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19

吴小雾: 是以见放 41-60

41. 晴空见放

  下班路上惯例塞着耳机,但MP3没电了,没有歌声,只有耳朵被半堵的嗡嗡风声。脑子里面天马行空着,生气,一个一个的气泡上浮,然后啵~啵~啵,这样爆破。气着气着又笑起来,真不知道气什么。
  天阴得厉害,路灯都亮了,又要下雨,今年夏天雨真多。楼道口一股旋风掀起,我下意识压住裙子,骂了一句,不清晰的笑声蓦地响起。一扭头季风跟我跟得特别近,我压住惊叫拉下耳机哏咄他:“你跟个变态似的,看见我了怎么不出声。”
  “出声能看见你这么性感的一面吗?”他将我脸侧乱发理到耳后,“梦露似的。”
  “你还知道梦露!”我的惊讶有骂人嫌疑,事实上以前季风也真的会把梦露和椰汁归进同类词组里。
  “瞧不起我!”他把我打横抱起来,在风中轻啄我的额头,“回家咯。”
  正好我现在见了楼梯就想吐,搂紧他脖子美滋滋地搭乘智能型人体电梯,说好话:“再也不骂你是冰尜儿了。”
  他威慑:“撒手把你扔下去。”却稳稳托着,轻松上楼,“我刚才坐地铁回来,车上有个印度人,身上味儿可难闻了。”
  “印度人身上有什么味?咖哩?”
  “印泥味儿!”他顺嘴胡说。
  我故意为难:“印泥现在都是清香味的。”
  “那他是原味的。”他嘻笑,到了四楼放我下来开门。屋内光线诡异,黄幽幽的越往茶几上越浓,一只蜡烛含羞摇曳在我们的视线中。眼睛适应黑暗后,季风指着沙发怪叫:“哇,你自个儿在人家黑灯瞎火的干啥呢?还……”
  黑群骂他:“哇啦了屁!”对我们的归来不太满意。
  因为欧娜就坐在他里边:“电卡插上了吗?”说话时手护着火焰,怕季风抡风扫地给卷灭了。
  “原来不是一个人。”季风喃喃,拖了我的手,“家咱走吧,不方便。”
  “是不方便。”我当下毫不迟疑跟着季风转身。
  “给我站住!”欧娜冷喝,随手拿了遥控器对着电视按,浪漫的烛光并没融化她的理智,“你没充电?”
  “你们吃饭了吗?”我问,没人理我,“季风你吃饭了吗?”
  “没吃。”季风憋着笑,“我们吃饭去了啊,你们继续。”
  “早知道我留一度点灯啊。”欧娜拿着天桥上买来的那把仕女扇驱赶热气,一时没控制好风向,连蜡烛一起扇凉了。
  “刚才我就说去我们家吧?”黑暗中,我分明看到群少那细致入微的眼中十字银光转动。
  没有空调,没有风扇,雷雨前的桑拿温度里,我们只得转移1163打发漫漫长夜。
  楼道里感应灯一亮,黑群看清了季风的打扮:“万圣节啊?”
  无袖套头衫,一字阔领,宽下摆,孔雀蓝撒花,低腰仔裤,五分长,还扎条巴掌宽的板带,牌子无从认知。
  欧娜给予评价:“跟个小鸭子似的~~”
  季风还很谦虚:“我哪有人家鸭挣的多。”
  我这才感觉不对劲:“你上班穿的这个?”
  “我没去上班。”他老实交待,轻薄的衣料在风中瑟动。“我跟你们宣布一件事:从现在起,我是自由职业者了。”
  脑袋里边又冒气泡。这个冤家!他到底是给工作辞了!
  难得四个人都闲,吃完饭聚了台子打麻将,桌边手机呜呜响,欧娜的短信络绎不绝,黑群眼睛眯剩下一个隐约的痕迹:“娘子啊~~安份点儿!”
  他娘子恍若未闻,对着手机粲笑如夏日花。季风诚实地露着看好戏的表情:“根本不鸟你这相公。”
  黑群很没面子:“打麻将你总相公相公的真讳气。”
  “欧娜叫你怎么不骂?”而且还真把黑群叫相公过。
  他听了马上乐起来:“那本来我就是她相公嘛。”真是土耗子命撂爪就忘。
  “呵呵~~”忙着回短信那个也不知道听着什么就乐了,咧嘴站起来,“你们三家鼎吊吧。”
  黑群一把拉住了她:“何里去也?”还拽上了古白话,火神庙门前点灯么。
  季风说:“扒沙子去!”我摇着那轻罗小扇扑他的头。
  欧娜伸个懒腰,不落经心地躲开黑群的手:“尔等且将耍着,我先行退了。”
  黑群拿些没用的挽留理由:“要下雨了。”
  “无妨。”她揣了手机,又对我说,“你就这儿住下吧,那家现在没法待人,我晚上也不回了。拜拜~~”
  “哦~~”我摆手,暗忖自杀过的人是不是桃花会特别旺。
  季风用麻将牌搭高楼,搭了一层又一层,门板咣当一合,高楼哗啦而倒。我嗔怒地瞪他一眼。
  群少始终盯着把欧娜吞噬的那道门,二目如电:“她,天天就这么出去走?”
  刚才多给点儿吃惊的反应就好了,习以为常得让他恐慌了,我硬着头皮撒谎:“偶尔。”季风哼着歌,听词依稀辩得出是其实你不懂我的心,我商量他,“差不多行了。”
  他胡乱洗着麻将牌:“咱仨跟这儿大眼瞪小眼干啥?斗地主?靠!”黑群呼地起身,把他吓了一跳,做贼心虚地抓着两张牌挡脸,看到人旋风似地出了屋子才放下手,“我靠,我以为他要干我呢。”
  “让你撩扯。”我弯腰捡起落地的九条。
  “我唱歌不行啊?”
  “你这是唱歌?这是谋杀。”
  “嘻嘻~”他笑得让人心寒,消息更让人心寒,“我可能要进军歌坛。”
  我被灌了一鼻子凉气,注意力转移给他:“做FLASH吧?”
  “嗯~嗯~”他摇头。
  “那是……传说中的说唱高手?还是不乐观,你最不擅长背诵,肯定记不住词儿。假唱?现在打得挺严的……”看着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我再发挥想像力,“哦,知道了,录完磁带卖给国防部是吧?等到将来打台湾的时候用它当生化武器!要选择无人区开战,避免滥杀无辜,我军派聋哑人上阵,以防错伤。到时候一提季风,民族英雄!”
  “你太瞧得起我了。”他的得意终于被我清理得一点不剩,垂头丧气的扒在桌子上摆麻将,“不是我唱,替人拍MTV。那歌手长得影响效果,策划和导演找模特,来我们这儿的时候是奔胡洋的,V姐手里份儿挺大的那模特儿,后来看上我了。”
  “你不是只接平面摄影吗?”
  “是我以为我只能接平面,先前儿还推呢,V姐当时在场,让我试试,那就试就试吧,别不识抬举。结果试完镜他们当时就拍板儿说用我,可给那哥们儿气完了。”他用手指摸麻将花,摸半天翻过来看一眼,说到最后又嘿嘿笑了。
  “那你现在是怎么个意思,跟V姐签合同啦?”
  “不~签!我说是让她多赚个中介费,我多赚点自主权。不过这么着她就得哄着我,不顺心了我找别的东家当跳板去。真的,模特公司这么多,有的是人来挖我,不是看她带我出道还有二静的关系我说跑就跑。”
  “你真好意思打算~~”
  “不过V姐这人儿当老板不错,我真跳别人家去比这麻烦事儿多。再说不管是冲二静面子还是为了不让我动走的念头,她挺向着我的,我估计胡洋快走了,上个月他拍一个彩妆的灯箱广告,人家嫌他黑也改签的我。”
  “那他不老恨你啦?”
  他再次眉飞色舞起来:“谁让他跟我同期出道,生不逢时啊,他是人才,可惜我是人才杀手。就像周喻遇上诸葛亮,皮篷遇上乔丹,嗯……贝吉塔遇上小悟空。”
  “哪跟哪啊?你轻点狂,惹急了人拍你黑砖。”
  “技不如人他急什么急?”
  “是色不如人。”
  “终于忍不住夸我了吧,哈哈。我这姿色~~”
  “傻乎乎地……”我滑过去一颗牌把他摆在面前的城墙打塌,告诉他,“看看,不堪一击的花架子,没有真材实料始终只能唬人一时。”
  “那就够了,唬人两年就行,”他竖起两根手指,“最多两年,可能再干个一年半载,在他们看腻我以前,我把季静的钱还上,就再不碰这行。”
  我紧张起来:“你跟季静借钱了?”SMART好像还没放号啊。
  他看穿我的心思:“不是给你买房子。前阵儿给老曹做完系统,他在季静前面给我好顿飘扬,还邀功说给我介绍了不少小活,阿正一听就说我把散活儿组织组织,招几个程序员,自己注册个工作室。现在我能联系着挺多业务,根本做不了,我自己一人别说开发,现成的让我写都写不过来。季静其实也有这意思,不过她有点不放心我,过两天她可能要来帮我张罗。”
  “你不先言语,我说这怎么工作到底给辞了,想骂你没倒出功夫呢。”
  “趁我愿意折腾好好折腾几年,”他站起来伸展着身体,俯身将我纳进胸膛里,“等劲儿过了就把公司卖了跟你混,你上班我在家给你洗衣服做饭,等我考下驾本儿了还给你当司机兼保镖,完了你给我开工资啊,供吃供住一个月两千就行。”
  “有吃有住还要钱干什么?”
  “给我妈邮回去啊,”他说得跟真事儿似的,“我不是她老儿子么,得给她养老金。说好的,仨丫头一人一千,我两千,到时候我妈留点儿家用,剩下钱抬出去吃利息。俺娘不愧是会计出身,账算得太精明了。”
  我抚着他食指上一枚装饰指环:“你将来不打算给你爸妈接身边来吗?”
  “看你意思呗~~”他用下巴转着我的发心,“你不嫌他俩烦人就接过来一起住。咱妈还行,能做个饭收拾屋子,福大人比我还能遭祸呢,我考虑一下收不收他。”
  我笑笑,季风他爸比我老姑夫嗓门还大,季大娘喜欢热闹,总让杨毅领我们上她家去写作业,还做好吃的给我们,玩一会儿季风他爸回来了,我们立马溜溜的拿本儿就走。
  “怎么没音儿了呢?”季风歪着头看我。
  “我记得小时候连张伟杰都怕你爸,背地里管他叫可可怪。”
  “我爸老是把他抓起来一个手往上举练臂力。”他拉过椅子坐在我旁边,“还抓过你,你吓得乱拨拉,把他脸都挠出血了。”
  “啊?我怎么不记得?”我小时候竟然那么勇敢,打败了张小胖不可战胜的敌人。
  “他都没敢跟你说,本来就有点眼泪儿含眼圈了,怕把你吓哭以后再不来了。咱班这帮女生我爸最愿意逗你玩。”
  “我还有杨毅好玩了?”
  他面露鄙视:“她~~不算女生。”伸手把我项链上的戒指扶正,盯着那星座符号失神,“我发现咱班同学家长都可喜欢你了,你看时蕾她妈,小蛮子她妈。”
  “我乖呗。”
  “乖个屁!”扣着我的下巴捏一下,“小学时候也总跟我们跳墙出去玩,你记不记得咱逸夫小学西墙后边一大片甜杆儿地?”
  “那时候还叫厂矿子弟小学,什么逸夫?别装年轻,你没赶上啊。”邵逸夫投资盖楼的时候我们中学都毕业了。
  “对对对,矿小。那时候咱们总跳墙上人地里偷甜杆儿,我们都边撅边玩,给你一段儿,你就站道边儿扒了皮老老实实地吃,给我们把风。死胖子见你吃得甜还耍小聪明去逗你:‘丛家家咱俩做游戏吧,我当老牛,你喂我吃草。’你就斜了个眼睛看他,面无表情地嚼着甜杆儿吐渣子:‘不玩。’我在旁边看着乐坏了。”
  我和小丫小蛮子常跟一帮男生出去玩,她俩运动神经好,跟男生一样嗖嗖跳墙就出去了,我都是下边一个举着上边一个拽着才能拽过去。上大一那年有一次在外边玩得晚了季风送我回学校,大门都锁了,刚上大学,还没胆子夜不归宿,没办法选段矮点儿的墙跳,季风手一搭翻上去了回头拽我,那矮墙也得有一米七、八那样,我哪爬得上去?他在上面扯啊扯啊,我手脖儿被抓得第二天又紫又青,紫薇见了还骂季风没深浅。
  “对,你知道么,胖子摊事儿了,他处一对象家里不同意,俩人还搭搭鼓鼓,结果给那女孩儿整宫外孕了……”他求知欲又起,中断话题问,“宫外孕什么意思?”
  “反正挺严重的。”我其实也说不明白咋回事儿。
  “体外授精吗?”
  我哭笑不得:“后来怎么办了?谁家不同意啊?”
  “胖子家不同意,好像说那小姑娘她爸精神病,胖子他妈说遗传,死活不让俩人在一起。这他就出事儿也没敢跟家提,那小姑娘还挺好的,也没跟家说怀孕了啥的。”
  “那怎么办啊?孩子不得打下去?他俩有钱吗?胖子是不是工作还没办下来呢?”
  “嗯,他那活儿整好了也得10月份能有信儿吧,那小姑娘佳大的还没毕业呢,都没钱。胖子跟我这借了领她去做的手术,也没敢在咱市医院,去哈尔滨做的。逼养想得还挺开,手完术养了几天俩人还上太阳岛照一堆相给我发过来了。在我电脑里了一会儿给你看啊。”
  “心宽~~多展的事儿啊?”
  “就前一阵儿,忙忙叨叨的也没想起来这茬儿。小死姑娘也不是什么正经玩意儿,试都没考就做人流去了。”
  “说那个!那宫外孕不像一般怀孕,能腾吗?弄不好大人都得没。”
  “你还挺了解。”他揶揄我,见我眼神发狠又调锋说,“你说他家有什么反对的?胖子自个儿看上就得了呗。”
  “那万一将来生小孩儿真有病呢?他家就胖子自己能不挑吗?”
  “俺家也就我一个儿子啊,我妈就不挑,现在打电话也不像以前问我工作怎么样,身体怎么样,就一句话:年底不领媳妇儿回来你也别回了。”
  “你跟他说咱俩的事了?”真这样的话,以季大叔那性子,我们家也就知道的差不多了。
  我已经缓和着语气问了,但还是有点急促,季风没有马上回答我,手支在桌子上把腮子托变了形,用不转焦点的目光给我造成一定迫力。好半天才说:“没有。”他换个坐姿,仍是盯着我,“其实有时候真想拿他们压压你。我现在越想越没什么信心,戒指你是收了,纯就是保管,一点象征意义没有。丛家你说要是大学一毕业我就跟你求婚,你能同意吗?”
  “还不一回事儿吗?”
  “我觉得以前你心里我更多一些,现在我好像就快被你那些图纸啊、工程啊什么的从这儿赶跑了。”
  他点我的左胸,我拍他一巴掌:“你不也是一样!天天跟一群人间绝色拍照。”
  “再绝色也就一时眼亮,漂亮东西谁不想看,但是能让我想一直看下去的不就你一个吗?”他勾着我右手的小指,“我知道你说穿了还是信不过我,慢慢来吧,你想多久都可以,别随便就说不行。”手一张握住那个小小的石葫芦,攥紧,又松开,“别放弃我,丛家。”
  
42. 遐思见放

  丛家咱们结婚吧。
  我想跟你求婚。
  我没你不行。
  对我来说,你就是一个魔法。
  说的真气人,我还一定得有什么事儿才能给你打电话。
  我有什么不好?
  想你了。
  我就喜欢你瞎说八道的模样。
  你现在应该少穿这么高跟的鞋。
  你看见了就会想起我。
  ……
  别放弃我,丛家。
  “不会。”
  “嗯?”季风回头,“跟我说话?”
  “不是。” 我丢了抱枕走过去,他接我下班一回来就进了工商局的网上平台,鼓捣快一个小时了,好像还是企业名称登记的页面。“你注册下来没啊?”
  “没有,得网上等审。明天礼拜六人家可能还不工作,得等礼拜一能有信儿。”他随手摸起烟点燃,“我又提了六个,看哪个能过用哪个吧。翅膀他爸给想了一堆名儿,找人算的。”
  “你要抽烟就给空调关了窗户开开,”退出二手烟笼罩范围,“我发现你现在大白天也开抽了。”
  “抽两口就掐了,我嘴里好酸。”他坐着没动,靠进椅子里搓搓脸,“现在开公司的怎么这么多!注册个JB公司名儿比写程序还费劲,妈的。”
  “不用你一闹心就往死抽,焦油最刺激皮肤。”这比气管炎肺癌对他来讲有威胁,“还跟我吹有人找过你拍牙膏广告,你这么抽吧,熏得牙焦黄看谁找你拍!”
  “锹和翅膀俩大烟鬼牙也不黄啊,勤刷牙就行了。”他弹弹烟灰,给我笑个珍珠光泽的上弦月出来,“因为我们一直用高露洁。”
  “对,小强。”我皮笑肉不笑,“抽吧,长满脸粉刺我看你下个月怎么去给人拍MTV。”
  他还是有点儿怕了,用力吸一口,半截烟摁灭,举手挥着眼前烟雾烦燥地说:“我着急啊。二静她们新开品开发忙不过来,就我和大崔子俩人跑,我算没白把他从单位挖出来,要不是他以前跟他们原来老板忙和过这些我现在就是个麻爪儿,死二静光支招不伸手,把我折腾得俩脑瓜子大。今天早上七点多钟就起来了,V姐那儿月初拍的照片后期处理完少拍一组,还得去给人做完。顺便借她办公室面试来着,老黑介绍几个大学生刚毕业的,我本来打算写字楼那边都装修好了再招人,他说让我先见见,有个女生学财会的,工商税务多少还比我们强点,差不多的能帮我张罗张罗。我一琢磨也是,你就说我租办公室的时候,先看完订金都交上了,到工商那儿人说商住两用的不能注册,必须纯写字楼,要不批不下来执照,赶上人那房东是好样的吧,一分钱没扣你的。整这挠头劲儿,完了那帮装修的,曹哥盖媒体棚时候用的那家公司,拖拖拉拉的我下午去了又一顿臭骂。人那之前租给也是一IT公司,好些东西都现成的,就他妈打几个分工位接些设备,干JB一个礼拜了到现在网线儿都没缠明白,死包工头子还跟我梗脖儿,你等我哪天有空的,好好跟他唠唠。”
  “你别一去就没好脸色儿,到时候人不给你好好干回头住进去谁难受啊?我前儿中午去看来着,人说了里边电线都老化,全得拆出来换新的,那线也确实不能用了,将来那么多电脑一起开,不整好再干着了火。装修也不是急得来的事儿。”
  “靠,别等我这边啥啥都弄完了没地儿办公,我领这帮员工上网吧去干活儿啊?”自己把自己也说笑了,踢开椅子到床上倒下,舒服地抻个懒腰,“整得面试都没个地儿,我估计人孩子回去还不得犯嘀咕,怎么软件公司这一群穿得妖精似的咔咔在外边照相呢?”
  “孩子孩子的,没谁比你是孩子!”我揉着他眉心的细纹,去年这个时候他也就刚办完离校手续去公司报道,现在已经自己新店开业了。“要不我看手上活儿能交了请几天假帮你去盯着装修?别的我也不懂。”
  “不用。”他咬我手指尖,“你忙你的,我自己协调。最闹心是这礼拜天天去听课,五节课八百多块钱,我根本听不进去啥,季静还偏让去。我今天下午坐那儿都睡着了。”
  “那是企业法人基础培训,听不进去也知道点。你现在开公司不是自己一人坐家编程,这也像开发一个楼盘,成本啊预算材料工期啊,涉及的多了,不明白老指望别人告诉你不是回事儿。”
  他笑我:“三句话不离本行。”
  “反正你稳当点儿。对了我还没说你呢,那手把儿还开车上道了?”
  “老黑那个逼,告诉他不行跟你说还说。”
  “你得瑟连驾本儿都没有,交警得着罚死你!”
  “不出事儿交警一般不逮。跟一摄影借的自动档,一脚油门就走了,右下肢健全的都能开。”
  “北京车这么多,你毛愣三光的~~当在M城哪?明天赶紧给人还回去。”
  “别还了,我现在真练出来了。没车来回打的都得干破产,有的地方还根本打不着车,坐公车慢慢悠悠的,急都能急死我,恨不得下地跑。哎呀我都这样了,别说我了~~~”他往上一拱把脸埋进我怀里闷声哀嚎,“快要疯了,幸好这个月还有个31号,呜……”
  “你说你急的什么!等季静忙过这阵她过来帮你弄多好,你这自己秃撸返账的。”他刮了好几年的光头,再蓄起来发质特别好,扎在我皮肤上硬生生地有些痒痒。
  “今天上午我MSN里就有人给我拼缝联系活儿了,钱哪~钱啊~~能不急吗?我把这些磨叽的先办完它,剩下像工商那些,大崔和那小姑娘叫什么来着?就今天面试的那学财会的,他妈的这脑子!……反正就好办了,按章走就行。有事儿你给二静打电话问她,争取我从杭州一回来,换身衣服拎电脑就能到自己公司上班了,多美~~”他翻着眼睛看头顶上方的我,“你告诉他们得喊我‘季总’噢。”
  “不不不,你是软件工程师,应该喊你济公。”
  他垮了脸:“那还是风少吧。”自己嘟囔,“听着像个卖的,谁叫出来的……翅膀?小丫啊……”
  “你想得可美了,拍完回北京整不好折磨得没个人样了呢,还直接上班!不休息几天我怕你让电脑一辐射再晕过去。”
  “我这体格,除了核辐射啥也不怕。”他仰过身来,手缠弄着我腕上的饰物,“杭州这趟就当是休息了吧,拍摄得挑好看的地方,我也没细问,肯定是风景区,全当去公费旅游了。我先探探路,有好玩的以后领你去,我自己可哪都不去了,我不愿意出门,你不在我身边我不得劲儿……”
  我听他声音不对劲儿,低头一看竟然像个玩累的小孩儿,就着原来的姿势呼呼睡去了。
  真累着了,上次这么毫无征兆地睡着,也是一个夏天。上午打CUBA,赢了球,下午来紫薇她们学校,正赶上体育部搞旱冰和滑板的技巧比赛,回去取了自己旱冰鞋又去跟人凑热闹。回到紫薇寝室的时候,感觉走路发飘,紫薇正帮我找英语四级考试的模拟题,季风在旁边等我们一起吃饭,几分钟后呼噜就响了,他就是进屋的那个造型,栽歪在床头,一只手搭拉下来,食指还勾着单排轮刀的长鞋带。
  那时是体力赤字,现在是身心俱疲。所以我真的没想到他还有精力去做打架这种伤神劳形的技术活儿!
  而且是群架。
  单挑的话应该不会有人能伤到季风的脸,除非遇上专业的。
  他坐在沙发上,大方展示嘴角的红肿,看伤势是刚收手没多久,过几个小时应该是瘀青;一道不明显的血迹自人中顺至颧骨,不是划痕,好像是鼻血被任意乱抹后没擦干净;右边眉毛凌乱,那颗小红痣得见天日……这张脸很不适合笑,但他偏就咧着嘴,受嘴角伤情所限,弧度很小,眼中喜气浓浓。
  本来是要告诉他办公室装修完毕的好消息,只等明天小时工打扫完卫生就可以入住了,结果却看到这样一张怪异的脸。
  而不言不语对着沙发上两只蜥蜴鼓烟的黑群,“脸色”比季风更难看,侧面给我的这半边脸是肿的,那半边看不到,看这肿势,如果是肉搏,只有肘骨能形成这种效果。比较正常的是,他没像季风那么笑,但神情也没有打架的戾气和愤怒。
  季风那么开心,让我担心他被人打坏了脑子。
  我去冰箱里翻冰块——这东西肯定有,季风一熬夜困大发劲儿了就嚼冰,找出来去卫生间往毛巾里倒,同时喊人:“过来把脸洗洗。”
  季风揉着肩膀过来,疼得皱眉毛,还在笑。
  “爽吗?”咔叭一声,不知道是冰块碎了还是我满口牙被咬碎了。
  “爽!”他对着水池子一顿冲,不时碰到伤处疼得抽气,含糊地说,“把这些天在政府机关受的气全撒出去了。”
  “袭警啦?”
  “比那有意义。”
  他反复强调不是蓄意行为,机遇是偶然性的,战争是遭遇性的,但结果却是渴望已久的。把案件简单交待,他和黑群把我们学校留学生学院的一个教授给打了。
  我惊得出了一层白毛汗,频频掉冰块儿:“你们干什么打到我们学校去……”留学生学院很多教授,应该不是那一个……那还有别人吗?
  他捡起冰块用水冲冲再丢进毛巾里:“这事儿就算我想问也能问出来,那逼既不是欧娜导师也没教过她,俩人一天粘粘乎乎的,我好几次在楼下碰着他送欧娜回来。靠,我原先不知道那个逼是结了婚的,知道早干他了。”事情是这样的,群少英勇表白了,就在停电那天,他追出去撵上欧娜一鼓作气,但欧娜着急去玩根本啥态也没表。但我很客观地说,之后欧娜明显就在躲他,其意可彰。今天黑群去学校堵欧娜没堵着,发短信让季风打听打听欧娜在哪,季风没理他这龌龊事,正好开车也到这片了,拐过去笑话他。车停中区足球场那边,一群人从场上下来,黑群忽然不说话了,老远瞪着,被一群学生围住的尹红一精神焕发,全无丧子之痛。这理由太牵强了,他丧的不过是颗受了精的卵子。“……瞅了一会儿过去跟人说上话了,俩人挺和气的,一点动手的样儿也没有。我当时就寻思他遇着熟人了打招呼,正想给欧娜打电话问她下落,手机刚掏出来那边呜嚎干起来了。那逼身边五六个高丽棒子,穿着球服一看就刚下场,差点让人反扑了,幸亏王八蛋心虚让停手了。”
  我叮嘱他:“这事儿你们可别让欧娜知道啊。”
  “帮她出气还不行!打完了老黑才告诉我欧娜是为他自杀的,不是看他人多我掉炮再回去擂他一顿。”
  冰块儿刚好包完,我拿起来就凿他:“犯虎!说你就听着。”
  黑群没去洗脸,靠在沙发上,嘴里的烟越抽越长了。我把冰包扔给他,季风甩着手上水珠不满:“不是给我的啊~~”
  “你说你俩……”唉,没词儿了。
  “他自己,”季风推卸主责,“他打仗我帮忙正常吧?”
  “正常来讲你应该拉架!”我瞪去他的理直气壮。
  “黑哥你得给我个交待,他到底说啥把你逼动了手的?”
  黑群拒不交待。
  之后季风终于问出来了,在欧娜出事后黑群还见尹红一找过她说话,后来尹红一走了,欧娜眼睛红了。打起来那天黑群本来没想动手,只是警告他:你以后少来找我女朋友!尹红一说:我也跟你女朋友上过床,而且十分确定在你之前……愤怒的回族勇士这才做出了破坏民族团结的事。
  但这对话黑群没当我面说,他说了我可能会给他一句:“那人家也没说错啊。”
  他肯定得气死,所以当时在我和季风好奇的注视下,他只是拿冰敷着脸,若无其事地问我:“宝贝你给没给我问问她啥意思啊?干嘛躲着我?”
  “你自己没问吗?”这还用问吗?
  “她嫌我长得丑,你信这是真正原因吗?”
  但这确是实话。撒谎怕雷轰,我只好选择沉默。虽然我知道沉默不能平熄怒火,但真话会让怒火更旺。
  黑群说:“男人的价值不在脸上。”
  我纠正他:“包子的价值也是,可捏得好看点儿,起码更能勾起人食欲。”
  他叹气,转向镜子拿开毛巾,夹着烟的手抚抚前额滋生的火疥子,悲痛欲绝地唱:“一波还来不及,一波又来侵袭……”
  我往季风见血的地方擦碘酒,数落道:“打他一顿又能怎么样?我看你这几天怎么拍照?”
  “所有单子都推后,歇几天等去杭州了。”他小心地按了按嘴角,“这就破个皮儿,明后天就能好。不好也没事儿,现在时尚,正好不用化妆了。给你看我给一个剃须刀拍的广告片儿没?就是这种受伤妆。”
  拉我进房间,留群少一人声情并茂。
  季风拿过来一个帆布背包,方方正正像装电脑的,我笑他:“你拎这么个包不装电脑好像卖保险的。”
  他又开始膨胀:“我真卖保险肯定业绩惊人,这张脸……”打开包拿出一堆24寸照片。
  最上边的一张就让我看得呆住了。
  昏暗的黄色射灯下,他摊坐在旧式仓库的角落里,一腿蜷着一腿半伸直。脸上有明显的瘀血伤势,已过寸长的头发被打湿,像是夜雨淋过,覆在额上,凌乱无型。衣服同样没型没款,像挂在身上的,看不出颜色,辩不出新旧。四周一片虚无,只有墙角的斑驳,只有苔藓带着死亡的气息,只有要表现的产品,有一道流线型光泽,是画面中唯一的亮色,泛着阴森金属味道。整张照片是幽黄的、破旧的调子,人的脸色很阴郁,眉毛很不羁,造型很颓废,但是空洞的眼神中隐含眷恋,目光斜落下方,垂在地上的手半张着,想要抓住什么,再往前半寸,是刺眼银亮的剃须刀,仿佛是一个绝望的男人对这世间仅存的不舍。没有广告词,画面上不着一字,强烈的明暗对比,撕心裂肺。
  “怎样?”季风也颇为得意这作品。
  “比上次围着驼鸟毛的那些好看一万倍。”
  “上次是衣服不好看。”
  还是活人的脸比较自然生动,照片上这个人,恐怖得让人心疼。“脸剃成这德性还有人敢用吗?”
  “哪个女人不希望自己的男人剃成我这种脸?”
  他真是越来越不要脸了,相信我,这不是夸他。“这是你们那几位大师拍的吗?”我感觉他们只会玩儿些中性情色流和意识流的洋把戏。
  季风盯着我,似笑非笑:“不是,原定的摄影老婆生孩子来不了,推荐一个朋友来。那个朋友你认识。”
  我认识会照相的就那么一位。“可是他只拍结婚照啊……”对了,他去沙大的工作室了。不对……“这是在北京吗?”
  “在啊,这就上个礼拜拍的,我又没去外地。”
  可是黑曜石葫芦确实是从湖北神农架发来的EMS。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酷吧,”季风指着湿漉漉的头发,“一整瓶轩尼诗浇出来的,好悬把我熏吐了。这小子不是什么正常人,你离他远点儿!”
  
43. 挣扎见放

  我是要离他远点,不是因为季风警告,而是钱程已决心退出我的生活,而我没理由挽留。
  不管是不是因为我,我不想他有出国这样的决定。
  要是他不愿意再见我,我希望是我退出他的生活,而不是他走。那样我有被抛弃的感觉,会委屈。
  我知道这真是疯狂,可我竟然在想:起码让他在这个城市吧,也许某天经过一个十字路口,斑马线旁边我在等直行灯,他在车里,横穿过我的面前。
  然后他没看见我。
  脑子里太多不该要的东西,我把季风那些剃须刀的广告贴满床头,盯着看的时候,耳边却有快门声和平和不带声调的谢谢。
  他说头发打湿,打湿,拿一瓶酒过来:你或者把它喝了,或者浇在头上。季风有理由怀疑他在整人:为什么呀?他说:你眼神不对!两人对峙,灯火通明的仓库里没人敢出声,最后模特把酒倒在头上抓开,空瓶放到一边对摄影师威胁:拍完我要是看不见区别这个就拍上用场了。
  拍摄结束,一个看着电脑里的照片喝瓶底剩下的酒:大师。一个旁若无人地修着图:谢谢。
  我笑。欧娜抱半个西瓜进来,找到我目光焦点:“想他啦?才走几天?”
  “嗯。”我把戒指套进小指里,问欧娜,“好看吗?”
  “在家的时候你思前想后的拿不定主意,偏等人不在身边了才知道难受。”她托着我手指看了看,噗哧一笑,“我怎么觉得它还是做项链坠好看~~可能看习惯了。”
  我抱着膝盖蜷成一团:“有点上不来气儿,是不是又要下雨?”
  “你又不是鱼!”她看我腕上随着动作摇晃的小葫芦,忽然咳了咳,换上一口儿字音,“我们程儿你要多接触,小孩儿还是不错的。打小儿身边就净是些比自己年长的人,不像现在小年轻儿那么浮,按说我和贝勒跟他不是一代人,真也能玩得到一块儿去。你别说我向着他说话,确实挺招姑娘喜欢的,难得动回心思怎么就栽得不是一星半点儿呢~”
  我像看疯子似的看她,眼中的惊恐之色可不是假装。
  “语出娄保安。”
  娄保安跟我“你还真就跟他搅到一起去了,群少怎么办?”
  她挖着瓜肉,笑露一口小白牙:“颇有精力呢~”
  我也只是问问,哪有什么精力管闲事啊。
  季风去了杭州拍外景,公司这边拿主意的事就落在我身上,忙得像个追尾巴乱转的猫。崔少波是季风以前公司的产品经理,跟着他出来单干,也出了一部分资金,人特实在,基本上但凡超过一千块钱的开支都要事先打电话知会我一声。
  在海淀工商搬回营业执照那天我给季风打电话,坐在总经理办公室的高背椅里,面前一米二乘两米的大办公桌上摊着印好的名片,开户证明,企业代码本,税务登记证,带着纸墨特有混合香气,形态各异的公章财物章法人名章一字排开。季风接起电话我说:你打过来。他不解,还是把电话拨回来,听到总机里甜甜的女声录音:您好,欢迎致电北京风讯科技有限公司,请拨分机号,查号请拨0。他哈哈大笑:“季总分机号多少啊?”我告诉他:2587!
  电话里那边挺吵的,可能是在拍摄现场,他光是傻笑,半句有用的话也没说出来,收线的时候季风说:“家家我爱你。”
  我说:“我也是。”
  一瞬间话筒里只有海风的声音,是在海滩上拍MTV吗?
  应该告诉他不要乱吃东西,不要一头汗就下海玩,不要买一堆没有用的纪念品回来,对了,不要一撒起欢儿就四下跑到时候找不着人又慌了……我的心我的精力,只用来关心季风,就够了。
  辞职报告是递给总工的,他在转人事之前先给秦总过目了,我知道会有这种非正常程序,就跟我进来中坤房产部一样。
  秘书在秦堃指示下泡了薄荷茶给我,真正的提神,不过是多余了,我清醒着,清醒得右半脑神经锐器轻刮般疼痛。
  我是尊重感觉的,只是习惯了不去凭它行事,随波散荡太过冒失,会为难,也许都是因为想得太多。
  秦堃问我:“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重视你吗?”
  因为我一眼便看出细节错误的机灵?因为钱程?因为我全国最著名的建筑专业学位?放下精致的一次性纸杯,我说:“是觉得我像您。”
  “你这么机灵,怎么会做这种事呢?”她瞟了一眼辞职信,“告诉我这和程程没关系。”
  我垂眸:“我在中坤一天,就不可能和他没关系。”
  “这是你自己的决定还是你男朋友的意思。”
  “秦总您别误会,钱程没给我带来麻烦。可能让你失望了,我有的时候很不理智,也没有担当,这么做只是为了让自己好过一些。”
  “什么样的感情能让你能牺牲自己的前途去守护?”她看着我,眼神溪水般柔和,但却有着不易察觉的清冽,“家家你错了,如果说你和男朋友之间无可介入,你不会做出这种决定。存在的才是真的,既然有问题存在,就要解决,病始终是要治疗的,装作不知道,忍着疼,这没意义。你是中坤最年轻的项目监理,不是鸵鸟。没有担当就可以不担当吗?你最应该对谁负责?可不是小孩儿了,想一想,这次的辞职只会让你终身难忘。还是你觉得你这样程程就不会出国了?”
  秦堃叹道:“事情暂时控制不了,就让它发展一下,最坏不过仍然控制不了。你说呢?”
  “嗯。”我轻轻答应,不敢点头,泪珠儿就在睫毛上挂着,眨眼即落。
  秦堃看看时间,拿起电话向秘书确定明天日程安排顺便交待她们可以下班了,我假借弯腰整理凉鞋扣子,趁机擦干眼睛。
  “你听过木桶理论没有?是说人的各程能力就像木板围成的水桶,能装多少水,取决于最矮的那条木板,”秦堃没对我的红眼睛讶然,却递来一张面纸,笑了声说,“你最矮的那条板儿就是脸皮儿了,怎么会在我面前哭出来,我会告诉钱程的。”
  我尴尬地揉着鼻子:“你最矮的那条木板儿是你弟。”
  “对,但是你不要说出去,会有人绑架他来勒索我。”
  “谁会勒索鬼贝勒的女人!”我鼻音浓重地回嘴。秦堃难得调皮的一面做出来哄我,我不笑可太不给面子了。
  “人真是自虐,总是强迫自己处在最难受的位置,我也是。”她靠在椅背上,半眯着眼睛转动脖子。“但有的时候想想,确实是别无选择地放弃一些东西,为了得到自认更重要的东西。可能没人能避免这种苦恼吧。我拥有的比别人多,相对的放弃一些,这是公平的,对于这一点我和他都没有怨言,其实你到我这年纪就能理解了。此人之肉,彼人之毒,不是每个人都能为爱情活着,看别人吃的香自己也去尝试,索然无味事小,毒发身亡就糟了。”
  她说得平常,我忡怔了一下。
  我原以为我是欧娜嘲笑的不想被爱只想着去爱的那种人。后来又觉得不是,又觉得也不像会被爱的……
  “那天你向我指出合同上的错误时,我在你眼睛里看到很熟悉的东西,希望得到赞赏得到肯定。人事把简历送上来我一翻,就感觉这是一个有野心并且有智慧的孩子,知道等待,时机到的时候又能抓住。当时是单纯的喜欢,现在我承认有私心,我希望你将来能在事业上帮钱程。但你不要有压力,帮他可以有很多种方式,像你做为员工本身也是在帮我。但程程他还需要历练,我不确定他到了生意场上能否吃得开,所以你必须比现在更优秀。将来你要是能站在他身边,当然更好,如果你坚定了现在的感情,那也是可以做为心腹用的,因为你拒绝了他,会对他有歉意,就会在感情之外的方面弥补他。”
  “好可怕的女人。”我忍不住批评出声。
  “这对你没有坏处。”她们姐弟有着同样黝黑的眸子,但是眼睛轮廓完全不一样,一母所生的差别竟可以这么大。
  月亮星座是金牛座,第六宫,在星相学上这是“绿姆指”的位置,代表需要他人的刺激才能展开新计画。通常这种星盘的人对他人很体贴,对照顾与服务他人有一种强烈的倾向。在习惯上不容易改变。月亮在这个位置,健康受情绪的影响很大,可能会导致忧郁症或其它心理疾病。(本小段版权说明:引用。出处:忘了。家:雾~认真点儿好吗?)
  也就是说我有可能神经紧张伤及肠胃。
  爱情之于我是刮骨毒还是十香肉。呵,还真不太好说。
  非常之确定的是我惹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准有什么,某天途经过中坤19楼西办公区D组,见一美人莫名惆怅翦水秋瞳惨淡无光,趁机抢占其肉身。等我灵魂自逆流成河的悲伤中复苏时,若干匪夷所思之事已经发生。(雾:家~认真点儿好吗?)
  其一是打辞职报告。
  其二,下班前崔少波来电话说我提供的工商网上用户名不对,可我一点儿都不记得我告诉过他这个。
  次日居然还发生了其三。
  当天整晚闭门睡觉,强大的精神动力驱走身边一切妖魔邪怪,一夜无梦。
  太阳冉冉升起之时,我立于衣柜前半分钟,取了件火红的泡泡袖衬衫,本季最流行单品——季风说的。下面搭条洋红长裤,虽然天气预报说今天34度,但我只有这一条红色裤子,好在虽是长裤,纯棉料子也不厚。而且季风说了:电视上的除了整点报时其它都不要信。就算今天有34度,办公室里冷气也能吹到26度以下。
  红,我只要红。色彩是一种力量,色彩是一种激情,色彩是一种标志,倘又有闲魂野魄,碰面只怕道:同行中的厉鬼!
  绕行开去,哪敢欺身闹事!所向披靡,大有当年考试机器风姿。
  本人丛家家,自学前班开始就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从小到大,什么难题我解决不了?别人上厕所看小说,我看奥数打发时间,这种智商,支撑着我远大理想满怀抱负,孜孜不倦努力至今,人生正要大放异彩时,怎能在一笔暂时未清的旧账前低了头!
  中坤女君问得好!什么样的感情能让你能牺牲自己的前途去守护?
  答案是:没有人值得我做这样的牺牲。值得我牺牲的,他不会让我牺牲。
  人最应该对自己负责。对于自己想要做的,我执着投入去经营,比如爱情。对于自己应该做的,更需要认真面对,像是工作。
  神采奕奕,果然下至门岗保安上至我们19楼行政前台,又见了兢兢业业和普通设计一起打卡上班的建总,均被我的士气煞到。建总那聪明象征的秃脑袋瓜上隐约浮现一个问号:“人事部怎么说你今天上午请假?”
  我愣在电石火花间,桌上电话响了,季静说:“去机场了没?你稍微早点到,乔老师是个急性子。”
  坏了!
  季静两口子被公司的事拖住走不开,又实在放心不下,阿正请了一个经验丰富的会计过来处理注册和前期财务事宜,今日抵达。为表敬重和感激,由我公司目前最高层的领导:总办特助兼技术以外所有职位的丛家家女士前去接待。
  坏了坏了……
  飞身下楼,钻进出租车,我高考体育达标跑百米都没这么卖力。还有半小时,已经过了堵车点,她还要过安检通道……“师傅咱能按时到是吧?”
  师傅年纪不小了,牙口还挺好,死咬住没松嘴:“悬~”
  我不太文雅地忽扇着裤脚送风,一边给崔少波打电话,他住的地儿比我离机场近,希望这时候他偷懒还没去公司。
  总的说来我可提到台面上摆摆看的疏忽经验并不多,怎么就都犯在关键时刻了呢。这科学知识能说得通吗?鬼上身!
  风风火火赶到机场,刚进大厅就接到崔少波电话:“家家啊,人我接到了,哎哎,你脚不要紧吧,要不过会儿我接你去医院看看……”
  我这边闷笑:“跑得太快了,是有点累。”
  他说:“那就好那就好,弄点酒擦一擦……啊,乔老师说让你用热毛巾先敷一下。”
  我请他转达谢意,看来我今天就不方便出现了。崔哥担保说一切安排妥当,我坐在椅子上歇气,想着季风知道这事儿不定怎么笑我,自己先噗哧一笑,赶忙又憋了回去,本来我穿得这血乎拉的,再这么发疯,过往看倌还不都发现我鬼上身了。
  机场里有等接人的,有等人来接的,绰绰影影人满为患,有哭有笑,有行色匆匆,像我这种纯粹坐坐就走的可能不多。
  脚边一条长方旅行包,包的主人就站在我身侧,石头青棉布小吊带,同质九分裤脚绣着如意纹,倒是个极漂亮的孩子,有诗为证。
  诗曰:忽灵灵一对杏眼含秋水,弯整整相衬两道新月眉。疙瘩瘩小鼻子紧照樱桃嘴,红扑扑脸蛋好似桃花迎风吹。
  奇的是这小谪仙偏弄个溜光锃亮的脑袋,女版季风吗~
  更奇的是她正饶有兴致地盯着我看,眉眼间熟悉的宝里宝气……我下意识地抬手抚了抚嘴唇,会是吗?
  “嘿!”她上前两步,手从裤袋里掏出,笑嘻嘻地挑着我的下巴,“认出来了吧?还不快叫人!”腕上还一串佛珠。
  “那天佐!!”
  那天佐一愣,我也纳闷:“不是我叫的。”这声音虽无洪钟之势,可也断不是一个女人能喊出来的。
  “当然听得出。”她和我同时转向声源,嘴一撅打了个口哨,长江三角洲的语调柔中带软刺儿,“北京都流行这种发型啊?”
  
44. 贻误见放

  翅膀老大当年在S市开学生酒吧起家,买卖火得惹人红眼,遭人陷害,险些关门大吉。到最后老大人格魅力爆发,竟和陷害他的人化劲敌为损友,而这位损友则大有来头,背靠S市扫黑组名单上的头号人物那吉良那先生。在S市提起那先生,相当于皇城根的鬼贝勒,相当于M城的于小锹,财大铺多,又带点黑社会性质。
  再说眼前的那天佐小朋友,是那吉良亡姐的独女,过继到那家,有个神气的乳名:哪吒。她跟翅膀时蕾关系不错,三年前我们全体去S市给老大过生日时,这孩子也在场,当时才14岁,正在雌雄莫辩的当口,这会儿好像长开点儿了。如果不是钱程喊出这个颇有特色的名字,我都没认出来她……钱程为什么喊她?
  钱程也很讶然,呆立在我对面:“家家?”
  哪吒看我,看钱程:“北京都流行这种发型喔~~”
  我看哪吒,看钱程:“你们认识?”
  三个声音一起冒出来,有点乱。
  “你也来接她?”钱程指着那天佐问我。
  “不,刚巧遇着。”我的来意说起来复杂长,只交待结果,“我来接别人,但人已经走了。”
  光头小妞端手搓起了下巴,来回打量我和钱程,最后四肢并用地挂在后者身上,决定先认亲:“小表舅!”
  钱程抱着她,仍疑惑地看着我。
  脑中相关存储信息极速调出拼组,哒哒哒哒哒……
  秦堃发火提过钱程一个颇有能耐的哥哥,是那吉良不是?听她语气,那吉良不是秦家亲戚,便是钱程父亲这一边的了,是外表亲,钱程的父亲是哪吒母亲的UNCLE辈~~当当!中止。破解信息只能确认到此,已够得知二人关系。钱程却百思不得其解,哪吒在他怀里不甘冷落,夸张地摇着他的脖子:“表舅表舅你不认得我啦我是哪吒啊我长大了……”
  他抓着外甥女那个光头有点打滑,扳着肩膀扶开她,皱眉毛,喷笑:“看破红尘啦?”
  那天佐抱着他的腰大笑:“谁不知道我是托塔李天王的三太子,位列仙班嘛。”
  “你大闹天宫我相信。”钱程拍着她的光头,“站好。”
  这孩子哪肯乖乖听令,一转眼又热情洋溢扑了我满怀:“姐姐~”
  辈份别扭了啊!我脸一僵:“别乱叫!”
  “那叫什么?表舅妈?”
  钱程把她拉开:“你怎么会认识她?”
  哪吒喊口号:“地球,是我们共同的家园。”被舅舅揍了,缩脖子抱头接着说,“四海之内皆兄弟。”
  难怪她和翅膀那么谈得来,打三年前那会儿我就发现了,两人这种打死不忘扯皮的个性真叫一臭味相投。
  “我是你兄弟?”钱程气得滋嘎嘎磨着门牙笑。
  哪吒吐舌头,鬼鬼祟祟问我:“小光呢?你为什么摇身变成我表舅妈?”
  嘎嘎声没了,钱程绷紧下巴:“这儿没你舅妈。”
  哪吒识得眉眼高低,马上闭口不再多说,手肘拐我:“小光呢?”
  我在她那寸草不见的高地巡视一周:“这该不会是小光的COSPLAY吧?”
  “帅吗?小光呢?”
  “你恐怕要失望了,”我说,“他现在头发跟我的差不多长。”
  哪吒瞪大双眼,尖叫,啊!又叫,啊啊!
  钱程勒住她,捂嘴:“小光是谁?你是不是忘了来接你的是你舅舅我。”
  哪吒一手勾着钱程的胳膊,一手张开巴掌对着前方频频摇晃做阻止状。我望过去,两个穿戴平常的男人,一个正手撑椅背跳过来,那轻巧的身姿,原地拔跳绝对不输给季风;另一个也有准备动作,看到哪吒摆手,没有行动并唤住了同伴,然后紧张地盯视我们。
  想起来了,哪吒管他们叫阿肌,全名职业肌肉男保镖。
  果然很有块儿。
  钱程放开外甥女,卯全力弹她脑门儿:“我就说良哥不能让你一人飞来,还撒谎哄我来接你。”
  钱程开车不专心,不时从后视镜里看哪吒和我,憋了好久才不耻下问:“大学能不能跳级?”
  我斩钉截铁地说:“不能!”
  他力争:“我外甥女智商高!”
  这位跳级超人,蹦哒进北外只有17周岁,智商实在是高,可会跳级的为什么都喜欢上北外呢?我慈母般问向哪吒:“S市状元考来中国外语教育首府,未来有什么打算?”
  “同传!”她做扶领带结的手型。我啪啪两记掌风掀过去。她立即改为防守姿势,“为什么?”
  我说:“车里太热扇一扇!”
  钱程调了调冷风:“你们久别重逢说够了也满足一下我好奇心。”
  “我同学——就是五一来你送他去机场的那个,认识她良舅的朋友。”
  “也认识我啊。”哪吒不高兴。
  钱程更加疑惑:“你同学干什么勾当的和她良舅扯上关系?”
  哪吒把双大眼睛眯得细长一溜:“你们语气有问题~~”她姆指比比尾随车后的一辆出租车,“我阿肌们唯一的行李就是AWP,不管枪管清洁与否,都要做到首发命中。我一个手势你们俩会被同时爆头。”
  钱程正色道:“严肃点儿,我们这聊天呢。”
  严肃地说,要上溯到大二的翅膀刚开始经营非时酒吧那年(那时候还叫飞石),一名绰号殿下的男子看上了这间旺铺,假举报,苦肉计,致使飞石阴云当头。而殿下罩在那先生刀枪不入铁鸦翅之下,老大背水一战与此人斗法时连跳楼的觉悟都有了。令人费解的是一役下来,这两个男人开始佩服俺翅膀哥有个性,是不可多得的集勇气和智慧于一身的人才,然后就拍肩膀秦川三结义了。那之前到底是在折腾什么?也不知道雾在想什么……(雾:你讲你的故事好不好?)
  所以说,男人的友谊观是多么的不可思议的吹弹可破,充斥着活跃的可分解物质,随时就拳脚相对,随时又生死与共。这是交朋友吗?这是瞎耽误功夫。
  钱程存盘速度一般,半知半解地听了,问哪吒:“我见过殿下吗?”
  哪吒托着精巧的小下巴沉思:“我想一想喔~”
  模样很可爱,惹人掐她,我也是人,我就掐了两下。
  她咧嘴,没有叫痛,反打个响指:“见过!”拍拍司机椅背,“你离家出走到S市那年他已经是良舅的人了。”
  钱程轻咳一声。
  我忽略他镜面里瞄过来的顾忌眼神。
  殿下是谁?那先生的万人迷小受。有挖底精杨毅在,华东人民知道的事我们也一清二楚了。
  小哪吒没发现异常,还在为其讲解:“……一定见过,他只比你大几岁,那时候还比较嫩,就住外滩别墅,良舅很喜欢他……”
  钱程忍无可忍:“那天佐!”
  “啊?”她正探着身子够前边的汽车香座,被舅舅一喝怔了怔,稍作观察了,奸笑,“我说殿下是良舅的人,是说手下,又没讲是情人,你反应太大啦,家家会怀疑。”
  我用捏跳旗的手势在肩头眉心乱划,向上帝起誓我会守口如刘胡兰,然后对着门玻璃整理头发:“在这停吧,前边不让右转,我走几步到了。”
  钱程收油门,热情地问外甥女:“孩儿啊,你想不想去看看堃姨?正好让家家把你带上去。”
  我面无表情:“秦总今天去海南了。”他甭想把这拔龙筋的孩子寄存在我这儿。
  哪吒对他耸耸肩,摊手,撇嘴:“人家不肯买。”
  “等小光回来找你玩。”又看看钱程,“走了。”推门下车,走了几步被喊住。
  钱程站在车外边,手搭着门上看我:“你别犯傻。”
  我转回头:“你也是。”
  他没听见,追过来说:“说话你听着没?什么意思啊你去辞职?”
  “你造谣说我怀孕不就是逼我辞职吗?”我瞥他一眼。
  他石化在原地,脸色跟上好的白定盘子一样。
  我又说:“你要出国不就是不想再看到我吗?”
  他掉头就走,走到车前边停下,转过身朝我点头:“对。你怎么这么聪明~我全天下就你这一号知己!”
  哪吒小鬼趴在车窗上看,等钱程伸手去拉车门,只听见一句“拜拜”,他的车光天化日下被一个17岁抢劫犯开走了。钱程在马路边大声骂人,后边的出租车靠过去,阿肌向他招手。
  我在后边喊:问他:“被人误会好玩吗?橙子?”
  他神情像低血糖患者,好半天才把黑眼仁翻回来,想恼火给我看,却哼哼哼哼地笑。哪吒已经越开越远了,阿肌们有点急,催促下钱程摆摆手坐进车子,扬尘而去。
  我手遮着阳光远眺,深呼吸,饱含车尾气的干热空气钻进鼻子,颤微微地在胸腔扩散。
  季风声音兴奋地告诉我,他见到一个海岛,老腐败了,有一块堤坝全用雨花石铺的,我见了得气死。
  我听了就笑个半死:“那叫海塘,你当水库哪还堤坝~”
  “一回事儿么!”打火石的磨擦声。我干咳两声,他心领神会,“狗耳朵~”
  我骂:“臭得瑟!”
  他讨饶:“在你面前不得瑟。”
  说起早上去机场接乔老师的事,不可避免地提到钱程:“他和那吉良竟然是姑舅兄弟。”
  他不关心这个,只兴致勃勃问:“哪吒剃光头好看吗?”
  “没个女孩子样,穿着小布褂子还戴串佛珠,跟个小和尚似的,一劲儿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呢。你还得有几天啊?不是说十天就差不多吗,这都走快半个月了。”
  “明天下午回返。”他问,“你想我了吗?”
  我脱口就说:“望眼欲穿。崔少波什么事儿都找我,这礼拜我就上了两天半班。”
  他微恼:“辞了得了,不说好给我当贴身秘书吗?”
  “贴身秘书给你请了,还兼前台,一米七四,北服毕业的。”
  “老黑面试的吧?”
  “那是,他能让这好事儿落到别人身上吗?”
  描述了黑群选美标准地选前台,语气中带着鄙视,季风乐够呛,直说正好公司都是一群大老爷们儿,来个花瓶摆着也行,全当解决视疲劳了。今天外景任务收工,班组去普陀山半日游,赶上观音香会,一人送一个平安符,还吃素菜。“挺好吃,肯定放鸡精了。”
  我噗地笑出声:“你没什么慧根,还是不要打扰佛家清静了。”
  “你也外行了吧?观音是佛吗?”他给我讲了半天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慈航大士,佛道两掺儿,估计都是今天从香客或导游口中听到的,最后却说,“不过普陀山确实是佛家圣地,什么都跟佛靠边儿,他们放那个经文嗯嗯呀呀贼闹心,比我唱的还难听。真的。”
  我警告他:“你当心被念回原形。”
  无量天尊,第二天下班在楼门口看见跟保安聊天的季风,没毛没尾巴直立行走,还是人形。发现我,眼里蹿出豹子光。我低头看地面的大理石花纹,旁边女同事轻笑:“家家,你老公来了。”
  外人面前季风还比较能扮斯文,我看他对我们同事假笑,夸道:“你越来越像个专业演员了。”
  他纠正我:“模特儿。”随手取了我扎头发的细绳,“扎起来干什么?”
  “热~”我抢回来三两下捆好,“杭州热不热?”
  “没有你,哪有光和热?”
  “MTV的歌词?”
  “呵呵~天天在海边儿转悠,专捡太阳大的时辰支棚子拍,晒得我直冒油。”
  好像真晒出去不少油,我上下打量他:“瘦了。”
  本来以为他会先去看看公司,结果人还挺沉得住气,吃了饭直接回家。黑群也刚回来,鞋都没换,撅在地上翻大包小包的土特产,季风一脚踹在他屁股上,他向前扑时沙发,回头骂了一句,又说:“一样吃的都没有。”
  季风嗤笑:“那地方本来也没啥吃的,就汤元,要不就是海鲜。还有一种东西,长得像西瓜,切开一看,皮薄,肉红,沙瓤的,吃着还挺甜,籽儿不多。”
  黑群咽口水:“那他妈不就是西瓜吗?”
  “搁人那儿叫佛瓜。佛门净土种出来的,佛瓜佛果,”指着地上的茶叶,“这叫佛茶,普陀佛茶云雾佛茶,反正都跟佛沾边儿就对了。阿弥陀佛~~”
  我笑他:“你这人也没佛相,念什么佛号?”
  “谁说的?”他摸脑袋辩道,“我还剃过佛头,人说我有佛缘呢。”
  黑群翻完最后一盒,泄气地坐下去:“佛瓜佛果的你倒是请回来一些啊,整这干巴巴的东西谁吃?”
  我问黑群:“你是不是饿了?”把打包的黄金大饼递给他。
  “我靠,你们吃饭不找我,我还跟这儿等呢。”他骂骂滋滋地抱着餐盒狼吞虎咽。
  “别的也带不回来,就茶叶能放住,我弄了一后备箱子,留着以后给客户送礼。”季风扒拉几下拎出个小袋子,看一眼狼吞虎咽黑群,“你揎吧,这也不上哪熬一天连饭都没混着。”
  我瞅着那满地茶叶盒子发笑,跟着回他房间:“你想得可挺多,哪来的客户,还给客户送礼……”
  他猛一用力扯我进屋,单手把我抱住,压在门板上吻下来,惊涛骇浪地卷走我的神智。我一时不知所措,本能地回应着,直到大脑因缺氧而产生小小的昏迷感,才记起被他截堵的唇上还有鼻子这个器官可以呼吸。手从在他剧烈地起伏的胸口攀到颈后,我将他拉低,主动加深这一吻。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小别胜新婚?季风这种毫无预警的热情,勾得我的思念也瞬间爆发。你说这怪事,别人都在不见时疯狂想念,我却在他回来之后才感觉分离的难过,于是这个吻在吮吸汲取中迅速升温,火焰般地燎起周身的热气,我的唇已经微微发麻。感受到我情绪的变动,他的另一只手也圈上来搂紧我,手里的东西撞在门上,怦!
  黑群大喊:“注意点儿啊,老子还在客厅吃饭呢。”
  季风愣了愣,我涨红了脸,脚跟落地,额头埋进他颈窝里,肌肤相贴处,有湿热的汗,不知是他的还是我的。头顶上嘻嘻两声笑,圈在腰上的手臂一紧把我抱离地面,季风拧开房门对外面轻骂:“操你大爷~”
  我使劲儿在他背上挠一下,指甲擦刮衣料的声音很特别,季风今天穿了件黑色的双层细纱透视装,白皙的肤色似隐又现。那么晒也晒不黑,再看我,根本不是一个种族的人,这几天都趁午休往风讯跑,紫外线好像格外地喜欢我。
  一直被他攥在手里的那个小口袋递到我面前摇晃,里面发出好听的石子碰撞声,打开来是大小不一的乌黑卵石,光洁墨亮。衬得我眼睛也油汪汪地闪着光,耐心地把它们一颗一颗摆在床头柜上细看,虽是全黑的石头,细看之下有斑斓的彩色隐纹,有一颗还是规则的波浪纹,鱼鳞一般细密。我要指给季风看,却看他蹲在床头柜旁边,颜色比常人较浅的眸子晃动着专注,眨巴眨巴地凝视我。
  我用两颗珠矶小石挡住他的视线,他龇了牙笑:“你好像特别喜欢黑色石头。”
  “长得好看我就喜欢。”我悄悄附下身子亲那两片好看的嘴唇。
  突如其来的触感惊得他跌坐在地板上。
  
45. 云雾见放

  少说了一句话,这家伙又胡乱买东西回来,除了客厅那满地茶叶,拎进来这口袋里装满了各种小玩意儿:“……这个开了光的,说是定风水,摆公司,这个给你摆你单位。这个给老黑,这个给欧娜,男戴观音女戴佛……”
  “你懂得还挺多。”我眼花缭乱地看他一件一件往出捣扯。
  “买的时候人家说的。”翻到最后是一个小红盒子,打开来有张黄纸符,说特地在庙里求来的,让我烧了和水喝,可以保本命年大吉大利。我不喝,怕当下就死在本命年。他很坚持:“这种烧完了是草灰,纯植物的。”
  我看着符上的异形文字摇头:“可是朱砂有毒。”我是信邪,但要在科学无法解释的情况下才去相信。
  他诡秘一笑:“我让师父拿薯条蘸蕃茄酱写的。”
  “他真就写了?算什么术士!”
  “反正你喝就是了,纯绿色食品,喝不好也喝不坏。”他慎重地把符点着,扔进杯子里,出去接了水端回来给我。
  透明的杯子里纸灰浮动,我哭笑不得:“你还给我接了满满一杯,这怎么喝啊……”
  黑群刚把大饼消灭,给自己泡了佛茶解腻,见季风作法,好奇地跟着进来。“宝贝儿你真敢喝啊?”
  季风头也不回地让他滚。
  他靠在门上悠哉地吹着茶水:“你小子去一趟庙里嗑两个头还信上这些了。”
  “嗯哪!”季风愉快地回答,“我打算过两天找人算算在我办公室供个关二爷保家生财。”
  我极不赞成:“你别给公司弄得跟黑社会堂口似的。” 手一抬把那杯有着神秘力量的水放到一边,“我不陪你疯。”
  “就怨你!”他指着黑群,“有吃有喝的堵不嘴!眼看就给哄进去让你搅和黄了。人家说把那符和我一根头发烧了给人喝下去,这人这辈子就是我的了。”
  “小季风你损不损!”这也不打哪学来的黑魔法,我打赌菩萨不会教人干这种缺德事儿。
  黑群长叹:“造孽啊……”
  “你给我滚出去你个嚓巴介子!”暴碳着火,随手摸起最大的那块乌龙石。
  黑群施展神行百步,眨眼间飘离原地足足一丈挂零。“哎哟!”茶洒了,烫得吱哇乱叫。
  我从那奸笑的人手中夺回无辜的石头:“人家打佛香之地跋山涉水跟你回来不是为了吓唬鸟的。”
  他眼明手快地拉我坐进他怀中:“你知道这石头有什么来历吗?”用一个故事哄我坐稳。
  相传它是东海龙王三太子的化身,生得一身乌黑,有一天私自离开龙宫到海中玩耍,不料遇到了一群鲨鱼精。都知道吃了龙肉可以成仙,鲨鱼精就相约咧嘴向小乌龙猛扑,小乌龙寡不敌众,遍体鳞伤退至莲花洋,被正在捕鱼的朱家尖渔民发现,将其救至樟州湾内。伤好后,为报答救命之恩,小乌龙横卧在樟州湾沿岸,立志守护海塘。年长月久,片片龙鳞也就化作了乌石子。它日夜注视着大海的变化,一旦大风将至,它就抖动鳞甲,并高声鸣叫,警告渔民别出海。巨浪来时,他就用身躯挡住汹猛波涛,保护身后一方百姓免遭灾难。
  听着这古老传说,再端详那块乌石上细细的红色纹路,仿佛是小乌龙为救命恩人挡风遮雨留下的伤疤。
  “你好算没白溜哒一趟。”我回头朝他一笑,“不过我记得龙王三太子是哪吒闹海时候打死的?”
  “呵~都是神话么,谁知道哪个是真的哪个假的。明天请乔老师吃饭,完事儿喊欧娜老黑去酒吧玩,你给那活哪吒也找来吧。”
  “嗯,她一见着我就小光小光地嚷嚷。”
  “小玩意儿,活活给我改名儿了。”季风捉着两只手臂将我抱紧,“她要是跟她舅在一起就都叫来,反正这一帮也都认识。”
  “你不说他不正常让我离他远点儿吗?”
  “不是我说的。”他咬自己舌头。
  “狗说的。”
  “你还能听懂狗说话?”
  “你是狗。”我低头咬他手背。
  季风呜呜哭:“我是狗~~”
  我满意地在自己的牙印上亲亲:“你洗一洗睡觉吧,我回家了。”
  他搂着我不放:“我可想你了,你在这儿住吧。”态度很诚肯,“我今天又坐火车又坐客车又坐飞机累完了,没力气对你做什么。”
  “就是看你累了不想挤你,让你好好睡一觉么。”
  “双人床挤什么?别走了~~嗯?”
  我侧过头看着他:“你以前都直接给门一关‘不许走’,这样留我。”
  “大师说了:执着需要智慧,否则就是着相了。”
  “大师不是让你在这种场合使用的好不好!”
  “丛家~”
  “嗯?”
  “你手脖儿上那小葫芦呢?”
  “裂开了,出来一个葫芦小金刚,跑了。”
  “……”
  “哎呀你别咬我!”
  那些送客户的佛茶,欧娜拿走两盒孝敬导师,黑群有样学样,没几天哪吒来我家住的时候也挑了一盒说要送人。晚上睡觉前问我:“小表舅的外公我要叫什么啊?”
  我正给她找睡衣,愣在柜子前,沙发上看电视的欧娜也被这道高难度的伦理题吸引,停止了换台。
  我把她身上的毛巾解下来套上睡衣,问:“你和你小表舅究竟是怎么个亲戚?”
  哪吒苦着一张脸:“我说不明白啊。”她眼睛一转,从茶几底下摸出纸笔开始画圈,“外公。外婆。舅公。舅婆。小表舅。小表舅的外公。咦?也就是舅婆的爸爸。舅婆是小表舅的妈妈。哎~~还得画一个堃姨,堃姨的父亲。”画完圈再找有直接关系的接着连线,“外公是舅婆爸爸的养子。小表舅呢是我舅公的儿子。但是看照片良舅长得比较像舅公,小表舅像……”
  欧娜呻吟一声:“你等一下再往里加人物!”
  “哦。”她顿一下,想了想要说的话,确定没有新人物,“小表舅像舅婆。”
  “这是钱程?”欧娜以指尖点着被圈住的“表舅”二字,得到肯定又问,“堃姨是谁?”
  线又连过去:“舅婆和堃姨父亲的女儿。嗯,小表舅管我外婆叫姑姑……侄。我都加上吧,我外公外婆有两个小孩,我妈妈是姐姐,然后是良舅。妈妈和爸爸下面是……”画了一颗巨大无比的心型,中间写上哪吒,咧嘴笑,“我。我叫他爸爸,叫她妈妈,叫他小表舅,叫她堃姨,外公,外婆……最上边这个我叫什么啊?”
  真为难孩子了!要属四世的辈份~~高曾祖,父而身,身而子,子而孙,自子孙,至玄曾,乃九族,人之伦。欧娜说:“血缘上来讲是叫太舅公。”
  “这哪有什么血缘?”
  “舅婆和舅婆的父亲是亲生父女。”
  “养子法律上也承认。”
  我们俩研究了半天,指示:“叫太姥爷。”反正是这一辈的,秦老爷子是老北京人,不习惯被叫太公。
  哪吒念了两遍,算是记住。欧娜问她:“你外公在世的时候是称呼太姥爷为父亲吗?”她茫然地摇头。
  我被欧娜那种闲来无事瞎认真的模样逗笑:“不用那么严谨吧。”
  “用的。”哪吒的两只大眼和头顶一起闪光,“小表舅说太姥爷是个不好对付的人,说错话要打人,总是生气。要不是良舅说应该去拜访,我真的不想去了。”
  “别听你小表舅胡说。”我揉着额角,“他们祖孙俩有仇。”
  哪吒点头:“是啊,所以他说明天要去工作,让我自己跟阿肌去。他还说我害怕就拖上你,反正你周末不上班。”
  “他还说什么?”
  “他还说你肯定不会去,我要自己想办法。”
  “算得真精。”我叹道,“我是不会去的。”
  欧娜没安好心地说:“因为她比你更害怕,她挨过你太姥爷的揍。”
  “他真的打人啊?”哪吒慌了,“家家你陪我去吧……”
  我被赖上,一眼一眼剜欧娜,她劳神在在地拿着那树状家族表,问缠在我身上的三头六臂:“你小表舅没教你怎么叫人吗?”
  “有,但我不敢叫。”
  我警告:“你千万别叫。”钱程能教得出什么我心里有数,老妖怪要听见有人当面这么直呼他,一拐棍抽下来,阿肌们再架狙把他暴了头。
  该说是天下大乱还是天下太平呢?
  季风批评我:“你也不想点儿好的。”
  说实话我也没那么歹毒,不看僧面看佛面,秦堃对我那么好,我可不会因为那老头说我关公门前耍大刀就一直记恨他,只是想到他竟能第一次见面就毫不顾忌地骂我关公门前耍大刀这么不给面子的话,待会儿见了还指不定要受什么气。说出蕴酿一早的台词:“要不你陪哪吒去吧?”
  “我怎么陪她去?”他倚在门框上笑,“我又不认识老爷子。”
  “我也不认识啊。”
  “不认识能特地打电话请你吃饭?去吧,冲这份儿上他也不能再把你气哭。”
  我默默地把炒饭装盘,默默地把盘子端到茶几上,默默地勺子插在饭里,默默地去柜子前找衣服……长的,短的,衬衫,裙子,拿出来搭配,在身上比量,穿上,在镜前左顾右盼,不满意地换另一套。
  季风边吃边观察我,也不吭声,只用凉凉的目光围着我打转儿。
  我换下来的衣物在沙发上扶手上越堆越高,终于又放上一件之后偏坠倒在吃食的人身上。他挪个窝躲开那些衣服,把空盘子推开,抽纸巾擦嘴,不善地打量我的精致装扮:“不够你折腾的~~相亲啊?”
  停下刮眉刀,我扭头看他,再转回来:“总不能给钱程丢脸啊。上次仓促地见了老爷子,这次提前约我了我怎么也得精心准备一下。”
  “约你的是哪吒,她小表舅不是说今天有活儿吗?”
  “不这么说怎么能骗我去呢?你倒是真肯信这种话,我以为你还不得抢着替我去!”
  他不怒反笑:“我不是不替你去,一会儿我有几组照片要拍。”
  这还像句人话。“拍照你怎么吃那么多!模特公司不是让你控制食量吗?”
  “光看你时装表演似的一套一套换,没注意全吃光了。”
  我偷笑,再装啊,不还是犯酸了!
  他讨好地过来帮我削眉笔:“再说你难得起早给我做顿饭。”在我脸颊上亲一下,“可惜浪费了。”
  用心被识破,我恼羞成怒:“有事儿你不早说!”一来就说好饿,根本是看出我有求于他骗我饭吃。
  季风的哈哈大笑中哪吒从我房间睡眼腥忪地出来:“吵什么~~哦,小光来啦。家家你今天穿得好漂亮。”钻进了卫生间。
  我夺过眉笔,又被他抢回去,托着我的下巴画眉:“不用画太浓,你眼睛黑,眉毛带几笔就行了,眼影稍微打重点儿。”
  我嘴型很小地说:“把我打扮这么漂亮待会儿见了钱程他真动心了怎么办?”
  “你不动心就行。”他收了笔,检查一下自己的作品,“好,自己画眼影吧。”
  “到手了,也不惦心了是吧?”
  “没到手呀,到现在也不给我转正。”他瞄着我脖子上的戒指,突然坏笑,“光知道跟别人说要跟我结婚……”
  握着粉刷的手僵住了:“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给哪吒接风那天么,啧啧,钱程酒量真差。”
  “一会儿见着他我说我又改变主意了。”
  “你一会儿见不着他。”季风说,磊落眉宇间尽是捉弄,“我今天就是去给他当模特。”
  “你们关系挺微妙嘛~~”我这话说得眼气,亏我前几天还为了让事情简化想去辞职。幸好秦总没批,她要是批了,我这边自以为断得彻彻底底,实际上那边两个人已经搭上线儿了,还掺了三太子的浑天绫……我不白牺牲了吗?
  “就好像配药吧,反正要不就是配出灵药成仙,要不就配成毒药喝完挂了。”
  我撇嘴:“修辞用得很平常。”这也能用网游打比方!收好化妆包一站起来被他圈住,我赶紧说,“你别碰我,我刚画好。”
  他只是低头闻闻脂粉香,笑道:“别让任何人碰,回来我要验妆。”
  “我可以补。”我扬着包包。
  哪吒叨着牙刷站在门口看我们老半天了,对没有看到香艳镜头表示失望,摇摇头转了回去。哗啦哗啦一阵水响之后她拿大毛巾擦着光头出来:“我们出发吧,太姥爷知道你要去让早一点到他家吃午饭。”
  我得意地掰开季风的手,告诉哪吒:“你太姥爷以前就要请我吃饭,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喜欢我。”
  哪吒配合地说:“难道是想让你做我表舅妈?”
  我很伤脑筋:“那也没办法,谁让你不敢去,明知道他别有所图我也得陪你去啊。”
  季风拍拍哪吒的光头:“我走了,拜拜。”手掌勾过我脖子寻摸了半天在肩膀上吻了吻,“早点儿回来啊。”
  “这么说他都不肯把你换下来?”哪吒看着他的背影。
  门没关严人又回来了。我眼睛一亮,季风说:“对了,想着提醒我晚上把招聘简历更新一下,再招个前台,老黑找这个总穿低胸衣服,不知道是前台还是坐台的。”关门出去前又说,“而且那么低胸还什么都看不见。”
  哪吒皱着眉毛告诉我:“最后那句才是他不用人家的真正原因!”
  这小鬼,我捏捏她:“他又不是翅膀!快去换衣服。”
  “我小表舅从来不嫌女孩子胸小。”
  右边脸颊的肌肉不知道为什么一跳一跳。“我胸不小!”
  这孩子系好纽扣盯着我不小的部位看看,脸上遗憾地写着三个字:你撒谎!
  
46. 执拗见放

  我比哪吒大了七岁,七岁是应该有代沟的,我这么想着,也就努力不去指责她奇怪的打扮。衣服倒还普通,放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比较普通,她偏爱对襟小褂肚兜短袍一类的服装,反正近些年复古风盛行,这也能够接受,但是她那些提溜拴挂的小配件实在让人想忽视都难,手腕上的珠子链子一串串一条条几乎挂到了手肘,脖子上一个巨大个儿的玉牌,护心镜般垂挂胸口,一只耳朵套了七个小银圈,另一边只有一个耳洞,挂的耳环样式却集大成于一体,又是链又是坠又是圈的,很多复杂。她还反驳:这有什么复杂,就是一个坠子一根小链还有个圈圈,多简单。我老气横秋地念着:“时代不同了……”
  哪吒趴在车窗上往外看,顺嘴接道:“男女都一样。”都还发的二声。翅膀算是把东北话给发扬光大了。
  “你在S市常和翅膀他们一起玩?”
  “嗯,除了他们我也没什么朋友,有时候在他家一住好久,而且一定要和蕾蕾一起睡。”她说着噗哧一笑,“哥哥那个色胚,几天碰不到蕾蕾就急了,千方百计把我赶走。不过后来他的酒吧越开越多也蛮累的,我就体谅一下把美人还给他了。”
  “翅膀是个会咬人的大老鹰,你有胆子惹他怎么没胆子自己去秦家拜祖?”
  “他连你这娇滴滴的美女都打,万一把我当男生修理怎么办?”她指着秦府门口的石兽,“看上去就是不是好惹的人家哟。”
  老妖怪当然不会无故修理个上门送礼的孩子,但却真的把她当成了男生,转着她的光头看来看去,对那些环佩叮当也不以为意:“大川的孙子,差一点就成我重孙儿了。不过这你也得叫我一声太爷爷吧。”
  “太爷爷。”哪吒立马把我们昨天费心巴伙想出的称谓忘到一边,嘴甜地叫道,“太爷爷,我不是孙子,我是外孙女儿啊。”
  “都一样,都一样。”老妖怪心情不错,抬头看看我,“你坐吧~今天不用上班?”
  “不上班,礼拜六公司休息。”答完了才在红木椅上落坐。
  哪吒造谣:“太爷爷啊,小表舅去拍照了,让家家……小姨送我来。”
  我惊慌地看着她,这孩子要干什么?
  “唔。”提到不愉快的人,老妖怪脸又绷起来,“算他还长心了。”
  “良舅说让我问候您,下个月您生日他会过来的。”
  “良子还没娶媳妇儿吗?”
  “这个,大人的事我也不好问的。”她装乖装无知,迅速转移这个敏感话题。“大门口灯笼上的秦字是太爷爷写的吗?我外公书房里也有好多……”
  午饭令我意外,除了干煸河蟹和素炒苦瓜外,鸡块炖野山菌,渍菜粉,锅包肉,蒸酱茄子,他们家是东北厨子?哪吒吃菜挑嘴,我只动最近的两碟菜,老妖怪频频皱眉。董哥接了眼色问:“家家是东北哪里人?”
  “M城的,离哈尔滨不远。”
  老妖怪有意思,要说话不自己起头,等人对上一个来回才接茬儿:“都说东北米好,你认得这米是不是正宗东北米?”
  我看着油汪滚圆的米粒:“响水米嘛。”
  “还挺会吃。”老妖怪颇得意。
  我怎么不会吃?二叔是省粮食局的,家里离着石板稻田又那么近,连这都吃不出来还混什么黑龙江?“响水现在出米少,据说都送去国宴招待外宾了。”
  “外宾吃得我吃不得?”
  哪吒和老妖怪聊了大半天,发现这太爷爷挺好哄,混得熟了也开始撒娇:“太爷爷偏心,看家家小姨来了做东北菜,为什么不做我们家乡菜?”
  “你这丫头!”老妖怪假怒辩道:“菜肉调料都是北京买的,哪儿有东北菜?”
  入9月份哪吒开学了,老妖怪仍三五不时找我去家里吃饭,本来是气季风的玩笑话,好像还变成真事儿了。季风忙里偷闲问我:“别是真想招你当外孙媳妇儿。”
  我拿他说过的话噎他:“我不动心就行呗。”
  其实老妖怪从来不提我和他外孙如何,偶尔会闲聊到钱程小时候,不外乎是些淘气惹祸的事迹,基本是骂着收场。只有一次去了娄保安的父亲家里回来后,他问我:“秦程不再提出国,是你和他说了什么?”
  敢情钱程到底提交了这大逆不道的请求。我斟酌着扯些旁的话,告诉他:“大家都是好朋友,保安我们几个跟他谈了谈,他自己也不是说特别想出国。”
  老妖怪盯着按在拐棍上的双手,想了一会儿说:“你怎么愿意陪我这个怪老头?”
  我嘟囔:“您叫我来的敢不来吗?”
  刷火的两个铜铃大眼瞪向我:“你不愿意来?”
  “我本来是有点不愿意的,因为您总是吓唬我。后来我发现,也就仅是吓唬人,毛主席教过我们: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
  “我倒不是纸做的虎,不过真是老了。”他看上去不像是服老的人,能吃能喝能张罗,闲来无事刷刷刷挥拐棍指点园丁种白菜。
  也不是说美女迟暮才可惜,这英雄壮士年迈的脸也能让人感叹昭华。我打欢笑说:“您可别说只等抱重孙子什么的,这话对我说可是有逼婚嫌疑。”
  老人家脸一绷,竟然急了:“我程程还用……”想了想不对,硬生生把话咽了回去,黑红的脸上肤色更重。董哥开着车,听见这对话也忍不住哧声一乐,老妖怪迁怒于他,“早叫你走三环下去不听,堵在这儿半天挪不动!”
  “我多嘴瞎说~”憋着笑翻开手里锦盒观看老娄叔赠的图画石子,“老爷子才不急着家里再多小辈添闹。”
  他审讯我:“臭小子这么告诉你的?”
  我摇头:“自己猜的。听说秦总也早有男朋友……”董哥在后视镜里向我打眼色,反正都开了头,龙没见大怒,我又加了一句,“不过您还舍不得她嫁人。”
  老妖怪绷着脸看我,好半天才音色浊浊地开口:“胡说八道!”
  “钱程说的。”我把事推个干净。
  “他笨你也笨。”
  “要聪明的也有啊。”我冷笑,“东条英机。”
  “呸。别拿畜牲跟人比。”他轻顿拐棍,威胁,“你再气我看看?”
  我缩着两肩:“说真的,日本人的确很聪明,而且那个民族有些精神挺值得学习。”
  老妖怪当年是三大军区总司令,虽然岁数大了反应会钝一些,但绝对比一般人劲儿掰得快,还同我打起机锋:“聪明怎么样,自古作奸犯科的都是聪明人。傻子成不了坏事。”
  “您这种以点盖面太不公平了,全中国要都是傻子可倒是没什么人作奸犯科。”
  “那就只有下道可走吗?不择手段打江山,脑瓜转得再快,荷包再鼓,也不过是玩兵黩武的军国主义,面子风光,满肚子狗屎。”
  “老爷子指什么是玩兵黩武?杀人放火当兵的可比老百姓干得多,您打仗的时候不使刀枪吗?做生意没害过人家破人亡?黩武是不可取,有些手段比血光更吓人,相反有些身怀利刃的,别人都怕了他,反而不会凶神恶煞处事。”
  “你以为人人都恭着就是没反心?保不齐背后给你一刀的就是平时看着最怕你的人。”
  “……”我一时语塞,没听明白这到底是不屑还是关心。
  董哥转着方向盘:“家家,前边往左拐吗?”
  老妖怪低喝:“来这么多次了还问!”
  不想再害董哥被骂,只好乖乖不做声,心里也正猜忌着。
  “你见过那姓贝的?”问完了自己做答,“也是,秦程这小子跟他玩得近,保安也不说管管……你有话就说,别噙头斜眼地看人。”
  “您看保安就怎么瞧都顺眼,出身正当,工作正当,为人就不管~女朋友一天一个也正当。”为了你鬼兄弟的情路,娄大哥也别计较我这过于贬低的语气了。“您不带偏见地说,有十几年去等一个人的诚心,再坏又能坏到哪去呢?”
  车里气压骤降,闷了好久,快到我家时老妖怪突然说:“也是个傻子。”我闻言一喜,鬼贝勒肯定从来不知道被人骂成傻子会有多么幸福。等着听旨,皇上却没头没脑来了一句:“你这小孩儿稳稳当当的,是个有福气的相。”
  突变的话题让我懵了一下,怔了怔才问:“您还会看相呐?”
  “不是看相,是看人。老头子这双眼睛看过多少人从生到死了……”车子在小区门口停下,他叹,“你们年轻人的事儿我压根儿也不想掺和,可总得有人过来跟我说说不是?问问你秦总,再问问那小兔崽子,他们谁跟我说过保安一天换一个女朋友。姓贝的小子满城地呼风唤雨造声势,买通了你说媒,自个儿连我家大门都不敢登,说什么诚心?”
  我一边应着是呀是呀,一边问前方惊喜回头的董哥:“您说这也怪不得咱们首长抱怨是吧?”
  老妖怪撇嘴:“捉鬼演双簧!”拐棍敲敲我小腿,“快下车,后边喇叭催得我的心慌。”
  催也得左右脚倒腾才能下车啊,我推门出来,后面是个红色宝来,大白天还开俩大灯晃了一下。是了,这院常出入的红车除一都市贝贝就是它了。小区大门只开了一边,仅能通行一车,董哥开进来调头顺便让路,宝来在后边一脚油门一脚刹车,我心直突突,走过去拍窗子:“你别跟那么紧行不行!”季风在里边嘻嘻笑,让我上车。
  这危险地段,上不了。
  A6停在一边,老妖怪半开着车门向后看。我拉季风下车,给老妖怪介绍:“季风,我男朋友。这是钱程他姥爷。”
  男朋友现在比我会说场面话,弯腰点头问好,乖得像大号白兔。老妖怪认真地打量他:“你认识程程?”
  “最近都一起拍一个广告。”
  嗯?我扭头瞪他,没听说呢。他后面拉着我的手轻捏一把,咧嘴笑笑。
  老妖怪问:“你也是照相的?”
  季风笑容一僵:“不是,我是景物。”
  老妖怪似懂非懂,微微颌首:“有空来家玩吧。”
  我给鬼贝勒报喜,真感觉自己是职业媒婆。电话里面吵得很,应该是声色场所,闹得还挺欢。我说:“秦老爷子好像要召见哥哥你。”只听他极轻地“嘘”了一声,周围顿时安静,我听着风音,非常恐怖。
  也非常高兴。挂了电话无意识地盯着空间某处发呆,直到季风声音鬼魅般出现:“给你下聘啦?”
  啊?我抬头傻看面前的俊脸,睫毛忽扇扇快扫到我的皮肤了,推开他:“给我下聘你咧个大嘴笑啥?”
  “你刚才说我是你男朋友。”他往我肩膀上拱,刚洗过的头发往下滴水。
  “发贱~”我抓起他搭在肩上的大毛巾,擦着擦着忽然发现他的头发颜色不对,“你焗了头发?”以前都是彩喷,一洗就掉,这会儿刚洗完还是深栗色的。为什么是栗色?
  “好看吗?”他抓抓发丝,“我新换的发型你居然没看出来。”
  我托着他脸看,发缕稍长,层次凌乱,我想像着水干蓬松的效果,不敢恭维,好男儿指定发型嘛。“下午弄的啊?”
  “嗯,他们都说像女生。”
  “季风小朋友,”我拿出在季洁家幼儿园执教的耐心,“请问你觉得他们这话是在夸你吗?”
  他不以为耻,摆美美的POSE给我看:“我让发型师帮你也修一下头发,修成跟我一样的。”
  “没你这样的,人家都让留长发,你还圈拢我剪了去。”
  “你要喜欢咱俩一起再留长~~”他拉着我已过肩的发尾,“看,都有分叉了……求你了。”
  那么大坨蹲在我面前摆出这种表情,简直像秦始皇哭长城般滑稽,我笑着道破他心机:“你去商量他换发型,我反正不剪。”
  “真恶心!”他掐我脖子,“钱程也这么说。跟一对双似的来来回回在我眼前晃,跟商量好一样,要不就都披着,要不都扎个小角,看得我这个郁闷。不行,今天由不得你了!我拿剪子去。”
  我看他做戏,指挥:“在右边抽屉~~~”他扑回来把我压倒,全身重量交上,我装昏,肚子一凉,他撩起我T恤的下摆在欣赏风光。我已经习惯得无动于衷,眼半眯,“禽兽~”
  他说不好玩,乖乖蹲好让我擦头发,问:“小欧娜呢?”
  “不知道啊,又出去玩了吧。”
  “你也不说给老黑看着。”
  “防不胜防。你连她偷你茶叶都防不住,我能防住她一颗骚动的心吗?”
  “呵呵,骚动。对你不说我还忘了,她把我茶叶都皮儿走了,我还打算留两盒回家给市长叔呢。”
  “没都拿走,其它的我给你放床底下了,你也不能老在客厅放着,摆设啊?”
  “有媳妇儿真好!”他高兴地拉我的左手在戒指上亲一下,“咱爸爱喝茶吗?”
  “不爱喝,他嫌苦。”
  “不苦,我喝来着。”
  “你那是在当地喝,泡的是当地水。茶叶从生到长都吃这水,再用它泡当然不涩,换别的水就不一样了。”
  他仰脖子看我,听得认真,问得也认真:“原汤儿化原食儿?”
  “勉强能靠上边。”
  “等小锹儿来让他开车都拉回去,一家给送几盒。”
  “一共也没剩几盒了。”
  “尝尝鲜得了,喝饱得多少啊。”他站起甩甩头发,“他们是下礼拜来吗?可别赶上我去山东给人装系统。”
  
47. 勇气见放

  于一空出来时间陪杨毅四下逛逛,当自己大学生呢还过暑假。季风骂杨毅骂得太缺德,你个祖宗的死崽子,如何如何。听得我都不愿意,俺们祖宗托梦揍你啦?我就等那活祖宗来收拾他了。计划有变在他们来京的前两天晚上,我去风讯等季总下班,他在给游戏挂级,登陆上去就被翅膀狂M:儿子儿子儿子儿子!打游戏的儿子!季风就回:你喳喳个屁!大孙子!
  我以为这又得没完没了对喷一顿,可是老大心情颇佳,被人骂得赤裸裸还“西西”地笑,操纵他的法师满屏幕放电,头上顶着鲜艳异常的五个大字:俺!要!当!爹!啦!
  消息快速传遍大江南北,杨毅恨不得第二天就拱到S市去,于一劝她:不急,猫三狗四。翅膀坚决不让他们俩去,理由是孕妇不适合看怪东西,对胎教不太好。怪东西们肯定不会理他,翅膀想秘密搬家,又不忍时蕾折腾,只得作罢。
  北京之行取消,几天后时蕾家来电话,转战S市的杨毅在里面叽叽喳喳,嘿!真叫一热闹,时蕾妈也去了,翅膀妈也去了,季风说视频视频,视频接上了,满屋子人外加一条狗,独独不见主角儿。翅膀妈拿着迈克,非常专业的语聊模式:喂?家家啊?听到了吗?蕾刚怀孕得让她离电脑远点儿。
  杨毅坐正卧儿,啪啪打字:在小屋面壁呢,呵呵呵~老大现在恨不得给她裹个壳……被一只手狠K一下,于一调着摄像头往旁边照,时蕾远远地在卧室门口站着,有免费语聊系统不能使用,仍旧拿着无绳电话跟我聊。翅膀挨着她,茶色镜片直反光,宝贝兮兮地一会儿摸摸她头发,一会儿亲亲她肩膀,咧一张大嘴,扁桃体呈现完美的心型。
  我们都能体谅翅膀头回当孩子他爹的兴奋劲儿,时蕾说我也能体谅,但是他实在太忙叨人了。连昔日是妇产科大夫的翅膀妈都受不了自己儿子了,捶巴他一顿:血压高点儿的能让你忙犯病了。翅膀能消听半天,却是去跟丈母娘打听:妈啊,你怀咱家小蕾的时候爱吃啥?完了又说时蕾:馋什么酸的都别吃,琴姐就是酸的吃多了才生个儿子。时蕾自己也想要个女儿,嘴上不说也真信他的忍着不敢吃酸的。简直能笑死人,我说那孩子都已经在肚子里了,是男是女能因为你吃酸吃辣就变了咋地!翅膀坚持:现在还没孩子,就一小黑点儿。杨毅配合地拿起片子对着镜头,发消息:像花生米那么大,有胚芽了。
  时蕾肚子平平,已被套上孕妇装,上下楼翅膀要搀着走,离电脑十米以内要穿防辐射服,强迫性申请停薪留职一年,晚上八点以后不许去酒吧,翅膀戒了烟,没事儿扶着媳妇儿后腰在小区晒太阳,邻居阿姨见了:哟,怀孕啦。翅膀就狂喜狂点头。时蕾说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人家才五十多天,整得跟快生了似的。
  我算算日子:“挺好,明年生个小金猪。”大概翅膀也是计算着要的。
  时蕾抿嘴乐:“我不想让小孩儿属猪。”
  “你想让他属猫?没这属相啊。”
  “属猪都像杨毅季风那样的不得愁死。”
  我哈哈笑,杨毅在QQ里告状,季风不悦,回头瞪我手里的电话:“死老猫!”
  “让翅膀听着干死你!”
  躺在床上季风说:“真羡慕人生孩子啊。”
  这让我为难了,我可以上天帮他摘月亮,但他羡慕人家生孩子……我坐在床边给手机换电池,回头看他一眼,苦口婆心地替季老伯劝说:“季风,你还是等下辈子吧,你家就你一个儿子,不能让你那么混帐……”
  在我腰间流浪的手倏地一紧,他自背后把我勾进怀里:“我是羡慕翅膀,我也想当爸爸。”说着在我脖子上咬一口,眼神儿就变了。我想要挣出去,被他反将双手也都压住没让我如愿,手臂看似没怎么使劲,刚好是把我圈牢的力度。他半倚半躺着一堆枕头,脸离我很近,呼吸像小蝴蝶一样柔柔地扇动我的发丝,指尖与我无名指上的戒指轻触,轻抚。
  刚才讨论别人生男生女好的勇气像个幻觉般地消失,我抓着他的手,不敢用力,手背上的筋脉随着某根手指的动作而轻跳。他的另一手扣在我这只手上面,许久,只是轻轻拍了拍,我呼一口气,他无奈地勒紧我,狂躁得让我不敢喊疼。到他自己暴走终止,解了劲儿,我才偷偷打个冷颤,低眉顺目,看手指纠缠,两只戒指互合,男款只有一颗钻,但我奇怪的是它为什么没有星座符号,季风是风向双子座。爱上男双,如同爱上两个男人。
  “我的里边有名字。”C&J,他让我看的时候还点我肩膀的纹身。
  我想声明CJ和C&J不一样,想了想又咽回去。“我的是订做的?浩马尼?”
  “有问求婚戒指什么价的吗?”
  “订做的好像很贵。”刻字和烙一个符号工艺差很多,“千金难买心头好。”他说,“你愿意把它戴上我卖血都行。”
  “挺好点儿事怎么让你说那么恶心?”
  “现实就是这么恶心。”
  我半仰着头看他,一根一根眼睫毛的末端是透明的,合拢成漂亮的弧形,半垂着,投出两弯浅浅的黑影,怎么也看不清他眼珠的颜色。
  “好了你快起来。”他扶我坐起来,汗从发际淌过眉骨,一道清晰的汗迹下,浸在浓眉里。
  我也淌汗了,帮他抹着脸:“我这么沉……”
  “天儿真热,开车出去转两圈?”见我面有豫色,他眉一挑,“要不就脱衣服睡觉!”
  出门上车,东南西北得有个地儿啊,拧完了钥匙车里升温,我们在里边蒸着,足有一分钟才调头上路,季风说:“找地儿吃东西。”
  “你吃完饭都不到两个小时,就这样还成天嚷嚷减肥~”
  “什么事都是吃饱了肚子才有心情做,减肥也是。”
  我恨铁不成钢,系紧安全带骂:“你这个没出息的!”
  “有出息的都饿死了。”
  夜晚没有盛夏的浮燥,天气真好。
  车出小区到天桥边靠下,季风买了两串烤鱿鱼,吃一串看一串,酱汁滴哒。我把他胡乱塞进衬衫口袋的零钱掏出来叠好放进去,又抽了纸巾擦车座。我说季风啊,我现在真是一点儿也不想结婚要小孩儿,我侍候你一个就够够的了。
  他辣得直吐舌头:“好热。”
  “热你把窗关了开冷风,伸什么舌头?”我眼中带笑,“怎么没有汗腺是吗?”
  他三两下解决食物,剩了半串顺窗子丢出去,飞快升上车窗:“咱去五环,我给你飙到一百三四。”
  我挤出来一滴眼泪:“再也不骂你了。”
  “这车刹车性能非常好,就像我一样。”
  把季风逼到说出这种话,欧娜对此笑得要崩溃,咽了好几口牙膏沫子,皱着眉毛哗啦哗啦漱口。我盘着手在卫生间门口接着说:“他现在一天想着法儿把我骗上床你知道吗?”
  “也用不着说那么难听,人家找不着女人吗?”
  “别恶心我。”
  “你啊,偷偷摸摸戒指都戴上了,还有什么放不开的?”
  “不是放不开,我跟他有什么放不开的啊……”我就是胃里不舒服,先是酸后是疼,跟着就涨气,反胃。
  “你问题到底出在哪?紧张?害怕?第一次都这样。”她擦干净嘴巴走出来,拍拍我的肩膀转向客厅,“我和尹红一第一次上床,他还没进去我就先吓哭了。”
  “我说你注意点孩子行不行?”我顾忌地看看沙发上的孩子。
  哪吒同学难得安静,在看中央5台世界杯重播,对我们的话题毫不关注。
  欧娜坐过去涂脚指甲,问她:“你们大一新生的,周末也没个活动?一大早就跑来这儿看足球。”
  她闻到指甲油味,吸了吸鼻子,懒懒回答:“有吧,我不爱去……里皮真是一个发明家。”
  “谁?”
  “意大利主帅嘛。把赞布罗塔成功地改造成了一个边前卫,他本来是个优秀的边后卫。”
  本句话除了意大利之外,其它名词都很陌生,欧娜直接说:“听不懂。”
  我想陪她说说话,想了半天问:“中国还有足球队吗?”
  哪吒看我一眼,笑:“你不好这样骂人的。”
  “那现在谁是教练了?”
  欧娜在一边充内行:“谁还敢带中国队。”
  我说:“米卢,不是挺好么,在我有生之年终于冲出亚洲了。”
  哪吒说了句我们听不太懂的家乡话:“额骨头碰到了天花板~”
  季风来接我时对我们大清早的话题表示不屑:“说什么米卢?您几个还唠起足球来了。”在哪吒身边坐下,“看球儿呐孩儿?”
  “嗯,她们说米卢本领蛮大,能带中国队出线。”
  “狗屁,”季风轻嗤,“赶上日本和韩国不用踢。”
  哪吒来了兴致:“对嘛,伊朗和沙特还在一组。”
  “再不出线上帝都死得货。”他说完突然笑了,摸着哪吒的光头嘲笑,“韩日世界杯那年你才几岁?上小学呢吧,还知道沙特。”
  “我当然知道我还去了开幕式!你才上小学,离我远一点长毛怪!”
  自从见季风不是光头后她表现得无比厌恶,季风还就喜欢逗她:“你老舅比我头发长。”
  哪吒居心不良地斜眼看我的头发,季风黑了脸。我揽镜对照半天,把头发拢向一侧挽个小揪儿,又拿了欧娜宽宽的金色发卡把流海儿全压起来,镜子里面怎么看都觉得脸大了不少。季风却相当满意,乐滋滋地领我出门,还虚头虚脑地说:“没事不用弄,今儿他舅不来。”
  但是不安份的事还是发生了——这个色彩艳丽的上午,陌生的摄影棚里,我站在衣架子旁边,摆弄那些毛绒绒的帽子和围巾,听服装助理雀跃地低声议论季风,抬头就看见钱程无声无息地背着相机包进来。一时脑子也没怎么运作。
  他头上别着波浪状的细金属发卡,额际光亮,眉飞入鬓。
  季风坐在一块背景红木方上化妆,对摄影师的到来表示欢迎:“怎么又是你啊!”
  “又是我!”钱程打量他一番,“剪头发了。干嘛跟我弄一颜色儿的?”
  “到底是艺术家的眼睛,我媳妇儿都没看出来。”
  钱程冲纷乱配饰之间的我笑了笑:“陪孩子上学?”
  “钱老师好。”我摆手,“我们季风最近还听话吗?”
  钱老师夸道:“少见的听话,除了按快门之外基本上不用我调动什么。”
  季风不接受他的当面好人,抱怨:“那你还往我脑袋上倒酒!”
  “你这人真记仇~”
  造型师和厂商代表敲定了待展衣服推过来,看见钱程职业性地赞道:“IN哦~不考虑试个镜?”
  季风一本正经地说:“钱老师跟我不一样,他光卖艺不卖身。”
  几个助理窃笑。钱程瞥他:“甭跟这儿逗贫,妆上好了没?立马无影区。我赶时间。”
  “不是人干的活啊,这时节穿这种东西。”季风扯着毛衣领子抗议。他这次是拍某品牌秋冬装宣传册,身上长衣长裤包得密不透风。
  “空调开这么大还热什么热?”钱程抹着脑门儿的汗,“你出去站会儿看看,没让你拍外景呢。身在福中不知福。”
  季风被押走之前给我递眼神:果然热啊,火哧嘹的~~
  久违的快门声加谢谢组合又出现了,加上看不腻的季风,头一回觉得摄影棚里挺自在的。钱程拍照的姿势感觉比模特更有可看性,主要是很惊人,他身体柔软度超高,身体和腿竟然可以低成那个角度去仰拍。一个A型梯子被他助手抱着,随着派上用场,看他爬上爬下特搞笑,季风倒是憋得住,也可能是习惯了。造型师是V姐公司的,告诉我这两位的默契好得没话说。
  真不是钱程言过,我们四儿现在这小范儿拿的,举手投足风华绝代,连眨眼频率都能控制住。状况出在换了抽象背景时,搭档的女模特换完衣服出来往季风身边一站,钱程从透镜里看过之后:“衣服太花了。”在待选衣架上摘了件衣服扔给她。
  那女的面无表情接过衣服,当着全棚人的面,拼色外套一脱,小衫一脱,里面肤色无痕内衣,几秒钟后,整套换好,没沾上半星一点的细粉彩妆,再面无表情坐下:“OK开始吧。”
  钱程比那女的更面无表情:“季风看镜头。”
  季风以前可没跟我说过女模特都是这么换衣服的,被逮个现形,小小狼狈了一下,被钱程这么一喊才回过神。那副糗样,我把下巴绷了又绷才没有当场笑出来。
  用钱程的话说是遇到好模特,可以早收工,但模特还有一个室内时尚栏目的动态小片要拍,所以收工的只有钱程。季风和摄像去二楼景区,我留在一楼工作间,和钱程坐在一边喝冰茶,他过会儿还要去给客户看电子样宣的效果,助理正把刚拍出来的照片导进随身携带的笔记本里。现在属于流动作战,助理也从爱吃零食的小女生变成可以背枪佩甲的大个子男生,看他轻松捧着那可媲美天文望远镜的广角镜头,换成女孩肯定不行。
  “晚点我发你邮箱里去?”钱程见我一直盯着助理那边看,以为我想要季风的照片。
  其实我只是疑惑他拍完照片就往电脑里导的举动。“不是都说正规拍照都用那种原始相机吗?”
  “原始相机……”他被这词儿逗笑。
  业余了~我不好意思地推推发卡:“叫什么?”
  “胶片相机,用胶片拍反正是学术一些,我这就是胶片的。”
  胶片的可以直接导进电脑?就算是拍立得,我确那堆小型器械里没有扫描仪。
  “用这东西。”他把相机后边一个移动硬盘状物体拆下来,“可以把它改成数码相机。”
  我接过来开眼,还挺沉的。“干嘛不直接用数码相机?”
  “这个像素高,能到3000多万,数码相机达不到。”
  “那以前都买胶片相机配它吧,像素这么高,胶片相机是不是还比数码的便宜?”
  “是,但数码后背贵。”他敲着我手里那个神奇的转换器,“这个三十多万。”
  “……”够买我的SMART了吧。“钱程我一直纳闷你用这么贵的器材给别人打工能挣什么钱。”
  “嗯?”他好像心不在焉,被问得一愣,勉强答道,“还是能挣点儿。”
  “你怎么不自己做个工作室?”
  “不是不做,是没那个精力做。”那双黑眸里涌出了疲倦,“有空得去上课,学管理学营销……经济,还学什么来着?英语我是肯定不学。”
  “你要接中坤?”
  “要不她和鬼贝勒俩人这辈子算没戏了。”
  不是吧……“老爷子不是同意他们了吗?”
  
48. 隐忍见放

  “上车!”
  我很坚绝地摇头。
  季风没再言语,开了车门等我。
  我掉头就走。
  他说了句:“你长脾气了是不是?”两步赶上来抓着我往车里塞,戒指与戒指相卡,挤疼手指上细细的一条肉皮。我捶着他,身体往后挣,还是被他拖进来捆好——用安全带。我拔下钥匙死死攥着,这种时候我不坐他的车,他也不许开。
  季风摆这副见人杀人见鬼宰鬼的恶魔脸给我看是有原因的,小片拍到一半,导演改主意,他溜号跑下来,看到的却是我和钱程深情款款对望。
  事实上当然没那么离谱。
  我跟钱程说了他姥爷对鬼贝勒的默认后,他很惊讶。估计鬼贝勒和秦堃也是只顾着乐去了,谁也没想起来跟这祖宗通报,他听我说了之后当即连问三个真的吗?又逼我把和老妖怪的对话原汁原味复述一遍,这才真正确认地发了半天呆,再转头看我的时候感激之情不言而喻。“你不知道我姐这些年……”
  我当然知道,要不然哪敢冒死进谏。看他今生再无遗憾的夸张模样,忍不住狠狠吓唬他:“别以为这样你就可以甩开公司不管了,我那亲哥哥为了赶快把你姐娶到手还不得抓紧把你推上岗啊。”
  他摇头一笑:“谢了。”抬手在我发卡上轻轻一弹,像表扬做了好事的小孩。
  我是为你做的,钱程。我在心里把自己好好恶心了一番。
  钱程帮了我太多,给了我太多,也教会我很多东西。鬼贝勒和秦堃的事是他的一大心愿,我拼着再挨老怪物两棍子,也想帮他完成。无关情爱吧,眼睛看眼睛,也不会怀孕,糟糕的是季风头扣一顶北美风情的牛仔帽从楼梯扶手一溜地滑下,二目一凛,北美风情转为北美风暴。
  让我坐他的车?还是那句话,珍爱生命,远离油门——“拿来。”季风降了中控锁,摊着手朝我要钥匙。
  “你开门,我下去就给你!”我能下去钥匙就能下去,他别想带着我和车一起上道祸害北京交通。
  两句“拿来”没要去,他动手开抢,我握得更紧,指甲抠进手心里,比不过季风毫不怜惜的态度来得难受。另一手想扳开那股蛮力带给我的疼痛,挣扎中刮到他的腕表,指甲劈断,艳红的血自肉甲相连处急速渗出,随着劲道溢满指甲缝隙。
  他被血迹吓到,慌忙松开我。
  我缩回手背到身后,把钥匙护住,红着眼瞪他。
  他又急又气,大声吼我:“我不抢了!”却伸手拉我胳膊。我固执地反剪着两手,指端神经跳跃着抽搐。季风绷紧的脸上仍隐含着怒意,拍我肩膀的力度也不轻,语气到底放柔下来:“把钥匙扔旁边,我看你手。”
  我要承诺:“你不行开车。”
  “啊!不开了。”音量又提上去,他整个身子转过来,脚离开离合踩在两个座椅之间,“手给我看看,要你命啦,下那么大力气……”
  受伤的左手伸给他,他的嘟囔停止,眼睛一下黯了,全是犯错的心虚。我赌气将手抽回,委屈的心情一涌而上,眼泪扑簌簌掉下来渐渐呜咽出声。
  “……”他的手悬在半空,举起来又僵住,不知道先擦眼泪还是先擦血。
  我托着受伤的手指大哭,越哭越委屈,他还傻愣愣地不懂哄人,气得我自己抽了纸巾将指头一裹,转身很用力地开车门。
  他这才如梦初醒地拉住我:“家我错了,你别生气。”
  “你开门~”我挣不开他的怀抱,手敲着玻璃坚持要下车。
  “你要去哪啊?先把血擦擦。”他不敢再强硬,整盒纸巾拿过来,小心地捉住我的手把染红的纸巾撤下,抽张干净的轻拭,“别哭了,我知道错了,不开车,一会儿坐车回家,嗯?疼不疼?”
  “我要下车。”我鼻音浓重,右手因紧握钥匙而发木。
  “等会儿一起下,我也不开了,你别哭。我知道错了。”见我眼泪更凶,他急得擦完血的纸就顺势上来擦眼泪。
  我向后躲开,他眼明手快地伸手一拦,在我后脑勺和车窗之间加了肉垫。接过纸巾盒自己又哭了半天,从包里翻出指甲刀把破损的长指甲剪去。不知具体伤在何处,总之甲体下面的血管很丰富,只一碰又触动伤口。
  他见我疼得不敢下刀,自告奋勇:“我帮你弄。”
  我不理他,指甲刀咔嚓咔嚓,指甲被剪得光秃秃,血沾在手指和指甲刀上,还有季风的手上,小伤口,大影响。
  “对不起~”他咬着嘴唇,悔得恨不能赔命。“还疼吗?”
  “管不着。”
  “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明天把车给V姐送回去,以后不开了。”
  我抽抽搭搭地审他:“你是开车错了吗?”
  “我跟你耍脾气错了。”他认识得很清楚,还故意大声嚎气儿地对我。
  “你为什么跟我耍脾气?”
  他不作声。
  我低声控诉:“不是你带我来的吗?我又不知道钱程在这儿,你干嘛耍那一出啊?我背着你跟他见面了吗?”
  “他干嘛摸你脑袋?”
  “那不是闹着玩吗~”
  “闹着玩也不行碰。”
  又开始了是吧?“你靠边我下车。”
  他把我抱紧:“下车也不行碰。”一招连用数次肯定威力顿减,我回头瞪他,他不敢正视,仍旧坚持,“就是不行碰。”
  “唉呀你别闹!手疼!”我半哭半笑,疯了一样,还骂季风,“精神病!”
  “我真知道错了,别生我气。”
  “你错在哪?”
  他说:“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嫁过来……”
  我踢车门:“我要出去!”
  “行行行,我说。”他把下巴搁在我肩膀上,捏着那根伤情恐怖的手指,烦恼地说,“我对那人没意见,也相信你,但我还是看不了你们俩太近乎。我一点也不想惹你生气,你知道我出事儿不太过脑子,发火伤着你了,我更难受。我想什么事儿都顺着你来,你高兴就行,就这事儿我控制不住,你知不知道我看见你和他说话都得捏拳头才能忍住不把你拽走?怎么就精神病了呀?我要是有精神病就把你煮熟了吃下去,丛家家你哪都别想去知道吗?不过我舍不得,吃了你就再看不见了,我不是像你那样从小就喜欢着,倒也不能证明就比你的喜欢少,要是喜欢也能上秤量,不一定谁的更沉。你知道吗?”他越说头越低,最后眼睛都埋进我肩窝里,声音也从朗读变成默念,只有从爆破音喷出的气息扑在背部皮肤上可以感觉他还在说着什么,嗡声嗡语像背诵祈祷词。而他说话的内容我不是用耳朵接收,而是透过身体直接传达脑中,他说:“我以前想不明白你怎么那么介意叫叫儿……”现在想明白了。他没说出来,这个精细鬼,这一句话让我彻底失去了继续生气的立场。
  说实话,下意识地,我想看到季风为我发这种火,想得到一些证明。可是即使这样,仍然不能说服自己相信他说的话。我发梦遇见魔法师,给我一杆魔力秤,能够测量喜欢,能量得出来,哪怕季风比我的喜欢少,但只是少一点点,我就会非常安心。问题是世上没有魔法,只有魔术——这是我对钱程说过的话。我告诉他:魔术变不出原本不存在的东西,像爱情。我对钱程没有爱情。魔术,并不是现实。
  现实里,钱程之于我,是一个很复杂的存在。每个女孩子心里都有这么一个特别的异性,听上去有些暧昧,这个人关心你,你也很依赖他,重视他,高兴或伤感甚至一些无聊的事,都愿意说给他听,你们相互欣赏,有共同话题没顾忌,在一起时旁若无人。这个人绝不会是你的男朋友。
  暧昧虽然无毒,却如暗香般烟雾缭绕,无大害,只是容易让人头脑发晕。
  所以很多女人撇不去这么一个存在。
  能怪季风小心眼儿吗?
  欠揍的是我。
  杨毅加纲:“那你不揍他!”
  我说:“打不过。”她让我揍季风,她怎么不让我自杀?
  “反了他呢,跟你耍上了!人呢,我跟他唠唠!”
  “和工商的爬山去了。”他跟工商局几个小公务员打得火热,三五不时安排人家,好处就是能得到新公司注册的资料,这年头哪个公司不做个OA啊门禁啊什么的,第一时间打电话联系合作意向,商机就是抢着第一才有意思。
  “小崽子现在还挺有脑瓜儿!”语气不佳,表情可是大大地得意。
  我冷笑:“不是一般有脑瓜儿呢。玩儿也不说带我,谁知道带哪个模特儿去的~”临走时候可没忘嘱咐我中午去他家把窗台上晒太阳的宠物拎回屋。
  “你自己不愿意运动还怨俺弟,俺弟才不是那样人!倒是你我真得警告……不是,忠告两句儿。”她手里握根黄瓜,咬了一口咔咔嚼着说,“四儿真急眼了你就少跟那个摄影师搭搁吧,再说他还追过你。搁谁都得多寻思。”
  “我本来也没想多跟他见面啊,那你说我在他姐公司上班,他还总给季风拍照,完了还是哪吒她舅。”我说翅膀怎么五一见到钱程时就连说眼熟,知道这层关系他一拍大腿说哦了,在哪吒家看过她小表舅的照片。一问哪吒,她家只有钱程高中的照片,又说钱程和她良舅长得像。服了老大的慧眼。
  杨小丫搓着人中叹气,挺发愁的样子。“你说这事儿也真是,就躲不开了。”
  “你可别瞎惦记了,我跟钱程根本就没什么。”
  “你还真想有什么啊?”查看周围,翅膀不在,就于一坐在旁边沙发里打电话,她放了胆子对着迈克讲究人,“小猫那年不也没怎么地就把老大刺激吐血了吗?季老四那远近闻名的爆碳儿,你这要真跟人有什么他还不得心肝胆腰子啥的都吐出来啊!”
  很清楚地看见于一横了她一眼。我小声说:“于一瞪你!”
  她求证都不求证,回头哇啦啦一顿骂,人于一也没搭理她,她自讨没趣儿地接着跟我白唬:“真的,你稍微注意点儿~季大叔家就一个儿子,真气死了怪不好的。”
  “没啥不好的。”我看着光秃秃的指甲,“他死之前能把我打死。”
  “他不是故意的,借他俩胆儿他也不敢打你。”她赶紧说小话,“等见面儿不削他的。”
  “什么时候见面儿啊?你还来不来北京了?这赖到人家不走了呢?翅膀烦不烦你~~”
  “我来看小猫也不看他的,烦我怎么地?”她一脸无赖相。
  “真的这俩人哪去了?你头不梳脸不洗的就坐这儿跟我叭叭儿。”
  “不道啊~我起来人就没了,可能产检去了吧,大人也都没在家么。”
  “你没起来跟去?”怪了,这孩子不上课从来不睡懒觉,我犹豫着问,“小丫你没查查你是不是也那个了。”怀孕的人才贪吃贪睡。
  “不能。”她十分笃定,“俺们可注意了呢。”抬头看来到她身后的于一,“HO?”
  她戴着耳机,于一根本啥也听不见,她问他就点头,不知道是敷衍还是理解能力超高。
  杨毅笑嘻嘻地:“不过你俩得多注意点儿,季风毛愣愣的一天。唉呀!真意外了也挺好点儿事,正好奉子成婚,谁也别拖了。”
  我看见于一把耳机拔下来,话题转过去问他:“你俩啥时候过来?别等翅膀撵。”
  杨毅代答:“他天天撵,我都习惯了。”于一跟她说话,他一向声音低,我没听清,光看见小丫略显失望的脸色。
  “来不了啦?”
  “商场可能要跟人打官司,他得回去。”
  于一的买卖多又杂,有纠纷难免,我也没太紧张。“那你也跟回去啊?”故意逗那若无其事的,“你回去也啥忙帮不上,跟着还怪忙叨的,上我这儿待几天得了。”
  她明明是放心不下还吱吱唔唔:“我自己去没意思,跟季风干起来于一不在你也打不过他,我不吃亏了吗?”身后那人两只大手绕过来揉她脸蛋,她装酷地眯眼:“削你啊!”
  于一那种狠茬子稍用点劲儿就能捏死她,没个豆儿高的样还总把这话挂嘴边。“对了,于一不说翅膀他俩有小孩你俩就结婚吗?怎样?兑现不?”
  “兑!”她自己就给应了,听到于一笑才不好意思地说,“今年肯定不行,小猫怀孕坐不了飞机回家,等她生完的吧……咱们四个一起结怎么样?反正你今年本命年结婚也不好,明年四儿本命年,完~一竿子支2008年去了。也行,五一回家结婚,完事上北京看运动会去。”
  季风回来,喝得醉醺醺,脸洗了牙刷了滚上床,强打精神听我说完杨毅的提议。“我看行。”他笑着揽过我,抵着额头低语,酒气喷洒,“找时间跟你家说吧。嗯?”没等我回答,翻个身自己睡着了。他现在酒量是见长,但一下桌儿就这样,能找着我们家已经不错了。我开机准备画图,计件儿的活儿早做完早利索,MSN自动登陆,看见黑群在线,顺便告诉他季风在这边睡下了,他说那小子还是没醉,知道喝完回家没人管他跑你那儿去。
  我回头看那小子,是真醉了,睡呼呼的,小薄被儿盖身上踢都没踢一下。三个多小时,我刚把模儿建完准备收工睡觉,季风呻吟着要水,喝完水又吵吵不得劲儿,迷迷糊糊的,问他哪不得劲,他说脚心痒痒。哪儿?脚心。痒痒的地儿真缺德。是啊,挠也痒痒,不挠也痒痒。他四仰八叉地躺着,好像睡饱了,一双大眼睛盯着我滴溜溜乱转。我关了电脑坐过去,看也不看他:“你要不睡就回家吧,噢?”
  “睡。”他伸了手抱我,我想一想偎过去,关掉灯季风说,“我爱你。”
  “嗯。”
  “家?”
  “嗯?”
  “你把小锹儿它俩拿回来了吧?”
  
番外

  某站的发文的模式,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正中一个添章节的大框架,框下方预着些小格,可以顺手评论。评论的人,或早或晚看了文,每每花几秒时间,打上分数,——这是最早看网文的事,现在大多是看霸王文,——开网页等着,草草的看了就撤;倘肯多花功夫,便可以精读一遍,或者联系着上文,写篇评论了,如果整天都在看,那就能给一篇长评,但这些读者,多是精细鬼,大抵没有这样闲情。只有办公室的,才终日享受地泡在专栏里,只看榜文,慢慢地追阅。
  欧娜从上大学起,便在某站的娜人娜文里当写手,编辑说,写得一般,怕讨好不了挑剔读者,就随便写点短篇罢。短篇的心急读者,虽然容易发评,但唠唠叨叨惹人生气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追求剧情跳跃地发展,看有没有狗血情节文笔如何,又反复比较以前的写的文章,然后打分:在这严重筛选下,点击也很难高。所以写了几篇,编辑又说她干不了这事。幸亏荐头的情面大,哄走不得,便改为专写连载的一种轻松写手了。
  欧娜从此便整天的泡在专栏里,专写她的连载。虽然没有什么不好,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编辑是一副凶脸孔,读者也大多是催进度,教人活泼不得;只有路过的上评,她终于笑出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路过的是没看文而写出评论的唯一的人。他文笔很普通;标点完整,名字也没有一个,见过马虎网名没见过这么马虎的。评虽然写了四行,可是又短又空,似乎专为气人而写,或者报负。他的评论里,总是看似语气真诚,教人啼笑皆非的。因为他没名字,别人便从留下的代号“路过”这个动词里,替他取下一个称呼,叫作路过的。路过的写了这篇评,所有看完文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写评,“楼上的那位路过的,真过份,不懂欣赏也不过来捣乱!”他不回答,固执地说:“系统一正常不该来的分数绝对会自动降下去。”便等着看分数降。读者又生气地纷纷写道:“你不喜欢的也用不着这样啊, 我们喜欢就行,就愿意给多分,怎么了?!!!”我看了没明白,问欧娜:“这是怎么一回事?”欧娜司空见惯地说:“就是系统经常出些BUG,不知怎么把我的分数升高了两三倍。有些正义之徒出师了。”接连便是些难懂的话,什么“日抽夜抽”“更新”之类,听得我不由发笑起来:网上下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欧娜说起这某站,居说抽得厉害,但终于还能有人来看,而且蛮多的;于是持续耗着,弄到将要机械了。幸而里面有几个好写手,便她也常去看文,打发时间。可惜她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受不得拍。她的文下一有砖头,便愁云满面,继而暴怒。今又莫名因为站里的BUG被一路过的PIA,更是来气到古文白话一起骂了出来,还在文里写攻击性语言。博客上更常常是脏字连篇,我常常劝她:“不是还有那么多喜欢看你文章的吗?它也不是专门针对你的。”欧娜却面色沉重,向我说一件事。
  “小时候我家附近有很多野狗,虽为畜牲,可也颇懂眉眼,不是它的地盘不放肆。不过有次看到某只对村妇无礼,没有及时阻止。后来我很悔,对那野狗动了私型,剁成包子馅,丢给老狗,不想禽兽也有父子连心一说,吃过之后大吐一场,撒手狗寰。今日之事令我心惊,那写评之物不懂规距,人的地盘岂能容狗乱来,分明颇似当年的包子馅。可怜那村妇,肚里竟留下祸患了不成?”
  在这些时候,我也不知从何开导了,她自己伤感着。又说:“是我送佛不到西。是以他来报复,我无话可说。”辗转一夜,欧娜自己知道此事已无从查起,便只好私下猜测。有一回对我说道:“你信命运吗?”我略略点一点头。她说,“信命运……我便讲与你听。那估计我就快要掉下去的,果真是当年包子馅与村妇受诅咒出生的超级混血儿。只是不知它此次前来,是怪我没有及时阻止惨案,还是怪我杀他父祖亲人。我单知道人狗之交世俗难容,却没想过它们是否也有过纯真的爱情。而且我的做法,那年迈老狗,也算它爷爷,总是无辜的……”
  
49. 顾忌见放

  习惯真可怕,我竟然已经对那俩侏罗纪怪物免疫了,他出外景那时候我还去给它们喂过面包虫,晚上做梦都梦见蜥蜴鼓着眼睛说好吃,没吓死我。我向我门口一高一矮换鞋的两人抱怨:“侍候他,还侍候他养的,侍候出毛病了还挨斥儿。”
  黑群干笑:“你那是给人侍候出毛病那么简单吗宝贝儿?”
  是,我给侍候没了,是,我不太喜欢那俩虫子,那也不能就一口咬定我是故意的啊!唉~以前我是风花雪月,现在我是柴米油盐。
  “这好现象!”单恋的人总是猛出醒世明言,“男人可以不要风花雪月,是个人他就得要柴米油盐。这话没错吧?”
  哪吒伸给他一个巴掌:“握手!”
  有幸见识三太子换衣服,才发现那短衣宽褂之下是货真假实的女儿身,现在孩子发育的真好,可惜空出落得窈窕有致,举止神态还是个男孩儿样。“你们俩怎么还走一起去了?”
  “缘份呗。”哪吒动作比较快,抢先奔进来,第一个动作是开电视,哗哗选台,找到一个可看的才坐进沙发里打开话匣,“刚在你们家楼下看着一白毛松狮,啧啧,威风。”
  黑群觉得不可思议:“你看那东西挺大的个子胆儿还挺小,都不敢让我碰。”
  “一般东西也不敢让你碰啊。”我随口挖苦,“母的吧?”
  “去~”他讪笑着去欧娜屋门扒眼瞧瞧,叹着气挨到哪吒身边。
  小孩儿瞥他一眼:“你柴米油盐又没在?”
  我再一次交待室友作息规律:“礼拜五晚上她基本上不在家,群少你就死心了吧。”
  他再叹气。
  哪吒跟着季风管他叫老黑,大声嘲笑他丢人:“追女生究竟有什么难的?生米煮成熟饭不就好了!”
  黑群斜眼瞪她:“再瞎说我把你煮了。”再瞪看热闹的我,“不用你在这儿捡笑话听,给老四那对祖宗晒死了还没个说法呢,他下午又晃潘家园去了,等他弄回来什么怪物吧。”
  我叫板:“他要真弄回恐龙来我服他!”
  “他啊,悬~~”黑群点了烟,被哪吒撵去阳台。
  我看哪吒厌恶的态度:“你们家人好像都不喜欢烟。”
  “没有啊,我不爱闻老黑那牌子的烟味。小光吸的那种黑魔鬼我就喜欢。”她忽然想明白我的潜台词,“你说我们家人是说小表舅啊?他确实不吸烟,我这表舅真是新世纪唯一的好男人,不吸烟,不喝酒,不玩女人。”
  “依你的条件我也是这世纪唯一的好女人了。”我把龟苓膏分她一碗,她撇嘴拒吃。孩子还是年轻,不懂养颜的重要性。
  “好坏衡量标准不同嘛,时代也在变,”她那一双慧黠大眼黑白分明宝光转动,声音朗朗,“欧娜姐五毒俱全,我仍觉得她是好女人。”
  我忍不住夸她:“还挺有思想。”
  “天才少女那天佐。”她得意地眯眼睛,“不过说真的,不管时代怎么变,还是用什么标准去衡量,我程程小表舅真是滥好的一个人。”
  心机昭然啊~~我正了正坐姿审她:“你什么居心?还特意在钱程他姥爷面前管我叫小姨。”
  “那怎么说你在太爷爷看来也是小表舅的朋友嘛,我叫你姐姐总不太好的。”她的目光从屏幕转到我脸上,说得一点也不心虚,“但是论私心,当然还是希望你能做我表舅妈。那年在S市见到你和小光,我们不是差不多玩了半个暑假的吗?你是对小光蛮好的,他也很听你话,可是都看不出你们两个相爱,你有没有看到哥哥看时蕾的眼神?”
  翅膀的眼神?“就是色迷迷的……”
  “……这个例子容易误导。那于一看小刺小刺看于一的眼神,你有没有注意到?”
  “唔……我和季风眼神不对?”
  “当时是完全不对啦,现在练得好多了。”
  “什么练啊~~”我哭笑不得,“你就这么想让我当你舅妈?季风不好吗?”
  “我没有破坏你们感情哦,从小到大我都有什么说什么的,我是也很喜欢小光,但跟小表舅相比,有一个本质的区别:血浓于水。”
  该让季风知道知道,这才是一个奸细的至高境界。“把你当小孩儿真是最大的失误。”
  “另外还有……”她眨眨眼,把话咽回去,“算了,我要保持中立,这种事最主要还是看你自己。”
  “你到底要说什么?”她这话锋转得太生涩了。
  她难得地犹豫了一下才肯说:“要是说之前我还觉得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性格,同样是喜欢人可能眼神也不一定就一样吧。可是到北京一下飞机,正巧遇见你,小表舅看你的眼神,就和于一看小刺,非哥看时蕾,是一样的,就是呃……除了你什么都看不到的那种眼神,连我这个千里迢迢,久别重逢,血浓于水的外甥女都没看到。非常令人感动的眼神。”
  “那我呢?”突然很紧张,“我看钱程是什么样的眼神?”
  哪吒翻白眼:“你根本就不敢看他我怎么知道。”
  “哦。”松了好大一口气,在个孩子面前我竟然有面对翅膀那双利眼的紧张。
  “我说这些话绝对不是左右你哦,你要喜欢谁,是你自己的选择。”她这时才表明立场可晚了点儿,不过态度还算真诚,“比起他们俩,我更喜欢你。我经常觉得你好像我妈。呵呵,当然我没见过我妈。”
  她最后那句话还挺让人心疼的,但之前的夸奖我可不想接受。“不要随随便便说未婚女士像你妈好不好?”
  “有贬意吗?我也常跟时蕾这么说。良舅说感激一个人或者是喜欢一个人一定要让他知道,可不要嫌我肉麻噢。你知道的,良舅没有女人嘛;保姆总是雇来的,什么都听我的;同学又都很幼稚……其余的我身边就都是男人了。我第一次来月经,要不之前在学校有认真听生理课,简直不知道怎么办好。”
  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说这些伤感的话时却有着成人般的理性,只能让人觉得更加悲哀。没有人天生就多么坚强的,她也不是伪装,确是真的习惯了。
  她指着电视里给海飞丝做广告的李大奇吸引我注意力:“觉不觉得他长得像刘以达?”
  我抬头看那个笑容温和的男子,对他像的人没概念:“谁啊?”
  “就是达明一派里的那个嘛。”
  “没见过啊。”
  “你怎么会没见过!那个电影叫什么来着?里面有刘青云和TWINS,刘青云演一名法官……”
  “好像看过。”
  “肯定看过的,还有古天乐……”
  抽完烟回来的人适时插话:“恋上你的床!”这人倒饿不死,还从冰箱里翻了半块西瓜切得整整齐齐用盘子端过来。
  “对对对。”
  “哦,看过。”
  哪吒打个响指:“扮演阿SA她爸的那个。”
  我大笑:“都忘了你要跟我说啥了。没印象。”那片子我也就看个头尾儿。
  黑群吐掉瓜籽儿:“达明一派?”
  “BING~”小丫头终于找到知音地转头向他发问,“像不像?”
  “像谁?”
  “李大奇。”
  黑群一愣:“李大奇是谁?”
  哪吒马上蔫了:“你们好像在耍我~~”拿了一块西瓜没精打彩地咬。
  “你怎么一来就是看电视?”黑群把纸篓踢到她脚边,“你们家没电视啊?”
  “我是进门就要开电视的,不喜欢家里没有声音。”
  我知道她为什么要养那么多狗了:“你那些小狗怎么没带来?”
  “唉哟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现在读大学哎,哪能还带十几只狗过来。再说它们本来就是解闷,有你们我也不闷哪。”
  黑群挠挠脖子:“这话听着怎么这么不舒服?”
  “家家你答应我9月末房子到期了租我的房子还算不算话。”
  “当然算!”一站地开外的豪宅小区,两百平的大跃层一间卧室她只收我五百块,傻子才不住。虽然这摆明了占哪吒便宜,但也没办法,房东要收回房子,找个合适的房子不知道多头疼。我的SMART赶快交房吧。
  “你要搬家?那我娘子呢?没人跟她合住了?我来吧。”
  “她一起去,人房东不租了,他家亲戚外地来了要住这儿。”
  “那等我回来不就得换地方找你们了?”
  “你要去哪?”
  “回老家一趟,看看我妈,想儿子想得眼泪汪汪。”
  “你说你,暑假人欧娜不回家,你就跟这儿耗,完了也没怎么着面儿。这开学一个多月了才想起来回去看你妈,可真孝顺。”
  “呵呵,挺多事儿攒一起得本人亲自出马去办理。”
  “跟你妈说你这边儿有正事,给她追儿媳妇儿呢。”
  “拉倒吧,谁儿媳妇儿还没谱呢。我这明天起早就走,来见她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哪吒小古板地训他:“真不吉利!”
  “我打电话告诉她一声吧,等季风回来出去请你吃上车饺子。”
  欧娜很给面子,接完电话就回来了,倒是季风,来得晚,还空手。还以为他能买回来恐龙,这到底搁哪儿逛了一下午。火锅店充斥着麻椒底料的味道,我也闻不出他身上有没有香水味。看模样可也不像欢场退来,没什么话,尤其是对我,怪我害死他俩兄弟?不可能,看到雕像一般的尸体后他当时是做出了勃然大怒的凶相,不过转身就给它们扔楼下垃圾箱里了。
  黑群和欧娜拼上酒了,季风傻呼呼地瞧乐子,我问他:“你怎么啥也没买?”
  “买啥?哦,我下午他别人找我出去办点事儿……没去上潘家园。”他几瓶啤酒下肚,打着呵欠伸了个懒腰,手落下时搭在我肩上,“你看他俩喝的,靠,一会儿还不得干出事儿。老黑这逼没安啥好心眼子。”
  “他那酒量还想给欧娜灌醉意图不轨咋的?”黑群也就能跟我喝个平吧,连哪吒那小愣头都不一定喝得过……
  “哪吒你跟凑什么热闹!”季风一把抢过她几乎一口见底的酒杯。
  哪吒冷不防被吓得呛到,剧烈地咳起来。我拍着她的背数落季风:“成天就这么毛愣三光的。”哪吒一顺过气儿就直嚷着“害死我了害死我了”,绕到季风椅子后边要勒死他。我只顾着看他俩闹,没留神对面那两个,还是季风拉开哪吒习过防身术的擒拿手,猛向我打眼色:“你看你看,看!”我还以为他是为了转移哪吒注意力,不想一看才发现刚才酒杯相撞的人,这会儿嘴唇相撞了,黑群的手压在欧娜脑后,两人吻得难舍难分。哪吒勾着季风的脖子,眼也不眨一下地看,还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
  季风还挺有先知,果然出事了。
  此时当班的阿肌小乙也在桌上一起吃,这黑社会还挺单纯的,被眼前场面弄得不知道看哪好了,也不知道该不该请未满18岁的小主人回避。
  我略抬高声音吆喝:“哪吒过来,别闹了。”奈何完全没打扰那对忘我的……情侣?
  又过半分钟,某人急了:“我靠,你俩差不多得了。”季风的嗓门就是压低也够能让包间外边服务员听见的了。
  那俩只是忘我,还没吻到耳聋残疾,彼此都态然自若地收了势,黑群还在欧娜下巴上调情地捏了捏,又拿起酒杯:“来来来!”
  季风笑着骂他:“来你个大脑瓜子!”
  哪吒好奇地问欧娜:“技术如何?”
  欧娜露着半醉微醺的笑容:“中等偏下——”
  黑群可逮着机会了,金属椅子腿和地面发出尖锐的滑蹭声,他将人再次拉近:“你再重新鉴定一下。”
  小乙可是当真了:“两位……”哪吒继续观赏下去,他对那先生不太好交待了。
  哪吒侧脸冷睨:“帮记忙,伐要瞎讲好伐啊!”
  “说人话!”季风又伸手要打她,被我挽住,动不动K人家,那手没轻没重的,打一下可疼了,难怪哪吒不肯帮他说好话。
  黑群拿了欧娜的背包,俩人连体婴造型起立:“我说我们俩先走了啊。”
  这,这,这……太神速了,我在他们经过身边时出声:“欧娜呀……”
  被唤的人回头抛我个单飞眼儿,黑群痴笑着看她的表情。
  季风托着下巴提醒:“大哥你悠着点儿,明天八点多钟飞机。”
  “切~”他俯身在我和季风之间低语,“飞不成我认了。”
  得到季风的狠咒:“你妈的你死到床上都认了。”
  “认了。”群少朗笑,“宝贝儿你收留小四儿一宿噢。”
  哪吒一直盯到他们出门,对我耸耸肩:“还不是去煮饭了嘛?”
  我噗哧一笑。季风没听过哪吒的追女生手段,不明所以:“这主角都走了,”看看小乙,“咱也撤吧。”
  “好的。”小乙拿纸巾擦着嘴,哪吒朝门口一晃下巴,他点头起身。
  季风拦住他:“我来买。”
  两个体格相当的人争着出去结账。
  “好扫兴!”哪吒皱着眉毛看看时间,“还不到八点钟!看小表舅有什么节目。”滑开手机拨号。
  “你算了哦?痛快儿跟我回家。”这孩子也虎曹曹地喝了不少。
  她听着电话回嘴:“小光跟你回去住,我自己安排嘛。”
  “他住我屋,咱俩住欧娜屋怕什么,欧娜在家的时候不也有你住的地方。”
  “欧娜在家不同哎~这不是有没有床住的问题……搞什么不接我电话!”
  “啧~”这孩子思想不是一般成人化,“你快别折腾了,回家睡觉。”
  钱程的电话没几分钟打过来,哪吒问了几句马上乐呵了:“……我要去……不用,小乙送我。家家你也来吧,他们在钱柜!好多人!……嗯,我跟家家在一起,刚吃完饭……”
  季风和小乙正好搭着膀儿进包间,问我:“她又张罗什么呢?”
  “要跟人去唱歌儿。”
  季风看看手表:“你也去吧。这么早回家也睡不着。”
  “我可不去,还一堆图赶着做呢。”
  哪吒挂了电话:“小光你也来吧。”
  “免了,本人北京各大歌厅拒绝往来户。”季风被我训出了自知,“让小乙开车送你俩过去玩吧。”
  “没关系啦,小表舅的几个朋友,有的我也没见过,我们几个去开一个包厢自己玩嘛。”她攀着季风的胳膊撒娇,“走啦,你不去家家也不会去的。”
  我眼一翻:“他去不去我都不去。”
  季风亲亲我:“没事儿你去玩吧,我待会儿要回公司跟他们写个程序,你自己在家多没意思。”
  “我回去把硬盘带了陪你去公司,你写你的,我画会儿图打会儿游戏。”
  “你别跟我熬了,我可能得写一宿,困了就在公司住了。你去看着点儿哪吒吧,这小孩儿可能喝多了,他们管不了她。别玩太晚,噢?”
  “商量好没?”那边已经不耐烦得直捶桌子了。
  “你得听话噢,”季风还把她当三年前的顽童,“要不下次不让她陪你玩了。”
  哪吒适时扮小白兔:“知道了,我会比你还听话。”
  小乙先把季风送去公司,然后才按车上GPS的方向调头往歌厅去。哪吒在身边哼哼呀呀,感情已经开始练嗓子,我问这个感觉向来敏锐的家伙:“觉不觉得小光今天不对劲儿?”
  歌声顿止:“有点儿。”她摸摸光头,“他居然鼓励你和小表舅见面。”
  “我说的不是这个。”当然这也是一方面。
  “没有了。”
  没有?
  他喝那么多酒还能写进去啥啊?一会儿就得睡着了。
  下午的行踪也交待得模糊。
  他近来喝得开始怕酒了,今天居然自己灌自己。
  没有不对劲儿才怪!
  
50. 潇洒见放

  到了钱柜KTV我和在座几位打过招呼就到走廊给崔哥打电话,证实还真的是全员加班,因为上次有一个项目被人返工了,又着急要,没办法只得连夜给人赶出来。季风是因为这事儿心烦?“那他在公司写一下午程序?”
  崔哥言词凿凿:“对啊,都忙和这个呢。”
  “不对吧崔哥,季风告诉我出去替别人办事儿。”
  “啊~~他那是快下班时候有人找他出去,可能也没啥大事儿,绕一圈不就过去跟你吃饭了吗?干嘛你还怀疑他干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啊?”
  “他就是真干什么了,有崔哥给他打证言我也信你的呀。”崔少波这个老繇子,他说得越溜越没可信度。我发了条短信给他:你过一会儿避开季风给我打电话。
  倒是想不出来季风会怎么对不起我,但是总感觉也不像就返一工那么简单的事儿。惴惴地回到包房,娄保安正和小胖欧阳克及其夫人洗刷刷,马赛克和哪吒拿着铃鼓伴奏得非常HIGH。钱程招我过去坐,他旁边是区洋,肚子已经平坦了,脸上散发着伟大的母性光辉——今天是她儿子百天纪念日,几个大人借引子出来疯。聊了没几句,轮到她点的歌,哪吒颠颠颠儿地过来送迈克,线缠在茶几上,区洋看着满地酒瓶子连忙站起来坐到屏幕前去。剩我和钱程相对坐在角落的小吧台,那群不唱歌的人也识相得很,没人过来打扰。我无奈地笑笑,钱程跟着会意地笑:“季风公司弄得还不错啊,活儿这么多,大礼拜五的也加班。”
  “还行,他是有一些客户才想开公司的。”震憾的音响中,我这种不会大声说话的人得凑近了才能把自己声音送进对方耳朵。
  “没看出来,给他拍照时候感觉就是一小孩儿,跟那些模特儿一样靠脸吃饭的。”钱程连连点头,“挺深藏不露的,才这么年轻,比你还小一岁吧?”
  “半岁。”我很计较。
  他捶着额头艰难地笑:“真能闹。”
  “确是差半岁,我是12月28号,他是5月29号。正好六个月。”
  “我只是想表达他年轻有为,没刻意强调你比他年纪大。”钱程啜着一杯酸梅茶,转脸看区洋唱歌,“在我面前你不用嫌自己老。”
  “那倒是。”他比我整整大五年,是整整,季风知道更得说我们俩双胞胎,钱程的阴历生日和我是同一天的,农历冬月十四。
  “可是我姐说你比我看着还有大人样~”
  “你知道,我比较会装。”
  “这我倒信,听哪吒说她太爷爷都被你笼络了。”
  “要不然怎么能帮鬼贝勒说上好话。”
  “嗯?”他没太听清,我还没重复他又想明白了,笑道,“你这个妹妹他算没白收。”
  “你这弟弟可是真借不上力。”我不客气地批评他,“你跟你姥爷也不好好的,要不然是不是早就能帮他们说上话了~”
  “白费~不是我想不想跟他好好的事儿。”
  我觉得他们祖孙之间有误会,自作聪明充当说客:“真是阴差阳错,老爷子一直在等鬼贝勒开口,鬼贝勒心里没底又怕上门去撕破脸皮弄得秦总难做。其实话说开了谁和谁也没深仇大恨,我第一次着你姥爷面儿不也是被他气得直哭吗?”
  话说到这儿他已经听出来谱儿了,眉头皱了又展开:“鬼贝勒一劲儿张罗要给你打媒人红包呢。”
  摇摇头,就这个话题他半句话也不想多说。“真的他们准备结婚了没?去见老爷子了吗?”
  “还没吧,俩人这阵儿都挺忙的,我姐去新加坡了,鬼贝勒下午在这儿吃完饭就着急回去。不过我姥爷过几天生日,他们怎么也要上门。你也来吧,说今年要在家摆几桌么。”想了想又笑,“反正也用不着我开口,他肯定能请你。”
  那——我要送什么礼物好?
  钱程问:“你呢?日子定了没有?”
  我的手搭在玻璃台面儿上,戒指上的三颗小钻随屏幕图象变幻不断闪光。“帮我拍结婚照吗?”我十指交叉,认真地望着他,不知道怎么突然很欣赏他的不自在,难道说我是有当变态潜质的?
  他揉揉眼角,看了看指尖,随口说:“找别人吧。”
  “偏让你给拍。”我确定自己有未开发的潜质。
  “不是说真格儿的吧?”他右手还僵在脸前,手腕上空无一物。
  屏幕这时正好白光,那道来不及收回的视线被我捕捉了正着,他的黑瞳清清亮亮,竟然还有隐约的忧郁。
  我想起哪吒说过的话,纠缠着看了他好久,他不解我突然转变的眼神,一时也没什么反应。这是个永远对我心存宽容的男人,感觉在他面前我怎么都不会犯错,因而举止无礼,过后自己也感到狼狈。
  “你那葫芦怎么不戴了?”
  “给你戴过之后就不灵了,戴也没用。”
  “你怎么知道……不灵了啊?”
  他鼓着腮帮子,很泄气地“切”了一声,什么都不回答。
  区洋一曲唱完,哪吒晃着铃鼓起哄,娄保安叨着烟拎了两小瓶克罗那过来,钱程戒备地看他。
  “什么脸色儿~~”保安用瓶底敲敲他的头上的发卡,“你看你戴这玩意儿跟个姑娘似的。”
  钱程脸色更坏:“你认识哪个姑娘一米八?”
  娄律师憋着笑:“就你这一个。”不慌不忙地躲开踢过去的大脚,坐到我身边,分我一瓶酒,“家家跟我喝一个。”
  “好啊。”我大方地接过来。
  喝酒是借口,套话是真,他侧首问我:“小金怎么没来?”钱程倾过身子来听我们对话,被保安推开,“她好像不太喜欢热闹,每次人多玩儿的时候叫她她都不愿意出来。”
  “呃……比较喜欢和你单独相处吧。”
  保安不赞同地挑高一眉,欲言又止似的。
  哪吒不知道何时挨过来,好奇的表情和旁边她小舅如出一辙:“说什么?”
  娄保安清清嗓子:“小孩儿别听大人说话。”
  钱程抗议:“我不是小孩儿也没让听!”
  “得正常的大人才能听。”
  钱程扭头问:“外甥女儿,打律师算不算袭击司法人员?”
  “不要在他执行公务期间进行该行为。”哪吒拿过我的酒瓶偷喝了一口。
  保安叹服:“回答得可真专业。”
  谢冬雯举迈克喊我过去唱歌:“唱什么?让你胖哥点。”
  我一般歌都会唱,但没几个能唱全。还没考虑好,一直握在手里的电话响了,我说你们随便点吧我会哪个就唱哪个。紧倒两步出了包厢一看不是崔少波打来的。小丫气汹汹地质问我:“告诉你晚上等你上线咋还不上?”
  “告诉谁了啊?”
  “告、告诉四儿了……”
  “没跟我说,”我理直气壮,“他不又忙和啥呢焦头烂额的,出去一下午回来着急忙慌吃口饭又回公司去了。”
  “那他啥也没跟你说?”
  “还有啥要跟我说的?”
  “你在哪呢?有没有座机我给你打过去。”
  “在外边玩呢,没事儿你说吧。”听语气还挺严肃的。
  “等于一把商场事儿处理完了,我们俩想把证儿领了。”
  “结婚证儿?”刚说他俩能拖就神速起来了。
  “嘿~离婚证儿也领不着啊。”
  “胡咧咧。不说等时蕾生完的吗?”
  “家家我跟你说过于一他妈有心脏病吧?”
  “怎么了?”我小心地问,“犯病啦?”
  “噢没有。去年年底的时候有一阵儿不太舒服住了几天院,她这病好的时候啥事儿没有,就是说不准啥时候犯……心脏么,一犯了就大发。说不好听的,别再哪天一下怎么地了,我跟于一这么多年,她啥也没看着。”
  “哦。”可能是翅膀妈因为媳妇儿怀孕的欣喜模样刺激着这丫头了,她看着没心没肺,其实脑子里边还是寻思点正事儿的。“你跟我小姑说了吗?”
  “说了。她问我那于一遗传没有。我说没有,他年年都检查,挺正常的。我妈说这先天性的可能一时半会不发病,指不定到几岁的时候就查出来病变了。”
  “那怎么办?她不同意?”
  “她没说不同意,她说反正这是我一辈子的事,我想好了就行。”
  就像张伟杰家里反对他女朋友,这也是人之长情,再说小姑当了这么多年护士长,她更是不可能不在意这个。“小丫我跟你说,你和于一是好事儿,你妈要是真一时掰不过来这劲儿你可别犟性上来又跟她挺不愉快的,你哪怕为于一想想,回头他也难做啊。”
  “我知道。我跟她说得挺好的,她也没急眼。闹心~~~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她说怕于一出国呀什么都是借口,你说她怕什么呀,于一光骨折就开两次刀了,还打一次全麻,心脏不好不早过去了。”
  “她有她的想法,她在医院上班,那天天急病进去的见多了肯定不愿意自己家摊上这样的。你懂点儿事,好好跟她说,别不耐烦知道吗?”
  “嗯。”
  “哎小丫?于一要真是有病呢?”
  “嗯?我也不知道,反正他活一天我跟他一天。”
  这死丫一句大咧咧的话把我眼泪儿都说出来了。
  在我长达十几秒的沉默中,她嚷嚷着挂电话,又从其它包厢偶尔开一下门传出的歌声中猜出我身在什么场合,骂我:“你真没良心,俺弟累得要死要活的,现在还没下班呢你跑来载歌载舞的。”
  “他非得让我来的,我说陪他去加班他不让。小丫我怀疑季风背着我干什么事儿了。”
  “别扯了他哪有那心眼儿。”
  “真的。”
  “他敢在外边扯犊子?!”
  “你别一脑子就这种事,我不是说他跟别的女的怎么着。”这点信任我还给得起季风,“他现在就是忙和什么事跟我没话儿,问到了都不说,你像他今天下午,先是告诉我说去潘家园要再买俩四脚蛇。完了六点多钟才回来,啥也没买,问他呢,说出去给别人办点事儿。我给崔哥打电话,又说他在公司写一下午程序。秃撸反账的,也整不清哪句真的哪句假的。”
  “那你啥意思?我诈一诈他?”
  “你可省省吧,有空跟我小姑好好唠唠。”
  “说多她该骂我磨叽了。于一说我不用管了,这事儿剩下的交给他和我爸搞定,我就管准备结婚就行了,装修房子还得秘密进行,不能让我妈发现先斩后奏,那就唠啥都不管用了。”
  “你这一天听风就是雨的可真要命,我小姑要就铁了心不同意呢?”
  她嘻嘻笑着警告:“你咋不替我想点儿好的~~~”
  “我主要是觉得你俩结不结婚真没啥区别。”
  “这么倒是没啥区别,我想要小孩儿,不结婚不像话。嘿嘿,今年俺俩结不上也没事儿,新房可以考虑给你和小四儿先用,季娘身体现在也不太好,你看着吧,过了年儿再看时蕾和翅膀抱儿子回来,肯定着急让你俩结婚。”
  “你没跟他家说我们俩的事儿吧?”
  “没有。四儿特意交待了,说你不放话谁也不行乱传,肯定是怕家里都知道再给你压力。家家你还有啥拿不定主意的啊?他这回真是有人样了~连我都承认了。你是不是还老想着他以前和叫叫儿怎么怎么地啊?那都过去了,叫叫儿和她妈移民都办完了,她现在和咱们都不是一个国家的人,我也挺长时间没跟她联系,可能人都结婚了,就你还傻了巴叽把她当回事儿呢。”
  “你才啥了巴叽呢,你知道啥!”
  “我知道你总觉得四儿是拿你当替补我知道啥~”
  这什么孩子,说话跟大炮似的!
  一个电话聊了小半个小时,电池电量告警,崔少波还是没来电话,我把电话打到他家,接电话的是崔嫂子。我听见她说话咦了一声,问:“崔哥呢?”崔嫂说他没在家,我当然知道,还抱怨,“他怎么不带手机啊?我还想问他下午的事儿怎么办呢,他在公司了吗?季风这手机也打不通。”
  “你急糊涂了吧?这是我们家电话。”
  我假意看着:“可不是……唉!”
  崔嫂安慰着我:“你别急,崔子说不见得有多严重,现在劳动局那边还没给说法,这事儿大不了就是罚钱,破财免灾么,做生意难免。没杀人没放火的总不至于给咱逮起来关进去吧。你说这新公司刚开张,谁这么缺德就二话没说去举报呢……”
  区洋从洗手间出来,见我神情异样过来询问,我说没事,酒劲儿好像突然上头,脚一闪险些踉跄。
  

51. 平衡见放

  “这刚开张儿就接几大摊活儿,我就说不是好事,崔子说乔老师临走给介绍的那个会计也不怎么上心,劳动局来查劳工合同和三险什么的,还都没做呢。结果就有人举报了,公司总共不到二十号人,都刚到一起,谁干的事儿呢……”
  对于被举报公司,劳动保障部门有权依法立案,责令用人单位改正违法行为;对拒不改正的,将依法对用人单位作出行政处理和行政处罚决定——XX法律事务所合伙人律师娄保安先生语。
  季风怎么敢拒不改正啊?他也就敢瞒着我自己扛这事儿吧。什么意思啊!这不是诬告吗?谁缺德带冒烟地弄出这种事来?
  马赛克大哥手僵在茶几上方,看着被我干掉的酒:“那是我的杯子。”
  “有蚊子。”保安啪地拍下胳膊,“你不用急家家,事儿没多大,不是刑事犯罪。”
  不是大事儿干嘛不跟我说?一顿饭功夫就连这么件事儿都没空说?要不你就做得天衣无缝别让我知道!谁愿意心就那么悬着啊,偏就这时候手机又让杨毅给唠没电了,说到一半就强迫挂机。我向钱程伸手:“电话借用一下。”
  他推了推发卡,含糊吭声:“我没他电话号。”
  我对他的落井下石忍气吞声:“我能记住他号码。”
  他说“哦”,搔搔额头好像有意见要说,我已经没耐心等答案。“哪吒。”
  哪吒也不搭理我,正玩到兴起之处,还当众翻了两个跟头。小乙只差没躺下给她当垫背,我以为她喝多了,拿了包告辞时她竟然轻轻踢着保镖吩咐:“挡住她!”
  这个泼皮鬼!我有点火,拿着包瞪视眼前的肌肉男:“闪开。”
  小乙二话没说让开了,哪吒手抓两只无线迈克,高声喊着小表舅的名讳:“钱程你在干什么啊?”
  冬雯姐眼色读得最快:“你们几个真是的,没瞧家家着急了吗还逗她~”一把拿过老公的手机递给我,“给~先打电话问问怎么样,这么晚了你去也没用,是不是……”
  区洋也说:“对,你先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保安和小胖都在这儿,让他们帮你想想招。”
  我咬着嘴唇,不好意思使犟,接了电话拨季风手机:叮叮,电话铃,如果十秒钟没接听,代表我正忙碌,不知手机何处发声音。
  叮叮,电话铃,二十秒后没接听,说明我的四周非常热闹,不安静。
  小胖哥猛拍巴掌:“嗬!还真有蚊子。”它们怎么上来的呢?包房在六楼。
  “坐电梯呗。”听着很滑稽,保安说你们还真别笑,“生物进化论么,人越住越高,不会坐电梯的蚊子都绝种了。”
  电话里还是叮叮电话铃,三十秒还没接听,可能他正带着耳机听着音乐数星星。
  叮叮,电话铃,四十秒也没接听,我就可以唱完这首彩铃,给你听……
  我使劲想风讯的总机,想不起来。
  正毁尸灭迹的小胖念了一声佛号,说:“挺不容易的,上来就让人超渡了。这蚊子可够清瘦的了。
  “肥得那是马蜂。”
  “你说哪里蚊子肥?卫生间的,专叮屁股上的肥油。”
  “胡说,一听你就缺乏生活,猪后蝤都是瘦肉。应该是卧室的蚊子最肥实,想叮哪叮哪。”
  知道他们在逗我笑,可这是一个已露出龌龊端倪的话题,我不打算再听下去了,对区洋说:“不好意思区姐,扫你兴了,我得去公司看看,要不放心不下,你们玩吧,”
  区洋明显比他们有正事,站起来送我到包厢门口:“你有事儿就忙去……要不让程程送送你吧。”
  “不用不用,门口随便拦一车就过去了,没多远。”我心里赌气,看也不看钱程和哪吒,笑容下偷偷磨着两颗犬齿。进电梯里才听见走廊里有人喊我,脚步也没停,钱程当然赶得及跟我进电梯。一格一格下降,我说:“不用你送,你回去吧。”
  “我知道你想什么,但是你拿我手机打给季风问他公司的事不太好。”
  我也学他的敷衍人方式:“哦。”
  “嗯……劳动局那边……”
  他说的慢就别怪我有机会打断:“什么也别说你。”
  “放心,那些人办这种事都特有经验。季风不会知道有人出面替他说话。”
  我不担心这个,只在想究竟是什么人举报,相信季风也比较郁闷这一点。
  “我看你还是甭过去了,他不想让你知道你就装不知道吧。估计他现在脑子也乱,你去了再赶你走,你又有火儿,俩人别这时候碰头了。”
  怎么他越劝我我越烦!我特想问他一句话:钱程你还是个男人吗?口口声声喜欢我却在维护我和季风的感情稳定~伟大啊,圣人啊,可算是明白当时凑成季风和小藻时季风为什么那么恼火我了……“你不要送我,让他看见我解释不清。”没有人情味地丢下错愕的钱程在大厅里,我出门拦车直接奔了风讯。
  不管什么理由季风还是撒了谎,撒谎是原罪,他肯定是有错的。所以在电梯叮一声到达17层时,我还带点问罪的意思。几个技术正围在崔哥机器前讨论,专注得没人发现我的到来,我直接进敞开门的总经理办公室。
  没有老板架势的季风,两腿搭在高背椅一侧的扶手上,一肘顶着桌子以手托腮,另一手夹着烟高攀着椅背,手指抠抠抓抓那黑色真皮。眼望着窗外的灯火辉煌。
  “烟掐了!”我绕过办公桌看他。我对他瞒着我不说实话表示相当的遗憾,而一看他那坐没坐相又没脾气了,这人还真够做个灭火器。
  季风讶然得不得了。我告诉他我从崔嫂那里诈出原委,他呼口别过头,神情微恼却憋着没说话,舔舔嘴唇放下腿,把烟摁灭在烟灰缸里——里边满满竖着抽剩的过滤嘴。
  “你知道是谁举报的吧?”他心里肯定有数儿。
  “打听那些没用的。”他搓搓脸站起来,“等我会儿我去看他们写怎么样了,差不多就撤。”
  在他的椅子里坐下,看见屏幕任务栏里MSN对话框桔黄色闪动。
  季风,要怎么样你才能快乐?
  我把烟灰倒进垃圾筒,季风嘴里叨着半截烟进来:“别管那个,明儿保洁就来弄了。”他把窗子关上,“走吧。”
  “做完了吗他们?”
  “就剩测试了,拖一两天没事儿。”扭头看了看,他嘴角扬着小小弧度,“真能给我作主,电脑都关了。”
  我细着嗓子说:“关机并不能让你停止思考,先生。”
  他笑我:“说话好像个外国人~”勾着我的脸过去轻轻一吻。
  我没躲开,却表示出厌恶:“你嘴巴和尼古丁亲密接触24小时之内别碰我。”
  但是晚点到家,他刷完牙之后我主动检查了他口腔的清洁程度。季风也不敢加以取笑,他嘴里那种混合了烟叶的薄荷味,我吻着还有点上瘾,不是好现象。
  “公司的事严重吗?”
  他以指梳理我的头发答道:“看你找没找上人呗,弄好了就罚点儿钱,真找你茬儿按章办起来……也是罚钱,还怎么折腾,谁知道呢?共产党的天下没理可推。”
  “那你跑一下午找着人没?”
  “找着地税局的那个许哥了,他说有个同学在劳动局,他自己都是个小科员,那同学能不能说上话还两码事儿。”
  我眯缝着眼睛斜视他:“到底谁这么恨你?”
  “听你说话这调就是猜出来了。”
  “这事儿老黑也得负一部分责任!”肯定是他招来的那个风骚前台,上班没多久就被季风开了,心怀不满。
  “真聪明。”他揽着我的腰将我圈在两腿间,欣赏地盯着我。
  我就势坐在他腿上,把玩他的戒指:“是不有点生气了?”
  “嗯?没有?”
  “说实话!”我掐他脖子,“谁惯着没事老撒谎!”
  “你别再有点儿事就闹到崔嫂那儿去?让人怎么想?”他的指尖在我颈后做按摩,虽是教训人却将姿态放得很低,“你查我就给我打电话,我再不骗你了还不行吗?”
  “我打电话你得接算啊。”在他胸前挠了一把,“还非得我问,就不能主动跟我说吗?”
  “丛家~”他将我压至怀中,轻喟,“不要把照顾我当成义务,应该是我来照顾才是。”这个小我半岁的男孩子抚着我的头发,语气里的无奈不难听出。
  “可笑的自尊。”
  “是可笑,也挺可怜的。”他扁着嘴,“我从小就处处不如你,再让我什么事儿都靠你给我拿主意,以后结了婚还不得把户主写上你名儿。”
  “你今儿是怎么了?”我直起身子,认真地看他的脸,“我傻啊喜欢一个什么都不如我的人?”
  季风……好久没脸红了。
  红得像冒了火,烤得我也汗流浃背,跳下他的怀抱想开空调。
  他捉住我的手,傻傻发笑:“你第一次说喜欢我。”
  我在心里将头摇了又摇,累加的感情一瞬间积攒成愧疚。想他,念他,折磨他,就是不说我喜欢他,这种做法像是不小心开过头的一个玩笑。简直有点可耻了。不知道怎么表达这种亏欠,他站起来将我满满纳入怀中的时候,我压低他的脖子,视线向上挑了四十五度落在他迷人的眸子上。“季风,你想不想要我?”
  “不玩儿这个!”他断然推开我,两秒钟之内到床上拉过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蒙好。
  我倒要看他能在稀薄的氧气里存活多久。五秒钟,被子下面露出他栗子色的头发琥珀色的眼,对视我冷冷的波光。
  他小心地问,“不是玩儿我?”
  “我说正经的。”我皱着眉,“你要不要我做点东西给你吃?”
  他电死的鱼一般把被子重新拉上。
  我蹲在床边小声问:“还是你想吃我?”
  他是被喊狼来了的孩子骗怕的乡亲,理也不理我,时间久得让我以为他已经睡着,正哀悼自己难得鼓起的勇气,被子下鬼片一样出现的大手把我紧紧钳住。鬼在里面指控:“你折磨我!”
  我说:“因为我喜欢你。”
  我回忆五月份丁香花是什么样的,然后模仿着它笑。
  总得面对一些该哭的事时露出笑容,虽然那是很艰难的过程。
  至于季风,你会快乐吗?这说出来煽情,可是真的是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开始,你快乐,我才能快乐。
  精神分析学的始祖弗洛伊德说:人格或人的精神主要分成三个基本部分,原我、自我和超我。本我就是人最原始的与生俱来的潜意识的部分,其蕴藏人性中最接近兽性的一些本能行动,具有强大的非理性的心理能量;超我是人的最有道德的一部分,可以为本能的满足设置禁令和限制,并自我约束;自我是人对行为真正管理和执行的部分,就是行为的主宰者。
  所以其实男女在一起会做爱是可能的但不是必然的。
  简单的说,本我占优势的时候,我们会去寻找快乐而不顾及道德,如果超我占主导,你想寻找快乐的想法会被道德感的驱使下被打消。男女单处性交的几率可以用加减法得出:两个人的原我很高,那做爱是肯定的,大概是100%。两个人的超我占主导,做爱是不太会发生的, 就是0%。如果一方原我高,另一方超我大的话,那就很难说了,暂时用50%表示,这个情况下发生性关系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就是强暴,另一种就是至少有一方并非为了性而做爱。
  这分析很直观了吧?
  并非为了性,而是我喜欢季风。
  我觉得是很坚定的。
  他用了极大的力气来吻我,让我凌乱,他的唇长时间地停留在我胸前,有时候会亲我的嘴,我能感觉造型师为他修剪整齐的指甲在我小腹上划下痕迹。便不会呼吸。当然他并不打算谋杀我,快速敲写代码的手指异常灵巧,溜进禁地不忘唤我的名字,像是确认像是催促,等我的手松开床单改攀在他肩上时才继续前进。我意乱情迷,他却睁大了眼,这让我下意识地抗拒,他停下来,贴着我的脸细心探问,这才知道他在撩拨我的同时克制着自己。呼吸很重,吻很重,在我肌肤上烙下深印,而手指温柔,是否具有高超娴熟的床上技术无从考究,起码到目前为止它令我兴奋,我向来接受新知识的速度就不慢,此刻更遇上好的导师,何况某些事原就是一种本能的追逐。很陌生的生理快感一丝一瞬地蹿进全身各处的神经,拙于言表。季风的态度很温柔,心很温柔。他耳侧的发已被隐忍的汗浸湿,仍在等我适应,发丝贴在脸颊上,让人怦怦心跳的男人味。一手扶着我的腰,另一只手撑着身体,不敢将全部重量交压于我,他的眼睛泛了雾般看不清深远浅近,抬头的欲望缓缓威胁而入。
  我咬住下唇没允许自己喊停。
  举动落进他眼中,他改以肘部支撑,手掌覆上我的脸,姆指擦着紧张沁出的细汗。“家?”季风的嗓音粗砺,唇在我嘴角轻啄又落下,舌头自口中探出、挤进来,又缩回。
  脑子里云絮翻滚,又轻又涨塞满胪腔,我如梦初醒地低叫:“不行……”
  我推着那具潮湿的躯体,而欲潮已将他包裹,他高温的碰触告诉我:丛家,你没有机会了。
  戳穿我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
  步入女人的这一刻,季风与我成为一体的这一刻,只是疼痛。更为麻烦的是,最难的瞬间过后,泛滥的并非情欲,而是胃酸。
  
52. 心绪见放

  身子软趴趴地搭在床沿,对着垃圾筒狂吐,胃里大概连消化液都清干净了,只剩一层膜随着我的干呕突突地抽搐。食道可能又破了,灼热地刺痛,想喝水又怕催得更吐……
  初夜,艰难而幸福的经历。
  书上是这么写的。
  女的一个个都腾云驾雾,成仙了一样。
  三级片里是这么演的。
  我知道那有创作成份,可对比我今夜的感受,她们也太夸张了。说出来可能对季风不太好意思,实在是实战过程中,我一点幸福感都没有。而且可能还让季风有了挫败感,我怀疑与我的这场性爱会给他造成心理阴影。
  吐到缺氧吐到眼前爆白光,我侧枕着一条手臂的姿势映在电脑屏幕上,像濒死的兔子。季风端了水喝一口试试温度才递给我,我连摇头的力气也没有。
  “漱漱口,要不嘴里有怪味儿更恶心。”他将我扶起,拉了条毛巾被披在我身上,从上至下轻轻揉抚我的胸口缓解食道和胃因强烈扩缩而引起的剧痛。听话地含进一口水,冲净口腔里的酸味,吐进垃圾筒里,嘴一张又是一阵反胃。季风机械地敲着我的背,“现在能吃药吗?现在刚吐完不能吃吧现在?吃了能不能又吐出来……”
  他不是一般地吵,我很轻很快地瞥他一眼,勉强用食指压在自己唇间给他做个噤声的口型。
  他心疼地将我裹紧,好像就快要哭出来了,肘窝里凉凉的都是汗。“你说可以的。”他语气复杂,又郁闷又懊恼又怪罪,怪我不自量力害得我自己遭罪。
  “我不知道这么疼。”其实我后来又说不行了,不过那节骨儿上的命令,能执行的是怪物。这的确是我自己作来的,我要负全责。何况他只是驱入了身体,之后就被我的反应吓得退出来,虽然弄坏了我,可他甚至连动都还没动。没有经验不代表我知识不健全,就某方面来说,他更难受。“不好意思噢……”我哑着嗓子,只能发出喉音。
  “嗯嗯嗯别说话。”拥着我赤裸的身子打断我的话,“丛家?我……”他眼圈红了,原本应该是哄我的话最后变成一个“傻”字,哽咽出他硬朗的嘴唇。他骂我:“傻丫头。”
  是太笨了。我的男人在外面闯荡赚钱,生意上有了波折,我想用身体来平抚他的焦虑,可是真失败真差劲!感情慰安妇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得了的。我胡思乱想着,忍不住轻笑了起来。
  见了我的笑容,他表情缓和不少:“我接点温水给你。”我以唇型拒绝,他放下杯子,揉着我胃表的皮肤,“还疼吗?”
  “你问哪啊?”手指揪着身下凌乱的床单,不敢看那尚未干涸的浊迹。
  终于把他逗乐,擦拭我脸侧的细汗:“我是不是太过了?也得照顾一下你这小体格。”
  “你都没……”这话题太尴尬,我逞强了一下就窘得整张白脸见了血色,抓着他的手蒙在脸上再说不下去。
  “我都没什么?”他邪恶地大笑,俯身低头亲亲我的戒指,冒出一句听似没头没尾的话,“也不是必要,丛家。”
  但是对我而言,有必要。“可让你找回平衡了~还说我什么都比你强吗?”
  “是我不好,你是第一次……不过你这反应也太奇怪了,怎么吐成这样?太打击人了!是疼还是不舒服你说不就完了……”
  “不怨你,我有毛病。”
  “别瞎说~”他拨开我额前的发,蹲在床头正对着我的脸,“刚才在歌厅是不是又喝了?嘴里全是酒味~”
  “你嘴里还全是烟味呢!”
  季风双手托脸笑得像花朵:“你好像恢复体力了。”
  理论上来说,形成一个习惯需要的时间是21天,连续做同一件事情,第21天它就会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抄袭)
  喜欢季风就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恐慌地想,那是不是也要连着21天都重复这样才可以不再吐?我家季风是身体好累不倒,可我要是连吐21天,夜里鬼见了都得喊我一声大姐跟我回家。甭说21天,第二天早上我照镜子看看自己就没敢出门,跟组长请了假一个人待在家里养伤。季风今天要去登门造访海淀区劳动和社会保障局,清早起来拿着昨夜撤下来的床单出去,我喊住他:“你走吧,我睡醒了自己洗。”他连连摇头,眨着眼说:“留纪念。”
  “态~你还能怎么变?”
  “七十二变。”他把床单丢进洗衣机就走了。
  轰轰响声中我睡着,醒来想起去晾床单,刚捞出来,欧娜一脸促狭地晃到阳台:“洗床单哪?”
  “对,搞好卫生,预防疾病。”我硬着头皮装糊涂。
  “你可真是优秀市民表率!耽误班儿在家搞卫生。”她很诚心地夸奖我,“这床单好像是昨天早上我帮你铺上的……”
  “你还能比这更烦人吗?”我觉得答案是否定的,但欧娜永远能打破自己损人的最好成绩。
  她盘着手在阳台上看着晾衣竿上的风景感慨:“什么都没了。”
  “呸!”我忌讳地瞪她一眼,回房间换衣服。
  “哪儿去?”她跟进来,“风少说你今天不要上班了,风少说让我给你做饭吃,风少他有没有概念?你只是破处了,不是做月子。”
  “欧娜你觉得你现在说话像不像流氓?”
  “我是个有文化的流氓。”她噗地一笑,“娄保安的口头儿禅。”
  “你还提人家保安,昨儿你跟别的男人出去,他还打听你呢。”
  “是吗?约他出来喝酒。”她从背带裙前的小口袋里掏出手机。
  我警告:“逼黑群发镖噢!”她大概不知道黑群也是可以一记老拳凿出人鼻血的刚性小青年儿。
  “他回家了。”两根姆指在键盘上飞动,突然停下,望着我自言自语,“唉呀……是不是说今天上庭。不管他。”
  我斜睨着她:“和群少这一夜算什么?酒后乱性?”
  她发出个鼻音,思索一会儿,耸耸肩。“你穿这么整齐到底要干什么去?”
  “上班。休息一上午够了,你讲话的,又不是做月子。”
  “反正都请假了,去逛街吧,我送你点儿什么做成长礼物。”她凝思苦想,“情趣用品之类的。”
  “你自己挑完拿回来就行了,”我对礼物向来是欣然接受的,不过工作还是要去做,“马上要十一了,我可不想弄得像五一那么赶。”
  “喂,”唤住打开房门的我,她问,“顺利吗?”
  我摇摇头。
  还说不太清楚我和季风的问题出在哪。因为他们之前在一起,在你眼里,她就是季风身上的泡沫,洗不净,连接受他的追求都不敢。
  紫薇?不是,不是。这我倒是可以很干脆地否认。
  欧娜让我去跟罗医生聊聊,做爱做到呕吐,不用想也是心理上的问题。让我跟一个男人剖白自己的想法?别说我根本不知道吐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就是知道我也说不出口,反正最近加班睡眠本来就不好,弄些药来吃就行。我了解自己的情况,很多有洁癖的人都会有这种表现,再说我的情况比洁癖要严重一点。欧娜说得对,不过是处男情节。她以前鼓励过我接受钱程,后来又让我慎重考虑,原因是“他三十岁了,还是个搞艺术的,又是那种家庭,女人不会少的,你受不了”。
  我思维太跳脱了……
  有个送快递的小弟和我同时进大厦,我走得慢,听见他问前台接待:“你们公司有性爱的吗?”
  我在心里嘿笑,想回头告诉他我们公司有性感的。前台倒是见识多了这种说话不注意的,从容接过来一看,是加急件,让我帮忙带上20层,这位姓艾的是董事长助理。
  总部的几个特助都是人精,早看得出秦总对我不止一般惜才的欣赏,自然没有架子,我也顺便讲起这个姓氏的笑话。付姐和蒙蒙她们对笑,小艾见怪不怪,别人都在问及姓名时说免贵姓什么什么,只有她已养成习惯说“叫我小艾就行了”。闲聊了几句,董事长办公室的门开了一道缝,人却没有马上走出,我跷了半天班一来就在这儿话家常,不敢再放肆,说声拜拜要走。
  门缝这时张大,钱程出来,看看我没说话,向其它三人点点头离开——走的楼梯。
  我脚尖一转去等电梯。
  钱程在19层等着我,表情怪异:“……就一层楼还坐电梯。”
  “楼梯不是你在使用吗~”我说话带刺儿。
  “又不是厕所。”他浑然不觉似地拉我到楼梯口,“下班儿有安排吗?”
  我反应淡淡:“一层楼的功夫突然记起来我是谁了?”
  他忽然没什么笑意地轻哼一声:“你希望她们都知道你认识我?”
  我咬着下唇不作声。刚才被他那种比路人更无视的模样窝起了火,也没考虑到那么多,当真若是见了钱程和我的日常相处,公司上下也就没人会认为我是靠自己面试进的中坤了。我的学士学位我的名牌院校我的全国重点我的认真努力,一个董事长弟弟的好朋友就可以全部掩盖。
  钱程伸手扳着我的下巴,将我嘴唇从牙齿之间拯救出来。“唇线都咬变型了。”
  “对了你来干什么?秦总不是出差了吗?”
  “上午回来的,鬼贝勒受伤了。”
  身份如鬼贝勒这种,说到他受伤,我第一反应就是伤于黑社会火拼中。钱程的笑声在安静的医院里特别刺耳:“你香港黑帮片儿看多了。”
  “你小点儿声!”他这兴高采烈的模样是来看病人吗?一路溜溜哒哒好像个逛大街的。
  一拐过走廊我们俩就落入白胖子视线中,他坐在尽头高级病房门口的椅子上,看到我们——我想主要是看到钱程——啪地站起来,要是再敬个军礼,酷似小时候看过的那个叫“大狗副警长”的卡通角色。钱程附耳低语:“你说他长得像不像沙皮?”
  “没礼貌!”我斥责道,看着白胖子那两个下垂的腮帮子,超像~~顾不得常咬嘴唇会导致唇线变型,可是了咬紧了还是笑出来,“让他听见不扑过来咬你的。”钱程毫无顾忌地笑开。
  白胖子向我欠头:“丛小姐~程程。”
  先跟我打招呼不奇怪吗?我转向钱程想寻求答案,他只顾着从对开的房门缝中往里看:“谁在里边?”心里可是大大地有数,拉我至他身前,“见过这样的秦堃吗?”
  直接从公司过来的中坤董事长,挥笔就是千百万生意的手,此刻正持小刀剥着一只橙子。夕阳透过落地窗将暖调子桔色光芒打在她身上,映着那金黄色水果,她专注的侧脸有一层宁谧美好的光圈,我和病床上的亲哥哥都看呆了。
  白胖子干咳,底气还真足。钱程大咧咧推门而入,鬼贝勒握着一个橙子朝我晃晃:“亲妹妹。”
  我先跟老板问好:“秦总。”
  秦堃抬头微笑:“下班了?坐。”
  “一会儿还回去,立面图要改。”
  “你现在跟哪个项目?”
  “中央别墅区的薄板。建材组下午过的意见,原来的中空玻璃尺寸,高层上隔音指标达不到。”
  “节前能定下吧?薄板那边绿化带是主路,当时拿地就提到过,不过高层在不在那边都有噪音。”
  “是,景观公寓还是走高线,细节方面技术上能解决的就在改,现在也在后期了。”
  “你们这么改同步预算怎么保证?节前我要三天时间开专家会……”
  有一只终于疯了:“我说你们能不能不在我跟前说这个?我听见工地就来气。”沉不住气的是应该静养的病人,“橙子。”
  钱程扭头:“啊?”
  秦堃把切好的水果递给鬼贝勒,再好笑地看弟弟:“你啊什么?”
  “橙~”我指着鬼贝勒的食物笑。“你怎么样了?橙子说你肋骨折了好些根。”瞧他能吃能喝还能发牢骚的样也不像重伤。
  “我说折了两根。”钱程颇疑惑地伸手去摸,“好快啊,长好了。”
  “起开~”鬼贝勒推推搡搡,“秦堃你看你弟。”
  “我看也没用,管不了。”秦堃拿了一瓣橙子给我,看见摩羯戒指,询问地比了比我的颈间,我笑着点头,她眼神柔和,“很漂亮。我姥爷说见过他,挺好的孩子。”
  “有一次老爷子送我回去正巧他开车在后边。”
  “定了日子给我们信儿。”
  “肯定要在你们之后。”
  “瞧这模样还不得一个月才能走路。”她看闹成一团的两个人,“程程你没事儿就回吧,我过会儿去公司就把家家带上了。”
  鬼贝勒可是不客气地连我也赶:“都走吧都走吧,来就是说项目,要娶的女人是工作狂,认了个妹妹还是工作狂。我就是自找罪受。”
  钱程坐在旁边嘻嘻嘻,把我探病的康乃馨一瓣一瓣揪下来吃,秦堃拧眉训他:“吐了,那花儿打过药的。”
  “浑身上下脑袋疼。”鬼贝勒换个坐姿,被子下露出一截小腿,脚上打着石膏。
  他在远郊投资做了个渡假村,第一次下工地视查就带着伤出来,身手太快,高空落下的小石子也察觉了躲开,一脚踩塌了三米钢管堆……据说白胖子差点因此切腹引疚。
  秦堃出差一周,鬼贝勒想跟佳人单独相处解相思苦么小舅子又打定了主意搅和,可算等到我手机响了。季风问我加班到几点,用不用他来接,我说这没个点儿,做完了算。鬼贝勒好心劝道:早点去做早点完工休息,恨不得喊白胖子进来把我们这些闲杂人等敲晕了扛走。
  钱程送我到公司楼下,我解安全带他倾过身开车门:“我就不上去了。”
  “嗯。拜拜。”我下车。
  他在后边喊我,说废话:“你别太晚。”
  我挥挥手,走了到台阶上听见车门的开关声,他踏踏的脚步声。
  这种情况,一个前边走,一个后边猛跑追上来,抱住,酸楚开口:“别走~”好像哪部电影里的片段,还是梦里见过?
  
53. 倾斜见放

  电影是电影,不过是个鬼片儿;梦是梦,一个噩梦。
  钱程跑得飞快,两步就追上我,从我身边经过,直冲进楼里,所过之处殷红的血滴滴哒哒。换我在后边追,追进一楼的男厕所。看见他捂着鼻子,顺手指缝往下淌血,另一只手拧开水笼头,低头往脸上拍水,血水混合漫乎了整个下半张脸。他又是擤又是捏,动作甚是熟练,就是止不住血。
  “这是怎么回事儿?”又不是大夏天了怎么好好的还流鼻血?我手忙脚乱掏出纸巾帮他擦,“你抬点儿头钱程别噙着脑袋!”不由分说抓住他头发身后拉。
  他挣了一下想说话,血倒呛进嘴里,咳了一阵,吐出来不少,倒是鼻腔里的出血情况控制住了。
  大厦保安也跟过来,生脸孔,我出示了胸卡,他从旁边纸筒里把一卷卫生纸都拿出来给我才出去值岗。
  血葫芦还有闲心思笑:“真敬业~~”他手撑在水池子上任我往他鼻子里塞纸,“留神喷你一脸。”
  “说的真恶心。”我手抖脚抖直筛糠。
  他斜瞄一眼,接过卷纸自己处理:“没事儿,天热就这样。”
  “是吗?”眼看10月了能热到哪去?
  “要不然呢?血癌?”
  我狼狈瞪视:“胡说八道什么~”
  “少看点儿韩剧。”他笑嘴角还是有两个小窝,说的话可是气死人。
  要么就看港片儿,要么就看韩剧,当我一天不怎么闲的慌盯价儿看电影呢。
  出门吓我一跳,门扶手、理石地面上全是血,跟命案现场似的,明儿保洁还不得报了案啊。我拎根拖布把大面儿明显的血迹擦去,钱程流了几两血,靠在墙上找焦距,提醒我:“你别出出进进男厕所那么大方。”
  “车扔楼下你别开了。”
  “没事儿,止住就好了。”他看着我劳动的光荣身影,“你最近又头疼了吗?”
  我僵住,拖布当然也不自己活动。“你收到什么线报?”
  “今天下午又给罗星打电话了吧?”
  “他告诉你的?”这样的互相发问让我身上有些小毛刺儿又站了起来。
  他摇头:“你应该相信你的医生有职业操守,他不会向任何人透露病人情况。”摘下浸红的纸塞儿丢进旁边垃圾筒,“下午替我姐去医院给区姐送东西,顺便拐他们科跟他聊两句。接完电话他也没说是谁,我估计是你,要不他不能一劲儿看我。”
  “也没什么,我情况你本来也都了解。”拖布再次行走时,我背对着他,谎话不用打腹稿,“连熬几个晚上做图生物钟就紊乱了,跟罗医生说再给我开点儿药。”
  “你今天的话倍儿多,笑得很假。”
  我有笑吗?鬼贝勒还不得以为他出事儿了我很开心啊?
  “尤其是单独面对我的时候,”钱程说,“你每次自说自笑我都感觉你要哭出来。”
  “不在你面前哭就是了。”我放下拖布转出来,“走吧,我去帮你拦个车,卷纸拿着,可别弄人家满车。”
  他乖乖跟在我身后。这个点儿空车还真不多,等了一会儿钱程说:“你上楼吧我自己等。”他承诺,“放心我不会开车回去,眼睛花着呢。”
  我甩着手提包脚尖在马路牙子上轻踢:“一想我那亲哥哥就忍不住笑,枪林弹雨的都过来了,让一堆钢管绊骨折了。”
  “猴子也有从树上掉下来摔死的。”
  “你见过吗?”
  “没见过。”
  “我见过猫从树上掉下来,不过没摔死,真神奇。”来一辆空车,我伸手去拦,车没停,包上的小挂饰啪地掉在路面上,滚到钱程脚下。
  “什么东西罗罗嗦嗦挂一串……”他弯腰去拣,膝盖一软,无声无息跪跌在地上。
  “喂!!”我惊慌无措地去扶他,“你怎么了?”
  他一手撑着身体,一手向摆了摆示意我别紧张:“可能血出太多了有点儿缺氧。”
  骨头软得站不起来,我精疲力竭地蹲在他对面。路灯野蛮地照亮我的心事,我受了蛊惑地伸手抹去他脸上没擦净的血迹,眼泪落在我们之间的空地上,在干燥的水泥地砖上晕出深青的水圈。
  钱程逆着光,他的脸色很差,他一直看着我,告诉我:“季风的事不用担心了。”
  身后车大灯骤亮,刹车片的摩擦稳定性一般,有小小噪音。季风跨坐在一辆摩托车上,不确定地唤道:“钱程?”
  组里几个人改图到很晚才差不多敲定,给季风发条短信让他来接我,半小时后收工,他和那辆桔黄色大踏板在楼下等我。小郭挺失望的:“你们俩倒是有情调,我还想你开宝莱接人正好顺我一风。”
  “要不你等我过去换车?”季风拧着引擎,很认真地建议,“十多分钟。”
  “我随便说说。得,你们快走吧,家家今天脸色不太好,早点回去休息。”小郭说着,跟其它同事去路边拦车。
  季风犹豫地把安全帽戴到我头上扣好:“我看要不摩托存这边儿咱俩打车回去吧。”
  “我想坐摩托车吹吹风。”拢着裙子侧坐在后座,“晚上空气真好。”
  摩托骑出去一段,看到出租车停在路边,季风指着我们楼下让司机过去接接人。
  我单手勾着他的腰,摘了头盗抱在怀里,焐出汗的头发被风一吹非常舒服,晚上空气真好。季风初中起就骑摩托满城跑,我对他的技术还比较放心,换成开四个轮子的兜风,他是凉快了,我一身一身冷汗。据说车祸中副驾位置死亡率是最高的,这个知识让我每每坐季风的车都到后排,他为此很不满,感觉自己是个司机。他太能抬举自己了,谁家请司机敢请他这样的?
  他收了油门让我把头盗戴好,我呵呵笑:“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心里憋闷,晚风习习还挺享受的。
  当然散了一宿尾气的清晨空气指数更为良好,但早上是气温越来越高,车辆越来越多,空气越来越浊,而晚上却是一刻更比一刻清静。身边纵有很多车来车往,也感觉不到车尾气的存在,因为黑暗能粉饰一切。偶尔贴在绿化带边经过,入鼻的夜来香气息令我有瞬间恍惚,想起中学教室学年走廊间隔的花园。
  那些花园里面种的最多的是大棵丁香,还有低矮的山茄子树墙,黄色的夜来香丛丛密密地长在墙角下没什么章法,样子一般,但都是香气极重的品种。紫丁香是最早开花的,初夏里便盛放,有风吹送时,靠窗坐着的我总会分心向外张望。季风遇到无聊的课,跳窗出去偷折两朵进来,揪他同桌时蕾的一根长头发,把花瓣穿成串当手链送还,时蕾也就不计较头皮的小疼痛。杨毅见了感到欣喜,将其做法发扬光大,我坐在她后桌,看她捅鼓着把几根头发接在一起,细小的花瓣足足穿了一节课,先穿上去的都蔫了,终于做成佛珠一样长的项链,很有成就感。唯一且无法克服的弊处是不能长期保存,往往上午的作品到中午就已经没个模样了。后来我妹又想人之未想,计划穿个门帘,拿演草纸让我帮她算时间,项链80厘米长,穿了一节课,门帘要一米长的,得穿多久。时蕾捂着头发第一个不干了,学校也急眼了,靠近我们班的那颗丁香树被折得像让耗子嗑过一样。在经济加处分的制裁下,对原生美的追求告一段落。
  夜来香都是到太阳下山之后才开,白天和牵牛花一样谢着。早先我不知道这不起眼的小花这么香。初三有一年暑假学校组织夏令营,最后一天在操场篝火晚会,散场回家的时候就闻到一股茶叶味,我们都挺疑惑,季风说是夜来香。我只听人在歌里唱过这种花,说起来听的好像是费玉清版的,又听他唱一剪梅,还有心园那朵蔷薇,最后一朵红玫瑰什么的,也就是凑巧,当时深觉小哥的生命如花篮。再说回夜来香,我一直以为那是和玫瑰百合一样的温房花,所以当季风说就是小园墙根儿底下长的那些黄花时,我们只有少数人相信,求证之下才相信他们几个每天泡在花坛里也不光是偷着抽烟的。
  小差开得太专注,完全没听到骑士同我说话,惹他回头大喊一声我的学名,我拉回神智的第一件事就是看他险些撞到一个闯红灯的路人。长长的一声吱——我的脸重重磕在季风脊梁骨上。肇事者和事主默契十足,惊呆了相同的时间,又一齐爆喝:“你瞎啊!”
  我无辜的骑士望着我们的直行交通灯:“绿灯你没看见啊?”
  横切马路这家伙真就有本事胡搅蛮缠:“绿灯我干嘛不能走啊?”
  “横着的是红灯。”
  “红灯你还骑!”
  季风这下真恼了:“我去你妈的。”重新给油上路,“这种人撞死都不多。”
  那人好像喝多了,还在后边骂骂咧咧:“你等着,我看见你长什么样了,明儿去公安局告你。”
  我终于知道戴头盗什么用意了,这样跟就没人能认出我们。
  “都怨你!”季风大声说,“跟你说话也不吱声,我以为你睡着了呢。”
  “把我当你这教皇呢。”
  他笑:“你怎么以前的事记这么真亮儿?”
  “都忘了那不白活了吗?”
  “都记着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夜风吹久就不是酷而是扣的了,我将双臂都圈上来,偎紧他舒了口气。
  “冷啦?”他再降车速,向后伸直一只手,让我脱他衣服。
  “不用了,别绕和了,咱回家吧。”
  “忘了,还当开车呢,给你带件和外套好了。”
  “没那么冷。你刚才跟我说什么?”
  “你看你~~就知道想以前的事儿,跟前儿的话都不听。”
  “你这些废话谁愿意听~~”
  “我刚才可是跟你商量正经事儿,要给咱家置办家产。”
  到家他把摩托锁小区车库里,牵着我上楼,我一台阶一劝:“你这要是决定那我没话说,要是征询意见我反对。”
  “决定。”
  真让人无话可说,我压火气:“你骑摩托老帅了,真的,杠杠的。”
  “人长得帅没办法,上次中关村那家4S店来选车模就用我一个男的,可见我跟车是多么和谐的组合。”
  “你说你现在功不成名不就的,得瑟买什么车?
  “我不算成功男人吗?有家,有业。”他刻意加重那个家字,跟我玩起文字游戏来了。“再说摩托车这玩意儿,闲着朝大崔子借来兜两圈还行,骑它见客户啥的根本也不是个事儿啊。小锹多得意哈雷呢,现在不也就当那是个玩物,代步还得汽车。我知道你是嫌我手把不咋地,退一步,咱买自动档的,宝莱那样的,你都敢开着绕两圈,啥事儿没有。怎样?”我的沉默让他大喜过望,“一会儿给你看看收集的资料。”
  感情他这不是突发奇想而是早有预谋了。“公司现在刚起步,不留点流动资金拓市场买设备成天惦心怎么花……季静的钱也不着急还了是吧?”
  “贷款买,”他开门开灯开电脑,“首期几万块我多接俩广告就有了。”
  “累死你!”
  “要这样就能累死我就让我死了吧,活着也没啥出息。”
  我要去洗澡,他拉住我按在椅子上先看他的收藏,着重推荐一款,我撇嘴:“TOYOTA?”
  “嗯哪!威驰。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丰田车。”
  “抵制日货。”
  他噗地一笑:“老婆啊,你的手机是索爱的,相机是佳能的,笔记本是索尼的。”
  “全是你买的。”
  “我的不就是你的?”他低头吻我。
  我指着克莱斯勒的散热窗:“这车前边的好像一组暖气片。”
  唇没落在我脸上,他扭头看图片:“嗯,难看,不过车型大气,翅膀强烈建议我买这款。我还是喜欢威驰。要么就这个,你往后翻,本田思域。”
  “服了,去年五一你还要跟人抗日队伍去游街呢,这会儿又推崇日货。”
  “我那是为了骗纪念衫,抗什么日,你忘了前阵武腾兰死的时候我还回原来寝室看他们挂挽帘呢。”
  我可以听不懂他说什么是吧。
  “不知道是谁?”他呵呵笑,手在我背上不规不矩。“唉~~一代艳星。”
  我身子一僵:“消听会儿。”
  “这他妈肯定老黑存的~”季风对屏幕上的鹅黄色的甲壳虫哭笑不得,“我能能坐进去都两说。”
  倒是挺对我的眼:“这个最漂亮。”
  “漂亮也不能买,本来就有人说我是V姐包的小白脸。”
  我掩嘴而笑:“猜得还挺靠边儿。”
  他没好眼色儿白了我。“要买这个就不如买QQ了,首期钱够付全款的。”
  “QQ不买,超过五十迈正面撞击死亡率百分之一百。”
  他稍稍诧异:“说得还挺专业。”
  我清清嗓子:“所以呢,个人建议你买捷达。”
  “姐,不是一个档次的东西。真奇怪,我前两天跟人聊天,也推荐我买捷达。”
  “啊对了,”我从屏幕前挪开脸,“还没问你呢,劳动局那边怎么说?”
  “你可算想起来问了。”他挑挑眉,抓了根烟点着,自觉走到窗边去抽。“我到劳动局,跟人说我哪哪哪的什么事儿,人一听那态度,那叫一热情啊,应该录下来发到网上让中国人民看看啥叫真正的人民公仆。”
  “结果咋样了?”绕了半天也没说到重点。
  “结果就钱也没罚,还谈了俩钟头北京IT行业前景利好年轻人创业政府要给予适当支持什么什么玩意儿,临走还是我支持的他,塞了两千块钱红包。”
  “收了?”
  “就差没当我面掏出来点了。”
  那些人确实是有经验!人民公仆……呵呵。
  可是季风在公司注册时候跟机关部门打交道得已有受虐浅知,那个背影挺直地望着一窗灯火:“丛家?昨天你给崔嫂打电话的时候钱程也在旁边是吗?”
  
54. 自主见放

  有时候我也会想,季风也许才是个天生的生意人,那双特殊的琥珀色眸子,笔直见底的眼神,永远给人率真和憨厚的感觉,表态看似鲁莽,实则深谙思索之道。所以他某句脱口说出的话,若是细想,往往带有某种隐密的针对性。
  我多想了?可能是。对于钱程托人摆平风讯这次的麻烦,我打死不承认。不管自己这种拒不交待的态度是否会激怒季风,反正如果早就确认了,那我是先斩后奏;如果他只是严重怀疑,自己猜去吧。他说我太强势:“丛家你别这么能干行不行?让我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我承认我是一个不可理喻的女人,但是我的存在是为了让什么人有成就感吗?看似有原则,实际不知所为,我有着矛盾的骨髓和自我保护的天性,连喜欢一个人也不会让自己处于下风。欧娜的话说是:挺自私的。自私也好,自我也好,我的生活不可能围着一个男人全盘展开。
  我也要拼命赚钱,手机电脑可用别人送的,但我坚持自己买下SMART~
  也就是说,我要加班的,季风却招呼也不打一个开车过来接我去参加模特公司的冷餐会,做法让人不舒服。
  那种时尚圈的招待交流会,吃没得吃,玩没得玩,我盖房子是民生大计啊,撇弃了过来跟他们沟通前沿奢侈的腐败话题?“你找别的女人去。”
  “我没别的女人。”
  “还不勾手即来?”我冷笑着翻小肠,“那个什么张菲斯——”因为示爱不成而写匿名信举报风讯没有正式劳工合同的前台,爱之深情至切啊。
  “少废话赶紧回家换衣服。”
  “我要赶图呢,你是不是疯了?不就吃个饭跳个舞干什么非让我陪你去?我要是闲在家里也行,这一堆事儿呢我能撂下跟你玩儿去吗?”
  “你这是事儿我那就不是啊?算了家里你也没什么像样礼服,直接去V姐那挑一件,正好化妆没回去让她帮你收拾。”
  “我不去。”
  他威胁我:“你把小锹儿和翅膀弄死了还没赔我呢。”
  “我赔了!”穿着半裙摇摇摆摆的我,手拎两大只蜥蜴,忍受路人的惊赞和俩怪物的防备。更可气的是拿回来没养几天就死了一只,隔一天又死了另一只,那人家情比金坚非要殉情我也挡不了啊。“十一我再买两个还你。”
  “没意义,我跟他们是有感情的,你单纯的金钱不能治愈我的伤心。”
  呸!跟冷血动物有什么感情!但我现在有点不敢惹他,顺着他的话表示我也很伤心。“我给他们服丧呢,实在没心情陪你去唱歌跳舞,好吧?就这样我得上楼了。”
  季疯臭流氓挡在我面前,展示他漂亮的肱二头肌:“我先告诉你别反抗哦,手指盖儿劈了可不行哭。”
  “我回家换礼服!”不想让模特公司那帮妖精捂扎我。
  咬着牙去跟组长请假,我有不得已的理由:男朋友冷餐会上吃坏肚子这会儿上吐下泄脱水了得赶紧送医院。
  组长说那快去吧,可能是急性肠炎。
  季风说我要真坏肚子了就是你咒的,你班儿也别上了就在家侍候我吧。这好解决,我打定主意今晚不让他碰任何食物。我自己比较难于面对的是——我唱歌在调,四肢健全,但就是跳不了交谊舞。惴惴不安地上着妆,可恶的金银花还在背什么古诗词:太岁者,主宰一岁之尊神。太岁所在之方不宜兴工动土,否则必有灾祸。
  听着真不服气!“我怎么着他了?”
  “先杀他手足。”
  “意外。”
  “ML的时候吐了人一身。”
  “你别夸张~他起来我才吐的。”当……当然,是我要吐了他才起来的。
  “放松宝贝儿,不过是去跳个舞。”
  我从牙缝里往出冒字:“我不是你宝贝儿,我是黑群的宝贝儿!”
  她哼着歌,把我头发熨了卷,抓开,喷上定型摩丝弄得里翻外翘。
  “欧娜~”我扑扇涂得翘翘的睫毛,哀楚的目光从镜子里反射给她,“你是我姐们儿,不能见死不救!中国传统文学光教你们之乎者也不教你们怎么做人吗?”
  “现代基础医学教我们死人是没法救的,作为姐们儿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你准备一口上好的棺材。”
  我把那个扎眼的水钻小王冠摘下去:“你当年是整个人文学院的舞会皇后。”
  “往事只能回味。”
  “你帮帮我,你说你想去看热闹跳舞,季风肯定不好意思拒绝你。”
  “嗯,然后带着我们两个出席。请问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立马蔫停,她说的对,季风今天鬼上身,死活不顾一意要带我去我说什么也用,他从小打定的主意就没什么人能改变。
  欧娜幸灾乐祸到了极限,居然笑出声:“你活该!没你这么会打击人的,是个男人就受不了,换我会杀你灭口保全自己的名声。”
  “不要嘲笑病人!”
  “有病不是什么理直气壮的事好不好?而且你一点都不值得同情丛家家!你这不是说皮开肉裂看得着的伤,心理上的问题没人说得准,你又是这么个状态,跟季风摊牌是早晚的事。这回是两人上床的时候反胃,下回又出什么情况谁说得准?有些事说出来他才能体谅,憋在心里他只能猜疑,最后是怪罪。”
  季风哗哗拿钥匙开门,打断我脑子里不成形的念头。
  “快快快!”他穿了一身黑,笔挺的西装深灰色衬衫,头发一丝不苟,好熟悉的陌生人。
  我打量了一番,评价:“要去参加葬礼。”
  “我也不指望你今晚给好脸子看。”他很有自知之明,“完事儿没?”
  欧娜点点我暴露在抹肩礼服之外的纹身:“这个怎么弄,搭个披肩遮上?”
  “不用,挺好看的。”季风拉起我,“美极了~”
  他打着方向盘微笑,踩离合等灯也笑,笑到我皱眉,改为大笑。我装瞎,任他怎么白痴都不理不问,只想着这冷餐会有什么我必到的理由,踏进会场,衣香鬓影中看见钱程。彼此眼中都有惊讶,他惊讶我的出现,我惊讶穿过他臂弯的纤纤素手,脚下装了轮一样溜溜滑走。季风捉着我不放,嘴型是上弦月,说话却像冷月弯刀:“看见了干什么不过去打招呼?”
  “你带我来就是要看这个?”
  “我可有那份闲心呢!”他扬手,“师父~”
  钱程恢复平和神态:“悟空,你来了。”
  这是什么对话?那纤手的主人已噗哧笑了出来。
  钱程介绍:“林园竹。季风,家家……丛家家。”
  “你好。”林园竹笑,和他的男伴一样,两个嘴角也有可爱的圆窝,“我看过你的照片。”
  我往眼里装了星星,崇拜地看季风:名气还挺大的嘛~~却看见他揶揄地打眼色。原来林园竹是要同我握手。
  她说着社交辞令:“你本人要比照片里好看。”
  这话要是对季风说的我更开心,她对季风感兴趣要比对我感兴趣来得正常。
  活动是V姐的公司主办,主题是周年庆,又借即将到来的国庆节的光,很多影视公司造型设计室都来人捧场。地点在一个高尔夫别墅的室外花园,游泳池边搭建餐台,主持人开场声明夜宴性质,只是“好朋友们来聚一聚,玩一玩,乐一乐,休息休息”,我听那哥们儿说话像唱二人转的。说是很随便的一个庆祝餐会,但从停车场铺过来的迎宾红地毯近百米长,会场装置豪华,香槟酒塔、名利浮靡,中心还有大号PG球和超宽LED屏幕,弄得跟音乐盛典似的。来了足有两三百人,季风忙坏了,扮大人说场面话,一对一答中名片就递出去了,我算看明白了,他根本不是来给V姐公司过生日而是来做市场推广的。
  当天晚上下了点雨,户外空气清凉温润,让人的郁闷被放逐。既来之刚安之,V姐和一个传媒老总跳开场舞时,主灯光照在舞场中心,我趁黑去找东西吃,凉酒点心也成啊,总比空着肚子强。
  身后有人叫我的时候我差点把嘴里的草莓甜饼吐进游泳池里,他叫的是“家家”不是“丛小姐”,季风端着一杯酒正告诉我哪个好吃,听见声音也意外地看去。
  这人与我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我差不多可以肯定对他是终身难忘的——小时候我看西游记,里面的黑鱼精长什么样我到现在还记得。来人是钱程的东家沙丁鱼。他跟V姐有合作,自然也是认得季风,简单打过招呼,他们三个谈起一场摄影展览。沙夫人亲昵地为林园竹整理头发,两人分开来看不觉得,站在一起才发现她们五官轮廓身材骨架都大抵相似。莫怪钱程这份工作干得卖力,想来沙大也不亏他,虽是二把手仍然肥得流油,买了新车新机还坐拥人家容佳气华的小姨子。人生怕不足矣?回中坤哪有这种美事?
  季风整晚黏我身上一样,只在V姐过来时跟她跳了一支舞。
  上大学系里有舞会我从来不参加,季风有一次陪黑群来觅食把我也拉上了,有幸见识他舞步,还挺像模像样的,听说是翅膀的关门弟子。现在这种场合混多了技艺更见长进,本来看着挺养眼的,却被他不时关注过来的目光给惹得微恼!我特想跟他争取:你让人透口气儿行吗?
  没见钱程正垂首与女伴交谈甚欢吗?我还有机会跟他单独相处不成?老看着我干什么?
  一曲结束,V姐远远冲我摆摆手,转去别的应酬。季风踩着中三的节奏回到我身边:“这是酒不是饮料!”他拿走我手里那杯漂亮的鸡尾酒交给托盘侍者,低头闻闻我鼻息间的酒气,“你可别整高了,带你来还有大事儿呢。”
  他卖关子,我却懒得买,摊着巴掌跟他要酒杯,他把掌心贴上来,两只明熠熠的眸子异常沉静地望向我眼底。我打了个冷颤,想起武侠小说里描述的摄魂大法,惟恐自己被掌控了什么。尽管没见过有活人练成此功,但是对于催眠、洗脑一类的神奇医术我总是很恐慌,一个人在失去自己理智驾驭的情况下会做出什么事,不管是好是坏,总是值得担心的。
  不详预感很快得到了证实。
  站在V姐身边的主持人吹吹迈克吸引大家注意力。“女士们先生们到场的各位好朋友!”
  身边有知情的侍应生说:“要放礼花了。”
  又是这一套,杯子碰到嘴边刚要喝,被季风拦下,在我费解的视线里诡秘地笑。
  迈克已经交到V姐手里,大大方方一口京腔:“今儿各位赶巧了,我旗下一个弟弟订婚……”
  脑子嗡了一下,只知道灯光已将周边两米以内映照成焦点,脸上是惯性假笑,机械地点头,举杯,啜啜便见了底。我在人群里逡巡什么,那两汪幽潭离我并不远,只是静得像死水,人不过去,水不来。空气乍明乍暗,耳畔传来欣喜的呼声。一朵一朵在天边绽开的繁荣,漫布原野黑夜,一簇未散,另一簇又顶上来。但它不是星辰,它总会散尽,了无痕迹。季风凝神仰望,嘴唇弧度柔和,我在这种弧度下眩晕。
  这抹弯弧,若是我拥守多年的爱,很多事也都说得通,为他细致温暖的心思,为他辗转难眠的头疼,为他的喜悦、不安、痴慕……压抑在空气中,爆成一团绝美的亮色在空中幻灭。销声匿迹。
  钢琴曲是梦中的婚礼,碧蓝的游泳池水,华衣美食,灿烂的礼花,极度奢世的珍藏版美墅,而我的左手裸露在空气中,圈住心脉的铂金指环堪比露寒。他在眼前,在身边,流星的眼眸,望穿我,光芒四射,却原来出自遥远的星系。彼此都让对方感觉耀眼,独独难抵心核。究竟是谁晚了一步,没来得及看见焰火燃亮的瞬间?
  “风头出够了?恭喜你家家,这小子商量我一整天了非要加这节目给你个惊喜。”
  “V姐~~您名字里有薇字吗?”
  “……没有。我姓魏,早些年都叫我魏魏,后来就成这个洋名儿了。”
  VIVI:你还记得以前笑我把头发颜色焗那么浅装老外吗?因为那天你看洗发水广告时曾跟我说,你的梦中情人,应该有一头微黄小卷的长发,尖尖的下颚,大大的眼睛。不一定要很瘦,但一定不要太高。在你们其中一个人难过的时候,你可以完全把她抱在怀里。
  VIVI:为什么你要想难过的时候呢?季风,要怎么样你才能快乐?
  VIVI:祝福你们,家家。
  “那你呢?你快乐吗紫薇?”
  谁说的人非要快乐不可,好像快乐由得人选择。
  小锹儿和翅膀死的时候我问季风:你怎么会喜欢那么恶心的东西?
  他说他也谈不上喜欢,他就是想养着它们。“它们吃饱喝足晒太阳就行,也不用去哄它,也不用我爱它。但是它们又不能没有我,我不在,有人会把它们晒死。”
  “你觉得照顾生理比照顾心理容易?”
  “丛家,咱们结婚之后养条狗吧?”
  “你别给我找活儿了,我连你都忙和不过来。”
  生理上照顾不到是会死的,心理上再不痛快,起码还能活着,还能嫁人。
  人心里总有最阴暗的角落,不是光照不到,是你自己撑了把伞,遮着它,终年不见光。
  有阵子我日日反复地做着一个梦,天寒地冻的季节,我在宿舍的水房里洗衣服,水很凉,但洗衣粉泡沫始终冲不掉,我只好一直漂洗,凉浸肌骨的水一直漫着我的手。终于有一日,找不到的那个人来了,执起我僵冷的手呵着气……雾眼氤氲地醒来,发现自己的手正被他握牢在掌中。
  
55. 岁月见放

  早上七点多床头电话就响了,我看看区号,暗暗佩服未婚夫大人真是够雷厉风行。“等我一会儿到公司你们再轰炸不行吗?”
  那边明显愣了一下:“礼拜六不休息吗?”
  “啊?小姑啊。十一假今天串休。我以为杨毅呢。”
  “她?不是这家人儿了。”
  我分析着语气,往最坏了猜:“逐出家门了把她?”
  “另起炉灶了人家。”
  这就成人家了~我呵呵笑:“我姑整得还挺押韵。”
  小姑也笑了:“起早又去张罗她那房子了,当我不知道呢。”
  她这算不算是默认了?“在哪买的房子啊?”
  “江沿儿那边新起的排屋么,俺单位人路过那儿看见她好几次了。哎呀家,你老妹子老厉害了,开个车自己上大连选了一堆建材,在三儿她家住了一宿,第二天雇个配货车拉回来的。”
  “她自己去的?”
  “那可不自己么,你不知道吧?谁也没跟谁说。于一出去办事儿在外地给她打电话,你看她可知道心虚,没敢说实话,到晚上于一来家找她,这帮人都寻思她在书吧呢,干等也不回来干等也不回来,打电话一问交底儿了,刚出哈尔滨,还拐你奶家吃顿饭。给人于一气的,脸都不是色儿了,到底水也没喝一口上高速给她迎回来的。你说那小崽子自己一天有没有主意吧,都能气死谁,我算是跟她操心到头了,赶紧谁爱要谁领走得了。”
  “你就嘴硬吧。”心早就让那好女婿给收买了。
  “我嘴硬心硬的也没用,现在满M城谁不知道杨毅是于军儿媳妇儿,结不结婚哪也就差那么一张纸儿。这是我跟你说,除了我也就于一能治住咱家那个,我还把她当香饽饽儿捧什么呀。”
  “你早这么想不就不用跟她吵吵了吗?”
  “谁我可没跟她吵吵。你老姑夫说我,你别跟着掺和了,光说我不掺和,这先天性心脏病遗传率多高我不比你们有数啊,就算于一真不发病,要是带到将来小孩儿身上呢?谁遭罪?我能没顾虑吗你说?大人有时候做法你们可能不理解,还不都是为自己孩子好吗?”
  “都知道~~要不那酸脸猴子一个不顺心早炸庙了。”
  “我就怕她嘻了马哈的还把自个儿当小孩呢。好听不好听我丑话得说前头,什么样是她自己选的,将来谁也怨不着。你说呢家?”
  “我说啊,于一也是你看大的,他这些年对咱家小丫啥样你还看不见吗小姑?”
  “唉~我咋看不见呢,于一那天跟我说:姨你放心,我要真有病也不拖累她,但我活一天就照顾她一天。听得我心里也挺不得劲儿的,一心想拉倒吧,孩子都明白就行了,以后的事儿咱讲话的谁也说不准,反正那俩人现在是谁也离不了谁。换一说人家于一真是啥啥都可像样了,有他在我少生多少气~眼瞅三十了,也不怪家里急,选日子办吧办吧得了。你呢?跟四儿定啦?”
  “小丫说的?”
  “哪是~昨晚你季娘过这屋唠了一会儿,你俩啥时候处上的啊?过年回来庆庆闹着玩还把你说红脸了,这怎么,四儿打电话说让我蹿掇在家给你们会亲家。咋那么着急?出事儿啦?”
  “唉呀我老姑啊……”她们娘俩儿都是语速飞快让人插不进去话,完了还啥都敢说。“想哪儿去了?”
  她好像惊觉这话说得太过火,边笑边说:“不是倒没别的意思,就寻思这好么应地咋这么着急了呢哈哈。你季娘还说这要真有了也挺好点儿事儿,整好跟时蕾一前一后。妈呀她可是觉得挺好了,俺家侄女儿门子还没出就给你们生孩子?”
  “唉呀你们咋那样的!?还在家里讲究我!”
  “这不是喜事儿吗说说怕啥?刚才给你妈打电话说这事儿还笑呢,你猜啥以前俺们都寻思你跟马驰家儿子是一对儿呢。今年咱家可亏大发了,嫁出去俩姑娘,整不好仨呢,你二叔家小婷婷也快了,可能不这个年底就开春儿。”
  我大概能想像得到家里现在沸腾成什么样,依照顺序,小丫,庆庆,我奶。
  到中午,前三甲已经亲切关注过了,还算漏一个季雪,插队在丛庆之前来电话的。时蕾发短信:让我问问你是真的假的……现代文明的发达可见一斑,通讯速度是多么惊人啊~~丛家家与季风的恋情,在那场烟火盛宴的两个小时后,迅速传遍祖国各地,从冰城哈尔滨到辽东半岛再到温暖的东海岸S市。
  是不是已经到了底线,季风,嗯?
  我们组中午聚餐,下午拾掇一番,组长派发奖金和过节费,大致可以早退一两个小时。一提到公司总不可避免地说起小郭,不是我偏心,实在是哥们儿太有节目了。桌上多喝了几杯,回来之后从信封里抽出项目奖金一看,双影的,这位不习酒性的关中男儿心情很澎湃:“呦,头儿您太客气了。”我们组长莫名其妙就过一国庆节。看一位男同事把小郭哄骗出门,我也拿了包准备撤。给季风打个电话,他正身处壮观的CBD商圈。好笑,还CBD——China Beijing Dabeiyao?他说我山炮。“什么年代的叫法了,现在人叫车倍儿堵。”我为中国人民所向披靡的语言所折服,他开车我不敢跟他说多,打听了到家时间就结束通话。
  旁边有两个做销售的,其中一个从我进来就在打电话,电梯里信号不太好,他嗓门很大,说话都像冲对讲机一样不停重复。
  “行行行。”“可以可以。”“没问题没问题。”云云。
  我听得有点走神,中途停下进来人也没抬头看,还是身后传来一声“秦总”,这才发现是秦堃,正笑微微地跟大家点头。到一楼她和同行几位高层打过招呼,跟我出了电梯,我们两个落在后边闲聊,她问我:“刚才想什么呢那么专注?”
  “听他们打电话挺有意思的。”不管手边什么情况,接电话马上变得热情洋溢,做销售的都有这种本事。
  秦堃听出我所指,笑道:“你要不要试试?我调你去市场部。”
  “我不行,”依我这防三防四的性子,成天跟陌生人相处真能吓出精神病来。“我害怕和人打交道。”
  “程程也是。”她侧首看我,“他小时候有点自闭,我们都挺担心的。我姥爷因为这个成天逼着他说话,爷俩儿一天到晚对着骂。”
  我大胆地揶揄她:“您也挺难的。”感觉秦堃这人公私分明得很,她说钱程就不会带着中坤老板的语气。
  “我倒没什么难的,有时候感觉家里一个老小孩儿一个小小孩儿还挺有热闹的。就是千万别杠起来,他们一对上准保旁边人倒霉,你第一次来我们家不就见识到了~董威一边看着你委屈又不能说什么,可把程程逼出了真火。”
  “有些话我说得是放肆了。”后来我才相信饮露餐霜确是石头本性,老爷子嘴上对那些石头不在乎,但听董哥说一早一晚他甚至亲自喷水打理那条石子路。当时去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了,我没注意到那满院老树,树荫下再大的太阳也晒不到。
  “他现在对你可喜欢得紧,下周做寿列的名单里你在最前头,我跟贝勒一说他都急了。”
  确实太夸张了。“鬼贝勒怎么样了?”
  “他没什么事儿,住几天院就回家养了。我又忙公司又惦记去看他,你知道人一病了就特缠人,又不能不回姥爷那儿,幸好程程搬回来住了。这么一算我更不知道怎么谢你好,怎么这辈子最担心的事都让你给解决了。”
  “钱程搬回家住了?”
  “不是你劝他的?我还以为……”
  “以前聊天是说过,不过哪次他都执拗着不爱说这件事,我也没敢再多提。可能真是自己想通了。”
  “说实话程程搬出去之后我第一个不适应,主要是受不了我姥爷,还惦记着还绷着谁都不准提。”她顿了顿又说,“你知道我和程程不像一般姐弟,我们年龄差得比较多,基本上我是看着他长大的,那孩子呢自小蔫声蔫气儿的性格是怪又不听人说话,但是可懂得偷偷对我好了。我成长环境特殊,家庭生活不是强项,只会在嘴上唠叨他,他经历的好些事,一些想法,我这当姐姐的都不如保安他们明白他。”
  她说得有愧,语气中却是拧着劲儿疼弟弟的一个好姐姐。“你做得够多了,钱程也不小了,什么不知道啊。”
  “程程这两年的变化特别大,不管怎么说我都谢谢你,至于最后你们成为哪种关系倒不是我关心的重点了。”
  “是他突然懂事了。有你这么疼他的姐姐,他肯定立事晚。”
  “他挺自立的,大学毕业要自己出来住,只跟我要了一套小公寓,除此之外我每月打他账上的钱都不用。哪有突然懂事这一说,从他把满脸胡子刮掉开始算,差不多就是认识你没多久的事儿,还陪你去学韩语,以前让他老老实实在椅子上坐一会都跟要命似的。”
  “嗯?我们就是韩语上认识的啊,那时候他就是现在这样。”什么满脸胡子……并不炎热的金秋时节,我的脊背沁满了汗。
  秦堃的惊讶不下于我:“保安说他陪程程去上课就是为见你真人,贝勒那次去参加同学会也是听说程程会带你去。”
  举国欢庆了,娄律师也不休息,打完电话后在他们事务所楼下的咖啡厅坐了快半个小时才看着人,左手几个文件袋,右手拎着电脑,在落地窗外以眼神把我叫出去。负重看了我足足两分钟,问:“真想知道?”这不是废话吗?人生有几个半小时可浪费!他看看手表,转身去停车场:“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路上两人都没什么话,我觉察出他一反常态疏远的客气,心里已大抵明了。
  车开出十多分钟拐进一个商业街后身的公寓小区里,恍惚感觉来过。保安踩了刹车,并没熄火。“去吧,就这单元顶层。”见我呆着又说,“钱程住的地方。”
  我应了一声,开门下车。
  他唤住我:“不是我对你没好声气儿,你都快和别人结婚了,还来打听这些干什么?”
  “是欧娜还是钱程说的?”
  “钱程?你等他说什么吧。”他朝楼房努努嘴,“就说这房子,连我也只进去过一次,就是那次他和你喝多了,打电话让我接他。进去了才知道为什么他从来不让人进他屋。你看看就知道了,有些事都弄明白了也好,要不我都替他搓火。”
  “他不是搬回老爷子那儿了吗?”
  “如果你运气好他就能在家。”车窗升上开走了。
  我站在楼底下愣着,有些事弄明白了,对谁比较好呢?
  那个绿豆蝇又倒回来。“丫头!”保安有些无可奈何,“你可别真靠运气啊,人没在家你就打电话把他找回来。”
  不知怎么地有点感动,我一时犯酸就脱口说:“谢谢你啊小娄哥。”
  他咬牙切齿地笑:“这时候才知道管我叫声哥。和他好好谈谈,谁都别做后悔的事,遭罪。”
  我运气还不错,按了门铃,没一会儿就听见门锁哗啦声,只一下就停了,我正对着猫眼儿让里面人看。挺不情愿地,最终还是打开门,他大概也意识到我知道他在家了。
  “嗨。”我对探出的那个头摆手。
  “干什么?”
  “进去说吧。”
  “呃……不方便。”
  我给他个理解的表情。“那不打扰了,拜拜。”
  “你别误会。”他拉住我,又松开手,“就我一人儿。”
  瞄一眼他手里的筷子:“我是说不打扰你吃饭了。”
  “哎呀!”他赶紧缩回身子,门合上又打开,终于还是敌不过中国人根深缔固的待客之道,侧着身子放我进去。
  入眼是巨型的布面挂幅,背景林荫路,水泥地砖,砖上栖息的鸟雀两三腾起,原因是无良路人手里那把素花阳伞的驱赶。平静恬趣的景致,我看了心里却只有震惊二字可以形容——那把阳伞,两年前的夏天被我遗失在北海公园的某个长椅上,至今下落不明。但是轰小鸟的那个我,栗色头发随着动作微扬,半裙摇曳……只有在四下无人的时候才会露出这副捣蛋相的我,不知道正把什么不满发泄到那群鸟身上。
  “谁把你领来的?”他声音远远地问。
  我回头看他,看见开放式厨房里热气熏腾:“你煮什么呢?”
  “面条。”他急着往里倒水关小火,转身在吧台上切黄瓜,“吃了没?”
  “午饭吃完两个小时,晚饭还没吃。”走过去先看那堆顺刀锋而出的黄瓜丝,“刀功不赖呢。”
  “还可以。”
  再看一旁碗里煮熟剥好的鸡蛋,还有鸡肉丝……“其实我那天在鬼贝勒家做冷面用鸡肉是因为他家没有牛肉。”
  他意义不明地唔一声。
  终于看到那锅浑水,面条?“粘锅了,钱程。”
  他菜刀一放,慌慌张张去关了煤气,面倒在漏筐里过凉水,不等浇透冷却就用手抓,烫疼了手缩回来,面浆还黏在手上一时没甩掉。我放了清水冲净他狼狈的手,眼看着起来水灵灵一溜泡。
  我当下眼泪就冒出来了,从佐料架上取下酱油倒在烫伤的部位:“有烫伤膏什么的吗?”
  “这样就行了。”他吹着手,“别在我面前哭,家家。”
  “那你别在我眼前受伤。”我背过脸。
  下一秒靠进一个陌生的胸膛中,背部抵着他剧烈的心跳,我的心律也随之同步。
  “我快人格分裂了。”钱程自后边拥住我,用没有烫伤的那只手,紧紧勾着我的腰,“我说看你和别人结婚我没事儿,自己却在这儿做些没意义的事,假想是你在做,我在一边看着……我说最早见你是在韩语课上,也是撒谎,因为怕你说我处心积虑,怕你说一切都是我变出来的魔术。你那么现实,什么都看得清,为什么就只忽略我的感情?就因为我来得晚?做什么都来不及?家家,对我公平点,如果你还紧张我,为什么最后一点机会也不留给我?为什么我不行?”
  路很明显,一圈一圈,我却耗光了力气。无论我怎样的坚定,跑了多远的路程,等待我的终点总是原点,而这一路的风景,我已经看得太多,终于发现,我要到达的目的地,并不在这条跑道上。
  我不知道钱程耗了多久用去了什么才换得我的一个转身,当我踮起脚吻上他的唇时,右手掌下那个胸腔里,竟然没有心跳。
  他低喃:“你让我怎么样?”将我抱紧,压抑许久的东西爆开来,以着人类无能为力应对的速度曼延在这个充满黄瓜清香的午后。
  
56. 郁垒见放

  季风来电话,有点事儿绕回去了,又得晚点回。“明天有一个车友会组织去秦皇岛自驾游,你要不累我跟他们说一声咱俩也跟去玩。明天上午八点出发。记着带点小药,还有那边冷,你得带长袖,别穿拖鞋容易让海水冲跑了……想着明天提醒我给那些铲子网抄子带上,还有什么……啊,现在可能还是有蚊子,你带点清凉油什么的。”
  “你晚了要几点回来?”
  “没个点儿,这儿喝着呢。你准备一下就早点睡吧,你明天想不想去啊?”
  “你回来再说吧。”
  “我不一定几点完事儿呢,别等我了,你睡吧,噢?”电话里有气势强大的哄声,季风笑着嘘声讨饶,再飞快对我说:“好了我要太晚就不去你那了,明天早上醒了给你打电话。”
  唉!“你别喝太晚了啊季风。挂了吧。”
  “喂喂喂?”
  “干什么?”
  “说话声音听着不对呢~你干嘛?喝酒啦?没事儿吧?”
  “你喝出事儿我都没事儿。”
  “嘻嘻嘻~我出事儿了你也别出事儿。”
  “挂了吧。”心里有愧,听不下去。
  人不是要做自己喜欢做的,而是要做应该做的。
  不能说想喜欢季风就喜欢季风,想喜欢钱程就喜欢钱程,人不可以这么任性。
  人比动物来得高级,因为人有道德感。
  和季风在一起的笑声眼泪,仅仅是因为道德感吗?
  在这个四下充斥着我影像的房间里,很多反思缔结的郁垒都被柔软化解。
  在这个自恋的年代,有一个人,他拥有你的照片比你自己还多。那些照片存在于各个角落,他每天看着这些照片生活,他就算是个精神病……就好像是越狱里的HYWAIL,那个一心一意想去荷兰的疯子,他的喜欢比天空海阔更纯粹。
  墙上的挂幅是北海附近的街景,拿雨伞吓唬小鸟的坏人刚读大四。
  压在茶几玻璃下的一组照片,在影楼隔着单面玻璃墙拍的,有一张还反光出了他的身影,不很清晰,但能看出端着相机的姿势。
  床头小桌上做成台历的相册,有晨跑的,有校园长椅上发呆的,有悠然自得骑慢车的,还有一张特写,手指托着一只花大姐,正专注地数它鞘翅上的黑斑点……有时候一个人,也不是孤单的。
  我想看他究竟拍了多少我的照片,打开电脑,桌面是满野葱绿长草,天色蓝而发白,有红袍女子轻灵似鬼,在天和草之间侧眸浅笑,头上顶着油菜花小冠,落了一只电脑合成的蜻蜓,透明的翅膀晕出一弧光圈。修得真好,我的头发在阳光下是阳光的颜色。
  这是春天时候在坝上拍的。
  轻松找到存放我照片的文件夹——D盘叫照片的文件夹里共两个子文件夹,一个叫家家,一个叫其它。“家家”里包含多个以日期命名的文件夹,每一个每一个打开来,猜想照片上的我在干什么,像是灵魂出窍地看自己,是一辈子没看过的丛家家,有些竟然给我陌生感。有些连我自己都说不出来被拍时在干什么,为什么会是那个表情那种造型?但是她们似景似画,完美到不像本人。同样是我,怎么他照出来的,我看了都觉得好看得不真实,我自己用手机照的存了当背景,半夜拿过来看几点被吓到了。
  “注意你的行为!”钱程从浴室走出来,拉了个南瓜型凳子坐在我旁边,身上带着潮湿的温热水气,我不由打了个冷颤。他回手拿了一条毛巾被围在我身上:“洗完澡也不说吹头发,坐这儿偷窥别人隐私。空调还开这么大……”
  我指着屏幕上一张张的我:“这是你的隐私吗?”
  “不容怀疑滴。”他嘴角又笑露两个小圆涡。
  “人是不是都有偷拍的怪癖?”
  “我怎么说也是搞艺术的,性格有点怪难免吧。”
  “不是说你。”我手里有相机的时候也常常偷拍季风。
  我看照片出神,钱程看我出神,他告诉我:“当然是拍自己喜欢的景色。”
  景色?06年5月,应该是这一年我按快门最多的月份,可是钱程这时会拍到什么景色……
  他突然转动椅子让我与他面对面,我不解和他四目纠缠了一会儿,没弄明白他的意图,只想接着看我的照片。他将自己擦头发的毛巾扣在我头上仔细地擦起来:“有空再看吧。”
  “那现在干什么?”
  “……擦头发。”他词穷地说。
  我拨着流海从缝隙里看他的手:“洗澡是不是把水泡弄破了?”
  “洗澡之前就弄破了。”他不以为意地舔着被水浸得发白的伤口。
  看样子是不知道疼了,我扭身去捉鼠标:“你帮我擦,我要看照片。”
  “去做冷面给我吃吧?你看我手都这样了。”他失望地看着空空的餐台,“还想你能不能在我洗澡的时候把面条煮好,故意多洗了一会儿。”
  我很认真地问他:“你还没饱吗?”
  认真得让他哭笑不得:“我求求你了……”毛巾覆住我整张脸,他起身步入吧台后边,“你有时候冒出来一句话真让人崩溃。”
  “你不也是!”提什么洗澡之前~
  洗澡之前……我找他不是献身来的= =!但精神分析学的始祖弗洛伊德说……(参见前几章),按他说的,几个小时之前支配我的就是最原始的与生俱来的潜意识的部分,发挥蕴藏在人性中最接近兽性的一些本能而行动,被强大的非理性的心理能量所控制。
  科学无法解释的是一些感动,一些迟疑,一些愧疚,一些不确定……变成一朵连梦里也不曾开过的玻璃之花。熟悉的嘴唇熟悉的手陌生的触感,从初时的顾虑尊重到投入的放纵。自然得像第一次见到他,他就匿去了姓氏叫我家家。
  “家家。”他隔着吧台远远看我,“我不是跟踪你。”
  他指我正在看的文件夹,满满地是我和季风的海滨之游,比我给季风拍的还要多。
  06年5月,昌黎的黄金海岸,蓝天、黄沙、漫无边际的碧海,我穿着季风肥大的T恤,手拿相机给T恤的主人拍照。
  我不知道旁边也有镜头对着我。
  卞先生的那首诗怎么念来着?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你居然连他也拍下来了。”
  “我不想拍啊,可是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笑得确实太好看。”
  他语气还是平和的,我扭头看看,黑眸的波光也是平和的。
  “虽然没什么期望,多少也有点犯酸。”他笑笑,转身去洗锅烧水。“不用问也知道你和他在一起,脑子里还是没想什么就开车奔过去了。
  “面在冰箱里。”他洗澡那么长时间,都够我家以前的师傅杀条狗的了。
  他捧着面碗回来,大大地动容,眼波晃动得溢出水来一样,让人明白雪中送炭比锦上添花意义更深远。
  受不了他那副恨不能膜拜的感激之色,我指着屏幕问:“怎么找到我的?”记忆里我只告诉他我在黄金海岸,而五一那种旅游高峰段,在景区找人可能比现生一个还费劲。
  “是不好找,第一天没找到,我也不敢我问你,你那脑子我还是有忌惮的。第二天早上起来拍日出,难得没雾,一边拍一边自我安慰,就当来取景了。听着小孩儿笑声镜头转过去,没想到你和季风拿个小铲子就在那群孩子中间挖香螺。”
  “是寄居蟹。”
  “那东西可不好挖。”他夹起半个鸡蛋递到我嘴边。
  咬了一口,细嚼咽下之后才说话:“我刚才做面的时候就看见半个鸡蛋,那半个呢?吃了?”
  他把剩下的吃光,告诉我:“冷面里就半个鸡蛋。”
  意思就是扔了!“真是死心眼儿。”
  “我是死心眼,”他承认,低头看面条在筷子上缠绕,“不管你决定是什么,在他身边,或者接受我,你过得舒坦就行。”
  我看得眼睛也累了,还没看完我自己的照片,钱程的相机专业,象素够高,每张照片都很大尺寸,塞满了电脑空间。摆放架上有很多贴了标签的移动硬盘,给我做成电子相册的VCD,久违的黑色小葫芦安静地待在一个CD套膜里。
  “相传佩戴它的人不会流下悲伤的眼泪。”我条件反射地说。
  他在厨房洗碗,见我摇着那葫芦,大声应道:“我听我爸说过,他说我小时候总是哭,送这石头镇我。”
  “我小时候也总哭,可那时候眼泪也不可能是因为悲伤吧?”
  “有一些是……”
  啊哦,要讲故事。
  他擦干了手过来把小葫芦放进我手心,郑重地包起来:“好了不说这个。”
  喂!我傻了,什么毛病啊他,起了头就跑。
  “你一会儿还要回去吗?”他回头看壁钟,“这么晚了他没来电话找你?”
  我被他语气逗笑:“你好像我养的二房。”
  “别没心没肺什么都说。”他想严肃地教训我,可惜那张脸上什么表情都不足使我畏惧。
  “我会处理好的,”我攥拳伸个懒腰缓解话题的沉重性,假借欣赏墙上的照片避开他的注视,“你怎么也该知道,今天的事不会没意义。”
  他叫一声“家家”,已经从背后整个儿抱我在怀中,声音低柔,有一些安抚意味。我好笑地在心里替他默念台词:不要着急,我并不在乎名份。
  胡思乱想中,他执起我的两只手,收拢在腰腹上,冰凉的唇落在我肩颈间,化成一个个细碎的轻吻,悉悉索索中气息越来越重,硬挺的鼻尖在我耳垂和腮骨部位摩娑。
  我偏着头,脸颊碰触他未干的发,鼻子里进了洗发水的香气。
  他兀地拦腰兜起我跌进床里,热情地邀请:“别走了。”
  我说好啊,非常喜欢他的床单,白地儿黑花的奶牛图案,之前他曾辩解过:斑点狗好不好?
  明明就是一样的纠正什么呀。
  爱情来时,女人总有不胜枚举的理由说服自己:你遇到了世上唯一的完美男子。
  我比中文之花更夸张,这个男人还没表现出他是否会背满江红,甚至无关情爱,我就奇幻莫名地因为一条黑白花床单留宿他的公寓。
  反正我早就在这公寓里了。
  好像只有几分种光景,反正是刚刚睡着,就怔忡一下,打个激灵醒了。他不知道是尚未入睡还是被吓醒,手臂横置我腰上,撑着身子看我:“头疼?”
  半梦半醒地,我抿着嘴唇,一时竟没反应过来问这两个字的人是谁。
  他拍拍我的手背,不松不紧地拥着我:“要是不舒服我送你回去。”
  车哗哗地开过,不细听还以为是下雨了,我看看窗外,有明朗月光,明天是个大晴天。
  “窗关上?”他问我,以为我嫌吵,“你是不是觉很轻?”
  “现在好多了,我妈说我小时候我在这屋睡觉,你在卫生间隔着门板打个喷嚏都能把我吵醒。”
  “你不是因为这个才开那么多安眠药吧?”
  “还说罗星没跟你说过我病情!”连我开的什么药都了如指掌。
  “欧娜出事那次,不是吃了你的药?”
  “当然不全是我的,罗医生可是挂牌上岗的,他怎么可能一次性开给我足以致命的药量!”
  他唔一声,算是承认自己的误判。“你为什么睡不实?怕什么吗?”
  “我妈生我哥做月子的时候,有一天院里公鸡打鸣,我哥吓得差点儿没一命呜呼了。等到后来我生下来的时候,我爸把家里不在户口本上的活物全给宰杀了,开门关门都轻手轻脚的,我那几年就超级觉浅。”
  “原来是个豌豆公主。”他呵呵轻笑,指腹在我皮肤上来回滑动,像在摸豆子表面。
  “我不是公主。据官方统计,在极盛时期,全世界的公主产量也只有107位,比梁山好汉还少一位。哪有可能这么容易就让你碰上?”
  他对我说话的方式百般无奈。“你的逻辑太奇怪,让人高度集中才能跟得上,本来我在你面前就容易紧张。”
  “但我觉得你在我面前话挺多的。”
  “紧张不一定说不出来话啊,在一个人面前的表现和在其它人面前不同,那就叫反常行为。”
  “反常什么?”随口问道,他只在我肩头一吻。
  我平躺过来,斜眸轻轻瞥他。钱程的脸线条柔和,鼻子秀气,眉比寻常男子略细,眼睛半垂着注视我。依顶层楼体而建的巨大扇梯型落地窗在我这侧,没有拉窗帘,大半个月亮悬在外边,光泽莹润,照得视线里这个男子玉面生辉。
  “你忌讳别人说你像女的吗?”
  “有点儿。”他语焉不详。
  “骗人,你留满脸胡子是不是就不愿意别人说你长得妩媚?”
  他哧地一笑,令我感觉他是第一次听说这个词还可以形容男人。“他们比你说得难听,”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他们说我娘娘腔。”
  “确实不能容忍。”但他只是长相阴柔,又不像某些化妆大师那样言语娇俏姿态妖娆故意追寻中性气质。
  “嗯,但我以前也是有些太与众不同,不合群,除了保安和鬼贝勒没什么朋友。不爱说话,不抽烟,留长头发,讲究穿戴。最让我受挫的是有一次去表演系的男生宿舍找人,碰上豪放的裸奔男,我们上大学那会儿宿舍管理得还比较严,男女串寝的事儿基本不存在。就经常能撞着这种场面,但那哥们儿实在太夸张了,看见我立马像被雷劈了一样蹦得老高,满走廊就听他喊:‘怎么让女的进来?’我比他更慌,吓得掉头就跑。跑着跑着我又想,应该跟人解释一下,告诉他你还是清白的……”
  “他全裸的?”
  “出生状态。”
  我听得笑不可抑,想像那混乱的场面,地球上某一点上,至今还有个可怜的男人,大学时被“女人”看光了全身,也许会造成终身难克的心理障碍……可能还有生理障碍。“所以你就留满脸胡子?”我摸他的脸,下巴上有微微麻手的胡茬儿,满脸胡子是什么样?络腮胡子?“想像不出来。”
  他捉住我的手:“你见过。”他眼中的光比月光更清,“我在学校帮你捡过东西,替你按过电梯,你闪车时候鞋根卡在渗水的铁箅子里,我帮你拿出来的。你每次都说:‘谢谢你啊师傅。’我心里还得意,我喜欢上的姑娘多有礼貌。”
  
57. 守护见放

  还是没什么印象,那时候他是张飞脸?橙子全是胡子,噗——那不成了弥猴桃~
  好奇得睡不着干脆起来翻照片。他阻止我开电脑,让坐在床上等,不一会儿推来客厅那个滚轮的中号木橱,一本一本精美相册分门别类摆在抽屉里。看了两本有点恶心,我不想再看我自己了。他听出我的潜台词,从下边抽出一本年代久远的来,薄薄数页,只是普通压了光膜的六寸照片,可气他拍照十年,自己的照片屈指可数。大部分是在S市拍的,没有胡子。我看着看着,比来比去,渐渐明白他的留影为什么少得汗颜,从业余角度来说,这优秀的摄影师乃是顶糟糕的模特。每一张照片背景服饰还有岁月在脸上的雕刻程度是有差异的,而他眼望镜头的表情统统惊人类似,直白地向看照片的人传达一个信息:你欠我钱!你全家都欠我钱!
  他交待这正是影楼那单面镜拍照的灵感来源,克服一些技术问题进行复杂操作,只为了和他一样晕镜头的人。多年做作功力犹在,忍住没有哈哈大笑,但抽动的肩头和欲盖弥彰的哼哼声仍免不了伤人自尊。翻到最后终于见到令人惊艳的一张:公子橙抱着赤身裸体的外甥女——据说是哪吒的周岁纪念,这三太妹一生日了还露着小屁股美滋滋照相。时,小表舅年方十三四,不旦长不出满脸胡子,五官更因年少显得文静秀气,圆圆乖乖的发型,头发的颜色比现在略深……略深啊。“你那么小就染头发?”
  “我头发从来没染过。”
  我上百块焗出来的颜色,他竟然说是天生就称。
  “咱们俩颜色其实不一样,你的偏红,”捉了两撮头发靠在一起比,“我的偏黄,像营养不良,姥爷还让我吃了好些年人参和熟地精。吃得我火大,鼻子动不动就冒血。”
  “原来是补过头了。”
  “但我头发颜色就是越来越浅,有一天醒来连发型都和你一模一样了。人有人愿天有天意啊。”
  “几分真话?”越说越开扯起来了。
  “半分……我是说有一半真话,颜色是天生的,发型是照你剪的,因为想引起你注意。”他抚着我发尾,“我留了大半年才跟你一样长,就在你常剪头发的地儿,你坐我对面,隔着个镜子,小藻儿一直和你说话。你们先焗的颜色,然后才剪的,我等得无聊,把胡子也刮了。”
  “等什么?也没和我说话啊。”
  “不知道说什么呀,就等你或者小藻先看见我了,惊讶一下,我也有话可搭。后来才发现那一个屋子里连师傅小工带客人,好些个都咱们俩这发型,当时懵了。”
  说实话这发型早两年比较流行,满大街都是,看见一样的也没什么可稀奇,但在二十几人的小韩语班,相似点就暴露出来了。
  钱程说韩语班是巧合,他报名的时候刚巧看见我出门,满手书籍资料。我也没什么怀疑的,他要是什么都设计,不会这么晚才让我认识他。
  “做这些事儿自己想想傻不傻?”
  “你也犯傻,你自己能觉得吗?”
  “我没。”
  “你没~”他点着相册,“这里面眼神傻乎乎的,都是在看一个人。”
  我蜷着膝盖,侧脸贴在上面看他。我以前知道季风喜欢别人时,是守在他身边没错,但起码他的心里我一直都是很有意义的存在。而钱程,早就知道我喜欢季风,还继续做这些?比我更难理解的是他做的,我到今天才知道。
  “别那么看人,”他不自在,“俩眼睛跟改锥要拧人似的。”
  和季风在一起时,叫叫儿是禁忌,除非我主动,季风很少说起。但我会一直介意,会在乎。只当这个问题长久地横亘其间时,问题本身被凸显,介意和在乎那两种好东西却弱化了。现在轮到同样的问题出现在我和钱程之间了吗?“我和季风……”是过去?是错误?是幻境?
  钱程盘着腿,双肘外张支在膝盖上,手交叉在一起抵在颌下,不加催促地望着我。等我将脑中的所有词都排除了,完全无从开口之后,他落下两手,翻看自己为数不多的照片说:“我家庭挺失败的,自己也没想过强求太多。遇见了你,你有喜欢的人,快快乐乐在一起,我觉得我停在这儿就行,今天要不是确定你是为我受伤才哭,我不会那么冲动抱住你……这么长时间我一直没有真正追求你,你对季风的那种笑,是我哄不出来的,我不敢把你硬按在身边。你和我在一起,即使说说笑笑,心事还是特别重。你今天来找我,我猜不出来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像之前猜不出你为什么会得强迫症。不管怎么样我不希望你硬逼着自己做什么决定。”他抬手将我额上的流海向后拂,“刚才你睡得不塌实,顾虑我能猜到,我知道你不是随便的女孩儿。”
  我的心结一扣一扣挣开,有些揪痛,但很短暂,即被平和的声音流水般卷走。
  眼神又把思维过程表露了?否则钱程不会妙眉纠结。我伸手去抚平,顺便投怀送抱。
  他搂着我在胸前:“慢慢儿来吧。”半晌没有声音,他在思考,我打赌现在我喊他名会把他吓一跳,我正想实施,他的腹稿打完了,突然低头吓了我一跳。一说话就是关联词语:“如果问你……”
  我什么都没听就噗哧笑了出来。
  他那副受挫到恨不得当场拍死我并毁尸灭迹于这地球上的模样让我很久之后都拿来当笑柄。“你干嘛啊?”
  我听着他赖赖叽叽的北京味儿,心里暗叫不妙,这意味着一段美丽的对白要打水漂。赶紧打岔哄他再开口:“哪吒这个照片真搞笑,你小的时候有点像女生,但现在一点都不像了。真的。”
  “接着哄。”他一眼看破。
  我干笑:“呵呵,呵呵。”人太知心了也不好。“你刚才要说什么?”
  他赌气别过脸:“忘词儿了。”
  也说不明白回事儿,我喜欢孩子气的男生。
  “你看着我想什么?”
  哎?真不说了啊~我以食指卷着他的鬓发:“又不是外国人,怎么头发是这个颜色呢?”当然不可能是营养不良,那种家庭的小孩还营养不良,那我这寻常百姓岂非得像埃塞俄比亚难民。
  “不知道,小的时候比这深,没有阳光的地方就是黑的。”
  “颜色肯定都是越来越浅,我头发也是。”摊在脚边的照片,纯净的小婴儿现在以同传为目标跨进外语首府上课,“有一天我头发也会全变成白的。”
  到那时候每个人会在什么位置?有位大侠说:每个人都常常为一些自己喜欢的人,去做一些自己并不喜欢做的事。可能将来,所处的都不是今天所期待的位置,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吧,就像我们的校训:行胜于言。
  “送我吧,这张照片。”以此管教哪吒,她再敢以下犯上我就把照片复印百张贴满天安门广场——警察不逮补我,我也会被阿肌抹杀掉。
  翅膀在得知钱程和哪吒的关系之后顿悟,说自己是从一张哪吒羞于示人的照片里看到钱程的,想来就是这张,他特意强调因为年代久远才没有马上认出,生怕毁了慧眼的金字招牌。
  就快要当爹的人了,还是有这种可笑的小坚持。
  我们都会有些无意义的坚持吧,连时蕾那懒到一定程度上的人,也有一定原则,比方说坚持喂她家小狗吃鱼片。
  看了整晚的照片,到凌晨困得六亲不认,还要被一种夜行动物圈在怀里提问“你小学时候当学习委员还是班长”一类的问题。
  清早手机欢叫,非闹铃吵醒的时候我不起床,也是一种坚持。
  但是铃声让我睡意顿消,我坚持不接电话,看身边害我睡眠不足的夜行动物伸手在床头柜乱摸找手机,坚持不提醒他是我的手机在响。
  他人醒神未醒,滑开手机贴在耳朵上,疑惑地听了一会儿,手一歪电话滑下来,闭着眼睛笑:“接电话啊家家。”
  我以为他一早醒来会因为多出来的床伴而惊慌失措,跳起来以被子掩住身体叫:你为什么会在我床上?而他实际的反应好像很习惯床上有人,不过好在叫对了名字。
  手机终于停止震铃,他猜测:“起床号吗?几点了?”
  “自己看。”
  “不敢睁眼睛。”
  我望着那张仿佛仍在睡梦中却笑圆了嘴角小涡的脸,邪心大起,弯两根手指地捏住了他鼻子。这举动终于使他面对现实,而且是双眼暴睁,呼地掀开被子连带我的手一起掀到一侧,抽出纸巾往鼻子里塞,慢慢地坐起来。我看着手指上猩红点点,拧眉凑近:“又出血了?”爬到床边拿过纸巾盒。他摆摆手,这次血量好像没那么凶猛,一块纸就塞得住。“看来再好的东西也不能当饭吃……”
  手机又响,挡住我的感叹。
  “没事儿,我去洗一洗。”他甩甩头,捏着鼻子走开。
  我接电话。钱程在五米开外厨房的洗碗池前,冲洗着沾了血的手,安静得听不见流水声。
  季风很纳闷,怎么一大早到我家就扑了个空,我说我昨晚没回去。
  “哦,欧娜也没在家,你们俩现在得着夜不归宿了。”批评完了又问,“那今儿去不去跟他们玩了?”
  “不去了。”
  “你在哪呢?远吗?”
  “嗯,远。”
  大片的阳光向日葵微笑般明媚,从异型落地窗直射进这个没有房间格构的家,我在奶牛花的床单上坐着,怀抱篷松的棉被。十月初秋,夏末余威,秋老虎仍不肯低头,屋子里充斥着热力,沉默却像5月份南戴河之夜的海水一样冰凉,冰凉地曼延,曼延我贴着手机的指端,微微泛起潮湿。
  两人都没挂机。一个在等质问,一个在等解释,为什么要等这些?是不是还要等上十年。
  吧台那边,刻意回避的人半天听不见说话,偷偷探身张望,被我逮了正着,尴尬着走出来,将床侧的窗子推开一道细缝。
  风灌进,电话里收到了同伴声音的人低低开口问:“赶不回来?”
  我说:“特别远,回不去了。”
  季风说:“我知道了。”
  流年飞花,夏天安然无殇地被带走,钱程在窗子前的背影和四周那同一个女子的照片融洽得不可思议。
  这样的我,全天下也没人能再拍得出。
  这样的他,拍到了我就能当作全天下。
  人与人谁拖累了谁谁成全了谁?据说有的人生下来只为了治疗另外一个人的伤痛,没有安定片的昨夜,我好像找到了可替换的药。
  秋天到了,树叶黄了,一群大雁往南飞……我不是看到一只瘦鸟也能流下眼泪的中文之花,可是脑子里想起这篇课文时忽然没来由地感伤。我们都应该相信大雁的家在北方,它的迁徙是为了生存而非生活。
  对吧?
  钱程说:秋天是一个轮回的季节。
  钱程送我回家的时候被哪吒堵了个正着。小鬼听见钥匙开门声就扒眼儿外瞧,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拉开房门,捉奸在床地盘着手看我们俩。我绕过去进屋,肩膀被她故意撞得好疼。她表舅小心地喊我:“家家,咱们好像走错地方了,你家屋里养猴子了吗?”
  哪吒以标准的猴抱挂在钱程身上,秀秀她的海豚音,在老猴冒火的前一秒停止暴走,改为兴奋地低叫:“你是我偶像。”
  “我是你舅舅。”他纠正孩子错误的辈份认知,按着光头把她推下去,又拉回来摸了摸脑瓜,“天儿快凉了你怎么又去刮头发?”
  “好厉害!”哪吒猛拍马屁,“一摸就知道我刮头发了。”
  “嗯,我们都得用看的。”鄙视了一句我转去欧娜房间,推门见美人初醒,不满地瞪视我大方闯入行为。我将掉在地上的内衣捡起来放在床上:“几点回来的?”
  “比你早。”她翻个身吩咐我,“去给哪吒跪下,请她安静。”
  “别睡了,起来收拾东西今天搬吧。”
  “大过节的搬什么家?”
  “黄历上又没说国庆不宜搬家。”
  “今天诸事不宜。”
  “起来,快点!”
  “嗯~”是抗议的拐弯音儿。
  “我跟季风分手了。”
  “去跟橙子说。”
  “我昨晚在橙子那住的。”
  她没有迅速回嘴,半晌发问:“纯留宿?”
  “不纯。”
  良心尚未完全泯灭的女人终于放弃(看似不足两小时的)睡眠,翻回身关心姐们儿的生理健康:“吐了没……”
  “噢~~~~~”哪吒从门后探出一张小圆脸,“做!坏!事!”
  欧娜朗朗念诗:“滚就一个字,我只说一次,别让我用行动来表示。”说后两个字时身子一倾已摸起床边的拖鞋,受到威胁,偷听狂掉头大呼:“小表舅!橙子表舅!说,你对别人的女朋友做了什么!”
  我阴鸷的脸色让欧娜大惊,圈住腰身求情:“她还是个孩子。”
  “别拦我!”我咯咯嗑牙。
  她在我腰间掐了一把:“闹够没有?”我淑女一笑,她上下打量我,只差让我原地转一圈,下结论,“瞧模样没生什么枝节。”
  “……万事开头难吧。”
  “哼,你倒真是百年难见奇女子,才弄了个元气大伤又爬上另一个男人的床。越挫越勇一词简直为你而造。哈哈。”
  评论里已经是这个淫荡和那个下贱的满天飞了,我想在自身不良的人这里得到点安慰,而她的名褒实贬更具挖苦性。“别把我说得跟你似的!”
  “想PK?”手持拖鞋的人明显不惧我。
  我动之以情:“我黑哥尸骨未寒……”
  “你黑哥活着的时候我就这样。”她倨傲抢白,“为什么和橙子在一起就没那么大反应?”
  “问我?”
  她把拖鞋扔在地上,穿了站起来:“问橙子去。”
  “……可能是我只有第一次才会出现那种反应。”
  “我第一次没吐。”
  “个人体质不同嘛。也可能我心因性胃炎,紧张过头了就吐。”
  “胡说,你跟橙子做应该更紧张,因为前车之鉴。还可能呢?”
  “还可能我始终只会在乎季风身上的泡沫。”
  
58. 十年见放

  道理上来说,人如果买房子,会计较它是不是新房;租来的房子,谁也懒得理曾经多少人住过,此时不会再有别人住进来就好了。
  因为要求不同,所产生出相对的满足。
  “对吗?”
  “对个屁!”
  我言词如此粗鲁,钱程却笑得很开心:“那就好。”
  欧娜房间里的对话,哪吒听得不多,但是很重点。
  于是哪吒问钱程:家家和你在一起经常吐?
  我告诉他我不会当着你面吐的橙子,不然你又要说我怀孕了。
  我突然跟他说我要结婚,后来欧娜出事,从天津回来的时候我一路吐,他只知道我是从不晕车的,却不知道我刚上大学时得了胃炎有一阵惯性呕吐。偏偏季风又在旁边,说我吐是正常的,他见得惯了当然不为怪,所以就连和他上床我吐出来他都没说什么。钱程便以为我结婚是奉子之命,他和他外甥女一样,自小爱看电视,对各种剧情走势推断模式化。
  恐怖的是,我现在只有两种选择,要么和小电视狂同居,要么和老电视狂同居。
  搬家工人往车上倒腾东西,满室混乱,我跟着出来进去,指挥这个不要了这个拿着小心点儿这个别给人动这是房东的哪吒你快闪开那儿一会儿扛东西碰着你。今天当班的小甲——因为那先生只派了这两个人保护哪吒,所以他们有幸获得了自己的名字,小甲是阿肌甲,另一个也不用说了——正和钱程站在屋内可落脚的地方聊天,大恍儿地听出是在议论传说中的那先生,后天是老妖怪生日,他要来贺寿。哪吒偶尔搭两句话。大多时间像一艘破冰船,在混乱里穿行,翻翻拣拣一些奇怪的东西,这是她生凭经历的第一次搬家行动。
  换平常心态来想,搬家也是一件很有乐趣的事。尤其当你家有个喜欢随手乱放东西的人,这时你就格外能体会到这种乐趣。我和欧娜还好,小藻是典型丢三落四的主儿,久不挪动的家什一搬开,什么玩意儿都有,挂着厚厚的灰网,比较多的是钢蹦儿糖块儿药片儿,此外是平时怎么找也找不着的单只耳钉,雀巢咖啡送的长柄勺,名片,钥匙,润洁,粉扑儿,还有一张欧娜没割双眼皮之前呆乎乎的一寸照片儿。哪吒蹲在地上双手捏着难得的把柄,贵气漂亮的小脸扭曲得让人惊悚,等到抽笑变成狂笑,她腾腾腾跑出去。相片主人正在楼下看堆儿,要不那些工人不知轻重什么都离得老远往车厢里扔。小甲看一眼,钱程说“没事儿”。哪吒小时候被绑架过,现在虽然来了北京,但也不排除有人为达某种目的跨省作案。小甲不敢渎职,跟了出去。
  我找到一个非常漂亮的贝壳,用破床单擦了擦,指着边缘部位创意:“在这儿打个洞穿成耳环多好看。”
  钱程歪着头看我在耳边比划,半夸半骂地说:“你还挺能想。”
  我只是想想,但小藻儿在的话就会付诸行动了。她最爱折腾这些,有一次在杂志上看见模特戴的黑色大圆片耳环,满哪儿买也买不着,后来淘着一对紫的,拿欧娜的墨水给染黑了。
  “那下雨天戴出门了不得变回原形啊?”
  “还用下雨天?出去一趟回来照镜子一看蹭了满腮帮子黑钢笔水,跟美髯公似的。”髯?我低头看看满手黑灰,再看钱程光洁的下巴。
  钱程捂脸后退:“住手,流氓。”退到搬运工人身上。
  “别闹别闹。”我打手势让他靠边站,别耽误正事。
  “我不闹。”他无奈答应。
  该带走都带走了,发现还是留下的多,床、桌子柜子、电器全是房东的,记忆是属于我的,可惜也不得不留下了。真酸~
  “好了没?”钱程拎过我手里一个小旅行包,“欧娜开我车带着你,我坐搬家车指路。”
  我洗完手出来再检查一番有无遗漏,目光落在天花板上定住。
  钱程跟着看:“灯管儿是你们买的?不用带了吧,哪吒家有灯。”
  “小藻儿特别喜欢这吊顶。”这房子装修老,现在的房子都简装,很少有做这么复杂的欧式了。
  哪吒堪称扰民的女高音在一楼走廊喊:“4——0——2——快点——起锚啦——”
  “走吧。”他拉起我湿漉漉的手。
  欧娜打着呵欠不耐烦地靠在车子上:“慢死。”钱程把钥匙递给她,她摇头拒绝:“我一共就睡了半个小时觉,开不了。”
  “又没多远,你不是来过吗?开着吧。”哪吒鬼祟地嫌弃人家,“那个大车司机身上有怪味道。”
  我不管他们怎么分工了。“你们先过去,我去趟1163。”
  “他家没人。”欧娜喊住我,“我早上看见他开车从咱小区出去的,不过没理我……”转成自言自语,“为嘛不理我啊?”
  “我知道,他出去玩了。”拍拍手里一大袋子光盘传输线之类的,“东西放下我就走,要不还得拎来拎去的。”
  搬家车按喇叭催人了,他们到假期活儿多,着急跑下一家。
  早上的电话里,我确定季风的“知道”是我想让他知道的,这点认知不会错,没有修成正果,道行仍在的。这么快就搬走,他的东西如数奉还,好像有决别的意思,好像太草率,可是今儿不做明儿也得做,背着抱着一边儿沉,拖下去也没有用。
  来到门前莫明其妙地深深吸了一口气,钥匙插进去一下就拧开锁——这孩子出门从来就不记得加第二道锁。
  屋里不是我想像的安静,摇摇晃晃跑来一个雪白的小东西,狗?猫?圆头圆脑比我一个巴掌大不了多少,挨在我脚边呜呜呜,类似哭声。我蹲下去:“你是什么呀?”它呜呜呜。兔子?放下手提袋一只手托起它,它拱了两下开始啃我手指头,好像刚刚长牙,是只小狗。“他为什么会养你呢?”狗不是冷血动物,用人哄用人疼的。这么小,季风从北戴河回来它不饿死也闷死了,决心把它带走,据说哪吒是养狗专家。
  季风的房间烟味很重,隐约青雾缭绕,床头的烟灰缸又满了,一本专业书翻开扣在床上,旁边还横放着口琴,文人一样的居家生活。倒掉烟头,理了理了被单,拿起口琴吹曲儿,吹的还是: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孤云一片雁声酸,日暮塞烟寒。伯劳东,飞燕西,与君长别离……
  怎么我没学点儿别的呢?季风教不出好的,不是自己说从不寂寞的小草,就是清早要穿过大街小巷卖花姑娘,要么就是这一首,在这种时候这种孤单里吹起来,脑袋都疼了。小狗在我腿上转悠着不敢跳下去,抬头呜呜求助。我吸吸鼻子扔了口琴抱它站起来:“走吧,领你去我家住几天儿。”戒指脱下来,寻摸一圈放在烟盒上;项链就免了,我身上要是他送的东西都还回去,可能得光着下楼,他们家要是所有我买的东西都拿走,等他回来就没法生活了,和他根本算不清,反正也实在没必要;钥匙攥在手里,想想还是暂时不交出去,心大的成天不是钥匙锁家了就是忘公司了,我不备一份他又得找人撬锁。
  出来带上门,锁滑上那一刻又觉得戒指还是当面交还比较好,钥匙又转回来推门进去。一道白影颀然玉立,季风甩着刚洗完的手,胳肢窝下夹本书斜靠在自己房间门口,听见开门声头也没拧一下,平常无波地问:“后悔啦?”
  “这片儿现在不太平,我怕戒指丢了。”吓死我了,原来在家啊。
  他活动一下颈部,顺便看我手上的呜呜:“要把我晚餐整哪儿去?”
  我取消了把它放下来还给主人的计划。“今儿搬到哪吒家去了。”
  “搬完了啊?”他进去点了根烟,坐电脑桌前,烟雾中眯视捏在手里的戒指。“早上去还没收拾呢。我还说你俩这是真打算拖到10月7号合同到期才想走啊?真有个慢条斯理儿劲儿,交房时候房东没给你跪下啊?”
  “凭什么早搬走啊?少住一天相当于便宜他67块钱,这是他说后天就要住进来人了返我们400块钱我才同意搬的。”
  “母翅膀,算盘精。”他笑骂了两句,跷起脚搭在另条腿膝盖上,“都弄利索了吗?找的搬家公司?”
  “嗯。刚搬完,我以为你去北戴河玩儿了呢。”
  “靠,我还有那心情~”抠着眉毛白我一眼。
  我心思简单地在床沿坐下,呜呜随手放在旁边。
  季风慌叫:“整下来整下来,上午换俩床单了,得哪儿尿哪儿。”
  “那你还养。”
  他死不承认:“留着晚上吃么。”回手弹弹烟灰,看到地上的纸袋,轻轻踢一脚,“啥玩意儿?”
  “安装和驱动什么的。”他以为是啥?照片?留着以后卖钱呢。
  “扔了不要了,公司都有最新的。”
  “得~还是留着吧。”我对他保管物品的能力完全不看好,“来回倒腾又都找不着了……”
  “你是不是怪我不跟你商量就告诉家里了?”
  我的说教表情没有任何过渡无法转变,僵滞在脸上,耷拉着眼皮轻斥:“什么呀~”
  “嫌这个太小了?”他掂掂戒指,夹着烟的手以姆指和无名指捏起来凑到眼前细看上面的钻,“说是三颗加一起才五六十分儿。”
  “人家说一枚钻石婚戒的价值,应该约等于准新郎的3个月收入,你三个月都买不来一克拉啊?”我向他抱怨,“Wrong ring is wrong man。”
  他把戒指换回空手里,对着敞开的窗子用力抛了出去,突然得让我连那完美指环滑过空气的光泽也看不到。
  “你真能得瑟!”明知徒劳,还是冲到窗口张望。犹抱一丝期待地看他,左手捏着烟放在嘴上,右手五指全张地敲着膝盖。死心了,季风任性起来从来就不懂爱惜东西,刚买的索尼随身听,打仗打急眼了掏出来就砸,完了蹲地上翻盖又按键子戴耳机试看坏没坏,嘴里嘟囔着我还没听呢。身后就是打群架的人,我在一边看着场面可搞笑了。这回可是笑不出来,我那独一无二的上山羊……
  “你不行哭噢!”他赶紧警告,小把戏也不玩了,伸直左手小指,三颗碎钻卡在关节处调皮地返射光亮。
  本来只是因为受到惊吓导致眼睛周围温度上升微微泛红,这下可是微血管充血了。
  “给你戴着玩吧,搁我这儿跟撇了一样。”他掐了烟,戒指还套在小指上伸给我。“没那么些说头儿,给。”
  我摘下来,握在手里,松了一大口气似的。
  他扇着眼前的余烟,懊恼地皱眉:“舍不得还非拿回来干什么?咱们俩,至于掰扯成什么样吗丛家?”
  “……”不至于。退还戒指是和他解除情侣关系的标志,而上床,可以理解为一段感情的终结吧?一说只有人类才具有性高潮,是以该名词兼具了形容词性,偏褒义,听起来极致完美和华丽。我喜欢这个人这么久,是不是也能在华丽中完美,害人的言情小说落后的中国性教育恶俗的完美主义糟糕的我,每一个仪式都建筑于季风的容忍退步,每一个仪式进行得都很不顺利。
  烟草燃烧时释放的3800多种化学物质混合肆虐,肆虐着我所有的坚强。
  眼前等我回答的人,等了好久,猛然觉察我没在思考他的问题,气得耐心顿失:“你要说什么呀?”
  “你不会愿意听的。”
  “那就别说了。”他拍拍手逗狗,“过来~”
  那狗趴在我脚背上被巴掌声惊了一下,找到声源后,傻望着他,根本不挪卧儿。
  “我应该买个母的。”季风对它的背叛感到心寒,“白瞎我半根火腿肠了。”
  “它现在能吃火腿肠吗?”
  “能吃吗?快着呢,我那半根儿没咋地呢它就干溜干净了,好像我能跟它抢似的。”
  “吃同样的食物,弱势的一方有这种担心也正常。”
  他不满我这种说法,隔几秒忽然笑了:“对噢,小时候我跟小丫一起吃东西我就吃得老快了。”
  “我姑说小丫和于一日子定到小年了,我放假晚还得请几天假回去,干脆大年得了。”
  “你能能让百姓过一个祥和愉快的春节?”
  “你这几年哪祥和过?回去不在被窝里沉睡,就在酒桌上沉醉。”
  “业务比较忙~~那老猫两口子能回去吗?”
  “天天打电话劝呢。”
  “翅膀不带干的,那都恨不得给老猫肚子整过来他挺着。”
  “你要相信俺妹的实力,我小姑属了一辈子牛,还不是给开通行证了?”
  季风成份复杂地一笑,随手摸支原子油嘎哒嘎哒按。“你妹从来真想干什么事儿也没人挡得住啊。”
  说起来小丫也不像那么坚持的人,但仔细想了想,还确实就是这样。可能因为那孩子很少有主意坚定的时候,基本上她冒出什么想法来,别人还没等反对,她自己就不想实施了。“季风~”想起被忽略的重要事件了,“你爸妈那怎么说啊?”我们家向来我作主,他爸妈别一看邻居家要办喜事也跟着凑热闹……那可真热闹了。季老伯有个三五年没动家法了吧?
  “我惹的祸我自己收拾。”
  “我又没怨你。”
  他牙一龇:“那你去解释吧,反正我爸不敢打你。”
  “啊对了,你说他们这帮大人一天多不着调,听说咱俩要结婚头一个反应以为我有了……”什么话题不好用来打岔啊。原谅丛家家,没有过分手经验,以后就不能这么拙了。
  季风沉吟着:“是我太没正事儿了,要不现在孩子都打酱油了。”
  “你一说孩子就是打酱油,合着你们家生孩子也没别的事儿干了。”
  “嘿嘿,孩子没啥用。估计跟狗差不多。”他站起来把烟和火机揣好,“走,扁豆焖面去。我一上午就跟它劈了半根火腿肠,饿的牙花子疼。”
  我后怕地抹了一把汗:“我得回去了,再晚点儿收拾哪吒乱翻完回头我啥都找不着了。”
  “没有什么要交待给我的吗?”他一挑眉,小红痣就隐隐若现,“临别赠言。”被视线剜疼了才补充,“我可能明后天儿去老黑家玩阵子。”
  “你不是没心情吗?”
  “散散心。”
  “别自己开车去,别进没开化的荒区,别买一堆没有用的,别捡掉在地上的东西吃,别满头大汗就下海玩,别自个儿乱转悠时候找不着人又慌了。”
  他五官冻成瓷砖:“哪来的海啊他家也不是渔民……”
  “不要想到就说,也不要随便想到什么就做。待人要和气,但是不要轻佻。当心和别人吵架,不过吵了就要让对手下次不敢惹你。要多听别人说,自己少说……”
  我说得太抑扬顿挫,他猜到是在念台词:“河东狮吼?”
  ……汉姆雷特。
  “走了不差吃个面的功夫。你能给这小玩意儿放下吗?加菜啊?”
  “上车饺子下车面。吃反了。”
  “是我请你吃。”他微眯着眼。
  前方到站:无风港。
  
59. 把握见放

  一百多平的空间打成上下两个跃层,上层是自配卫浴的卧室,一层是客厅厨房,有个小客房给保姆住。两个阿肌白天在,像这个点儿吃完晚饭就回对面了,七楼两套房子的产权都是哪吒的。欧娜异想天开地商量她:“我和家家租对面房子好不好,让小甲小乙过来住?”
  哪吒是灵珠子下凡,岂会给她算计了去,酷酷地抿嘴:“好啊,房租每人末位加个零,水电费自理。”
  欧娜已得了便宜也不再作声,一天一宿没睡觉,又搬了一天家,早早上楼休息去了。钱程习惯了晚睡晚起,今天一大早被吵醒一天都有点发焉,晚饭都没吃就倒在我房里积极补眠。保姆在自己房间看电视,敞着门随时听吩咐。客厅里只剩下哪吒和我。
  总得说来这小房东真是不错的,为了欢迎新成员入住,亲自下厨——给呜呜倒了一碟牛奶,慈眉善目地蹲在一边看它舔。同样是当天入住的我被晾在一边看电视吃花生,差别待遇搞得十分明显。呜呜没经过训练,到了陌生的地方更是四下便溺,哪吒不恼不气,在它每个闯祝的地方都铺了废报纸并喷了空气清新剂做禁区,一个下午,楼下的地面上铺满了报纸,小狗终于发现了卫生间。有一套,果然不愧老大冠给她的专家名号。狗也是有灵性的,看见她就格外能撒娇,又舔又啃的哄得她动辙喷笑,连声称赞“小光的分手礼物”真可爱。好长的名字,还不如就叫呜呜。
  呜呜有点贱骨头,非得让人搁手摸着抱着,否则就不安地四处趴着。专家说:“它太小了,贴人,大一些就不这样了。可是到时候你已经被黏习惯了,还会很失落呢。人也是贱骨头。”
  “哪吒你真不像是只有17岁的孩子。”我又一次感慨。
  人跟人之间有共性有个性的,在向往群居这方面哪吒有些像小藻。那种不管遇到什么问题都能使其上升到人性本质这一高层面的态度又有些像欧娜,非常规的经历会有非常规的感悟吧。和我有什么共同之处呢?被黏习惯之后不再黏了都会失落?依赖别人会成习惯,原来被依赖也会上瘾啊。
  我是一向要强,习惯性掌控局面以致遭受一点挫折就变得病态,我的生活里充满了洁癖与禁忌,力所不能对抗地排斥现状,拿眼前的失败和过去的辉煌比。罗医生分析,这就是我的病源。
  武侠片里面药仙药圣们说:心病还需心药医。
  那要医到什么样才算好?
  罗星说:到你自己觉得这不是病,这病就好了。
  多恶劣的医生!这就像教人点金术的那个神仙,念完口决后告诉村民,使用法术的时候千万不要想喜马拉雅山的猴子,捆绑式记忆使得满村的人念咒之前都对着石头自我催眠:我待会儿可别想喜马拉雅山的猴子啊……
  钱程从沙发上把睡着我的抱起来那一刻我就醒了,他的手臂不如季风有力,但季风这么抱着我时从不低头看我。而他碎碎流海下的两道目光,不时投注于我脸上。
  所以他也马上就发现我是醒着的,嘴角小圆涡又现。
  “我自己走。”
  他放下我,跟在我旁边抓抓我压乱的发:“困了怎么不上楼睡?”
  “没困。”但是睡着了。奇怪,以前困得要死都睡不着。
  洗了澡睡意又没了,房间电脑里放着《百万富翁的初恋》,钱程栽歪在床上打电话,眼睛却盯着屏幕,居然还能在第一时间发现我出来,摆了摆手。我穿着厚厚的毛巾浴袍,说了句好热,拉开了内置阳台的玻璃门。一心多用的家伙提醒:“留神感冒噢。”又降了声音笑骂:“管得着么你?挂了吧,我晚点过去。”滑下手机伏在纯棉的被单上傻笑。
  在他身边坐下来擦擦头发:“我觉得你一天黑白颠倒着过。”睡到这时候醒来,基本上凌晨五点之前他是不会再睡了,估计这是刚联系完节目,又得玩到天亮,回来睡至日上三竿。作息和我们上班族差得太多。
  他辩道:“闲着时候才这样,平时有活儿尤其是外景,都得起大早抢光线。我没什么作息,几点睡几点起都行,我姥爷就说我没干好事儿。”
  “所以你才不想搬回去住?”
  “对啊,这才回去住了几天要抡拐棍抽我了。”
  “你又怎么惹他了?”
  “他那脾气!”
  我瞥他一眼:“他脾气都是你编造的。”之前把人说那么恐怖,害我精神紧张,当然说错话得罪人。
  他不反驳,曲肘撑着身体,两只手的食指姆指围成方框对准我擦头发的侧脸照相,还前后拉一下调整焦距,嘴里发出快门声。
  工作狂~我笑:“职业就是职业啊,我们这么玩都说‘咔嚓’,到你这儿‘咔—嚓’,还有曝光的时间。”
  他四仰八叉倒在床上哈哈起来:“你可真宝。我姥爷喜欢你,我姐喜欢你,鬼贝勒喜欢你,保安就不算了,前面那三位,别人讨都讨不着好,偏都愿意对你好。嗯?魔法师?”
  我侧脸看他:“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他不正经回答,嘻笑:“你漂亮。”
  “因为你。”
  “我怎么了?”他困惑地扬着眉。
  青不愣橙子骗得我一次就难想有第二次,有案底就破了他的纯洁的好名誉。我垂脸看他,俯下身去,水滴至发梢滑下落在他脸上。
  黑眸不惧地和我对视,喉咙却蹿动了一下,一只手受了诱惑地抬起,只沾到我微潮的雪白浴袍。
  我起身去卫生间换干毛巾,大声告诉他:“因为和你比起来我又听话又懂事又会看眼色,没人不喜欢我。”那只背叛主人的手收回来拍着额头互相虐待,失策的悔状惹人发笑。我说你偶尔也哄哄你姥爷。
  “我搬回去还不是哄他吗?”他横我一眼,“但他现在就是找我茬儿。”
  我不可理解:“他干嘛找你茬儿啊?”
  “我一直以为他是因为我爸我妈的事儿拿我撒气,原来根本就是因为我。”
  我故意无视他的偷看脸色,也不好奇追问,静静地等他说下去。
  “他说我老大不小的,要是不回公司就交个女朋友。”
  “听明白了。”我认真地点了下头,“这好像也不是因为你,好像是因为我。”
  “聪明。”他攥拳挡住过大的嘴型。
  “你绕这么大一圈我再不聪明点儿有些人累死得货!”我把毛巾丢到他脸上,坐到电脑前,“这牒儿不是你借我的吗?自己没看过啊?”
  他用毛巾蒙住下半边脸,只露笑弯的眼睛眨呀眨地看我。伸了根手指指向电脑屏幕:“我觉得你像她。”
  “哪儿像?”
  “她穿的那个黄毛衣。”
  “……”
  “头发。”
  “那也像你啊。”
  “嗯,也像你也像我。”
  我开始甜美假笑了:“你怎么还不走!打电话不是要出去吗?”
  他呵呵陪笑着推回逐客令:“说正经的,你自己照镜子看,你们眼睛鼻子脸型,这么看太立体,平面对比看。你有一张照片抿着嘴的,跟她一样一样……你嘴唇真薄。”
  我咬咬嘴唇:“命不好。”
  “据说是无情。”
  笑死我了。“还铁手呢。”转头看那个蒲公英般孱弱的女主角,“她快要死了。”
  “没事儿,你可以倒回去重看。”
  我以前就发现跟这人看电影没意思,他总是在人家导演摄像演员一干人等努力把气氛培养到最极点的时候说些不伦不类的话。“你可是影视专业出身的,对别人的作品稍稍表示投入是起码的尊重。”
  “我一个人看挺投入的。”他流利地回答,又说:“我才发现你居然爱看越狱,比较智慧是吗?”
  我点头:“斯科飞跟我一个专业的。”
  钱程一阵无语,小心地开口:“你好像是有个哥哥……”
  我冷笑着夸奖:“你真能顺杆儿爬~”
  他正了脸色道:“这里边不是精神病就是性变态,主角儿也有什么病。说真的我有点看不下去。”
  “因为你是正常人嘛。”我酸酸地说,而我和斯格飞都是心理疾病患者。
  “你不是正常人?”他不假思索地问完之后发现我眼神不对,“噢,强迫症。不过我怀疑你是自己给自己吓出来的,本来没病一听说是强迫症就潜意识里强迫自己说自己有病。”
  “可是我头疼,这是实病。”
  “你睡眠质量不好,当然头疼。没人希望自己有病,喝多的人都不承认自己喝多,你觉得自己不舒服了,去看大夫,这是正常人。不过你总是信坏不信好,大夫说的话能都听吗?有时候想想特后悔介绍你认识罗星,你有什么毛病啊不就是嫌洗衣服时候泡沫漂不干净吗?他就给你弄个强迫症出来。那漂不干净多漂几次就行了呗,咱们就是把事儿看太大了。你知道吗?鬼贝勒有恐高症,他经常做梦在天桥儿上桥塌了他掉下去摔死。”
  他出卖兄弟逗我笑,我得给他面子啊:“恐高症?啊?那他多高?”
  钱程愣住了:“一米七八七九那样吧跟我差不多……”
  “那你说他站着看地面晕不晕?”
  我们俩相视大笑,钱程说:“他还挺严重的,对过天桥这种事儿能躲就躲,宁可绕远到路口过街。但是他免不了得坐飞机,昏了几次,现在一上飞机就睡,醒了还问人:飞到哪了?”
  “我才发现你真能遭践人!”
  “一点儿不撒谎,”他信誓旦旦,“明天见了面咱们三方对质。”
  那个电话是保安打的,他的案子节后开庭,因为太棘手气得要跳楼,索性放在一边不闻不问,呼朋引伴说去找地儿蹦极发泄一下。第一个招呼的人是脚趾骨折静养中的恐高症患者鬼贝勒,然后兴高采烈地给钱程打电话讲那厮如何恐吓他要把他扔混凝土机里搅拌了浇灌郊区渡假中心的游泳池……
  我没玩过蹦极,那次在星海公园他们都蹦了,我没敢,小丫平时乍乍呼呼的也没敢上去,那当口看出来时蕾真是个啥也不怕的主儿,只要不费力气的事儿她还是比较热衷的。上去坐缆车,下来就一跳,完事儿回来还直摇头:“这就150块钱。”
  对第二天的到来开始期盼。
  十二点半钱程给我一个规规矩矩的深吻后开车回姥爷家了,我在楼梯上发一会儿呆,回房间做了三十个仰卧起座。
  一点整躺下,翻身翻身按亮手机,一点二十;最后一次看时间,一点五十,终于睡着;一觉睡得很沉睡了很久,醒来摸过手机,两点十分。第一个反应就是表停了。想想好像不对劲,哪里不对劲,挣扎了半天也没想出来。
  我想见钱程,两点十分,他走了还不到两个小时,我就想见他,我为这种感觉雀跃。
  手机响了,一条信息:我想见你。
  ……喝酒了?
  我要喝酒肯定是直接打电话,还发什么短信啊?
  哦。
  你真浪费,一个字儿也一毛钱发过来。你想不想见我?
  我打几个字删下去,又换别的,半天屏幕上还是一片空白,持续不按键到了秒数,自动黑屏,我还是不知道写什么。突然它自己亮了,有电话打来,季风两个字在来电显示区滚动,我迟缓疑着接起,不等说话,那边哇啦哇啦很吵的人声:“干什么不回我短信?你跟老四真吹啦?”
  “黑群?”原来那些短信不是季风发的,我说怎么……“你回北京啦?季风还说明后天儿要去你家玩呢。”
  “他他他已经来了,靠,晚上十点多钟到的,天兵天降,也没说先打个电话,我刚从威海回来,他早来半个小时都见不着我。我们俩正喝呢,他去厕所了。宝贝儿你倒是跟来啊,这家蛏子好吃。你们俩……”吵吵嚷嚷的季风大吼一声我电话带漫游的你他妈跟谁唠呢!看来还没喝太多。体力上慑服暴民,抢回自己电话的季风说话也跟连珠炮似的:“喝王八犊子了你别听他胡咧咧,你睡没睡过来啊……啊对过不来,你睡觉吧。噢?”
  “你俩别都喝多了,看着点儿钱手机啥的让人摸走了。”
  “哈哈……好!出溜桌子底下去了。”笑得可解嘎儿了。
  我头旋儿有点疼。“快现在就回家吧,可别喝了你们。”
  “咦?有电话来啊,不说了啊,你睡觉吧。几点了还不睡觉!”
  莫名其妙挨醉鬼一顿训,担心了半天,后来心想最坏不过破点儿财,可能喝不爽了闹点儿事,他俩可别再回不去家,山东十月份挺冷了吧?电话再响,这还折腾没完了,看一眼却是个奇怪的号段。
  “家家?我紫薇。”
  明天的极,也不用蹦了。在家找刺激吧。
  
60. 美梦见放

  十渡之旅,因为我不去,钱程也没去;欧娜赶上生理期不爱活动,却推说家家不去她也不去;哪吒一看没什么热闹,索性在家训小光的分手礼物……我因此被小娄恨了好久,还威胁明天就算有老爷子罩我也要坚绝把我灌倒,又发短信给钱程:要不是我把人带你们家去你能有此春风得意?世界从此就是你二人的了你谁都不要了!你不是人你不是人你不是人!
  我对着手机直摇头:“可怎么办哪橙子,你老婆说了不会让我们俩好过的。”
  钱程只笑不语,从容地打着方向盘问:“要见这个人身份不只是同乡校友吧?”他扫我一眼,“你好像有点紧张。”
  我删了回到一半的短信,滑上手机,想了想说:“是我们高中老师和同学都承认的最有才情的校花,美貌与智慧并重。没有人能超越她的地位。”
  他没有再追问,车子靠边停下,摄影师的视野极广,指着我的目标问:“是不是那个卷发的?”
  紫薇盘着手,样子很矜贵,稍稍歪着头看我:“家家你一点都没变。”
  最后一次见面时我21岁,所以这句话,绝对是最大的赞赏。我沉吟着说:“你是不是在等我说你越变越漂亮了?”
  她噗地笑出来:“你们姐妹都是刺猬。”张开两臂,动作像小孩子,“抱一下吧。”
  我上前一步接着她的拥抱:“代表M城驻首都办事处欢迎你。”
  她忍不住在我背上捶了两拳,还挺使劲儿的,这女人去德意志弘扬中国武术吗?
  “好疼。”我说,抬手揉了揉,扭头冲钱程眨眨眼:漂亮吗?
  他只用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盯着我看。
  我皱眉:问你话呢!
  促狭的笑容不敢示人,他微转开头,掩饰性地揉了揉脖子。
  紫薇放开我,分析了一下世界通用的视线语言,心里有了谱,清清嗓子大方开口:“家家,这就是你给我找的男朋友吗?”
  钱程兀地调回目光,惹我心情大好,向他伸出一只手。他拉住我,乖乖站在身边等介绍,我说:“刚才说过的,紫薇。这是钱程,我哥哥……”哥哥拉着我的手猛地一紧,我疼得抽气。
  紫薇连连点头:“长得还真像。”她与钱程握手,“妹妹还乖吗?”
  钱程哼笑:“乖得跟泥鳅似的。”
  “泥鳅是东北三宝,算你捡着了。”
  “我捡得可不容易。”
  “这样才能知道珍惜。”
  我再重复一遍,叫叫儿的确是没有人能超越的,她连扯犊子都可以很一本正经很有大道理。
  钱程这个平面摄影师不太擅长与人沟通,我也不知道让他陪我见紫薇对不对,可是有一点他是很敏锐的,我面对紫薇,还是有些紧张的,不过也仅止于这次见到她之前。
  有意思,用这种心态和紫薇躺在一张床上聊天,放在曾经,想想就诡异。可是这会儿觉得很平常,就像小丫就像时蕾来北京看我,吃饱喝足倒在床上,是一种分享生命的心态,讲对方不在身边时发生的事、出现的人,再讲到从前。
  从前在学校不认识紫薇,她当年在六中用现在的形容方式属人气偶像一级的,但风评也不很好,她常跟社会上一些不良男女来往。一个能玩会学多才多艺长得又漂亮的女生,除非真和你成了朋友,否则总会把她放在敌对位置的。班级里一些女生私下里说她太傲气不正经之类的,我对她们这种鸡嫌鹤腿长的心理嗤之以鼻,明明都是道听途说,一个个还都讲得有滋有味。
  是于一转来之后和紫薇才有了生活中的接触,有一次我跟庆庆杨毅去旱冰场玩,那俩不省心的再遇到些不讲理的,叮当二五就干起来了,对方有十几个人他俩也敢先动手,把我气得……也不敢上前拉架,踩着不听指挥的小轮子鞋去找打电话找帮手。这时紫薇和她的朋友救世主一样出现了,就是这群平时遭人指点男生女生救了我们一次,我便对自己说好坏端看怎么论。
  但紫薇仍是不好的,她同于一的关系太说不清,这一点说起来就比较没有理智了,只是因为他们男的俊女的美,又不是同学又不是亲威,偏偏在一起言行又不拘束,旁人就怎么看怎么有问题。她的存在威胁了杨毅的地位。
  那次旱冰场的打架事件,最终是以于小锹到来后看到小丫挂彩儿而差点酿成人命收场,我才发现大咧咧的杨小丫居然误解我的意思和于一谈起了恋爱。之前她有一次偷听到别的女同学背地里谈论我们,说我们成天和于一和季风成帮结伙,完全是眼气么,我不以为意,可这孩子不懂享受被嫉妒还气个够呛,琢磨着要报复。她那些整人手段又恶心又不解气,我就给她出招:她们不是看不顺眼你和于一走太近吗,那就更亲密点儿让她们气爆眼睛。我以为不过是像和季风那样的肆无忌惮,这点小丫想做到没问题,男孩子向来都把她当同性般打成一片……我怎么知道她有搞对象这根筋啊?那时候放学和时蕾坐一班公车,路上常常说起这个早恋儿童,说实话,我们在心里都很不理解于一为什么不喜欢紫薇而喜欢杨毅。起码在偶尔见到紫薇望向于一的眼神时,我没有忽略其间的情愫。
  因为有这样的疑惑,也替杨毅紧张起来。就连杨毅也有种傻乎乎的危机意识了,以前她也知道臭美讲穿戴,要的是新运动服新运动鞋新款登山包护腕鸭舌帽,而后终于觉得紫薇这种长发飘飘裙摆飘飘才是女生的漂亮。从某方面来讲,紫薇才是激发我表妹体内雌性激素生长的人。
  而我关注的方向却错了,是以初三前那个暑假,得知紫薇和季风成为情侣时,我才会那么措手不及的狼狈,甚至在小丫面前就掉下泪来。
  我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因为完全意外,因为不在掌控,我才觉得不甘心,既而固执地将这份幼年时代的喜欢坚持到现在。
  还是因为喜欢,才会那么意外和不甘心?
  我好像从来就喜欢追逐这些没有答案的题目,来打发睡不着的长夜。
  这就好像鸡与蛋哪个更先存在的辩题一样,因为太古老了,我想连鸡们蛋们都说不出哪些是真理。
  这种真理有什么追究的意义?
  偏偏人就是喜欢做无意义的事。
  生气真正就是无意义的事,紫薇也明知,却还在生气季风忘掉她回国的日期自己跑出去玩。我只能劝:“他啊电脑用多了,脖子上那个已经开始退化。”
  黑暗中我能听见她的磨牙声:“所以我定下来日期之后在MSN上见他一次提醒一次,只差没有每天给他发电邮倒计时,他还说我小瞧他当老板的智商。”
  “你就应该跟我说。”
  “我以为他会告诉你……我忘了在你面前他不敢提到我。”
  “什么呀~~”
  “什么呀~”她轻笑,问我,“还是介意我对不对?一直到我告诉你我这么多年一直在等季风之前,你都把我当成最大的敌人,对不对?你们啊,为什么我一定要喜欢锹儿?嗯?”
  我默默擦汗:“你果然取得了西经,东方的含蓄抛一干二净了,也不管别人受不受得了。”
  “我公私时间都加一起在中国也就能待上十几天,哪有时间跟你含蓄?”
  说的也在理。“别一劲强调日子短了,人下午不是就回来了吗?”
  “少见了几个小时,能不心疼吗?”
  “那你还想怎么着?” 季风头天和黑群喝得正上茬儿,接了紫薇电话立马醒酒,第二天巴巴儿地赶回来,顶着个麻痹木然的脑袋,只差跪地嗑头了,还是被灌得直接在酒桌上睡过去,他这几天血液里酒精浓度肯定又超标了。“你把他喝成那样,明天都不一定认识你是谁,这你就不知道心疼时间了。”
  “我喜欢看他喝醉睡觉,他睡觉的时候好像小孩。”紫薇的声音很梦幻,“像一开始喜欢我的那个小孩一样。”
  小孩子喜欢上什么,是满心地喜欢,永远比大人的喜欢来得纯粹和投入。
  她漂亮得向阳葵花一般,他只是看着她就心情大好。
  他只是喜欢,不计后果,只想着自己喜欢,什么都喜欢,她的酒窝她眼角的小痣她的笑容眼泪她掉下来的每一根头发,巴不得把天下珍宝都摆在她面前只为她看了欢喜能对他一笑。
  可是一个孩子的喜欢,你若不屑,那份狂热真的能打动你,你若太把它当真,又会是一件很悲哀的事。在她开始幸福的时候,他却在长大。他说喜欢你,可能还喜欢包括你在内的地球上所有类似的东西。因为太清楚自己喜欢什么,总会遇到更喜欢的,遇到更有趣的;会遇到更漂亮的;会遇到更让他着迷的。又或者他什么也没遇到,只是随着成长,突然发现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更逞论一生守护。可是你也无法怪他,你怪他什么呢?他不应该喜欢?还是不应该成长?
  人一长大了,对以前的喜欢变得理智,理智的结果,即使没有把以前的喜欢当做笑话,也大多会失去原有那份疯狂。这道理不难解释,没有什么正常的大人会比一个孩子还疯狂。
  不是恨成长,可是这一历程真的带走了人们太多不想失去的东西。
  “违背自然规律当然会不幸吧,我怎么会不知道,他不会永远是一个孩子。”紫薇感叹,在床头摸到自己的烟,打火机的火舌照亮她卸了妆仍然明艳精致的五官,很快又再次黑暗,感觉比之前更黑,是视觉的对比。只有一个小红点乍亮乍黯,空气中充满了女士烟的清凉味道,她在那个红点后轻喟,“每一天变化特别快,快得我都跟不上,是不是懂事得太早,现在已经开始衰老了?”
  “很累吧?一个人扛着那么多事?”我用指尖卷着她的发梢,“干脆放弃了嫁人吧。”
  “放弃是早就放弃的,要不然也不会走。嫁人的话,有些话说不说给人家听呢?不说太不公平了,可是实话能说吗?我会好好当一个妻子,但我这一辈子不会爱上你,我的爱在中国。”她把自己说得笑了,“那可能就嫁不出去了。”
  在我心头的错乱中她伸个懒腰,很舒服地做个深呼吸,看不清彼此的表情,却感受得到她的压抑。筋骨的舒展,舒不开十年的郁结。
  也是整十年,季风把她从对于一的错爱里带出来,却不能带她一路走下去。
  “那要不要重新开始呢?”我的声音很小,在这么安静的夜里也是很小的音量。
  紫薇没有听清,翻身面对我,问了句“什么”。
  我没有重复。静默也因此更加明显。
  这个聪明的女人略加思索:“和他重来吗?”她没有马上给我答案,黑暗中望过来,手指轻轻抚上我的前额,“你爱季风吗家家?嗯?爱他吗?还是更爱自己这么多年对他的执着?”
  “我不知道,紫薇,我不确定。”
  如果我确定,不会在他的攻势下一直退退退,退进钱程的怀里。
  “为什么知道吗?你有太多的委屈和不甘心,为什么我这样的人物会是退而求其次的那一个?爱也不甘心,放也不甘心,好像我当年对小锹儿。可是赌气赌不来男人,回头还发现本来等着你的那一个,也已经不在原地了。这不是活该吗?你不要学我一样。当你身边出现一个人,让你感动也好,心动也好,别错过他,不管他会不会陪你走到最后,不要错过他最爱你的时候,然后一生用来后悔。重来吗?你活了这么多年,怎么会还不明白这个道理?没机会重来。我们都没机会。”
  屋顶挡住美丽的月夜,这两个昔日位置对立的女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内容泛泛,我记住了一些,又忘掉了一些。
  床是一个把心事拿出来晾的好地方,也许因为这个物体本身就带有私隐的暧昧。和人在同一张床上这样躺着,睡不着,就会说一些平时不会聊起的话题。我和紫薇是一类人,就是看起来眼珠转转很会算计的那种女人。紫薇说每个人都会有心事,她也不例外。
  她中学的时候常常和一个好朋友这样躺着,抽烟,聊天。她的那个好朋友,初中都没念完就跟了社会上的一个小混混,有一天打电话告诉她怀孕了,虽然她家里不太同意,还是张罗着准备结婚了。结果那男的死了。
  “陆朱是吧?”我听杨毅说过这个特殊的名字。
  “对。”她拍拍头,“忘了,老崽子死的时候你和小刺儿都在场。”
  “把我吓坏了,连着做了好长时间噩梦。”
  她笃定:“不会有露珠儿的噩梦多。”
  然而一切都是瞬间,一切都将过去。
  你说这是一句废话?
  不,它是一首诗。
  他妈的,诗本来就是把废话说得很好听的文学体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