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什么世道?!
我睁开眼睛,发现屋子里光线很暗,于是习惯性的伸出手按床头的应急灯,摸索了半天,没找到按钮,而触手处竟是一片陌生的粗糙木纹。
脑子仍在混沌中,身上传来一阵寒意……我皱皱眉,一边钻回被窝一边试图清醒一些。
迟疑了半分钟,我像被电击一般掀开被子跳起来,适应了黑暗的眼睛看清了屋内的摆设轮廓:狭窄的屋子,不超过八平方米,只有一张床,床头有个柜子和一个看不清上面放了什么的木架。
我是在四人一间的学生寝室里睡着的,为什么一觉醒来会变成这样?
这是哪里?人都去哪了?
忽然一阵寒意窜上全身,我哆嗦一下躺回床上,大脑乱糟糟的……有谁能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我记得我睡着之前还是夏天的啊……连穿短裙背心都嫌热的天气,为什么一下子变得这么寒冷?
还是,我的精神已经错乱,脑中的记忆眼前的一切都是无稽的幻想?
躺下的时候床板发出了刺耳的吱呀声,不一会儿,有人猛力推开了门,我吓得坐起来,然后就有好几个女人和两个男人进来,对我说话。
其中一个男人手上拿着油灯,不算明亮的光线下,我看见他们穿着电视上才能看到的装束,就是那种小二农夫村妇之类的打扮,不,也许更加简陋破旧些,袖口磨破了,颜色很旧。
他们围在我身边,一个个抢着说话。
七嘴八舌震动耳膜。
嘈杂,刺耳。
噪音。
但是现在我没工夫抗议别人说话的分贝数,我想我此时的脸色一定苍白得吓人。
我缩在被窝里,却像站在冰天雪地里一样寒冷。从皮肤到心脏。
他们说什么,我听不懂。
一个字都不懂。
听起来像是南方一带的方言,我们班上有一个南方来的学生刚上大学的时候不太会说普通话,说的一口方言,使得跟他交流的同学多多少少都学会了联想衍生连蒙带猜的本事,眼前的人们话语感觉跟那个同学有点像,但是我听不懂,也许是另一个地方的话……这些都不是重点,重要的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感觉仿佛有什么在脑子里轰鸣作响,沉闷的鼓噪压迫着心脏,脑子里塞了很多东西,但是我什么都没有想,就像是电脑硬盘里塞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而难以正常运作一样……寒气渐渐浸透衣衫,胸口却似有什么燥烈的烧着,苦苦煎熬心肝肠肺。
很吵……我试图转移注意力,但是大脑却像失去了控制一般自动记录那一堆我听不懂的话语,结果自然是塞满了不知所云的乱声。
我茫茫然的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手,一双手掌心有很厚的茧,肤质粗糙,手腕处有一块暗色胎记。
这不是我的手。
是谁伸手掐住了我的喉咙?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我没办法呼吸?
我奋力推开身边的人,跳下床飞奔出去,脚掌被冰凉地面上的碎石硌得生疼。穿过两间屋子,我看到了外面。
暗沉沉的夜色里,分散着三三两两的屋子,如果在画上见到,我定会赞美这个村庄的恬静美丽。
可是现在不能。
如果这是梦,天上神明,求你快让我清醒。
我张皇四望,看屋里的人追了出来,想也不想的拔腿就跑,并不是有什么想法,只是直觉的想要避开……
忙乱间脚下一滑,我一个分神,仰面倒下,后脑传来剧痛。
我终于成功的晕了过去。
两个月后,我终于不甘不愿的承认我的灵魂离开了自己的身体,穿越时空来到了古代。
好吧,从十年前的《穿越时空的爱恋》开始,看了这么多年的穿越小说的我这么大惊小怪是有点丢人,但是小说里女主人公穿越时空不都因为车祸坠崖落水飞机失事身患绝症之类非死不可的契机才发生的吗?为什么我好端端睡在床上也能碰上这种几率超小的事情?原来睡觉也这么的不安全……
我装痴扮呆,用了两个月时间才大致听懂这里的话,从旁人的谈话中,我知道我现在正在使用的这个身体差一点嫁给了个村头财主家患了重病的儿子,财主听算命先生的话要给儿子娶门亲事冲喜,没什么好人家的闺女肯嫁一个长年卧床的相公,于是财主便向这句身体原主人的父母买下了她,结果轿子刚抬到门口,便传来财主儿子一命呜呼的消息,于是这身体的原主人被视作扫帚星打一顿赶回来,没过几天便扯腰带往梁上一挂打算吊死自己,却被家人给救了下来,醒来之后……身体里住着的就换成我了。
我看着天发傻,心里无比郁闷。这女人吊死自己倒是干脆,为什么偏偏委屈我来她的身体里?既然我在这里,那我原来的身体又怎么办了呢?是静静在床上死掉,还是……我皱皱眉,十分排斥这个假设:会不会是我和这个身体的原主人交换了灵魂?我来到她的身体里,而她,占据了我的身体?
一想到这个可能,我就全身不舒服。跟这个女人换灵魂,绝对是我亏了。第一,衣食住行,我来这里前一天才新买的还没来得及穿的打折衣服我买的布丁奶茶罐头水果我特地从家里带去宿舍的毛毯藏在柜子里的电热毯我花了三千多块组装的电脑换成难以下咽的米饭咸菜木板床漏风屋……第二,我虽然称不上什么大美女,可是好歹皮肤白皙身材匀称五官也算秀气,而这个身体……我真不愿回想第一次在水盆里看见的面容:皮肤粗糙脸色蜡黄头发干枯,像个难民。
啊啊啊啊啊,就算要穿越,好歹给我个漂亮的皮相嘛,小说里女主人公灵魂穿越时空后居住的身体不都是美丽动人国色天香倾国倾城的吗?甚至还有的是身家不菲或者直接嫁给有钱帅哥……强行销售给我这个劣等商品还不让退换,这还有什么天理啊?
真是笑死人了,别人穿越时空是去呼风唤雨去的,我穿越时空是来喝粥吃野菜来的……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没有理睬,横竖大家都当我得了失心疯,就这么一直装下去吧,要是有朝一日清醒了恐怕要辛苦干活或者被卖去什么地方。我向来是懒惰散漫的,要我入乡随俗下地干活或者在家织布,还不如杀了我比较痛快……就让我这样继续无耻的懒惰下去,任由他人当废物养吧。
脚步声停在身旁,我用眼角余光看见那是一双男人的腿,没有搭理。还有两个小时到吃饭时间,不对,在这里应该叫一个时辰……
“阿花……”听到这个称呼,我的脸皮抽搐了一下。阿花……这两个月一直听别人用这个称呼叫我,每听一次就有一次想要吐血的冲动……阿花阿花阿花……好老土的名字……就算回不去,我能不能换回我原来的名字?
“阿花,是我对不起你,我不应该在你那么伤心的时候说那些话来气你,害你想不开,你放心,我已经求爹明儿向你爹娘提亲,等你好些马上成亲,我们还会像原来那样好的……”
听到这里,我已经明白了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这身体原来的主人是因为被心上人抛弃而自杀的……我轻轻叹了口气,对天翻翻白眼……这剧情真俗套。
身边的男人还在喋喋不休,我嫌他声音吵耳,不作声的站起来往家走。
男人几步就追上我,抓住我的肩大叫:“阿花,你想起什么了吗?”
我呆滞的看着近在眼前的脸,那是一张丢在街上就找不到的平凡得让人唾弃的面容,透着憨气傻气呆气……愣头青,我在心里腹诽。
我一直不说话,就那么呆呆的望着对方,直到他灰心的松手,然后绕过他继续前行。
天气很好,我心情很糟,偏偏那小子不知死活的追上来,我正在走下坡,听着他的脚步渐近,猛然顿住,向旁边伸腿一绊,然后就有个东西咕隆咕隆滚下坡去。
很好!
我终于有了解气的痛快,冷笑一下扭头便走,那小子受伤还是死掉都跟我没关系,我落到这步田地他也有一份功劳。
大概是因为这个身体的原主人自杀了,我的灵魂才得以填充进去。
TMD!这是什么世道?穿越时空也玩得这么偷工减料!
2. 何去何从
一直这么装痴扮呆下去是不行了,我一边往回走一边思索,以这具身体父母先前的作为看来,他们既然可以卖这个身体一次,当然不会介意出手第二次,何况我现在是个吃闲饭的废人,他们自然是巴不得把我早早的送走……那愣头青要是要求娶我,他们肯定会二话不说的答应。
我不由自主地握紧拳头,感觉有一种无力的愤懑充斥心头。
我自认为最不缺的就是自知之明,来到这个时代,以我的本事,根本不可能有什么作为,我一不通史二不博学,再加上这个身体是女性,注定了我只可能会埋没在庸碌红尘里草草了结这一生。
我停下脚步,舒缓一下越来越激动的情绪,顺便整理一下混乱的思维。
第一,我是死也不要嫁给那家伙的,我是个自私的享乐主义者,生平无大志,只想大学四年混毕业后找一份足够糊口的悠闲的工作,再过几年玩累了就嫁个人,但是那人一定是要能纵容我懒惰玩乐的……但是现在到了这里我已经彻底失去了享乐的可能和条件,但是至少我不要拣这种垃圾。第二、当务之急是赶紧离开这里,我绊了那小子一下,已经没办法再扮痴呆,但是真要我在这里生活下去却是不可能的,我不会纺纱织布下地种田……当然,就是有人愿意教我我也不想学……更重要的是,我没有这个身体从前的记忆,呆久了,迟早会路出破绽,不如早早跑路,到一个全新的地方。
那愣头青不是说明天去提亲吗?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我今天就走。
主意打定,我立刻调转方向,向村口的方向走,一路上遇见几个人,我对他们点头微笑。
出了村口,我等了一会后回头,偷偷摸摸的折转回来,确保没有人看见我之后,我来到村后的山脚,缩在一个隐蔽的山洞里,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左右的样子,我听见喧哗声,脚步声,从远及进由近到远……直到几乎听不见,我才慢吞吞从山洞里钻出来,拔腿就往这个身体的家里跑。
我尽可能从僻静的地方走,一路上没遇到任何人,进了屋,我直接从自己住的屋子里随便拿了一套衣服,再到这具身体父母的睡房翻找……
一套男人的衣服,一只银手镯,还有藏在床底瓦罐里的铜板。
我冷静的计算自己应该拿走的东西,以备路上的不时之需。
钱,衣物,对了,还有干粮……
我转向厨房的方向。
我偷得没有半分愧疚。
我知道我的行为不道德,可是我不想被再卖一次,这个身体从前被卖掉是她的事,但是现在居住在身体里的是我。
旁观者清。这两个月我一直用旁观者的态度看着这具身体父母的表现,很容易就看出他们对这个女儿也就是名分上的一点关心,再加上能卖一笔聘礼的用途,他们的心思放在他们唯一的儿子——也就是这个身体原主人的弟弟——身上。
卖掉我得来的钱,大约是给这位弟弟留着娶媳妇吧。
上天的玩笑何其讽刺,让我流落到了这个对我来说几近荒蛮的年代,让我作为一个无才无貌无家底无倚仗的女孩家来生活……所以只要能保护自己,不管什么缺德事我都愿意做,何况只是偷东西?
女人是古代社会最弱势最底层的族群,我很清楚自己的微不足道的,我从来就没有妄想过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业,我唯一的愿望是:保护我自己。
我定了定神,在心里对自己笑一下。
我确实是没出息,一边鄙视这家人一边偷拿他们的东西,我要是有些骨气就该傲然一笑只身离去,不带走半个铜板……
……可惜我天生是个软骨头。
辛苦的事,能免则免。
拿出放在锅里的两个冷馒头,用油纸包了一下塞进用衣服卷成的布团里,我喘了一口气准备继续寻找更多的食物。
这个时候,传来灶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我心一颤,触电般站起来,回头,看见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面孔。
“我”的弟弟。
我手脚僵冷,大脑一片空白。
“阿姐。”他轻轻的叫我,我这才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反应过来。
被发现了……这小子只要叫唤一声,我就会被附近的人抓住送到他父母面前,他们现在已经知道我在装痴,届时免不了一顿好打……
我很怕痛。
我瑟缩着往后退……
不由自主地向身后摸去。
指尖触碰到冰冷锋锐的东西。
我想起灶台上放着一把菜刀。
明明是微寒的初春,我额头上却冒出了汗水。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指尖触到刀柄……
心冷如水。
手腕沉重好似千钧。
拿不起来。
他忽然开口,说:“阿姐,你快点走吧,爹和娘很生气。”
我一惊,已经握住刀的手松开,睁大眼打量这个两个月以来没有仔细看过的“弟弟”。
这是我第一次认真看他,估计也是最后一次。
十三四岁大的男孩子,浓眉大眼长得很憨厚,正在变声,嗓音很难听,脸上透着诚恳的担忧。
“阿姐,这是我给你收拾的衣服干粮,你拿着快走吧。”他走过来塞给我一个蓝布包袱,捆得很整齐,很用心。
我不是你姐姐。
我张嘴,干涩的说了句:“谢谢。”
“去表叔家住一阵子,等爹娘气消了再回来。”我头也不回的奔出去,他还在后面殷殷交待。
笨蛋!对我这么好做什么?我不是你姐姐,我只是一个占用了你姐姐身体的陌生人!
顺利地从相反方向跑出村庄,沿着一个方向走了不知道几个小时后,我才敢停下脚步坐在山路边休息,顺便打开包袱,察看有什么东西。
一串铜板,两块巴掌大的獐子肉干,几个干烧饼,一块火石,一只很小的羊皮水袋,还有一件外衣。
烧饼肉干……我记得这是那家人最奢侈的食物。
呆了一会,我定定神,拿起一块肉干放到嘴边,用力咬下一小块,然后反复咀嚼。
很硬,有点怪味……不过我两个月没吃肉了,可能是错觉也说不定。我扮痴呆的那段日子吃的差不多都是那家人吃剩的饭菜,别说是肉,连肉沫油星都没见着半点……
我看看包袱,再看看自己带出来的衣服团,决定先吃比较容易坏的馒头。
半饱之后我就停下了进食,喝了两口水,眼看现在已经接近黄昏,我开始寻找睡觉的地方。
找不到山洞,我只有辟块空地,在上面铺上厚厚的树枝树叶,迟疑瞪了好久才不甘不愿的躺上去……
会不会有虫子啊……会不会有老鼠啊……会不会有吃人的野兽啊……
疲倦到极点的我一边这样胡思乱想着,一边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猛然睁眼时天已经亮了,我一下子弹坐起来检查身上有没有被蛇虫鼠蚁咬过……
还好……没有。
我庆幸的拍拍胸口,伸展一下酸痛的筋骨,咬了两口烧饼准备继续上路。
不像样子也好,乱七八糟也好,我独自存活的第一天总算是过去了。
确定自己不会被抓回去后,我开始思考应该往哪里去。
我想往北走,通过这两月对气候的变化和植物的种类的观察,可以推断那个村庄在极靠南的位置,那么往南走自然是大海……只能在东西北之中选择。西部不用想也是很荒凉,那么剩下的只有东和北了。
我叹口气。
那就决定是北偏东方向吧。
但是……北是哪里?东又是哪里?
我一脸苦恼的想起自己高中时成绩单上的两大耻辱之一——地理。
这里没有树桩,不能看年轮,没办法,我只有顺着原来的方向走,等到晚上费了不少眼神从天上找到颗貌似北极星的东西……这才纠正了我一只往西走的错误方向……
不过这回我开始注意路上的水源,一看到河流小溪就给自己的水袋补水……
就这样又过了一天,我才看到城镇。
这时候,我的食物也差不多吃完了。
终于可以买东西吃了。
我走进镇子,开心的找自己喜欢的食物,并且找到镇上唯一的客栈住下,舒舒服服的睡了一觉。
睡至次日我接着上路,途中遇上赶车的送货的就厚着脸皮恳求搭个顺路,一边走一边想怎么谋生。
本来以为我有不少时间可以慢慢思考,可是才过三四天,我就发现自己身上的钱所剩无几。
这是有原因的,我一点也不了解这地方的物价,而一些卖主看出我是外乡人,便趁机抬高价格,而我就傻傻的交钱了……现在我总算学会了侃价,也大致了解了一些物品的大致价格,但是我身上已经只剩下三个铜板了。
当然,我没有计划好用钱,这也是原因。
去给人打工吧。
我看看身上的男装,自觉不会露出破绽:这个身体很瘦小,本来就没什么身材,在男装下更加看不出曲线,我扮不了男人,扮发育不良的少年应该还算是比较成功的……
甩甩手,我决定去求职做店小二。
我如今所在的城镇还算热闹,有好几家酒楼,客似云来,看起来很需要帮忙的样子……我选了一家名字听着最顺耳的打算绕过正门从后门走进去……正准备抬脚,我听见酒楼里有人在谈论国事,仔细一看,是群书生。
我原本没怎么在意,怎料一个昊天王朝四个字忽然蹦进我耳朵里,震得我当场站住。
接下来,他们口中说的历代贤主明君我一个也没听说过。
虽然我的历史成绩是我高中时代成绩单上另一大耻辱,可是我再无知也不会弄错中国古代有哪些王朝……
前两天我看见书肆里的不少书是印刷版本的,再加上所见的居民穿戴不像元朝和清朝,就在心里下论断认为这是宋朝或者明朝……下了结论后就不再去关心这是什么时代了——什么时代都跟我无关……
可是从刚才听到的信息来看,我居然身处在一个不曾存在于中国历史上的王朝中!
大受震惊的我机械的走开……
如果不是城镇上人多,我真想仰天长啸:“靠!居然是架空历史!”
嗳,我说作者,你未免太不负责任了吧?
3. 卖身为奴
我坐在路边发呆,两只眼睛盯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脑袋里却什么也没想。
过了很久,我慢吞吞站起来,叹了口气,若无其事的拍打身上的灰尘。
这里是外星球还是异世界跟我有什么关系吗?我一没打算改朝二没想要换代,我只想作为一个小人物庸庸碌碌的活下去,如此而已。
这里的文字我看得懂,这里的语言我听得懂,这个身体没病没痛可以自由使用……足够了。
正打算回到刚才那间酒楼,我忽然看见一些妇人每人拉着一个少女往某个方向跑。
“出了什么事?”我顺手拉住其中一个,问。得到的回答是城镇里最有钱的慕容家要新招丫鬟,她们是去卖女儿……呃,不对,是送女儿去的。
这个桥段……我是不是在电视上看过啊?
管不了那么多,我不再瞎想,找个僻静角落换上女装,也跟着跑去了。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店小二的活不会比丫鬟轻松,更何况大树底下好乘凉,我要是错过这个机会才是傻瓜。
跟着去了后才发现没那么容易,应征的人少说有两百个,而慕容家只要两个……
真是有钱有势有排场。
我在心里撇撇嘴,已经不再抱很大期望,不过还是留下来了……再怎么说也要试过了再放弃。
第一关是念书,看看是否识字……淘汰掉了一半的人。
我拿起书时眼角在抽搐:这真的是在选丫鬟吗?
不过好在我从前学过书法,不太难的繁体字大多都认识。
念完一段古文后,我过关。
第二关是写字……要求把刚才念的那段话写出来。轮到我的时候,我迟疑了一会才拿起毛笔,蘸墨,落下。
缓慢却端正的写下仍停留在脑子里的文字,署名——林轻影。我的本名。
眼看又刷掉四分之三的人,还剩下大约二十人,我在其中,却开始不安。
第三关,腰间挂着只算盘留着两撇整齐胡子的管家出来问话了。
一个一个的问,问来历问父母问家乡问亲友问读书问习字就差没挖掘祖宗十八代了。
我站在最后一排,冷汗直冒。
……终于轮到我了。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走上前去。
“名字?”
“姓林,双木林,贱名轻影。”我一面恭敬的回答一面在心里祈祷:快结束吧快结束吧,赶走我也不要紧。
“家居何处?”
“平遥。”我面色镇定,脑中拼命回忆前两日搭顺风马车时赶车大叔跟我说的他家乡的情形。
“哦……很远啊,怎么会来这?”管家拉长声调,我心头一颤。
“父母身故,前来投靠舅父,但舅父一家在多年前搬迁往他处……遍寻不着……小女子孑然一身无依无靠,来此地时盘缠已然用尽……”我低下头做欲言又止状。
管家“哦”了一声,拉长声音又问:“谁教你念书识字的?”
我低下头恭敬回答:“一位私塾先生,住在父母故居旁,幼时曾教小女子识过字。”也不知道我这段故作文雅的话说得有没有破绽……从前看过的武侠小说,我全靠你们了啊。
管家又问了我一些问题,我凭着前两日赶车大叔的描述和自己的瞎掰,虚构出了一个背景清白家庭简单的身世,一边在脑子里慌慌张张的构思一边表面镇定的清楚而缓慢的回答。
等管家挥手示意我可以退下,我可以感觉到背部一片湿热,满是汗水。
总算熬过去了。
这一关,留下了五个,我仍在其中。
心中的不安逐渐扩大,我暗暗打定主意:还会有一关吧?我就在这里淘汰好了。
这几关考试的内容太过古怪,让我不由得怀疑其幕后的动机……我害怕牵涉进危险中,及早抽身退避才是上策。
最后一关意外的简单,只是问一句话:“你还会些什么?”
在我之前的四个都回答绣花裁衣,轮到我时我低头想了一会说睡觉……这倒是大实话,我确实一无所长。
话音方落,我便能感觉到其余几位投在我身上的鄙视的目光。
尽管鄙视吧,反正我脸皮厚,再加上我马上就走了,被人嘲笑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我们是在后院进行考试的,这时候一个极美丽的少女从通往主屋的门走了进来。
进来后轻唤了声:“文伯,如何?”
很动人。
我在心里叹息一声,所谓花为貌鸟为声月为神柳为态冰雪为肤秋水为姿大约就是这样。
“大小姐。”那被称作文伯的管家躬了躬身,“选了五个,留待大小姐定夺。”
那少女微微一笑,眉目间有种矜持的孤高,却掩在温柔的笑容下,不易觉察:“文伯太费心思了,不过是选两个侍读丫鬟,没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她一边这么说着,一双眼秋波盈盈缓缓扫向我们,目光在经过我的时候微微停了一下,像是有些讶异,却没怎么显露出来。
我连忙低头以掩饰忍不住的白眼:是是是,我是没其他四位那么标致,脸色蜡黄身材瘦小,所以赶紧把我撵走吧,免得污了您的眼。
“全都留下吧。”那位大小姐这么说,我惊愕抬头,正看见她对我微微一笑,然后抬起手,袖子滑落下来,露出皓腕如雪,叫我看得好生羡慕,下一秒,她说的话让我呆住:“这个让她去看守打理藏书阁,剩下的文伯你拨两个给我,另外两个给少爷。”
……
原来是选陪读的……富贵人家的排场我大概永远不会明白……内心的紧张感放下来,我便开始腹诽有钱人的怪习惯。但是不能否认这位大小姐把我踢进不用见人的藏书阁是正确的……我这副样子要是在她身边效果大概不亚于美女与野兽……
也好……就这么混日子吧。
我签下为期三年的卖身契,卖身得来十两银子,其余四人都交给自己家人了,我没亲人,自己数收着卖自己得来的钱。
十两银子,我做三年奴才的代价。
这些钱我决定好好收着,一分也不花,如果有什么意外,我可能要靠这些钱救命呢……当然,这种为了有备无患而作的预备还是不要排上用场的好……
这样子一来,我也算有地方住了,能挡风遮雨还有饭吃已经很好,暂时就这么将就吧。
然而当管家领我去藏书阁交待我的工作时,我先是石化了很久,然后慢吞吞的转头:“我能不能……”辞职两字我咬在舌尖硬是没吐出口。
过了这个村,不一定能找到更好的店,我不认为倒霉的我会有转运的一天。
这个条件下,我不能期待不劳而获。
藏书阁建在大小姐所居住的院子旁,两层楼,底层一进去就能看见一排排被塞得很满的书架,室内面积大约七十平米,一共纵向排列了六排书架,间隔还算合理,不会让人觉得很拥挤狭窄,也不太浪费空间,书架共分6层,最高那一层我需要站在凳子上才能碰到。书架上的书积满灰尘,还有些书已经散页脱线。
这都是些有些年月的旧书,整理这些书是我的工作。
然后管家带我上了二层。
二层比一层看着干净明亮,窗户开着,光线很充足,顺着上楼梯的方向第一眼就能看见放在右侧后方靠窗位置的书桌,桌上整齐摆放着笔墨纸砚和几本书,书桌后靠墙处立着书架,也摆满了书,只是没有灰尘……
还好……工作量少一些,我心里暗自松了口气。
我的工作其实还算轻松——虽然不如另外四位那样不用作体力活——我的工作是一点点整理修复好旧书,以及在大小姐来这里找书的时候代为翻找搬运。
刚开始我做得不太熟练,不过多做几次后我就能把脱线破损的书页很好的补起来了,有些文字部分破损的,我干脆另找来一张纸估摸着缺少的字把这一页补全。
修补书页的闲暇,我会找我感兴趣的书来看,看第一本的时候有些吃力,毕竟我的专业不是中文,幼时习字时用的字帖是规规矩矩的楷体单字,对于古文不多的了解仅来自于中学语文课本,不过无聊的好奇心是很大的推动力,在这个动力的支持下,我看了很多书,深深感觉这里是被埋没的宝藏……呃,也许只有我认为这里是宝藏……
这家的主人姓慕容,相当有家底,据说祖上七代为官三代为相,到了上代方辞官归隐于此。主人慕容临渊,发妻早亡,留下一子一女,有两房妾室,无所出,女儿叫慕容执子,就是我见到的那位大小姐,年方十五,儿子名叫慕容修齐,是一个才八岁大的小鬼。这一家的所有成员大约就这些,据说慕容临渊还有一个弟弟常年在外,偶尔才回家。
那位慕容小姐名字听上去温柔婉约,实际上可不是什么乖顺的主,她并不时常来藏书阁,可每次来都故意要找一大堆生僻的书,支使得我团团转,等我好不容易把书找齐了搬到她面前,她只看看书名就挥手叫我放回去,接着如此反复。
我想我大概知道她为什么留下我了:是用来给她玩的。
我看着那张美得令我不怎么愿意照镜子的脸,心里满腹怒火却不能发泄出来,她现在是我的衣食父母,我必须学会忍气吞声。
所幸她来的次数不多,我的忍耐力还算能够包容。她不来的日子,我就很悠闲的度过,时不时去厨房跟人套套交情,一来二去,我跟他们混熟了,经常能收到些偷藏下来的菜肴。
春去秋来,就这样半年多过去了。
陪慕容大小姐读书的一个丫鬟手脚不干净,发现后给赶了出去,然后临时让我这个备胎去充数。我乖乖去了,本打算闭上眼睛任由那位大小姐戏弄,却不料她待我很好,没怎么为难我,而且我的衣食住行条件比原来看守藏书阁的时候好了很多。
我偷偷的在心里为自己以前曾经腹诽她道歉。
可是只过了一个月,我就知道我错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的衣服有时候会在不显眼的地方破一个口,或者什么地方的缝线松脱,要么是沾上什么很难洗掉的脏东西……一开始,我没有在意,以为是自己不小心弄上的,但是这种情况多次出现后,我便开始狐疑起来。
直到有一次我看见有人偷偷摸摸从我的房间里出来。
是另一个给慕容执子陪读的丫鬟,名唤秋月。
知道是谁干的就好了。
我微微笑起来。
4. 抬起头来
“秋月姐姐。”我堵住正往外走的秀丽女子,笑眯眯的打招呼,“您到我房里做什么啊?”
秋月先是一惊,然后立刻镇定下来,板起脸反驳:“你胡说什么,我只是从这里经过罢了。”
我笑一下,不反驳,只是让开去路,任她走开。反正已经让她明白我知道她的作为了,希望她能收敛一些。
但是……貌似我又错了。
我的衣服保全了,但是我房里偶尔会多出些贵重首饰。每次看到,我的第一反应就是立刻收起来交给慕容执子,而每次这之后都会有一位老爷的妾室发现丢了东西,大规模的搜查府内。
这事发生过两回,我也就缓过味来了,感情前一个被撵走的“手脚不干净”是这么来的啊?
我林轻影看上去这么好欺负么?
一次趁着秋月来没来,我看着慕容执子,轻轻的问:“小姐看下人窝里斗很开心?”我找人打听过了,原本预算只招一个侍读丫鬟的,一下变成了俩(不算少爷那边的),使得本来给一个人的待遇分给了两个人,小姐这里空屋子多,多拨出来间倒也无妨,但是分到每个人手上的棉被衣服水粉钱却是减了一半,再加上慕容小姐隔一段时间就对其中一人表现得亲切些……
那看上去美若天仙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笑靥如花:“日子无趣,总要找些事情打发。”
我叹了一口气:真是无聊的理由。
为慕容执子,也为秋月。
“不过也快看厌了,你要是能想法子赶走她,我就不玩这把戏了。”她忽然凑过来,提出条件引诱我。
我别开视线,强迫自己不去注意那近在眼前的太过富有冲击性的美貌,淡淡回答:“奴婢力不从心。”赶走那个不高明的陷害者很容易,但是目前的我没兴趣。
所以我私下找秋月谈了一次,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警告她不要再玩小动作,否则我会不客气如法炮制。
这之后,我没在自己的房间里发现多出什么,也没丢什么破什么,我以为她乖乖收敛了,但是我又错了。
两月后的一日,我看见房里有一张纸条,约我深夜去后花园。
明显的陷阱。
那位还不死心么?
我看了一分钟,随手揉成一团后又展开收进怀里,接着我去厨房找了一位膀大腰圆的厨娘,央求她陪我,理由是我不敢走夜路。
虽然知道是陷阱,但是我很想知道她想做什么呢。
晚上,花园里很暗,我故意落后了几步,看见厨娘走进树丛,然后不知什么地方跳出来个人影抱住她拼命的啃。
我冷笑起来,等了三秒,那个人影发现自己抱住的人体型不对,而厨娘也反应过来,一记老拳揍了过去,那人吃痛,哀叫一声飞快跑开,我则上前拉住厨娘好言劝慰另外百般感谢。
第二天,我告诉慕容执子:“你说的那件事,我答应了。”
秋月姐姐,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我的忍耐是有底限的。
慕容执子问我:“你要什么时候下手?”
我耸耸肩,说:“说不准。”看什么时候有机会吧。我虽然存心报复,可也懒得费心机去设计,还是等等看有什么机会吧。
秋月姐姐,从现在起,你最好小心你的一举一动,千万别给我逮着任何机会。
三个月后,我依然没有行动,其实想要陷害什么都是小事一桩,随时都能做,但是我想要一个能一次彻底让她不能翻身的打击。这个机会一直没有到来……直到慕容老爷的弟弟回府。
慕容家二老爷慕容临水,慕容临渊的弟弟,两人的年纪相差很大,后者已经年近五十而前者据见过本人的下人们说:只有二十五六岁……喂喂,这俩真的是亲兄弟吗?
那位已经回来了半个月,可我只远远的看过两眼,身形修长很潇洒的样子,看府里丫鬟们陶醉的模样,应该是帅哥吧。
不过那和我关系不大,我最近对厨房大娘的手艺比较感兴趣,正打算拜师学艺。
谁回来了日子不是一样过?他又不是我的直属上司。
但是秋月有了些不一样,我在陪读的时候看得出来,她的心完全不在书斋里。
被迷去了魂魄。
镇日里心神恍惚不能自已。
傻子,天上云永远不可能亲近地上泥,水中月永远不可能掬在凡人手。
泥升空会摔烂,人入水会溺毙。
这道理在哪里都一样。
灰姑娘的故事,从来只是童话。
不知为何有些同情,竟然无端端的心软下来。
其实她没做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只是……心底的欲望脱离了束缚,才让行为有了偏差。
如今她已经自陷泥沼,我又何苦落井下石?
看着又一次走神看着远方的秋月,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其实秋月也是个美人,虽然不像慕容执子一样花貌玉容,眉眼间有种名门闺秀独有的矜持,如高岭之雪般不可攀折,却也是柳眉凤眼顾盼间妩媚风流,只是这样等级的美貌在比较之下显得太平凡了。
世人以貌取人者多不胜数,我不认为王子的目光会停留在她身上……以秋月的心性,怎会甘休?
不甘心,便会做出难以挽回的事……我只需要看着便好,没必要多费心思,能省一事便省一事吧。
两周后。
站在前院里,我头一次发现自己很有乌鸦嘴的潜力--好的不灵坏的灵。
秋月真的像我瞎猜的那样做出了难以挽回的事。
她毁了慕容临水的贴身丫鬟的脸。
真是愚蠢的做法。
算了,怎么样都不关我的事,我只需要继续在这里安安分分骗吃混喝就好了。
我原本是这样想的,但是,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为自己的置身事外后悔不已。
看秋月被杖责后赶出府后,我慢吞吞朝书斋走,心里考虑怎么把这件事告诉慕容执子。
还没进入,便听见书斋里慕容执子温软优美的声音:“二叔,我这个丫鬟很不错很厉害吧,你看,我想尽办法都没有看出她是怎么陷害秋月的呢。”
我站在门外嘴角抽搐:废话!我还没下手呐,你要能看出来可就出鬼了……为什么我会这么蠢,没有提前告诉她我不干了?因为一时懒惰造成的这种误会还真是乌龙得要死……
我轻轻叹一口气:就算现在去解释,大约也不会有人信了。
叹息未尽,门内传来冷淡而带着少许压迫力的声音:“谁在门外,进来!”那声音其实是很好听的男中音,可是钻到耳朵里却有一种令人心头一颤的力量。
我乖乖推门,进屋便低头快步上前:“奴婢见过二老爷,小姐。”这种时候学乖顺些准没错。
低着头看地板,我听见那好听的男中音问慕容执子:“你说的就是这丫头?”
我闭上眼睛,感觉自己仿佛站在悬崖边缘,山风凛冽,冷得我几欲发抖。
然后慕容执子很爽快地推了我一把:“是。”
大小姐,我知道我的样貌不讨您的喜,可您别这么害我啊……
沉默中,我紧张得连大气都不敢喘,战战兢兢的等待,过了也许只有几分钟的时间,但是在我感觉来却像有几个小时,总算听见了有人出声:“你,抬起头来。”很冷淡很平常的话,但我却知道这是命令,不容违抗。
在叫我抬头,明明知道不应该,但是在这个场景下,我还是不由自主地联想了很多东西。
英雄救美,被救人楚楚可人的抬起头,梨花带雨我见尤怜,从此一见钟情。
亲戚串门,小孩儿在一旁互相认识,表哥看表妹怯生生的抬起头,自此两厢厮守。
选秀入宫,九五之尊面前妃子眉眼妩媚的抬起头,倾国倾城,故得三千宠爱。
洞房花烛,红烛影摇,凤冠霞帔下新娘子含羞脉脉的抬起头,初次见面的新郎官看傻了眼,只顾痴痴望着,交杯酒喝了几杯都不知晓。
……如此这般。可是我没有那娇美好颜色,所以能不能不要抬头?很破坏场景耶。
我迟疑着抗拒着,听见那声音又重复一遍:“抬起头来。”依旧是很冷淡,可我却听出了其中不悦的味道。
吓着可不关我的事……心里一边叨念着这句话,我缓缓抬头,还在分神揣测会不会有“如花”的效果……
四目相对。
然后,应景的场面居然发生了——发生在他身上。
我看呆了。
要说我来自资讯发达的现代,什么样的俊美明星没见过,可是我却看呆了。
倒不是慕容临水皮相有多么惊世骇俗倾国倾城,而是他眉宇间的神态是我从未见过的……宛若一屡随时会散淡的浮云,带着峰顶积雪一般的遥远的薄冷。而那双眼睛,深深的看不到底,疏离的隔膜之后有一抹春水般温暖的柔和幻影一般的存在,叫人甘心生生溺毙其中。
没了这双眼,慕容临水也就是普通的斯文型的英俊,可是我看到了他的眼。
忽然明白了秋月为何如此痴狂,这个冷淡的男人确实有令人沉醉的魅力。
想要看得深些更深些,没办法控制。
我在心里苦笑起来,我原本冷眼看一府年轻婢女发花痴,如今我也成花痴了。
我一边暗暗唾弃自己一边不能自主的花痴……我果然也是以貌取人者啊……
有付好皮相的人真是幸运,随随便便这么一站就能有人喜欢,即使原本心存不满也没办法抗拒这样的皮相……我一边这么想着不由得有点妒嫉。
胡思乱想中,我听见慕容临水对慕容执子说:“借你的丫鬟用几天。”我心头一惊,从花痴状态中惊醒,愣愣的看着他冰凉漠然的眼。
5. 逃亡未果
胡思乱想中,我听见慕容临水对慕容执子说:“借你的丫鬟用几天。”我心头一惊,从花痴状态中惊醒,愣愣的看着他冰凉漠然的眼。
我暗暗警觉,照理说他的贴身丫鬟没了可以让管家再派一个,我相信多的是美貌多情细心温柔的少女很愿意抢这份工作,但是为什么“借”我“用”“几天”?
短短一句话,有三处值得怀疑。
他漠漠然挑起唇角:“好个心思狡诈的丫头,我刚说完你便发觉了。”他眼色很凉,很亮,是那种透透澈澈的没心没肺,“即是如此,我更要让你去办件事了。”
我定定看着他,轻声问:“会死吗?”他这话用的是陈述句而不是问句的语气,说明他是在直接问自己侄女要人,身为晚辈的慕容执子不可能拒绝,而且以她大小姐的恶劣趣味,遇上能折腾的事大约也不会拒绝。所以决定权在慕容临水身上。
顿了顿,我又问:“会受伤吗?”
趁着还有胆量,我最后问了句:“会吃苦吗?”
听着慕容执子在一旁闷笑,我脸上有些发烧……有什么好笑的,我就是怕死怕痛怕吃苦,我没胆气没骨气没志气,不是英雄烈士,寻常人皆如此,有什么可笑的?
我在心里为自己辩白……但是冠冕堂皇的把懦弱胆小的一面暴露出来真的有些不好意思,所以辩白归辩白,我感觉我脸上的热度还是退不下去。
这么做真的很丢人啊,尤其是当着帅哥的面……但是我至少要优先考虑自己的人身权益。
喂,慕容执子,你能不能别笑了……笑吧笑吧,笑抽筋最好!
这时,慕容临水答我了:“你足够聪明便不会死。”
这话的潜台词是:有死亡危险。
我虽然看不见自己的表情,但是我敢肯定在他那句话说出后我一定瞬间刷白了脸色。
会死……
遇上重要问题时,我一贯习惯向最坏的方向考虑,而此时最坏的后果已经摆到了我面前——死。
慕容执子也感觉到了不对劲,敛了笑容,问:“二叔,究竟怎么一回事?”
慕容临水避开问题,不正面回答:“不很重要,跟家里没什么关系,小姑娘别管大人闲事。”
我看他的神情,知道慕容执子不可能帮到我,知道他心里正在想的那件事势在必行。
可是我不想死……就算只是可能,就算有很大生存机会,我也不愿去冒险。
于是我想到了逃。
明儿我就要搬到慕容临水那,指不定他口中的危险是否会随时发生……虽然不是绝好时机,但是今天非逃不可。
自然是先假意恭顺服从,入了夜后我摸黑收拾衣物和我卖身的那十两银子乱七八糟的捆在包袱里——我至今还不知道怎么像这具身体的弟弟那样漂亮的打包,只会用块布包着然后揪着边角乱绑一气……
拎着所谓包袱来到后院,我看着四下无人,用力扬手,将包袱先丢出高墙外,墙外是个偏僻死巷,别说是在这夜晚,就是白天也少有人至。
将包袱扔出去后,我松了口气,然后装出很平静悠闲的样子向正门走,跟守门大哥打了声招呼,苦笑着说小姐最爱用的墨砚坏了,叫我去买个新的,还皱着脸顺带抱怨了两句。
……没有任何阻碍便堂堂正正出去了。
这个模样的我,有谁会想到我是在私逃?
颇为自得的笑着,我脚步轻快的绕到扔包袱的死巷,捡起来拍掉上面的尘土,然后从最底下抽出我一直私藏着的男装,就地换上,再把头发散开随便向脑后歪歪斜斜捆两捆,拨少许散落的头发到额前盖住眉眼,再往脸上抹层灰……
一切完毕后,我放心笑笑,这下应该没人能认出我了。
我不会马上逃,我要以这副模样在城镇上住两天,确定慕容府不会派人来抓我后再走,我相信小小一个丫鬟的私逃不会被在意太久,顶多是派人搜搜,然后不了了之,在这段时间内,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放心笑着,抬起头,忽然瞧见巷口站着个人影。
柔和月光下,我很清楚地看到他的脸——不特别出格的斯文俊秀,偏偏一双眼睛奇异的疏离淡漠,清澈寒凉。
慕容临水。
一瞬间的大脑空白后,我定下神来,定定看着他。
他不说话也没动作,静静看着我,直看得我心头发毛。
我压抑着轻轻呼吸,低下头,拿着包袱,慢慢朝他走过去。
我走得很慢,脚步很沉很沉。
还有三米。我的手心浸出了汗水。
还有两米。我缩了缩肩膀,攥紧手上的包袱。
还有一米。我深吸一口气。
再上前一步,我抬起头,勉强的冲他笑一下,然后用尽全身力量将包袱往他脸上摔去。与此同时,我弓身从他身侧蹿出死巷。
成功!
没顾着高兴,我不敢往身后看也不敢停顿,拼命的向前跑。
还没有脱离危险。我心里很清楚,只要慕容临水现在叫一声,让府内的人听见了,我便很难逃掉了。
我必须在他反应过来叫人之前尽可能拉开距离。
跑出了四五十米,身后依然没有任何动静,这让本来做好了会被大叫声惊吓的我有些奇怪。
慕容临水该不会被我一包袱打傻了吧?虽然他长得不太强壮,但是那个包袱也不重啊,何况我的力气也没到达能把人砸晕的境界……
思想斗争中我又跑了大约二十米,还是没办法压抑好奇心,于是放慢脚步,偏头向后看。
还没看清楚身后的景物,我便感觉腰上忽然传来一股力道将我带离地面。
拦在我腰间的手属于慕容临水。
这个前一秒还被我认为是文弱书生的人正轻轻松松带着一个人在屋檐上如履平地健步如飞。
我看着他,他专注看着前方,眼眸沉静如水。
房屋在身下飞快的掠过,我僵硬着身体不敢乱动,生怕他一个不爽把我扔下去。
但是,他的手臂硌得我的胃好痛……武侠片里飞来飞去的大侠女侠们,我现在知道你们有多不容易了,不管是谁,被这么吊着都不好受啊。
身边景物飞快的晃过视野,我看得有点头晕,加上胃部的不适,让我有些不良生理反应。
我闭上眼,暗自苦笑:千算万算,我居然没算到这个世界居然存在着在电视上才能见到的所谓轻功。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武功高低如何判断,但是能轻轻松松带着一个人这么快速的在屋顶上飞,也是很了不得的本领吧。
这个外表斯文的富家子弟,竟然有这种本事。
坚持了差不多一个多小时,我终于忍不住虚弱的开口:“大虾……能不能暂时放下我……”
也许是我的嗓音听上去像是垂死一般,耳边呼啸的风声顿时停住,接着我的双脚沾到地面,腰上的手松了开来。
我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双手撑地拼命的干呕,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停止呕吐,大口大口的喘息。
虚弱的坐在地上,我双手支地,满身虚汗,眼里蒙了层水雾。反正是看不清,倒不如闭上眼。
我笑一下,感觉脸颊有液体流下,风一吹眼角冰凉。
这番折腾真够遭罪的,慕容临水若是想要惩罚我的话,他的目的达到了。
耳边传来冷漠的男中音:“小丫头鬼点子不少,如若我不曾习武,还真会叫你逃了去。”
我咧开嘴笑:最后还是没逃掉不是吗?
我坐在地上喘气,一边喘一边笑,我现在的状况糟糕得要命,本来应该哭的我不知为何却笑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已经不再大口喘息,身上也渐渐恢复了力气,仍然惯性似的一直在笑。慕容临水的声音又传到耳中:“你笑够了吗?”
无力的抬起眼,我瞅着他笑:“二爷……大虾……您这是要去哪啊?”大虾大侠,反正他不可能分辨得清楚,就让我嘴上占占便宜吧。
我们现在正在一个城镇外面,四周是我陌生的环境,距离慕容府所在的清水镇已经不知有多少里。
下一秒,我的身体又被捞起来在半空中飞,头晕眼花中听见慕容淡淡的声音:“笑够了就走。”
不会吧,还来?!
恍惚间一只手拂过我面前,一股淡淡花香钻进鼻端,我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6. 跑龙套的
醒来的时候,我正身处一间客房中,慕容临水也在房内。
我躺在床上,慕容临水坐在不远处,身旁桌上有一盏灯。
肚子饿得厉害,全身发软,连抬一抬手指都很费力,胃里空虚得厉害,胃酸像是要将胃壁腐蚀一般。
我苦笑一下:我恐怕睡了不止两三天。
我揉揉眼睛,看着他,轻声问:“这是哪里?”
“扬州城。”他淡然回答,“距清水镇已有数百里之遥,你不用妄想回去。”
我半眯着眼笑起来:“二爷就算现在放我离去,我莫说是走不了,就是爬也爬不回去了啊。”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生死由人不由我。
说来好笑,我又何时能掌控自己命运了?
想到这里,我笑得更欢畅,落到这部境地还能笑出来的人,在别人眼中看来应该很不正常吧。
慕容看着我,眼神有些奇怪,看来是把我当成疯子了。
“二爷,不管你要我做些什么,总得让我填肚子,饿死的人是什么都做不了的。”我又笑一下,看见他的神色蓦然间多了些深思之意。
他要我卖命,总不会要个死人。
灯火昏黄,灯下的男子斯文俊秀,如果是平时我一定会好好欣赏一下,可是现在眼前的一桌美食更吸引我。
吃了八成饱后,我才抬起头,用袖子抹一下油腻的嘴,龇牙咧嘴冲他一笑:“二爷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吧。”
说罢,我低头继续进食,不过已经不是为了填肚子,而是为了品尝食物的味道,所以我的速度放慢了很多,这时候,慕容临水说话了:“在外面我不姓慕容,我叫秋临水,你休要唤错了。”
我顿了一下,没有抬头,过了一会儿继续吃东西。
“此番你我将要前去焰庄。”嗓音寒凉。
我这回抬了抬眼,咽下口中菜肴,喘了口气问:“焰庄是哪里?”
“你不需要知道。”硬邦邦一个钉子给我砸回来。
喂,你好歹友善一些啊,就算是拿来利用的工具,也犯不着给这么折腾……
我撇撇嘴,知道这个问题问不出什么,只好转移话题:“秋公子要我做些什么?”我学了个乖觉,立刻换了称呼。
他沉默片刻,才缓慢开口:“假扮一个人。”
“谁?”我正色看着他,却不再笑了,“扮成什么人,又要去骗什么人?”瞧他一付一本正经的模样,想不到也会去做骗人勾当。
差不多费了好几个小时,我才大致从慕容临水口中套出前因后果:焰庄是当今武林正道中最大的势力,而焰家的独生女焰雪近来被一个恶人看上,要来抢亲。
我叹了口气:没错,是抢亲。那位焰家小姐是慕容临水未过门的妻子,而婚礼就在明日举行。
焰家的意思是要抓住恶徒,但是却又不想自家千金冒任何风险,于是慕容临水找上了我这个替身,用假的鱼饵来引诱真的鱼。
当穿上红艳的嫁衣,视线被霞帔挡住,坐在花轿里,我依然难以相信自己竟然不甘不愿的走到这步田地。
我害怕得要命。
我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人,也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事,更不知道自己身处的景况,使我完全想不出应该怎么面对怎么应对。
就好像身处一片黑暗的迷雾中,完全找不到前景的方向,也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曙光。
我强迫自己笑一下,笑给自己看,尽管看不到,我仍然是觉得自己的心情比方才放松了一些,虽然只有一些,但总比完全紧绷的好。
外面好像发生了骚乱,人的呼喝声和金属相互撞击的声音传入我耳中。我心提了起来,嗓子一紧,双手攥紧了衣角:
来了!
身处轿内的我看不见外面的状况,听见打斗声越来越近,我却不敢探头往外看,只能尽可能命令自己镇定。
忽然间我感觉到有两三粒细小的东西打在我身上,之后我全身僵直动不了了。
过不久有一只手揽住我用力将我拉出轿外,然后我落入了一个人的怀抱。我心里知道,这个人恐怕就是慕容口中的恶徒。
那人一手揽着我的腰,空出一只手跟人交手,起落进退动作极为迅速有力,但是焰家的人也不是吃素的,我能感觉到他的动作越来越吃力。
从霞帔下我能看见身边聚了几个人,看他们的动作像是与抱着我的人僵持住了。
那人猛然转身,双手抱住我将我护在怀里,随后我听见一声闷哼。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只感觉他将我向上托了一下,下巴正好枕在他肩上。
“没事的。”我耳边传来温柔的安慰,与此同时霞帔正巧在这时被风吹起,眼前豁然开朗。
越过他的肩膀,我看见一个人,一把剑,一双眼。
人生得斯文俊美,眼眸清澈淡漠,而剑寒光刺眼,剑锋冰凉。
我能感觉到剑尖冰冷的温度,因为那柄剑刺穿了那人的肩膀,余势未消刺到了我肩上。
我长这么大头一次感觉到肌肤生生被切割的痛楚,那么剧烈那么难以忍受。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
他的眼眸沉静而冰冷,没有半丝情感,也没有误伤我的歉意。
痛!
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好痛。
嗓子一哽,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霞帔只飘起来了一下就落了下去,重新遮挡住我的视线,而我也顾不上身边发生的事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肩头的剑伤上,等我好不容易适应痛楚,稍微能分开注意力,才发现脚下的土地已经不是方才的那一片。
那人环抱着我的双手很温柔,将我放在地上的动作也很轻,声音有些中气不足却依旧温柔:“阿雪,我总算见着了,你没事吧?”一只手掀开遮住脸的霞帔。
我抬起头,与他对视,趁机打量他。
严格说来这个人生得不俊美,顶多只能算是英挺,二十三四岁的样子,一双浓眉聚集着很重的煞气,但是那双眼里的慌乱担忧却是实实在在的。
他肩上臂上还淌着血,想来是刚才慕容临水一剑刺来而他正与别人僵持,为了保全我不惜以身挡剑。
……不,不是为我,是为焰雪。
肩膀上的伤口仍在流血,我感觉大脑有些晕眩,渐渐的不太能思考。
我等他发现我不是他想要找的人,等他由惊愕变成愤怒抓住我的肩膀拼命摇晃,耳边传来震天响的大吼:“你是谁?你们把阿雪藏到哪里去了?!”
他很关心焰家小姐啊……
再让他这么摇下去会死的,我想开口想推开他,却不知为何没办法做到,我心里明白刚才那几粒打在我身上的东西恐怕是封住了所谓穴道……至于是谁干的……
头好晕……眼前开始变模糊……大脑运转速度以指数方式下降……
喂……别摇了,我又不是储蓄罐,摇一下就能掉下钱……你要找的人不在我身上……
失去理智的人智商比猪还不如——这句话果然是至理名言。
就在我以为自己会被他摇死的时候,一个人影过来伸手在我身上点几下,还说了两句话……没听清楚……我努力巴着最后的意识说了一句话:“大爷,我不过是个……一个连自个小命都没法做主的下人……”
然后彻彻底底失去意识。
再度醒来时,肩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但还有些隐隐作痛,我费了一分钟时间来弄明白自己尚在人间而不是到了地狱,然后便欣喜的笑起来。
太好了,我还活着。
才开心了一会儿,一张凶神恶煞的脸就凑到我面前:“你笑什么笑,当心我一刀宰了你。”啊,是那个眉毛长得很煞气的坏人。
下一秒,他被一个与他一样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拉开,那个男人长得很俊美,一双眼睛微微上挑,满是风流桃花:“阿凛,这丫头是无辜的,她被秋临水点了穴,而且……”他顿下不语,我心头升起不好的预感。
那被唤作阿凛的男人跳起来大叫:“她无辜,我和阿雪就有辜吗?那该死的焰冰,说好了做做表面样子让我带走阿雪的,怎么可以把说过的话当放屁?!”
啧,啧,这人好粗鲁……我眯着眼坐起来,发现自己身处在一个干净的竹屋里,屋内除了我和正在说话的两个男人外,还有一个看上去年方弱冠的清秀少年坐在离我不到两米的桌前专心捣药。他们穿着一样的衣服,地上还丢弃着几块同色的布巾,看样子是用来蒙面的……原来对方不止一个人。
焰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应该是焰家独子,焰雪的哥哥。
看着阿凛一脸愤怒不平,我大致猜到了前因后果:焰雪和这个阿凛不知道抽了什么风两情相悦,但是偏偏焰雪已经许给了慕容临水,焰冰允许他们俩在一起,但是碍于某些原因--也许是家族传统也许是武林声望或者慕容临水--不能公开支持,只能示意阿凛去抢亲然后两人远走高飞,偏偏慕容临水出了这么一招,叫来劫亲的人没讨到半丝便宜……
在这出戏里,我不过是个……别人才是主角。男主角叫阿凛,女主角焰雪,还有一个第三者慕容临水。
我不过是个类似于工具作用的随时可以牺牲随时能够替换的龙套。
万幸的是我没有死掉。
那个年方弱冠的清秀少年这时候停下手上的工作站起来,将研钵里的草药粉末倒在一张纸上,然后走过来递给我:“吃下去。”他的声音很干净,有一种中性的优雅,和他的人一样。
我皱眉看着纸上黄黄绿绿的散发着浓重气味的药粉,正心想他是不是打算噎死我或者苦死我,一只装满水的竹杯被塞进我另一只手里。
勇敢的闭上眼,我将所有药粉倒进嘴里,然后赶紧往嘴里灌水……我知道他们不会害我,否则他们没必要给我包扎伤口。
尽管喝完了一杯水,口中还是充满了令人作呕的浓重苦味……
这就是生活在古代的坏处之一……啊啊啊,胶囊片剂注射液,我想念你们!
看我这么辛苦的样子,那少年又去倒了杯水给我,很有耐心的等我不再皱眉后才示意我伸手,然后给我把脉。
我咂咂嘴,觉得嘴里的苦味还是没有冲干净,不过现在这个情况也不能要求太多了,少年松开我的手后,我笑眯眯的问:“这位少侠,我的伤什么时候能痊愈?”刚才那些药是应该是治伤的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内服……
少年看了我一眼,犹豫一下才慢吞吞的说:“你的伤倒不妨事,但是你恐怕只能活一年了。”
什么?!
一年?
他说什么一年?
我?
活一年?
我抖着嗓子急切切的问:“怎么回事?”
“你中了毒。”少年平静的回答,平静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晴”。
中毒?真是陌生的字眼。
我竭力镇定下来,不要让脑子里只充斥着一个“死”字,尽可能让话语说得通畅:“是怎么回事……究竟……还有,刚才那些药……是什么的?”是他下的毒?脑子里才冒出这个念头就立刻被否决了,要相对付我,他们有的是武力,没必要这么麻烦……那么下毒的是……
我瞪大眼看向那少年。
“你来之前,秋临水在你身上下了一种名叫‘借刀杀人’的毒,此毒潜伏于血脉中,三五月内对宿主暂无危害,但一旦毒血侵入他人血脉,那人便有性命之忧。”他很有耐心的解释,我双眼发直,背脊冰凉……
我总算明白了慕容临水那一剑的用意。他之所以刺中我,并不是剑势余力未消,而是存心伤我,以便杀死情敌。
慕容临水,你的心肠是用什么做的?!!!
少年将空杯丢回桌上,转头又看着我:“我虽习过些药理,但此毒太过蹊跷,我没法化解,方才的药只能暂时压制毒性,让你多活些时日。”
我余下的生命,只有一年。
这个身躯今年才十六岁。
原来死神离我这么近,只要一伸手就能掐住我的咽喉,而我无力反抗。
会死,会消失,会永远的失去意识,再也看不到这个世界。
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还没有尽情享受,居然就这么结束了。
树枝刚刚抽新芽就开始腐烂,花朵还未绽放就面临枯萎。
在旁人眼中,那是多么可惜,但也只是可惜而已,因为腐烂枯萎的不是他们。
可是对于我,却是莫大的不甘。
但是天大的不甘也不能改变现实。
我叹了口气,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哭也没有晕过去,大概是知道不管做什么都没有用,所以干脆什么反应也没了。
“半点希望都没了吗?”我看着那清秀少年,轻声问。
少年沉默的转身走出去,那叫阿凛的男人恨恨看我一眼后也推门出去了,留下那长着双桃花眼的男人对我笑颜相向:“阿绿的毒术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他要是没法子,那么便真的没有人能解救了。”
我笑了一下表示自己知道了。
想大哭想大叫想大闹,可是我只是静静的笑笑,看着面前人眼中的怜悯。
已经沉到谷底的心没办法再沉下去了。
大约是没料到我会笑,他微微吃了一惊,然后叹了口气拍拍我的肩膀,眉宇间隐约浮动着疲惫的忧虑,看来那个阿凛的状况也不好,所以他才会笑得如此勉强。
他转身想走出去,我叫住他:“你们还要不要见焰家小姐?”
忽略他投过来的惊讶的目光,我自顾自的往下说:“我有办法牵制住秋临水,你们要不要听我说?”
不出所料的看见那暗淡的桃花眼蓦然一亮,我等他把另两人叫进来后才提要求:“给我纸笔,你们想法子把这封信送给秋临水,然后你们也写一封信一并送过去。”
我只在纸上写了六个字:“二爷,我还活着。”
我猜慕容临水之所以改姓在江湖上行走,是为了保护他的家人,也就是说,那些人是他的弱点。
秋临水那一剑本是对着我刺过来的,他原本就没打算留我活口,就算那一剑没刺死我,劫亲的人发现自己上了当后也不会放过我,这样成为死人的我就不可能对人泄露他的身份……只是他没料到我会活下来。
我吹干纸上墨迹,笑了一下交给他们:“这样就行了。”
“就这几张纸有什么用?”阿凛看一眼后不满的哼一声,我笑笑:“这个自然不够,还要诸位有人再写几个字。”
什么?
我一字一顿的说:“令侄女冰雪可爱……就这七字。”慕容临水,你想杀我,那我撬一下你的墙脚一点都不过分吧?
避开他们打量我的目光,我低头端详自己的手掌,生命线很长:“有这两封信,我想慕容临水会立即离开焰家,即便不走,心神也会大受干扰……我已是将死之人,没必要骗你们。”赌一把吧,赌这些亲人对慕容临水的重要性有多大。
不等他们出声,我抢先截断话头:“我能说得能做的就这些,你们若还要问些什么,我是死也不会开口的。”
闭上眼睛,听见那桃花眼的声音说:“阿凛阿绿我们走,再去试试。”过不久我听见开门关门声,睁开眼后,屋内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松了口气瘫软在床上:还好骗过去了,什么死也不开口百分之百是蒙人的,如果他们当真动用武力刑求,我一定会全招出来。
可是我并不想说的,这不是为了慕容,而是为了慕容府内别的人。
厨房的大娘,后院的花匠,洗衣服的大婶,还有看门的大哥,他们都待我很好,如果慕容府遭了灾噩,他们该何去何从?
刚出锅的热腾腾的肉汤,剪下来的新鲜的花束,洗得干干净净的在易磨损处加厚的衣服,还有每天进进出出热情的招呼……这些我都记着,一点都没忘,也许以后记忆会逐渐变淡,可是至少现在我牢牢的记着。
不管主子有什么错,他们是无辜的。
我自嘲的笑笑:自己都保不住了,还去想别人做什么?
叹一口气,我小心翼翼的下床,尽量不牵动肩上的伤口,趁那三人去而复返之前离开。
说是离开,其实也不过就是走出竹屋,漫无方向的向前走,走一走停一下,看地上刚冒出来的新绿,呼吸萧瑟的微寒空气……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传来声音,我忍痛将身体缩进最近的树丛里。
走过来四个人,除了刚才那三个之外,还多了一个女子,一身嫣红衣衫,生得很美,尽管面色苍白脸颊瘦削,眉眼间却有无限的快活。
她与那个叫阿凛的男人牵着手,一直没有分开。
我屏住呼吸等他们走过去,望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树林里,然后站起来,惨然一笑。
男女主角劫后重逢,不管好赖总算是终成眷属。而我这个“死”……
完美谢幕。
7. 连翘连翘
面前桌子上摆的是电脑,左边是肉干,右边是菊花茶,嘴里嚼着口香糖,我悠哉悠哉的坐在电脑前看最新下载的动画,时不时发出笑声,同寝室的老三正在跟爹娘通电话,诉苦夸大自己今天手上烫出的一个水泡,老二坐在床上听MP3,老大在台灯下奋战迟交的实验报告。
通完电话的老三开始发表自己的减肥计划,女孩子的话题很快就把老二和老大吸引住停下手中的工作,我点一下暂停后也转头加入进去。
差不多七嘴八舌说了半个小时,桌上的食物已经消灭了大半,话题也差不多结束了,大家该继续听音乐的听音乐,赶报告的赶报告,该睡觉的去睡觉……
我伸个懒腰,有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转头想跟他们说我昨晚做的一个很古怪的梦,不过还是没说出口。要是让人知道我做穿越时空还差点被人害死的梦,一定会说我平时看小说看得太多了。
我叹了口气,关上电脑,心想应该安心好好睡一觉,免得总做这些奇奇怪怪的梦。
爬上床,我很快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睡得迷迷糊糊的,我听见不远处有闹钟作响。好吵。
“今天没课,老大,闭闹钟,吵死了。”我嘟嘟囔囔的抱怨,但是耳边的铃声越来越大,渐渐变得迟缓,最后竟变成沉沉暮暮的钟声。
钟声?!
我猛然睁开眼,坐起来打量身处的房间,心情黯淡下来:原来是做梦。
早该知道不可能的……
伸个懒腰,我站起来穿好衣服,等尼姑们做完早课,和她们一起吃早饭,然后我拿着扫把去前院扫落叶,看见大门上的牌匾——兰若庵。
前几天我漫无目的的乱走,将凤冠上的珍珠去当铺当了死当,换了几两银子,我知道典当行掌柜存心压价,可是我没心思跟他还价……可是就连那几两银子,也在路上被小偷给扒了去,结果到最后我饿昏在这座尼姑庵前。
庵内主持怜我孤苦,收留了我,让我在这里打杂。
不过每次看到兰若庵这个名字,我都有种怪怪的感觉,好像在哪里曾经听过……
算了,不管了。
我抬眼看着迎面走来的年轻公子,对他笑一下:“云公子早晨。”
那年轻公子一身华服,偏偏穿得松松散散,头发也乱糟糟的,过长的刘海挡住了眉眼和半张脸,皮肤黝黑,像是被暴晒过一样。
这个是主持的忘年交,名叫云离,偶尔来与她谈论佛理,前两日来到庵外茅屋小住,今天即将离开。
云离停下脚步对我点点头,笑一下露出雪白的牙齿,黝黑皮肤衬着白森森的牙齿对比分外鲜明……
黑人牙膏活广告……我低头打住乱七八糟的联想,继续跟他对话:“云公子今日要走了吗?”
云离抓抓头发笑笑,白森森的牙齿闪闪发亮:“没法子,我有急事在身,本想多留几天的,却不得不走了,我这是去向主持辞行。”
他走进去后大约半个小时后出来,拿着包袱笑嘻嘻的对我道别,这时迎面来了几个人,为首的是一个清妍秀丽的黄衫少女,云离与她擦身而过后转身叫住她:“姑娘,听在下一言,近日不宜出行。”
那少女看了他一眼轻嗤一声:“无稽之谈。”之后便继续前行。
云离耸耸肩,没再说什么,很快就走掉了。
黄衫少女也是来找住持的,她进禅房大约两小时后,住持让人把我叫进去,让我跟那少女走,好有个托身之所,尼姑庵毕竟不是久留之地。
我这才知道这位黄衫少女是住持出家前生的女儿,很是孝顺,名叫辜连翘,看模样来头不小。
我点头应承言谢。
横竖是做下人,在哪里都一样。
辜连翘来了不到一天就离开了,随行的除了轿夫都是便装侍卫,她进了轿子后又掀开轿帘,见我一人孤单站在外面,招手让我进去:“跟我一块坐吧,真要走的话,你未必能跟上。”她微微笑着,但就连笑也是冷冷淡淡的,神色矜持而自制,带三分疏远,正是寻常教养良好的大家闺秀,没有什么出奇之处。
我心里一喜,连忙钻进去,口上连连言谢。
能省些力气当然是再好不过,但是我坐进轿子里一会儿便开始后悔,想要出去步行——实在太闷了,这位小姐说矜持还真矜持,坐在轿子里也没有半分不规矩,姿态端端正正,目不斜视,就连手指也没有多动一下……
要是换了慕容执子,就算不闹得过分,也会找些乐子来解闷啊……
同样是有钱人家小姐,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我怕她真打算这么一路沉默下去直到到达终点,忍不住开口:“小姐,我们要前往何方?”
她看也不看我,淡淡启口:“我家。”
你这是……
废话!
我闭一下眼,然后展开更谄媚的笑容:“小姐府上是……”
她总算肯分一眼注意力给我,却还是正面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顿了顿说:“到了你自然知道。”
……我真想念尼姑庵。
领头的不发话,我这个寄人篱下的自然也只有乖乖收声,就在我快要睡着的时候,外面传来喊杀声。
我第一反应是哭笑不得,我活这么些年月也就坐过两回轿子,怎么每一次都没个安生?
“小姐快逃……是……马贼……”一个身上带血的侍卫拉起轿帘,用尽最后一口气说完这句话便死在握面前。
我看一眼外面,轿夫已经全部躺下,而侍卫们还剩下一半在全力抵抗,但是已经拦不住那些凶神恶煞的大汉,已经有人朝我们冲了过来。
我牙一咬,用力拉起辜连翘,弯身出轿门的时候捡起地上侍卫的刀朝那人扔过去,然后也不管有没有伤到对方拽着辜连翘朝反方向跑:“呆着做什么?!你不要命了?”
留在这里会跟地上的人一样变成尸体……那些家伙是真的杀人不眨眼……如果不死,后果可能会更糟糕……
天色很应景的变得阴暗,乌云密布,正如我们的前途。
越过横七竖八的死尸,踏过满是血污的土地,我忍着尖叫的冲动拼命的跑,辜连翘刚开始是呆呆的被我拖着跑,片刻后回过神来也主动迈开步子,虽然也算减少了我一点负担,但是两个女孩子始终是不可能跑得过大男人,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重,辜连翘猛然停住脚步转身,手上握着的一把匕首就直直扎进跑得最近不及停步的男人腹部。
我一下子呆了,她也像是没料到自己会这么容易得手,一秒后,我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转身跑向最近的树林。
论速度我们是绝对比不过对方的,唯一能利用的就是身形的瘦小,在繁密树丛藤蔓中较易穿行。这样对方的高大反而成了阻碍,而且也没办法骑马追逐。
这是唯一的生路。
逃命的同时,我分心看了一眼辜连翘,看见那张淡漠的清妍面孔上浮现决然而坚定的神情,苍白失色的嘴唇紧抿着,眼神带着恐惧却没有半点认命的怯懦。
她手上,仍紧紧握着那把沾了血的匕首。
这个样子,跟坐在轿里不苟言笑的矜持闺秀差别何止十万八千里?
不知踩到了什么,我脚下一滑,跌倒在地上,辜连翘没有停下来拉我,而是直接从我身边越过。听着身后杂乱的脚步声逐渐逼近,我心凉了凉,心想这下完了……
原本还剩下一年性命,如今却是半天都活不了了。
我闭上眼睛等死,可是奇怪的是那群马贼一窝蜂从我身边跑过,竟全部直直追着辜连翘去了。
喂,太不给面子了吧。
我抬起头,视线穿过枝叶,隐隐约约能看见辜连翘站在前方,扬起握着匕首的那只手,挑衅似的笑。
高贵而骄傲。
马贼们全冲着这个明显的目标去了。
确定自己安全了,我呆呆的爬起来,看着辜连翘转身逃跑,被挑起怒火的马贼们气势汹汹的去追,他们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密林中。
我张了张嘴,骂了声“笨蛋”,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辜连翘,你这个笨蛋!
我知道自己应该趁这个机会逃走,大难临头,我没义务去管他人死活。可是才走了十几步,我便苦笑着停下转向。
走不了了。这时候明明应该逃得远远的,可是一想到辜连翘那分外决然的神色,我便走不动了。
她如此待我,我要是就这么一走了之,那就真的禽兽不如了。
我猫着腰绕了个弯跟上去。
凭我是打不过那群大男人的,所以我唯一能做的是偷偷的跟去,看看辜连翘有没有脱险,如果她有危险,我再想办法帮忙。
可是我好不容易追上他们的时候,发现前方是断崖,辜连翘一身鲜嫩黄衫沾满泥土,裙摆被树枝勾划得凌乱破碎,而那群马贼猖狂的笑着,逐渐收拢包围圈。
天空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该死的,这不是拍电影啊,不用这么配合背景环境!
辜连翘挑了挑嘴角,神色异常从容:“你们这些龌龊之辈休想碰我一根头发。”我头一次发现她的声音这么好听。
她展开双臂,身体后仰……
我缩在一棵大树后,用力咬住自己的手背。
那嫩黄色的身影落了下去。
我尝到了鲜血的味道。
8. 再遇云离
等那群马贼骂咧咧的离开后,我慌慌张张的往山下跑。
辜连翘辜连翘你不会死对不对?我从小到大看这么多小说几乎没有一个主角是跳崖死掉的,我也不指望你能捡到武功秘籍练成绝世武功成为武林至尊号令江湖,只求崖壁上有颗好心的树枝或者藤蔓能救你一救,让我来得及下去帮你。
雨仍在下,细密的春雨一点点将万物润湿,我小心沿着狭窄的山路往下走,但是夜晚到来后,我便不得不停下了。
这时候虽然雨停了,但是四周一片漆黑,一个不小心就会踩空滑下山去,我不敢拿自己的生命冒险。
也不管有多脏,我就地坐下,缩着身子,双手抱着膝盖,等待黎明到来。
这是我有生以来度过的最漫长的夜晚。
天刚蒙蒙亮,我就继续往下走,好不容易走到山脚,我沿着崖底开始寻找。
“辜连翘!辜连翘!你听见我叫了吗?”
“辜连翘!听到了答一声!”
“辜连翘!还活着吗?”
“辜连翘……”
……
断崖底下,只回荡着我一个人的声音。
一声声一声声那么寂寞。
“辜连翘……”一夜没睡好一天没吃东西加上好几个小时的行走叫喊,我双腿发软,嗓子疼痛,就在我即将放弃的时候,我看见了一角嫩黄色布料,突兀而显眼的挂在不远处的树枝上。
“辜连翘!”我不顾双腿的抗议跑过去,笑容还未完全展开就凝固在脸上:布料在,但是人不在。
徒劳无功的我瘫坐在地上。
知道已经没有希望了,我干脆休息了一会,静下心来慢慢思考……
辜连翘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不可能一点伤都没有,至少我活这么大还没听说过有人从三楼以上高度摔下来能立刻站起来活蹦乱跳的。更重要的是……
辜连翘掉下来时已经在下雨,这一片是松软的泥土,她要是走了不可能不留下痕迹,但是四周除了我的以外,没有别人的鞋印,包括辜连翘的……一个都没有……等等,不对,有一个。
在挂着布料的树枝旁有一对鞋印,很轻很浅,但是绝不是属于女子的。
但是也就只有这一处有,别的地方再也寻不到。
我头晕脑胀的坐在地上,叹息一声,然而叹息声中竟掺杂了另一个声音,从我身后传来:“还是来晚一步。”我回头一看,乱糟糟的头发过长刘海,松松散散的华服,黝黑的仿佛常年暴晒的皮肤……
云离。
他身上穿的衣服还是我跟他分别前看到的那一件,有些地方还起了难看的皱褶。
他走过来向我询问了情况,然后便半蹲在鞋印前。
我想起他曾说过“近日不宜出行”,心中犯疑,口中也问了出来:“你早知道会出事?”
云离张开手掌去丈量鞋印的尺码,漫不经心的回答:“我不知道……我只听闻有群马贼近日流窜到了此地,便让连翘小心些,想不到还是避不了这祸事。”
连翘?他跟她很熟吗?为什么辜连翘看上去像是完全不认识他的样子?
我正在起疑,他忽然转头看向我:“你方才说连翘跳下来的时候开始下雨,对吧?”
我点点头。
他在四周绕一圈后回到原地,低头沉吟一会,才缓慢开口:“带走连翘的应该是一个轻功很好的人,昨日下雨,地上泥泞,他不愿弄脏鞋和衣服,便施展轻功赶路,路经此地看见连翘……”他伸手指指俩步外约四尺高一根婴儿手臂粗细的树枝,树枝上有少许泥屑。“他在这里停了片刻,发现连翘有一息尚存,便落地弯身捞起连翘,动作一气呵成,不等真气凝滞便提气跃起,把连翘顺手带走了。”他蹲下用手指描画地面上的鞋印:“所以这脚印才会这么浅。”
“那云公子知道那人是谁吗?”他的这一番分析几乎有一半是建立在想象基础上的,并不那么可信。但是除此之外我找不出别的合理解释,而且我也愿意相信辜连翘是获救了。
他又低头去看那鞋印:“在这世间上,就我所知,有这样轻功的,还活着的,总共四十三人。”
我翻翻白眼……四十三个,这范围也忒大了……
他又接着说:“这四十三人中,喜欢在泥泞中行走不会在这种情况下使用轻功的……”
他缓了一缓,我屏住呼吸,却听到他的下文是:
“一个都没有。”
他斩钉截铁的下判断。
……我真想FT!
云离叹了口气说:“这四十三人中,已经退隐江湖的有五人。这五人都没住在附近。”
我愕然:他怎么知道?
不等我多想什么,他接着说:“剩下三十八个人,有十三个不太可能途经此地。”
我眉毛挑了挑,他似乎是察觉了我的不屑,又一次朝我亮出有资格去拍广告的白牙:“小姑娘,别不信邪,出于个人爱好,我对大半武林高手的行藏了若指掌。”
真是变态的兴趣啊……
不过我倒想看看他还能排除掉多少人,所以我将话题转回去:“那还剩下二十五人呢?”
他偏偏头,毫不迟疑的又刷掉一批人:“剩下的之中有八个有着见死不救的毛病,这剩下的十七人,有六个不可能单独出行,出门必有大批随从。”
还余十一人。
顷刻之间将四十三人的范围缩小到四分之一,看他侃侃而谈的自信模样,我不由得有些相信了。
这时候,他的声音一扫方才的晦暗,完全轻快起来,还带着浓浓笑意:“另外,看这双鞋的尺码……这十一个人中只有五人符合……这五人我认识两个,还有两个我能找到他们,剩下一个不清楚,但是这五人决不会趁人之危加害一个受伤的小姑娘。我可以放心了。”他拍拍手,竟像是彻底放心不管了的样子,弯下腰对我招招手:“几天前我见你就觉着不对劲了,伸出手来让我诊脉。”
我中毒的迹象有这么明显吗?
他的指尖才搭上我的手腕两三秒就立刻抬起,声音中有少许诧异,准确无误报出我所中的毒:“借刀杀人?”
虽然已经被那清秀少年的话判了死刑,我还是忍不住抱了一线希望:“云公子可有办法?”
云离没有正面回答,他唇畔啜一抹浅浅的似有若无的笑,竟显出意外的优雅而散淡:“你原本只有几日性命,沈绿也算本事,竟生生延了你一年寿。”他找了棵树坐在裸露的树根上,全身放松靠着树干:“当今江湖中还有走动的解毒高手共有四人,唐晚沈绿楚悠然燕不归,你中毒不过四五天,唐晚燕不归当时正在千里之外,楚悠然没有救人的习惯,余下一人便是出身灵柩居的沈绿。”
沈绿?我记得那个替我压制毒性的少年被人唤作阿绿,想来就是他了。
“就我所知唐沈燕三人解毒本事不相上下,另一个不喜救人的倒喜杀人的楚悠然我不大清楚,不过此人为人偏激,性子阴狠残忍,杀人比救人多出不止十倍,让她出手怕是没有指望。”像是觉得有些冷,他低头整了整衣襟,将衣服拉严实了些。
他将江湖中事随口道来,竟像是在说自家私事一般熟捻,说起那些所谓高手的时候口气满不在乎,仿佛只是在说故事。
虽然早就知道自己没救了,但是听人再次说起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我笑一下:“也罢,好歹仍是有一年性命……能快活一日是一日。”
“沈绿虽延续了你一年性命,但是你觉得自己有法子痛痛快快享受这一年吗?”他扫了我一眼,轻轻一句话戳中我的死穴,然后对我很开心的笑。
哪里有人这样揭人伤疤的?我忍下怒气没有发作,忽然察觉到他居然跟我说了那么久的话,心里豁然开朗:“公子有什么事便直说吧。”他要是无所图,怎么可能有闲心在这里跟我耗这么久?
云离大笑起来,且小且道:“小姑娘,你倒是乖觉。”止住笑,他站起来居高临下看着我:“做个交易如何?我供你半年锦衣玉食,你需要付出的……”他顿了一顿:“是你的身体和你的命。”
我一听这话立刻跳起来,揪紧衣领不断后退:“你想干什么?我不卖身的。”
他闻言笑得前仰后合,好容易才止住笑,弯腰捂着肚子:“你想到哪去了?我说要身体是半年后你要死,我要用你的尸体去做些事。”
他将生死说得平平常常,仿佛死个人与拔根草没什么差别。
说完后,他直起身子对我微笑:“如何?”他静静笑着,等待我的回答。
云雾渐渐散去,金灿灿的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照在他身上,那么清朗明媚,他就在这阳光里,笑得比阳光更透彻。
我定定看着他,不说话,他一直微笑,从容的没有一点儿不自在。他头发那么长那么长,挡住了灵魂的窗口,我看不见他的心思。
我闭上眼,问:“为什么是我?”
“因为正好遇上啊。”他的声音很轻快,就像跳舞的音符。
“如果我不答应,那又如何?”
“那也没法子……请自便。”我睁开眼,看见他无所谓的耸肩:“我不为难这么一个小丫头。”
我愣住了,看见他笑得坦荡:“买卖不成仁义在,后会有期。”他对我挥手,意思是任我离去。
我看着他,学着他微笑:“我们现在去哪?”
他有些惊异的看着我。
我伸出手在他手上拍了一下:“成交!”活一年活半载都是活,我自然愿意过得舒服些。
9. 慕容执子
云离和我走出了树林,先到最近的城镇找家客栈休息,让我先吃些东西填肚子,出外买了套干净衣服让我换上,他自己那身华服也换下了,穿上件淡青色粗布长衫,倒显得更顺眼。
领口收得很严实,像是觉得不自在,他伸手扯松衣领,我看了忍不住抿嘴笑:“云离,什么衣服到你这里都穿不规矩。”他让我不要再叫他公子,我便直呼其名。
“你还有什么私事未了就赶紧去了结吧,要去什么地方我送你去,完了事你就得跟我走了。”云离笑一下,我翻翻白眼跟着一起笑:“这话听着怎么像是死囚的最后一顿饭?”
他伸手过来用力揉乱我的头发:“小姑娘家口没遮拦乱说什么啊?没事的话就跟我北上吧。”
我拉住他的手腕,一字一顿:“我要去清水镇。”慕容临水所在的清水镇。
云离买了辆马车驾车前往清水镇,我不着急他自然更不着急,白天我在马车里度过听他谈天说地,晚上便寻客栈休息,我们几乎是一路游玩到那儿去的。不得不说,云离是个很好的游伴,他既健谈又风趣,见闻广博,将各地的风俗用很好玩的方式表述出来,跟他在一起,就算一整天呆在马车里也不会嫌闷。
就这么不紧不慢的走了几天,才到达目的地。
云离将马车停在清水镇外,坐在车上对我笑:“你去做自个的事吧,我在这等你。”
原本还在想用什么借口叫他别跟来,听他这么一说,我松了口气,朝他挥了挥手,但是心里仍有些不放心,走了老远后回头看一眼,看见他仍靠在马车旁,身边多了一个人,像是正在跟他说话。
我这才放下戒心,折进小道前往慕容府。
不知道别的有钱人家如何,慕容家守卫虽说不上多么森严,但是至少我不能来去自如。
我不是那些高来高去的武林高手,我是小人物。
但是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法子。
三四个小时后,我拖着缓慢的步子回到马车上,身上的衣服已不是去时那件。
云离看着我,翘起唇角笑笑,也不多问什么,抖了抖缰绳驾起马车就走。
我闷闷不乐的在马车里躺下,一路上马车颠簸得厉害,让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马车颠簸得我好生郁闷……来的时候怎么不见这么辛苦?
到达另一个最近的城镇时还未至黄昏,云离却已经找客栈安排我住下,他则出去了好久,直到深夜才回来,敲得客栈门震天响,也不知去干什么了。
第二天,一晚上没睡好的我走出客栈,左右张望看不见昨天的马车,倒是不远处有一辆超豪华型的马车停着,马车旁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人正是云离。
他笑着朝我招手:“喂,阿影,今后我们乘这个上路!”他指指身旁的男人,“这位是我们的车夫。”那男人身材健壮,比云离高半个头,但是不知为何我第一眼注意到的还是云离。
走近了去看,云离得意的给我介绍:那辆马车车身用的是最上好的红木构架而成,每一块都没有半处伤疤。而拉车所挑选的四匹马个个膘肥体壮,毛色光亮。
我坐进车内,发现马车的容量是从前那辆的两倍以上,车内并排摆放两张软榻,其上铺着厚厚的绒被,之间有一张矮几,上面摆满了各式点心,旁边是一个小火炉,正烧着水,角落里有一只木箱,马车内壁上贴着羊毛毡子,就连车帘的布料也厚实饱满,非常有质感。
车内布置不见得多么美观,但是非常舒适,舒适得……让人一躺下去就不想起来了……
与昨天乘坐的那辆两厢比较,简直就是劳斯莱斯和二手没牌破车的差别啊……
不过这么招摇的马车到了荒郊野外不是摆明了在说“快来抢劫我”吗?
我压下心头疑问没有提出来。
云离不用驾车,也进来了,一进来第一件事就是倒在另一张软榻上,死活不肯起来了。
因为铺了很厚的绒被,所以旅途的颠簸减少了很多,躺了很久,我坐起来伸手推一下一上车就在睡的云离:“你有这么好的马车,为什么前两日要乘另一辆?”
他迷迷糊糊的拨开我的手,背着我的身子翻过来,刘海滑落下来,认识他这么久,我今天才看清他的脸。
第一印象是他黑得好均匀……
再看一眼,正准备喊醒他的我忽然闭上了嘴。忽略黝黑的皮肤,这家伙的五官轮廓完美得无可挑剔……是的,无可挑剔,我第一次用这个形容词来形容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
他的睫毛长而浓密,微微上翘,可惜的是我手上没有火柴,否则一定要验证一下有人能在睫毛上堆火柴这个传说……
他的鼻子很挺,鼻梁上有明亮的光泽。
有人说,薄唇的人无情,他的嘴唇有点薄,但是却不会让人觉得冷漠,颜色很暗可唇型很好看,睡梦中翘起的嘴角非常可爱,脸颊上有浅浅的酒窝。
可是因为他生得太黑了,加上刘海盖住了眉毛眼睛,所以没有人注意到他其实非常俊美。
秉持着免钱的美色不看白不看的原则,我仔细的欣赏起来。正在我欣赏得专注的时候,忽然对上一双漆黑的眼珠子。
“啊!”我惊骇的往后仰,而那个吓着我的祸首不紧不慢的坐起来,将滑到颊侧的刘海重新拨拢到脸上,嘴角依旧微微翘着:“别趁我睡着了偷看……”
我惊魂未定的拍胸口:“你怎么醒来了?”这小子绝对是故意的,我刚刚叫他他继续睡,我看到他的脸后他就醒来了……
“又不是女人,有什么看不得的?”我小声嘟囔,他张嘴笑起来:“倒不是看不得,我平日做这么打扮只是不想一些故人认出我,怕生出麻烦,你要看无妨,可是一直看着死人也会不自在的。”
他伸手拿了块桂花糕往嘴里塞,含含糊糊的问:“你方才问我什么来着了?我记不清了。”
我翻翻白眼,重复一遍问题。
他笑笑,伸手倒了杯水灌下:“你不是要去慕容家找秋临水的晦气吗?我怎么好过分招摇?”
他知道我去哪。
他知道秋临水跟慕容家的关系。
他知道我要去做什么。
我瞪着他,他满不在乎的笑笑:“你怨恨秋临水对你下毒,因不想伤及无辜没有借沈绿他们之手报复,却又不甘如此了结,便打定主意自个儿动手,是也不是?”
我倒抽一口凉气。
他偏偏头看着我,又笑起来:“可是你谁也没伤害对不对?终究是狠不下心……”
如果一个人对你的事了若指掌,你做任何事都逃不过他的双眼,你的心思他洞若观火……
那么这人该有多么可怕……
我瞪着他,他微微笑着回望我,我越是心惊胆战,他便越是笑得开怀,雪白的牙齿森森然的,像是野兽进食前对猎物的戏弄……
就在气氛僵硬到我难以呼吸的时候,云离大笑出声:“小丫头,不会武功便胆大包天敢去找秋临水报仇,却害怕我做什么?”他笑得前仰后合,好似听了极有趣的笑话。
我郁闷的瞪着他,他忍住笑对我细细解释:“我猜出这些乍一听很玄,其实一点都不难猜,你一个不会武功的小丫头却身中借刀杀人之毒,而在兰若庵之时我便看出你肩上有伤……”他顿一下,嘴角微微翘起,浅浅的酒窝可爱得让人想伸手去掐,他这么一笑仿佛有安抚人心的力量,我立刻忘了心里的害怕……
他等了一会才接着说:“我当时心里犯疑,却没往心里去,直到你说你要去清水镇,我便猜你是要去找对你下毒的人报仇……就我所知,清水镇唯一跟江湖扯得上关系的是慕容临水,唯一拿得出手这种剧毒的也只有他,我也知道他行走江湖所用的名字是秋临水,还知道他跟焰家大小姐订有婚约。更巧的是,我在焰庄内有朋友,知道那日发生了何事。所以,我知道你要去找何人也不算奇怪。”
“沈绿等三人不论武功毒术都颇有独到之处,你若真能狠下心报复,大可让他三人直接冲着慕容府来,那三人都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可是慕容府安然无恙,我便猜你是不愿伤及无辜……我听朋友说,秋临水收到两封莫名其妙的信便什么也不管的走了,可见秋临水的死穴是他的家人,你只要对着他的家人下手,自然能令慕容临水痛悔,可是你去了三个小时,身上没有血腥味也没有药味……再加上你气闷的表情……一个人若是报仇成功或者报仇未遂都不该是这个样子……”他伸手揉了揉鼻子,嘴角依旧翘着:“我除了猜你一时心软外没别的能解释。”
他说了这么长长一段话,觉得口干了,便拿起杯子喝一口水润嗓子:“我这么解释便不奇怪了,是不是?”
这样掰开了揉碎了把个中原因一条条道来,原本听着玄妙的事便明明白白,不过是丰富的资讯,谨慎的推断和大胆的联想这三者有机的结合起来罢了……可是这么说来简单,我心里明白自己是绝对做不到的。
他说了这些,我总算有些释然,但是心里还是存着疙瘩,毕竟被人完全看透的滋味很不好受……
心里还在别扭着,我忽然听见云离叹了一口气:“阿影,可是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你竟会心软?若换作是我,不达目的是不会收手的。”他叹息的尾音有些寂寞,就像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走在茫茫雪原上。
我忽然倒在软榻上,将头埋进绒被里,闷闷的开口:“我才没有心软……只是懒得动手罢了。”慕容府虽然守备甚严,可惜有一个盲点……
前后门虽然都有守卫,但是对于府内经常进出的人不会盘查。
我没有急着进慕容府,而是在对面街角的茶棚找了个隐蔽位置坐下,一边喝茶一边远远观望慕容府后门门口。
我在等。
等待的时候,我想了很多,从我来到这个世界一直到慕容临水刺我那一剑。我在犹豫到底要不要下手,我没办法对付慕容临水,但是他的侄女却是个货真价实的弱女子。可是……我落到这步田地,她也有一半功劳。
我的寿命只剩下一年了。我闭一下眼提醒自己。
那一剑的冰凉,还未绽放就要熄灭的生命……我的怨气,总要有人来承担。
等了大约半小时,慕容府后门出现个有点脏的姑娘,穿着蓝色碎花衣裙,头发乱糟糟的盘着,笑嘻嘻的蹦跳出来。
总算来了。
我笑一下,交了茶钱,走出去远远的跟着那蓝衣姑娘。
走到人少的地方,我赶上去拍拍她的肩,笑嘻嘻的叫她:“小朵,还认不认识我?”然后把她拉进偏僻的巷子里。
这姑娘名字叫小朵,是厨娘的女儿,生来有些疯傻,但是她性子很平和,从不闹事,所以大家也就没怎么管束她。她平日里在慕容府后门进进出出从来没有人盘查,一来是因为守卫可怜她疯傻,二来厨娘为人极好,大家平日里明里暗里都让几分。
我在慕容府的时候跟厨房的人很是要好,小朵也不例外。
我好言好语的哄骗她跟我换了衣服,然后掏出云离给我用来平日买零嘴的钱袋把里面一半铜板给了她,让她去市集买东西吃。
市集离此大约有一两个小时的路程,就算她只是一来一回也需要三四个小时,更何况我知道小朵在没有花光身上的钱吃个痛快之前不可能离开市集……如此一来,我至少得到了五六个小时的时间空档。
我目送小朵走远后,去买了根糖葫芦,弄乱头发,一边低头吃一边从后门毫无阻碍的进了慕容府——没有人会注意一个毫无危害的傻丫头。
顺利得我自己都不禁有些飘飘然。
人类的心理惯性真是可怕的漏洞,对于习惯的事物总不会加以太多的关注。
对我却是极有好处。
我冷笑一下,扔掉糖葫芦,进了后花园,远远看见有人走过来了,急忙蹲在繁茂的花丛里,低头拨弄杂草。
花匠一般是在早晨和傍晚修剪花木,而这个时候不可能出现在这里,所以我完全不必担心会有人凑过来仔细看我。
耳边传来对话声,居然是慕容临水和,我心抬到嗓子眼,努力维持平静,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异样的声音和动作,就连呼吸也尽量保持平顺。
他们显然没有留心我,一路边走边说就到了不远处的凉亭。
“……我不管,轻影是你吓跑的,要是你不说那些话她也不会离开。”的声音微微扬高,每一个字我都听得清清楚楚。“二叔,等她回来后你可不能再吓她,也不准为难她。”看来她还不知道慕容临水做过什么……她也许还以为我是被吓跑了……
我手上一用力,揪断了一根草。
“她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慕容临水的声音还是那很好听的男中音。“执子,你要是缺使唤丫鬟,让管家再给你挑选两个便是了。”那么的淡漠无情。
我无声的笑一下,翻手,掌心的草叶飘然落地。
“那该怎么办?”慕容执子的声音忽然焦躁起来,伴随着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二叔,你不是江湖中人吗?你能不能拜托你那些朋友找一找轻影……”我闭上眼睛,努力想要忽略她话语中的哀求之意,我头一次听见这么低声下气的说话。
绝对是假的,她一向待我不好,不可能为我这么求情的。
“你不是不喜欢她吗?”慕容临水微微讶异的问话正好也是我想知道的。“我瞧你似乎很喜欢为难她。”
若不是讨厌我,又何必那么捉弄我?
“谁说我讨厌她啊?”的声音又扬高了,她毕竟不是适合刻意软语哀求的人,我一直都知道。
接下来,她的话令我心中一震:“就是因为喜欢她才作弄她啊……要是讨厌的人我才懒得那么费心搭理呢,二叔你根本不知道她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有多好玩……每一次我以为她要生气的时候她都克制住了,明明很不会忍耐的样子啊……还有,我很喜欢她看我时候的眼神,跟别人不一样哦,她一点都不怕我呢,也不会刻意来讨好我……她不在的时候很无趣啊……”
接下来,他们说什么我都听不到了,直到他们边说边走走远了,我慢慢的站起来,松开手,这才发现抓了满手的泥土。
我长长叹息一声。慕容执子,你真狡猾,你居然是这么想的……叫我还怎么下手啊……
算了,今天犯懒,什么事也不想做。
我郁闷的叹一口气,低着头像来时那样走出后门。
我到街上,怎么样也不能甘心,于是在专门帮人写字的摊子上花钱借了纸笔给写了封信,信上简略写了事情真相,托人送去慕容府后便回去找云离了。
那个皓腕如雪秋波似水温柔眉目里隐藏着矜持满肚子不安分坏主意的少女啊……我怎么对她下手?
慕容执子,永别了。
10. 初露端倪
我把头埋进被子里自我欺骗,云离也不和我较真,只笑了一声又没了声音,过了好久我抬起头看,才发现他又睡着了……
我松了口气:他要认真问起来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后来,云离再没有问过我这件事。我自然也乐得不再提起。
在马车里很无聊,我便软磨硬泡的让云离把刘海撩起来,一边听他说故事一边欣赏美色,忽然云离从车窗伸出手去,再收回来时手背上立了只鸽子。
他勾起嘴唇笑一下,解下鸽子腿上绑着的纸卷,展开来看一眼后将鸽子放走。
“回风。”他伸手敲敲马车内壁,“停下来。”话才说一会儿,马车立刻放慢了速度,前面赶车的人探头进来,看到云离时愣了两秒,我心里偷偷的笑:想必他没有见过云离整张脸吧……
那人回过神来,像是为了掩饰尴尬,重重吐了口气问:“有什么事?”
云离扬扬眉毛,嘴唇像是习惯性的弯起来:“收到消息,洛长天与一个女子同行,你去瞧瞧是不是我家连翘。”他将纸卷递给他。
那人略一沉吟,点点头,扯了下缰绳停住马车,牵了匹马飞驰而去,云离则朝我笑笑,重新把刘海放下,坐到前面去驾车。
我则仍留在马车里睡觉,醒了就往嘴里塞两块点心,听云离谈论江湖上的事。
相处越久,我越是觉得云离像是活动的武林轶事万能辞典,不论我问出什么,他几乎都能作答。
于是我知道了那三个抢亲的人分别叫做段凛,沈绿,祁晋,其实他们还有还有两人,因为各自有要事在身故而没有一同行动,那五人是结义兄妹……对,我没听错,是兄妹,沈绿是姑娘家,只是她的身份除了与她结义的人之外无人知晓罢了。他们对外人隐瞒师承来历,亦正亦邪,为善为恶皆取决于一时喜怒。
而那姓焰的说起来来头更大,焰冰为人周密沉稳,武功高强老成大气,据说是下任武林盟主呼声最高的人,而焰家,也是江南一带最富盛名的武林世家。
……还有很多。
云离说傍晚要赶到住宿的地方,所以马车跑得飞快,可是天还没黑,他便停下来了。
“出来一下。”他轻声说。
我以为有什么好东西,于是连忙探出头去,却看见前方道路上挡着一排满脸“此路是我开”神情,手握大刀的人。
又是强盗!我今年跟从事这种职业的人犯冲吗?
领头的开始念台词:“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由此……”
云离松开缰绳笑起来,修长手指随手点向旁边一棵树:“这位大哥,这棵树少说也有百来多年岁,听你口气莫非比他还大?”他毫不客气的拿话堵回去,看他一付胸有成竹的模样,我稍微放下心来。
那领头的下不了台,恼羞成怒的大吼起来:“你管他那么多!乖乖下来束手就擒!”
他凶神恶煞的模样我看了有些害怕,忙凑近云离低声说:“大侠,您赶紧出手解决这些家伙吧。”
云离转过头古怪的看着我,嘴角微微上扬:“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你我会武功了?”
我听了差点晕倒:大哥,你不会武功在江湖上瞎混什么啊?
云离抬起左手探进怀里拿出一把匕首,好整以暇的冲我笑一下:“这种时候,当然是逃啊……”他话未说完,空闲的手伸出来揽住我,尾音尚未消失,人已经一跃而起,带着我跃到马背上。
我的腰背他的手臂紧紧箍着,他的手很有力,还没等我回过神来,他握住匕首反手斩断系着马匹的缰绳,接着反转匕首用力在马股上一拍,马匹便狂奔起来。
尽管云离用力揽着我,我还是随着马奔跑的节奏上下晃动,云离压低身体将我抱起来,尽可能让我靠在马背上。
我扭头看着他,他的刘海被风吹起,露出从容含笑的眉眼,他的嘴角依旧微微的翘着。
强行冲出包围的刹那,我看见他眼中弥漫开一种漫不经心的、无谓的散淡。
“没事,抓紧我。”他的唇畔的笑意沉静而坚定,我配合的伸手抱住他的肩臂。
“他们追上来了……别怕。”他的声线低沉优雅,没有半分慌乱。
我们飞驰在郊外的官道上,两旁都是树木,行至一个拐弯处,我正要建议云离往树林里躲,他忽然向我这一侧歪倒身体,松开揪着马鬃的手,然后我们一起滚了下来,他双手紧抱着我顺势翻滚进道旁的树林,伏倒在茂密的草丛里。
脱去重负的骏马绝尘而去,而后面则跟着几个强盗。
翻滚的时候我的手背与地面有少许摩擦,此刻心情放松下来才感到火辣辣的疼痛,这时紧抱着我的双手松开,头顶上传来带着轻快笑意的声音:“好了,没事了。”
云离扶我站起来,我们走到树林深处,确定不会被发现后才停住,他大大喘了口气,然后又对我笑:“这下安全了。”他目光明亮清澄,眼色温暖有如微醺的春风。
我看着他,发现自己刚才居然完全感觉不到害怕,因为他一直在笑,仿佛没有什么能难住他一样轻松的笑。心里仿佛有这么一个声音:没关系,他在对我笑。
他叫我伸出手让他处理伤口,一边小心的上药一边说:“不用担心,马虽然没了,但只要我们在这里等到天黑,回风一定会回来找我们的……我在路边给他留下了记号。”他抬起眼,继续微笑,“如果到了晚上仍不见他,那我们就不必等了,届时我再想别的法子……”我这才发现他手上有一道很深的血口,大约是刚才被什么给划伤的。
他处理好我的擦伤后再处理自己的伤口,嘴角一直挂着笑容,发现我一直在看他,他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然后我便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云离辟出一块空地生起火,看我坐起来,对我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齿:“抱歉,强迫你睡了一会,因为晚上我们必须醒着,回风回来,我们就连夜赶路,不回来,我必须找人求救,这里是荒山野岭,晚上怕会有野兽出没,人来之前我们不能睡。”
求救?找谁?
像是看出了我的疑问,云离耸耸肩笑道:“说来见笑,不过是临时把我在别处办事的部属召回来罢了。”
部属啊……居然用了这个词,看起来这家伙不仅仅是有钱有闲的无聊大少爷呢。
但是跟我没关系,他没必要向我交代,我也没太大兴趣知道。
云离再怎么有钱有势,对我而言也不过是属于别人的故事。就算知道了,也只是当作故事听罢了。
我们就这样静静坐在火堆旁,时不时聊上两句,不知道过了多久,天已经微微亮起来的时候,云离忽然站起来拍拍身上,伸手将我拉起来:“人来了。”
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那女的脸上有一道刀疤,从眉心延伸到左颊,二十多岁,神色冷若霜雪,如果没有这道疤,她应该是生得极美的;而那男的看起来三十岁左右,模样生得异常冷酷,脸部线条太过刚硬,而一双眼睛在这半昏半明的林子里闪动着冰冷的锋利的光芒。
这两位单独拿出来就已经很有冷气的效果,两人一起更是作用加倍……我不自觉地哆嗦了一下。
两人来到云离面前,站定,而后那女子单膝跪下,声音不清脆也不温柔,而是淡漠的全无感情的有少许沙哑:“公子。”那男子站在她身后没有一点要行礼的样子。
云离微笑一下,抬抬手让她站起来说话:“我让柳回风去打探洛长天的消息,到现在他还没回来,你和去瞧瞧出了什么事。”他顿一下,偏头看着那个面貌冷酷的男人,嘴角的笑弧霎那间上扬:“空,你送我们走一遭吧。”
他的笑容灿烂无匹,就好像黎明穿破天际的第一道曙光。
那两人只有两匹马,于是那个女子便将马留下,自己施展轻功像燕子一般轻巧的飞掠而去。每一次脚尖点地都距离上一次落脚处有二三十米左右的距离……
我头一次在这个角度看人用轻功,当初慕容临水挟着我在半空疾奔的时候根本无法看清全貌,如今才算是第一次瞧见真正的轻功。
那女子离去的身形曼妙至极,飞掠的弧线好像飞鸟一样流畅。
这这这……摆明了是在挑战我脑中现有的物理知识嘛……一个人怎么可能在半空中不借用任何外力飞这么远啊……
手背上的擦伤还在痛,像是在讽刺的提醒我这不是梦。曾经坚信不疑的定律被打破,固有的认知完全颠覆……如果是做梦倒可以一笑了之,可是这居然是无比真实的。
肩上被人拍了一下,我回过神来,赫然发现云离的脸距离我的不到三公分。
我受惊吓的往后跳:“喂,你不要总喜欢凑这么近好不好?”他这么一吓,弄得我什么伤感的心情都没有了。
只有一匹多出的马加上我不会骑,云离自然与我共乘一骑,我们在中午到达了下一个城镇,找间客栈打理进食后已经是下午,那个被叫做“空”的男子出去采办用以代步的马车和车上准备食用的点心,云离则懒洋洋的躺在客栈里任我怎么叫都不肯起来。
能坐着不站着,能躺着不坐着。这句话真是被他实践得彻彻底底。
我叹口气,打算回隔壁自己的房间也休息一下,这时候门被撞开,那个脸上有刀疤的女子随着撞破的门板飞进来,落地的姿态虽匆忙却依旧不失美妙,落地后顺势单膝点地,轻巧得无声无息,我惊叹出声,云离坐起来伸个懒腰,语气依旧散散淡淡漫不经心:“小丫头少见多怪,改明儿让你瞧瞧真正的轻功。”
“公子,柳回风遇南宫,遭其重创,柳回风下落不明,生死未卜。”她面色如常,声音却有些急切,“凶多吉少。”
云离伸出左手,翻转过来,掌心扣着一枚拇指粗细的金属管,他抬手将之扔向窗口,恰恰砸在窗沿上,半秒后,伴随着一声巨响,窗沿处爆出一簇艳丽烟火,红橙黄绿青蓝紫七色齐备,一直蹿向窗外,烟火所及范围有多大我在屋内不清楚,可以确定的是整个一米长宽的窗子被烟火遮挡住,有少许蹿进了屋内。
我看着云离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他这才不紧不慢的穿好鞋下床对我笑笑:“不妨事,我只是召回空。有些事我需亲自前往,这是地图,到了这上面我以朱砂标志的地方你拿这块牌子作信物自然会有人招待你。不过你若愿意在这等我也无妨。”他将一张地图一块金色令牌和一个钱袋放到桌子上,刚对我交待完,那个男人就提着个包袱回来了。
云离拆开包袱从里面抽出个斗篷,往自己身上一披后便将包袱扔给我,然后他简短的吩咐了一声:“摘星带路,空背着我。”就这样三个人一下子就离开了。
快得像风。
望着破碎的门板以及被烟火熏黑的窗棂,我叹了口气轻轻说:“怎么可能在这里等?”我收好桌上的地图令牌和钱袋,直接下楼结账,却被告知已经有人付了钱并且双倍赔偿了客栈内损失,客栈老板笑眯眯的搓手对我说我可以继续在这里住。
我抓抓头,对他笑了一下:“还是不要了。我一点都不喜欢成为骚动的焦点。”店主人不怪罪自然很好,可是我也不习惯被来看热闹的人包围指点。
刚走出客栈门,一辆马车便来到我面前:“是林姑娘吗?”驾车的车夫如此问。
我点点头,他掀开车帘让我坐上去:“一位云公子命小的来送姑娘上路。”
云离。
他就算匆匆离开,也不忘替我打算好,我的心思没一样超出他的预料。
我靠在马车车厢壁上,闭上眼睛微笑,喃喃自语:“真是……服了你了。”
11. 生死关头
这辆马车的速度很慢,大约是为了方便云离他们追上来。马车里实在无事可做,我只有漫无目的的回想昨天和今天发生的事。
阴天打孩子,横竖闲着也是闲着,就当做推理游戏。虽然我不是福尔摩斯,但是只要将一些细节反复想想,说不定会有好玩的发现。
首先,是那只信鸽。
云离用那个来传递消息,而且看起来好像非常系统的样子,在马车里也能知道别处的事。再加上他对江湖上的事这么了解,那么我就权且假定他有一个情报组织。
其次,是他看了那张纸卷后的反应。
他说让柳回风去找洛长天,看看与他同行的女子是不是“我家连翘”。
洛长天是何许人我不知道,但是云离说是他家连翘,那么说明辜连翘与他可能有一定的血亲或者姻亲关系。所以他在兰若庵才会提醒辜连翘不宜出行,但是为什么辜连翘的反应竟像是完全不认识他似的。
再来,是柳回风。
云离对于柳回风似乎非常关心,附近有危险他也只是提醒辜连翘了一句,出了事他只是大致确定她没事后便放心跟我说话了,但是一听说柳回风出事他立即调动了两个高手陪着他一起前去……我记得柳回风看见云离的脸的时候呆了一下,像是没有见过一样,但是那一男一女却很平常的对待,没有任何异常反应,这一点实在有些奇怪。
还有……
我正想得入神,一个满身是血的人无声无息的闯了进来,提着剑架在我脖子上,压低声音说:“噤声。”他执剑的左手微微颤抖,右臂不自然的下垂。
我赶紧乖乖毕合上嘴,定睛一看,却险些叫起来。
慕容临水!!
这个满身浴血狼狈不堪的男人,竟然是就连杀人害人也风度翩翩的慕容临水!!
我调匀呼吸,静静打量他。
马车车厢内光线有些暗,但是我仍是看清了他身上一些较严重的伤口:腹下有一道横斩的切口,左腿有被一个刺入的创口,右腿则有两处严重的划口,但是最严重的事他的手臂,他的左手手腕处有道伤口,隐约可见白骨,右手不自然下垂的姿态像是被人生生折断一样……
这些伤口大部分已经止血,有的还在不住淌血。
可是他似乎完全没有认出我。
我苦笑一下:这是应该的,他要是记得我,那才是怪事呢。
“现在是什么时候?”听到他这句问话,我心中一震,仔细端详他的双眼,旋即了然:原来如此。
他双目空散没有焦距,就算不是失明,也差不多是个半瞎子了。至于为什么会这样,恐怕要归功于他左眼眼角处那个已经结痂的大约两寸长的伤痕。
我心惊之余胸中升起一丝快意:慕容临水,你也有今日。
但是我没有轻举妄动,而是老老实实的回答:“眼下是酉时。”现在的他就算伤重欲死,也完全有能力眨眼间取我性命。
我调整一下语调,柔声劝诱:“这位公子,你先把剑放下,我不会伤你的。”
慕容临水愣了一下,然后将剑收回了一些,但是剑尖依然指着我的眉心:“姑娘,在下命在旦夕,得罪之处,容在下脱险后再行致歉。”他背靠着车厢壁坐下,面容微微扭曲,满脸血汗,什么风度翩翩斯文俊美全没了踪影。
看来他的处境非常糟糕,糟糕到了让他草木皆兵的地步。
他这副模样,想来是正在被人追杀,而他身负重伤,无力继续逃跑,只有在我这里躲避。
有办法把他逼到这步境地,对方怕不是什么简单角色,他躲在马车里,顶多只能安全个一时半刻,长久不了,那追杀他的人很快就会追过来。
到那时,我该怎么独善其身呢?
我又看了一眼慕容:过不久,这条生命就会脆弱的消逝吧,不管生前如何风光,埋进了黄土,终究会化作一具白骨,很多年以后变作天地间的微尘。
而我,比他强不了多少。
慕容临水,你杀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终究会被人杀死呢?
他举着剑,坐在车内,左手不住颤抖,我坐在他对面,看着他死前的狼狈。
光线逐渐变暗。
忽然,慕容临水的放下一直平举的左手,闭上眼贴近马车壁,像是在倾听什么,片刻后,他的神色变得果断坚毅,左手握紧了剑,不再颤抖。
“临水,出来吧,没事了。”一个男子的声音飘进了车内,方位大约是后方。
听到这个声音,慕容临水紧绷的面容顿时放松,嘴角扬起欢快的笑意:“师兄,你怎么来了?”
他掀开车帘子正准备跳出去,我无意间朝外瞟了一眼,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后方那人一袭黑衣,骑着一匹马跟在五米远处,带着纱帽,看不清面容,可是不管怎么看,那窈窕曲线都是女子的身段。
听见我的抽气声,慕容停下来偏头问:“姑娘,怎么了?”
那人又出声催促:“临水,你在磨蹭什么,赶紧过来我为你疗伤。”这回我听得真真切切,刚才那个男声是这女子发出的没错。
慕容临水仍在等我回答,我握紧拳,缓缓张口:“不,没什么。”
他微笑一下,回过头去:“姑娘,方才真是对不住,教你受惊了。”他跳下马车,收剑回鞘,朝那人走去。
那人停下马来等他走过去。
马车仍在不紧不慢的行进,我将车帘子掀开一角,看着他一步步走向危险的深渊。
慕容离那人越来越近,还有差不多两米的时候,那女子的身形猝然跃起,下一秒,一柄长剑便刺入了慕容胸口,从背后穿出,正正处在心脏的位置。
快!准!狠!
果然如此。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我还是忍不住惊叫出声。
可是慕容临水居然没死。他像是双腿再无力支撑身体,缓缓的跪坐在地上,却没有倒下。
他伸手握住剑身,拔出来,哑声问:“师兄,为什么?”
马车走得很慢,我甚至能听到他嗓音中浓浓的不解,还有……彻骨的悲伤绝望。
他的师兄,是能让他在生死攸关的危险中彻底放下戒心,甚至露出欢快微笑的人啊……
那一剑恐怕不仅刺伤了他的身体,还一并摧毁了他的所有信心。
“你存活一日,我的地位便可能被你夺去。你非死不可。”那女子仍在用男声说话,语调冷酷不带半丝感情。
我忽然明白了对方的用意,她要慕容临水以为自己死在最信任的师兄手上,她要慕容临水痛苦不堪的死去。
好险恶歹毒的心思。
那女子扶了扶纱帽,头微微抬了一下,冰冷的目光透过纱帽在我脸上晃了一下,像是在警告我不要插手。
我苦笑着点点头:慕容临水横竖逃不了,我又何必多此一举给自己招惹上无妄之灾?
这时慕容临水忽然出声:“既然如此,师兄,你来杀我吧,死在你剑下总比死在那些杀手手中要好些。”他的语调忽然变成死一般的平静,抽离了所有痛苦所有不甘……那么心平气和的接受了自己即将死亡的事实。
……哀莫大于心死。
他抬手抚上心口,淡淡的说:“师兄,方才你那一剑刺偏了,我的心生得比常人偏右些,这隐秘之事,除了我和我兄长外无人知晓……师兄……你下一次出手,剑应再往右移三寸。”他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的面部表情,不过我想那张满是血汗的脸上一定写着死一样的悲凉淡漠。
他的背影有些融入暮色中,仿佛会慢慢的消失掉。
我面无表情的偏过头,不再去看。
这个人马上就要死掉了,不管他从前如何对待我,他今天就要死了,所以,怎么样都与我没有关系。
今天之后就要忘记这个人,然后快快乐乐的度过我最后的时光。
记住一个死人毫无意义。
可是就在我别开视线之后,耳边传来金戈交鸣之声,心头一惊,我本能的回过头,看见一个同样满身狼狈的男子侧身站在离我七八米的地方,单手握剑指着那女子,另一只手搀扶着几乎不能站立的慕容临水。
那男子咬牙切齿道:“你当真一点没觉察么?那人不是你的师兄,你的性命,我家主子才不会稀罕!”
他说这话之时,我背后传来声惊呼,我所乘坐的马车忽然间一阵剧烈摇晃,突然加速,坐在车门旁的我猝不及防,生生摔了下来。
该死的马车夫,你看见这种场景要害怕要逃跑好歹先知会我一声让我坐稳了再加速啊……
我惊叫一声,倒伏在地上,然后索性趴在地上再不动弹——方才摔下来的时候我的双脚传来一阵剧痛,大概是扭伤了,逃跑便成了妄想,只能在地上假装昏迷。
几位高人,你们一定要目中无人,完全的无视我这颗小蚂蚁,高抬贵手放过我啊!
我尽量装出不省人事的样子,耳朵却仔细聆听。
早春的天气还有点凉,地面很硬很冷,砂石硌在脸上很疼。
慕容临水的声音虚弱却仍微微上扬:“难道……不是么?”
“当然不是,我家主子可不是女儿身!”那人恨恨打断他的话,接着以一种异常冷静的声调缓缓地说:“在我们面前的,是方才攻击我们的其中一人,是森罗殿杀人不眨眼的杀手。”顿了顿,他继续说:“你还能用剑么,此人武器为罕见的长软刀,长六尺,专破各种剑术。如今你我皆是强弩之末,如不拼力联手,绝无半点生机。”
我忍不住好奇心,将眼睛张开一条缝,看见那女子弃去手中宝剑,手扶住腰间一抖一甩,抽出一把银亮的长刀,刀身真的有差不多两米长,宽度大约是两三寸,刀身像蛇一样柔软,在那女子一个抖腕下服服帖帖的缠上了她的手臂。
她这几个动作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同时又优雅得叫人想要赞叹。
我有预感:那两个大男人可能不会是这女子的对手。
我的预感在十分钟之内便成了真。
也许并没有十分钟,只是五分钟的时间,高下便能一眼看出。
那女子将一柄难以驾驭的软刀施展得淋漓尽致霸气十足,而两个使用着据说是最潇洒的武器的男人招架得狼狈不堪……
尤其是慕容临水,他几乎已经是半死人,几乎大部分的攻击都是另一人替他挡下的……
眼看他们就要落败……
但是……你们要输请随便,可不可以不要一直向我这里后退啊?!
那男子单手再支持不住,无奈松开慕容全力对敌,而陷入半昏迷状态的慕容临水失去支撑,倒在距离我不到半米的地方。
近得触手可及。
我能听见他沉重的喘息声,垂死般的混浊……可是他的手依然紧握着剑。手腕颤抖,指节发白。
他居然还没有放弃生命,尽管他已伤重濒死,他居然依旧抱着活下去的信念。
活下去……吗?我也想啊。
每个人都不想死,可为什么人要去伤害别人的性命呢?
“怎能……死……在,这里?”他的轻喃声沙哑微弱,他执剑的手缓缓抬起,以剑拄地艰难的支撑起身体。
他背对着交战的两人,但是正对着的我看得很清楚:那女子一甩臂,一轮银光便直直朝那男子斩下来,那人无法抵挡,只有侧身避开,但是他身后是慕容和我。
望着直落下来的刀光,我再也顾不上假装什么,可是双脚却痛得脸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更别说在这瞬息之间逃出刀下……
连叫喊都来不及发出……我只能闭上眼睛。
避无可避。
12. 某人的家
预期的痛楚并没有传来,我战战兢兢的睁开眼睛,看见慕容临水坐在地上单手举剑,长软刀蛇一般缠在剑身上,两人就这么僵持着。
方才避开退让的那男子得了喘息之机,当即提剑刺了过去,黑衣女子欲抽刀迎击,方有动作,慕容临水手腕一转一沉,生生将软刀压制住,而那男子的剑锋已递了过去,黑衣女子无奈之下,只有弃刀后退。
我这才知道方才是慕容临水以长剑压制住了专破剑术的软刀。虽然我不懂武术,但是还是能感觉到他很厉害。
慕容临水一招得利,并未立即站起追击,而是俯身呕出一大口血,边喘息边开口:“南宫,你先逃,我已瞧出对手招数上的弱点,还能挡上一阵子。”他抖手甩落软刀。
被唤作南宫的那人惊怒道:“你叫我一个人逃走弃你于不顾?你是为救身陷险境的我才一并遭到追杀的,我若丢下你岂非猪狗不如?!”
慕容临水平静的以剑尖指指自己的右腿:“我走不了了。南宫,死一人总比死两个人好。”他的右腿多了道伤口,能清晰的看见血肉翻卷,原来方才那一刀他并没有完全挡下,毕竟他已是重伤半死之身,能保全性命已是万幸。他的声音虚弱而冷静,“两害相权取其轻,南宫,若我是你,我会走。”他漠然的将自己的性命当作利害得失来衡量……
在这生死关头。
假如无从选择,他可以死,但是决不能死得毫无价值。
古怪的是,他们说话间,那黑衣女子一直在不远处站着,没有趁机出手偷袭。
不可能是不屑,也不会是不敢,也许有别的原因,但那是什么呢?
就在这时候,一阵浓郁得叫人窒息的花香飘过来,我心知不妙,却怎么也抵挡不了袭上脑部的晕眩感。
意识模糊的时候,我听见地面传来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还有断断续续传过来的对话声:
“……虽说……未尽全力……慕容竟能克制……刀法……也罢……今日……算了……”
再之后,我便什么也听不到了。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睡在马车里,云离坐在我身旁,见我醒来便对我笑:“真对不住,我没想到那马车夫竟然把你从车上撇下来了。”
我甩一甩昏沉沉的脑袋,才想起昏睡前发生了什么事:
我遇上了遭到追杀的慕容临水。我看着他极度接近死亡。
再后来我闻到一阵花香,昏睡过去了。
朦朦胧胧的意识中,我感觉自己忽略了一样很重要的事,但是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是错觉吧?”我对自己说,然后便不再去想了。
我扭伤的脚也缠着绷带,看来是有人在我昏睡的时候帮我处理的。
云离忽然长长吐了口气,露出放松的笑容:“总算是雨过天晴了,你没事,回风也救回来了。”他指指自己身后,他身后的软榻上躺着一个差不多满身绷带的人。
我仔细看了一会儿,很是怀疑的问:“这个是我原来见过的那个柳回风?”那个躺着的男人,虽然伤痕累累,可是比起我看过的柳回风的那张平凡的脸不知要帅上多少倍。“是谁眼花了?”
云离抿着嘴一个劲的笑:“自然不是我。你见到的原来那个也是他,不过那时他戴了张人皮面具罢了。”他无奈的摊摊手:“这小子从前结怨太盛,原本是不害怕的,但前不久武功大减几近全无,只得这么躲藏着。”
他挥挥手:“不说这个,我交给你的包袱令牌呢?别的无所谓,令牌给我行了。”他这么一问,我这才想起我把令牌放在包袱里,而包袱,落在了那辆马车上。
我迟迟不出声,他的笑也勉强起来:“该不会是,弄丢了?”他看着我试探的问:“丢在马车上?”
我点点头。
云离呆了一下,然后状似不在意的摆摆手:“丢了就算了,横竖也不是什么重要东西。不必在意。”他话是这么说,眉宇间却有一丝忧色。
他让我不必在意,我却一直记挂着这件事,路途上一直想着,好几次想问那块令牌到底是什么都能开口,直到云离拍我的肩膀,告诉我:“到地方了。”
我这才想起,我们已经在马车上度过了好几天,越是往北,天气便越是寒冷,云离事先备好的狐裘也派上了用场……
只是……用得着这么夸张么?我环顾周遭,包括我,云离,负责赶车的空,还有昏迷着的柳回风,每人一件狐裘啊……这个很贵的吧?
北方的春天虽然很冷,但是只要穿一件棉袄也不见得会冻着,这家伙有必要这么胡乱花钱吗?好像钱不是他自己的一样……
此时正是深夜。夜风冰寒如刀割,不过我却热得想冒汗……可以想象这衣服的保暖品质相当不错。
在云离的搀扶下,我下了马车,看见我们正在一间大宅子的后门处。而那个生得异常冷酷的被叫做空的男人从马车夫的位置上走下来。
“我来开门。”云离笑嘻嘻的从袖中掏出一件东西,在我面前晃了晃。
那是一根铁丝。
接下来,空左手扶着我,右手搀着柳回风,我们目睹了用一根铁丝搞定所有门锁的高超开锁技巧。
云离就用那根铁丝,打开了后门,院门,以及院子里最中间阁楼的所有房门。
他面带微笑,开锁的动作熟练无比……不要告诉我这家伙的真实身份其实是高级窃贼……
这个,这个……不是明目张胆的入室盗窃么?
难、难、难、难道难道我猜对了?钱真不是他自己的?
我愣在门口,云离在阁楼里面招呼我进去,我却始终不肯往里踏进一步。
“被抓到很丢脸的。”我小小声地说。“我不想吃牢饭。”明目张胆的带一群人来盗窃,这么嚣张的贼我倒是第一次看见……
云离瞪大眼睛,然后噗嗤一声笑出来:“你以为我是闯空门的?这里是我家啊……”
怎么可能?!
有谁是用这种方法回家的?
一般来说,难道不该是一群亲人在门口守候,一个个打招呼后再一起走进去吗?
云离收起铁丝,甩了甩手腕:“门锁太多,我嫌带着钥匙麻烦……正好我会开锁……”他不当一回事的微笑,“从后门进来是因为我不想吵醒正在睡觉的人……”
他话音未落,我就听见从自己身后就传来一声轻笑:“就知道公子你会这样,所以我一直没睡等着你。”
我转过头,看见一个身着红衫的美貌少女得意的环胸而立,微笑浸没在夜色里,有些不分明。
云离无奈的叹口气,拨了拨面上刘海:“无色,你逮着我就算了,别吵醒大家。”
少女不悦的松开手:“公子,你又认错人了,我不是无色,我是红笺。”她挑起秀眉,一付“你若是不好生安抚我便不甘休”的神态。
云离轻笑一声:“死丫头,你家公子我可是吓大的,你的易容术可是我传授的,这点微末计俩拿到祖师爷面前显摆,也不怕人笑?”他斜倚在门边,似笑非笑的与那少女对视。
少女不悦的脸色一点点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面懊恼:“不愧是公子……”
云离挥挥手让她不必多说:“快把面具摘下来,别叫客人瞧热闹……林轻影,她今后有阵子要住在这里。”他简单介绍了我的身份。
少女看了我一眼,眼底漾满笑意:“是。”她伸手从脸上撕下来一张类似于薄膜的东西,之后向我欠了欠身,“婢子们跟公子胡闹惯了,还望林姑娘不要介意。”撕下面具后露出来的是一张娟秀文雅的面孔,连带神情也跟着改变,不再是娇蛮刁钻,而是带几分从容淡然。
她安排我们住下,我的房间整洁干净,床铺十分柔软舒适,我一直睡到第二日下午才醒来。
床边摆放着干净的新衣裳和冷掉的洗脸水,我穿上衣服,随意用沾湿水的毛巾抹了抹脸,然后推开门走出去。
门外阳光很好,虽然早春的空气仍有些清冷,但是那种微微的温煦已经缓缓的渗入了其中。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仰头微笑:总算是安宁下来了。
屋外的风景很不错,院子里种满桃树杏树,正赶上开花的时候,花朵纷繁灿烂很是好看。
这时昨晚见过的那少女走了过来,对我微笑:“林姑娘是否要见公子?请这边来。”
13. 局外之人
我住进了云离的半月居已经有一个月了,在这一个月里,从云离的侍女口中得知了大致情况。
半月居位于京城西郊外十里,于两个月前建成,所费资金全部是云离一人提供。
我不是不知柴米价的闺阁小姐,自然知道要建成这么一间大宅子所耗费的金钱不在少数。
这间宅子虽然不见得怎么富丽堂皇,但胜在清幽古雅,建筑色调以偏冷的青色调为主,亭台楼阁假山水塘错落有致,宛如江南水乡胜景。
这样的设计想必是出自名家之手。
而花园里有一个角落种满了珍奇花朵,那些花的形貌我只在慕容家的藏书阁里见过,书中还说这些花恐怕是早已绝迹,可是居然在这个地方瞧见了。记得书中说过,这些花每一朵价值不下千金。
屋子里一些平凡无奇的摆设也是大有来历。
综合算起来,这间宅子的价值难以估量。而这一切属于云离。
但是,每次想要从侍女口中套出云离的来历时,得到的总是神秘莫测的微笑还有打太极拳似的推托。
越是隐秘的便越想探听,越是难以知道的就越想知道,人类自古以来的劣根性,我怎么会例外?因此,在半月居生活了一个月以后,我的好奇心前所未有的旺盛起来。
该死的云离,没事把我的胃口吊这么高……
自从来到半月居,云离便无所事事的整天躺着,吃完就睡过着猪一般的生活,不见他去做生意或者去干什么,也不见他有什么有钱的亲戚来往,这让我越发怀疑起他的来历。
这年头来钱比较快的行当有什么?
行商?我脑中勾画出云离拿着算盘拨动算盘珠子的景象……
不像!
如果他是商人,不可能这么大手大脚的浪费,哪有这样的商人,活脱脱一幅二世祖模样,真要他来经商,恐怕他会在赚钱之前把家产败光。
做官?
更不像!
他这幅不正不经的模样要是官,我很怀疑他能保住职位几天?
还有什么可能呢?
继承了一大笔家产?
这个倒比较实际,但是不知为何我总感觉不对。
云离的手我看过,那是一双饱经沧桑的手,上面布满细碎的伤口和厚厚的茧。普通的二世祖不会有这么一双饱经磨砺的手。
之所以会注意到这个,是因为我的手也一样。
坐在书房里,我苦笑着打量自己的手掌:这双手的原主人因为长年劳作,手上留下了很难消退的老茧,而在慕容家整理藏书阁的那阵子因为经常要用力的拉紧装订书册的绳线,所以掌心留下了很多被线勒出的印记,到现在依然没有完全消退。
我感觉嘴里有点发涩。
曾经有过的痕迹,不是那么消除的。
说起来,我如果不从那个村庄逃出来,也不会落到只剩一年性命。
如果当初知道后果,我还会不会那么做?
我闭上眼睛想了想,答案是不知道。
生命与自由孰轻孰重,我没办法抉择。如果我是个绝对浪漫的人,我也许会毫不迟疑的选择自由……可是我不是。
不过,事情都已经发生了,我还想这么多有什么用?
“真是麻烦得要命。”我拉长声音抱怨。
“什么麻烦?”云离带着笑意的话语从门外传进来,紧接着声音的主人也走了进来。“小丫头每天泡在书房里有什么意思啊?跟我逛市集去。”他今天穿了件月白色长衫,上好的布料流动着令人想要伸手触摸的光泽。“今天在外面吃午饭,你不来可就没吃的了。”
主人家都这么发话了,我还能说什么?
我瞟了他一眼,点点头,站起来跟了出去。
京城街道的繁华程度跟清水镇根本不是一个级数上的,街道上人来人往很热闹,我和云离经过的地方总能招来一定的回头率。
不过这回头率不是因为我们产生的,而是来自跟在云离身后的两个美貌侍女。一个是我到半月居第一天晚上见过的无色,另一个则是曾被无色冒充的红笺。
云离身边有七个年轻美丽的侍女,每一个的容貌都不比偶像明星差,平均起来大约是辜连翘那个级别的……所以,无可避免会受到骚扰——比如现在。
身后不远处,一个身着华服的公子哥领着几个侍卫拦住了两个美人。
我拉一下正在兴致勃勃观赏路边地摊字画的云离,让他注意自家人被调戏了,云离漫不经心瞟了一眼,不在意的继续欣赏字画:“不必在意,让她们去料理。”
接下来,我看见红笺和无色跟人动起手来,将一干侍卫全部打趴在地上。
原来这两个丫鬟一直深藏不露……我看一眼云离,心思又回到了出来之前正在想的问题: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身边有那么多高手?
……莫非是黑社会?
我瞟了一眼身边兴致盎然哼着小曲的云离,主动放弃这方面猜想:这家伙哪有半点黑社会该有的样子?
那公子哥恼羞成怒的吼起来:“你们竟然敢得罪我?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姓辜,辜弃休,我是辜王爷的儿子!报上名来,本世子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听到辜王爷三个字,红笺无色脸色顿时变得很古怪,齐齐转头看向云离,而后者也不再欣赏字画,而是伸手点了两幅丢下一张银票便转身看着那公子哥:“我是她们的主子。你若要寻晦气,便带个能说话的靠山,京城外十里半月居,云离随时恭候大驾。”他压低了声音,显得分外的低沉优雅,拉上我从卖画人手中接过字画后带着两个侍女离去。
很帅。
不得不承认,云离刚才那一番表现很帅……虽然这耍帅是建立在得罪权贵的基础上的……
只是……我一边走一边回头遥望那个字画摊子:刚才那张银票足足有五十两啊……买五十幅字画都足够了……
这家伙真败家!
回到了半月居,云离吩咐侍女备茶待客,同时叫人出去打探有关那位名叫辜弃休的公子哥的消息……他这么一提,我才想起来一件事:那公子哥说自己姓辜……而辜连翘也姓辜,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么?
我说出自己的疑问后,云离瞟了我一眼,嘴角勾起:“小丫头反应不慢啊……你猜对了,连翘是辜王爷的女儿。”啧啧,这小子斜眼看人的表情真欠扁。
我想一想,然后用力击掌:“我明白了,你喜欢辜连翘,所以用这个方法来引起对方家人的注意是不是?”
云离慢斯条理的咽下含在口中的茶,淡淡地说:“想从我口中套话劳烦下次做得高明些,眼下你不须多问,只管一旁看戏就好。”他展开折扇,样子很是悠闲。不一会儿,打探消息的人回来了,所打探来的无非是辜弃休如何不学无术,仗着辜王爷在朝中的势力在京城为非作歹……
辜弃休的寻仇的效率奇佳,不到半日便带着一干家将杀上门来。
云离往门外泛泛扫了一眼,一收折扇,对着辜弃休冷笑:“我说过带个能说话的人来。”他坐在椅子上甚至不站起来,“你没资格对我说话。趁着本少爷今天心情尚好,滚吧。”
他做足了姿态,看起来比世家子弟还嚣张。这个样子,不像我认识的云离。
我知道的云离,是个完全没有架子的人,就连贩夫走卒也一并平等相待,今天这幅模样,竟像是故意做出来的一样。
他有什么目的?
辜弃休被激怒了。原本他的脸还算俊秀,可被怒火扭曲之后就只剩下骇人了。相对于云离的气定神闲,他气急败坏的模样一开始就落了个下乘。
对方输了阵势后恼羞成怒的叫手下冲进来……云离轻笑一声,扇柄一扬,我眼睛花了一下,然后便听见辜弃休的惨叫——他双手捂着眼睛,指缝间殷红的鲜血不断流下。
云离一上手便用暗器射瞎了对方一只眼。
我完全没想到他会突然下狠手,呆呆的愣住了。
云离依然坐在椅子上,微笑着展开折扇,低头端详:“叫你滚你不听话,本少爷只好略施薄惩。”
他的薄惩,是弄瞎人一只眼睛,那么严惩是什么?
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感觉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直窜上头顶。
而刚刚射瞎人一只眼的人,神态悠闲得像是刚摘下一朵小花。
辜弃休带来的人也为这一变故惊呆了,他们大约平时跟随辜弃休习惯了主子欺压别人,完全没想到会有一天有人胆大包天的先行动手,而且一下手便是无可挽回的创伤。
所以辜弃休带来的近百个人全傻了。
等他们回过神来,打算一拥而上把这个冒犯世子的狂徒擒获的时候,我清清楚楚看见云离唇边浮现一抹笑,那是一种血腥的快意。看着他的笑,不知为何我感觉那群看上去占尽优势的家将像是即将冲向狼口的绵羊。
云离的手缓缓抬起……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一声怒喝:“住手!”紧接着一人分开人群走了进来。那是个身形矫健的青年,穿一身质料极好的宝蓝色劲装,从周遭人的态度来看,这人身份不低。
云离不动声色的放下手。
那青年走进来发现辜弃休捂着眼睛哀号,眼神顿时冷厉起来,声音充满杀气:“谁伤了我弟弟?”
云离从从容容的拍了拍衣袖,然后指着自己笑眯眯的说:“你弟弟我没伤,不过对一个混蛋略施薄惩罢了。”没等对方发作,他紧接着补上一句:“我替你教训了这个冒牌货,你不该谢我么?”
他这话一出,众人皆惊。
云离依然懒洋洋的坐着,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讥诮:“这小人不过无意得到了辜弃休失落的王府金牌,又知道辜弃休与王爷不合多年离家,便犯险去冒名顶替,可笑你们一个个大活人竟然有眼无珠没看出来这是假货……”
王、府、金、牌?!
我猛然想起自己在马车上失落的包袱……
同时猜出了云离的身份。
这时云离站了起来:“不巧的是,失落金牌的,正是在下。”他微笑着说,“在下虽不甚稀罕这个名字,却也不能让这等小人拿了去招摇撞骗。”
他才是正牌的辜弃休!
云离和那青年还有那个冒牌货到内室去对质验明身份,我丝毫不怀疑云离会没办法证明,只是巨大的惊愕一直在我心里震荡。
大约二十分钟后,那青年押着冒牌货走出来,身后是一脸灿烂的云离。
他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心中忽然涌起了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这种感觉,从我一开始来到这个身体里便有了,但是那时候我只以为自己不适应那个身体。
习惯了新的身体后,那感觉还在,我又以为那是因为我不熟悉古代的一些习惯才会缚手缚脚。
后来一切都习惯了的时候,那种感觉很淡薄对我没什么影响,我便直接忽略了。
后来的后来,我遇险受难,一直没心思注意这些,直到今天。
我终于明白了那种违和感由何而来。
我不属于这个世界。不管如何习惯这个身体,不管如何了解这个世界习俗,不管如何能与他人混成一片,在心里的最深处,我是明白的——我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是闯入者。
不管怎么努力,心中的隔阂感始终不会消失,就如同现在,我看着云离,像在看一场电影,我在戏外。不管心情如何的为情节跌宕起伏,可是当落幕的时候,总是明白的:那不是我的故事。
那不是我的故事。
我是局外人。
……偏偏不小心走进了戏里,却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只能呆呆的站着。
云离就站在离我不到两米的地方,拒绝他哥哥让他回王府的要求。
我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很遥远,遥远得不管我怎么拚命也够不着。
……
春天真冷。
我缩了缩脖子,回房加衣服。我一点也不担心云离,以那家伙的本事不可能出事。
我找了件外衣披在身上,然后坐在床上发呆。
14. 胜利出逃
辜弃休,也就是云离验明身份后,不理会自己的父兄,依旧住在半月居,时不时接辜连翘过来小住。
辜连翘果然如云离所说的一般平安无事,只是有一点他失算了:连翘喜欢上了她的救命恩人,但是她自己有婚约在身。
专制的父亲,喜欢上江湖草莽的名门闺秀……很俗套的情节,我漠不关心的冷眼旁观。
旁观着,看忧郁锁上辜连翘曾经那么坚毅的眉宇,看宁静的眼神沾染上愁思。看云离没心没肺的镇日谈笑,装作不知道连翘的忧愁。
看别人欢笑,那么好那么好,可是那时别人的好,不是我的。
每次感觉到这种隔阂感就会非常不快,可是我不喜欢为难自己,所以让不去想这些,沉浸在简单的浅薄的快乐里。
美食佳肴,舒适的衣物,温暖的屋子,还有几乎是取之不尽的书。云离的藏书阁含金量远远高于慕容家的,让我大大开了眼界。
就这样晃过去四个多月。
夏天过秋天来。
我从书堆里钻出来时,看见云离站在书阁外等我。
看着他的微笑,我心头沉了一下。
我当然不会忘记从跟他交易以来已经过了五个多月,还有几天半年之期快到了。
云离和我进书房跟我密谈,我这才知道他的目的:再过三日辜连翘就要嫁人了,云离计划让我在这之前服下毒药,再将我易容成连翘的模样李代桃僵,药性会在半路发作,如此一来就造成连翘服毒自尽的假象,这样他就能带连翘永远离开王府,让她和心上人远走高飞。他原本只想带走连翘,没算到连翘会喜欢上江湖中人,不过这小小的失算让他更容易劝服连翘合作。
……又一个让我作替身的。难道我就真长了一张替身演员的脸?
不过云离所做的比慕容临水要多一些技术含量,我和连翘身材相近,在他巧手易容之后甚至能让连翘的贴身丫环认错。
但是,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就这样死去。替别人死去,死后坟墓上的名字也会是别人的,没人会记得我。
不经意的抬眼,正好对上云离似笑非笑的神色,他伸手按住我的肩:“丫头,当初说好的,你可别反悔。”他压低声音轻笑,“相处了这些时日,你也该知道我对付敌人是什么模样的。”我悚然而惊:他当初射瞎假货辜弃休是做给我看的?
他笑了笑便出去了,然后我便失去了自由外出的权利,每当我想要出门,总会有一个丫环有礼貌的拦住我恭敬的请我回去,这里除了云离和我外每一个人都会武,我当然只能乖乖听话。
有几次,云离站在不远处似笑非笑的看着我。那笑容依旧是那么明澈温暖,可是我却没有半分受感染,只觉得一阵阵阴凉袭上周身。
一定要想办法离开才行。
过了一天,我放弃了找机会往外跑,到了接近傍晚时甚至很乖巧的呆在屋里。
傍晚,云离端着一个托盘进来,托盘上有一壶花茶一壶酒和几样精致菜肴。
看见我,他笑着偏偏头,又露出一口漂亮的白牙:“我来为你饯行。这些可都是我亲手做的。”
“最后的晚餐?”我抬头问他。
他耸耸肩,没有否认。
他来到桌前放下托盘,然后给我倒茶(我不喝酒),他自己则喝酒。
云离刚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送进嘴里,屋外便传来惊呼声:“南苑起火了!”
云离脸色大变,丢开筷子冲出去。
我目送他离去,直到确认他不会回头后收回视线,做了一些安排后,我立刻往外跑,用我所有的力量,但是不出我所料,我还没跑到半月居大门口,就被云离安排的侍女拦了下来。
“公子早就料到你不会任命听话。”侍女这样说着,然后“送”我回了房间。
过了好一会儿,云离微微喘着气走回来,看着我的眼神明亮:“小丫头,你居然有胆子放火烧南苑。”他声音低沉,我却不害怕他会出手伤人,因为我是他明天要使用的道具,他不会再这么关键的时候随坏重要道具。
我学他的样子耸耸肩,也对他笑:“我是女人,也是小人,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自然要背信弃义。”我在这里生活了几个月,半月居我可以涉足任何地方,唯独南苑主楼是禁地,不仅是我,半月居内所有人除了云离谁也不能踏足那里。
所以那里少有人涉足。
所以我在南苑主楼后放了一堆干燥的稻草,下午的时候在稻草底下放下一小块烧红的火炭,而不远处的楼角倒了一滩油,用引线和稻草堆边缘相连。
火炭会一点点引燃稻草,当火星到达引线,就会点燃楼角的油,进而引发火灾。这是我临时作出的延时点火布置。
云离只在半月居四个出口附近布下看守,而在此范围内随我活动却不会有人监视,所以我能够很从容的完成这一切。
北方的秋天天干物燥,这几天天空连半片云都没有,所以完全不用担心会有恼人的雨破坏这场火灾。
云离伸手拿起酒壶倒酒,同时对我微笑:“可惜火被扑灭了。”他举杯仰头一饮而尽。“你也没逃出去,你白费心机了。”他对我扬扬眉。
我拿着茶杯看着他,忽然很开心的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对他说:“我的目的不是要烧楼啊……”我话没说完,云离已经一头栽倒在桌面上。
我在往外跑之前将一包足够药倒十头大象的药粉倒进了酒壶里。
刚才那一场出逃不过是为了让这场烧楼显得名正言顺,并且掩饰我的真正目的罢了。
放倒了云离,我没有急着逃跑,而是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包袱,这里面装着我这几个月来积累的东西。
将云离拖到床上躺着,我沾湿手帕捂住口鼻,在床边点了一支香,卧室内立即弥漫起淡淡的烟云。
我飞快地离开卧室拉严实帘子,这才松开手帕大口大口喘息。那支香还有那包药粉都是前两个月我按照云离藏书里的记载制作的,据说药效非常明显,如今看来却有其事,那只香的味道我只不小心闻了微乎其微的一点,脑子就有些晕眩了。
甩了甩头,我用水让自己清醒过来,然后推门向门外喊:“我想吃蜜饯,能送点来吗?”
不一会儿,一个侍女端着一盘蜜饯走进来,没看见云离,眉头皱了皱有些奇怪,我坐在桌旁一边夹菜一边指点:“他在里面。”那侍女更加狐疑,一边回头看我一边走进卧室。
不出我所料,一秒钟后,卧室里传来物体落地的声音。那侍女因为防着我,所以没注意卧室内点着香,成为第二个被放倒的。
计划第二步顺利完成!
我开心得几乎跳起来。
但是这还没有结束。我平复心情恢复冷静,再次用湿手帕捂住口鼻走进卧室掐灭那支香,然后将那侍女拖出来,以她的脸为模板,以水为镜,开始易容。
我的易容术来自无色,虽然只有半吊子不能做到完全一样,但是装扮得七八分相似还是可以的。
易容完毕,我将那个侍女拖到床底下……然后脱去自己的外衣也一并塞到床下。
布置完毕,我深吸一口气,开始最后的冒险。
弄散头发,扯开衣襟,做出一副被像是刚刚被打劫的样子,然后冲出去。
遇到的第一个人是红笺。我低头抓紧衣襟,带着哭腔压低声音飞快的说:“不好了,林姑娘他逃走,公子被她打晕了。”这是我想出的掩盖不甚相像的容貌和声音的方法,半月居里没有人会失礼的盯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少女东看西看,降临的暮色也成了绝佳的掩护,而哭腔则能够有效地掩盖声音的不同。
接下来,自然是红笺跑到我房里去看,发现云离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大惊之下留下几个人把云离抬回房,其余人都出去找我了。
现在才是逃跑的最佳时机。我随便披了件外衣在身上,拿起包袱往外走,走出半月居,我才松了口气。
不过还不能放松,我并没有完全自由,想了一想,我朝京城跑去:根据一般的思维,逃出险境的人会尽可能离开那个地方,大概没有人想到我会留在京城里。
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这句话虽然俗套,可是很有用处。
不出我所料,追兵都往相反的方向去了,我一路上直到进城都没有遇到半点阻碍。我想这有一半要归功于云离已经躺下了,如果他还醒着,我想我绝不会这么轻松。进城后我找了个角落换上男装,稍微易容了一下,然后找了间破旧的客栈投宿,第二天,我一大早就醒来了,随便吃了些早饭后到街上去等消息……
一直……等到远处传来迎亲的喜庆声音。
辜连翘出嫁了。
木已成舟。
我下药的分量大约能让云离睡个一整天,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现在醒来了,找到了我,也没办法将我和辜连翘掉包了。
我回客栈结帐,然后慢吞吞的走出京城。
出城之前,我回头望了一眼。
辜连翘,对不起,我只是不想死,即使能多活一天也好。
为了这个,我不介意做忘恩负义背信弃义的小人,厚颜无耻的苟活下去。
15. 危险赌注
出了京城,我犹豫了很久后决定向南走,走了两天才无意中从路人闲谈里知道这里是京城以北。
我坐在茶棚里盯着路边松树失笑:我这路痴的毛病大概是死也治不好了。
也罢,北边就北边吧,反正我没有特定目标。
主意打定,我也不急着上路,就坐在茶棚里一口一口的品尝粗劣的苦茶。
无所谓习不习惯的,比这更粗糙的茶我又不是没喝过。
放下杯子,我无聊的叹了口气,双眼四处乱看,看到一个方向时定格住了。道上走过来一个清隽秀美的绿衣少年,腰间佩一柄长剑,风尘仆仆像是长途跋涉而来,面上有些倦意。
那少年在茶棚里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小二给他上茶,他微笑着说了声多谢,眼神温柔。
如果是以前,我一定会对这人好感大增,但是我很清楚的记得云离也是会对劳动人民说多谢的人,认识了云离后,我对一切浮于表面的事实都无法轻信。
想到这些,我就没了四处张望的兴致,准备再休息十分钟就继续上路,但是这时候一个粗豪的声音引得我又开始张望。
那是个面色凶戾眼神阴冷的壮年汉子,手里握了把刀,一看就知道是演反派的那种,正对着绿衣少年大喝:“小白脸,你跟了老子半个月却不动手是什么意思?不就是玩了个女人吗?老子今天就在你面前,要划下道儿就来吧!”
绿衣少年温柔如春水的眼神骤然冷得足够凝出冰来,他幽幽冷冷的开口,声音不大却极有压迫力:“我不知道你是谁,不过既然是到我面前送死的,我不会介意为黑白无常代劳取条人命。”话音未落,他反手将茶水一泼,趁那男子退避之际拔剑出招。
他的剑法……老实说真不怎么样……见识了慕容临水和那黑衣女子的打斗后,我便没见过比他们更高明的出手。在半月居生活几个月,我常常看那里的丫鬟们晨起练剑过招,除了一两个特别出挑的武艺很好之外,其余的人招式不错但输在出手不够狠辣迅速。绿衣少年的剑法大约也就是她们那个水准的。
而那中年汉子似乎要比他高明不少。
绿衣少年且战且退,处于劣势脸上却不见惊惶之色,他一直往茶棚外退去。
在他快退出茶棚时,我忽然醒悟:他是要把那人引出去以免误伤茶棚里的其他人。
也就在这时候,变故陡然发生。
茶棚边上有张桌子,上面趴着个身穿灰色粗布衣裳的男人在睡觉,戴着斗笠看不清面容,交战的两人退到他身边时,一道不知从何处发出的银光以快得骇人的速度袭向那汉子。
银光从人的前胸穿过,后背刺出,定下来时,我才看清那趴在桌上的人伸出了左手,手中握剑,那抹快得叫人看不清的银光正是他的出招。
那人站起来,摘下斗笠,我一看之下心脏狂跳。
慕容临水!又是慕容临水!
慕容临水摘下斗笠,对着死去的人开口:“跟着你半个月的人,是我。”他抽出长剑,在地上的尸体上擦干血迹后收剑回鞘。
他几个月前的所受的重伤仿佛已经没了痕迹,出招比那时更快更狠。
我第一反应是低头不去看,但是刚要低下头又想到我这么做太迟了,周围几桌的客人早就因为刚才的打斗钻到桌子底下,而我现在才有所反应未免显得作态,没办法,我只能硬着头皮强作镇定,但是我很清楚自己的手紧紧握着杯子,怎么也没办法放松。
慕容转头看向那绿衣少年,解释道:“这人是恶名昭彰的采花贼,在下追踪他已经半月,却苦于该人过于狡猾善于逃匿而没能寻着出手时机。还要多谢燕公子今日出手。”
绿衣少年面色缓了缓:“倒是不归需得致歉,不归贸然出手,所幸未坏了阁下大计。”才一会功夫,少年冰封的脸色便柔化起来,“不归尚有要事在身,就此告辞。”他行色匆匆的离去,等他走掉后我才想起来刚才慕容临水叫他燕公子,而他自称不归,合起来就是燕不归——云离所说的四个解毒高手之一。
解毒高手啊……我刚刚趋于恢复正常的心跳再度加速:他有办法解开我身上的剧毒吗?
我曾听云离说过燕不归有三条规矩:非绝症不医,非剧毒不解,自行求死者不救。而我身上的是剧毒,并且我也不想死。
心动不如行动,我招来小二结账,朝着燕不归离去的方向追过去。
尽管自信慕容临水认不出我,可是在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有些僵硬。
“……这位姑娘。”还没走出两三步,慕容临水淡漠的声音传来,我全身僵直的站住,战战兢兢回头,头皮发麻的等他接下来的话。
“你落东西了。”他微笑着递过一个深蓝色钱袋。
那是我的东西,可能是刚才太过紧张,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慕容临水身上,连掉了东西也没发现。
我僵硬的笑笑,伸手接过,慕容临水点点头,不说什么,转身坐下继续喝茶。
头也不回的疾步离开,我背上的汗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直到暮色降临,拖着两条酸痛的腿再也走不动,我才坐在地上惊惶喘气。
……好可怕。
我自信毫无破绽的男装打扮居然被他这么容易就看穿了。幸好他只看出我女扮男装,没发现面具下的脸孔属于一个本该死在他手下的人。
可是就算知道这一点,我还是忍不住害怕。直到今天我还是没办法忘记他刺我的那一剑:利刃切割肌肤的感觉化作怎么也没法消除的恐惧深深植入心底。
……拿着剑的慕容临水,我很害怕。很害怕他就那么一剑刺过来。
将头埋进环抱的手臂里,我呜咽出声。
易容是为了防止被云离找到,但是这易容术居然是这么拙劣可笑。
慕容临水无意间的称呼让我陷入了慌张得草木皆兵的境地。
没有人值得相信,没有人可以放心。
那么我该怎么办?
夜色降临,我慢慢冷静下来。
都已经落到这个境地,我再慌张再害怕都没有用,反正还有半年性命,半年时间可能扭转一切,也可能什么都做不了。
但是,总比什么也不做等死来的好。
总之这是场赌博,用半年生命去赌后半生的延续,几乎是一本万利,用微薄的赌注去换取。
我从包袱里取出馒头,一小块一小块撕碎塞进嘴里,口干了就喝水,“吃饱喝足”之后,我坐在地上很用心的思考。
我已经下定决心赌这一场,但是具体如何做我还不知道,所以接下来我给自己定下的目标是先找到燕不归,看情况随机应变。
不过在此之前,我把脸上的易容给除去了,并换回了女装。
云离大概不会料到我居然有胆子恢复真实面目吧。
接下来要找一个人相伴上路,云离如果要找我报复,主要目标一定放在单身上路的人身上,如果我找个同伴上路就会轻松很多。
我的目标是燕不归,但是在找到他之前,我想我要找一个同路人才行。
但是这么说倒是轻巧,该找谁呢?谁会相信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谁又不会加害于我呢?
我仰头看着满天繁星,有些迷惘。
左思右想没有头绪,我只好安慰自己说车到山前必有路,秋天的夜晚有些凉,可是又累又倦的我还是躺在地上睡着了。
忽视身体健康的报应来得很快,第二天一早起来,我感觉大脑昏沉沉的,知道自己感冒了。
林轻影你是猪啊,这种天气还敢以天为被以地为床睡觉!
坐在运粮食的顺风马车上,我一边打喷嚏流鼻涕一边暗暗的骂自己蠢。
赶车的大叔是憨厚的北方汉子,一听我编造的父母双亡到远方投奔亲戚的说辞就二话不说让我上车了。
我叹口气,到古代以来我好像咒自己老爸老妈死了很多次……远在未来的两位,对不住啦。
“啊啊啊啊……”一个喷嚏还没打完,我看到前方的阵仗,这个喷嚏硬生生卡在鼻腔里。
土匪。我又碰着土匪了。
顾不上打喷嚏了,我睁着泪水朦胧的双眼拼命打量情况。
一只,两只,三只。
很好,这三个我还能摆平。
我偷偷握紧了手上的迷迭香,心想如果这个不管用就干脆祭出藏在怀里的七步断肠散好了。
云离那里的小半年时光让我学会了不少东西,遇到这种情况我不再想要逃跑。
正想出手,一道银光无比迅捷的划过三个土匪的手脚,银光过后,慕容临水好整以暇的站在哀嚎的土匪面前仔细端详,口中轻喃:“原来不是通缉犯,那就不杀了。”
他有点失望的叹一口气,也不看我们这里一眼就离开了。
我心里忽然跳出来一个疯狂的主意,这主意疯狂到我几乎要以为自己失去理智了。
我想跟着慕容临水。
我呼吸加速,心如跳擂鼓。
这个主意太冒险了,如果让慕容临水发现我是谁,我死定了,可是,可是……我敢打赌他不会记得我。
且不说这半年来我的样子改变了一些,就算我长得跟原来一样,他恐怕也不会记得我这么一个小人物。
这便是卑微的好处。
燕不归是江湖人,跟着慕容临水找到他的机会才会增加。
另外,那毒药是慕容临水的,或许他会有什么法子解毒。
我调整一下呼吸,趁着赶车大叔正在整理车子,跳下车向慕容离开的方向追过去。
16. 番外一之流水往事(慕容篇)
(1)缘起
慕容临水周岁时抓周拿到的是一把匕首。
桌子上堆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元宝算盘书本绸缎布匹珠宝首饰五光十色,偏偏他爬来爬去爬到角落抓起了不知是谁放进来的匕首。小手轻轻一抽,锋刃出鞘。
相士眉宇深锁,道:“小少爷锋芒过重,如若习武,将半生杀伐不断,轻则自身难保,重则祸贻家人。”
慕容老爷大惊失色,忙问可有破解之法。得知破解之法有二,一为弃去此子,二为废其双手双足,严加看管,以佛理教养化其戾气,不令此子学半分武艺。
慕容老爷老来得子,自然是不愿与儿子分离,也不忍伤残儿子手足,故而将他养在家中,禁其外出玩耍,却不知这一时心软为今后留下祸根。
慕容临水四岁时,有一江湖异人飞檐走壁之际窥得这孩子根骨奇佳,也不与主人家商量,一点孩童睡穴挟其飞身而去。
爱子失踪,慕容夫人原就体弱多病,悲恸之下一病不起,不半年就与世长辞,而慕容老爷寻了一年不见消息也绝了这门心思,忍痛安慰自己这孩儿与自己无缘。
五年后慕容老爷死于一场急病,家业全交与长子慕容临渊打理。
慕容临水抓周之时慕容临渊远在他乡行商,不知内里究竟,唯三知情者已死去其二,余下那个相士早已迁居他方,两年后死于盗匪之手。
这个带着血光的秘密就此长埋地下,而秘密相关的那人却仍活在这世上。
慕容临水自四岁起一夜之间失去家人朋伴,他一觉醒来,不见舒适床榻,不见精巧点心,也不见了平日与他玩耍的丫环,面对的是一个严厉的老头和无休无止的苦练修行。
好像一瞬间从天堂落进地狱。
不甘不愿的拜了师,做得稍微不好,便会招来一顿呵斥,时常被惩罚不能吃饭,有时还会招来一顿竹篾伺候。
仿佛无休无止的苦难中,唯一的安慰是那个比自己大二三岁的师兄。
虽然只大二三岁,但是身为师兄的洛长天为人比慕容临水沉稳很多,他平时也很照顾这个年幼的师弟,慕容临水挨饿的时候他会找法子给他送吃的,慕容临水小时候怕雷声,每逢下雨他便在一旁陪着他。
他们学习的武功非常驳杂,十八般武艺几乎每样都顾及一些,六年后,他们师父让他们选定一样兵器专注修习,洛长天选择了长鞭,慕容临水则挑了剑。
习武之余,师父还要求他们熟记武林各家机密。师兄弟俩一直不知道为何要做这些,直到八九年后,他们才知道自己师父身份:捕风楼之主。
捕风楼是江湖上专门贩卖各种消息的组织,神秘莫测,这一任楼主是他们的师父,他心知自己大限将至,打算将整个捕风楼传给这两个弟子之一。
慕容临水习武天分极高,虽入门晚年纪小,武功却高出其师兄二三成。
但是他师父选择了洛长天。
性情浮躁,难全大局。
这是师父对他的评价。
然后他被逐出师门,理由是捕风楼只需一个传人。这是历代传下来的残酷原则。
原本他师父还想要废掉他的武功,但是他的师兄出手阻止,全力担保才保全他一身修为。不过师父的条件是他不能自曝师门。
很多年以后,当慕容临水想起来这件事,都非常后悔为什么当初不干脆让师父给废了。
他甘愿用一身功力去换取失去的一切。
(2)初入江湖
儿时的记忆已经淡薄,从师父口中得知自己的来历,慕容临水先回了家与长兄相认,拜祭父母后便去闯荡江湖。
那时他还有梦想,梦想仗一柄长剑行侠仗义,众人敬仰。因为怕牵扯到家人,他改名叫秋临水。
可是他很快就发现江湖不是他想的那么回事。他有武功,可是他的名声远远及不上那些终日与世家帮派结交的趋炎附势之徒。
没人买他的帐。
当十九岁的慕容临水头一次想明白这些时,他内心涌上来一阵难以言喻的荒凉和孤独。这个没有任何可以炫耀可以依靠的身家背景的少年头一次明白自己的渺小。
他什么都没有,除了手中的剑。
所以他做了件大事。
他一个人挑了一个山寨。
可是这虽然艰难,却并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壮举。他一身鲜血淋漓,换来的只不过是给人茶余饭后多些谈资。
依旧没人买他的帐。
有时候他甚至因为得罪世家子弟缚手缚脚。
世间权势和道理的较量往往是前者胜利。
他原本就不太爱说话,在经历这些后更加的沉默。
他心里知道,如果要在江湖上很快混出名堂,有两个选择,一是攀附高人前辈,比如他所见过的无数庸才;还有一个就是狠狠的得罪他们,让他们恼羞成怒颜面尽失,比如二十多年前天纵奇才的云笑忘。
谈笑公子云笑忘是一个传奇,他恣意妄为不守江湖规距,他谈笑间翻掌救人挥手杀人,他黑白两道结怨无数却从不放在心上,他懒漫一笑不知勾动多少少女的情怀……
但是这样的传奇死得很快,云笑忘死于在十多年前,死在他师弟剑下。
就好像天上绚烂的焰火,绽放到极致后坠落消亡,凄凉收场。
他再怎么笨也不会步云笑忘后尘。
可要他对人阿谀奉承,这比成为武林公敌更叫他接受不了。慕容临水学了这么多年就是没学会软骨病。
后来他也绝了这门心思,只想在江湖上草草混过几年就算了。
慕容临水二十一岁的时候,激情和梦想已经消磨殆尽。那个天真的单纯的对江湖满是憧憬的慕容临水已经死去。
死在他自己手中。
什么怒马鲜衣行侠仗义,都不过是昨日一场大梦。
(3)婚约
慕容临水名声鹊起是在与焰雪定下婚约后。
那其实是一个意外,他无意间出手救了焰家的老庄主,对方将女儿许给他,他没有拒绝。
那之后两三年他都处在迷惘中:他终于有了名声,可是藏在内心的深深深深的空寂感无边无际的蔓延开来。
他开始思考自己想要什么,可是花了两年都找不到答案。
金钱?权势?美人?武功?
这些,他都没什么兴趣。可他又不是无欲无求的人,他心里有一块填不满的空洞,可是他不知道找什么去填补。
他的眼眸清澈依旧,却不复几年前天真执拗的,渐渐渐渐的沉寂落寞。
他看着自己水中的影子,那双眼睛波澜不兴,宛如一泓死水。
……
后来他见到了林轻影。
那滑头丫头的小把戏他完全不放在眼里。
后来后来他对她用了毒。
毒是师兄给他的,师父死后师兄与他恢复了往来,时不时叫人给他带些少见的东西。
……
后来后来后来他知道自己名义上的未婚妻喜欢的是那个来抢亲的人。
慕容临水拦在路中央,平静的看着焰冰,那个几乎要成为他大舅子的人,忽然有些想笑。
他赶回家发现亲人无事知道上当后回去寻那几人,只要留心买卖珍稀药材的药铺很容易就能找到。
他不怪焰冰刻意隐瞒欺骗,他知道他有他的立场,只是他们绕着一大圈费这么大工夫多么可笑,明明是一句话能说通的事啊。
他轻轻的说:“你若是与我说明了前因后果,我又何苦与你们为难?秋临水还不至于死乞白赖留一个心有旁属的女子。”
焰冰苦笑:“事关重大,在下不得已以小人之心度人。”
一切只因为人心隔肚皮。
肚里肚外千里之遥。
他叹了口气,忽然觉得很疲惫。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玉瓶向焰冰丢过去:“这是解药,你给他服了吧。”此毒乃是楚悠然数年前研制出来的,对外宣称无药可解,其实是有法子解开的。楚悠然曾有求于他师兄,把好几种奇毒连毒药带解药的备上一份作为谢礼。这是他有的唯一一颗解药。
他慢悠悠的说:“这,算是我送给大小姐的贺礼。从此焰家与我,再无干系。”他说出了这些,感觉轻松了很多,好像一下子放下了背了好几年的重担。
他最后看一眼焰雪,发现这几年来自己对这个女子的印象仅止于一张模糊的面孔。
那时候,他还不懂得什么叫做执子之手。
(4)
慕容临水那次受伤其实很冤。
他原本只是走路,忽然看见前方以一个人被三人围攻,而那个人正好是他师兄的得力助手。
他虽然不是捕风楼的人,可是却也不能眼看着师兄的属下遭人杀害。
可他出手之后才觉察对方武功高明得厉害。
执长软刀的女子招式诡异难测,他一个不设防,手中长剑被挑去。
他应变极快,左手顺势一捞,总算没有失去武器,于此同时居中的男子一掌劈来,他自然的抬起右手相抗。
他这一掌运足了十成功力,可才沾上对方手掌便心知不妙,两人掌力皆是至刚劲力,硬碰硬的结果是他手臂折断,而对手后退两步。
不宜久战。
他闯入那女子刀网中救出南宫,大喝道:“走!”舍身硬闯的结果是身上多了好几道伤口,耳后有细小风声传来,他侧身避开,却仍是被锐锋的小箭擦过眼角。
一阵火辣辣的痛自眼角泛滥开来,他没在意,不顾身上伤口,脚下轻功施展到极致,与南宫分开逃跑,可是不一会,视线却开始模糊起来。
一点点失去光亮。
最后归于黑暗。只有依稀模糊光影可见。
就在这时,追踪的脚步从身后逼近,刀锋撕裂空气呼啸着席卷过来。
他只能躲避逃窜。
逃了一次,过不久下一次袭击紧接着又过来。
就好像被毒蛇咬上,怎么也甩脱不开。
身心俱乏。
好不容易凭借林木掩映躲开了一次偷袭并且暂时甩开对方后,慕容临水听到了马车的声音。
他点了几处穴道止血,然后凭耳力判断方位跳上了马车,听呼吸声,车内只有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
他以剑相胁,那女子的声音竟不见慌乱,对答中有种自制的冷静,那声音不似寻常女子娇柔,而是有些沙哑,吐字的每一个震动轻轻划过耳膜。
拜师父所赐,他有付好记性,只要他留心记住,便不会忘却。
不论是样貌还是声音。
半年后,他又一次听见了那个声音。
在路边茶棚他递给她钱袋的时候。
在她追上来请求收留的时候。
17. 绿衣少年
我加快脚步,渐渐能看到他的背影。
心口猛地颤了一下,刚刚萌生出来的勇气好像被什么给压住了。
我还是害怕。
林轻影,不要怕,他认不出你的。
你还要不要活下去?剩下的几十年生命,你还要不要?
你要不要?!
我脚步不停。
你要不要要不要?!
我深深吸一口气。
要不要要不要要不要?!!
不再继续自我拷问,我面色如常的追上去。
我要!
我冲上去绕过慕容临水拦他面前直直跪下,面色凄楚,心里很详细的问候了慕容家十八代祖先,先谢了他的救命之恩,然后口中哀求:“公子,您收留我吧,小女子父母双亡,无处可去了。”一边说,我一边构思被拒绝后新的说辞。
可是出乎我的意料,慕容只犹豫了一会就点点头。
他这么爽快,我倒担心起来,一路上反复的想这是不是一个陷阱。
想了很久,我还是放弃了半途逃跑的念头。
反正,我已经没什么可以亏的了,就连这半年性命也是从云离那里偷回来的,如果不幸丢了,也只能自认倒霉。
我以贴身婢女的身份待在慕容身边,名义上是婢女,实际上除了每天早上给他端洗脸水叫他起床和帮忙拎包袱外,基本上属于吃闲饭的。
但是令我惊讶的是他居然做着赏金猎人一样的工作,他捉拿通缉犯然后拿到官府或者私人面前领取赏金。可是他家不是很有钱吗?为什么他要靠这个谋生?
虽然很想知道答案,可我还不至于蠢到直接去问慕容。所以再大的好奇心也这么压下了。
“小青,去帮我买些纸笔。”
赚了一笔钱后,慕容在客栈住下,第一件事居然是叫我去买文房四宝。
我应了声,然后跑进城里最大的专卖文房四宝的商行,松烟墨紫毫笔宣纸圆石端砚什么贵我挑什么买,反正冤大头不是我……不过我也稍微控制了一下,不让慕容能看出来我是在浪费钱。
买回去后,慕容也不问价钱,接过去就把我赶出了门,美其名曰是让我休息。
我撇撇嘴,不想让我看见你在写什么就直说,这么遮遮掩掩我倒偏要看看。
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慕容开门走出来,径直向客栈外走。我迟疑一会,还是没跟上去。云离说过我这种一点跟踪技术都没有的人很难逃过功力高强的对手的耳目,我没必要自曝其短。
我转身进了慕容房间,地上扔了一地碎纸,看看破碎程度已经没办法拼凑起来了,我也不失望,开始寻找自己原先的目标。
我买了一叠的质料上好的宣纸,凡是用过宣纸的人都知道这种纸的渗透性很好,而我选的正好是渗透性上佳的那种。不出我所料,宣纸上果然留有清晰的墨迹。
只有一行字:一切安好,勿念。不肖徒慕容临水上。
这么一行字他写了一个小时?
我挑挑眉角,转身对脚下的碎纸下功夫,虽然不能拼凑出完整词句,可是光看残片也能看出来这些纸上和最后一张纸上的字句不同。
我脑海里忽然浮现了一个场景:一个人在写信,写了又撕撕了又写,最后斟酌再三落在纸上的只有这无关痛痒的短短一句话。
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初中时学会的词句就这样毫无预警的想了起来。
我皱起眉,甩甩头不去多想,忽然觉得屋子里有点闷,决定出去散散步。
初五,宜动土。宜解除,不宜嫁娶,不宜出行。
门口的黄历上有这么一段话,我瞟了一眼没放心上,可是刚走上街没几步就后悔了:这乌鸦嘴黄历!
我看见了柳回风。
那日柳回风受伤极重,在云离的半月居休养三个月方大致复原离开,也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云离那里的事。
他很亲切的对我笑了一下,我一下子大脑空白,转身就逃。那一笑有些像云离,却多了一些嗜血的残忍。
宛如毒蛇,令人战栗。
他的脸色还有些苍白,带着大病初愈的倦色,而云离说过他没有武功,所以我相信自己能跑掉,可是才转身我的衣领就被拎了起来:“本不想与你计较,可是若没做亏心事,你跑什么?”他不是没有武功吗?为何与他相隔的六七米距离瞬间就被跨过了?
我扭身抬手,牙一咬指缝里扣着的软骨散弹了出去,他轻吹一口气,扑向他面门的软骨散作用到了我身上。
死定了。我心头一凉,后悔没有多带些防身用品出来。
他半强迫的把我带到最近的酒楼里找张桌子坐下,叫了一壶酒,还是保持着那种微笑:“你瞧见我时面色惊惶,在云离那里发生什么事了?老实招来吧,我不想用刑逼供。”他声音平和,我颤抖不能自制。
横竖是要被知道的,我叹了口气,一五一十交待了,末了问他:“你要抓我回去吗?”事到如今隐瞒也没有用,他只要与云离通一下消息就能知道所有事。
柳回风古怪的看了我一眼:“你知不知道云离是什么人?”
他这话问得突然,我迟疑的回答:“辜王爷的三儿子。”除此之外那家伙还有什么身份吗?
柳回风慢吞吞的开口:“我不知道云离打的是什么主意,可他是我主子,他既然放过了你,我就不会为难你。”看我一脸不解,他叹了口气,面上出现一丝无奈,“告诉你一件事,云离百毒不侵,你那小小迷药根本就不可能让他昏倒。”他言下之意,是云离故意放水!
我不相信!
我费尽思量担惊受怕,竟然只是别人手掌翻覆间一个小小游戏么?
什么百毒不侵,我一个字都不相信!
我的不信写在了脸上,柳回风苦笑一下:“你别不信,任何小瞧云离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也罢,你我非亲非故,我犯不着为你担心……给你个忠告,立刻找个人嫁了隐匿于市井村落,永远别再靠近那人。”
他站起来,很潇洒的拍拍衣袖转身就走,抛下一句话:“与鬼同行者,速死而已。”临出酒楼前他回头冲我笑一下:“今儿没带银两,酒钱就拜托你了。算是买下我的金玉良言。”
我大惊失色,想起身去追,却受制于软骨散,急急忙忙掏出解药吞下,柳回风已经不见了踪影。
那个混帐!
哪有男人叫姑娘家替自己付钱的?
好在我有出门带钱的习惯,要不然岂不是要被困在这里洗碗还债?
走出酒楼,荷包大失血让我心中愤怒上扬:那个混蛋!没钱还点那么贵的酒,偏偏又没喝几口,浪费了大半壶……
所以那家伙说的话我全部都不打算相信,只除了云离百毒不侵这件事暂时放在大脑库存里记住。
虽然情感上不愿意面对这件事,但是多一些资料备份总不是坏事。
回到客栈,我看到慕容临水已经回来了,身边还多了一个人:燕不归。
斯文俊秀的转头对我笑了笑,眼眸底笑意水波一般的流转。
慕容与燕不归要去同一个地方,所以接下来的日子大家同行。
我面上装作若无其事,心底却欢喜得不得了。
……这算不算是送上门的机会?
我要好好把握,千万别让他再离开我的视线。
二人一行一路向南……呃,忘了算上我了,是我们三人一行一路向南,原本预定一路不停的,但是因为燕不归的缘故耽搁下来了。
内陆一带(天知道是什么地方,我地理不熟)发生大旱,颗粒无收,无数难民背井离乡出来乞讨。
一同上路第一天,我们就遇上了难民。
第一次看到衣衫褴褛骨瘦伶丁的饥民时,我看见燕不归面上浮现难以言喻的情绪波动。
但是他没有出手帮忙。
他是对的。
换作是我,我也不会。
这成百上千乃至数万的人帮得了一个帮不了全部,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倒不如一个也不要帮。
我硬着心肠,从难民身旁目不斜视的走过去。
第二天又遇见一批难民,我听见燕不归低低的叹了口气,眼神凝重。
第三天甫进城,他停了下来,苦笑着看着慕容临水:“临水兄,不归怕是不能与你同行了。不归要为杂事停留些时日。”
我心下了然:他终究没办法铁石心肠。
可是我还没机会与他单独相处,问出他是否会解“借刀杀人”之毒啊。
我心里着急,盘算着分别后要不要从慕容那里溜出来偷偷找这位。但是慕容临水居然提出了要一块留下,正好顺遂了我的意图。
我悄悄打量他,他却在打量正在一张布告前沉思的燕不归,平淡无波的眼神隐隐透着那么一丝冷厉。
原来如此。
慕容临水这一行的目的不是别的,正是燕不归。
去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路上与燕不归同行,为了某种目的。
燕不归全然没有觉察到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只是无限疲惫的按了按眉心,然后伸手撕下那张布告。他这一动作立即引来不少人围观,我有点害怕的躲在慕容临水身后,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人分开人群来到燕不归面前,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你有办法治我们夫人小姐少爷的病?”大概是燕不归年轻俊秀的面孔没什么说服力,那人言语间很是不信。
燕不归也不与他争辩,只问:“这布告上说的半数家财是不是真的?”
那人轻视的看他一眼,然后哼了一声,点点头。
燕不归也不废话,直接将布告塞给对方:“带路!”
接着,他在城里最大的土财主家用大半天时间治愈了其夫人小姐少爷的痼疾,并留下来调养方案。
当土财主依约要拿出半数家财时,燕不归伸手拦住他,让他直接将银钱换成粮食救济过往灾民,他两手空空的与我们离开财主家,住进客栈休息。
此时已是入夜。
燕不归一沾床便倒下了,模模糊糊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在下很是疲累,须得休养一日,失礼了。”看来那一番治疗累着他了。
他说是要休养一日,可是第二天我被门外的喧扰声吵醒之后,看见燕不归一脸不爽的看着客栈外黑压压的人头。
原来不知谁传开来了个神医住在客栈里,结果有病的来求医了,没病的来看热闹了。
因为睡眠不足,燕不归眼中满布血丝,神色有些狰狞。
冷冷一笑,燕不归负手走出去,众人见着他立即涌上来,最近的一圈人还没沾上他的衣角就被震飞出去,接下来第二圈人也难逃相同命运。
他提气扬声,声音清晰的传到四周:“都回去吧,我不医。”冷漠的拒绝掉所有求医者。
我愣住了,云离不是说燕不归是那四人中最为心慈的吗?我看着人群中一些亲自来求医的面带病容的人,脑海空茫:他那三个不救的规矩就真这么无可更改?
环视安静下来的人群,燕不归哼了一声,伸出一根手指:“诊一人一千两白银,准备好银子的到掌柜那儿记名,一刻钟后本公子按记名顺序看诊。”他说完后看也不看就甩袖回客栈,坐在房里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
燕不归请我和慕容临水进去帮忙,我走进去有些迟疑的开口问:“燕公子,那些没有钱的,你当真一个也不救?”
燕不归抬眼瞟了我一眼,有气无力地回答:“能站在客栈外的没一个是绝症,有些甚至是只消让寻常大夫开付药的涨肚症,若让我一一救来那可真不知要死的是谁了。倒不如打发走了,并借此机会叫有钱人吐出些油水来。”他一边说一边打哈欠,神色相当不满,大概是因为没睡好,而他迁怒的对象……我很同情的看了一眼客栈老板送来的名单。
燕不归修长的手指掂着名单,眯起犹带血丝的双眼,唇边划出抹阴森森的冷笑:“十一个。”待宰羔羊。
揉一下眉心,他定定神,喘了口气:“叫人进来吧。”
奸商。
这个燕不归绝对有当奸商的本钱,说好诊金一人一千两,可是十一个人硬是被他以药钱为名敲出了五万两的油水。
也有人不满动武力的,正好慕容临水充当了临时保镖。
折腾了一整天,送走最后一只被剥了层皮的羔羊,客栈老板转头回来问还有什么吩咐,燕不归撑起几乎要趴在桌上的身子,有气无力的吩咐他去看看门外还有多少人。
这时有个少年冲了进来指着燕不归大骂他贪财无德。客栈老板慌忙跑进来叫伙计把人赶出去,那人被拖着往外走,双眼犹愤愤地瞪着燕不归。
燕不归微微笑起来,疲倦中竟有些许柔和味道,这是他今天第一次露出温和的表情(当然也很有可能痛宰了羔羊后怨气得到发泄的缘故)。
他出声阻拦住伙计们的行动,低声询问少年他家可有人重病,并详细问了病人病状,之后低笑一下,拿了张纸写下药方交给那少年,看了一眼他身上破旧的衣衫后拿了锭银子叫他去按方抓药。
少年没想到会有如此大的变化,呐呐的感恩道谢后飞跑出去,燕不归叹了口气,让客栈老板不必再叫伙计守着门口,把仍然在门外留着的人都放进来。
看热闹的和病不重都走了,剩下的多半是已经无处可去的。
他这是才显露出善良本性,还是要为名声做足功夫的伪善?
我悄悄看向慕容,他眼中写着小心的狐疑度测。
他的动作明显比方才快了很多,询问病情饮食生活环境,开出药方,并附送上买药费用,然后由慕容临水把千恩万谢的人赶走。
纵然如此,他依旧是忙碌到黎明。
“总算是了结了。”燕不归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眼中倦色很重,语气睡意浓浓。“两位忙碌了一日一夜也累了,不如……”言下之意是他要睡了,所以我和慕容临水也赶紧回房睡吧。
刚走出门,我就听见身后传来关门落锁的声音。
今天还是没有找到单独问他话的机会,算了,反正来日方长。
我这么想着回了房,虽然我做的只是一些打下手的零碎小事,可是熬了一夜确实很累,所以一沾床便睡着了。
几个小时后醒来,看看慕容临水的房门是关着的,我猜他还在睡,便大着胆子去找燕不归,本以为紧闭的房门一推就开了,屋子里空荡荡的,窗户大开,风吹过耳边,秋天的空气呼吸进肺里将胸口冰凉个通透。
桌子上用茶壶压着一张纸,纸上写着劲瘦有力的六个字:不告而别,勿怪。
我慌忙想追出去,刚转身便苦笑着停下来:要走的早走没影了,我就算生了八条腿也追不上。
叹一口气,我有些恶意的去敲慕容临水的门,打算把这个消息告诉他,看看他吃惊的表情。
只敲了两下,门自然的打开了……
这间屋内和燕不归住的屋子一样没有人,桌上用茶杯压着一张纸:有事外出,在此等我。
这两个家伙……在我睡着的时候一个一个全走了!
我转头回自己房,也照着模样也留了张字条:外出采买,酉时归。
18. 狭路相逢
我出门时是中午,准备在集市吃吃逛逛打发时间,就好像以前念大学时双休日闲逛大街一样。
集市里的零嘴五花八门,还有很多很可爱的小玩意。
我正在一个摊子前挑拣绣花荷包的时候看见旁边有卖流苏的,心里想要不要给慕容临水光秃秃的剑柄上加一点东西。
这样我那“外出采买”的理由也不能算是胡说八道。
反正花的不是我的钱,就当借花献佛好了。我胡乱挑了一缕流苏,付了钱,这时耳边传来叫嚷喧闹声,我转过头,看见一人一马飞驰而来,人是武人,马是骏马,但这横冲直撞的架势却叫人不敢恭维。集市上的人尖叫着四散,我也慌忙后退到街边墙脚,看着骑士肆无忌惮的践踏四落的蔬菜瓜果杂货。
众人躲避推攘间有一个身着亮青色华裳的人跌倒在路中央,正要坐起来,马蹄已经到了他面前。
眼看就要有一人命丧铁蹄之下,但是我还来不及害怕,就看见一个绿色的影子飞快从路边窜出拦在二者之间,与此同时一个白色影子轻盈的划过街道,仿佛江南烟雨般无声无息,衣带翻飞间有若尘世间不醒的清梦,将那华服人带出危险范围。
这本来是与我无关的景象,但是那三人站定露出面孔后却叫我大吃一惊:这三人我都认识。
那先窜出的绿影是不告而别的燕不归,那手里夹带一个人依然身姿优美的白影是说自己有事外出的慕容临水,而那个刚刚从马蹄下脱险,被慕容临水救下的一身亮青色缎面华服的男子刘海盖过脸颊,唇瓣勾出上扬的弧度,正是柳回风口中难以度测的云离!
慕容临水放开云离后拍拍衣袖,然后看向燕不归,后者正单手压着马头,也不知他用了什么办法,轻轻巧巧的就止住了那匹烈马的去势,任马上骑士怎么咒骂打马鞭扯缰绳也不能前进半步。
那骑士恼羞成怒,扬鞭挥向燕不归,慕容临水抢上前一步,如探囊取物般于重重鞭影中抓住鞭梢,一拉之下马鞭寸断。
这三人以如此突然的方式凭空出现,我惊得忘了躲藏,仿佛发现了我的注视,云离的视线投了过来,然后顺着他的目光,燕不归和慕容临水也看到了我。
情况一下子变得诡异和尴尬。
说诡异说尴尬,其实只有我自己觉得诡异和尴尬,一个是我想要秘密求助的医者,一个是害我沦落至此的祸首,一个是知道我底细的危险分子,这三人忽然出现在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我面前,我一下子慌乱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现在我最害怕的莫过于云离,他只要说出我的身份,就能让慕容临水出手灭了我。
我低下头,借着站在我前面的人的身形阻挡,从怀里掏出一只瓶子扣在掌心,瓶中装着一种极易挥发的无色无味的液态迷药,这是我从云离的书房里偷来的。我小心戒备着,只要云离一说出我的来历,我便撒药逃跑。
这样或许可以保住小命。
这么盘算着,我挤出人群,小心的从上风处走近他们。
三人中最先有反应的是云离,他大笑着扑过来抱住我:“小丫头,好久不见!”他的笑容灿烂张扬,仿佛炽烈的盛夏阳光,映着深深浅浅的繁茂绿叶,写满郁郁生机。
在那笑容面前,我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回到了刚认识云离的时候,在兰若庵,他很喜欢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在心里叫他黑人牙膏。无害的、张扬的、会让人心中不由自主生出温软柔软的黑人牙膏代言人。
就因为那一瞬间的恍惚,我被他结结实实的抱住,手中陡然一空,等我回过神来,那盛放迷药的瓶子已经不知被他收到了哪去了。
糟了!我心里正大叫不妙,脸被他压进怀里,耳边传来温热湿润的气息:“小丫头,胆敢从我半月居逃跑,你本事不小啊,暂且放过你,我的身份,你不准外泄。”他的声音刻意压得极低,沙哑的声线带着若有若无的引诱意味,说出的话却是十足的胁迫:“我能放过你,也能毁掉你。”
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可是他这么说,算是暂且放我一马了,我虽然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话,可是如今我的生死都操控在别人手中,不从也得从。
在我快要被闷死的时候,云离总算松了手,能看见全景后我才知道原来救下我的人是慕容,他拉开了云离的手,这才免了我窒息而死的命运。
慕容淡漠着一张脸,也不去管云离,直接开口问我:“你怎么跑出来了?”
我赶紧呈上刚刚买到手的流苏。
流苏是浅紫色的,上面坠着一小块白色中泛着些许暗红的玉石,配上慕容那紫褐色的剑柄会很漂亮,但是慕容只看了一眼便摇摇头:“不要,累赘。”
切,拽什么拽,不要就不要,反正花的又不是我的钱。
虽说心里不以为意,可是该做的难过样子还是要做。
我低下头做委屈状,这时一只白皙的手伸过来,飞快一探取走我掌心的挂饰,抬起头,我迎上燕不归温柔的笑容:“能送给在下么?”
我下意识看一眼慕容临水,后者一脸淡漠,看起来是不会在意的样子,我便点了点头。
眼角余光瞟见他们身后有异动,那引发这一切的骑士拿着一把刀向燕不归砍来,还没等我出生示警,慕容临水和燕不归同时转身,前者单手格住刀背向下一记手刀转瞬间让利刀易主,后者侧身抬足踢中骑士的膝盖,而后挥袖弹出一道白烟,带着弧度袭向骑士,两人一左一右合作无间,只个发了一招便摆平了对手。
看见燕不归的动作,我忽然感激起云离收走我的药瓶这一举动了:燕不归是用毒解毒的高手,我刚才如果急躁的在他面前玩这一招恐怕是班门弄斧,结果只会是被制服。
幸好云离一上手就施展妙手取走了那瓶药,杜绝了我在这方面用心思的可能。
二人一招得手,燕不归微笑着看向慕容临水:“临水兄,方才为救人耽搁了,如今你我可还要继续比试?先是掌法,再是轻功,还有什么请临水兄划下道来,燕某虽不才,却也不会轻易服输。”
我恍然大悟:原来慕容临水是去追燕不归去了,然后两个人不知为什么开始比斗,却为了救即将被马蹄践踏的云离而暂时中断了比斗。
慕容临水定定看着燕不归,缓缓开口:“回客栈,我有事要问你。”说完这句话后他扫了我一眼,“你也来。”
我下意识的要跟上去,云离忽然伸手勾住我的脖子,对慕容微笑:“临水兄,这丫头从前是在下家中侍女,一年前因要与人成亲与在下分别,如今相逢实乃意外之喜,在下想要与她叙一叙离情,还请兄台成全。”他言语笑容吊儿郎当,可只有与他贴近的我才能看见深藏在他刘海下深不可测的漆黑眼瞳里没有半丝情感。
慕容临水沉默的审视了云离一会,突然飞快出手在他身上点了三下拍了三掌,云离愣了愣后露出会意笑容:“这位兄台,在下定会将小丫头安全送回。兄台大可不必费神施展三阴三阳绝脉手这等歹毒禁制。”
听了这话,燕不归脸色大变。
三阴三阳绝脉手,我在云离家看过相关简要介绍,据说这是一种施展在人身上的禁制,这种禁制对人的行动并无影响,可是如果在一定时辰内不予解除,被施禁制者会脉绝血崩而亡,死状极惨。至于如何施展,书上并无介绍,如今看慕容临水使用,似乎是非常简单的样子。
慕容临水依旧是淡淡漠漠的神色,什么也不说,只径自展开轻功离开。
燕不归轻声问云离被施展此禁制后身体可有异状,得到“手腕上出现三个青黑色斑点”的回答后立刻背过身子撩起衣袖,再转回来时已是面色铁青。他望着慕容临水的背影消失的方向,目光明亮尖锐如刻骨刀,口中喃喃道:“秋临水,好个秋临水,燕不归今日若得以生还,他日必十倍还报!”他恨恨的跺一下脚,旋即向那方向追了上去。
……只剩下我和云离。
拉着我走到路旁人少的地方,云离放松身体靠在墙上,低头瞧了一眼自己的手腕,脸上露出那种他常常挂在脸上的、漫不经心的笑容:“小丫头,你见过柳回风了吧?”
我点点头。
点头之后,我问:“你为什么放过我?还有……”辜连翘怎么样了?她嫁给了不喜欢的人了么?她生活是否不幸福?她的心上人怎么样了?
这些我都想知道,可是却问不出口。
云离懒洋洋的笑了一下,慢吞吞的开口解释。
下午的秋阳依然炽烈,我盯着他一张一合的暗色嘴唇,震惊之余还有闲心在想他挡住眉眼的头发实在很碍眼。
他说关于那件事,他只想戏弄我一下罢了。根本不需要什么替身,他手上备有一种名叫‘沉眠’的药,服下后可以假死七天,连翘就是靠那个逃离王府的。他看着我,淡淡的笑,他说他只想看一个人努力求生的样子。他说我比他想象中做得还要好。
他觉得,非常有趣。
他说日子无聊,他要变法子打发时间。
世界上什么样的变态都有,云离是其中最无聊一族的翘楚!
原来我那半年就是陪他大少爷打发时间了。
我的惊恐慌乱,在他眼中,是很有趣的调味剂吧。
从自己的思绪中回到现实,我已经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拉着他往客栈走。
我的问题已经得到解答,没必要再跟他相处下去,让慕容赶紧解了他的禁制然后我就不用再见到他了。
云离没有被我拉动,反而反手拉住我,挑起眉微笑:“你的毒,我有法子解哦……”刻意暗哑的,若有若无的暧昧引诱的声音。
我立刻很配合的上钩:“你要我做什么?”
他拍拍手,低笑出声:“果然识相。你曾给我说过个故事……一鲛人救下一凡人后念念不忘,求助于海底术士,以自身天籁之音换取奇药化作人形上岸来寻那凡人,术士言若不能与凡人结为连理,鲛人将化作海面浮沫。那凡人于另一女子成婚之际,鲛人手足为其求来毒刃,鲛人只消弑杀那凡人便可重归大海,鲛人痴愚,弃刀,舍己身而全他人。”
他将我曾对他说过的人鱼公主的故事简单复述一遍,然后露出恶意的笑容:“如今你只消杀了慕容临水,我便替你解毒。”
我想也不想就摇头拒绝。
我并不是不相信云离没有本事解毒,而是不相信自己有能力杀慕容临水。我所会的伎俩可能连慕容临水一根头发都伤害不到,更别说杀他。
“我不做以卵击石的蠢事,要杀人烦请你自个动手,我不信你没那本事。”我最不欠缺的,是自知之明。
云离继续保持恶意的微笑看着我,缓慢的吐字:“若是由我下手,便没有好戏瞧了。若你答应杀慕容,我可助你一臂之力。”他从怀里摸出个锦囊,打开来让我看见里面有几个不容颜色的纸包,“这是九种举世难求的毒药,如何使用我已注明,还有一枚救命金丹,你斟酌善用。”
……
鬼使神差的……我竟然伸手接下了那个锦囊。
回过神来才发现手上多了什么东西,我脸色大变,猛然抬起头,云离正撩起刘海擦拭汗水,对上他毫无遮掩的双瞳,我看见里面映着个人影……
那个贪生畏死的懦弱无能的无法掌握自己生命的满腹愤懑的人……
……
……是我。
慕容不是王子,我不是人鱼。
我没有良善仁慈的心肠,不懂得舍己为人为何物。
我最爱的,是我自己的生命。
不管多么龌龊卑鄙胆怯孱弱,不管多么平庸浅薄无知低微,那是我的生命,值得我付出一切去热爱。
我说“我知道了”。然后接过锦囊。
19. 鲛人之约
云离没有跟我回客栈,我提醒他身上的禁制还没解开,他满不在乎的笑笑,仿佛那禁制对他而言不过是挥手就会断裂的蛛丝。
看来他有自己的办法,我也不强求,自己慢吞吞踱回客栈。
我回去的时候,慕容正在送燕不归离开。
燕不归站在客栈门口冷笑:“秋临水,我说我没有杀你师父你便信了? 你此番放我离去,想要再制住我就不容易了。虽说你不知从哪里弄来了师姐的辟毒丹傍身,可我也不是没有别的法子。”
慕容一点也没在意他面上强烈的讥讽之色,只淡淡地告诉他:“绝脉手并未完全解除,你需得每日调息一个时辰,三日后自当无恙。”顿了顿,他还是淡漠的开口,“我并非信你,只是暂且放过你,若有一日教我发现你言语欺瞒,天涯海角,碧落黄泉,我也要你死无全尸。”他用最平淡的口气说着最激烈决绝的狠毒誓言,眼神疏离淡漠,清澈寒凉,突兀中带着诡异的错乱和不协调感。
燕不归的眼色霎时阴寒起来,他闭上眼,像是努力在控制自己的情绪,过了一会重新睁开眼时已恢复平静。
“燕某拭目以待。”摞下话,他转身走开。我站在他的侧面,他向我走来,目不斜视,一刻也不停顿的从我身边走过。
离我最近的解毒机会就这样与我擦身而过。
我压抑住转身追上去的欲望,露出自认为还算正常的笑容迎上去:“公子,我回来了。”
慕容点点头,没有问我任何事,只通知我上路。云离那样的出现和离开,那么惹人疑窦的言行他居然完全不向我询问。
他越是沉默,我便越是惶恐。他在想什么,他知道了什么,他有否怀疑什么……一切的一切,在他沉静如水的面容上全都看不到端倪。
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
我惶恐不安的跟在他后头,跟着他出城,一路无言。
出城后,慕容的步子开始放慢,而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走到城外的一间很冷清看不出有人气的宅子前,慕容临水伸手轻拉三下门上扣环,然后我听见他冷冷淡淡的声音:“阿青,待会有人出来,你报上秋水长天四字,告诉来人信物在我剑柄中。”
他这口气,好像是立刻要离开了一样,我正想追问解释,一直站在我前面的身影忽然毫无预警的倒了下去。
我吓了一跳,连忙上去扶起他,用力扳过他的身子,这才发现他紧闭着双眼,面色苍白,嘴角溢出紫黑色的血,而他雪白的衣襟早已被血渍脏污了一大片。
我忽然想起了他脚步放慢的样子,他大概是从那时候就一直在吐血了,但是他的动作和声音却完全不像个受创的人。
血迹颜色不正,估计是中了毒,而最有可能下手的是方才愤然离去的燕不归。
……他现在就昏倒在我面前,没有反抗能力。
四下无人。
恶念陡然袭上心头:如果我现在出手杀了慕容临水,是不是就能够从死亡的阴影里得到解脱?
多么巨大的诱惑。
我的心跳顿时急促起来。
跪坐在地上单手抱着慕容临水的头,我缓缓将手伸进放在一旁包袱里,摸到了那个锦囊的绣纹,摸索了好一阵子,我收回手,什么也没拿。
维持着跪坐的姿势等了大概十分钟,门打开了,门口露出一张平凡得随处可见的面孔,看见我后皱眉问道:“你是谁?”
我说了声“秋水长天”,稍微侧身让他看见慕容的脸,他的口角还在不断涌出暗紫色的血,气息比方才更加微弱。
平凡面孔看了大惊,赶紧将慕容临水抱进屋内,进去后把门一关,我便被孤零零的落在了门外。
虽然说我的存在之于对方可有可无毫不重要,可是这么把一个女孩子丢在门外太失礼了!
我叹了口气,想起云离曾说过最好不必要让他人毒血流在自己身上以免身受其害,于是小心撕掉不小心沾上少许慕容吐出的血的部分衣摆,然后郁闷的蹲在地上揪扯地上杂草,等这扇门什么时候再度打开。
我没有对慕容临水下手,并不是因为我心软仁慈什么的,而是我害怕慕容并非真的中毒,而是在我面前做戏试探……如果他是真的中毒自然很好,可是如果不是,那么连燕不归都没办法伤害的人,我会有胜利的可能么?
机会是一半一半,但是我冒不起这个风险。更何况,我并没有完全相信云离的话,所以那时候我拿了他的毒药,说的是“我知道了”而不是“我答应你”。
云离的话,我不认为有多大的信用度。
虽然引诱巨大,可是我总怀疑那层漂亮糖衣下包裹的是致命毒药。所以尽管我被糖衣引诱着不断在其四周徘徊,却始终不敢贸然伸手去拿来品尝。
等了大约一个小时,里面终于有人想起了被抛在门外的我,打开门让我进去。
这间宅子外表平凡无奇,只比市井间冷僻幽静些,可进去了才知道里面大大不同。
院子边放置了一排做工精致的鸽笼,里面关着少说有三四十只鸽子,很安静的栖息在笼中。
一入内便有回廊直通主屋,四周的花木凋零,可以看见枝丫间隐藏的雪亮刀刃和黑色箭弩。
若是春夏之际,这些机关应该是被花叶遮掩得严严实实的。
这看似平凡的宅子里有着浓重的杀机。
主屋格局庄重,与侧屋清雅精致截然不同,色调是沉重的暗青铁灰,紧闭的门后似乎隐藏着不可知的危险。
那人领我绕过主屋来到一间侧屋旁,打开门让我进去,里面有三个人,一个床上躺着,两个桌边坐着。
躺着的那人自然是慕容临水,而坐着的两位……
我无力闭了一下眼:云离真是阴魂不散。
那两人之中,坐没坐相几乎要趴在桌子上的那个,正是前不久才与我分别的云离。
而另一个人气宇非凡,一般水准的英俊,却胜在沉稳的气质让人心折。那人并不认识我,但是我认识他,我曾在云离的半月居里远远的看过他一眼……
他是辜连翘的心上人。
云离告诉过我他的名字叫做洛长天。
这个人,居然是与慕容有关系的么?
面容苍白若死的慕容临水睁开眼,神色疲倦,看了我一眼,随即转向洛长天,淡淡的也可说是有气无力的开口:“多谢师兄。”
洛长天苦笑一下摇摇头:“同门这么多年,别说这客套话,以后别随便乱施展绝脉手,你今天一气得罪了两个难缠人物。云离是我妻子的哥哥,你跟他对上,我只能两不相帮,他为人机狡诡诈,手段狠毒,你斗不过他的。至于燕不归,不要忘了他背后还有个杀人不眨眼残酷成性的楚悠然,这两人为人虽全然相左,但毕竟是师姐弟,你伤了燕不归,难保楚悠然不会挟怨报复。”
听了他这话,慕容没什么反应,倒是云离在一旁叫起来:“哎喂,什么叫机狡诡诈手段狠毒?我不过就是在被施展了绝脉手后给你师弟下了点药破除辟毒丹,这毒可不是我下的,那是燕不归心怀怨恨,在这之后又不死心的下了毒。”他一脸理直气壮,全不以为自己有什么过分之处。
洛长天轻哼了一声:“云离,你这招借刀杀人比直接下毒更为狠毒,若非你至今未犯下什么大奸大恶之事,兼之又是连翘的哥哥,我早就除了你以绝后患。”他这话说得严厉,却没什么愤怒凶狠的意味,只是将事实用平常口气陈述出来。
云离装模作样的拍胸口:“啊呀呀,我好怕。我说妹夫,你这话可真不中听,就算我做下了大奸大恶的坏事,你便能动得了我么?你一个捕风楼楼主不过是个打探消息的贩子,我再不济也是王府世子,民不与官斗,你就算有通天本领,也难动我一根头发。”他语气一转,唇边的笑容旋即变得嘲弄,“我就算亲自下毒,也不过是杀一个胆敢对世子施展绝脉手的狂徒,官治不了我,而你,你应该不会为了一个人与握有重兵的辜王府作对,毁掉捕风楼数百年基业吧?”
面对这样的恶意挑衅,洛长天连眉毛也没多抬一下,只平静的看向震惊得睁大眼的慕容临水:“这下你知道这人惹不得了吧?”
没等慕容有反应,洛长天微微一笑,站起来:“我还有事要处理,你好生休息。”
他走了出去,我呆呆站着脑中一片混乱: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我努力串连了一遍整个过程,总算理清了大概:云离在被慕容施展绝脉手的时候暗中下药破除了慕容一直用来克制燕不归剧毒的辟毒丹,之后燕不归不死心,再度对慕容下毒,后者中毒后来到这里找他师兄求助,而正巧云离因为跟洛长天的姻亲关系也在这里。
我在门外等的那一个小时,大概是慕容临水解毒的时间。
可是为什么云离会来这里?他早就知道慕容会向他师兄求助么?
“你为什么在这里?”我张口便问了出来。
云离耸耸肩,满不在乎的回答:“我的人不在身边,我不想找对我下手的人解禁制,三阴三阳绝脉手又不能不解,正巧我知道妹夫在这,就来了。”他嘲笑一样的瞥一眼躺在床上的慕容,“云离向来不是什么善类,人欺我一分,我还人一丈。”说完这示威似的话,他站起来离开这间屋子。
我单独面对慕容临水,忽然害怕起来。
他的中毒是云离造成的,而云离曾在他面前表现出与我关系密切,我怕他会迁怒于我。
正在想该找什么借口离开时,慕容临水淡淡开口:“阿青。”
我一个激灵,立刻应声:“在!”
“你从前认识云离,他是什么人?”也不废话,他一开口便直指重点。
我低头沉默不语。
在见识了云离对敌人多么狠毒后,我怎么敢违逆他不准我泄他底细的命令?可是眼前这位也是不能得罪的主……
我正在挣扎为难,耳旁传来慕容一声轻叹:“不能说便算了,你有为难,我不强求。”我抬起头,看见他闭上眼,失血苍白的嘴唇缓慢开合:“我虽中毒,可也不致那么快不支倒下,我那般施为有故意试探之意,在无人之际你没有出手害我,我信你不会对我不利。”
他如今方信了我。一个多月的时间,他这才对我放下戒心。
我背后冒出冷汗:幸好那时候我没有出手。
“阿青。”他忽然睁开眼看着我微微的笑,苍白疲惫却温和有如春风:“这些日子,多谢你了。”这是他收留我后第一次对我露出微笑。
不如云离的好看。
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个。
灿烂耀眼不及云离,柔和优雅不及燕不归。
真诚无伪的可以把温暖化进心底的笑容。
那双清澈寒凉的眼瞳里,缭绕着若有若无的暖意。
他这样笑着,对我说多谢。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谢我,这一个多月我基本上都是在蹭吃蹭喝,完全没做什么有益于他的事啊。
虽然不明白为什么,可是他的这个笑容很好看,我也就没煞风景的去打断。
第二天,慕容告诉了我他的师承来历。
他体内的余毒还没有清除干净,所以他只能躺在床上说,他说得很慢,声音很轻。
仿佛是将纤薄的轻纱小心的揭开。
他原来对我伪称自己叫秋临水,如今他坦诚说出了他真正的姓氏。
这是不是说明,我待在他身边的危险系数降低了呢?
我正想松口气,中午,云离来向我们告辞,临去前回头看我一眼,投来记诡笑,当着慕容的面开口:“莫忘,在下言而有信。”
20. 人间地狱
慕容临水这一倒下足足休养了半个月才将体内毒素清理干净,这里不过是捕风楼的一个分据点,他师兄洛长天也只是偶然在此停留,逗留了两三天确定他生命无恙后便行色匆匆的离开了。
这半个月里我过得没什么负担,这里的人都是洛长天的下属,慕容临水虽然被他师傅给逐出了师门,但是洛长天却一直把他当作亲弟弟一般看待,他的身份也算是这里的半个主人,所以照顾慕容临水的工作全被人给接去了,什么端茶送水起居饮食全部都与我无缘,我所做的,无非是在慕容身边多站一会,每天三餐定时看他吐两口黑血,时不时蹭他桌上的好饭好菜吃。
燕不归大概真被气疯了,下毒毫不留手,吐了半个月的血后,慕容虽然捡回了一条命,可是却瘦了一大圈。
我们正要离开,碰到洛长天回来,两人关在房里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门内发出什么东西碎裂的巨响,慕容临水走出来的时候苍白的脸上一片平静,眼神却有些灰暗。
“阿青,我们走。”慕容谢绝了他师兄的挽留,撑着还有些虚弱的身子上路了。
不知道我有没有看错,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慕容眼中一闪而过的情绪,是……愤怒。
这之后又过了半个月,我总算能确定自己的直觉无误:那确实是愤怒。
出来半个月,慕容泄愤似的干掉了不少通缉犯,不管悬赏多少一律杀掉,而有些没有被通缉的山贼土匪碰上他也被顺手做掉了。
因为不停的追杀通缉犯,所以这半个月来我跟着他不停的奔波,没有两天是住在同一个地方的。
他去杀人的时候,我一般在住处等他回来,几乎每天都能看见他一身是血的拎着个包袱回来。我知道那里面是人的头颅。
一开始见着他这架势很让我害怕,可是日子久了也就习惯了,没了胆怯,我便发现他每次回来身上都带了伤,旧伤未好新伤又添,这已经不是勤奋努力而是自虐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折腾自己?
身体是他自己的,他爱怎么折腾都与我无关,可是我为什么要跟着他镇日奔波?他爱自虐有武功底子撑着,可我没有,照他这么奔波下去,我想先倒下的那个人会是我。
不知是第几次在野外露宿忍受霜寒露冻后,我终于忍不住对慕容提出了婉转的建议:“公子,您这么劳累自己,可是有什么心事?您心里不痛快不妨跟阿青说说,阿青没什么本事,公子会烦恼的事阿青自然不会妄想自己能解决,可是阿青听人说过,心事说出来会痛快些。”他有什么心事其实与我无关,可是如果我不阻止他让他这么玩下去,先死的会是我。
我虽然不喜欢他,可是却不会为了看他受折磨而搭上自己。
我说话的时候,慕容正好换下一身血衣,听到心事二字时手顿了一下,然后继续换外衣的动作。
我说完后,慕容沉默了一会,雪亮冰冷的目光在看着我的时候揉上了少许柔和暖意:“抱歉,我忘了你是个姑娘家,不该这么受累。”他轻描淡写的避开了我的问题。
目的一下子被别人直接指出来,我有点不好意思,反正已经得到了允诺,所以我也就没继续追问。
第二天一早,我被留在最近城镇的客栈里,而慕容临水不知所踪。
他的意思大概是让我好好休息,可是那天忽然变了天,气温急剧下降,我没衣服可加,加上前几天积累下来的辛苦,让我一下子病倒了。
慕容只付了房钱而忘了给我留生活费,我没钱请大夫,小二也对我爱理不理。
迷迷糊糊躺在床上,我将盖在额头上不一会就变热的湿毛巾丢进水里,猜测自己发烧到了多少度。
“39还是40?”脑袋里热得快要裂开,我不是很清醒的胡思乱想,脑袋空白了一阵子后想起泡在水盆里的毛巾可以取出来了,我看也不看的凭直觉伸手,偏偏我的直觉好像也跟着发烧了,手没伸对地方,抓了个空。
忽然烦躁起来,我干脆伸手乱挥,却换来更糟糕的局面——脸盆被我挥动的手打翻在地上。
这下好了,不用动弹了。
我笑了一下,收回手。
……好像,在很久以前,也有过这种情况。
那是我还在现代的时候,我父母离了婚,我跟父亲住,他经常要出差加班,所以我经常是一个人在家。
十二岁那年我不小心着凉发烧了,吃了药不但没好反而越烧越厉害,那时我也是这样孤零零的躺在床上,脑中灼烧般的热全身发软。
我伸手想去拿药,颤抖的手却不听使唤,将放在床头柜上的药拨到了地上,玻璃药瓶破碎,药丸滚了一地,可是我已经没力气下床捡药了,只能哭着喊爸爸。
可是他出差去了,两三天内不会回来。
房间里很安静,除了我的哭声没有别的声音。
没有人来救我。
天花板白得刺眼,好像全世界都离我而去。
全世界,都那么那么遥远,越来越远……
失去意识前,我以为自己会那样死掉,可是等我从昏迷中苏醒,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里。等我病好了,我才知道救我的人是一个小偷,他撬门行窃的时候发现我泪流满面地躺在床上昏迷不醒,就把我送进了医院,而他在我醒来之前被带进了警察局。
这一次,应该不会碰上好心的梁上君子吧?
我这么苦笑的想着,很自然的将因发烧而模糊的视线投向门口。
意外的是,门被人推开了。
门口出现了个白色的朦胧影子。
“……谁?”我声音沙哑的只问了一个字就不争气的昏了过去。
……是不是慕容?慕容,如果是你回来救的我,我一定原谅你,不再怨你不会害你。
——这是我最后的意识。
可是救我的人不是慕容。
我睁眼时看见的是一个神色淡漠的白衣少女,长发松松编成辫子垂在一侧更衬得她面色苍白,乌黑的眼瞳旁微微泛着淡淡的青,幽深深的很是好看。
她站在床边,安静垂首看着手中的药碗,见我醒来,默默地将药碗递到我唇边,我不需要起床,只要微微抬头就能喝到药汁。
我皱着眉吞咽下苦得令人作呕的药汁,少女返身放下空碗后回过头来,眉毛一挑,眼神灵动,这一挑挑出了十分的俏,飞快盖住满脸苍白的憔悴。
“秋临水在哪里?”少女偏偏头,黑白分明好看得不得了的眼睛眨了眨,苍白嘴唇微微抿起柔软的弧度。
是慕容的朋友么?我迟疑一会回答:“我病倒的时候,公子外出已经有一日了。”
少女脸上露出少许遗憾的神色,看了我一眼后浅浅柔柔笑起来:“那么我在此等他。”
她挥袖轻扫了一下板凳后坐下来,姿态优美如扶风柳,坐定后她对我又是一笑,很温柔的,像微熏春风拂面:“我是楚悠然。”
我有些茫然的哦了一声,闭上眼,过了好一会才发觉这个名字很耳熟。
好像在哪里听过?
脑子昏沉沉的没办法思考……要是云离这个江湖百科全书在就好了。脑子里刚刚冒出这个念头,云离说过的话闪电般在脑中回放:“楚悠然……此人为人偏激,性子阴狠残忍,杀人比救人多出不止十倍……”
与此同时我也想起了慕容师兄说过楚悠然“杀人不眨眼残酷成性”……
那个被形容得堪比修罗夜叉的恶毒女子,竟会是俏生生立在我面前娇美柔弱让人恨不得捧在掌心呵护的少女?!
是我听错了,还是别人弄错了?
我张眼看向她,她正在向茶杯里倒水,对上我紧张的注视,安抚似的笑笑,像是让我宽心:“姑娘睡一会吧,醒来便能下地了。”缓缓送来得轻声细语伴着浅笑悠然,我努力睁大眼,想看清那之后深藏的是真诚还是别有居心,可就在这时候药效开始发作,我挣扎着被周公绑架走了。
又一次醒来的时候,楚悠然已经换下那件雪白衣裳,周身裹在湖绿色衣衫里,衬得她不施脂粉的面孔素洁静雅。
睡了一觉,我发现身上的热度褪去了不少,也恢复了下床走动的力气。
我坐起来盯着她,慕容好像一直没回来。而她也一直在屋里等着,却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样子。她拿了本书翻看,手指雪白修长,神色安静娴雅宛如深居闺秀。
“是燕公子叫你来报仇的么?”我记得慕容他师兄说过楚悠然与燕不归份属同门,说起来这件事确实是无缘无故出手相逼的慕容理亏在先,燕不归怀恨报复也是自然。
听了我的问话,楚悠然抬起头,脸上浮现少许迷惘,像是在确认什么,而后浅浅一笑:“……不是他,是我自己要来的。不归是我师弟,他被人欺侮了,我这个做师姐的自然要替他欺侮回来。”
她行吗?上次燕不归侥幸下毒成功是因为云离横插一脚破了辟毒丹的效用,这次换他的师姐来会有什么不同呢?
我这么想着,不信服的神色自然的呈现在脸上,楚悠然看出我的狐疑,将手中的书放下:“辟毒丹乃是我亲手所制,虽可克制世间大半毒物,却不是无法可破。不归也知道破解法子,只是他平日外出所带良药为多,不似我遍身是毒……”说到这里,她柔柔婉婉的笑起来,眼睛弯成漂亮的月牙:“你不必害怕,我要杀的人只一个慕容临水,不会伤及无辜。”我这才正视到眼前这个优雅纤细的少女不仅仅是传说中的煞星,也是精通毒术的高手。
说到不会“伤及无辜”的时候,她拿出一只绣工精致的锦囊对我微笑:“可你需得告诉我,这是什么?”她的姿态文雅秀气,就连困惑也是极好看的,只是我却像被人当头狠狠的敲了一下……
那是云离给我的盛毒药的锦囊,原本是放在我怀里的,不知何时落到了她手上。
楚悠然笑得轻巧悠然,我的心沉到海底。
她轻声说:“我自负毒术天下无双,可如今见识了你怀里掉出的锦囊后才明白何谓天外有天,数种奇毒,我只勉力认出了两三种。”有些不甘的咬一下嘴唇,她又露出柔和的笑容,“这个锦囊,是谁给你的?”
我眨眨眼,面不改色的胡扯:“是公子遗落下来的。”她要报仇要杀人找慕容去好了,我可不想被连累。
“秋临水?”少女眉角微扬,然后露出抹淡淡的笑,“这样啊……真的吗?”她抬手抚上自己的发辫,双眼亮晶晶的看着我,又问了一遍。
“自然是真的。”我说着口不对心的话,忽然感觉心脏撕裂般的绞痛,我惨叫出声,睁大眼不敢相信的看着楚悠然。
后者抿着嘴对我甜甜的笑:“你说谎。”她用细白的手指梳理着发梢,清澈眼眸瞥向我:“我的蚀心蛊专蚀口不对心之人,你若心中无鬼,便不会遭其害。我再问一遍……”
她沉下嗓音,依旧柔和,却多了些阴暗的压迫力:“毒是谁给你的?”
我浑身冰凉,不敢想象自己体内多了那种奇怪的东西……她什么时候下手的?
我在编故事说谎与据实以告之间迟疑着,楚悠然依旧笑着,眼色却暗沉下来,抬手隔空一挥,我立即感受到一股强烈的痛楚袭来,全身象被羽箭穿透一样。
“我说!我说!”我尖叫出声,“是云离!云离给我的,他让我杀掉公子!”这时候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管他会不会生气,先解了眼前的危机再说。
话才说完,身上的痛楚就立刻消失不见了。如果不是肌肉骨骼依然紧缩着,我几乎就要以为那锥心的痛楚是一场梦。
我大汗淋漓的看着楚悠然抚掌轻笑,惊魂未定的听见她用细细柔柔的嗓音说话:“早说实话不就行了么?也省了平白生受这些罪……”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她不再理会我,垂下眼端详着锦囊,姿态还是一样的优美,可在我看来却像是恶魔收起了黑色的羽翼在沉思如何进一步害人。
过了一会,她抬起头看向我,很温柔的笑:“我有事在身,不能再等下去了,却也不能无功而返……”说着,她缓缓站起来。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轻拍一下手掌,我眼前一黑,随即心口痛得要裂开……
混蛋!慕容犯下的错跟我有什么关系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惨叫着滚下床来。
这是什么样的痛楚啊,此刻就算有人拿着钝刀一刀刀的剜我的肉恐怕也不会比这更严重……
“求求你停下来……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几近死去的痛楚中,我勉力睁开眼,看见那俏生生立着的翠衣少女,白玉般的面容上神色安详,垂敛的眉目有一丝悲悯世人的错觉。
好似站在云端俯视着芸芸众生的神祗,无心无情的翻覆手掌,毫不在意的左右着他人的命运。观赏着被玩弄被扭曲的凡人,聆听着撕裂生命的惨叫哭泣。
痛楚自胸口开始蔓延,一点点扩散到腹部,肩膀,双臂双腿……逐渐蔓延,好像被人将细胞一点点撕开,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放过我吧!!!”眼泪模糊了双眼,我在地上打着滚恨不得马上死掉。
回应我的是一字轻巧的“不”,以及更加强烈的痛楚。
我颤抖着伸出手,艰难的想要站起来……
逃离这里,逃离这里,说不定就不会这么痛了。
耳旁听得一声冷笑,一记劲风将我掀翻打在墙上,左臂最先碰到墙面,发出清脆的断裂声,接着去势未消,额头狠狠跟着撞击。
软软的倒在地面上,我感觉自己好像被摔坏的玩偶……
有什么东西从嘴里流出来……腥甜的味道溢满喉咙口腔。我睁开眼,晃动的视野里是一片昏茫茫的红。
原来我是这样死掉的……真是难看的死法啊……意识飘摇着越来越远,这时一声大喝伴着什么破碎的声音闯进我耳中:“楚悠然,你这妖女又在做恶,今日我要替天行道……”
意识在黑暗与昏暗间沉沉浮浮,偶尔有一声闷哼或者冷笑穿越混沌来到脑海里……
不知道过了多久,指尖传来火烙般的痛楚,将我几乎要消失的意识重新拉回来。
睁开眼,我看见近在眼前的,楚悠然的,血色的微笑。
她甜美而安静的微笑着,将一根根锐利的艳红色长针插进我的十只手指。
尖厉得几近失声完全失去原本音色的惨叫源源不断的自我口中发出来,视线无意识的投向更远的地方,门不知什么时候碎掉了,门口站着一群面色恐惧的人,但他们只是站着,惊恐的后退却又小心的窥探……没有人来救我。
门口横着四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那是最初说要“替天行道”的人。
这世上,果然没有救世主。
只稀罕的碰见那么一两个不怕死的蠢才,也被魔鬼轻而易举的干掉了。
强烈的清醒的快要疯掉的痛楚中,我忽然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