻,突然向着赤焰一笑。赤焰疑惑地回望他一眼,突然睁大了眼睛,震惊地看他。
朱炙点点头,转身向着青年道:“这个孩子,给我们吧!”
青年立刻想也不想地吼道:“不行!”
赤焰救他妻儿,又现出了绯炎神鸟的神迹,在他心中早已没有敌意。但那是两回事,要想夺走他的孩子,那是绝对不行!
朱炙傲然一笑,道:“你们难道不想摆脱灭亡的噩梦吗?”
青年审慎地望着他,倔强地闭着嘴,一副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动摇的样子。
朱炙向着他伸出手:“你们也跟着我们一起走吧!我保证这个孩子将成为下一任的朱皇!”
青年突然大叫起来:“怎么可能!”
朱炙轻轻一笑,反问道:“为什么不可能?”
青年望向赤焰,赤焰也微微点头,青年突然了解般地大笑起来:“哈哈哈!难怪,你们生不出孩子,所以就要到外面随便捡一个合适的吗?”他突然脸色一变:“可是,别以为我就会这样把孩子交给你们!”
这小子,说话还真是欠揍……虽然事实的确是这样没错,可是朱炙还是觉得颇为不爽。他挑起嘴角,冷笑道:“那么你要怎么办?让他一辈子生活在这丛林中,跟自己的母亲交媾生子吗?”
他说得恶毒,青年的脸一下子发了白,显然是想起了自己的事情。孩子的母亲本来一直静躺在地上,睁大着纯黑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天空,这时候突然坐了起来,望着赤焰的背影,坚定地道:“你们把孩子带走吧!”
朱炙与赤焰猛然回身,惊讶地望着她。青年也同样惊奇,他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姐姐,自己的妻子,喃喃道:“你听得懂他们说话?”
女人疲倦地摇头:“不,并不太懂,不过我是一个母亲。”她站了起来,鲜血自她两腿之间流下,可是她的目光却令人不敢逼视:“你们带走他吧,我不要这孩子跟着我们一起灭亡!”
赤焰凝视着她,轻声道:“我们的意思是,让你们也跟着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女人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弟弟——这孩子一脸不知所措,让她的眼睛彻底地温柔了起来:“不可能的……我们只能一条路可以走了……”
她走了青年身边,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如母亲般慈爱,如长姐般温柔,如妻子般爱怜。青年拂开她的手,向后退了一步,别过脸去,露出又是屈辱又是难过的表情。
女人微笑着,笑容中承载着满满的悲伤。她转过身,走到朱炙身边,垂头望着自己的孩子,他大声啼哭着,挥动着小小的四肢。女人伸手想去抚摸那幼嫩的脸颊,却在碰到前就缩回了手,只是用那悲切而怜爱的目光注视着他。
孩子哭了一会,累了一般抓紧朱炙的红发睡着了。女人轻轻地吐了口气,退后一步,抬头仰望着朱炙,又看向赤焰,轻声道:“你们会好好对他吗?”
赤焰怔怔地看她,刚准备点头,青年突然抢前一步,大声道:“那是我的孩子,我不会把他交给别人!”
孩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叫声吵醒,再度大哭起来,女人猛地转身,重重一掌掴在青年脸上,怒道:“你想对他做什么!”
女人产后体虚,这一掌并不算重,但青年从来没有被姐姐像这样打过,他捂着脸,恼羞成怒:“我倒是想问你,你想对我的孩子做什么!”
女人凝视着他,轻声道:“我们的孩子。”
青年仿佛被蜜蜂螯了一口一样,后退了一步,盯着她不说话了。
女人咬紧了唇,眸中闪过一丝恨意,望了望他,又望了望那缩在一边的老人,突然从青年的腰畔拔出他随身携带的匕首,比住自己的胸口,道:“阿弟,让他们带着孩子走,不然我就死在你面前。”
她说得平静,青年却像是被雷击中一样呆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喃喃道:“为什么……”
女人的眼神像烈火焚烧一样,轻声问道:“阿弟,你恨过我吧?”
青年惊了一下,没有说话。
女人看着他的表情,惨然笑了。她的匕首又向内刺了几分,鲜血从刃尖流出,滑落她健美的胸脯。青年伸手想要阻止,女人却避开了,眼神燃烧着绝望:“我永远都记得,那天早晨,你望着我的眼神。”
那天,在初夜的幸福与喜悦中,她心爱的弟弟,她的丈夫,紧紧地盯着她,把她所有的幸福与喜悦全部盯成了冰。
匕首又往里刺进了几分,女人温柔而疲倦地微笑着:“我不想要我的孩子,你的孩子,再露出那样的眼神,所以,让他走吧。”
所有的人都呆然看着她,说不出话来,只能看着那匕首一点点地深入,触及心脏。女人深深地凝视着青年,突然绽放出一个耀眼的笑容,手上用力,把匕首送进了心脏。她的身体,如同凋零的花朵一样,飘落了下去。
青年呆呆地站着,呆呆地看着,仿佛化成了石像一般,连呼吸都似乎停止了。
赤焰轻轻叹息一声,望向朱炙。朱炙正看着他,触及他的目光,露出一个无所畏惧的笑容,走过来握住了他的手。
赤焰反握住他,无言地表示着自己的坚定。
在交握双手的两人面前,青年一声惨痛的狂吼,跪倒在地,撕心裂肺地哭嚎起来。
野兽般的声音回荡在森林里,久久不息。
不是所有的失去,都能够挽回的。

第十五章

之后,青年和其他的族人并没有再阻止他们。大家沉默地一个个接过了孩子,抱在手里看了一会,用自己的语言喃喃地为他祈着福。最后,他们一直把朱炙赤焰二人送到了森林边缘,才依依不舍地目送他们,不,只是目送着那个孩子远去。

出了森林之后,向西走了不久,两人就遇到了前来寻找他们的朱国军士。
看见他们两人安然无恙的样子,对方喜极而泣,竟然趴在地上就痛哭起来,害得两人还以为军中出了大事,得知完全无恙只是感动的时候,险些咬牙切齿地将他痛扁一顿。
细问之下,这才发现不对。
两人失踪之后,朱军群龙无首,玄白联军本是大好的进攻机会,但只进行过两三次试探性的小型进攻,都被重樱领军击退。而朱军也正好趁着战事不紧,分派出人手来寻人。听到这人的话之后,朱炙赤焰愈发疑惑。每次的小型进攻都由白军那雪姓小将领军,寻衅一番便自退去。这种小打小闹需要主帅出场吗?
朱炙赤焰对视一眼,心中升起怪异之感。太诡异了,这简直就像是……不会这么儿戏吧?
两人失踪这半月来,朱军一直镇守罗素城。他们的身影一出现在城门外,那一浪高过一浪的欢呼就险些把整座城市翻了个底朝天。朱炙极目望去,城上除了那群熟悉的将领之外竟然还多了两个人,一个是幼妹红炼,另一个,竟然是苍国新帝——苍澜!
一月不见,苍澜看上去已经成熟了许多。他一身青衣,立于城门之上,神情沉稳,看见他们归来,微有喜色,但那表情也轻微得令人感慨。
两人进了城,众人迎了上来,纷纷跪下行礼。苍澜独立人群之中,向着他们微微施了一礼,笑道:“恭喜!”
他听说赤焰亲征后,才一登基就力排众议,以玄白败朱军后定以苍国为敌之由,率苍国军队前往千里风相助。结果人还没有到千里风,便听说朱炙赤焰遇难,生死未卜。他又惊又痛,隐约竟还有一丝羡妒,这时见到两人归来,神情间已亲密许多,一时间心中滋味难言,连同表情也变得复杂起来。
朱炙回以一礼,笑道:“苍澜陛下自登基后,倒是威严了许多啊!”
苍澜沉稳地笑道:“自不可与两位相比。朕率五万兵马前来,还望对贵国有所助益。”
赤焰踏前一步,微微一笑,道:“苍澜何必如此客气。难道登了基,便不认我们这两个朋友了吗?”
苍澜凝视着他,久久不言。赤焰微笑以对,从容自若。朱炙回护地望着他,眸中满是爱意。三人竟自成一个世界,直到红炼一声惊呼打破沉寂:“皇兄,这玩意儿是什么?!”
朱炙一回头,看着红炼用手指戳着那小小的襁褓,好奇地问着。
朱炙一把抱起那孩子,大声笑道:“这个啊,名叫朱炽,是我和小焰的儿子!”
朱……炽吗?这个特殊的姓所代表的含义让众人一片哗然,苍澜身体一震,轻声问道:“你们两人的?”
朱炙望着他,神情宁定:“对,我们的。”他的语气中满是肯定,毫无炫耀之意,苍澜望着他,心神渐渐平静下来,不禁失笑。还在犹豫个什么呢?明明在那时就已经做下了决定,现在还需要多想个什么?他胸中迷雾渐渐散去,朗声笑道:“这孩子,就是朱国新储吗?”
朱炙欣赏地看着他,点了点头,突然伸手到他额前,轻轻点了一下。苍澜一惊,捂住自己的额头,不可置信地望着朱炙,道:“你……”
“没错。”朱炙神秘地微笑着,“算起来,你还要叫我一声表叔什么的……”
他的话声突然被激烈的击鼓声打断,众人自城头向下看去——玄白二国再挑战火!
朱炙斜眼一瞟,望了重樱一眼,只见她神色似乎有些奇怪,赤焰却已望着城下赞了出来:“这孩子若是女子,倒也真是绝代佳人!”
朱炙冷眼睨他,重樱却突然大声反驳了出来:“明明就只不过是个笨蛋!”
重樱乃将门之后,虽然个性豪爽利落,但在进退之间极有尺度,从不肯失了分寸。这时面对主上焱帝,竟然贸然开口,实在不像是她的作风。
朱炙赤焰讶然看她,难道之间猜测,竟然是真?
重樱自己也发觉了不对,她涨红脸颊,转过头去,一向英姿飒爽的面容竟然微显妩媚,更加坐实了两人的猜想。
赤焰轻叹一声,叫道:“重樱……”
重樱脸色苍白,打断了他:“我才不会要一个娘娘腔的异族小子,陛下你就放心吧!”
她一时脱口而出,这时看到众人脸色,才呐呐地想要解释,最后一赌气,直言道:“没错!这个娘娘腔的小子天天都想办法给我送来情信,但我从来没有理过!”
朱炙皱着眉望她,轻声问道:“重樱,你讨厌异族通婚吗?”
重樱神色一凛。她的父亲为朱国老臣,她自然也听到过有关朱炙被反对继位的真正原因,却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这时,她回望着朱炙,坚决地道:“不,不讨厌!”
朱炙微微一笑道:“那么,你是讨厌那小子啦?”
重樱的眼光朝下瞥了一眼,脸颊微红,嘴里却是口不对心:“我国敌人,见而诛之!”
朱炙扬声大笑:“那好!两国争胜,手段为次,你约他见面,伺机取他人头!”
这一计策实在有些阴险,众人讶异地看向朱炙,却是不敢反对。赤焰心知肚明,苦笑不语。朱炙才一说完,立刻转身就走,赤焰望着他的背影轻叹一声,跟在了后面。
重樱脸色煞白地望向城下,身体颤抖得如同寒风中的枯叶一般。

进到内室,朱炙看也不看赤焰一眼,自顾自地去更衣。赤焰站在床边,微微苦笑,过了一会儿,突然道:“皇兄,怜妃是柏相母亲的幼妹,辈份上而言,他的确应该叫你一声表叔。”
朱炙拧干一块帕子擦了擦脸,沉默了一会,突然道:“你想说什么?”
赤焰抿起嘴,不再说话了。
朱炙走到他面前,眯眼笑道:“你在跟我抗议?”
赤焰仍然不言,眼睛却寻衅地瞟了过去。朱炙心情极好地望着他,坐到床边,笑嘻嘻地也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赤焰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我不该不满吗?我好歹只是赞了人家一句,你却是给过苍澜希望的!”
朱炙大笑起来:“小焰小焰,我以为你一直不放在心上啊!”
赤焰轻轻哼了一声,道:“皇兄,我命你率兵十万,去灭掉苍国吧!”
他的话语中带着微微嘻闹之色,但朱炙却脸色一正,凝视着他,问道:“当真?”
赤焰被他认真的眼神看得一惊,突然了解到如果自己答一个“是”字,朱炙就会当真去做。他一转身,撇嘴道:“开玩笑的!”
朱炙拉住他的手,轻笑起来:“陛下,君无戏言啊!”
赤焰“哦”地一声转了过来,挑起眉看着他:“我说的话,你都会去做?”
朱炙认真地点头,赤焰却突然一笑:“好啊,那么以后,你就一直在下面吧!”
朱炙一怔,一下子明白了他的意思,居然蹙起眉毛,认真地考虑起来。赤焰望着他,非常温柔地微笑了。他上前一步,抱住朱炙的身体,在他耳边轻声道:“开玩笑的,皇兄。除了抱你,我也想被你拥抱。”
朱炙抬头望他,两双相似的眼睛对视着。一会儿后,他轻叹一声,把赤焰抱了过来,紧紧地拥在自己的怀中,喃喃呼唤着他的名字。赤焰轻吻着他的脖子,同样的充满爱意的声音也回荡在他的胸口。
耳鬓厮磨,肌肤在不断的接触中升温,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不知不觉中,两人的嘴唇已经紧贴在一起,激烈的纠缠着、需索着。炽热的火焰在两人之间流窜,朱炙刚才穿好的衣服又变得凌乱,床板被激烈的行动压得咯吱轻响。
突然,赤焰用力推开朱炙,满脸红晕,却是力持镇定地道:“不行,现在不行!”
朱炙被他推得退后一步,皱眉道:“为什么不行!”
赤焰瞥他一眼,笑得狡猾:“我国治军,严禁随军携带家属……”
朱炙一怔,赤焰整好衣服,伸手下探,摸了摸他正亢奋得不得了的某部位,得意地笑道:“所以,自己想办法解决吧!”
朱炙坐在床上失笑,他扶住额头,斜眼瞟着赤焰的背影,轻声哼道:“说得好像自己不需要解决一样……”他无可奈何地用右手握住自己的要害,用力摩擦起来,依稀想着有多少年没有像这样自慰过了。在意识飞散的边缘,他望着脑海中浮现的赤焰微笑着的面孔,无奈地叹道:所以我说,我会比较吃亏呀……爱上这个到关键时刻还会分心的家伙!

朱炙只不过是一言之怒,重樱却当真设法执行。她回信相约雪宁——这是那玄白主将的名字——至城外相见,雪宁前来赴约,重樱虚与委蛇之后,拔剑向他砍去,雪宁满脸凄然,居然避也不避。重樱心下绞痛,想要住手,但眼前又浮出严父的音容笑貌,一剑在雪宁的胸口刺了个对穿。
雪宁脸上浮出极度痛楚的表情,不知是因为剑伤还是因为心痛,而重樱的表情似乎比他更痛。
雪宁看她这表情,玉颜突然恢复一丝血色,抚住胸口的手拼命地握住她的手,问道:“如果不是敌人,你会爱我吗?”
重樱嗫嚅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一边林中却传来一句笑语:“是敌人,你就不要她爱你了吗?”
重樱脸色一变,转头望去,从林中走出的,竟然就是朱炙与赤焰!她不知为何,身体侧了一侧,挡在雪宁面前,脸孔煞白,眼眸却乌沉沉的,乌发拂在颊边,显出一些凄厉来。
朱炙望着她,冷冷笑着:“重樱,让开。”他话声平静,却带着不可违拗的力量,重樱的身体晃了一晃,脚步却毫无移动之意。
朱炙面上现出一丝薄怒,却反而笑了起来,向着雪宁道:“你看了她现在这样子,还舍得去死吗?”
雪宁冷冷一笑:“我不愿意又怎地?你会放了我?”
朱炙居然并不反驳:“只要你答应我一个条件。”
雪宁大笑了起来,朗声道:“要我背叛国家,那是不可能的!”
赤焰突然也冷笑了起来:“好一个忠义之士!为了国家,让他国生灵涂炭也是可以的?”
听得这话,雪宁突然沉默了。当日他一力主战,只是年轻气盛,骄傲自负,等到上了战场,亲眼看到血流成河的悲壮景象时,当时没有人能看出他的心虚。开头时虽然因为胜利的狂热掩盖了这起初的不适,但在偶尔触及时,心中还是如同针刺般难受。
这并不是一场值得夸耀的战争。其实在他心底深处,非常明白。所以,他才会在见到重樱时,下意识地去追求流血以外的东西。如今,赤焰直指而出,他只能沉默。
朱炙看着他的表情,突然一笑道:“我只要你个人退出,便能保你一命,并且许诺不杀玄白二军任何一人!”
雪宁突然抬头,大声道:“怎么可能?”他胸口一阵激痛,鲜血喷涌而出。朱炙上前两步,推开重樱,左手轻拂在他胸口上,青光浮动,血流暂缓。
朱炙道:“你可以去打听一下,定王出言,是否曾经反悔。”
雪宁望着自己的胸口,听见他这话,冷笑了起来:“定王又不是朱国的皇帝,能说和就和?”
他瞟向赤焰,挑衅的目光直视着他。
赤焰心平气和地道:“定王说是,那就是。”他从怀中掏出一份诏书,挥了一挥,“回都之后,这个皇位,就是定王的了。”他微笑着望向朱炙,轻声道:“你已经答应了,不是吗?”
朱炙挑眉一笑,走回去接过诏书看了一眼,突然伸手把它撕成了两半,蹙眉道:“这件事情,回去再说。”他手下虽然决绝,但言语间却并无反对之意,因此赤焰只是一笑,也不阻止他。
雪宁重樱突然听到这个大消息,都是目瞪口呆。朱炙又转过身来,问道:“怎样?”
雪宁低头思忖片刻,又抬头看了重樱一眼,她神情憔悴,面色冷淡,但望向他时,眸中似乎微含一丝情意,让他心中一暖。他的决定下得很快:“好!我答应你!”
他瞪视着朱炙赤焰二人,凛然道:“但你们二人若是敢欺骗于我,就算我拼尽一切,也会前来报仇!”
朱炙笑得轻松:“如你所愿。”

看着雪宁离去的背影,赤焰轻声道:“好个倔强的小子……”
朱炙本来要帮他治好胸口之伤,但他却一口拒绝了。他蹒跚着步子,也不招呼重樱,转身一步步地走开。重樱望着他的背影,眼中柔情万千,却又满含怨意。她本是个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但这时看来,却柔婉娇美,尽显女儿之态。
朱炙悠然道:“你要去,就去好了。你刺他一剑,也只当他给了你一条性命……”
重樱握着拳,眼神复杂。她沉默半晌,突然傲然一笑:“我为什么要跟他去?我要他来找我!只要他还对我有意,就不会背我而去!”
说着,她牵过一边的战马,翻身而上,扬鞭而去。
赤焰微笑着望那一人一马远去,又转头看看雪宁快要消失的身影,轻声道:“落樱如雪,这两人,倒也还真是适合!”
朱炙也同样微笑着,向赤焰伸出手:“我们回去吧!”
赤焰凝视着他,轻松而喜悦地一笑,把手交到了他的手上。
清风送爽,阳光如金,碧蓝的天空上,一只苍鹰在广阔的空间中盘旋良久,收起双翼,滑向山壁之间的巢穴,休憩下来。

“南历一三八年,焱帝下诏,为彰长兄之功,显兄弟之情,废后宫嫔妃,加定王为‘烈帝’,二人共掌天下。同时立幼子朱炽为储,以继帝位。”
赤焰捧着史官新拟史书,念出上面那一段话,笑了起来:“一国二主,天下皆以为我国必将大乱。”
朱炙斜倚榻上,冷哼道:“我倒是一想那群老家伙们的脸色,就觉得有趣。”
赤焰也想起那群老臣青红交加的脸色,忍不住大笑出来,想到一件事情,转头对朱炙道:“红炼说她想去苍国。”
“哦?”朱炙兴味大起,坐直身子,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膝盖,微笑道:“苍澜定是一代明君,那丫头眼光倒是真好!”
赤焰也颔首微笑,俯身轻吻朱炙的嘴唇,道:“我的眼光,也不差啊……”
朱炙笑道:“那是当然……”得意的尾音被封进两人交会的唇中,赤焰伸手搂住朱炙,手中握着的书简,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