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卷四:合 笑辞君王青眼语
这是景悦二年的春天,京城大相国寺的桃花开得如火如荼。此地的桃花天下闻名,更有极其罕有的大重瓣品种。往年每到桃花盛开的时节,寺里香客如云,香火比平日要鼎盛得多,但今年香客虽多,却都被拒在前殿,后园里面栽种的大重瓣桃花连同福寿佛堂都被封了起来,不让外客进入。
佛堂里面供奉的是先帝隽宗及其皇君的长生牌位。
先帝隽宗重病之际,留下遗诏,要将牌位供奉在大相国寺十年,受香火熏陶,以涤净俗世蒙尘。
隽宗皇夫赵氏宁君于隽宗大殓之日服毒身殉,景帝以侧皇君之礼封之,并将其长生牌位也放在隽宗之侧同受供奉。
隽宗生前不曾信佛,临死前却留下这封奇怪的遗诏,她生前也不喜大相国寺,死后却安身于此,占住半园桃花,却更为这大相国寺增添了几分传奇。
这日清晨,一个青衣僧人在佛堂前念了数遍经文,待炉中香枝燃尽,把案上香灰细细拭了,换上两对香烛,方转出佛堂,顺手把门掩了。
一个小和尚正在门侧静候,见他出来,合十为礼,道:“澄月师兄,有人找您。”
澄月合十回礼,跟那小和尚去了。
拐过长廊,听得后院中隐隐有嬉戏人声,澄月道:“先帝喜欢清净,后院还是不要让外客进来了。”
他说话平静温和,语气却有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威严。
小和尚道:“他们马上就会离开。”
澄月不再说话,跟着小和尚来到侧厅,推门进入。厅内坐着一个年轻男子,门开时对着来人略略眯了眯眼,似是被光刺了眼睛,接着清澈双目便露出了一丝惊讶,然而这丝异样表情一瞬即逝,那人最后只是站了起来,对着澄月微一点头,脸容沉静如水。
反倒是澄月吃了一惊:“怎么是你!”
小和尚在后默不作声的掩上了门。
澄月上前两步,似乎想去握住来人的手,但终于是止住,脸上泛起苦笑,道:“居然是你,沉璧!”
沉璧细细打量这叫做澄月的僧人,见这名曾与他志同道合共研医理,危急关头性命相托,这位他平生最好的朋友,昔日被称作朝中医道第一人的男子,今日里身上穿着青色僧衣,顶上青丝已净,光头上点了几点香疤……他虽是沉稳淡定,此刻眼内已带了湿意。
轻叹道:“月溪,我来看你了。”
澄月强抑悲凉之意,强笑道:“快坐吧,我是好久不见外人了,真是失礼。”
他自先帝故去,便借要亲自供奉先帝牌位之缘由,自宫中迁出,在这大相国寺落足,已是大半年有余。景帝一再请他回宫,都被他推托了,后来更强要大相国寺的主持,得道高僧灵湖大师替他剃度了。景帝见事不可回,只得放他在这里,对外便说皇君感念先帝,代自己在大相国寺日夜供奉,祈祷皇室百年平安。
沉璧通过笑笑的关系,知道林月溪是不打算回宫了,隐居在大相国寺内,却不料他竟然是出了家。此刻见到他瘦骨棱棱,脸上却一派平和,比起当年那风骨清奇的男子少了几分锐气,却多了几分出尘之意,不期然生了几分尘世留他不住的想法来。
他不擅言语,沉默了一阵,道:“在此平安清静,也是很好的。”
澄月微微一笑,亲手为他添满了茶杯。
不料沉璧却又道:“这里与外面只一墙之隔,你就果真忘了红尘么?”
澄月此刻已经镇定下来,淡淡一笑,他五官都不似沉璧清秀出色,但这般淡然一笑,瘦削的脸庞似罩上一层淡淡霞光,如曙色出现,极是恬淡清朗的。
“外间有百花,此间有朗月,外间有繁华,此间有清风。十丈红尘,五色令人目迷,一襟空索,我心自有莲花。这里即是红尘,红尘之内有我,何时有过隔绝呢?”
沉璧心思是极静的,悟性极高,虽然不知他这几句话极有禅机,却知道澄月是说这里没有什么比不上外面,外面有的这里都有,而且这里有的外面未必有,说来说去,就是说他自己在这里呆得很好,比在外面好得多。
他微微蹙眉,捧起茶杯喝了口茶。他原本就不大爱说话,此刻来意更是随着清香的茶水都被咽回肚里去了。
澄月此刻平静了激动,显得反倒比沉璧自如。他表面看来温和冷淡,其实骨子里最是执拗,一旦决定了什么事情,别的都是不管不顾的。昔日在太医院有人欺他年轻寡言,他也不曾正面对抗,只是称病不肯回去上班,没人能奈何得了他。当日决意出家,把那决心一下,从一开始的冷战僵持到以死相挟,为了离开后宫,他可是什么都闹过,到得今日,回首前尘,心态已有了一种风雨过后的从容。
见到昔日好友难掩寥落之色,反倒想安慰起他来。
不禁说道:“以往我常嫌俗世事多,不能让我安心研究医理,不想今日竟得了这么一个机会……”
见到沉璧仍是愁眉紧锁,便开了他个玩笑:“反倒不像你,现在欠了一身情债,看来是比以前更……”
沉璧忽然抬头,清凌凌的眼神扫了他一眼,正要开口。
忽然外头有人“格格”一笑,“抓住你了!”掩着的门忽地被人推了开来,一个小孩一跤跌入,后面一个扑了个空,滚将进来,压在先一个身上,两个跌成一对滚地葫芦。
两个小孩都是两岁许的模样,一般绸裤短袄打扮,都长得粉妆玉砌一般。被压在地上那个头发在脑后编成一根小辫子,辩梢上坠了指头大小一颗明珠,衬得眉目如画,乌溜溜的眼珠往两个大人一溜,发现被人瞪着,嘴一扁便哭了出来。压在上面那个梳着两根冲天辫,红喷喷的脸蛋,漆黑的眉毛高挑,真是神气,爬起来便叫道:“抓住你了!”动作利索,说话伶俐,半点不像个才两三岁的孩儿。
忽一眼溜到沉璧,吓了一跳,飞快的眨眨眼睛,叫道:“爹……”
沉璧沉着脸道:“不是让你们到院子里玩,不许四处乱跑的吗?”
冲天辫小孩又眨眨眼,不说话了,扁了嘴,眼里噙着两汪眼泪,死死忍着不往下掉,刚才的神气已变成了可怜巴巴。
这时外面有人喊道:“平安,如意,你们在里面吗?”
一大一小在敞开的厅门往里张了张,大的那个一眼见到澄月,虽是背着光,也见到他俊美的脸上颜色一白。忙转开脸不知跟谁说道:“孩子贪玩,我管不来。碧羽,去把你弟妹叫出来。”推了旁边那小孩进来。
那小孩四五岁年纪,长得结实,眉是眉,眼是眼,虽然还没长开,已可看见脸盘儿满是俊气。他身上穿着蓝色的锦缎袍子,稳稳当当走进来向两人行礼,“三爹爹,大师好!”动静跟语气都像个小大人似的。
澄月不动声色的闪开身子,不受他这礼。
碧羽走过来扶起还趴在地上抹眼泪的小孩,低声道:“平安,别哭,快跟我出来。你爹爹跟大师说话呢。”
小平安原本就是怕他爹骂他,一边抹泪,一边偷瞧他爹脸色,见到好像没有生气,眼泪便收了回去。
如意摇摇晃晃走过来,牵住碧羽衣摆,回头叫道:“爹,我走了!”
沉璧瞥了眼旁边泥塑木雕一般的澄月,忽然道:“这是我的一双儿女,今日带他们来看桃花,都是两岁多了。”
这话说得蹊跷,谁不知道常太傅擅离职守,导致汤河缺堤,就是为了她的三夫君难产,便是为了这一对龙凤胎。这两小孩可说是自一出世便人人知名。既是同胞而出,怎么叫做“都是两岁多”呢。
澄月听他这么一说,脸上肌肉突然一阵颤动,抬步走到碧羽和平安面前,蹲下和声问道:“你的名字……叫做平安?”
平安见到这个大和尚突然离自己这么近,吓得往碧羽后面一躲,不敢应他。如意摇摇晃晃插过来道:“我叫如意!”
澄月一瞬不瞬的盯着平安,伸出手似乎想摸摸他,平安躲在碧羽后面,紧紧扯着他衣袍,拼命往后缩,扁了嘴。
碧羽虽然比他大了三岁,但到底是个才六岁的小孩儿,见到这大和尚突然对自己几个表现出出乎意料的兴趣,不禁也慌了起来,只拿眼去瞧沉璧。见沉璧爹爹不做声,迟疑着说:“大师,这是我弟弟……他小……您别罚他……”
澄月眼角一阵抽搐,“我怎么会罚他呢……我……”他说不下去了,从手腕上褪下一串佛珠,托在掌心,递了过来。
“平安,这是一串平安佛珠,给你好不好?……它会保佑你一生平安。”
平安瞪大眼睛瞧着那串菩提子佛珠,眼珠转动,满是好奇,却又没有胆子来取。
一旁如意伸出小手道:“好可爱……我也要!”
沉璧低声叱道:“如意,那是大师给平安的,你不许动!”
如意缩回手去,小嘴又扁了起来。
平安被他爹一吓,把脑袋又缩了回去。
澄月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一直没有动过。
等了片刻,碧羽后面伸出只胖乎乎的小手,飞快的把佛珠取了去。
澄月微微一笑,站起身来。
碧羽向他施了一礼,一手牵了一个,转身出门。
门外那人正候着,等了半天才见人出来,早就不耐烦了,唠叨道:“蘑菇这么久,人家还要说话不说……都让你们在院子里玩,这里都是佛祖,没什么好玩的。”
如意顶嘴:“才不是。平安就有好玩的!”
碧羽吓了一跳:“别说了!啊呀,我们去院里捉蟋蟀。”
“还捉呢……上次你的红头将军明明说给我的,结果让你爹……”
“你这没上没上下,我好歹也是你四爹爹……何况我堂堂……怎么会抢你的蟋蟀……”
说着一行人去远了。
澄月一直脸带微笑站着,直到人声听不到了,才转回位置上坐了。
沉璧道:“他们未曾见过大相国寺的桃花,慕名而来,打搅了寺里清静。”
澄月道:“这里即是红尘,没有什么打搅不打搅的。”
“我替平安谢谢你的佛珠了。”
“不,不要说谢。他代我生,我替他死,我即是他,他即是我……惟我与他之间,永远不必说谢。”
沉璧默然良久,终于淡然一笑,“也是。”
两人一时无话,不约而同捧杯看向外间,重檐下红影重重,风光旖旎。
***
这一边常太傅家眷到大相国寺赏花踏青会友,那一面景帝微服私访染恙太傅。
入春以来,常太傅道花粉引发过敏症,身体不适,在家休养。文武百官都习惯这太傅的多愁多病身,反正自从被先帝不知从那个旮旯挖出来放在朝中后,此人上朝的时间远远比不上其外放的日子长,大家已经习惯了在殿上看不到她的身影。
现在新帝登基,大家又渐渐习惯了她三日两头称病告假,都觉得她是福薄之人,难承皇恩,是以才一病再病。
景帝慕容媗却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她的太傅不是身体不好,而是有心病,而且最重要的是,此人懒得出奇!
两人间有些秘密心照不宣,慕容媗也对她很是纵容,但这次常悦的长假放的太久,都放了半个月了,还是没有一点要回朝的意思。
慕容媗暗道她这次不是真的病了吧,忍不住亲自来访。正好丹麒和沉璧都带着小孩到大相国寺去了,乔珏是以特殊原因准许辞官的官员,收在太傅府中却是不足为外人道的,平时已是不见外人,更何况皇帝亲自来了,更是避之不及。是以今日负责接待的只有烟岚一个。
慕容媗用了些茶点,问了太傅的病情,然后便说要亲自去看看。
烟岚连忙劝阻,却哪里拦得住皇帝,只得让她稍候,让他先作安排。过了半晌,才带她去。
慕容媗等得不耐烦,却又不好发作,随着烟岚到了常悦房中,只见纱帐低垂,榻上那人锦被蒙头,脸对着墙正在高卧。
慕容媗打发烟岚出去,烟岚欲语还休,终于低声道:“小姐得的是花粉热症,大夫说会传染,请皇上保重凤体,勿要呆太久。”
慕容媗挥了挥手,摒退了左右,只留下自己在常悦房中。
她嗅得房内浓浓的药味,知道此刻榻上那人果真染病,又见她病得模模糊糊,连自己来了也不知道,不晓得下榻行礼,原本稍有的怨怼之心也消减了。
她坐到床头的春凳上,低声唤道:“太傅,太傅,朕来看你了。”
榻上常悦依旧熟睡,恍若未闻。
“你称病好久不来上朝,御史参了你一本,朕当廷骂了她,以后再没有人敢不长眼色的了……兰陵嬢在兵部干的很好,只是她性子有点傲,与人处不大来,很多事情做对了也没有人感激,朕倒想,这样的人才,不如调到刑部,这样更适合她所长……你管过的豳州,现在是越来越好,朕派去的太守几次来奏想修改制度,朕都驳回了,朕想让她们看看,朕的太傅才识过人,定的法度是最好的……”
一番政务说完,又说私事,后来连上个月赐的百花绣金裘合不合身都问了,又说今日带了些祛除热度的珍贵药材来,榻上那人始终毫无声色,连一个动作也没有,也不知是睡死了还是晕迷了。
慕容媗静了一阵,忽然低声叹道,“朕知道你对朕颇多误解,此刻是对朕心生怨意,可是?”
她这么一问,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又叹了一声,道:“林月溪自请离宫之事,确实是朕对不起他,可是……”
榻上那人忽然低声道:“皇上,请您别说了,我都知道。”
慕容媗动容道:“你醒了?你都知道?”
榻上那人含糊的说:“臣还在病中,脑子不大清醒,皇上说的事情不大明白,但臣现在不能再想了……”
慕容媗忙道:“不错不错,你有病在身,朕不该说这些不快的事情让你难过。”
想了想,道:“等你身体好了,朕摆个百花宴,请群臣饮宴赏花游园怎么样?你上回主持的中秋之会佳客云集,成就了多少姻缘,这么多年了,朕还一直难忘……”
突然想起当年就是这样定下了林月溪的,话声一顿,不能再说下去。
常悦在被下道:“那很好,这次就让皇上办吧,臣去坐享其成就行了。”
慕容媗听得她并无异状,稍稍放心,道:“你是朕的得力臂助,况且举办这些事情又有经验,最是适合不过,只是你现在这样,朕又不舍得你操劳……先帝的乔学士又教你得了,朕现在身边的人才有掌文的,有管武的,就是没有人如你点子那么多。”
常悦叹道:“皇上,你这是在说臣耽于玩乐,不学无术啊。”
慕容媗一笑:“听得你还懂跟朕说笑,便知你身体已无大碍,朕这就放心了。你好好给朕养病,快快回来上朝,莫教朕的好好的百花宴挪到夏天办!”
说着便道:“你好好养病,朕这便走了。”
常悦道:“谢谢皇上,臣浑身无力,实在不能相送……”
慕容媗道:“你好好躺着吧,不必送了。”
站起来却又道:“只是你虽不能起身相送,可否让朕见你一面?”
常悦道:“对不起了皇上,我是花粉过敏,满脸发肿,丑得吓人,请皇上给臣一个脸面。”
慕容媗笑了一笑,居然道:“太傅从来不以貌称道,何必介怀呢。”
常悦叫道:“哎哟,皇上你这是在寒碜我!趁我生病,还要取笑!”
慕容媗笑得忍不住,终于是边笑边出了门。
榻上之人等她笑声消失,又静等了片刻,见无动静,方伸个懒腰,掀被跳下床道,“哎哟,真是吓死我了!”
在房内活动了几下手脚,叫道:“熏得这一屋子药味,差点没憋得我背过气去,笑笑,这次要是我真的病了,看你拿什么来赔!”
一面说一面去推窗。
窗户一开,窗侧人影闪出,一人正正与她打个照面,竟是满脸怒容去而复返的慕容媗。
慕容媗原本镇定从容的脸已气得青白,仔细一看,身体还在微微打颤。她瞪着窗内呆若木鸡那人,寒声道:“甄绣,朕的好爱卿,你怎会在朕太傅的榻上!”
皇上话声不高,但听在甄绣耳里好像打了一个惊雷,双膝打战,已跪了下来。
“微臣,微臣参见皇上。”
“朕问你为何会在这里?朕的太傅呢?”慕容媗一步踏入房中,厉声逼问。
甄绣听得景帝语气冰寒,正是盛怒的标志,心中擂鼓一般,手足都已冰凉,亏得她素日伶俐,瞬息之间心中百千念头闪过,决定讲一半实话。
“常太傅她,她因身体不适,出京休养去了。”
“她既不在府,你为何在这里?”
甄绣的回答半真半假,避重就轻,不料慕容媗念头也是转得飞快。她见状已知常悦又骗了她,自己悄悄溜了出去玩。她暗恨这帮人从大到小一个个胆大包天,联合起来把她当猴子耍,再想想方才多少衷心话便教这甄绣给听了去,不禁恼羞成怒。她这么一怒,脸上仍是一片恬淡没有表情,目光却霎时变得穿心利剑般锐利,恶狠狠的瞪着甄绣,连连逼问,有心要拿这胆敢拔凤毛的人开刀。
这个问题正是甄绣早就准备好的,被皇帝问道,连忙流利答道:“微臣是受太傅所托,到此照料。”
“太傅只是休养去了,又不是不回,怎地要你照料?”
“也就是不日上门瞧瞧,看看有什么需要打点,太傅家中人丁兴旺,缺了个女人拿主意始终不大方便。”
“既然这里一府皆是太傅家眷,她要你照料谁?”
“那个……自然是看哪里需要关照便去关照。”
“虽然同僚有互通有无之义,但你关照人家家眷关照到卧房中来,这又是哪一家的规矩!”
原本想着皇帝只是随口问问,见好就收,不料竟是一番穷追猛打,甄绣至此已被赶进死胡同里,顿时汗出如浆,心中大叫:常悦常悦,你这番害死我了。你家皇上恨我骗她,现在气得要宰了我了!
勉强笑道:“这是为了臣忽觉疲倦,因客房未准备妥当,故借此休憩。不瞒皇上,微臣与太傅是多年知交,当年也曾抵足共眠,秉烛夜话的……”
本想抬出自己跟常悦多年交情,解释说偶尔借借她的床休息一下也不是很严重的问题,更想暗示自己原本就在此休息,只是皇帝突然闯入,自己被错认,迫不得已才装成常悦的。这本是很说得通的理由,不料才刚说了个开头,眼看皇帝的脸色罩上了乌云,一番风雨欲来的景致,生生打个冷战,不敢再说下去了。
慕容媗脸上神色难看得很,自己却浑然不觉,反倒盯着甄绣阵青阵白的脸,冷冷一笑:“甄爱卿如此做法,却又没有任何解释,朕看起来,怎么有几分做贼心虚的样子呢?”
竟是将她刚才说的话全当作放屁。
甄绣张大了口,急得说不出话,正是欲辩无门。
慕容媗忽然点头道:“是了,方才太傅的二夫君言辞闪烁,一番布置,最后却是你在这里,难道你竟是来照料他的?对了,他此刻人在哪里?怎地躲起来了?”
甄绣听得皇帝不听自己解释,反倒越扯越远,竟然扯到烟岚头上去,心中惊骇已非言语能够形容,暗暗后悔方才一念之差,没有直说自己先在此休息,无意欺君的意思,反而惹恼了皇帝。此刻不但欺君之罪没有解释上,还被扯到跟大臣家眷私通上面来,她真是再有十条命也不够死。
当下咬咬牙说道:“皇上误会了,微臣今日前来这里,实是为了……”
突然外面有人道:“甄大人是来找我的。”
一人踏入房中,跪下行礼:“草民乔榕参见皇上。”
慕容媗突然见到一人闯了进来,自己竟是毫无察觉。虽此人立刻跪下行礼,并无恶意,也被惊了一下,心道自己怎地如此大意,把侍卫都留在外院,任得随便一个人都可以近前,难道心念里已认定此地比自己的皇宫更为安全不成?
她心中惕然而醒,定了定神,细细打量这闯进来的男子,见他年纪在二十上下,长得俊美无俦,只是眉宇间蕴着一股傲气,感觉难以亲近。她听到这人自报家门,略略一想,已是明白,心中更怒。
“乔榕,你是京城才子,未嫁之人,为何会在此地?”
她已是记起当年中秋燕园之会,此人曾在隽宗面前求嫁常悦的事情来。
当日慕容媗在常悦安排下会了林太医,并未亲见二子争风的一幕,但此事后来因常悦乔珏合写一阙木樨赋传扬甚广,竟变成了一段佳话,其中细节更是越传越切。
乔榕以京城第一才子的名头求皇上赐婚,竟然遭拒,不知多少人暗暗庆幸,又不知多少人拍掌叫好。
慕容媗自是护着自己弟弟,知道此人当时碰了常悦一个软钉子,后来常悦被丹麒缠着,他的事情不谐,此事不了了之。慕容媗直到丹麒顺利出嫁,才放下心来。不料今日此人竟突然出现在这里,看来正是死心不息,纠缠不休!
又眼见此人身穿便服,分明并非访客,方才又贸然出声说甄绣是来找他的,正是自承住在这里。
慕容媗心中不屑,枉费此人还号称京城第一才子,平日眼高于顶,不想竟是这般死不要脸,人家不要他,竟然追到人家府邸来了。
堂堂一国之君会这样想,都怪她今日先是怀着拳拳之心前来探病,后来不禁真情流露,不料却发现遭人戏弄,后来更发觉这群人一个比一个更不像话,先是来个抵足同眠,现在又出来一个送货上门,她情绪几番大起大落之下,素日冷静自持不禁都被怒火烧个精光,根本不曾想甄绣说的是真是假,即便是真,此刻常悦分明不在,又何来同眠夜话,也不曾想乔珏既然归于此处,乔榕在此住下也是顺理成章。
她是被怒火冲昏了头脑,完全想得左了,此刻一问正是口不择言,完全失了方向。
乔榕真是没有料到皇帝会问这样的问题,也猜不出她为何这般生气,当下只冷静的答道:“回禀皇上,因为草民的兄长在此,榕眷恋兄弟之情,便在此落脚,已是三月有余。”
乔榕搬来这里住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乔珏不当官了,原本拨给他的府邸便收了回去。乔榕原本在外赁屋居住,乔珏担心他声名过盛,孤身在外会惹麻烦,几次三番让他搬来住,他都不肯。后来他租的那房子人家要收回,他暂时找不到合适的地方,竟住进客栈里,结果让他那群倾慕者骚扰得不胜其烦。
还是甄绣有天经过,见到笑笑的小叔子让人欺负,便抬出官威来把他救了。后来跟笑笑一说,笑笑见他两兄弟协商来协商去没个结果,文人处事当真令人无语,索性趁他有日外出赴诗会的空档,让人来把他的东西全搬回自己家里去了。
乔榕虽傲,但也得看是在什么人面前。在他那群仰慕者面前,他是高山仰止,望之弥高,但碰到不买他帐的人可就碰了壁。所谓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他的满腹诗才满口道理对付他那老哥是棋逢对手,但碰上笑笑这般蛮干可是使不上半分力气。
何况笑笑就是一万年牛皮糖,黏糊糊嚼不碎煮不烂,装傻的本事最是炉火纯青,任他扑腾,也不跟他顶嘴,不是笑着耍太极让他自己说得没了脾气,就是让他自己跟他哥说。乔珏自然立场也是一般强硬,既然人都来了,哪里还有出去之理,结果最后他还是留在了太傅府。
今日这事原本是跟甄绣无关的,笑笑这一去是去办要紧的事情,十天半月不能赶回来的,曾说过让甄绣多担待下没错,但那事多是指朝廷上的事情,家里放着个乔珏,哪里还用求别人关照。甄绣今日此来,还是为了有件疑难的案件要找昔日的大理寺卿解决。
乔珏虽然嫁了笑笑,但甄绣认识他日子长久,以前也一直把他当女人看,既然当成朋友,就根本没有想过什么忌讳,乔珏又是她极佩服的,也一直觉得他不继续当官是大大的可惜,是以碰到案子上的奇难杂症就来求教。
乔珏屈就在府中正是大材小用,难得甄绣来求教,便倾怀相授,毫不藏私。两人谈得正欢,忽然烟岚让人来求助,说皇帝来抄空营。
笑笑去了哪里别个不知,乔珏却是知道的,烟岚也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是以才让人来找乔珏想办法。
笑笑这一去正是去了边关解决她与君行之间的问题,装病不上朝还不算什么,可溜出去私会情郎,还是一个边关将领,难保皇上不迁怒于君行,那样小姐的这段姻缘可就比水更凉了。
乔珏知道此事来龙去脉,暗道此刻得先把太傅不在府中的事情给瞒过去,瞒不过去了也得转移皇帝注意力,不让她知道太傅去了哪里,更不可让她知道太傅去了找谁。毕竟皇帝宠爱常悦,就算生气也不会舍得办她,但若是其他人就很难说了。
是以便出主意让甄绣扮常悦。一来因为她们年龄身型相仿,又都是女子;二来甄绣跟常悦相熟,毕竟容易装扮;三来常悦对外说得了传染热症,外人不可接近,应是可以蒙混过关。
原本想此事有七成把握,乔珏方放手让甄绣大胆而为,但尚有三成变数,想及府内皆是常悦家眷,若是被识穿了,却成了阖府上下共同欺君的罪名,便又遣了乔榕这个半吊子外人过来伺机行事。
原本这计策使得相当成功,慕容媗已被瞒了过去,不料她却突然杀个回马枪,躲起来要偷着瞧太傅一眼,结果戳穿个正着。乔榕赶到时正见到甄绣陷于困境,便依乔珏吩咐,挺身而出,为她辩解。
慕容媗听乔榕这么回答,倒是楞了一愣。乔榕这么一说,其实是在提醒自己乔珏在这里,所以他出现在这里没有什么稀奇。若是换着别人,未嫁之男私会女子,是失仪之过,但这乔榕是名满京华的才子,倾慕者众,他素日也出席诗会,在文人圈中声名极隆,以男女礼防去拘他,反倒显得不识风流。于是这甄绣这么过来接近一下也是寻常。
乔榕更是代甄绣说完未毕之事,道甄绣来此找自己,后来累了,客房未曾安排好,由本家作主,让她在此休息,是因为跟主人相熟的缘故。
这番解释入情入理,听得慕容媗心里只是冷笑。
好一个到来访友,好一个借歇卧房,融融洽洽,滴水不漏,倒显得是自己一个外人在不恰当的时机插进来似的。
现在她怒火稍减,头脑一冷静,立刻就想到这群人千般造作,正是为了掩饰常悦的去向。况且这两人出现的时机地点说辞都丝丝入扣,定是有高手布置。
若是平日,知道这些不过是些小把戏,人家好歹是一家人,自然相护,既然识穿了用意,就该给个脸面,既然对方把台阶都搭好了,作为九五之尊,就该顺着下台,一笑置之。
可慕容媗今日这气生得不轻,瞧着面前跪着的两人就觉得碍眼,台阶是设好了,可是被摆上台的不只她一个,她自己可以下来,其他的想下还得看她的意思。
当下她微微一笑,道:“早闻乔公子才貌双全,今日一见,果然风采过人。难怪甄卿家这般倾慕。”
乔榕是受乔珏嘱咐过来解围的,他目下无尘,听得景帝这么一说,警惕稍减,答道:“那是甄大人抬爱,榕是当不起的。”
“甄大人为乔公子而来,不知平日有何消遣?”
甄绣忙道:“下棋作诗都是有的。”
慕容媗不看她,只盯着乔榕,要他回答。
这话实在问得有点八卦,乔榕有点不耐,道:“甄大人曾经替榕解围,对我有护持之恩,她但来此处,榕都是以恩人之礼待之。”
慕容媗等的就是这一句,点头叹道:“原来甄卿家对你有恩。”
说道:“甄卿家有情有义,对你又有恩情,素日更能跟你棋诗酬话,照朕看来,你们俩正是珠联璧合。今日遇上朕也算你们的缘法,这就由朕作主,赐你两人成婚吧。”
两人一听,都惊呆了。
慕容媗道:“你二人年纪相当,才貌均是一时之选,正是天作之合。朕今日本为探望太傅而来,虽然太傅不在,但能成就一段美满姻缘也是好事。朕这便着人颁下圣旨,替你们选个良辰吉日,缔结良缘。”
淡淡的瞥了呆若木鸡的两人一眼,慈颜一笑,“谢恩吧!”
***
说是运筹帷幄或许有点过了,但乔珏确实觉得问题不大。皇帝一向温和冷静,对常悦宠得过分,虽然不喜自己,但是自己过去也算是兢兢业业,不偏不倚,没有给当时的太女下过绊子,她见到乔榕应当会给自己几分面子。
是以,当烟岚亲自来找他的时候,他正在吩咐人重新冲一壶云雾茶,等甄绣返回的时候好喝。
结果这一杯茶就便宜了烟岚。
烟岚的脸色很不好,进来急匆匆便道:“不好了,乔小公子跟皇上吵起来了。”
乔珏吓了一跳:“他哪里来的胆子?”
“他……皇上要把他指给甄大人,择日成婚。”
乔珏唰的一声站了起来,“他……你怎么……?”
他念头转得快,知道乔榕那脾气定然是当堂拒绝的,至于跟皇上吵起来,甄绣是外人不好说话,烟岚作为主人应当在现场周旋,怎地会亲自来了?
烟岚脸色发白,摇摇头刚想说些什么,一张口却吐了出来。乔珏忙把他扶了,却见他一口口吐的都是清水,竟是没有吃什么东西,虽是心焦如焚,仍是斟了茶侍候他漱了口,方才赶去。临去前还让他放宽心在这里等,不可擅动。
烟岚是若曦国的小王爷,身份摆在那里,照说景帝也得给他面子,不知为何,他对景帝怕成这个样子。
乔珏一路急行一路转着脑子,到了常悦卧房外面,正听见慕容媗道:“照你这么说,甄卿家是配你不上了?”
甄绣禀道:“启禀皇上,乔公子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是微臣自觉配不上他,请皇上收回成命。”
慕容媗冷笑道:“甄卿家是我扶凤国的栋梁之才,尚且被嫌弃至此,难道扶凤一国才俊也没有人能入他的眼么?”
乔珏只怕乔榕口出不逊之语,连忙在房外高声叫道:“草民乔珏求见。”
慕容媗头也不回,只盯着乔榕道:“既然能替你作主的人来了,朕便问问他的意见。”
乔榕紧咬着牙不作声。
慕容媗道:“乔珏,进来吧。”
乔珏垂头走进来跪倒:“草民乔珏参见皇上。”
慕容媗当日恼过乔珏替宁君等人办事,曾想借先帝之手把他除去,不料常悦突然插进来护着,来个釜底抽薪引火烧身。后先帝趁太女重阳祈福之机,密召常悦。当时慕容媗以为先帝要除去常悦,剪除自己最强羽翼,不得已发动幕后布置,上演了一场逼宫。
这番布置原本可待时机更好方才发动,又或者看着隽宗势力渐渐消减,不会发动也不一定,但她终于还是做了出来,最后却发现这不过是隽宗下的一个圈套。当时隽宗那讽刺的眼神一直插入她的心里,似乎在说,看,你就是这样一个忠君仁厚的少主,你连自己的心都骗不过,还想骗取天下!
慕容媗是得到了皇位,但是那种浓重的被羞辱感好长时间还是积压在心里。而这一切,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此刻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
这个人连中三元,是扶凤建国第一人,才倾天下;身为男子,扮成女子身居高位,掌管刑狱无人不惧,数年中竟无人能察;罪犯欺君,先帝却不曾计较,退位之前最后一封圣旨竟然就是赦了他;常悦被他骗得好惨,却舍命为他担待……这样一个人物,今日剥去伪装光环,以平民身份跪拜于前,竟丝毫不见狼狈之色,身上那翩然风华竟仍是夺目耀眼。
她长舒了口气,淡淡道:“都起来吧。”
她瞧瞧皎若明珠的乔榕,又看看泽如白玉的乔珏,脸上神色更是恬淡,嘴角还微微噙笑。
“乔公子,久见了。贤昆仲名满京华,朕早就耳闻,不胜心往。不想乔公子静悄悄的便花落别家,令人扼腕。今日里见到甄卿家对乔小公子一往情深,朕便想当个红娘,替她二人撮合撮合,不想朕这番好意被乔小公子一口回绝,莫不是有什么隐讳之事致不宜谐取?”
这话虽然客气,但意思却很恶毒。分明是说你们乔家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虽然声名在外,却只会做出偷偷跟人的举动,要是大张旗鼓的许婚就不能了。
乔榕听她这么一说,本已怒火中烧,此刻更是火上浇油,他是那种送命事小,丢脸事大的死硬派,双眉一剔,便要反驳。
乔珏却道:“皇上英明,猜得不错,草民一家正是有难言之隐,既然皇上亲询,草民也不敢隐瞒,这便替皇上解惑。”
慕容媗淡淡一笑,“你说罢。”
乔珏道:“只因草民一族有个不成文之规,凡族内男子要许配人家,都需另有安排。”
“哦?什么安排?”
“皇上勿急,这事情说来话长,况且口讲无凭,请静待片刻,草民奉上一物,皇上只要看过便知。”
乔珏说得胸有成竹,慕容媗便点头应允,心想看你玩得出什么花样。
一旁站着的乔榕神色疑惑,也猜不透乔珏的用意。
等了一阵,慕容媗忽然醒觉,这人莫不是想拖延时间去搬救兵?
难道是想找常悦回来?她心中恼火又起,这人回来也好,看她如何解释装病之事!
但隐隐却又觉得跟她撕破脸非是明智,此人平时装傻卖孬,对她搓圆按扁也不会计较,可护犊地很,要动她身边的人会立即跳起来跟你翻脸拼命。
想到这里慕容媗有点感慨,此人像那种……被动了肉骨头的……
心里多了几分烦躁,皱眉问道:“乔公子,你要奉上的物品不是人吧?”
乔珏笑道:“请皇上亲眼看看就知道了。”
又等了一会儿,有个小仆托着个盘子来了,乔珏说:“皇上,请看。”
盘里放着的却是一本册子,封面上写着泷阳乔氏家谱。
慕容媗瞧瞧那本家谱,又瞧瞧乔珏,眼睛里在说,你想耍朕啊?
乔珏笑得从容镇定,“请皇上看看最后一页,草民的名字在上头。”
慕容媗挑眉道:“你身为男子,名字为何会记入家谱?”心道,单这一项,便可治你一族刻意瞒骗之罪。
“禀皇上,这是我乔氏一族的规矩,本族成年男子,在嫁人之后视为许立,可在族谱及家谱上留名。我乔氏其实并非扶凤国人,乔氏先辈是四处迁徙的流民,并不隶属任何一个国家,族内规例自成一格。乔氏对男女一般重视,都有留名族谱的资格,但因本族男子成长不易,多半的人未及成年便会夭折,是以需等成年后许配人家后方才视为许立,在族谱上留名。”
慕容媗听得一头雾水,“哦,那又跟乔榕拒婚有什么关系?”
“为何要许人之后方才视为许立呢?便是因为本族男子能成长至成年之人,多半命格强硬,对妻主恐有剋妨,唯有出嫁之后,二人均平安无事,方算过关。”
“……那又如何?”
“舍弟虽是陋质,蒙皇上不弃,亲为指婚,但恐会对甄大人有妨,恐会累皇上失一英才,是以方力拒之。”
他含笑从容道来,众人都听得呆了。
说来说去兜了一个圈,竟然是说乔榕拒婚是为了怕剋了甄绣,害朝廷损失大员,这全都是为了皇帝你着想啊。
慕容媗道:“这么说来,倒是朕不明就里,差点害了甄卿家了?”
乔珏道:“甄大人自是良配,若能匹配,草民自是会替舍弟庆幸,只可惜……”长叹一声,不胜惋惜。
慕容媗心中冷笑,乔珏啊乔珏,你这人错就错在太聪明了。
点头温和笑道:“这么一说,朕也有点担心。看来乔公子得配良人,那是极少的机缘。乔小公子心存善念,才力拒婚事,朕对这份仁义很是欣赏,不若便封乔小公子一个节男之名,命人立牌坊旌表,以嘉后人吧。”
如果真的这么一立牌坊,乔榕这辈子就不用想嫁人了,谁敢娶呀!
乔珏立即道:“这也并非绝对之事,只要过了廿三之年,便不碍事了。舍弟尚短三年。”
原来是打着拖字诀的主意啊!慕容媗微微一笑,“既然这样,朕就先替她两人定下名分,三年后再迎娶过门不迟。如此乔公子还有意见否?”
乔珏道:“皇上如此替舍弟着想,草民不胜感激,自无二话。只是,草民出嫁从妻,此事还是先待草民禀告妻主为是。”
慕容媗听得气笑了:“既然这样,朕就在这等着,等你那患病的妻主回来作主。”
这次乔珏也不禁语塞了,一旁甄绣忙道:“皇上指的这门亲事,微臣千百个愿意,莫说三年,便是三十年也等得。微臣这就回去准备文定之礼。”
这是另一种迂回的缓兵之计,慕容媗哪里会听不出来,微微一笑:“那很好,朕这就回去下旨……乔小公子,莫要担忧朕这甄卿家,她对你情深义重,定然会抗过刑剋的。”
乔榕听得众人胡扯,早憋得脸都红了,此刻听得慕容媗又挤兑他,只咬牙迸出一句:“榕不愿害了甄大人,皇上若是体恤臣下,便不应行这强迫之事。”
只听“咣当”“砰”两声齐发,正是慕容媗冷笑着把几上的药碗一扫落地,同时甄绣大惊之下悄悄伸脚去踢乔榕,乔榕一闪,正踢到桌子脚上,一时呲牙咧嘴,甚是难看。
慕容媗正待发难,忽然外头一片喧哗,有人叫道:“皇姐来了吗?都在里面?怎么都站着呢?”
跟着有大有小一群人兴冲冲拥将进来,领头一人正是慕容丹麒,他满脸兴奋之色,赶得额头冒汗,正笑着呢,忽见房内气氛有异,不禁怔忡起来。
慕容媗霍然回头,瞪着丹麒。
她终于知道自己还是着了乔珏的缓兵之计,原来他召回的人不是常悦,而是自己的弟弟。
丹麒一愣,见到三个人的脸色都不好看,转转眼珠,突然叫道:“碧羽,快见过皇上,跪下请安!平安,不要钻床底,如意,袍子不许扯,统统跪下!”
三个小孩原本嘻嘻哈哈兴奋的冲进来各玩各的,听他这么一喝,都吓住了。
如意扯着慕容媗的凤袍,她就喜欢这亮丽的颜色,被丹麒一喝,小手像被咬了一般赶忙松开,很不满的撇着嘴。平安正躲着如意的捉拿,止了钻床底钻到一半的动作,讪讪倒退着爬回来,却正撞在慕容媗腿上,他仓皇失措的扬起一张小脸,眼睛含着两泡水。
慕容媗见到他楚楚可怜的样子,心里一软,又见到小碧羽白着脸真的要跪,不禁叹道:“免了罢,这里也没有旁人。”
丹麒道:“不行啊,您现在是皇上了,我从小就怕您生气,现在更是要规矩点好,不然您就不是打我屁股那么简单了。”
慕容媗想起当日两姐弟受人欺压,日日活得战战兢兢,谨小慎微,丹麒顽劣,她姐代父职,严加管教,为怕别人拿住一点把柄,不时也亲手责罚于他。丹麒虽为皇子,却比大部分的富家子弟都过得窝囊。
她想起往事,心中只余一声叹息,方才的恼火都烟消云散了。弯下身来,竟一把将平安抱了起来,微笑道:“不说这些了,你现在都当了孩子王了,朕看着你就觉得高兴。”
丹麒撇嘴道:“什么啊,这几个皮得要死,偏偏喜欢缠着我……皇姐你跟我来,她们吃的玩的比我那时的花样多得多呢。”
说着便要把慕容媗引开。
慕容媗临出房门,忽然驻足,回头道:“乔公子,听说你下棋最擅长宫子,棋力可称国手,假日有空,朕与你下一盘如何?”
这却是暗指他今日连番布置,步步为营,自己都心中有数,记在账上。
乔珏深揖作礼,不卑不亢的应道:“谢皇上抬举,但有相邀,莫不相从。”
慕容媗一笑而去。
房内三人才算松了口气。
甄绣抱着脚趾一屁股坐到床上,抱怨道:“乔榕大爷,你倒好,说话不经脑子。你自己找死也就算了,大家都要被你害死了!”
乔榕冷笑道:“若不是你装扮不力让人看穿,怎会有这些事出来。还有,婚配这种事情怎可勉强,我就算没什么身份,但好歹也是清白男儿,怎可不明不白的受人这般指派!”
甄绣大怒道:“你这人读书读傻了?脑子坏掉了!皇帝这是有心为难你,她要杀你,你就乖乖让她杀?你懂不懂以退为进!你懂不懂大局为重!怪不得你争不过慕容丹麒,现在还是孤家寡人一个没人敢娶!你自己要清高要死都由得你,只是你别拖累了我跟你大哥,这般为了意气豁死,你有几条命!你的命就这般不值钱?”
这番话骂得痛快淋漓,乔榕自来结交的都是文人骚客,又都慕他才华,投其所好,言语间无不风雅,哪里听过甄绣这般锋利锥心的话,一时之间,脸上红涨欲滴,竟说不出话来。
乔珏咳嗽一声,道:“请甄大人原谅舍弟一时冲动,出言无状,今日之事恐怕还有下文,须得请甄大人……”
乔榕突然道:“乔珏,你别跟她说好话。我,我……就算这世上的女子死绝了,也绝不会嫁她!”跺了跺脚,夺门而出。
乔珏叫之不应,回头对甄绣苦笑道:“真是对不住了,他就这个脾气。”
“都是让你惯坏了,还有让身边的一群人捧坏了。”甄绣正在气头上,半分不客气,“要是他像你这般会做人,便有十个,我也一并娶了,现在这般浑身带刺,白送我也不要!”
36. 卷四:合 何当共奏白头吟
常家闹出了这么一场不明不白的祸事,他们家主却是毫无所知。
原本想着事情怎么着都可以在三两天之内办妥,加上来回快马急赶脚程,也就半个月左右,不过这明显是某人过于乐观了。
自从上次尹从中计被诱到汤河沿路的驿站,后来乔珏援手,放他逃脱后,笑笑没少给他信函解释,但都如石沉大海一般,没有只言片语的回复。
便道他始终是下不来面子,恼了自己。
后来汤河县事忙,再就乔珏获罪,返京营救,再再就是太女逼宫,新帝登基……一串儿事情接踵发生,每一件都把她卷裹在事情核心,再也缓不出精力来顾这头。
到得一切尘埃落定,她又担心慕容媗会清除异己,朝上朝下没少了周旋,一面听说有些边关将领受到煽动,有点想作乱的意思,赶忙又去信让尹从勿动,并且再三保证说新皇上绝对绝对不会动这些劳苦功高的边关守将。
这半公半私的去信终于得到了一纸回复,上面只写了三个字——“知道了”。那晚月色如水,笑笑攥着那张薄纸,在院子里站了半夜。
这大半年来,不但信件不回,便连往日里每隔三月便让人送去的用品都原封不动的退了回来。即便后来迎霄为了替她送礼物,特地携带货品去参加紫荆关外的那个集市,末了用答谢为由把东西给他。如此迂回的方式,他也不收。
竟是连迎霄也不见了。
他这回终究是要彻彻底底的跟自己断了吧。
只是她心中仍有疑惑,就是因为上次被诱惹来的麻烦?
可得了那人平日洁身自好,不肯让人近身的日常作息报告,便隐隐觉得,他说不定是嫌了自己。自己已经有了三个……不,加上乔珏,共四名夫婿,儿女也有了三名……他又怎会忍受这种折辱……他毕竟是跟别的男子是不一样的。
他终究是不一样的。
垂头看着素笺上面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凝重含锋的笔意,竟有几分决绝的意味。
霎时间,心里某处地方,空洞得近乎痛楚起来。
如是日子渐过,待到朝中渐稳,慕容媗便开始慢慢的,一步一步的,温和然而坚决的将朝中秩序整顿起来。
这一年多来,哪些人仍旧怀着私心,哪些人瞒天过海松了口气,哪些存了观望之心,哪些人阳奉阴违,新帝心里都大致有了数。她也不急,整顿的步伐缓慢而稳妥,打基础的东西总是以稳健为上。
慢慢的,有些存在感薄弱的官员被调到不起眼的岗位,更呈游离状态,而从一开始或者从中期开始支持太女的官员则成为一枚枚鲜明的棋子,被摆放在重要的位置。
而其中最重要的兵部,更是经历了一场大换血,放在边关的守将是先朝配备,没有擅动,但他们的顶头上司却换了人,对下属的管治更严厉了。
紫荆关守将尹从犯事的奏章便是在这段新旧交替的时期呈上来的。
尹从是朝中官员中罕见的男子,因为不从宁君的网罗,被丢到边关当守将。以往管他的总兵大人有几分怜才之念,虽然不敢公然得罪宁君,但也没有太刻薄他。
扶凤国在当朝也有招募男兵入伍,但多是衣食不继不得不抛头露面的男子,在兵营里也是备受歧视的。
尹从曾用自己手下的女兵去别的关隘换了男兵过来,自己组织训练,让他们不受欺负。这些,在当时的总兵大人眼底是默许的。
但在这次朝中大换血时,调任了一个新的总兵大人过来。这个新大人体会新帝的意思就是要威慑一下边关,让这些旧将领不敢小看新帝。
枪打出头鸟,第一炮要整的就是尹从的紫荆关。
她以囤积男兵过多会减少战力为由,要求分散尹从的男兵营到各处,尹从自然不肯,坚称自己训练的兵士作战非常勇猛,不拘男女。
总兵大人新官上任,正是要借杀杀这个前朝武状元的威风,给大家一个下马威看看,遂与尹从立下军令状,要他手下的兵士与她带来的精骑进行对抗演练。若是尹从胜了,便任由他的兵士存留,若果是他输了,便得解散男兵营。
尹从决然答允。
定下条件有三,一是主将不能参与,只是挑选士兵一百人比试;二是对抗的是总兵自京带来的精骑,须得马背上见真章;三因决定男兵营的存留,所以尹从这边须得全男兵上场。
这条件分明是欺这边城缺少马匹,兵卒们缺少马上迎战的经验,尹从却慨然应允,并请求一个月的时间让他临阵磨兵。
这一个月的练兵时间来之不易,总兵根本没有把这区区一个月放在心上,却借机让尹从再定下条件,如若此仗输了,尹从因为无故抗命,须受军法处置。
尹从一一应允,拿这用自己荣辱前程换来的一个月加紧练兵,打算背水一战。
众男兵知道守将大人为了他们将自己置于危险位置,个个感激,斗志泉涌。
拼斗之日,经过特训的男兵们竟将总兵带来的精骑冲得溃散,阵型无法保持。
此役却是总兵败了,但她不露紧张之色,却着人细查尹从手下,不料竟从那上阵男兵中揪出一名女兵。
却是百人训练小队中有名男兵染病,身体不适,但怕临阵换人会影响士气,想咬牙挺过。不料到了出仗前夜,高烧体软,连马背也不能上,不得已找了也是同在此军的同胞姐姐代己出战。原本想着两人相貌极似,且在战场上二百人,厮打起来人马交错,不会让人认出。不料总兵竟胸有成竹,笃定尹从营中有私,一把将人揪出。
总兵道这两人私下勾结,漠视军纪,欺瞒统领,判为斩首。尹从替两人求情,并直陈是自己驭下不严才会发生此事,他会依约解散男兵营,并领军法。
总兵占了上风,也没有为难那对姐弟,打了尹从一百军棍,着他十日后解散男兵营,再写了封奏折上朝简单说了一下事情经过,道是经了此事,边关将士无不服膺,再也不敢生起异心。
这封奏折很是不起眼,没有乱,没有灾,甚至没有死人,慕容媗甚至都没有去翻一下。
事隔了两日,笑笑从大姐兰陵嬢口中知道了此事。兰陵一家得罪了宁君,世女被调了闲职,其中有项日常事务便是将各地边关递来的信息分类归档。这紫荆关守将尹从被罚的事情,她考虑了两日,还是告诉了小妹。
笑笑一听,魂都飞了,一百棍喔,想当年她自己被娘打了十来下家法就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这还是军法,一百棍都打在身上,那该有多疼!
而且她当日也亲到过紫荆关看尹从演练,不说那群男兵身手利落,个个出色,这样就遣散了很可惜,就单冲着尹从当日指挥时的神情,就知道这些都是他的心头肉,怎么可以就这样让散就散了。
于是她立即就病了,得了需赶去边关才能治好的急病。
兰陵嬢虽然猜到她会亲去,却不料她竟在那里拖了那么久,若是教她知道慕容媗那日在房内跟假扮笑笑的甄绣说的那番话,不知会不会心怀鬼胎的怀疑是皇帝知道她给笑笑通水了,方才作出把她调离兵部的安排。
话说笑笑听得尹从受罚,心急如焚,抛下京城一切急赴边关,这日里轻车熟路直抵大营,被还驻在此的总兵拦住。
这总兵虽然年少气盛,但也是很懂看风头的,知道常太傅是当今炙手可热的人物,赶忙巴结上了。
笑笑很是恼这人打了君行,原本是打算问罪来的,可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她这是装病出京,实在不宜大张旗鼓,便按倷着火气,只在言语中透露说尹从是自己的旧识,听得他受了责罚,所以跟皇上要了假,来探望于他。
总兵听得脸上变色,这个一品大员单身孤骑,星夜急驰而至竟是为了探病,还是探一个被自己整治成病的人。
她不敢多想,连忙说了一车子好话,当然都是往尹从脸上贴金,说他治军如何如何严谨,手下兵士如何如何勇猛,然后说她开始想着男兵不好,现在观念完全改过,拍胸口保证绝对不会再动他的兵。又偷瞄着笑笑脸色,低声说当日惩罚尹从也是因为立了军令状不得不为,她也很是惋惜,但在当时已经吩咐众人下手轻些,事后又让送上上等金创药调理,尹参将并无大碍,期期艾艾的只差没有说都是自己的错,请太傅大人不要计较了。
笑笑端起架子不置可否,不咸不淡回了两句,意思是这“故人”也就是跟自己略有交情,自己是帮理不帮亲,只是看在尹参将一心为朝廷办事,却受到重罚,很是不对。关于后事如何处置,先看看人再说,不过这事明显处理得很没水准,你给我小心着。
装着不着急的样子,不一会却辞去了,桌上的茶水还是热的,碰都没有碰过。
总兵看着杯子苦笑,这“故人”二字,可真是耐人寻味啊。
***
笑笑在总兵那里摆足架子,却在尹从的房外吃了闭门羹。
守门的小兵软硬不吃,一口咬定守将大人不要见外客,让她请回。她自然不肯,几乎硬闯,这时李游击来了,隔远便唤:“哎哟,我道这荒凉地头怎地来了只喜鹊在叫,原来是太傅大人来了呀!”
笑笑也没来得及不好意思,忙问尹从伤势,又说要探望。
李游击笑着说:“他伤是没有大碍的,就是不能下床,现在应是一早醒了,我替你问问他去。”
等了半晌,李游击开门出来,摇摇头说:“他说不想见你。”
笑笑急了,“你说了是我来了么?”
“说了。”
“……我只是见见他也不可以么?”
“……”
“他到底怎么说?”
“他说现在很累……”
“他是谁也不要见还是只不要见我?”
“……我怎么知道!”
“……”
“……”
尹从躺在榻上闭目养神,外头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这人都已经是权倾天下的大官了,怎地说话还是这般急躁……听着都可以想象得出她的神情,急红了眼,跺着脚,水汪汪的眼睛看上去似乎要流泪……
不过她定然是不会进来的,即使只是一扇薄门,即使她是品秩比自己高好几等的大官。她定然不会进来的,只因为……他不应允。
那时她便是这样,似乎对自己有点害怕,怕自己皱眉,怕自己冷下脸来,怕自己不高兴……人道观三岁可知八十,虽然那时她年少,可是……终有些事情是不会改变的吧。
外头终于静了下来,他轻轻的吐了口气,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竟然觉得有点脱力,终于走了……
门忽地一开,他猛地睁开眼睛,见到是李游击,不禁又松了口气,暗地觉得自己可笑,都成惊弓之鸟了。
“她给我劝退了。”
“辛苦了。”
“辛苦倒不辛苦,就是心里觉得气不顺。”
“……”
李游击打量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男子,重伤未愈,满脸憔悴,可是仍然难掩眉宇间的风华。
奇怪了,明明记得这人刚来时长得貌不惊人,可这几年下来,怎么越看越觉他长得不凡。营中数百男兵,没有一个及得上他。有时抬目一扫,那淡淡的表情便让人想起丰神如玉的形容,那种俊气和贵气,都是从未见过的。
“你就任由你的那个营都散了么?今天又有几个人到我那边辞别,都哭了……”
李游击心里翻搅,那些男兵受了尹从庇护,渐渐脱了羞涩,也多了些自信,慢慢见着了军人的风采,更有好些大胆的,竟也试着主动去跟别营的女兵交谈。她自己身边也围了几个不错的,对她那是明明白白的倾慕与依恋。边城荒凉,从身到心,总要有些温暖才能守得过去,如此,也是不错的。这集体变得更亲密,大家都互相关心,都成了一家人。军法严峻,但只要不逾矩便是,大家都是有分数的,军士也是人,不是冷冰冰的工具。
可现在突然道要解散了,大家都像天塌了下来,一个个都到她跟前哭,要不就是欲说还休,仿佛走到了绝路。
她还真怕有人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到了别处受人欺负,会一时想不开的。
听得尹从阖目不语,她心中微微有气:“你明知道只要你开口,常太傅定然可以把一切保留下来,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开口?”
尹从沉默了很久,道:“我不愿欠她人情。这些人……是我护不了他们,是我对不起大家,但,不干旁人的事。”
李游击气了:“不欠别人的情?你不是早就欠了好多?不要跟我说这些年咱们紫荆关将士的用度比旁人的要好很多是因为太傅突然关心紫荆关起来,不要跟我说你上次收到她一封信就急急的丢下这里扑去,失踪了七天……”
尹从忽然睁眼低喝道:“住嘴!”
李游击被他厉电般的眼神一扫,瑟缩了一下,咬咬牙,仍是道:“你早就跟她有纠葛了,你连我都瞒不了,还想瞒自己的心?”
尹从脸色苍白如纸,一字字道:“我跟她之间绝无其他。”
他冷冷盯着李游击,“此事休要再提!”
回了口气,又道:“言青何九那几个跟你亲近,你若不舍,便让他们进了你家门吧……军营寒苦,你也是不会放心他们在别人辖下的。”
李游击不料他竟这么说,脸噌的红了,恼道:“别岔开你那事!你这般因了一人喜恶,置众人安危于不顾的人……原本你不要管他们就好了,就算被欺负那也是命,认了命也就会安心,自生自灭,你却巴巴的出手救了他们出来,一手训练调教,现在都有人样儿了,又撒手让他们回去,这还让不让人活了!你这般始乱终弃的半途而废的人,我也不想再跟了,我这就跟总兵大人请调去!”
说着便夺门而去。
尹从脸上肌肉一阵颤动,有那么一刻似乎想开口挽留,嘴唇颤动了几下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只是长长长长的吐了一口气。
他不能开口,这一开口,这几年来的痛下决心都会付诸东流,就会……又跟她纠缠……
她现在是皇上红人,鲜花着锦一般,正是得意之时,怎能让自己这个身有罪孽之人成为她的把柄。
她即便是一切都不管不顾,但她那般性子,被人算计而不自知,他又怎能再被人拿握着成为伤她的利器。
可是……这一干子弟兵,确实是……可惜了。
***
李游击一怒摔门而去,在门外已经后悔,驻足等了一会儿,房中人始终没有出声叫她,竟然不给她半级台阶,恨得她咬碎了牙。
这人就是嘴硬派,什么都在死撑。
当日他因一封私函擅离边关,七天后自己回来,形容狼狈,脸色难看,失了魂一般。后来竟然还生起病来。他武功高强,驻在此地数年,虽然边关寒苦,可从来连头疼发热这般小恙也没有得过,这番得病竟就是来势汹汹的伤寒,便是普通兵士也不易得的重症。
他在病榻上躺了大半月,好不容易才恢复过来,人是瘦的整个脱了形,终日神思恍惚,衣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像衣架子一样,但便是从这时起,开始觉得他清瘦下来的面貌竟是脱胎换骨一般的异常英俊……
他定然是与那太傅大人发生了什么事,不定还吃了什么亏,所以才自伤自怜下来。
是以才有了今日的好友翻脸,闭门不纳。
没错,定然是这样,被人吃光抹净了,抹不下脸来。
李游击暗暗握拳往掌心一碰,对付这等嘴硬心软的人,就得动软刀子。既然你不给我面子,我也不跟你客气!
反正你吃也被吃了,不该动的心也动了,这里的几百男兵又是离不了你的,你自己想必也舍不得,如是这般……被我卖了给你心心念念想着那人,也不算我不仁义了吧?
***
李游击走后,尹从自处在房内,心境浮沉。
忽地听得外头一片噪杂喧哗,他听得暗暗皱眉。恰正是要上药的时间,小兵拿了药膏水盆等进来,便问发生何事。
小兵说有个大官逾权跟总兵大人起了冲突,总兵大人要打她。
大官?
就是今天才到地的那个,好像说是京城来的大官,不知做了什么事,巴巴的送上门让总兵大人打。
今天才从京城来的?
尹从一震,莫不是……?连忙摇摇头,“替我找李游击来。”
过了半晌,李游击才吊儿郎当的来了,一副“我来就是给你面子”的死样。
“总兵那里又在做什么?”尹从沉住气问。
“喔,那位太傅大人去跟总兵大人要人,总兵大人拿着你签的军令状不放,太傅非要,把总兵惹急了,说这是越了权,要放人可以,但要她受了军法才行。”
“……她官阶在此已是最高,怎会有人敢动她!”
“你也不是不知道总兵那人多无理,她是拿着鸡毛当令箭呢。不过要领军法还是太傅自己提出来的……”
“她自己提出来的?”尹从觉得难以置信。
“那自然,她要是不答应,谁敢打她!我看啊,她说要依足规律来,不能用强权压人,是不是怕要是她离开了这里,某些人就会倒霉。”
“……她怎会……”尹从还是觉得不可能,此人最是怕疼,领一下家法也会鬼哭狼嚎,怎可能自己讨打。
“怎么不会!你看大家都去看了,大家也就是图个新鲜,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官当众受军法的……把你上次的风头都盖过了呢,嘿,别说以前没有,就算以后也难见着了!”
话正说着,榻上的尹从身子一晃,本要下地,身子使不上劲,一头便往地上栽。
李游击忙去搀他,嘴里还在调侃:“你不是说跟她什么事情都没有么,你这又是着什么急!”
尹从觉得此事虽然荒谬,但那人有时想法异于常人,若是性子拧了起来,再傻的事情也干的出来。
若是不堪自己的冷落,一腔悲愤的打算破罐子破摔,自己的脸面都不要,只顾使了性子要他难过……这也不是不可能,可这分明……
“这事……根本与她无关,我不用她替我出头!”
“嘿,别臭美了你!人家哪里说替你出头,她是替我出头!”
“……”
李游击得意洋洋,“你不是不肯开口让她帮忙么,我就自己去跟她说,就是告诉她这营兵要是散了,那是任人鱼肉,没了活路的。她还真是仁义,马上就去找总兵说项了。”
“……”
“太傅果然不愧是太傅啊,又仁义,又没有架子,连我这样的人也给面子,心怀天下,说的就是这种胸襟了罢……”
忽觉手底下一阵挣扎:“你这是做什么?你伤成这样,走不了的!而且等你赶到,她早就打完了……我答应你,等会儿等她受完刑了,马上抬来这里好了罢?”
“……”
李游击正说得高兴,忽然手腕像被铁钳夹住一般,疼得叫了出来:“打她的人又不是我,你作甚拿我撒气!”
“你速去跟总兵说,这事因我而起,她若动了太傅,定会惹来横祸,让她住手!”
“总兵正生气呢,你就让我往枪口上撞!”
“快去!”尹从一声大喝,松手一按胸前,脸容都扭曲了。
李游击见他真是急了,不敢多话,赶忙去了。
***
说是当众受刑,不过是李游击夸大其词。
某人现正跷着脚坐在总兵帐中喝茶,旁边两个兵士拿着板子在蒙了牛皮的凳子上面啪啪的打,总兵脸色煞白的瞧着太傅大人,可怜巴巴的眼神好像挨打的人其实是她。
刚才太傅大人进来突然就说要让自己打她,总兵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听过这么可怕的话。她是官宦出身,虽然仕途顺利跟祖辈的丰功伟绩脱不了关系,但她自己也是经过几番战场的锤炼,一步一步稳打稳扎的上来的。虽说少了些草根阶层拼生拼死的血勇,多了几分官场众人的圆滑,但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
可这太傅大人,一品大员所说出的话,可真是开了她的眼界了。一开始还以为对方说的是反话,她几乎没脱口说出只要大人不计较,自己被打一顿出气又有何妨。
对比仕途来说,没了颜面,受点皮肉之苦算得了什么呢!眼前的这一个可真正是官场煞星啊,谁碰她谁死!就连同是一品的前大理寺卿乔珏不也是因为先帝在的时候没把她放在眼内,莫名其妙的就获罪丢官了么。说什么连中三元的第一才女,先帝极其重用的大臣,里里外外都罩得住的人,现在都不知流落到哪个角落捂着生尘了。
跟乔珏一比,自己这个世袭的武官又算得上什么了,不过都是新帝手里的一件工具,若是不中她意了,还不是该藏就藏,不定还丢回炉重铸呢。
也难怪总兵大人气短,实在面前这个常太傅的身份太神秘,仕途太诡异,每次重大的政治事件她都牵涉在内,看上去都是最倒霉的那个,偏偏就像风行水上,每次都险险避过,却带到周围的池鱼翻了一大片。此番新旧交替,朝中的人换了一小半,侥幸留下的无不都是千年老狐狸,经了几许风雨,又见识了新帝手段,无不是韬光养晦,服服帖帖的,只得这一个,一直都是恃宠生骄,也只得她敢不买新帝的账,偏偏却是恩眷最深。果真是高手一名,深不可测,无迹可寻。
笑笑见到自己的提议几乎把总兵给吓趴了,只得换了一番语气,说自己要得人心,所以才让你帮我。
总兵无论如何不肯,现在说什么只有两人知道,但若是真的打下来,这伤可是切切实实的证据。
最后逼急了,就说最多只行伪刑,就是装作打了,其实没打。
笑笑原本就怕疼,听这么一说,自然对味,仔仔细细问了是不是真的可以骗人,然后就舒舒服服坐在帐中喝茶看人打凳子。
但虽然不是真的行刑,这人却把自己受刑的消息传扬开去,现在人人都道太傅大人在总兵大人帐中受军法,虽然太傅一再说这事她会担待,可总兵还是心中忐忑,脸色难看得很,深怕此人一个不爽,伪刑成了真刑,自己可就惨了。
等了片刻,总兵实在忍不住了,苦着脸道:“常大人,您看……这也差不多了吧?”
笑笑吹了吹杯子里的茶叶,信口敷衍:“嗯,是差不多了……”
“那是不是该停了?”
“再等等。”笑笑眼睛盯着营帐的入口,示意继续“行刑”。
总兵听到她这么一说,巨大的心理压力之下,几乎都想哭了。
就在这时,外头有人呵斥道:“看什么看,都没事干么!一个个都给我滚回去干活!军法而已,又不是没有见过!”
那人骂骂咧咧的驱赶了听热闹的众人,走了进来,正是李游击。
笑笑精神一振,低声道:“别打了!”
这声音压得低,原本不想让外头的人听到,可偏偏就是有人听到了,相对伸伸舌头。这还是真打啊,刚刚还神气活现的大官都被打得气若游丝,连说话都没力气了,咱们总兵大人就是够胆!还有就是李游击也是好样的,竟敢虎口救人!
营帐内两个作俑者正在交头接耳,听得李游击形容,笑笑拎得高高的心才算着了地,他既然是急了,那就是还关心自己的……可是又担心他现在伤重,又喜又忧。
李游击见她神色犹豫,连忙恶狠狠的要挟:“我可是冒着性命危险帮你的,这都成了大半了,你可千万别心软!你若是心软放过了他,他受的伤害定然比现在大得多。”
笑笑也不知李游击何以这般笃定,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想想行或不行,也就是最后一回了,横下心来任由李游击替自己安排。
***
尹从在房内等得正是煎熬,只觉每一刻钟都如同在油锅上煎一般,暗恨李游击办事不力,怎地还不把人救下。还想强撑下床亲自赶去,方自一动,周身一阵剧痛,眼前发黑,竟是随时都会晕过去。他强自忍耐下来,不敢稍动,只得死忍着静等。
外头一阵人响,正是李游击着几个小兵抬了张软榻进来,指点着就摆在他床边。
安排停当,李游击让几个小兵离开,笑道:“答应你的事都办妥了,只是这人太过没用,我赶到的时候,已经晕过去了,也不过挨了三四十下,跟你是没法比的……”
抬头见到尹从脸色惨白得吓人,吓了一跳,叫道:“她性命是无碍的,你别……”
尹从寒声道:“出去!”
“我说,你自己也不能动,总得留个人照料着……”
“出去!”
李游击往后一跳,飞快迈出了门,嘀嘀咕咕的把门给关上了,嘴角却不禁露出一丝笑来。
方才一声呵斥过猛,惹得尹从胸口一阵气血翻涌,此刻眼前金星直冒,只趴在床上喘息静待那股劲儿过去。
这等情形,本应留个人照料的,可尹从一见榻上血迹斑斑那人,脑内“嘣”的一声,七弦齐断,只怕一个控制不住自己便扑了上去,哪里肯留一个外人在场。
他喘了半天,好容易集中了精神,努力探身往软榻上那人手上摸去。触手处湿凉一片,脉息弱得似有似无,又见她脸往下埋着,发髻散乱,身子一动不动,正是厥过去了。
他搭了她手一阵,缓缓的缩回,指尖一阵抖动,接着从指到臂,接着到了全身,都抖成一团。
抖了一阵,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是强撑着下了床,下身仍旧无力,一下子跪在了地上。他顺了一会儿气,借床沿撑着身子,挪近软榻,想拿手去揭那让血沾在躯体上的衣服,手指一触到那红色便抖得不成,怎么也不听使唤,同时眼前阵阵发黑,竟是比他当日受刑时更难支撑。
他心中大恸,忽地觉得浑身无力,手臂一下子支撑不住,人搭趴在软榻边边上,再也抬不起头来。
原本想不要再拖累她,到底还是……他还有何面目对她……有何面目……
突然觉得麻木的手臂上有东西一下下的轻啄,她的手指抬了起来,点着他搭在软榻上的手臂,一波波的酥麻直传入他心里。
“君行,你这是……为我难过吗?”
他心里猛的一惊,一撒手,人往后退,却忘了浑身无力,腰腿也使不上劲,这一退只有仰面就倒的份儿,幸好后面是床,抵住了,但伤处扯裂的疼痛几乎让他晕过去。
“君行,你……”软榻上那人扬起脸来,脸都吓得白了,“你身负重伤,不要乱动!”
“……大人,你怎可如此……”尹从深深吸了口气,略略镇定下来。
“大人?我比较喜欢你叫我笑笑。”
“大人官阶比尹某高出几何,怎敢直呼名讳。”
“我不信你什么都没想起来。”
“尹某与大人之间原本就……没有任何过往……”
“既然这样,你脸上湿湿的那是什么?”
“那是……大人在尹某管理的地方出事,我实在担心……”
“你……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不记得我了?”笑笑气急。
尹从转头:“大人请见谅,我是……”
忽听笑笑大叫一声,滚下榻来,身上伤口迸裂,衣上血花触目惊心。
尹从大惊:“常大人,你……!”
笑笑大叫道:“我身受重伤,现在心情又不好,定是命不久矣,临死之前我想找个人听我说心里最放不下的事……”
“常大人你胡说什么,这等小伤哪里会取人性命……”
“我就是要说,我就是快死了……你到底是不敢听还是心虚?”
“……”
“我的心上人是当世奇男子,他文武双全,处事机警,我第一眼见他就喜欢上了。我一心一意的对他,他不高兴了是我装疯卖傻逗他高兴,他不喜的事情我一件也不敢做,为了他我努力上进,每天天没亮起来练武习文,为了他我还想考个武状元看看,好把他风风光光娶过门……”
“够了……”
“怎么会够,永远不会够。我那时就下了决心,只要跟他在一起,这世上所有东西加起来我也不会动心……可我后来惹了祸,没有办法,就想丢下一切跟他一起走。只要有他在,别的我都不在乎。可他不肯,他,他骗我走了,自己去替我领罪,他以为这样是为了我好,却不知道我宁愿自己死了,也不要他这样做!你说你说,这样自作主张的男人是不是很可恶?”
“……”
“后来侥幸没事了,我辛辛苦苦去寻他,找遍了全国上下,隐姓埋名,为他操碎了心,只想把他找出来。结果呢?他一个字没有留给我,自己把婚约毁了,名字身份容貌统统换了,还不够,还要吃了药把我给忘了!你说,这样没心没肺的男人是不是很可恶?”
“啊……”
“说什么这个世上只有他一人懂我,让我珍惜眼下……说会许我一生,转头却把我忘得干干净净,他把我骗得彻彻底底的,我却还为他日夜惦念……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个男人很讨厌?”
“……”
“你也认同自然最好了。可人家现在吐气扬眉了,考上了状元,还当了将军,统领了数千兵马,他自然不会再想拘于家室……我也知道他现在变成了展翅雄鹰,不能再用金链子锁着他,我愿意让他飞,还希望他飞得更高更远,可他就是不信我。把我当成了洪水猛兽,翻脸不认人不算,还把我当仇人……我现在也不奢求了,可他非要我连个念想也绝了……”
说着掩面痛哭起来:“我这辈子做人当真失败……还活着作甚,趁早撒手算了……”
尹从眼瞧着她一番动作之下,身上衣服上的血色更浓,眼皮跳了两下,忍不住道:“常大人勿要过于激动……”
“嗯?呜呜呜……你,你是要气死我啊……”
“常……你……有伤在身,不要……”
“你,你……啊……”
一声惨叫之下,笑笑两眼翻白,晕厥过去。
尹从眼睁睁见她晕过去,不禁大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扑将过来就掐她人中,半天没有反应,脉门比适才更弱,竟是气若游丝。
他知道此人最是吃不了苦,先前受了十来下家法也弄得奄奄一息,还是娬王手下留情,现在这可是实实在在受的严刑……
不见得她会为此送命,但关心所致,一想到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不禁潸然泪下。紧紧抱住笑笑,运起真气便渡过去,不料弄了半天,竟是没有丝毫反应。
大惊之下,忍不住便一边轻摇一边低唤起来,只听得自己声音嘶哑,一声比一声颤抖,到了后来,急切中唤的正是那人名字。
忽然怀中人抖动了一下,竟然挣脱而出,亮晶晶两个眼睛盯着他叫道:“你早承认不就好了,弄得我心痛得要死,差点真的晕过去了。”
尹从,不,此时应该称为君行,愕然之下,眉头微蹙,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君行,你是在怪我骗你吗?”他不会恼羞成怒吧?脸上还亮晶晶的挂着两串泪珠。
“我……你没事?”
“我没大事……总兵不敢真的打我,就算打也是轻轻的……”笑笑心虚了一下。
“那么这些……?”君行点点她身上的那些“血迹”。
“这个啊,嘿,就是一种染料,碰到水就会变浓颜色加深。”
“就是说,你没有真的挨打了?”
“那个……我不就是怕你担心么。”忐忑不安的瞧着他,瞧瞧伸手过去握住他的手,真是怕他会一怒之下又赶她。
“你……唉……”
笑笑垂下头去,“我是急了,你怎么也不肯见我……你若真是记不起来也好,我……就怕你都想起来了,就是自己藏着掖着,自己难过……你别恼好不好,我,我对不起你……”
君行摇摇头,半晌道:“我不怪你,怪只怪自己太过执着,害你受苦了。”
这话一说,笑笑两行泪水再次夺眶而出,一把抱住君行,真的哭了个昏天黑地起来。
君行只揽着她,手往她背部轻拍,自己也是心中起伏,百味杂陈。
哭了一会儿,笑笑自己收了哭声,哽咽着说:“哭了这多会儿,心里好过多了……你不肯认我,我也约莫猜到为何,你是觉得我现在已经娶了旁人,待你已不是一心一意了……”
君行眉头又是一蹙,却不说话。
笑笑叹道:“你不知道,我虽是娶了他们,可是我仍是把排首的位置留了给你,虽然你不见得稀罕……”
君行身体不易察觉的颤了一下。
“……不论你还会不会跟我在一起,这位置永远为你留着,就当作是,就当作是……”
就当作是我在心里替你留的位置……这话她没有说下去,擦了把眼泪,振作起来道:“君行,你要信我,我这次来不是非要缠着你嫁我,我只是想告诉你,当初我答应帮太女,就是当今皇上,她承诺会应允我一件事情,这事情我便是为你求的。我打算让她除了你的贱籍,恢复你的身份。”
“……”
“以后你不必再为以前的事情伤心难过,你也可以光明正大的光耀门楣。往后你不再是兰陵王府的任管家,也不是没有过去的尹从,更不是被贬入贱籍的贱民,你就是你,堂堂男儿,自立于天地之间,独领三千兵马保家卫国的任君行……你觉得可好?”
“……”君行眼神深邃,半晌没有作声,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不说话我便当你同意了。”笑笑松了口气,将藏了许久的话都说了出来,心头放下千斤重的大石,虽说放手让他走觉得万分不舍,可若是他往后能过得畅快适意,那自己的小小不舍又算得了什么。
当下红着眼眶笑道:“这样你就可以放心了,不必再躲着藏着……以后我们还是朋友,朋友之间有通财之义,遇到什么困难希望你别拒绝我的帮忙……能看到你过得好,我就最是放心了。”
君行侧了脸去,还是没有说话。
笑笑忍不住又道:“你还是我最关心的人,可我现在也不能丢下他们……他们都是把下半辈子全托了给我的……我……对你不起……你……往后就找个一心一意待你的人……定要比我强的……”
君行忽叱道:“你别说了!”
笑笑一吓,闭了嘴,隔半晌又嗫嚅道:“我也知道……这话我没有资格说……可是……可是……”
君行浓眉紧锁:“我现在没有这些心思,你别说了……”
“是……是……”见他脸上露出痛楚的神色,急道:“我都忘了你的伤……”伸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都是我……”
手被一把抓住,君行脸色发白,皱眉道:“你做什么?”
“我后悔了……我就是再急,也不该吓你……”
君行缓缓摇头,叹气。
笑笑转头看见矮几上的物品,忙道:“我来给你清理上药。”
君行脸色有异,但终于什么都没有说,任由笑笑把他扶到榻上。
笑笑让他趴伏着,待伸手要解衣时方才想起,面前这个人是君行啊。饶是她娶了几个夫君,孩子也生了几个,算是经验丰富了,可这时也红透了脸。但想话都已说开,这或许就是最后一次这般亲近,往后两人的距离可是咫尺千里了,一时间心中百回千转,泪意泓然,把尴尬都压了下去。
笑笑褪了君行外衣,见到中衣都被汗水湿了,粘在身上,薄薄的布料下面隐见青红交接,心疼无比,下手极轻的把他贴身衣物揭下,袒露出连片狰狞的伤痕。
笑笑绞了把毛巾,拧得很干的第一遍先把原来的药膏揩去,药膏含水份多,粘在伤口虽然止血生肌,但不容易收口,再一遍略湿把皮肤润开,把脏污擦除,再来一遍略干的把多余的水分吸去,最后又借了些湿意,把自己带来的药粉均匀的弹在皮肤上面。
听到手底下君行的呼吸变得深长,她红着眼睛问道:“很疼对不对?这该死的总兵把你打得太狠了,回头我给你出气去!”
君行摇摇头,脸扎在被褥里头闷声道:“她罚我并非为私。”
“我要你答应我,以后无论为公为私,都不许让自己受这样的伤,都不准这样为难自己。”
等药粉都融到伤口表面了,笑笑又上了一层,拿出准备好的纱布在他腰背间稍稍裹了一下,才换上干净的中衣。触手间有几回碰到他的敏感处,君行还没什么,她自己好像触电一般,浑身都发起烫来,好歹还是装没事的弄好了,看来这几年的婚姻生活还算不是白过了。
好容易料理好了,君行还是趴在榻上,脸半埋在被褥间,维持这动作一动不动的好久了,要不是替他包扎时肌肉会偶尔微微紧张的颤动,几乎以为他睡着了,但从耳后到颈脖处那一抹红透露出某种秘密。
笑笑盯着他脖子瞧了一阵,心中情潮涌动,几乎忍不住想要埋头亲他一下,但终于是死死克制住。虽然自己只要撒赖,君行定然不会真的责怪下来,但刚都说以后要做好朋友了,怎可再这样占他便宜。
心里叹着气,转身就着那盆残水净了手,平静了一下,想想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问道:“君行,你胸口那个伤疤是怎么回事?”
等了一会儿,听他回答说:“那个疤痕从我懂事就有了,想是更小的时候受了外物之伤。”
“君行,这道疤痕除了你我,还有谁见过?”
“还有我娘,可自从她过世,我进了王府……从不喜让人侍候更衣,应是没有旁人知道的。”
“那你可不可以答应我,除了你我之外,不让第三个人见到这个疤痕?”
君行微觉诧异,终于抬起头来瞧了她一眼,目光中满是疑问。
半晌,他不自然的转头,“你大可放心,我现在已没有许人之念……”
笑笑一怔,知道他想歪了,脸唰的红了,忙道:“我不是不让你嫁人的小气之人,而是……唉,这事让你知道也好,免得你胡思乱想。”
将当日在若曦跟若曦国主定的约定说了一遍。
君行听得脸上变色,急道:“这么说,你身上中的毒可会逐年加深?若是找不到那人,岂不是永远不得平安?”
笑笑道:“你安心啦,那毒这些年我找了不少法子拔得七七八八,没有什么大碍了,加上当年烟岚也抢着吃了一半,原本分量就不足,怎么也不会死人的啦。这些年我继续找她们要解药,也就是一个幌子,想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可我真没想到,此事可能与你扯上关系。”
君行道:“我娘曾为娬王手下偏将,纵横沙场多年,当年也是死于仇敌之手,战场上杀戮不断,由此种下血仇也是有的。”
“但你觉得奇怪不奇怪,你这伤疤明明是外物所伤,又不是与生俱来,你娘上场杀敌,总不会带上你吧,你这伤疤难道是刺客留下的?人家怎么就凭此认定你是仇人呢?”
君行道:“我娘在世时从未曾跟我提过此事,若有刺客,这伤疤靠近心脏,只要直刺便可要我小命,何必再等这许多年。”
“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不过我想,这个所谓的血仇会不会是个借口,其实这关系着一宗秘密。不过不管怎么说,我都觉得很危险,请你千万小心,在我查清楚之前,你先不要暴露自己。”
君行点头答应。
笑笑瞧着他,直盯得他脸色微红,摇头道:“不行,我还是不放心。我就在这里多留几天,天天替你上药,等你的伤差不多了,我再走。”
君行摇头道:“你现在有职责在身,怎可……”
笑笑恐吓道:“你还为这操心,要不赶快好起来,我就多在这里呆几个月。”
君行到底是有伤在身,方才情绪又波动过大,人很快就觉得疲倦,此刻略略安心,很快就入睡了。
笑笑坐在榻前凝视他睡颜半晌,才依依不舍的出去换衣服。
不料李游击正候在外面,见她出来便迎上来笑道:“恭喜,恭喜,大功告成!”
笑笑想笑,眉间却又担忧,终于还是轻叹着摇摇头,“他终于答应让我帮他忙了,可是……不是你想那样。”
李游击急了:“难道你想始乱终弃不成?”
“什么始乱终弃,我跟他从来没有乱过,是他不愿跟我!”笑笑羞愤了。
“咳,他亲口说不愿跟你吗?你长脑子没有?他肯让你给他上药,什么都让你看了摸了,现在大家都知道这事了,他以后就算是你的人了,要不许你还许给谁啊?”
“呃……”笑笑脑袋轰的一声,恍恍惚惚的,似乎有点明白了。
“你这人真够糊涂的,要不是我在这看着,你跟他两个岂不是能误了一辈子?”李游击嘀嘀咕咕,“真不知他看上你哪一点,难道就是看在你老实的份上?”
老实?咳!
笑笑红着脸道:“真是倚仗了你,大恩不言谢,那个,李游击,我算欠你一个大大的人情,日后……”
“漂亮话不必多说,人情自然是欠着的,你是大人物,往后我有的事情要麻烦你呢。不过先说眼下的,尹将军这人真真不错,就是性格太好强,像个女儿家,你以后待他好些,也就算是对得起我一番苦心了。”
***
接下来的数日,笑笑每日多半时间留在君行房中,为他侍奉汤药,除了晚上离开各自歇息,其余时间都是与他待在一起。
众人至此都知两人关系非同一般,以往仅是耳闻,现在则是目见了。总兵大人暗暗佩服自己观察入微,判断准确,看这故人分明就比新欢更重要嘛。
等君行终于发现不妥时,周围的人已是全以暧昧的目光看他,甚至就连平日兢兢业业的小兵们现在也敢开他的玩笑。
虽说当日一时心软,让那人给自己上药,也算是临别之前成全彼此的一种私念,不想那人竟是顺着竿爬,每日前来,如牛皮糖一般粘得死紧,他却是硬不下心来赶她,终于半推半就的形成了今日这般局面。非他所愿,但又难辞其咎。
到了第四日上头,他终于痛下决心撵人了。
结果那人却眼含热泪,诚挚无比的说:“君行,我现在终于知道了你对我的心。你怕我被人取笑,一直都在替我着想。我这就立即回京让皇上践诺,脱了你的贱籍,以后我们就好好的在一起,再也不必担心别人说闲话了。”
“……”
结果,虽然是撵,可那人却是兴高采烈的离开的。
临行前留下话来,让他等她,还说会尽力争取条件,他如果真喜欢当将军,要让他嫁了人也可以继续统兵。
这话听得他啼笑皆非,可是,真的有这般理想的未来么?他内心深处隐隐的觉得,如果真的可以那样……
唉,他觉得自己想得太多了。
世事如棋局局新,有些事情不是坚持就可以实现,但也不会是放弃就可以避免。其实像现在这样,彼此知道彼此的心意,彼此知道对方过得不错,如此……便已是……足够了。
37. 卷四:合 桃李旧识生惆怅
笑笑兴致勃勃的返家,却得知慕容媗竟亲自来过,还跟众人闹得不大愉快,吓得连伸舌头,君行一事只得压后再提。
她知二乔当日都与慕容媗起过冲突,此事因她而起,须得去陪个不是。乔珏出乎意料的关注了两句君行近况。他是觉得此人才华出众,人生跌宕,两者都不在他之下,虽然当日相识他不过是个王府管家,点头之交,隔了数年也不通音讯的,现在却生了种惺惺相惜之意。
笑笑被提到畅意事,眉飞色舞的说了一通,乔珏听了后微微点头,却不说话。
笑笑察觉他不大开心,暗想,虽然大家都知道君行在我心中重要,但到底是久无音讯,现在突然要回来,大家若是不大快意也是应当。不过乔珏虽然让自己强收了,但一直守礼,尊他敬他,以知音待他,他本不该吃君行的醋才对。
当下微有疑惑,就住口不说。
乔珏等了一会儿,听她不说下去,露出点征询的神色。
笑笑道:“就是丢了他好久,终于找回来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炫耀的。”
乔珏摇摇头道:“你这是发自内心的欢喜,不是炫耀。人不如故,足见你是个知情重情之人。”
笑笑听他这么说,又笑开了。
“可你觉得此事会顺利么?”乔珏忽然问道。
“我为此事筹画已久,皇上曾有承诺的。”
对笑笑来说,一直以来最大的难题也就是解开君行心结,唤醒他的记忆而已。现在最大的难题已迎刃而解,其余已不放在心上。
乔珏道:“但愿是我多心,但当今皇上对你……”
他欲言又止,隔了一阵道:“此事不宜急进,不可贸然提出,恐怕要等机缘。还有就是……”瞧了笑笑一眼,“恐怕皇上不会允尹将军再领军职。”
笑笑道:“我也知道这如意算盘打得太好恐有阻碍,但总要尽力试试,皇上若是允了我,证明她是真的对我好,我才甘心替她卖命了。”
乔珏苦笑,心道,你都卖了那么久的命,现在才来计较甘心不甘心的,岂不是多余?
但知这人平日行事虽然瞻前顾后,到了紧要处反而全凭感觉横冲直撞。所谓的甘心不甘心不过是无事时自扰,到了紧要关头她该做的事情还是不会退让半分。心中忽有所悟,皇上宠爱此人,看来并非无因,虽然她总是闹别扭,但她绝不会背后捅刀子,而且,她还是危急时最靠得住的那个人。
忽听笑笑迟疑着道:“乔珏,那个……你还想不想当官?要不要我跟皇上说说?”
乔珏顿时呛了口水,刚才还想这人大智若愚,这就犯起了糊涂症。
连忙摇头说:“不必……咳……我就算了吧……”
“可我总觉得你屈就在这里……”
乔珏放下杯子,顾左右而言它:“当日榕弟跟甄大人闹得不太愉快,珏甚感抱歉,恐怕皇上也会迁怒于甄大人,于她前途有损,你不妨多关照一下她。”
“说到这个啊,我想皇上只是随口说说,哪里真的想指婚呢。”笑笑想起当时情景,不觉后怕反觉好笑,但见乔珏脸上并无笑意,一愣道:“难道皇上真的这般打算?”
乔珏苦笑道:“皇上确实说即日就颁圣旨的。”
笑笑呆了呆,忽然笑道:“其实她们两个也挺般配的,乔榕性子孤傲,不善转圜,容易吃亏。有绣绣护着他,不会给人欺负了去。”
乔珏瞄了她一眼,道:“此话万不可让榕弟听见。”
笑笑道:“我知道要他往东他偏向西,最是喜欢拧着干,自然不会跟他当面提。”
两人说了回话,笑笑离去,出门正撞见乔榕,见到她时神色佯佯,竟是装没有看见,仰面而过。
笑笑有点心虚,怕他听到自己方才的话,急忙离开。
次日乖乖上朝,众人见到“久病初愈”的太傅重新出现,无不多看她几眼,更有着意结纳者嘘寒问暖一番,都说她这回恢复得很好,现下气色比之前更强,满面红光,莫不是有喜事盈门。
慕容媗上殿时多瞄了她两眼,笑笑连忙堆起谦恭讨好的笑来,慕容媗脸上神色淡淡的,过不多会,便如往常般听奏决断,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挨到退朝,慕容媗把笑笑独自留下,站在前列的甄绣朝她打了个小心保重的眼色。
笑笑早有准备,到了御书房见礼后,便笑嘻嘻从袖里摸出个绸布小包双手递了上来。
旁边侍从接过打开呈给慕容媗,却是一对松香墨,温润,坚实,漆黑中泛着微微的光泽。
“上次送给皇上的恐怕也用得差不多了,这次恰巧又得了一对,微臣不敢藏私,这就呈给皇上。”
慕容媗示意那近侍把墨锭放在桌上,让人退下。徐徐问道:“太傅这次休养得可好?”
“很好很好,劳皇上挂心了。”
“下次若有心力去寻这些东西,不如早点回来替朕分忧。”
“不不,这也是机缘巧得的,若是皇上下次让微臣专门去找,恐怕就找不到合意的了。”笑笑索性装傻到底。
慕容媗淡淡一笑:“太傅这些天是去了哪里休养了呢?”
笑笑心里琢磨了一下是不是该现在提出来,想到乔珏的话,忍了下来,只道:“也不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就是……四处转转。”
“这般时节花红柳绿,正宜踏青,不知……凉京风景可好?”
“啊?”笑笑结结实实吃了一惊。
慕容媗从案上一堆文件中随便拣了几张,抛到她面前,颇有深意的说了句:“太傅这病生得真巧啊。”
笑笑捡起一看,见上面是细作监视现在凉京的慕容熙一举一动的报告。
恰巧这大半月来慕容熙见了一些来历不明的人,经查探,有部分是宁君族人的旧势力,细作认为此事非同小可,慕容熙可能想造反,是以立刻将此事特别详细的呈报给慕容媗。
笑笑看得楞了半晌,皇上不会是怀疑自己溜去凉京跟慕容熙密谋造反吧?不禁哭笑不得,这误会可闹得大了。
抬头见到慕容媗一直盯着自己,忙道:“贤……那个熙王女困在凉京那个小小的地方,一直都规矩得很,从来没有四处跑,若换了是我也会闷得慌。那么……见见亲友也是情有可原吧,不见得这就是想……”顿了顿,把“造反”二字咽了回去。
她如此为慕容熙分辩,一小半是因为隽宗的托付,一大半是为了她对慕容熙的感觉,虽然了解不深,但她觉得慕容熙会是那种认赌服输的人,而且珍爱她的夫君,其实本质跟自己有几分相似,不会是个愿意为野心牺牲所有的人,是以才会替她说话。
只是自己这边还没有来得及解释,先说了皇帝不爱听的话,这样的后果她却是话出了口才后知后觉。
不过慕容媗听到她这么一说,微蹙的眉头竟松开了,也没有跟她争论这个,反而道:“既然太傅如此说,便让太傅亲自到凉京一趟,替朕看看这位好妹妹究竟过得怎样,如何?”
笑笑连忙拜倒朗声说:“臣愿替皇上分忧!”
慕容媗点点头:“太傅此去看看她可缺些什么,回头列个单子从国库里拨过去。”
仔细吩咐了,让她退下准备。笑笑辞去,慕容媗忽又唤住,道:“太傅早去早回,勿要错过春光。”
笑笑听得一头雾水,只得随便应了。
慕容媗见她脸上一副对此行期待之色,显然对自己的嘱咐是随便敷衍,想起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办百花宴的事情,心中微感烦躁,一挥手,让她去了。
这个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放下她那多余的正义感,处事不要这般天真……慕容媗不禁微恼,想到她方才明明深陷嫌疑之中仍奋勇为自己的眼中钉辩护,这等做法是该赞她忠勇还是该说她傻!
不过,这么笨的人,定不会想到造反一途的。这么费力又不讨好的事情,怎么看也不适合她。
转头瞧见桌上那人送来的一对松香墨,上面不是雕着普通松鹤图或是龙凤配,左边的雕了大片舒卷的莲叶,右边的是一枝半开的莲花并一轮明月。
说她情多近薄,偏偏这些小事又颇见心思。
慕容媗这一刻在想,此人若是真的瞧上了边关那个守将,真敢开口,就把人给她了罢,都娶了好几个,多一个也无妨,省得她三天两日便往外头跑,真要有要紧事就找不到人。
当然,太傅受到风流之名的掩护,这大半月的擅离也只被视作一般的风月事件,现在慕容媗甚至都没想去查查这尹从的来历。
***
甄绣知道笑笑要去凉京,自己来找她吃饭喝酒,却非要说成是笑笑的赔礼宴。
笑笑也不介意,索性大大方方举杯向她致谢,又抱歉因为自己差点害她要成亲。一面又说,假如她真的娶了乔榕,那就成了同襟,那也很不错。
甄绣当仁不让喝下的一杯酒倒喷了一多半出来,一面咳一面埋怨,“你便是再嫌我,也不该这样诅咒,当真最毒太傅心!”
喝到夜色深沉,两人都已微醺,甄绣忽然摸出个小包给笑笑。布包软绵绵的,一股药味。
“你要是有机会见到他……”
笑笑一听就连忙摆手:“人家都嫁人了,不定连孩子都生了,我才不要给你干这事!”
甄绣道:“你要是见他过得很好,自然不必了,要是他过得不好,雪中送炭也没有什么吧!你不要提我的名字便是,说不定他以为是皇上关照他们家,心里好过些呢。不过要是你连他面也见不着,那也便算了。”
笑笑叹道:“你这人看着精明,怎么只认死理呢。人家再好,也不认得你,这不是喜欢不喜欢,在意不在意的问题,他根本不记得你,你何必还对他念念不忘呢。”
甄绣瞪眼道:“你最没有资格说我!”
笑笑哑然。
甄绣又道:“我喜欢他跟他记不记得我有什么关系!如果我喜欢月亮,难道要把月亮摘下来吗?你真是荒谬!”仗着几分酒意,把笑笑骂得反抗不得。
过了半晌,等她发作完了,笑笑慢腾腾的道:“你要这么想,没人阻止得了你,我就答应帮你这一次,替你把东西给他。但他无论过得好不好,都跟你没有关系,这不是你惦记惦记就能改变的,你把他藏在心里没有关系,但不必把心锁起来,谁也不让进。”
甄绣道:“我的心从来没有锁着,是没长眼的找不着路。”
“你这包里的是什么药?不会让我担关系吧?”笑笑掂掂那个药包。
“是栎树叶子上面结的霜,对治哮喘很有效。凉京那地方气候潮湿,瘴气多,他早年有哮喘病,在那地方呆久了可能会发作。”
“这么多的栎树霜,你采了多久啊?不是京城外五十里的九龙山顶顶那一块上才有栎树林么?”
“也没费多少劲,若是你得了这病,我一样会替你采的。”
“算了吧你,就为你这句话,我不会马上去让自己患哮喘,但总会替你把这个亲手给他的。”
***
次日,笑笑起床时觉得脑袋胀痛,抱着头无声呻吟了一会儿,肚子里骂了甄绣几十声,才换上了衣服。
侍候她梳头的小厮不知哪里去了,唤了两声,才从房外进来,净低着头,好像怕她骂。
她的头还痛着,也没心思怪他,让他手脚快点,自己马上要上朝领命。
瞧着外头还是黑漆漆的天色,暗想这回在凉京可得呆久一点,起码那里不用天没亮就准备上朝。
忽然觉得不对劲。
梳头的小厮动作娴熟中透着小心翼翼,左一挽右一挠,但都落不在痒处,比平日那股贴心颇有差异。笑笑往镜子里瞧,却看不到他的脸,只看见替自己梳头的手上面有一道伤疤,绝不是平时替自己梳头的那个小厮。
她一个激灵,抓住那双手,叫道:“你是谁?”一面转头。
后面那人猝不及防,吓了一大跳,随着她转过头来,手里拿着的象牙梳子“啪”的掉了下地。
笑笑瞪着他眼珠都要掉下来了,楞了楞,大叫道:“你……是你!”
外面突然冲进个烟岚来,急着道:“小姐别生气,是我,是我让他来的。”
又进来一个沉璧,不声不响的插了过来,把那个人挡在身后。
那人趁着两人解围,猛的把攥在笑笑手里的手腕子一抽,扑通一声跪倒,磕头道:“小姐……是我……对不起您的人回来了……”
笑笑急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景明,你回来我高兴还来不及,我怎么会怪你!你们都觉得我是这么讨厌的人么!”
烟岚笑道:“自然不是,小姐的心肠软,定然不会罚他的,现在这样,更会待他好了。”
沉璧却把景明搀了起来,景明瘦骨棱棱,身子簌簌发抖,不住的抹眼泪。
笑笑见到因为瑟缩看去似乎比以前小了一号的景明,皱眉道:“景明,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怎么弄得浑身是伤?”
景明听她一问,浑身颤抖,哭得说不话来。
沉璧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干脆就把脸扎在沉璧怀里不再抬起了。
烟岚朝笑笑使个眼色,道:“过去的事情以后慢慢再说,景明他这次也不是回来,是来找小姐帮忙,带他去凉京的。”
“去凉京?”
忽听景明抽噎着说:“不,我是回来了……等我去了凉京……我以后就留在小姐身边,侍奉小姐一辈子……景明过去不会想……请小姐罚我……我……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笑笑道:“你说的是什么话呢。当初你们的卖身契不是都给你们自己收了么,说清楚了你们以后喜欢跟谁,喜欢走怎样的路我都不会拦阻反对。虽然你不辞而别,但我想你定然有你自己的原因,绝不会怪你……这些年来,只是担心你过得好不好,从来没有怨过你半分。”
听她这么一说,景明哭得更响了,过了一阵,竟然哭得晕厥过去。沉璧连忙唤人把他抬到自己房里。对笑笑道:“景明他的身体内虚外寒,原本的底子都坏得差不多了。”轻轻叹了口气,目光中很是感伤。
笑笑想起刚才看到他手上的伤疤,又是心伤又是气愤,怒道:“让我知道是谁把他害成这样,我定然不会放过她!”
当年笑笑护送慕容丹麒远嫁,自己监守自盗,只怕隽宗降罪,自己未至京城,已让人把“有来有往”山庄众人遣散了。沉璧和烟岚当时都随她远行,山庄中留的便是景明。
但到兰陵娬收到讯息,让在京城的世女兰陵嬢办理此事时,却发现山庄中管事的景明失踪了。
兰陵嬢道是这大侍到底耐不住寂寞,跟人跑了,暗自唾弃了笑笑平日驭下的宽松政策一番,也没有放在心上。
山庄众人有出路的,送了银子让他们投亲靠友,有心想嫁人的,便帮忙寻个归宿,剩下来没地方去也不肯嫁人的,兰陵嬢便收到自己府上干杂工,还有些伶俐的便送到娬王处收留,个个都有着落,单只少了一个景明。
后来笑笑回来,居然安然无恙,旧巢已经空了,但知众小都有下落,便放下心来,唯独景明突然失踪,她让人找了几趟,都是音讯全无。联系起她离京前那段日子景明的动静已是不大妥当,更是担心他受人诱拐,没少替他担心。事隔数年,每逢年节,她也会在筵席上多摆一副碗筷,开始是想不定他什么时候就会突然出现在门前,后来却都成了一种寄托了。
不想今日他真的回来了,只是身心皆伤,正是遭了不知多少磨难,笑笑心痛之余,对害他那人更是愤恨起来。
她心胸宽广,从没有这么怨恨过一个人,即便是打她害她的宁君,她也可以一笑泯恩仇,但现在她看到景明这般凄惨的样子,想起当年这个懵懂少年毫无心机的笑容,怒火就蹭蹭的往头上冒,心里冒起了杀机。
烟岚道:“景明不肯说他遇到的事情,小姐还是不要逼问的好,还是等他缓过来了,要说的自然会说。”
笑笑咬牙道:“他是怎么回来的?有人送他回来么?”
“是外面巡更的守夜人发现的,他歪在府邸外头的墙根下,守夜的以为他是乞丐,要赶他……后来丹麒的小厮小六起夜,听到外面吵,出去一看,把他认了出来。”
烟岚说得满腹凄酸:“我见到他时,身上衣衫褴褛,手脚都有伤痕,一见我就哭了起来……脸上哭得一道一道的……他只说自己错了,想见你……可你醉倒了……我没有办法,便让他换上衣服吃了东西在外屋等……他是要跟你去凉京。”
笑笑道:“他这么虚弱怎能跟我长途跋涉……”
旁边沉璧忽然说:“他突然来找你,只怕就是只想跟你去凉京,要不然他是不会来的。”
烟岚眼圈红红的想说话,忽然捂住嘴干呕了起来,脸色一瞬间青白起来。
笑笑道:“烟岚,你身体不舒服么?没事,景明既然回来了,我就不会让他难过。你这样子定然昨晚一宿没睡,你别担心,快去补个觉来。”
烟岚本想留下,到底身体支持不住,让她三言两语给弄走了。
沉璧瞧着烟岚走了,转头看着笑笑,道:“小姐,我看烟岚身上是有了。”
“真的?”笑笑跳了起来。
“未曾把过脉门,不过看举止动静是不差的。”
沉璧道:“烟岚好像有点患得患失,我曾问他可要调理,他都拒绝了……小姐此去还是早去早回为好。”
“我晓得了。”笑笑眉开眼笑起来。
“还有景明此去凉京,你要当心他。”门外忽然有人徐徐道。
笑笑一怔:“为什么?”
门外那人正是乔珏,笑笑一番混乱之下,竟未曾察觉他是何时到了自己门前。
乔珏也不进来,只隔着门道:“九死一生前来,却是为了有事相求,足见他破釜沉舟的勇气。”
笑笑不悦道:“你这是说他会对我不利?怎么会,他是跟我一起长大的,我一直把他当弟弟一般,最是手足情深。他绝不会害我的。”
乔珏道:“可一别数年,人心善变。我也不说他会对你不利,可是你听他说话,口口声声都是说从凉京回来后会长伴左右,但这分明是开出条件来,他为何不说现在就长伴左右,非要从凉京回来后才算数呢。万一他是打算从此都不回来了,那岂不是不用践诺了吗?”
笑笑叱道:“乔珏,你不要乱说,我要生气了。”
“他现在都这般惨状了,无处可投,才会来寻我,我是唯一能帮他助他的人,如果我再怀疑他,推他一把,他真是没有活路了。”
乔珏叹道:“你是能帮他助他不错,但你绝不是他唯一一条后路。不然,他巴巴的要去凉京作甚!”
笑笑生气道:“乔珏,你听墙根就听出来这个,净是疑神疑鬼……”忽然回过味来,转头问道:“对哦,沉璧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凉京。”
沉璧静了一下,道:“景明身上也有了……他不肯说是谁的骨肉,只说那人祖籍在凉京,他要带孩子去她家乡瞧瞧。”
笑笑听了,半晌作不得声。
乔珏道:“方才他怕你质问他,哭晕过去,也未尝没有怕你推托之心。”
笑笑一心反对,但也不敢贸然反驳,便去看沉璧。
沉璧却缓缓摇头:“他是心力交瘁,加上身子虚弱,激动之下晕过去的。”
笑笑忙对乔珏说:“你听,他没有骗我的。虽然他去凉京是为了别人……”说到这里心里感慨,终于有一天,小弟心里放着那最重要的人不再是自己,这股滋味可真是惆怅啊。
摇摇头,坚定的说下去:“可他无论如何不会害我的。”
这是一种对人性的信任,若是连这种基本的信任都丢失了,这个世间将不会再有善意。这种信念犹如海上航标,若是丢失了,她就会在茫茫黑暗中丢失方向。
这种信任,其实就是坚持自己内心的信念。
乔珏微微轻叹,不再说什么,轻轻的脚步声片刻间远去了。
沉璧微微蹙眉瞧着笑笑,笑笑道:“别担心,我不会疑他但也不会纵他,我会看着他,不会再让他干傻事。我既然把他带去,自然会平平安安把他带回来。”
沉璧静静道:“我不担心这个,可是,小姐,你要当心自己。”
又道:“我真想跟您一起去。”
笑笑忙道:“你还有两个小的要照顾,府里缺不了你。乔珏处事精干,内外事务都交给他好了,你少点操心。”
忽然伸手飞快的搂住他腰身,沉璧脸一红,沉静的表情就如被一颗石子打破,瞬间生动迷离起来。
笑笑环住他,嘴里啧啧道:“你怎么又瘦了,定然是平安如意太皮了,闹腾得你吃不好睡不香,我知道碧羽也跟他们一起闹你。”
“不,碧羽很好。丹麒也有帮忙一起管教的,他们都很好。”
“我就知道,虽然你总是淡淡的什么都不说,可心里装的都是别人的好。这可不行,自己累了苦了也得说出来,不然我知道你总是不说,就会自己瞎猜。我没别的担心,就怕你的心思太重,累着自己的身体。这下烟岚也有了孩子,他的性子也是绵软,以后怕也只有让孩子欺负的份儿,你还是得多操心。”
沉璧感到她在自己耳边说话,热气一股股的喷上来,脸上早就红熟了,只支吾道:“烟岚他……很好……”
笑笑扑哧一笑。
沉璧想起她刚才说的话,脸都发紫了。
“烟岚难得怀上了,你就替我好好看着他,也不用戳穿他,一切等我回来再说好么?”
“晤……”这一声答应已是比蚊子哼哼更低软了。
……
“等下,我觉得刚才好像要做什么来着?”
“小姐,你要早朝!”
“啊……!”
当朝上班迟到不是按分钟扣钱的,因为还没有发明精确到秒的计时器。既然只能模糊计算迟到时间,那么被扣的俸禄也就马马虎虎按月来计算吧。
当朝太傅的传奇事迹至此又增加一项,扶凤建国以来,她是头一位因为早朝迟到而扣俸禄的一品大臣。
***
慕容媗让钟仪跟笑笑一起去。
按说钟仪一直是太女派,而且笑笑亲眼看见钟仪是逼宫的主力,事后慕容媗登位,钟仪居功甚伟。以慕容媗这样念旧的性格,钟仪没有理由只是一个一等侍卫三品官。可她偏偏就是,而且没有一点要升官的迹象。
不过慕容媗还是很喜欢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找她,把她当亲信来用,却不给她相应的官职,权力也是办一次事给一回。而她竟也不以官微琐碎而感到不快,虽然恒常是那副精神不振的死样,但笑笑知道她其实很喜欢干这些零零碎碎别人看不上的工作。
这两个人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让人雾里看花瞧不透。
不过笑笑还是很喜欢跟钟仪搭档出公差,在豳州共处那两年,培养出不少莫逆的感情,虽然钟仪这人看上去比她更懒,嘴巴比她还毒。
这上下,她骑在马上盯着好像勤劳的蚂蚁一样往马车爬上爬上的太傅,瞧了好一会儿,抽冷子问:“新欢?”摇摇头,又似不解又似鄙夷,“好像没长开!”
笑笑瞪她一眼:“去!那是我弟!”
钟仪翻翻白眼,她眼睛眯起来比笑笑更小,几乎都看不见了,这么一翻,好像闭气晕过去一般。
“他是病了,身体不好,我带他出来休养休养。”笑笑不服气:“他身体好的时候看着可精神哩!”
钟仪说:“休养最好的地方在床上。”
笑笑骂道:“你这色鬼,只会想到这个,男女之情除了情爱不是还有友情么。”
“嘿,你的友情不是都用来拐人回家的吗?我的耳朵不是有毛病了吧,你竟然会嫌多了?”
笑笑怒道:“你还有完没完了,别把旁人都想得跟你一样。”
钟仪懒洋洋的笑道:“我又怎样了?”
笑笑道:“跟你一样……”本想说“龌龊”,但想这人倒真是不好男色,私生活纯洁如一张白纸,还真是难以置喙。
咽了口气,笑道:“跟你一样无情啊。我说,在豳州那个苗族少年对你多好啊,你也没有动心,你到底想要个怎样的人?”
钟仪笑笑说:“要你管!”
“我是担心啊,担心好友你下半生没得着落,最后要出家当姑子去!”
钟仪说:“你真要关心我,也不必担心,真要有那么一天我没有地方好去,搬到你家里住就行了。”
笑笑道:“那怎么好屈就你。”
“那不是屈就是修行,到你家住住比当姑子好得多。你家里有四五六位爷,每天晚上处的都不同,偶尔还带个把新鲜的回家换换口味,我每天看着就当作修炼,红尘十丈,目迷五色,说的就是这个了吧。到得我见色即空的时候,就是得道了。”
笑笑说不过她,撇着嘴不哼声了。
钟仪还不放过她,在马上竟也不挽缰绳,抄着手,眯着小眼叹道:“太傅,你从刚才到现在,都让我想起了一句古诗。”
笑笑知道她狗嘴里绝吐不出象牙来,鼓着腮不搭理。
钟仪笑嘻嘻的拖长声音吟哦道:“好一番‘谢了荼蘼春事休’啊。”
虽然钟仪百般调侃,笑笑从不把她说的话放在心里,该干嘛还是干嘛。
反正一路闲着没事,她就把服侍景明当作主要消遣。每天准时提他吃药喝汤,往他手脚的伤痕上涂药膏,到了风景优美的地方还让车队停下,让人下来逛逛。
也难怪钟仪说她,这趟公差出得可真是轻轻松松,春色无边。
景明一直有点畏畏缩缩的样子,小模样儿怯生生的,像是饱受惊吓的小兔子。笑笑记得他以前喜欢说话,喜欢缠着自己,可现在这些都没有了,他总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偶尔凝视着涂了药膏的手背,眸子蓦然一片晶莹,泓然欲滴。
笑笑开始总是安慰他,后来就不说了,只是看到他这样的时候,就会把他手抓过来,不让他盯着看,要不就是把他头按在自己肩膀上,轻轻的拍着后脑勺。
大概是很暧昧的情状吧,可在笑笑心里,景明还是那个心里好像水晶一般的少年,这些动作她自然而然做出来,不染一点杂质。
她肩头的衣服总是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不过她希望就在这不长不短的旅途中,他把下半生的泪水都流尽,下一程就再也不要哭了罢。
***
到了凉京,已是花愁柳惨的暮春时节。
众人方到,便见到城中太守领着众官员迎出城门。一行人中,笑笑见到了一个熟人,正是当年纠缠沉璧的郑捷。她当年为了沉璧从边关请调进京,不久沉璧归了自己,她又请外调,却原来是调来此地当了驻军。郑捷朝她行礼,见到随行的马车略皱起了眉头,她后面跟着一个长得很是扎眼的年轻军官,似笑非笑的打量着笑笑,神情不驯。笑笑觉得她很是眼熟,却总是想不起来。
慕容熙并没有出迎,或许是自矜,笑笑也不放在心上。
凉京众官员大排筵席替这些钦差接风,晚饭后还安排了一系列的娱乐活动。这凉京的主要经济来源来自于它的娱乐业,这里集中了全国最高档的舞台歌榭,也有最大规模的花街柳巷。
笑笑坐在轿子里,穿过灯红酒绿的街头,笙歌频闻,娇声呖呖,颇是目不暇接,心中不禁感叹,隽宗对这个小女儿还是很好的。这个凉京,怕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富饶之地了吧,就这样封给了小女儿。……不过把自己的女儿放在这般热闹诱惑之地,就不怕金粉堆里销了她的志气吗?
忽然觉得不对,这里娱乐业这般发达,人来人往的,联系个把造反活动还真的是很容易。
众人簇拥着主角们进了最豪华的一家柳坊。笑笑想起自己以前在兰陵郡被赵姜拐进柳坊的事来,那还是当地最有水准的柳坊呢,才刚进门,就让众人手里张摇的手绢晃花了眼。现在这一家,低缓得好像潺潺溪水一般的背景音乐,安静的言语,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一切都是温静舒缓的,透出一副高雅劲儿。
就连鸨父到小倌,脸上都是淡淡的,一副漫不经心的疏离劲儿,反倒显得个个都与众不同,好似非得让你供着求着千金才能买到一笑。
这个地方,难得的没有平常柳坊总洗不掉的那种脂粉俗气,让人不敢冒失,算是很有格调。
不过笑笑也没觉得有多好,这里少了那股热腾劲儿也就不似柳坊了,花了钱还要来贴你的冷屁股,谁愿意啊!
不过还真有人愿意,而且还不少,笑笑发现这里虽然很安静,不过客人可真不少。楼上楼下总有三十多间厢房,无一里面不是烛影摇动,人影绰约的,不过大家受到环境气氛感染,都很规矩,没有闹出些让人冒汗的异声来。
凉京太守订了的一间大厢房,请众人坐下,精致的酒食流水一般捧了上来。上菜的人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身上都穿着洁白如云的及踝长袍,腰间束着淡绯色的丝绦,袖子里露出捧着盘子的瘦巧手腕,动作轻盈得像是一只只小鸽。
凉京太守笑呵呵的说:“常大人,钟大人,这些孩子都还乖巧,要是看上了谁就把他手里的盘子留下就行了。”
说着好像配合自己的话一般,伸手抓住正把果盘端放在她面前的少年的手腕,一把把他扯进怀里来。那少年红着脸,很配合的歪在她怀里,嘴角笑笑的。
笑笑觉得没什么意思,也不管给自己倒酒的少年老是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只不出手留他。反倒是一向不长眼色的钟仪却留了人,还一留两个,左一右一的摆着,令到笑笑大为惊讶。
钟仪察觉到她眼神的惊异,笑道:“我不是姑子,也不想做。”手中杯盏喝了一半,另外一半递到右边的少年嘴边,灌他喝了。
“你不是姑子,你是假道学。”笑笑在心里翻白眼。
“你不用嫉妒我,我了解。”
“你了解什么?”
“惧内嘛,那是人之常情!”
“胡说,我从来不惧内!”笑笑反驳。
“要是不惧,怎地连酒也不敢喝了?”钟仪笑嘻嘻的又喝了一盏。眼神有意无意的瞟着门外。
笑笑随着她视线看去,看到一个瘦弱的身影,不禁跳了起来,“他怎么来了?”
太守从旁边少年怀里抬起头来,睁着微醺的眼,笑道:“常大人看上谁了?直接拉进来便是。”
笑笑道:“我去去就来!”快步出房,听到身后一阵了然的笑声。
她出得横廊,见到站在廊内的两个少年闻声回头,脸上露出诧异之色,却都不是她要找的人。方才那个熟悉的人影已经消失无踪。
明明看到那人就是景明,可他现在怎么不见了呢?她心里嘀咕着转了几圈,还是没有找到人,暗想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可是身影相仿的人会有,那跌跌撞撞好像随时会绊倒的样子还有别人会这样吗?
不过他明明在驿站里休息,怎么会自己来这里呢?她摇着头,自己回房,忽然发现,所有的房间看上去都一样,她……迷路了。
她盲头苍蝇一般转了几圈,最后终于还是抓了人来问,一个少年带她到了门前,偷偷的瞧着她,低声问:“大人,要我陪您进去吗?”
“不,不用了,里面有人等我。”
一开始她死撑着不问人自己找就是怕这个,她从荷包里掏出块银子给那少年,装作看不到他脸上失望的神色,推门进去。
在看清楚房里发生的一切时,她原本准备好的一些应酬话全都说不出口。房里的人全都软倒在位子上,有的还滑倒在地,脸上都带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神迷茫。
笑笑耸耸鼻子,房间里的空气弥漫着一种诡异的香气。
“着道了!”她心中警钟长鸣,回身正要推开房门,突然听见廊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往这边而来。
她心内一转,飞快跑到自己位置上歪下,装作中毒的样子。
有人呼的一声往她耳朵吹了口气。
她一别脸,见到钟仪眯缝着眼睛笑笑的看着她。
“你没事吧?还玩?小心丢了小命!”原本是担心的,但看她那死样不禁就来了气。
钟仪笑笑:“是迷药不是毒药,只是没了力气罢了。”
“你等下别乱动,让我应付。”笑笑叮嘱。
钟仪懒得连头都不点,不置可否。
“要不你还是装晕过去吧。”笑笑觉得这些人是冲着自己来的,下的是迷药而不是毒药,可能要跟自己谈条件,她怕其他人等会被杀人灭口。
钟仪笑笑说:“装晕倒不必,装死就会。”
笑笑真没有见到这般泯不畏死的人,正要教训两句,忽地房门被人一脚踹开了,她忙闭了嘴,装作没神没气的样子惊恐的盯着房门。
当那个人踏入房中时,笑笑不由自主像个傻瓜一样张大嘴,现在她脸上的惊愕表情已经完全不用装了。
领头的是个身穿云纹锦衣的年轻男子,一张线条柔润的团子脸,水灵灵的杏目眨动时眼底有片片桃花。
笑笑瞪着他走近,心里发出一声呻吟。
兴许看到她平日一双眯眯眼此刻瞪得牛眼般大,那人吓了一跳,转头问后面的人:“她怎么没有晕过去?”
“她练过武功,所以神智还清醒,但这药药性绵长,她现在一定连根手指头都抬不起来,王君不必担心。”
那人点了点头,“我跟她说两句话,你们先出去吧。”
众人退出,那人缓缓走到笑笑面前,低声道:“太傅,又见面了。”
笑笑不出声不成了,把张大的嘴合拢,苦笑道:“柳公子,你好!”
这个人正正就是慕容熙的王君,甄绣心心念念的心上人,柳御史家的公子,柳玉言。
柳玉言冷冷的瞧着她,平静的问:“钦差大臣的圣旨在哪里呢?”
“什么圣旨?”笑笑诧异的反问,回过意来,“没有圣旨,只有口谕。”
“什么口谕?”
“让我来看看你们缺些什么,回头让从国库里拨。”
柳玉言俊秀的脸上露出一丝讥笑,“太傅大人,人道你足智多谋,果然是真的。不过你现在也不必瞒我了,显戮还是暗鸠,你就明告吧。”
“显戮?暗鸠?”笑笑苦笑了:“你误会了,皇上没有想要害你们,她也不信你们会……”
“你不必骗我了,她那样狠毒的人,怎会放过我们!”柳玉言冷冷的说:“当初她为了害我,连自己的孩子也能下狠手,她什么样的事干不出来!”
“……”讲到这事,笑笑有点心虚,半晌道:“此事或许有所误会……”
“误会?”柳玉言冷笑:“她一手毁坏了我的名声,我堂堂御史的公子,皇女王君,成了一个嫉妒王孙心狠手辣离心悖德之人,这比要了我性命更难受!”
“你可千万别那么说!贤王女为了你永不返京,你就算生气,也不可辜负她一片深情。”笑笑急忙说道,又左右张望:“今天的事情是一场误会,我告诉你,皇上没有让我来害你们,你真的想错了。今天的事情我可以不计较,我现在要见慕容熙。”
“你不用再骗我了,我虽然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可也不是这么好骗的!”柳玉言悲愤的说:“你们先是诬蔑她想造反,又遣人来下毒,趁她患病之际又领兵来要她性命,你们一心赶尽杀绝!”
笑笑大吃一惊:“贤……贤……她中毒了?”
柳玉言咬牙道:“她已是命在旦夕,她要是去了,我也不活了。但死之前,我定然要替她报仇!”
笑笑苦笑道:“冤有头,债有主。她中毒的时候我人还没到,你怎么拿我来报仇啊!”
柳玉言脸上闪过一丝惭愧之色,咬了咬嘴唇道:“我此生都没有法子取那狗皇帝性命了,你,你是狗皇帝最宠爱的人,我……”忽然摸出一柄明晃晃的匕首来,叫道:“你……要不是你颠倒黑白……你也不是好东西!”
这时隐隐外头有人叫道:“不要……唔……”已被人掩住嘴拖走了,那叫声好不熟悉。
笑笑急道:“你好端端一个大家公子,王女王君,手上沾了血,你以后不会做噩梦么!好歹我以前跟你妻主,跟你还有点交情,你还真的下的了手?”
柳玉言低声道:“就是念在你曾经也助过我们,我才……把这些事说与你听,不使你做个糊涂鬼……”
笑笑见到他拿着匕首的手直颤,显是心里紧张至极,但又死撑着非要扎下来,真要把自己杀了恐怕他也得丢半条命。原本她可以一伸手就夺了他的武器,挟持他以解众人之围的,可她见到旁边钟仪眯缝眼里面隐约闪动的寒光,心里忽想,皇上让钟仪跟自己一起来,未必不是存了察视之意,若真是确定慕容熙有造反之心,定然是一番屠戮。
她心中低叹,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包,托在手上递过去道:“你看这是什么?”
柳玉言紧张至极,一点也没有想到所谓一根手指不能动的人怎么忽然能掏出样东西,颤声道:“无论是什么东西也救不了你了,我,我现在要杀了你了!”手中匕首颠颤颤抵到她胸口。
笑笑叹了口气,自己解开那个那个小布包,柔声道:“这是治你病的栎树霜……皇上知道你有哮喘旧疾,让我带给你的。”
心里叫道:“绣绣,你别怪我,我虽然骗了他,可这是为了救他。”
柳玉言脸色大变,摇头道:“你不用骗我了,她,她怎会……”鼻子嗅到那种清熏入脑的药味,手已经抖得拿握不住匕首。
“是真的,要不是神通广大的皇上,谁有这般大的能耐替你一下子找了这么多的奇药。”
瞧着柳玉言脸上神色,缓缓又道:“其实当年之事,皇上也很是内疚,要不然,她也不会……她这次遣我来,就是让我看看你们两口子过得好不好,缺了些什么……大家还是一家人,你千万别误会了……”
柳玉言瞪着那包药,身子发抖。要待不信,可真是有证据明明白白摆在眼前,这栎树霜是稀罕东西,能治哮喘这个偏方也是少有人知,这么一小包东西即便花费千金,误了栎树结霜的时日也是寻不来半点。这常悦若是有心来降罪杀人,怎会揣这么一包东西在身上。
可要是相信了她说的话,那么这两年来的小心谨慎仍是换来风言风语,王女中毒,这又是为了什么?
他心中一片萦乱,忽听常悦叹道:“你千万莫要因为自己想左了,累了自己,也累了王女啊!”
心头一震,手中匕首便抓不住,“叮”的一声掉在了地上。他吃了一惊,想去捡回来,笑笑飞起一脚,把匕首踢到墙角去了,叫道:“迷途知返,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你快带我去见你的妻主,解毒我最在行!”
柳玉言身子簌簌发抖,忽然用力一推笑笑的手,把那包栎树霜扫落在地,白色粉末若霰雪飞散,清芬的香气充满全室。
柳玉言掩面哭道:“我不要她这般充好人!她若真是好人,那我……我的名誉算什么!王女的忍辱负重又算什么……”
他哭得浑身发抖,飞快的冲了出去。
笑笑垂头看着那些粉末纷纷洒了一地,暗叹道:绣绣,你三年来的心思,也就换了这一撤手啊。
外面的人却没有跟着柳玉言一起离去,而是都冲了进来,一群蒙面黑衣人呈扇形堵住了出口。
笑笑觉得这场面看着怎么那么像奸党灭门的戏码呢。果然领头那黑衣人目光炯炯的扫视了众人一回,一挥手,众黑衣人手里寒光闪闪的利刃就往大家身上招呼。
笑笑大叫:“等一下!”一面手伸到圆桌底下板住桌腿一拗,把桌腿给拆了下来。喏大一个圆桌面翻侧在地,桌面的杯盘“乒乒乓乓”碎落一地。
笑笑手持桌腿,正待施展打狗棒法击退众悍匪,忽听旁边有人一声呼哨。
看来自己还没有出招,身上发出的彪悍之气已令众贼心生警惕,这就呼唤同伙来了。那可不行,先得冲出一条血路。
她呼呼挥舞着桌腿,正要冲向众人,旁边有人说道:“用桌腿难看死了,这个比较适合你。”
斜里递过来一柄剑。
笑笑想也不想一把接了,拔剑出鞘,但见一泓秋水碧人眉睫,信口赞道:“好剑!”
忽然觉得不对,侧头一看,钟仪正抱着手在旁边笑笑的看着她。
笑笑呆了呆:“你没事?你方才是骗我的吧?”若有所思,“你是设计骗她们顺便把我也骗了。”
钟仪见到她没生气,反而一副放下心事的样子,不禁也有几分感动,点头说:“不错,原本……”
笑笑忽把剑往她手里一扔,吼道:“把人当猴耍很好玩啊!你自己保护自己!”
钟仪见到那出鞘剑明晃晃的往自己扔来,手忙脚乱的要接,越急越接不住,左抛右沾之下,竟一把握住了剑刃。
笑笑也没想到她竟这般大意,“啊”的一声忙过来看,却见钟仪五指确实抓在锋刃上,但还是好好的完整一只,一点油皮都没有破。
“呸,亏你还练铁布衫这种老土功夫。”笑笑啐了一口。忽然想起,“这功夫起码要三十年才大成,你现在多大岁数了?”
这时从外面涌进来一群官兵,人数是黑衣人的两倍,厢房内顿时变得很拥挤,从敞开的门还看到外面廊上也站满了官兵,房内众贼全被包了饺子。
领头的黑衣人看势头不对,往笑笑扑来,想劫持人质。
笑笑闪身躲过,身旁碧光一闪,钟仪手中宝剑轻轻松松的把那人一条膀子卸了下来,那剑身还是一泓碧水,滴血未沾。
钟仪懒懒的道:“全部拿下了,有反抗的就全杀掉,用不着留那么多活口。”
说完一拉笑笑,右脚一伸,把在旁边醉歪了的太守给勾过来,就在翻倒的圆桌面后面坐了下来。
笑笑耳边听得无数兵器破风声,砍杀声,惨叫声,不时有热乎乎的腥血点四处甩,虽然不惧,却也暗暗皱眉。
钟仪不知什么时候把笑笑丢掉的剑鞘捡了回来,若无其事的还剑入鞘,道:“你刚才问我什么?”
“我怎么记得……啊,问你多大了。”
钟仪闻言,放下剑,伸出双手,板着指头数了起来,半天没有数完。
笑笑见她耍宝,不再理她,悄悄蹙出去,拖了两个晕迷的少年过来安置。那迷药的药效可真强,几个少年被迷翻在地,众人在他们身上踩来踩去,短兵相接,偶尔嫌碍事还踢上两脚,竟然是丝毫不动毫无知觉,笑笑还真怕这几个在晕迷中被踩死了。
钟仪冷眼看着,“你还真会怜香惜玉。”
“好歹也是性命一条,这两个要不是你留下他来,也不会遭一场祸事。”
“这话说得不对。每个人都有他的命,这两个今日有祸,就算我不留他们,他们也逃不过去。”
“老妖怪!数了自己多少岁没?”笑笑瞪她一眼。
钟仪笑道:“刚数好了,我今年正过了天命之年。”
笑笑让自己的口水呛了一口,恼道:“你还会返老还童哪!”
钟仪笑而不答。
笑笑道:“既然你都这么老了,应该有了慈悲之心,哪,刚才只是误会,等搞清楚了你再跟皇上汇报行不?”
钟仪道:“可已经在造反了,怎么办呢?”
“皇女中毒了,这事蹊跷。”
“你不会怀疑是皇上下毒的吧?”
笑笑语塞,她还真是有这种想法,不过看看钟仪的表情,她自觉的回答说:“那当然不可能,我这不是正要去查么。”
说话间,房内的厮杀声已经渐渐静止,剩下了喘粗气的声音和受伤的咻咻声。有人禀告:“钟大人,逆贼已经全部制伏,请大人示下。”
钟仪说:“留一个没受伤的,留一个轻伤的,一个重伤的,其余宰了。”
笑笑叫道:“不要杀太多。”
“哦。”钟仪说:“还有首领那个,如果没有死,也留着吧。”
说话间,几声惨叫发出,房间又安静了很多。
钟仪瞧着笑笑皱起来的脸,道:“剩下来的活口不超过七个,我已经留一多半了。”
见到笑笑还是很不满的样子,忽地笑道:“留下不留上,你要给上位者活路,下面的就不能放了。”
笑笑咂摸出意思来,眉毛一扬,正要问话。
钟仪笑嘻嘻的岔开道:“现在我真有点佩服你了。”
“佩服我慈悲为怀?”
“嘿,我是佩服你偷香窃玉的本事真是登峰造极了,出这么一趟差,身上竟然还揣着讨好人的东西!”
事实证明,钟仪这回说的话不单纯是信口调侃,是有道理有根据的,至少有人跟她抱着同样的心思。
在笑笑到王女府上给慕容熙看病时,发现柳玉言的举动很奇怪。
他一直很警惕的站在旁边盯着她的每一个动作,很不信任,但是当笑笑看他的时候,他又飞快的转过脸,装作没有在看。有时候笑笑多瞧他几眼,他的脸上甚至会飞起两朵红晕,急了的时候,就含羞带恼的狠狠瞪她一眼。
钟仪表面看不出来什么,心里乐翻了,私下碰碰笑笑,一番挤眉弄眼。
笑笑很懊恼,不想柳玉言也误会了,但这误会根本就无从解释。
在柳玉言看来,这包药出现绝非巧合。他当时心慌意乱,丢下笑笑跑了,回去后定心一想,还是认为皇上绝无这般好心,他坚决不肯相信这是皇上给的,那只剩一个解释,就是太傅带来的。这人上次到自己家中送聘礼,就找了个奇怪理由非要见自己一面,结果却什么也没有说,今日里又拿出这个来,结合起此人向来的风流之名,有些事情不是明摆着吗!
他现在对此人是又怕又恼,但现在又要倚仗她给自己妻主治病,竟又是恨她不得,一时间心情颇为矛盾,连带脸上表情也是非常古怪,努力要装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但又显然力有不逮,一张白生生的俊俏脸庞,走马灯一般忽红忽绿的转换着颜色,没有片刻消停。
笑笑虽然觉得有点尴尬,但手底没闲着,在躺着晕睡的慕容熙身上一番查探,开口道:“王君能不能暂时离开一下?”
柳玉言像被踩了尾巴一样跳了起来,“不行!若是我不在,你们乘机下手害了我的妻主……”
笑笑很无语,这还大家公子呢……要是我真要下手,你在这里看着难道我就下不去手了吗?
钟仪笑了笑,慢悠悠的说道:“王君稍安勿燥,注意防火。”
柳玉言听她说得不伦不类,原本神经就绷得像根弦,这下更是觉得人家又在取笑他,竖起眉毛就要发火。
钟仪伸出手在他身上戳了戳,冒火的俊颜顿时凝固了。钟仪把他像雕像一般扛起来,走了出去,还顺便带上门。
笑笑揉揉额角,忽然床上的人动了动,低声道:“不要为难他。”
“钟仪心里有数的,别担心。”笑笑瞧着醒过来的慕容熙,“倒是你……怎么弄成这样呢?”
慕容熙颜色灰败,原本的光彩似乎蒙上了一层尘埃,晦暗得让人心惊。听了笑笑说的话,勉强笑笑,眉角眼梢都是累。
笑笑见到她这样子,觉得心疼。
这人给她的第一印象就不大好,她对这么光彩照人的角色自动保持了距离,后来两大阵营对撼,她夹在中间擀旋,也曾两边都得罪过,有时被宁君那边压迫得狠了,也曾生了怨。总之,两人无论如何谈不上什么交情,但不知为何,从慕容熙落难开始,两人竟开始惺惺相惜起来。而此刻见她落到尘埃,竟会生出对知交好友才会生起的心疼来。
她伸手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来,握住慕容熙冰凉的手:“你不要怕,没人想要害你。”
慕容熙只是笑了笑。
“这种药虽然不至于致人于死,但到底对身体有损,你还是别吃了。”
慕容熙笑:“你知道?”
“你中的毒不是一天半天的事,你是何等样人,怎会任人这样下药呢。”
慕容熙道:“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可你瞒了你的夫君。”笑笑微带责怪,“柳公子可担心死了,还差点铸下大错。”
慕容熙道:“我也很难过,但若是他明白了,反倒会害了他。”
慕容熙自到了凉京,一直韬光养晦,活得非常低调,但是,周围还是有不少人打她的主意。无它,新帝根基未稳,如果能够扶持另一个皇帝上位,得到的好处会比现在大得多。何况,宁君的势力本就没有随他身死而消耗。相反,这些势力随着领头者的身死而缺少了约束,反而更为蠢蠢欲动。赵氏一族,急需找到新的上位者,而这个人,最合适的就是暂时失势的皇女慕容熙。
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慕容熙不胜其扰,其实她深知这些人虽然打着支持自己的旗号,但一日当自己上位,自己缺少大的靠山,定然会被众人喧宾夺主。一面也担心这些风吹草动会惊动慕容媗,来个斩草除根,索性来个装病。
对京城的细作就说病了,对赵氏族人就说是中毒,拿准了双方的心理。只是不料赵氏等了又等,见她始终没有好转,耐不住性子,终于来催逼了。被贬王女想造反,这样的风声就是她们散播出来的,无非是要断绝慕容熙的后路,要让她只能进不能退。
慕容熙不是省油的灯,一狠心,假毒变成真毒。我都奄奄一息了,还造反个屁呀!
果然京城闻得这边动静,遣钦差来了。
可赵氏一族不甘心,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打算杀了钦差,趁着慕容熙还没咽气,打着她的旗号正式造反。慕容熙知道这些,却无法阻止,总不能派人通知钦差,说我的族人现在要害你,你千万别进城,从哪里来就往哪里去吧。最后一横心,只能瞒骗了自己最亲近的人,让柳玉言出头。
听得这里笑笑大为诧异:“你怎么能让柳公子出头呢,若是他在紧急关头没有罢手,造反的头子可就变成他了呀!”
“不会的。”慕容熙摇摇头:“他见到你,一定会罢手的。就算他没有醒悟,你也一定有法子让他住手的。”
笑笑看看慕容熙的表情,皱眉道:“不是连你也误会了吧?”
慕容熙一脸无辜的反问:“误会什么?”
笑笑总不能回答说,你不是也误会我对你夫君有意思吧?她瞪了一会儿眼,想起另外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皇上会派我来呢?”
“我不知道,不过你不是来了吗?”慕容熙依然很无辜。
笑笑忽然觉得,这小狐狸虽然病得只剩半条命了,还是一只狐狸!
“现在你知道我没有造反的意思了,还把想造反的人拱手送上了,太傅大人,你打算怎么处置我呢?”
笑笑道:“你吃药损了自己身体,不是单纯为了骗过自己人,甚至骗过我吧?”
慕容熙咳咳的笑了起来,“可我现在连你都骗不过。”她微微合上眼睛,一脸憔悴,“也罢,是祸躲不过,你怎么处理我也不怪你。”
笑笑瞧了她好久,终于确定此人就是特地这样好让自己心软的,可恶的是,自己还真的心软了。
“你想装病逝骗过皇上,那是不行的,她是精细人。不过你要是真的想离开,如果能够答应我以后活得好好的,不再捣鬼,我或许可以帮你。”
慕容熙马上睁开眼睛道:“我真要能走的话,我保证,以后你们谁都别想再看见我了。”
笑笑叹了口气,抓住她胳膊,把她揪了起来。
慕容熙吓了一跳:“你不是诈我吧!”
笑笑看着她紧张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但到底是出了口气,笑道:“你要逃跑,也得先把身体弄好点儿,不然逃不远还连累了我。”
***
当晚,王女王府起了一场意外大火,那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好像要把深紫色的天幕生生烧掉半边,滚滚浓烟熏得附近两条街道上的居民都睡不好觉。
该场大火中,王府上下烧死了二十余人,包括家主及其夫君。由京城来的钦差,正好着手处理后事。
由于二十余具尸体都被烧成焦炭,无法辨认,最后仅靠两件烧得扭曲变形的佩饰判断了主人的身份,以王女的规格葬在了凉京内的山陵里。余人尸首则在半山起了一个大墓,全部合葬在一起,替主人守陵。
这个王陵虽是仓促而建,但也颇具规模,用料上乘,设计大方。置于青山绿水的灵秀之地,上沐林间清风,下聆群山寺庙梵音,隐隐显得庄严肃穆,渐渐本地便流传这个王女是被突来天火收归天上,成为了本地的守护神,居然便有人到此上香。
说也奇怪,自从王女逝去,皇上收回封地,免了此地三年税赋后,此地越来越繁华,各行各业欣欣向荣,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众百姓更相信王女变成守护神的传说,这王陵香火日隆,竟成了一处游玩圣地。
在王府失火那晚,笑笑凌晨时回到驿站,发现景明在房里等她,很惊惶的问外面出了什么事。
笑笑平静的告诉他,王府失火,没有人逃出来。
“这么说王女她……?”他的脸惨白惨白的。
“她完了,跟着她的人也完了。”笑笑握住他的手,话中有话,“你放心,以后不会再有人为难你了,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景明听毕她这么说,结结实实晕了过去。
***
这日笑笑跟钟仪返京,笑笑几次三番回头去瞧。旁人看来,她似乎对这鬼地方心有余悸,其实她是有几分感慨,外加不放心,不知那两个走远了没。
钟仪在旁边悠悠道:“别看了,再看也不会从地里钻出来。”
笑笑心里一跳,忙说没有,没有。
钟仪神秘的一笑,“王女留了什么好东西给你没有?别藏着掖着了!”
笑笑吓了一大跳,心想自己放慕容熙跟柳玉言走时,她神经兮兮的给了自己半张烂纸,还神秘兮兮的说是宝贝东西的事情怎么教钟仪给知道了!那时明明没有旁人在场,她是蒙的吧!
连忙又摇头连声说:“没有,没有!”
钟仪也不再问,悠然自得的哼起小曲来。
笑笑心惊肉跳的瞧着她,不知这人猜到了多少,想来想去,不知是不是应该好好跟她沟通一下才对。
不料这一想,却直想到回京了还没有付诸实践,不过后来钟仪的汇报大概就是中规中矩的说王女患病,有人挟持她谋反,谋反不成,放火烧了王府,王女不幸身亡云云,反正慕容媗找笑笑问过一次,就下了一道凉京三年免税的圣旨,往后再也没有找过笑笑麻烦。
笑笑隐隐约约觉得,钟仪其实都知道,她其实是默许自己放慕容熙走的。要不然,自己跟她要了那几十具黑衣人的尸体时,她怎么都没有任何疑问呢。
慕容熙“死后”,赵氏一族彻底没有了牵头人,内部乱成一团,元气大概要过上几十年才能恢复,那时慕容媗的地位已经稳如泰山,自此不足为患了。
38. 为谁娇艳为谁开
原本慕容媗打算等太傅出差回来就办个百花宴,好好的君臣同乐一番,不料王女竟然丧命了,虽然不至于全国举丧,但是过于张扬的举办欢宴似乎也容易授人话柄。
但是慕容媗又实在很想办,最后想了一个办法,把今年科举中招待优异分子的范围扩大,名单定为千人,搞了个千人琼华宴,打着个为国选材的幌子,遮掩掉皇帝自己想玩乐的私心。
这次科举选士跟以往也有所不同,多了几个男子入围,文武两科都有,虽然都未入三甲,但对比往年算是有了很大进步。
慕容媗特别优待这些男举人们,把他们的位置安排在一起,还特别安置百官的中间。这么一来,皇帝的重视之意格外明显,那几个男举人们就成了一些品秩尚低的单身官员眼中的香饽饽,其他官员也对他们分外客气。
席间只有两个人不大在意,明显敷衍。
一个是甄绣,刚彻底失恋的大理寺卿挂着两个熊猫眼沉默不语的借酒浇愁,秀气的眉毛蹙着,瘦出棱角来的小脸因为酒意涨得通红,反倒添了些颓废不羁之色,吸引了不少士子的目光。
另外一个就是笑笑。她丝毫没有要感谢皇帝办宴,与众同乐的自觉,心里反倒还有点怨慕容媗多事,这占用了她的私人时间,算不算加班哪?
她心不在焉的跟周围的人敷衍了事,目光一直不离门口,心里对家里那几口子实在惦记。
平安那孩子这两天出水痘,这病在当朝很是凶险,这两天来府中个个忙得人仰马翻。乔珏还来凑热闹,自控能力那么强的一个人,不知中了什么邪,半夜跑到后院里吹风,还掉进莲塘了,结果就染了风寒,烧得发烫,神智都迷糊了。乔榕担心得要死,不知打哪里打听来一个偏方说对退热有效,自己跑了去讨。昨天傍晚去的,一天一夜了还没有回来,笑笑又打发人去找,现在也不知寻着了没。沉璧一向心重,这上下照顾一大一小,整夜整夜的不肯睡,笑笑怕他身体先撑不住。烟岚确定是有了身子,这次回来见他吐得脸有菜色,人都瘦了一圈,用膳都不肯上桌,怕败了众人胃口,他才是要人照顾的那个,不能指望他去帮沉璧的忙。剩下一个从凉京回来就病恹恹还身怀六甲的景明,还有个要看着另两个孩子的孩子王丹麒,这两人又能派上什么用。
事到临头才发觉,自己府中能管事的人还是……少了些……
诸般事情都凑在一起,怎到笑笑不头大如斗,只急着抽身。
这上下她正恨不得插上双翅飞回家去,忽然听到很多人一起叫她,她回过神来,才发现面前站着慕容媗,举着一杯酒,似乎是到她桌前亲自敬酒的样子,也不知等了多久,脸上的神色已经很不好看。
她连忙站起来,把自己的酒杯举起,然后在众人惊诧的眼神中,先自己一饮而尽了。
慕容媗被她气得只好微笑,问道:“太傅可是有事?”
按说大家都知道今天其实是陪皇上开心的日子,便是有事也得说没事,谁敢不凑兴呢!
可笑笑就想也不想的冲口而出,“皇上真是体恤!臣家里确实有事,我的儿子出水痘,很是凶险,都发热了两天两夜了,还有我的五夫君正在发高热,卧倒在床,一日两宿颗米未进,还有我那小叔子……”
众人听得都窘在当场,眼见皇上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众人都忙把头往下埋,不敢引起丝毫注意。
慕容媗青着脸,竟然还微笑起来:“既然如此,太傅可是要急着回去?”
这话一出,便见此人两眼闪亮,惊喜的嚷道:“谢谢皇上通融,微臣我这就回去看看,如果没事,我再回来!”
说着就行礼了。
众人把头都埋到桌底下了,压根不敢去看皇帝的脸。
只听慕容媗镇定了一下,终于还是颤抖着声音冷道:“速去速回!”
结果换来清脆玲珑一声回答:“微臣遵命!”
唰唰唰几下快速的脚步声,那人旋风一般去了。
众人只觉现场气压骤低,个个都觉得缺氧,小口吸气,徐徐呼出,唯恐一个不小心触发了皇上的怒火。
幸好皇帝还是很有自制能力的,静了一会儿,就示意大家继续了。只是现场气氛忽然就从春天到了秋天,萧瑟起来。
大家都看出皇帝因为太傅跑了,变得心情不好,都想为她分忧,可是又谁也没有出头的勇气。最后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喝得半醉的大理寺卿身上,她也是现场数一数二的大员了,有心要推她当炮灰。
甄绣虽然喝多了,可她还留着几分清醒,众人打的什么主意,她也猜到,暗道上次自己得罪皇上大了,要是这次再强出头,说不定日后怎么死的也不知道。坚决不肯发言,推得急了,便醉醺醺对推她的那些人说,不如谈正事,一谈正事,皇上就会精神奕奕的。
众人深以为然,只是不知道什么样的正事会吸引皇上注意。
甄绣这时满脑子都是惆怅旧欢如梦,脱口便说,自然是皇上后宫空虚才会这般苦恼,你们要分忧自然就得从这着手。
这个提议大妙啊,众人都惊叹果然不愧是大理寺卿,脑袋瓜就是转得比旁人快,也难怪跟太傅是多年好友,近朱者赤,对皇上的心思都是这般了解啊。话说回来,难怪这次皇上对几个男举人青眼有加,说不定以后某个皇君就是从这里面出的啊。
众人感叹一番,于是便纷纷向皇上提起现在国泰民安,都是皇君诚心在大相国寺茹素侍佛的功劳,天下百姓都感念他这番心意。只是皇上乃一国之君,后宫不可无人,还是请皇上以社稷为重的同时,也要注意阴阳调和,维持皇室血脉的延续。
甄绣半醉中听得佩服死了,这群言官果然不愧是靠一张嘴吃饭的,前面说皇君仁义,牺牲小我成全天下,后面就拾掇皇帝娶侧夫了,这似是如非的道理经她们一说,都不成为道理了,变成了真理!幸亏笑笑不在,不然她可能先笑破肚皮了。
众人都见到皇帝闻言后脸上冒起了两坨奇异的红晕,看上去比方才铁青铁青的气色要好多了,有人便再接再厉的提出选夫的方案,甚至还有人更狗腿的掏出一本百花图册,说是丹青妙手搜集的百名天下闻名的俊雅男子画成的图鉴,最近风行坊间,上面个个风姿秀雅,身家清白,都是众人热捧的未嫁男子,都是收入后宫的合适人选。
这时慕容媗的脸上已看不出是什么颜色,她略翻了翻那百花图册,瞧了瞧下面众人充满期盼的闪亮眼眸,嘴角一扯,勾起一个笑容来。
“众卿家说得都有道理,朕是应该好好考虑后宫问题……这事就交由太傅负责……”她一扫站在旁边一个宫侍,“把这本图册马上送到太傅府上,说朕现在急召她来定夺此事!”
那宫侍平日负责的功夫不过是天热的时候替皇上打打扇,天凉的时候沏沏热茶,现在竟然被委托来传圣旨,急忙捧着那本图册高举过头领旨,浑身都激动得发抖。
慕容媗不肯承认自己就是很不爽太傅那家伙竟然不给自己面子早退,一心要把她抓回来,警告下她,自己比她的什么一二三四五房夫君都重要。
她就是想把这个烫手山芋丢给她,看她怎么替自己处理这件事。
***
笑笑心急如焚的扑回家,还好,不是那种大人叹气小孩哭啼的骚乱场面,比今早出门时安静多了。她一把抓住个仆人来问:“小乔公子回来了没?”
那仆人说还没有回来。笑笑觉得奇怪,这种平静难道不是乔榕回来所引起的么。
正想着,里面有人说着:“这药得放凉些再端进去,房里那盆水换新打的井水,毛巾也拿条新的。”
这人说话轻轻淡淡,好像风吹过水面,清清柔柔的漾开,没有一点凌厉的,但就是让人不知不觉都听进去了。
笑笑心里一动,走进屋里,正见一个穿着绯色轻衫的人背对着外面,淡定的指挥着仆人们忙进忙出。
“杏仁糊煮好了?给四爷那端过去,让他给孩子多吃点,这个宁神。”
“多加点冰糖,如意喜欢吃甜的。”笑笑搭了句嘴。
迎霄回过头来,“你回来了!”
笑笑见到他来帮忙,拎起半高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迎霄宝阁的生意遍布全国,现在已经有二十七家分号,都是他一人统理,对他办事还不放心还能放心谁呢。
见他脸上还是戴着幕离,开玩笑道:“天气这么热,你还戴着这东西,也不怕中暑。”
迎霄道:“戴着才不会中暑,我走过千山万水,都是靠它蔽尘遮阳。”
笑笑伸手去桌上拿茶盅倒茶,叹道:“多亏你来帮忙,我可担心死了!”
迎霄拦道:“这茶是绞股兰,才刚晾着,让三爷五爷降火的。”
笑笑缩回手,唤道:“来人,给我倒杯凉茶来。”
拿袖子胡乱擦了把汗,叹了口气。
迎霄语气里带了点好笑,“堂堂太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家中夫侍成群,出则拥者如云,若如你这般人也有不遂心事,天下还有谁敢说自己活得畅快?”
笑笑瞧了他一眼,正要说话,忽然“啊呀”一声,往外头奔去。
迎霄只道她想起了什么要紧事,却见她从前庭树下捡起只摔断了腿的小鸟,众人在院子里穿梭来去,竟全都没注意有这么一只从巢里摔下的雏鸟,幸好没有把它给踩死,但小东西也吓得够呛,在人手心里直打寒颤,半合着两颗乌黑的眼仁簌簌抖着等死。
笑笑抓住那雏鸟,左看看右看看,忽然跳起来折了段小树枝,说,“迎霄,帮我把它的皮削了,再从中间劈开。”
迎霄拿起桌上削水果的刀子就削树皮,他以前做手工活惯了,三两下就整理出一段光溜溜的指头长短的树枝来,再依言从中间切开,手脚很是利落。
他瞧着笑笑拿那小树枝替那抖抖索索的雏鸟上夹板接骨,听着她一边做一边道:“不管是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某些事情发生时受到的伤害都是同样的,就像生老病死,谁能免过?如果摔断了腿,不管是鸟是人,都是一样会疼的啊。”
说着弄好了,摸到那雏鸟心肝扑通扑通的直跳,笑道:“没事,这就送你回家。”走出前庭,飞身上树,把它放回巢里去了。
跳下地拍拍手,见到迎霄站在屋檐底下,差一小步就迈出来了,他站定在阴影的交界处,静静的瞧着自己,也不知在想什么,风吹过他薄薄的轻衫,衣袂萦身而舞,一忽儿在身前,一忽儿在身后,他人好像也要被风吹起来了,可到底是没有,因为他就站在那里不知想什么想入定了。
笑笑几步走回来,道:“我也不是不快活,就是大家最近都不大好,我有点担心而已。不过这都是暂时的,到底会好起来的呀。”
迎霄忽然笑开了,他轻纱覆面,看不到表情,但就是觉得他突然想开了,在面纱后面笑,应着:“不错!”
笑笑见他这样,心情忽然也变好起来,正要说话,下人端凉茶来了。
这个下人有点面生,可真是老实,让他给端杯茶,真的只端了一杯。
笑笑发现迎霄在这里守着一桌的汤汤药药,但就是没有一只茶杯是他的,他到现在还没有喝上一口茶。顿时不好意思起来。
把那杯茶双手捧给他道:“你喝你喝,这大热的天,你辛苦了。”
迎霄谦让一番,伸手来接。
笑笑见到他袖子半搭在手背上,皮肤白得见到下面淡青色的血管,手指修长,指甲淡淡的粉色,修得整齐,形状秀丽得像是花瓣,盯得那是目不转睛。
半晌叹道:“幸亏你现在不用再做那些镶嵌的粗重活了,不然损了这双手可浪费了。”
她这是纯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丝毫没有其他意思,可迎霄不高兴了,把刚接过来的茶盏往桌上一放,低声道:“你要爱惜男儿家的手,家里不是已经有好几双了么。我这是双商人手,沾满铜臭的,怎好跟你家几位爷相比。”
语气斯斯文文,从头到脚一丝火气也没,却把笑笑结结实实的修理了一顿。
笑笑脸一红,忙瞎扯道:“你说到哪里去了,你是我的好朋友,我哪里敢看不起你……你这双手日入斗金,又替我赚钱,我不金贵谁来金贵。”
迎霄抬起自己手来,凑到面前瞧着,嘴里淡淡说:“原来是生财工具,那自然得好好爱惜了。”
笑笑苦笑:“算我无礼,说错话了,这就向你赔礼道歉,好了吧?”
迎霄也不回话,瞧着桌面那杯茶,半晌道:“若不是倚仗着你太傅给我撑腰,我小小一个迎霄宝阁怎能办成今日这般气候呢……这点好歹我还是知道的,怎当得起你赔礼呢。”
笑笑听他越说越不像话,忙道:“你忙了半天,又说这一串话,口不渴么,快把茶喝了才是正经!”
迎霄才不说话了。
笑笑暗道,今日里连迎霄也阴阳怪气的,他也不过才来了一会儿,怎地也变成这样,难道这宅子近来风水不好,招惹了什么东西,弄得满门受损了?
正在瞎想,忽地外头一人快步冲来,进门时在门边上带了一下,猛的往前就栽。笑笑瞧见是景明,吓得手足都软了,待要去拉他,又怕来不及,竟是扑去一把搂住就滚,把自己垫在他底下。
景明狠狠扑在笑笑身上,疼得脸都青了,脸上满是恐惧。
笑笑摔得不轻,疼得呲牙咧嘴,仍撑着安慰他:“没事,没事,我接住你了,孩子没事!”
景明却像没有听见似的,待看清是笑笑抱着他,竟凄厉的叫了起来:“小姐,别喝那茶!茶里有毒!”
“咣!”的一声,笑笑听见迎霄猛的把茶杯放回桌上,没放好,滴溜溜的打着滚,眼睁睁的看着它滚下桌,在地上打得粉碎……里面的茶水已让他喝光了。
笑笑一惊,松开景明,起来扑过去把住迎霄双肩便摇,迭声叫道:“吐出来,快吐出来!”
伸手便要抠他喉咙,“啪”的一声大响,迎霄慌得把椅子翻了。从地上扶起他来,再挠他喉咙,只吐出来清水了。
笑笑急忙回头问道:“是什么毒,你知道么?”
话一出口,心里一沉,景明怎会知道茶里有毒?这事怎会跟他扯上关系!
只听景明道:“好像叫寒鸦露,没有解药的,可是有武功的人可以逼出来。”
笑笑无暇想他说的是真是假,只觉得运功逼毒可行,便扶迎霄地上坐了,自己盘膝运气催逼内力、谁知内劲一吐,迎霄身子一晃,闷哼一声,覆面幕离顿时溅上一蓬猩红。
笑笑大惊,忙伸手搂住,叫道:“你怎样了?可觉得难过么?”
迎霄低声道:“冷……”
笑笑“嘶”的一声把外衣剥了下来,把他裹粽子一般包好,抱起就走。
迎霄身体虚弱,竟然经不起内力逼毒,看来只得找沉璧针灸逼毒。
跑了两步,忽然想起,回头道:“景明,你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什么事情都先等我回来再说。”
景明刚才摔了一下,也没有站起来,只是呆呆的跌坐在地上,脸色雪白,听到小姐这么说,呆了半晌,木木的点了点头。
沉璧正在房里看护平安,见到笑笑慌慌张张的扑进来,吓了老大一跳。此时迎霄已不能说话,他掀起他覆面轻纱,端详了他的气色,取出银针,刺了他身上几处大穴。
笑笑见到银针拔起来时都颜色晦暗,道此毒可真是凶险。
沉璧不住手的扎了几回,匣里一多半的银针都褪了色,笑笑眼见他动作慢了下来,匣里剩下的干净银针已不多,忙问:“那些用过的要不要洗洗再用。”
沉璧额上出了一层细细的汗,摇摇头说:“到底是我的针灸功夫不到家,这毒只逼了一小半,剩下那些我只能先压制住,怎样也逼不出来了。”
笑笑急道:“那怎么办?”
沉璧道:“林月溪的针灸功夫是他家不传之秘,胜我数倍,找他该当有办法。”
笑笑道:“好,我这就去找他。”一面又道:“这茶要是我喝了就好了,我自可运功逼它出来,现在却害了迎霄。”
沉璧正在收拾东西,闻声手一抖,捧着个匣子便摔地上了,失声道:“小姐你听谁这样说的?若是中了寒鸦之毒再运功催逼,必死无疑!”
“啊?”笑笑脸色变了变,忙道:“我自己瞎猜的……景明在花厅里,你去看看他好么?他……刚才给吓着了。”
沉璧心思何等细密,已猜到景明定必跟此事大有关联,道:“我会让他过来这里,亲自照看他。”
“不,不……你还是着人看着他就行了,别让他来这里。”笑笑忽然对这个变得有些陌生的景明生出了害怕……要是他趁自己不在,害了沉璧他们……
见到沉璧脸色沉凝,眼中却有悲伤之意,忙道:“我没其他意思,就算是……也不会罚他……只是放不下心你们……你别担心……”
沉璧略一点头:“沉璧晓得了,小姐快带迎霄公子去吧。”
“我去后,你吩咐护院等加强戒备,我怕有人会对咱们不利。”
吩咐停当,笑笑抱起迎霄,往外直奔,穿过中庭时,忽觉异样,一股令她浑身战栗的寒气自背袭来,竟是杀气。
前头正有株半围粗的树,她也不停步,反加快脚步冲去,猛的绕到树后,后面果有一柄剑往她刺来,“哧”的一声轻响,剑锋刺入树干一寸多。
笑笑见到这个人脸部表情木然平板,正是刚才奉茶那个眼生的下人,然现在一双眼睛光芒四射,瞪着她就像饿狼的眼睛一般,异常凶狠。
这人毫不犹豫的把剑拔了出来,抖腕往树后的笑笑再刺。
笑笑忙把迎霄放下,揉身上去抢夺他的剑。那人应变迅速,反手削她手腕。两人来来回回,转眼之间拆了十余招。
笑笑问道:“你是谁派来的?为什么要害我?”
那人冷笑道:“我为旧主报仇,常悦,你助纣为虐,丧尽天良,还不乖乖让我杀掉!”
笑笑听到声音是个女子,见她伪装后的双目晶莹乌黑,觉得隐隐熟悉,叫道:“你的旧主是慕容熙么?”
那人叱道:“凭你不配直呼我主名号!”
笑笑避开她连环三剑,心里惦记迎霄暗暗着急,但又不能告诉她慕容熙其实未死。这人功夫很是扎实,笑笑虽不怕她伤到自己,可是要想快点脱身却是不易,一时心烦意乱,衫角接连给削了两片。
她跳开几步,大叫道:“停!”
那人冷笑一声,趁她避开,竟挥剑往挨在树下的迎霄招呼去。
笑笑怒了,捡起根树枝唰唰的往她眼睛刺,逼退了两步,叫道:“你这人好生无赖,就会乘人之危,既然这样我也不跟你客气。你家主人是烧死了,可灰还在我手里,我找个空把它撒到江里去!”
那人听得大怒,举剑冲上来便是唰唰唰不要命的几下。
所谓挫骨扬灰正是古人大讳,这种概念跟现代的把骨灰还于江河自然是两码事。笑笑见得计,忙火上浇油,嘴皮子不停的说了一堆慕容熙的坏话。那人被她气得不轻,要回嘴却比不上笑笑的花样百出,只是来来去去骂她无耻啊无耻,该死啊该死啊,气急之下,差点让笑笑把剑给夺走。
这时府中下人见到有人跟主子打架,忙拿了家伙围拢过来。
笑笑道:“不用过来,围住了别让她逃跑就够了。”
两人斗得正剧,忽然外面急呼呼冲了个人来,还紧急刹住在院门整理了一下帽子,才吸了口气,拖长声音道:“殿阁大学士常悦领旨!”
正是紧急时候,怎会突然有圣旨来!众人被惊到了,都回头去看他,笑笑也吃了一惊,手底下一缓。
那人眼内闪过一丝狠色,忽然回身,持剑往那宫侍扑去。
那宫侍吊着嗓子喊了一声,才发现现场气氛有异,一向身体孱弱经常称病缺席的太傅竟然赤手空拳跟一个拿长刀子的凶徒拳来脚去的打成一团……
大家好像都很忙,没有人顾得上理他……
可他传的是圣旨,还加急……
果然还是没有威严么……
正是搞不清楚状况,雪晃晃一柄长刃已当胸插来。
他长到一十七岁,三分之二的日子是在宫里头过的,哪里有人敢拔刀相向。即时两眼一翻,倒地晕了。
那人正待杀了传旨之人,让笑笑获罪,不想面前的人说倒就倒,刺了个空。略一犹豫,后面风声已到。
笑笑拼命扑来,一把刁住她持剑手腕。她恨此人心狠手辣,出手毫不容情,“咯”的一声将她手腕拗折了。
那人咬牙抬腿便踢,笑笑让过来势,侧肘往她膝盖一磕,那人一声闷哼,半跪于地。
笑笑起手点了她穴道,伸手往她颌下一揭,撕下她脸上一张薄薄的面具来,露出一张极漂亮也极凶狠的脸来。说漂亮是因为这女子的五官极其精致,谁见了都会叫一声美女啊,可凶也真凶,狠狠瞪着笑笑,目中射出的怒火想要把她脸上烧出两个洞来。
笑笑一看她还真是认识的,不就是郑捷手下那个很扎眼的小军官么,原来竟是皇女的手下。想起景明定是与她关系不浅,心情立即不好,让众人把她好好捆了,丢进柴房里关着,等她回来再处置。
完了抱起迎霄上马急着赶去大相国寺。
她耽搁了些时候,现在觉得迎霄手心冰凉,无声无气的,更是心急如焚。她嫌马儿在窄巷里拐弯不便捷,待转进小巷便把马弃了,只抱着人,施展轻功往大相国寺直奔而去。
她奔了一路,偶尔目光所及,觉得众人都目瞪口呆的盯着自己看,只道自己这般不顾形象的抱着个男人在街上狂奔,实在有伤风化,已经造成扰民,但此刻救人要紧,她是什么都不顾了。
脸面?算个什么东西!
她奔了一路,眼见大相国寺遥遥在望,心里稍稍松了些,顿时便觉得累,喘了起来。
怀里的人忽然轻轻动了动,挣了一下。
笑笑深吸了口气,道:“没事……快……到了……忍忍……”
迎霄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等笑笑回过神来,才知道他挣扎着抓住了自己的手臂。隔了衣服,他的手还是冰凉冰凉的,说是抓,其实只是虚虚的搭着她上臂,一点力气也没有。
“……我……怕……”虚虚的开了口。
“别怕别怕!”笑笑心里一紧,忙宽慰着:“我认识个神医……就在前面……一定能救你……”
“不……不是……死……我……”说不下去了。
笑笑忍不住道:“别说这些……你一定能活……不准乱想……”一面低头看他,这一看,楞住了。
迎霄戴着的幕离不知什么时候丢落了,露出一张苍白的容颜来。近乎象牙色的皮肤,略瘦的脸颊,两只漆黑如寒星般的眼睛,挺直的鼻子下面,淡淡水色的双唇……完全单薄失色的一个纸人,却牢牢吸引住旁人的目光,让人无暇他顾。
方才街上经过的众人,哪里是在看着自己,分明是在瞧着他啊!
笑笑盯着他,一瞬间,不知身在何处,直到……“砰”的一声,把侧边酒铺前面的旗杆子给撞得猛的一摇。
“你……”迎霄瞪着她。
笑笑腾出只手摸了摸自己迅速红肿起来的额角,傻乎乎的笑了下:“没事……我头硬得很……”
忽然觉得手指触到一阵温热,她惊了惊,忙用力按着,又把手藏在身后往衣服上猛擦。
迎霄瞪了她一会会,寒星一般的眸子忽然间就碎了,闪闪烁烁的,他死死盯了她一会儿,淡如水色的薄唇抖了好一阵子,开了又闭闭了又开,如是重复了几遍,终于什么都没有说,就闭上了眼。
笑笑看见细细的两行泪从他两边眼角慢慢往下渗,心中大惊,叫得不禁凄厉起来:“你千万别睡过去了,到了,就到了啊……你坚持啊……我总能救得了你……你信我啊……”
迎霄却再也没有睁开眼来,不知是乏力还是晕了过去。
终至让她闯入大相国寺。
众僧都被她吓呆了,衣衫凌乱,披头散发,气喘如牛,额上还有鲜血淋漓而下。
“林太医……林太医……!”她大叫,听得自己声音又嘶又哑,在空落落的大殿里满是惨厉。
众僧一番忙乱,要来扶人,要递座,她只觉得乱,都不肯,都不肯让人碰她怀里的人一下。
直到澄月和尚出现在她面前,她睁着已经模糊的眼,瞧了他一会儿,说:“救人……” 身子一软,便往前栽。
她眼缝里看着澄月指挥众僧,身边脚步纷乱,有人把迎霄抬到蒲团上,澄月取出他家传金针,一针针刺得好不利落。
有人处理她额上的伤口,她随着众人动手,也没觉得疼,要扶她起来,想送往禅房,她挣了下,要留下来。
她一场激战后又是发力疾奔,后来心乱气促,忘了调息,现在丹田气血翻滚得好像龙卷风一般,嗓子又干又甜,又是想吐又是想睡。早就没了力气动弹,只眼睁睁趴在蒲团上,看着众人忙碌,看着迎霄那苍白的脸,终于,眼前一片漆黑。
就这样……完全忽略了皇上降旨找她这回事。
***
笑笑醒来后,见到的是模模糊糊的事物,好像梦境一样。开始还以为自己的眼睛模糊,后来发现是灯苗笼在细密的纱罩里,造成了这种朦胧的效果。
这种灯……忽然觉得头突突一疼,想不了东西,忙合了眼睛,慢慢静下心来,渐渐感觉敏锐起来,觉得身上穿的衣服触感柔滑似乎是丝绸,垫子也非常柔软,床架非常坚实,估计翻身不会发出任何声响,室内的空气有幽幽的香味,不浓,若有若无的,嗅得人浑身舒泰非常放松,还有……刚才闭上眼睛的时候看到纱帐顶上好像绣了些什么东西。
突然睁开眼睛,警惕的打量周围,那案上的纱灯分明是宫灯么,而这地方她也曾来过,竟然是……
坐在不远处的人听到响动,起身过来,略略俯身看她。
笑笑对上她视线,倒抽一口冷气:“皇上!”
慕容媗也许是便装的缘故,看上去跟平时有点不一样,她背着光,细细打量了笑笑一回,也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返身走了。
笑笑刚松了口气,她却又回来了,手里端着个小玉碗,竟然是去拿吃的。搁在床头小几上,伸手要来扶她。
笑笑吓着了,忙自己撑身起来,半靠在床架上。慕容媗动作到了中途,随手拿起个垫子,便来扶她的腰,笑笑忙挺了挺身子,让她把那靠垫塞在腰后。
慕容媗接着在床沿上坐下,端起那碗来,舀了一勺递将过来。笑笑惊道:“皇上!”
慕容媗保持着动作,阴沉沉的盯着她,笑笑心里发毛,乖乖张嘴吃了。入口甘甜绵软,是炖得烂烂的桂花燕窝粥。
这一口下肚,她立即觉出自己饿了,见到慕容媗一勺勺的喂来,便也一口口的吃,这粥炖得很烂,也不用怎么咀嚼,滑滑的就下了肚,到了后来,竟然张嘴张得比人家喂得还快。
吃了一会儿,她又一次张大了嘴,却见慕容媗把勺子往碗里一搁,却是吃光了,她不好意思的合上嘴,忽然觉得好笑,便笑了起来。
慕容媗幽幽的盯着她,眼珠子乌沉沉的,半晌道:“很好笑么?”
笑笑忙收了表情,严肃的说:“一点不好笑,我刚才是觉得身上痒。”暗道,伴君如伴虎,要教她误会我在笑她,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慕容媗道:“哪里痒,让我看看?”
笑笑忙道:“现在不痒了。”
慕容媗蓦然伸出手来,笑笑看她手来的方向竟是自己脖子,下意识的一缩,结果那手往她额角上去了。
慕容媗道:“昨日你说去去就回,结果搞成这副样子!”
笑笑想打混两句,见她脸上怒容勃发,连忙紧紧闭上嘴,只可怜兮兮的用眼神求饶。
慕容媗手碰了碰她包了纱布的额角,沿着她脸一路往下,滑落下巴,果然掐在了她脖子上。
笑笑浑身一僵,一动也不敢动,变成了一尊只会眨眼的雕像。
慕容媗一只手不松不紧的掐着她脖子,慢慢说:“真要坏在那些宵小手上,不如朕亲手解决了你。”
笑笑打了个冷战,觉得她这句话说得平平无奇,没有一点激动,可就是这样让人发毛。都要杀人了也没有一丝特别,好像是最自然不过的事。
她努力的想到底为什么会突然跳到这一步,记忆最后停留在自己抱着迎霄直闯大相国寺,然后因为体力消耗过大而晕倒……看来皇上这是担心自己啊!
很是内疚的说:“皇上,以后我一定好好保重自己,绝不会胡乱受伤了。”
见到慕容媗蹙着眉毛,还安慰她道:“皇上不要这副样子,我现在不是还没死么,我一向命大,受这么点伤怎会就死了,你不必担心。”
慕容媗盯着她,半晌道:“你还真的认为朕不会办你。”
笑笑听得她声音好像块石头扑通落入井里,咕噜噜直线下沉,泡都不冒一个,一句话,就是闷!
福至心灵的道:“自然不会,皇上对我最好了,要不是关心我,怎会把我接进宫来照料。这是皇上以前的寝宫吧?我还一直记得几年前让宁君打了,皇上那时还是太女,亲手在这里给我上药呢。看这些陈设还是跟当年一模一样,好像那时的事情还是昨天发生的一样……皇上一直待我最好了,就算别人要害我,皇上也定然不让。”
话说了一串,始终听不到慕容媗的反应。偷偷抬眼瞧她,离得太近了,看不出她脸上表情,只觉得她一双眼睛幽幽的,海样深。
她心里莫名一跳,忽然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便垂下眼睛来,挪了挪脖子,表示自己的不舒服。又轻轻道:“我也知道自己不学无术,处事不当,专拖皇上后腿,皇上容忍我好久了。要是真的没有法子再忍下去,可以把我罢官抄家,以儆效尤……只要留我一命就行了。我本就不适合站在朝堂之上,要是皇上真这样做了,我只有感激,绝不会有半分怨恨的。”
这话好像石沉大海似的,还是激不起半分反应。但过了半晌,慕容媗的手收了回去。
淡然一笑:“太傅就这么讨厌这个地方?”
笑笑听得她语气萧索,抬眼见到她脸上满满的都是累,心中一软,违心道:“不是……我,我只是怕自己帮倒忙……我……胡作非为,都是皇上给我善后的,会惹人非议,也会影响皇上一代明君的形象。”
慕容媗冷笑道:“你这是为朕担心?”
笑笑脸上微红,点头说:“这是臣的主要顾虑,当然,臣也是有私心的。”大着胆子补充:“皇上也知道,臣生来就……有点懒……”
瞅瞅慕容媗凝神静听的脸,硬了硬头皮,“这些日子下来,早就耗尽了心力,已是力不从心了……幸好能够看到皇上现在根基深稳,我想自己该是离开的时候了,不能再为皇上添麻烦。”
慕容媗微微蹙眉,盯了她一会儿,忽然握住她的手。
笑笑一怔,条件反射正要挣,慕容媗却自己放开了,只是把自己的手托在她的手下面。她现在才发现,慕容媗的手要比自己略大,掌要宽些,手指也长些,总的来说,如果手的大小也像鞋子那样有尺寸,那就是她的比自己的大了一码的感觉。
慕容媗缓缓道:“你看到我的手了?”
“……”笑笑无言的点了点头,心想为什么不是问自己看到她的脚了?她的脚踝有莲花胎记自己是知道的。
“我的手上害的人命不下千条,满满的都是人血……这些都没有沾到你半点,你怕什么?”
“……”笑笑一愣,缩回手来:“你误会了,我不是怕……”
慕容媗截断道:“不是怕不得善终那又是害怕什么?”
笑笑说不出话来,她还真不是害怕,她只是单纯讨厌这里,抚心自问,她没有做过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
不过她总不能说她就是讨厌宫廷的黑暗,讨厌政治的黑幕。
慕容媗等不到她的回答,又说:“难道你是惧怕人言?”
笑笑一想,对啊!点头说:“我还真是担心这个,怕人家说我是个草包,只是倚仗皇上的宠爱……”
慕容媗忽然冷哼道:“谁敢这样说你,朕割了她们舌头,让她们口不能言,截了她们手指,让她们手不能书,全家发配到边疆修城墙,永生不得返乡,不得与族人相近!”
笑笑即时噤若寒蝉。
半晌还是忍不住迟疑道:“可是……重压只能封锁言论不能禁锢人心,她们嘴里不说心里还是会……”
“那是她们自己想不明白。想那海上渔民,风浪之险,同舟共济,旦夕相依,同发同回,那难道不是真正的生死与共?那沙场之上,奋力血战,同伴深陷,誓不独还,那难道不是真正的肝胆相照?”
笑笑“啊”了一声,开始搞不清楚状况。
慕容媗说得又急又快,好像后面有人追赶,根本不让她插嘴:“想那困苦之地,女多男少,互相依存,同作同息,冷暖相呵,结成异性姐妹也是有的,相伴一生,同穴而葬,情义二字,哪里就当不起了?”
“啊?”笑笑愕了一阵,眨巴眨巴眼睛,忽然就热泪盈眶了。
慕容媗瞧见她傻傻的张大嘴,眼内泪珠滚来滚去,强忍着不落下来,那小样实在又可怜又可爱,绷紧的脸不禁一点点的柔和下来,终于眉眼一低,淡淡一笑道:“你想明白了?”
笑笑觉得鼻子酸楚得难过,响亮的抽了两下,呜咽道:“臣……我……真是该死……竟然现在才能体察你的心意……只是……我……何德何能……过去的事……过了就过了……难为你还一直记着……不用跟我结拜成什么异性姐妹……我只要知道你有这份心……就感激死了……也不用封我做王爷……我的钱够养活自己的了……”
笑笑这时的心情真是感激和懊悔互相交杂,复杂难言。想到自己还曾因为莲生连番手段对她生出芥蒂,不料她一直感念自己,记住自己当初那一丁点儿恩情,包容至今,还想跟自己结拜,饶是她脸皮寸厚,现在也是内疚莫名,惭愧不已了。
哭着哭着觉得周围空气有点冷,她从指缝一看,慕容媗沉着脸端坐在那里,眼神定定,眼珠乌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方才那股婉转温和的笑意已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暗道难道力辞也扫了她面子?忙又道:“虽然我担当不起……可是……可是……”红了一下脸,“要是皇上真的坚持要与我结拜,我也就……也就……却之不恭了。”
慕容媗闭了闭眼,道:“太傅身上有伤,这上下也累了,早点歇着吧。”
说着便来扶她。
笑笑心里念叨着姐妹啊姐妹啊,顺从的让她扶了,把背后靠垫抽了,慢慢躺下,又让盖好了被子。忽然想起一事:“皇上……姐姐啊,不知我昨日送去大相国寺求医那人怎样了?”
“那是迎霄宝阁的小老板吧?他已无大碍,太傅不必担心。”
“那就好了。对了,皇上昨天好像降了一道圣旨给我,可我急着去求医,没顾得上接,不知是什么事情?”
“……也无甚大事,就是召你入宫一见。不过你为了俞迎霄当众抗旨,可真是……”
“皇上,迎霄他不比旁人,他对于我很是重要,所以才……”
“朕明白了,你的夫君个个比朕重要!”慕容媗不耐道:“太傅精神不济,早些安歇吧。”
笑笑想解释迎霄不是自己夫君,但见慕容媗脸色不大好看,忙知机的闭上嘴。想到迎霄那时的模样,心里一揪,暗道,要是他真是我的夫君,我定然好好呵护于他,再也不让他四处奔波,受那风吹雨打,再也不会让他吃苦的。
耳边忽然听到“嗤”的一声冷笑,她回过神来,正好见到慕容媗站起,往外走了两步,往鹤鼎香炉里丢了些东西,房里的香气顿时馥郁了很多。又拿起案上的纱灯罩子,剔了剔灯芯,把罩子重新罩好。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也不离开,只是伸手执住头簪拔了,一头及腰的乌发撒了下来。她左手执了簪子,右手把长发一挽一绕,搭到前面,站到窗前,望着窗外怔怔出神。
笑笑见到她颀长的身影静立窗侧,一反平日的深重装束,一袭轻衣飘淡如云,乌发蜿蜒,心神忽然一阵荡漾,心里想,还是浅色衣服比较适合莲生,真是好看。
房内浓香馥郁,涌入鼻腔,心像包在棉花糖里,软软的,甜甜的。
想着想着,眼皮沉重,阖眼睡了过去。
模模糊糊之间,听见有人说话,声音还很熟悉,就是想不起是谁。好像还吵了起来,谁敢跟皇上吵呢,真是大胆……别吵了……这气氛这么甜,这么温柔……正当好梦……唔……
39. 飞鸿惊断衣有尘1
笑笑是让一阵争吵吵醒的,她眼睛还没睁开,心里在想,不对吧,竟然吵了一夜!
定神听听,“……公子……垂危……紧急……”,一个激灵爬起来,扬声叫道:“外面什么事?”
一阵扰攘,一个小厮摆脱拦他的人,冲了进来,叫道:“小姐大人,景明公子他不好了,主子要我来找你……”却是丹麒的小厮小六。
笑笑大惊,跳下床便穿鞋子,急道:“什么不好了?……昨晚的事?你怎么现在才来?……严重不严重……伤了脖子?……怎会……”
也顾不上整理衣服,急匆匆就跟着小六往外奔。
两个宫侍在外头拦住,“皇上吩咐下来,太傅醒来要先禀告她!请大人勿要让我等小的难做!”
笑笑见到外头阳光灿亮,急道:“皇上在上朝呢,这等小事就不必通知她了!”
两个宫侍只是死死拦着,不住磕头,怎么也不肯放。
小六急了:“这人命关天的事儿,怎么能耽搁!你们狗眼看清楚了,这是当今太傅大人,哪里轮到你们来拦了!过去我还在这里管着你们了,才过多久,就这般放肆!”
笑笑这才发现这里已不是太女寝宫,却是以前丹麒住的皇子行宫,一阵奇怪。难道自己是猪么,被这般搬来搬去也不知道,看来昨晚定然是做梦了。
也不管那几个纠缠,只顾抬脚就走,嘴里说:“我先回去,等下你们再禀告皇上,就说我家里有急事得先辞,迟些再来谢罪!”
两个宫侍急了,都伸手来拉她,哪里拉得住,眼睁睁看她出了月亮门。迎面正一行人过来,前面两个往左右一分,现出后面皇袍加身的慕容媗来。
笑笑忙跪下行礼,心想今日的早朝结束得倒快!
慕容媗令她起来说话,道:“太傅今日身子觉得如何?”
“微臣身体已经大好,正要找皇上要……”
“天气炎热,太傅身上有伤,不宜四处奔波,不如留在宫中休养几日,让朕略尽心意如何?”
“这个……皇上,微臣家里有事,虽是皇恩深重,也是不得不……”
“家事纷扰,岂不更添太傅烦忧?昨日太医曾道,太傅此伤须得静养数日不累身劳神方养得快些,太傅这便去劳心劳力,让朕好不放心。不若将烦扰之事说来,让朕代为分忧?”
“这……臣小儿出疹,正发高热,五夫君风寒染体,不能下床。”
“朕这便遣太医前往府上,一切药石用度皆从太医院支出如何?”
“……臣的小叔子两天前走失,现在不知身在何处。”
“太傅所言之人可是京城才子乔榕?”
“……不错。”
“他昨夜已由大理寺卿寻着,送归府上,太傅留宿宫中,是以未曾得知。”
笑笑听得乔榕找到了,心放下一半,但这些都是旧事,现在新问题摆在面前,就是景明受伤,刺客不知所踪,这却是不能轻易跟慕容媗说的,不禁一阵踌躇。
慕容媗瞧着她,淡淡笑道:“太傅难道还有别的事情放不下么?”
笑笑想了想,道:“事情既然已经解决,照说应无挂心之事,可微臣的心还是放不下。”瞧了瞧慕容媗,说下去道:“这跟皇上对微臣的体恤心意是一样的。”
这话说得坦白,就是说有些事情不是知道完结了就放了心,总得亲自过问一下,就像明知道那个人好好的,可还是要见一见才放心。
旁边几个宫侍包括小六,听见太傅竟然这样跟皇上说话,脸上的颜色全都变了。
慕容媗定定瞧了她一阵,却笑了起来,点头道:“太傅说得不错,却是朕让你为难了。既然如此,你就回去吧,只是要先正了衣冠。”
挥了挥手,后面立即有人跑去拿衣服,慕容媗略站了站,淡然道:“太傅能这样跟朕说实话……朕很是高兴。”
说完便转身走了。
笑笑连忙跪下道谢,她也没有回头。
过了一阵,有宫侍引她到旁边的阁子更衣,去取衣服的宫侍片刻奔来,手里一套孔雀绿的锦袍子,又一顶墨纱帽子,帽子前面嵌着鸽蛋大小的一块绿玉。
笑笑穿戴起来,只觉帽子大小,衣服剪裁无不合身,不知什么时候预备下来的。
最后还捧出一双崭新的白底皂靴,竟也是惊人的合脚。
一身打扮,竟挑不出半分错处来。
笑笑穿戴好了,外头已有轿子等着接她,一路往宫城外抬去。
这走的是小道,出了内宫,外头便见御厨监的人在那里点食材,瓜果菜肉一溜摆出来,红的红,绿的绿,上面水淋淋的,分外鲜妍。
这分明还早着呢,哪里就退朝下来了,分明是,君王不早朝。
笑笑抬手摸摸还包着的额角,忽然的,就觉得不安起来。
***
知道景明受了重伤,不然也不会让小六闯来找人,要是换了别的小厮,就算拿着自己的印鉴信物,恐怕也能落个在宫门外晒着太阳默等传信的份儿吧,不过绝料不到景明伤得这么重。
简直就像……
关于前世的记忆,忽然就这样潮水一般涌了上来,止也止不住。
中学时有个解剖青蛙的实验,要用解剖针刺入青蛙的枕骨大孔,毁坏延髓,再把针头向下插入椎管搅动,破坏脊髓……据说这是让青蛙失去知觉,最没有痛苦的死法,可她那时明明看到同桌将那粗针刺入时,青蛙猛的四肢挺直,最大程度的张大嘴无声嘶叫……这种凄厉的表情让她做了恶梦。
这么可怕的事情,她自然不愿记得,可是当她看到软软的躺在床上,四肢低垂,了无生气的景明时,她才明白,噩梦虽然没有再想起,但她竟从未曾忘记。
房里只有沉璧一人守着,眼睛通红,低声道:“小姐,他一直在等你。”说毕,转身悄悄离去。
景明是今早在柴房被发现的,原本被捆在那里的刺客已经不见踪影,只留下他,软软的蜷在地上,后颈一根粗铁针只留下半寸在外。
这针刺得微妙,正好切断脑与脊髓的联系,身体不受控制,但人还是分明活着的,只剩下了脖子以上的知觉。
沉璧费了一番功夫,做了个特殊的担架,固定了他头颈,才敢把他抬进屋里。这针是不敢动的,只怕毫厘一触,就会要了他的性命。
也不敢给东西他吃,怕吞咽咀嚼的动作也会影响到头颈的活动。只是用布蘸了水沾在他唇上。
景明没有晕过去,也一直没有说话,除了用感激的眼神瞧着沉璧,就是眼巴巴盯着房门,他是在等主人回来。
见到笑笑踏入房门的一瞬间,他的双眼放出异彩,这种眼神让他的脸一下子充满了生机,让人觉得他还可以好起来,活下去。
“小姐……”他说的第一句就是,“……你没事……真好……”
笑笑紧紧咬着嘴唇,在心里警告自己不要乱想,不要哭,走到床前坐下,握住他微凉的手,虽然知道他没知觉,便举起来让他看到。
“我当然没事了,你家小姐本领大,运气好,这么点小事怎会难得到我。你别担心,好好休息……快快好起来。”
景明的眼睛往自己的身体转了转,转回来,瞅着她笑了笑,断断续续的说:“……小姐……她……说你没事……她没有骗……我……对……对不起……孩子……她的……”
笑笑咬着牙:“你不要多说了,养好身体才是,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
心里懊恼不已,早就想到景明跟那人有关系,还是大意的把她随便关着……应该找个人把景明看着才是,要不是自己疏忽,也不会害了他……其实他若是真要求自己放了那人,他又是和那人有了孩子的,放了也不是不成的啊……她紧紧咬着牙,牙都要咬碎了,身体在极度的懊恼和愤怒下轻轻发起抖来。
忽然听见景明低低的说:“……她说……带我去……找家人……可……找不到……她强迫……后来……又嫌我……又来找……又说……无路可投……不会害……都是……骗……”
笑笑身子抖得越发厉害,忽然手起掌落,床前矮几被她劈下一块角来。
景明惊了一下,抬起眸来,急急道:“……毒能……逼……幸好……没骗……”见到笑笑铁青的脸色,惊惶起来,“……是……是么?”
笑笑深深吸了口气,咬牙笑道:“是的,这次她没有骗你,这毒……都逼出来了。”见到景明的脸皮子松了些,心里像有把钝刀在搅,都疼得没有知觉了,半晌又道:“……她……也没有要你性命……她怎样跟你说的?”
景明怯怯的瞧了她一眼,迟疑着说:“……她……放了……小姐不会……原谅我……除非……受了伤……可……会治好……”
笑笑心如刀绞,机械般点头道:“她说得不错,我一点都不怪你了,还会治好你,跟你好好生活下去,可这不是因为你受伤了……景明啊,我从来不会怪你……从来没有……你……你……受伤了我好难过!”
说着泪水就泉涌而出,忙扭转了头,伸手紧紧捂住脸,但热热的液体还是从指缝中不住的涌出来,止也止不住。
半晌略略恢复神智,忙迭声道:“景明……你不要多想……我只是觉得你受伤了自己觉得难过……你好好的,别多想,什么事都没有,知道么?”
景明低声道:“……景明好……不了……了……我……知道……”
“谁说你好不了的!你一定会好起来,比好多人都活得好!你……千万不能多想……不要放弃……你的孩子……你还有孩子呢!”
“……”
景明静了一会儿,轻轻说:“……小姐……你……你……骗我……可……我……很……高兴……”
他刚才眼里让人不可逼视的光芒渐渐黯淡下去,好像燃烧的火种已到了尾声,要燃尽了,就等待一阵风,扬灰。
笑笑紧紧握住他没有知觉的手,紧紧贴在自己湿漉漉的脸上,浑身发抖,就像溺水人抓住唯一可倚仗的绳索,尽管那也是不系的,是漂在水里的,可就觉得那漂浮的就是生之希望,无论如何也不能松手的。
她紧紧抓住,抖抖索索的说:“……什么骗你了……什么骗……我从来……不骗你……”
“……小姐……求……求你……”
笑笑很想说你现在求我什么我都答应,可是若景明是求她放过那人呢?她现在恨那人入骨,恨不得把她乱刀分尸挫骨扬灰……她咬着牙说:“别求我……你自己好起来自己做……知道没……你要听我的话……”
“……求……求你……别……别……难过……了……景明……那边……会……等着……再侍奉……”
笑笑瞬间被打击得溃不成军,泪水奔流,嘴唇咬得鲜血淋漓,半晌道:“别乱想……我……无论你到了哪里……我也总会去找你的……谁最后也会到那个地方。”
景明笑了,眸中又见了神采,却没了笑笑的影子,他看着很遥远的所在,低低的说:“……啊……除夕……灯……真……美……小姐……能不能……”
笑笑凝神听着,怕自己的吸气会打乱他说的话,摒住了气,她等着……泪在脸上静静的流淌。
少年说过,自己是她最重要的人,他从没有骗过她……所以她等着他说出最后的请求……维持同样的姿态,屏息等着……
门悄悄的打开,沉璧走了进来,把了把景明的脉门,然后尝试把她的手掰开,“小姐……”他颤声道,“……不要难过。”
笑笑抬头呆呆的瞧着他,蓦然就松了口气,放开了手。
脸上的泪水不知什么时候干了,只留下斑斑的泪痕,她低着头,用别人要集中全部精力才能捕捉到的声音,低声说道:“你知道吗?对不起他的人是我……他依恋我,等着我,可是终于等不到,是我让他失望了……甚至在他那么痛苦的等着我的时候,我在做什么呢?”
沉璧垂泪道:“小姐,你别说了,你根本不知道。”
她抽了口气:“……我在宫里锦衣玉食,他躺在这里,不言不动……可他……那么辛苦那么辛苦……只是为了要弄清楚一件事,自己到底有没有骗过我……”
“你弄错了,他弥留着要等你,只是想让你放心。”乔珏从门外走了进来。他眉毛紧蹙,脸上若有病容,缓缓走到笑笑面前,略略弯下身伸出手臂来,“他是想让你知道,他不怨命,他会等你,他从没怪你。”
笑笑缓缓摇头道:“我不相信,他那么好的一个人,从来没有害人之心的,怎会遭这样的罪,他怎么会认命呢?他怎么会心中没有恨呢?”
乔珏道:“你看他出事以后就没有哭过,他是笑着走的。他问心无愧,来去都是坦然的……我过去……是看低他了……哭的只是你……歉疚的人是你。”
笑笑听乔珏这么说,又去看景明,果然见到他双目微阖,脸色平静,唇角果然有一丝淡淡的笑意。
她怔怔瞧了一阵,双目尽已模糊,一头扎入乔珏怀里,痛哭起来,哭了片刻,竟然晕了过去。
乔珏将笑笑交给沉璧,低声道:“他的后事我来安排,你照顾好小姐就行了。悲痛伤身,你莫要纵了自己,不然你家小姐看了更添难过,死者已矣,存者该当多多保重才是。”
他放手到了外头,吩咐众人做事,如何订棺材,寻墓穴,准备祭品,一一从容安排下去。余人本恼恨景明背主,都暗里咒骂过他,但现在见他惨死,却又都觉得他有几分可怜,得乔珏吩咐,都着力的去奔跑办事了。
***
乔珏忙到傍晚,又到笑笑房中探了一回,方回到自己院落。暮色凄迷,乔榕呆在自己房内也不点灯,对外间事不闻不问,眉宇间神色却是浮动。
乔珏进屋点上油灯,对他道:“一月后你便出阁,前院还是不要去了。”
乔榕抬头道:“谁说要嫁与那人?”
乔珏道:“嫁与不嫁,你自己心中有数,我也不想多说。世上有些事情早已注定,争与不争都是一样的。”说着拂袖去了。
乔榕霍然站起,但见乔珏去得决然,他咬了一会儿嘴唇,终于又坐了回去,瞧着桌上油灯,眸子时而灿亮时而暗沉,明灭不定。
乔珏走到自己住处,在房门前略站了站,突然伸手“啪”的把门给推开了。门内坐着那人被吓了一跳,手一抖,擎着杯酒险险没洒了出来,皱眉道:“乔大公子今日好大的脾气!”
此人貌不惊人,灯光下却双目乌亮,正是看守天牢那牢头云中子。
乔珏也不返身关门,径自走到桌前,把桌上的酒瓶拿起,便往地上一倾。
云中子惊道:“那是二十年陈的竹叶青……”
乔珏倒完瓶里的酒,又来抢她手里拿着的杯子。牢头让了让,连忙飞快灌进口里,呛得她直瞪眼,瞧着脸色不好的乔珏,苦笑道:“谁又得罪了你呢?”
乔珏冷冷道:“喝完了?这就请便罢。”
“得罪你的总不是我吧?怎地把气撒我身上!”
“不是你那还有谁!”
云中子窒了一下,苦笑道:“不就是上次见你惆怅我帮了下忙,把你推莲池里了么……你现在也大好了,你妻主对你也好多了,怎么还来怪我!”
乔珏冷笑道:“用的好手段,还不是为了逼我就范……”忽然住嘴不说。
云中子忙道:“乔大公子千万不能这样说,你若是接任了宗主,一族之长,谁不以你为尊,我做这等事难道不怕你日后随便一个命令,让我无处可容么。即便你不肯做宗主,以现在你妻主的权势,你随便说句话,我还不是吃不了兜着走!我那日作为,可全是为你着想。你自己没有见着,你病着这几天来,你那妻主多担心哪!我看在她心里,乔大公子的位置还是很重要的……”
乔珏脸色铁青,双目厉电一般扫过来。牢头打个冷战,不敢再贫嘴了。半晌缩了缩脖子道:“那……你心情不好,我先回去。”
“站住!”
云中子一惊,飞快的说:“我可什么事没有干过!我来的时候,那小子已经被插了一针,我可是一根指头也没有动过他的。”
“那也是,看那人手法是受过训练的,定然是有门派的死士无疑,以你素来为人,怎敢招惹这等麻烦!”
云中子听他鄙夷,不服气的嚷道:“谁说我不敢的,不过看她是江东永家一脉,跟……”突然闭嘴,瞪了一会儿眼,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
“果然是江东永家,投靠了皇族的永家。”乔珏道:“死士为主复仇,不死不休,这是立场问题,无关对错,原本不应苛责,可此人行事实在歹毒,不但害了景明公子,还令我妻主痛不欲生,此仇不报,乔某誓不甘休!”
“我若不知道也便罢了,但我现在知道了,便是掘地三尺也要寻她出来!”
回身瞪视云中子,“上次你推我下水的事情我可以不与你计较,但今日你须得拿出本事来替我算出她逃往哪里,此事务要速战速决,免得拉瓜牵藤。”
云中子苦着脸过了半会,苦笑着说:“乔大公子,虽然这人心狠手辣,做人不地道,我云中子也很看不过,可是我的梅花术数泄漏天机,反噬极强,用一次便折一次寿……我送命事少,可我这脉近十年来成材的只有我一个,要是我不在了,那个……所以我每次出手都只能应族内关节大事……当然,如果乔大公子接任了我们乔氏这任的宗主,宗主有令,那自不同。”
这话说得恳切,乔珏听了,沉吟不语,也不再催逼。
云中子趁热打铁,“这永家精擅刺杀隐匿,虽然声名不显,但同属江湖九流之列,别人不知,但咱们岂不知道的他们的实力,特别自他们投靠皇族之后,两百年间,重要的权力更替,哪里能缺了永家刺客死士的作为。乔大公子,你的心意我明白,你不仅是要替那个蠢人报仇,也是怕你妻主被永家死士缠上,是以才先发制人。但永家跟咱们一样,都是渊源流长,虽则咱们位列九流之首,不惧他们,但若是反目,全要收拾也并非易事。你若不为宗主,要调动族中力量恐怕不能,即便是借助你妻主力量,但你在明,人家在暗,譬如以人之力之慧,却何时能清绝一院蛇虫鼠蚁,要顺利报仇,那是谈何容易啊。”
乔珏想了片刻,道:“族中多有能人,乔某只是一介书生,平生只会读书,于族中秘能从来不曾修炼,怎能担此重任?”
云中子道:“乔大公子这话可不妥。须知一个人身体再强壮,手足再灵活,到底还是须得头脑支配控制。上位之人,何需事事亲历亲为,只需运筹帷幄,指点江山。乔大公子二十余年男儿郎化身女红妆无人识破,足见行事精密,心智坚忍;以已之才,折天下桂枝,位列一品大员,足见汝能;辅主则兢兢业业,蔽下则巨细无遗,足见担当。上任宗主临终前将宗主之位指于你,固然为了补偿你这些年受的委屈,也是高瞻远瞩,慧眼识英之意。况且这些年在你声势庇荫之下,族中各人各行无人敢再欺压,个个吐气扬眉,众人对你只有感激报恩之心,怎会有轻视之意。又我乔氏一族精修术数,最擅观气测机,个个自负高人,所谓天下之大,唯我独尊,正是谁也不服谁,先前我族式微便是因众人分裂之故,唯独你这不擅本门秘技之人,正是再也夺不走这天下第一,正是能得众人之尊重,却不致教众人嫉妒。”
说得眉飞色舞处,云中子抚掌道:“这等安排真是妙极,若不是你,现在还有谁能任咱家之宗主,又有谁能当此重任呢!”
这云中子果真口才了得,寥寥数语,将厉害因果剖析得清清楚楚。
乔珏听罢,胸中了然,他是明理善断之人,当年任大理寺卿,审案只需翻阅卷宗,再堂下问讯,察言观色,将口供与卷宗对比,便能切中要害,到得升堂审问时已是心中有数,无论多繁复的案件到他手里也是抽丝剥茧,个个给理得条理清晰。现在他听云中子这么一说,知道她并无夸大之言,如今妻主惹了永家的死士,恐怕会如疽附骨,往后日子难以安稳。
稍一权衡,已拿定主意,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这永家人现惹到我头上来,手段还如此卑劣,乔珏此仇非报不可,少不得,要借用大家的力量了。”
云中子闻奏知雅意,喜孜孜的忙从贴身处摸出个龙眼大小的蜡丸子,恭恭敬敬放在乔珏手里。
乔珏捏碎蜡丸,从里面抽出一根碧绿的丝线来,往左手拇指根那里缠去。这丝线忒长,他缠了良久,总有数百圈,才算到了头。丝线极幼细,几百圈也只是收束成窄窄一条,碧绿晶莹,光泽流转,乍一入眼还以为他戴了一只碧玉扳指,规格还是最小的那种。
蜡丸里面除了这丝线还有一枚更小的蜡丸,却像龙眼核大小,颜色黑黝黝的。乔珏将那小蜡丸送进口里,咽了。
云中子这时双膝跪地,恭声道:“叩见昊天宗新宗主!望宗主山川为臣,星辰共老,紫霞齐拥,玉露泽被!”
这云中子的祝祷之语出于挚诚,无一不是修炼术数之人平生向往的最高境界,但乔珏只听得心中苦笑,他从未修炼过术数,半分修为也没有,怎可能由一凡人转眼成仙呢。不过自己虽不能成仙,能够为族人担下俗务,让她们更进境界也是好的。
当下只依礼应了,吩咐云中子传下消息,就说自己已接任昊天宗第五十九代宗主。同时传令下去,乔氏一族,动用一切资源力量,搜捕在学士府伤人逃遣的永氏死士,务要活擒来让宗主亲自处置。
***
乔珏办事效率迅捷,加上乔氏昊天一族专出擅于术数风水的能人,算出三日内下葬的最佳时辰,又寻出城外十里处一个风水好穴,便将景明葬于该处。
笑笑头一次痛失亲友,心神大受打击,幸亏众人护持得滴水不漏。见乔珏安排得井井有条,府中诸人均齐心合力替自己操持,渐渐放心,又见众人数日来皆无欢容,除了沉璧跟烟岚与景明是旧交,余人如此面目,当是替自己忧心。便打起精神来,露面帮乔珏处理事情,有事可干,虽创痛仍在,也渐渐恢复起来。
这日正是景明头七,乔珏认为景明在外的名分只是笑笑的大侍,若阖府举丧半月并不妥当,笑笑内心虽悲,却不愿众人跟着自己辛苦,答应过了今日便撤了灵堂。
眼见日头渐高,外面一阵车马响声,停在学士府前。来人很是神秘,也不下车,着人递了拜帖进来。
笑笑见帖,让人开了后面,让马车驶入。
马车在后院停定,下来一个年轻俊俏男子,身穿素色衣裳,眉毛斜飞入鬓,眼睛黑白分明,却是曾是四侍之一后来嫁与萧琳的静影。
笑笑见他身形臃肿,赶忙上来搀他。
静影道:“真是劳烦小姐了,我那妻主今日上朝去了,我才偷偷过来。”
笑笑知道萧琳被调去搞秘密档案了,朝廷最忌结党,尤其是萧琳这种敏感部门,是以萧琳隔绝亲友,那是不得已的事情,也从来没有怪过她。
忙道:“这说的什么话呢,你身子不方便,难为你有心亲自跑一趟,景明他……”
静影道:“我出身不好,命如柳絮,要不是小姐和妻主眷顾,现在恐怕早就成为黄土一抷了。我知道自个儿性子不好,别人都难跟我相得,这十几年来,我也就只有这几个朋友了……景明今天头七,我不来看看他还看谁呢。”说着眼圈一红,便落下泪来。
笑笑被他说得心酸,又怕他过于悲伤动了胎气,忙找了些别的话儿跟他说了,倒变成自己去安慰他了。
静影到了灵堂,拖着身子给景明的灵位行了礼上了香,嘴里低低念叨了两句。
听得他说的是:“景明,这辈子活的累,你就把这世的恩怨都忘了吧,投个平常人家,只要你放得下来,我们也就放心了。”
众人听他话语,都觉恻然,尤其沉璧烟岚两人,物伤其类,眼睛又都红了。
笑笑见得众人又要哭,忙把静影拉了过来,说让他跟烟岚两个交流交流孕夫心得,又唤了碧羽过来,让他陪着静影叔叔说话。
正在努力排解悲伤气氛,外头又有人来,却是不肯进来,要让笑笑出去。
笑笑起身出门,乔珏略一示意,两个新来的仆人紧随其后。
出来一看,却是钟仪。
钟仪道:“你家在办白事,我就不进去了,这是皇上让我来问你一声,乔小公子出阁的日子定在下个月可好。”
这事笑笑也是才知道不久,原来那日她擒了那死士,携迎霄去求医,把那传旨的宫侍撇在一旁。那宫侍又吓又气,回宫复旨,说得不明不白。慕容媗道她有意抗旨,勃然大怒,拿过宫侍带回来那本百花图册,看也不看,便点了前面五十个,令三月内这些男子全数入宫。
在这图册上面,京城乔榕正排在第一。
当时席上甄绣立知大事不好,以乔榕那性子要指婚尚且宁死不从,现在还让他进宫当侧君,以皇上现在负气的举动看来,说不定连侧君也得不了,多半成了个宫人,那不是逼他去死么!当下也顾不得正是风头火势,出列说请求皇上放过乔榕,理由是,皇上曾经把他指婚给她了,天子金口玉言,不应擅改。
慕容媗也是气到头上才下此旨意,见到群臣惊吓,忙收敛了怒气,也不怪甄绣擅自发言,反觉得她这么一打岔,有点谏劝的味道,让自己有了台阶下。于是就当殿把乔榕指婚给了大理寺卿,至于让众男子进宫的圣旨,她就顺势忘了,说过就算,没有颁布旨意,当然也没有人敢提醒她。
至于后来知道笑笑在大相国寺受伤晕倒,慕容媗便亲自接她回宫医治,宴会更是草草而散。这百花千人琼林宴花样百出,惊险重重,在皇家宴会来说,不能再失败了,却因其过程的跌宕起伏被载入史册,被后人津津乐道。
笑笑现在见钟仪亲自来提醒此事,立即想起自己因忙着景明的事忘了去问乔榕意思,这话却不好贸然替他答应,顿时支吾起来,“这个……我家里尚在办理白事,这时举办喜事恐怕有冲撞。”
“这才需要冲喜啊。”钟仪抱臂道:“难道是太傅自己不舍得?”
笑笑顿时尴尬。
忽然身后有人清楚应道:“就依钟大人的吧,舍弟下月出阁。”
乔珏一身白衣,墨玉发簪,静静行出,站在笑笑身边。
笑笑急道:“榕弟他可同意?”
乔珏道:“君子一诺,价重千金。他不可不应。”
笑笑不知乔榕什么时候又许诺了,但这时也不好发问,只得依着乔珏的意思点头道:“他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钟仪你就这样禀告皇上就成了。”
钟仪却不搭话,眼睛盯着乔珏左手拇指上面那环碧丝,眯着的眼睛蓦然睁大,瞳孔微微收缩。
笑笑突然觉得周围气压骤低,而其中最强的压迫之力却是针对她旁边的乔珏。她吃了一惊,钟仪对乔珏的敌意怎么会这么浓!闪身把乔珏挡在身后。
陪她出来的那两个仆人脚步轻移,转移到了钟仪后面,挡住了她的退路。
钟仪瞧了乔珏道:“原来是你!”
这四个字她说得很慢,笑笑认识她以来,从来没有见过她这般认真的模样,也从来没有听她以这么慢的语速说一句话,听在耳里,觉得异常诡异,头上毛发直乍。想要说话,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竟然说不出话来。
四周紧迫的气流从她张开的嘴直灌进来,威压令她竟说不出一个字来。她甚至还能感觉到身后的乔珏微微颤抖,似乎要站不稳了,要不是她挡在前面,而是乔珏正面相迎,会发生怎样的后果,她无法预料。
就在这时,忽然半空中“扑”的一声掉下样物事来,这件小东西正掉在三人中间,就在它接触地面的那一瞬间,所有的压力都消失了。
就像有人用一块石子用力砸向薄冰,瞬息之间,冰面出现无数龟裂,眨眼之间,冰层尽碎,沉下水面,竟是消失得干干净净。
甚至还从阴转晴,见了阳光。
钟仪又恢复了那朦胧笑眼,笑眯眯的说:“好啊,乔学士这么说最好了,我这就回去复命。下个月就来叨扰喜酒了。”
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跟笑笑行礼,转身上马离去。
地上那小小的东西是一个花生壳,丢这个的人就伸长了腿坐在门楼的瓦面上,钟仪转身走的时候一眼也没有瞧他,他却盯着钟仪的背影一副要流口水的模样,待人家奔得看不见了,才“啪”一声捏碎手里的花生壳,把仁往嘴里一扔,“喀吧喀吧”脆脆的嚼了起来。
笑笑仰脸喜叫道:“爹!”
这一声唤当真穿云裂石,常玥凝滞了一下,若无其事的嚼完了花生,才翩然跃了下来。笑道:“你都下山好几年了,还是见不得大场面,也不等人家走远点,巴巴的就露了底。”
一双眯眯桃花眼盯着乔珏上下打量,最后停在他拇指根缠着的碧丝上面,笑嘻嘻的道:“这是你的新夫郎?排第几呢?真是不错!”
笑笑脸上一红,含糊道:“爹,你就是会笑我,还躲起来看女儿的笑话。”
乔珏却大方行礼道:“乔珏见过常爷!”心里想,常悦的这个爹爹长得真是年青,虽然动作谈吐不文,但是动静之间却最是自然妥帖,没有半分刺眼的,正正是真名士自风流。
不料他这么恭敬见礼,常玥却瞪起眼来,一脸不爽。
笑笑忙道:“唤他常公子,他一点都不老!”
乔珏恍然,正要再叫,常玥却道:“这是什么意思!他明明是你的夫君,你唤我爹,他不是也应该唤我一声爹么!”一面似笑非笑的斜眼睨着他。
笑笑一愕,很是尴尬的看着乔珏。乔珏白玉般的脸上透出薄薄一层红晕,方才的锐气果决都变作了腼腆,略略垂目,恭恭敬敬重新行礼,“爹!”
两个新仆都是乔珏新调进府中保护妻主的族中好手,见状都不忍卒睹,各自别转脸去,忍笑忍得脸发青。
常玥哈哈大笑,一把抓住乔珏的手,“好贤婿,乖贤婿,听你叫的这声真是痛快!我定然教你些别家没有的好东西,保管你以后大有前途。”兴高采烈的拉着他进去了。
笑笑见到乔珏竟在一照面就讨得爹的欢心,心中又是惊奇又是不解,却不知常玥一眼识出乔珏指间所缠的碧丝正是江湖九流中昊天宗的宗主标志,不想这弱质书生竟是昊天宗的宗主,更想不到他竟是自己女儿的夫君。
他自己一手创办流云宗,自是惊才绝艳,但因门派新创,也没有广收门徒,是以不太受人重视,现在竟有了个闻名百年的江湖宗派的宗主亲口叫自己做“爹”,明承低了一辈,怎到他不喜心翻倒!
当下只觉得女儿眼光忒好,这个夫婿尤其出类拔萃,有心要将压箱底的本事掏出来,要教他宠冠后宫了。
乔珏哪里知道丈人转的这些龌龊心思,只觉得这丈人热情大方,身手又好,若是留在府中,加上自己调入的族人高手,定然可保阖府安全。于是更是有心迎合。
两人各自心怀鬼胎,难得一拍即合,正是相逢恨晚。
***
自笑笑从豳州回京后,仕途一直坦顺,常玥却极少到来。他性如闲云野鹤,最不爱拘束,收了春和为徒,便留他在山上,自己云游天下,美其名曰发掘门人。春和却继承了他不羁的性子,不时四处乱走,好端端一个流云宗的名头,果真变得风流云散,门人难觅影踪。
不想这次常玥上门却住了下来,笑笑虽然欢喜,但想他定是有事,探问了几回,常玥总是顾左右而言他,不肯直言。笑笑也就不问了,让他想住便住,想行便行,便如有来有往山庄那时。
知道景明死于非命,常玥也没有什么说法,只是摇了摇头,对笑笑的报仇一说也不抱兴趣。
乔珏虽令族人全力找寻凶手,但那凶手逃窜后竟如石沉大海,音讯皆无。昊天宗人平时皆自负上天入地无所不晓,不想这次撞了铁板,到了后来,执行任务也不是为了奉行宗主命令,而是成了众人暗中较量的题目。
笑笑额上伤口痊愈,凹了指甲尖大小一道浅浅疤痕,恢复每日上朝下朝,慕容媗却再也不提当日的事情,也没有再让她选后宫。
府中忙着准备乔榕出阁,亦是忙得够呛,幸亏常玥爱这热闹,一手包揽。但这常玥是理论派,事事提个概念,具体规程却得下面人去完成,也亏得乔珏是实干派,接手处理实务那是滴水不漏,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常玥对着排最末的这个女婿是越看越心爱,几乎吃喝拉撒都让他陪着,只剩得一个“睡”字他不大满意,镇日念叨女儿要多往乔珏房里去。
不想笑笑对乔珏敬爱有加,贼心有余,贼胆不足,当日是乘人之危要了他过来,心里总是带了怯意,任常玥天天赶,她也是天天去,但就是不敢留宿。
常玥暗道这两个怎地像猫狗同笼一般,怎么也凑不到一块,难道竟是那方面不合么,转着心思要进行教育。
乔珏是何等精明的人,但有教他的,一概接收不拒,但有坑他的,那是水来土掩,防得水泼不进。常玥此时方知这女婿不是普通人物,难怪年纪轻轻手无缚鸡之力却做了一宗之主,当下对他又是疼爱又是心痒,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只镇日里绞着脑汁想把他给囫囵吞下去。
笑笑察觉两人斗智,觉得好笑,心里也隐隐存了点期待。如果是常玥把乔珏搞定了,她那是乐见其成,若是乔珏胜了常玥,她觉得偶尔打击一下这个骄傲的爹爹,让他别老是出馊主意也是不错,只是就……有点遗憾了,咳咳。
这日她退朝回府,路上有人拦轿,却是迎霄的父亲俞老爹。自跟迎霄合作以来,笑笑一向称他俞叔,忙让他上轿来说话。急忙问道:“俞叔,找我这么急,可是迎霄他身体有什么反复?”
自上次把迎霄送进大相国寺求医后,笑笑被接入宫中,后来回府时景明殒命,伤心之余,也因家有白事,不宜到别家串门,也不敢亲自去俞家探问,只着人每天送去珍贵药材来回传递消息,是以这七八天来,她竟是未曾见过迎霄。
俞叔见她关切之情发诸于外,心中感动,眼圈便红了,道:“常大人,霄儿得您当日倾力救助,中的毒都除了,可他身体虚弱,大夫说他须得静养,可他的性子就是养不成……一直都下不了地,看着身体差下去……只求大人能去看看他……大人公务繁忙,府里又有事情,这原不该求……不该求的……”说着竟黯然落泪。
笑笑惊道:“怎么会这样,是让吓着了么?俞叔你快别这样,还大人长大人短的,坑杀了我。我跟你们家那是多少年的交情了,你今日还这么见外,弄得我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我不是不愿去看迎霄,我是很想去的,只是我家里有亲人逝去,不便上门……”
俞叔忙道:“不碍事不碍事,我家里不讲究这些,大人能来就好。”
笑笑当即道:“那我这就去看他,俞叔你再别叫我大人,以前怎么叫的还怎么叫,不然我就不敢去了。”
“那……可怎敢。”
“俞叔说的什么话呢,当初我什么都不是的时候,你们也肯信任于我,以诚相待,怎地今日却拘着这些身外的东西呢,我还是当年的笑笑啊。”
“常小姐……”俞叔听得感动,感激的瞧了她一会儿,忽然伸手拿过笑笑的手,在她手里放了只碧绿莹润的翡翠镯子。
“常小姐,这玉镯是我俞家的传家宝,戴上可保身体健壮,大小平安。这镯子代代父子相传,我原本要把它给霄儿,让它护佑他渡过此劫,他却不愿相信这些,又说我身子虚弱,非要把它留给我……我都一把年纪了,一生的指望都在霄儿身上,现在见他这样,实在担忧……他最听你的话,你能帮我把这镯子给他么?”
笑笑见俞叔态度恳切,双目泪汪汪满是祈求的瞅着自己,心中感叹得不得了,果然最是天下父母心啊,想起娬王对自己外严实纵,眼圈也自红了,便把镯子接了过来揣在怀里。
俞叔见她答应,心里一松,嘴角扯扯,眼看着就想笑了起来,急忙把笑意给收了,忙忙又叮嘱她,这镯子很是珍贵,务必要亲手给霄儿套上去。
笑笑一一应了,要说这镯子可以治病强体她实在不敢相信,但感念俞叔一片爱子之心,决心给他办了。暗道此事并不困难,好说歹说总要说服迎霄同意,便是出其不意动手,也会完成这项任务。
俞家在城东紫霞巷里,这条巷子靠近东直门大街,并不偏僻,巷子是秃的,里面都是住宅,平日颇少行人的,很是清净。
俞家发迹后把这旺中带静的巷子里头的宅子一气买了六间,占了半条巷子都是俞家的产业。
俞叔让轿夫把轿子停在一处宅院里,让人端茶送点心侍候轿夫们坐了,引着笑笑穿过偏门,进了正宅。
笑笑关心迎霄身体,不愿就坐,便说要去看他。也是有了相识多年的熟络,大家都有了家人感觉,这所谓的不宜进未婚男子闺房什么的规矩,从来就没想要守过。
俞叔让她略等了等,让人准备了一些药汤,亲手端在托盘里,便引笑笑去了。
迎霄的房间在后院,虽然比俞叔的正房要略偏了些,也是间座北向南的好房间。房间有两进,外面摆设桌椅,布置成起居室的样子,两进间用两扇绣着大朵芙蓉的屏风隔着,里面才是卧房。
俞叔领着笑笑入了外进,停住脚,咳嗽了一声,道:“霄儿,该吃药了!”
里面传出迎霄有点不高兴的声音:“爹,我没事,我不要吃!”
俞叔给了笑笑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笑笑伸出手来,低声道:“让我来吧。”
迎霄不肯吃药,还不是怕苦?想当年她哄丹麒吃药,多拗的人还不是乖乖的灌了一肚药汤,迎霄一向通情达理,还不是手到擒来!
俞叔如释重负的把托盘给她,点头表示感谢,便转身去了。
笑笑端了托盘往里走了两步,人影子正印在屏风上面,忽听迎霄叹道:“爹,您还是回吧,我不想吃药,您也不必劝我,我……让我自个儿静静就好。”
笑笑站住不动,这听着倒不像是怕苦推卸的言辞。还有,什么叫自个儿静静就好?难道这病了竟不用吃药,静静呆着就好?那要大夫来干嘛?
迎霄见端着托盘的人影站着不动,还隐隐有些僵硬,想着自己语气太硬,怕是伤了老爹的心,便软了语气道:“爹,我知道您替霄儿担心,可是……可是这事情强求不来。她,她待霄儿只有知己之情,无关情爱……霄儿自然也只得以知己之情酬之,怎能奢望其他。”
笑笑心中剧震,迎霄什么时候喜欢上了一个人,还,恋得这般自苦!心中突然心痛莫名,只觉得迎霄这般无可挑剔的男子,怎地竟有人瞎了眼只把他当知己,忽略了他一片心思,当真混蛋!忍不住便想冲进去问迎霄那个混蛋是谁,无论是谁,她也要教训她一顿,敲醒她那榆木脑袋。
迎霄见爹爹没有反应,道是仍是恼他,又道:“霄儿知道世间事以情爱二字最为艰难,种瓜如不得瓜,也绝不会结出豆子来,可这情爱一途,却自有予子赤心,报回憎怨。今日我能跟她知己相伴,赤诚以对,已是难得的了,怎可再有奢求。爹,您当年……霄儿便已明白,你既无心我便休,纠缠徒然自招羞辱,只怕到头来连今日的相得也化作烟消云散。”
笑笑听得他语气凄婉,方才的一腔不忿都化作了酸气,心中酸楚莫名,暗道,迎霄迎霄,你最懂这些道理,可怎地觉得你这么苦呢?
忍不住长叹了口气。
迎霄听得“爹爹”叹息,还道自己触动了他当年的心伤事情,内疚的道:“爹,霄儿只是在说自己,没有半分要怨怪爹爹的意思。霄儿先是把她当作好色风流之人,瞧她不起,虚以委蛇,不曾以诚相待,后又把她当作可利用的靠山,心思不正……蹉跎数年,此生自误,怎能怨人,怎能……怨人。”
笑笑听得他语气哽咽,心脏便似变成了根细绳,自个儿扭着绞着,难受不已,便挨着屏风慢慢坐了下来,将手里托盘放在地上,心里想着,迎霄,早知道你今日这般难过,我,我当年就算拼着被你骂,也把你求过来,总好过你现在这般……不过,你眼界如此高,便算是我不自量力求了,你也不肯应我。不过到底说回来,还是我存了私心,怕跟你撕破了脸,最会赚钱的朋友也没了,这么一想,就连开口的勇气也没了。
迎霄一时沉溺在自怨自艾的情绪中难以自拔,也没留意外面“爹爹”的举动有异,自顾自说道:“可虽是我自误,也怪不得我那样想,谁叫她……一次便纳了三位小爷,一次便订了三副首饰,一副纨绔派头……”
笑笑心道,这人当真该死,一次娶三个,再花心没有的,迎霄你究竟看上她哪一点?
“……奇思妙想,巧手丹青,却不务正业,不画牡丹山水,只作妆点花饰……”
笑笑暗道,这人定然是瞧见你美貌,知道你是喜欢这些,有心投其所好讨你欢心,这等老奸巨猾的情场老手,迎霄你该当避之则吉才对!
“……聪明不显,还常常糊涂外露,入了官场,时时危如累卵,却往往能化险为夷……”
还是做官的,现在当官的没有几个好东西,这人装疯卖傻,定然是腹黑的狐狸,若是爱上这种人,注定一生受苦!
“……青云直上,却不曾忘本,故友旧交,无一相弃……”
此时笑笑已对此人鄙夷到极点,负面情绪作祟,虽然听到迎霄语气一转,变得像是在赞叹,心里也自动给他否定了去。不弃旧友那是还有利用价值啊,尤其是迎霄你这么会赚钱的,要是你真的跟了她,那还不是只有被骗财骗色的份儿?
“……不贪功名富贵,时时只想辞官西归……”
笑笑:那是她以退为进,对你用攻心术。
“……不恃世凌人,爱民如子,甚至还把自家钱财散出为民谋福……”
笑笑:羊毛出在羊身上,她这是欺世盗名。
“……不畏权贵,先帝亲笔也只是作字画收藏……”
笑笑:什么!除了我竟然还有人敢这样做!让我参她个蔑视圣上,欺君之罪。
迎霄说得一句,笑笑在心里便反驳一句,忽地迎霄没了声音,笑笑觉得他已词穷,好像被自己驳倒一般,精神一震,心道,这人实在不怎么样,待我等会儿跟迎霄好好说说,给他驱除心魔才是。
忽然迎霄幽幽一叹,低声道:“这些都是她对别人的,她就是再好,也……不与我相干……”
笑笑心中叫道:不错不错!何况这些事情都是你道听途说而来,更有不少是她做出来骗人的,你可千万要分辨清楚,莫要被她骗了去!
迎霄却又接道:“可她……她……却为我舍命疾驰……十里长街,血溅风中……”
笑笑忍不住“啊”了一声,觉得这项实在难以反驳,总不能说那人在使苦肉计吧。隐隐觉得此人心机深沉,行事大胆,是自己劲敌,一时没了自信劝动迎霄回头。
只听得迎霄喃喃又道:“堂堂一品大员……血流披面……当街狂奔……声嘶力竭……她……我……怎当得起这知己之情……”
笑笑听得这一句,惊愕不已,猛的跳了起来,脚带到旁边的托盘,顿时踢翻,药碗咣啷啷的滚到墙脚去了。
迎霄一惊,叫道:“爹,你怎么了?”
笑笑正是心慌意乱,又想去捡碗又想逃跑,听他这么一问,不知怎地往旁一跳,便撞在那绣了大朵芙蓉花的薄纱屏风上,“轰啪”一声,花梨木绷薄纱的两面屏风教她一下推倒,整个人跌入房中。
笑笑狼狈不已,勉强抬头笑道:“迎霄,不是你爹,是我!”一眼瞧见迎霄斜倚在床头,乌发流水般披散在肩头,容颜清丽绝俗,如一幅淡墨水彩写生画一般,竟是看得呆了。
迎霄瞪大眼睛瞧着她,水色双唇闭了闭,又张了张,惊骇愕然难以发声。见到笑笑目光炯炯的死盯着他,忽地张开袖子,蒙在自己脸上,低叱道:“出去!”
笑笑见他遮了自己容颜,不肯看向自己,穿着单衣的身体却在簌簌发抖,袖中露出一截手臂,竟是连手腕都红了,正是窘怒至极。
40. 弹冠又叹此生非
笑笑楞了楞,作出个惊诧的样子来,“你说什么?”
迎霄更怒,抖得愈是厉害,不住的叫道:“出去,出去!”他声线低柔婉转,虽是盛怒之下叱喝,仍是毫无威势,竟像是好言语在劝人离开一般。
笑笑还道:“你说什么?”一面愧歉的说:“最近我耳朵不好,人家说话小声点都听不见。”
眨巴着一双眯眯眼,努力作出诚恳的表情来。
迎霄虽知她在弄鬼,到底见她肯装样,没有趁机取笑自己,憋着的气便松了松。
笑笑又道:“进来时滑了一下,把你的药摔了,浪费了俞叔的一番心意,真是对不住。”
迎霄只不作声。
笑笑回身扶起屏风,道:“这屏风也是让我弄坏了,明儿我让人送扇新的来。你喜欢芙蓉还是牡丹?”
迎霄还是不做声。
笑笑弄好屏风,乖乖蹲下收拾。迎霄道:“够了!你出去罢,这里让下人来弄。”
笑笑道:“不行,自己弄出的摊子得自己收拾。”
迎霄道:“你想说什么?”
笑笑诧异道:“我说这碗,你以为我说什么了?”
迎霄道:“不用你装傻,听到了就听到了,我也不怕。”话是这么说,袖子仍不肯拿下来,也不拿正眼看人,显得底气不足。
笑笑也不作声,找了块布把倒翻的药液擦干净了,把碗在托盘上放好,又捧到外面去。
她放好盘碗,又走进来,见到榻上的迎霄好像被惊吓到的小动物一般,飞快的动了动,随即恢复刚才的姿势就停住不动了。
她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正思忖着怎么打开话题,迎霄忽然道:“你怎么还不走,我,我累了。”
笑笑暗道,要是我现在走了,往后再也别想来了。只道:“迎霄,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可好?”
“我不要听。”
“就是个很短的故事,讲完我就走。有个人她在一个地方过得好好的,有着爱她的父母,生活无忧,有天晚上跟平常一样上床睡觉,可到她睡醒的时候,却发现一切都变了。不是在自己家里,不是自己生活的环境,甚至有个陌生人说自己就是她的爹,她很是害怕,想尽办法想回去但都不行,面上还得装做没事人一样……”
笑笑讲了一段,见迎霄没有再开口赶自己走,想是听进去了,提起精神继续说道:“……那时这人觉得孤单无依,以前懂的东西到了这里全都变了样,你可以想象把池塘里的鱼放进海里……没有死掉是它的幸运,但它得努力适应这种完全陌生的环境,难免会失措,彷徨。”
“……幸好这人端的好运气,不但有爱她的爹爹娘亲,还有能接受她身世的意中人,还有就是……能帮助她实现很多想法的好友,他没有取笑她荒谬的想法,肯定了她,支持了她,让她找到了独立存活于世的信心。”
“这些人都是她留在这个世界的理由,都是不可缺少的力量,尤其是那位好友,是他慧眼识人,看到了这个人的头脑和能力,肯定了她的存在价值,她才知道自己的过去所识所学并非一无所用,她不是大家眼里资质甚差的无用之人。”
“这个人对她的意义,绝非一般好友这般简单,也超过了一般意义上的知己。没有了他的支持,她现在不知会怎样,大概总还是那个窝在王府里头三天两头挨骂,在大姐光芒之下畏缩一辈子的庸人而已。”
“这个人对她有知己之情,有知遇之恩,也有携手共进的感情,她也讲不清楚这是怎么一种感情,但她却知道,这个人对她很重要,比世上绝大部分的人绝大部分的事情都重要。”
“她有时也会想,这个人孤零零的一个,就算再要强,也总需要个人在寒夜给披上件衣服,在暑天给递盏冰冻莲子茶……可她觉得这个人千般的好,像是站在云端一般,她怕自己伸出了手够不着。可当她知道这人心里也惦念了人,也受着累担着苦,不知多难过后悔,后悔自己没有早点伸手,护着他呵着他,不教他吃苦受累。”
她说罢,诚挚的看着迎霄:“说到底,是她胆小怯懦,可她现在知道了不应该,想从头再来,只盼那人别说她不配。”
迎霄静了一会儿,现在他身子不发抖了,却仍遮着脸不愿看她,低声道:“你既然都听到了,我也不瞒你了。你也该当听到我说,你既无心我便休,我不要什么愧疚补偿,以前如何以后便当如何,再不会疏远了你的。”
笑笑皱眉道:“什么愧疚补偿,你当我是因为你代我喝了毒茶,我内疚了才求你的么?我要是心里没有你,断不会开这口,要是无心无意还说这个,把你当成什么,又把我自己当成什么?”
迎霄静静道:“你若有心,何必现在才提。”
“我……我是现在才想清楚了。”笑笑叹道:“其实都是我该死,跟你想的一样,怕你看我不上,我开口了你会嫌弃,到时连不时相见的机会都没了。也是怪我,不曾想你一个男儿家的,这种事情我不主动开口该谁开口呢。”
“也是你以前说最讨厌三心二意的人,我才一直觉得自己配你不起……”
迎霄插口道:“可你现在说了,你又觉得配得起了?”
“我也是刚刚才懂,人总有能达成或不能达成的愿望,在感情和观念之间有了冲突,总得有些地方要作出妥协,说到底是个选择的问题。迎霄,或许你仍觉得我心里装了太多的人,对我不信任,我只能说,我放不下他们,也放不下你。你在我心里,跟他们一样,都是无法衡量的重要。如果你觉得像现在这般相处更好,我不会勉强你,只要你觉得幸福便好,但有要我帮忙之处,我绝对会帮,只会比往时更用心力……如果……你觉得跟着我更好,我就更高兴了,定会竭尽所能护着你,逗你开心,让你幸福,怎样都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她说得情动处,眼圈红了起来,叹道:“我以前还拘着许多,后来才想清楚了,人生不过短短百十年,要紧的不过是跟喜欢的人在一起,还担心这个忧虑那些,错过了都不能回头……这不是都白活了么!”
迎霄这次静了良久。
笑笑站得两脚发僵,也等不到他的回音,有点心冷,长叹道:“我明白了,就依你吧。”说完转身要走。
迈出两步,听到迎霄在后面急唤:“等,等一下。”
笑笑嘴角一扯,想笑,连忙忍住,缩回脚来,却不回头,“迎霄我知道你现在心里很乱,可能拿不定主意,要不你先别想着赶我,再好好考虑一番如何?”
迎霄道:“我没有说要赶你。”
笑笑这回真的笑了,可转头时脸上已是一脸严肃的企盼:“那你是怎地打算?是要一个月准备还是三个月?”
迎霄一愕,才知道进了她话套子,不肯再作声了。
笑笑知道他这样子已是心里活动了,也不再催逼,蹙回来坐在床头,只拿些不要紧的闲事跟他说。迎霄开始不理她,后来渐渐就有一搭没一搭的应着。
后来笑笑说着说着手就不安分起来,一会儿拉被子,一会儿又去拿他的手。
迎霄不耐,低声道:“你今天来究竟是为什么?”
“为这个……”说着笑笑飞快在他腕上套了冰凉凉一只翡翠镯子。
那翠绿晶莹的镯子衬着迎霄雪白的皮肤,细秀的手腕,煞是好看。笑笑满意的说:“这镯子真是好看,就算不能真的治病,就是这样瞧着心情也好。”
迎霄却气道:“你……怎么能……?”伸手便要撸那镯子。
笑笑连忙制止,“这也是你爹一番心意,戴着多好看哪。”
迎霄气道:“爹他,他把我给卖了!”
笑笑心思一转,便知是怎么一回事,连忙装不懂,“怎么卖了,卖给谁了?”
迎霄气鼓鼓的不说话。
笑笑道:“除了卖给我,谁都不让!”
迎霄道:“你想得倒好!”
笑笑道:“莫要生气,他卖了你,你也把他卖了便是,我帮忙给他找个知心合意的老伴,让他每天忙着侍候妻主,没得空去管你。”
迎霄不禁被逗笑了。
笑笑听他笑了,心痒痒的只想瞧他样子,可迎霄就是遮着脸死活不撤袖子。想想说:“你这副样子倒让我想起个故事。话说有个王很宠爱他的新妃子,王后装成大度的样子跟这妃子套近乎,说她长得美是美,就是鼻子不够标致,教她每次见王都掩住鼻子。”
“王终于觉得奇怪,问王后怎么回事,王后就说这妃子是嫌他身上有味道。后来么,你想想怎样?”
迎霄道:“自然不会是好结果,那王一定生气了。”
“很生气哩,让人把那妃子的鼻子给切了下来。”
迎霄低低“啊”了一声。
笑笑道:“这故事就是说人不能没有自信啊,迎霄你长得这么好看,做什么整天遮着脸呢?”
“可我更觉得这故事是告诉人不要轻信人言。”
迎霄叹道:“我刚生出来的时候身体很弱,整晚号哭,惹得我娘生厌,又道我长成这副样子是个……是个夭寿货,要把我丢河里淹死。我爹死死护着我,娘那时有了新人,受人唆摆,对我爹不好,这下就更是厌恶我父子二人,每天都听着冷言冷语,吃些残羹冷炙,有时娘喝醉了还拳脚招呼,后来爹才带着我逃了出来……我爹虽不是什么大家之子,却也是好人家出来的,当初娘也是诚心诚意,三书六礼求来的,你说……人心怎么就变得这么快呢?”
笑笑早知道他心里有感情阴影,现在才知道伤口竟埋得这么深,竟是自出生就种下了,心中更是怜惜。忙道:“这世上有千万人,便有千万种心思,别人的想法我不好说,但我知道自己允了别人,便会相守一生。终身终身,自是至死方休,绝不会半途离弃的。”
迎霄听毕半晌不语。
笑笑知他心中仍有顾虑,便絮絮的话题转向房间如何布置衣服如何采办上面,虽然只字不提婚事,却又句句不离此意。
迎霄忽然道:“我也不是不信你,但我跟爹爹两人飘零在世,能倚仗的只得自己这双手,若是都落空了,你教我两个怎么办?”
笑笑道:“那你如何打算?”
“我跟爹爹辛苦多年,只挣得这迎霄宝阁一宗事业,我若是归了你,你可能,可能立下字据,不把这产业一并收归?”
迎霄说罢,忐忑不安的在衣袖后偷瞧着笑笑,紧张得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要知道在扶凤国,男子出嫁,所有嫁妆连同本人都归妻主所有,是以现在提出要立定字据,保留自家产业,实在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任谁听到都要吃惊的。
他想着便算是遇人不淑,人财两空,自己到底年轻又有手艺,怎样都可过活,但父亲是私逃出来的侧夫,流离失所,吃尽苦头才把自己拉扯大,好不容易过上两年安乐日子,若是受自己连累,身边一点钱财没有,又重头吃苦,那可是万不能原谅自己的。 就是想着若要嫁与笑笑,那是连人带家业都送了过去的,这番计算也是他一直无法更进一步的原因。这番话在他心里已是盘桓多时,今日一横心,说了出来,只觉周身脱力,全部精神都悬于一线,只等着笑笑那个干系生死的答案。
只听笑笑想也不想,干脆的道:“这是自然!迎霄宝阁是你一手创办,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就给了人。对了,那一成的股份干脆也都给你吧,这些年来都是你出力最多,我没有帮上什么忙,实在不好意思再用你赚回来的钱。”
要知道这种约定在现代来说叫做婚前财产登记,笑笑那是司空见惯,觉得理所当然,甚至还为凌霄有这种懂得保护自己的头脑而高兴。但这话在迎霄听来,却是极大的刺激,一时间他几乎不敢相信藏在心里多年的事情竟然这般容易便解决了,恍恍惚惚的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眼圈早就红了。
笑笑见他不作声,又逗他道:“我知道你喜欢管钱,这样好了,我家里的钱也交给你管吧。”
迎霄回过神来,啐道:“我才不要当你的账房先生。你也不用支我月例,还是跟往常一样,你要我替你办事,都得掏钱。”语气已是带笑了。
笑笑心痒痒的,好像猫抓一般,哄道:“我都答应你,你把袖子拿下来笑个给我看看好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你笑。”
迎霄果真把袖子放下,对着她微微一笑。
他容颜久蔽在纱幕后面不见阳光,肤色轻淡得好像粉彩一般,加上眉目如画,娟秀得不似尘世中人。
笑笑瞧见他水色双唇极薄,笑起来的时候上唇先调皮的往上一翘,再盈盈往两边拉开,轻轻抿成一线,分外轻倩,只看得痴了过去。待反应过来已凑上去亲了一下。
迎霄低呼一声,往后一躲,却也没有推她。
笑笑轻轻一触已觉醒过来,恐怕要糟,连忙坐直身子,一副羞愧的样子,心里却在回味方才唇间传来稳稳软软的触感,还有香茶淡淡的味道,觉得滋味真好。
迎霄脸上飞红,却不看她,垂目淡淡定定道:“一千两银子。”
“什么?”笑笑一愣,才回过神来,立时一脸坏笑,“我现在身上没有这么多银子,加上后账一并再付!”
迎霄正要说话,笑笑扑将上来,往他肋间便挠,口中还道:“这便是后账,你说该当多少,我回去便拿银票一并付了。”
迎霄这般精明头脑遇上笑笑的一等惫懒,短兵交接间高下立现,要推已是不及,他最是怕痒,被笑笑这么一挠,顿时浑身发软,只笑得喘不过气,赶忙迭声求饶。
笑笑得意洋洋缩回爪子,暗道看你这小样的还敢跟我算钱!撑身起来忽然觉得下面压着的身子发烫,一股股热热的呼吸喷将过来,她心里一阵迷糊,只见迎霄体软如泥,仰面躺在榻上,半边衣襟在拉扯间敞开一片,露出自颈到胸淡淡绯色的肌肤,脸上红霞片片,眼波盈盈欲滴,胸口不住起伏,那股撩人之姿竟是素来娇媚的烟岚也比不上的。
笑笑一时情动,复又扑回,扒住他脖子便种草莓,只觉他肌肤又烫又软,像有莫大的磁力一般,抱着便不能抽手。迎霄只拿手去推拒,他浑身无力,怎当得笑笑如狼似虎,两人立时在榻上滚成一团。
过了片刻,笑笑撑起身来,大大喘了口气,哑声:“不行,再亲下去就走火了……”
迎霄微微蜷起身子,拿脸向内,也不作声,瘦瘦肩膀不住轻抖,只是低喘不已。
笑笑瞧了他一会,扑哧笑道:“现下我觉得你戴上面纱倒是对的,你长成那样儿,谁见了能忍得住!”
迎霄气不过,拿脚来蹬她,笑笑哎哟一声,顺势滚下床去。
突然房外咳嗽一声,俞叔问道:“迎霄,药吃了没?”
笑笑一惊,脸唰的红了,暗道这俞叔走路怎地好像踩棉花一般,半点声响也无,也不知来了多久。
迎霄脸也红了,却向笑笑伸出手来,低声道:“你上来。”
笑笑一愣。
迎霄已扬声道:“爹,这药霄儿正在喝呢,喝完定然就好。”
他爹听得动静,有点急了,又咳嗽两声道:“那……常小姐呢?”
迎霄道:“她自然陪我喝药。”
俞叔跺了跺脚,“那……那怎么行!”
笑笑才知迎霄恼他爹把他私许了人家,现在借她来说事,口口声声说吃药,还不是拿她当药么。笑着拍了拍他手掌心,站起来道:“俞叔,迎霄吃完药就没事了,我这就出来。”
迎霄一把拉了她袖子,“让他急去。”
笑笑一瞥他手,调侃道:“这一下要多少银子?”
迎霄脸上通红,瞪她一眼,松了手。
笑笑大乐,凑去又亲他一下,低声道:“我这就跟你爹商量婚事,你等我。”说罢喜气洋洋的去了。
***
笑笑回到家时已近黄昏,她心中高兴,一进门便吩咐仆人通知厨房加菜,今晚各房一起上桌用膳,她准备在席上宣布大家庭里多加一员。
不料一进院子便觉气氛有异,众仆人在暗处探头探脑的偷看,屋前廊下一男一女正斗鸡似的瞪着看,却是甄绣和乔榕。
原来今日是甄绣来下聘的日子,早就跟笑笑打过招呼,本准备退朝后回家拿了东西就过来,不想笑笑半路让俞叔截了,把这事抛到脑后。甄绣自己带着聘礼上门,乔珏来接,不想乔珏刚有事暂离,乔榕便瞅空闹了起来,下人们都看起笑话来了。
笑笑见到这对冤家就头疼,但自己是家主又不得躲,只得上去打哈哈。
甄绣见她终于冒头,松了口气,便撇下乔榕,跟笑笑寒暄起来。
乔榕被晾在一边,见没人理他,便连连冷笑起来。
笑笑也不瞧他,对甄绣说:“怎么站在这风口上,冷嗖嗖的不好说话,我们到别处去。”
面前人影一晃,乔榕迎面拦了。
笑笑无奈:“乔小公子,你想跟我们一起去么?”
乔榕硬邦邦的说:“无父母之人凭长兄为父,长嫂为母,你是我兄长妻主,榕有件事情想请你作主。”
笑笑一听便猜到什么事,连忙挥手道:“这等事我作不了主,你找你哥去。”边说拉着甄绣就要走。
乔榕直挺挺已跪了下来,大声道:“请长嫂为榕做主,无论谁人若为榕的妻主,不得另娶二房!”
笑笑愣了楞,转脸去瞧甄绣。
甄绣脸皮都紫胀了,气呼呼的道:“我说的话你一个字不信也便罢了,可我娶不娶二房你凭什么管!凭什么她来管!”也是气急了,手指都点到笑笑鼻子尖了。
乔榕半步不让:“榕还没有出嫁,自然归家主管。你要做我妻主,须得依我家规矩!”
甄绣气得要吐血,咬牙狠狠道:“我不娶还不成么,你这样的,我娶不起!”拉也拉不住,气冲冲的去了。
笑笑给说得懵了,问乔榕:“这是怎么回事?”
乔榕咬唇道:“就是这么回事,不依我我不嫁。”
“你起来再说。”
“你不答应我我不起来。”
正在头疼,乔珏赶来,见他弟弟胡闹,跟笑笑打个眼色,让她避开,扯着乔榕好一番说。笑笑躲了半晌,听到没声响了,出来瞧瞧,乔榕已被乔珏劝回去了。
“她们两个到底搞什么?乔榕到底是不喜欢甄绣吧?”
乔珏叹了口气:“要说她们两个没缘分,事事都纠缠一起再也分不了的,要说早注定了,偏有这么多曲折。”
跟笑笑到了水榭无人处,把这两个的纠葛细细说了出来。
却原来那次乔珏落水染病,乔榕去求偏方,到了城西一处药堂。那药堂的坐堂大夫正好到一家富户诊病去了,剩了个伙计。这伙计是大夫从外地来的亲戚,仗着有点身手,在家乡是一小霸。后来惹了官司,才来投靠亲戚避祸的。见乔榕单身前来,人长得俊俏,动了歹心,把他迷翻了带到后室要调戏。
眼看正要得手,送乔榕来的车夫是府上的,见主子久久不回,寻上门来,那伙计才知这人来头大,自己多十条命也惹不起,色心顿时化作乌有,一心只想逃命。
她也是经过风浪的人,当下用言语把那车夫稳住,说她家公子听见大夫不在,已自去了,又编了一堆谎话骗得那车夫相信了,自己回转。
哄走车夫,她惊出一身冷汗,索性把药堂里面的钱物给搜刮一空打算潜逃。她不敢动乔榕,也曾想杀人灭口,但想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教人发现的是下药迷翻的藏匿罪总比杀人罪轻些,她就算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挑战皇帝宠臣的势力呀。
但就这样把乔榕送回去也是不妥,这人到底认得自己容貌,到时自己没逃远就给抓了回来。想来想去,想起大夫在后巷有间废屋,那里平常人迹罕至,不如把乔榕关那里让他自生自灭。
后来果真把他关在那里自己就逃跑了。
乔榕药性解了自己醒来,发现被关在一处又霉又黑的破屋,恐慌不已,但这屋子处在荒废秃巷,平日都没人经过,任他喊破喉咙也没人知道。
他被关了两天一夜,又渴又累,只在等死。不想第二晚他迷迷糊糊中听见外头有人声,连忙挣扎起来拼命呼救,他喉咙干哑发肿,半个字说不出来,只得寻了些杂物往窗子外头扔。结果就扔到了喝得半醉摸到后巷扶着墙在呕吐的甄绣。
照说甄绣把乔榕救了出来,加上上次在笑笑府中的帮忙,近期在金殿上阻止了皇上纳他进宫,一共救了他三回,乔榕的心又不是铁打的,怎样都会给打动了。
谁知甄绣那晚出现在后巷,纯粹是为了掩盖她醉酒的狼狈相,才晕乎乎的往偏僻处走。要说她怎么喝醉的,却是为了巷外柳坊的一个小倌,她被几个官员拉去喝花酒,见那小倌可怜,又觉得他低眉时有几分柳玉言的风韵,就替他把酒都喝了。几个官员齐齐起哄,把她灌了个七荤八素,她见势不妙,撑着最后几分清醒,悄悄离开,被风一吹,不辨东南西北一头扎进了秃巷。
乔榕后来知道这事,气坏了,非要让甄绣交待清楚。甄绣跟那小倌也只是神交而已,却不好跟乔榕说起以前思慕一事,只拿话敷衍他。一来二去,两人都弄得拧了,今日这事正是两人近期激烈斗争的高潮。
笑笑听罢,只在揉额角,叹道:“难怪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事怎地这般纠葛哪!不过我说要是乔榕对甄绣无意,怕也不会这般霸道吧。”
乔珏道:“榕弟虽然矢口否认,但我也觉得他对此事不比从前,分外上心。”
笑笑听毕,心里有数了,道:“这事交给我来办,我跟乔榕说说看,都要做夫妻的人了,这心结总要解开。”
乔珏听罢,打量她一下,不动声色的说:“你今日似乎遇上好事儿了?”
笑笑不禁笑了起来:“你也看出来了,家里要多加双筷子了。”将迎霄不日过门的事说与他听。
乔珏听罢,也没有什么反应,淡淡说了句:“恭喜。”
笑笑见他神色冷淡,想起来一事:“乔珏,当日你进门时为避风头,不敢大肆操办,不如趁这次迎霄进门,一并补办好吗?”
乔珏淡淡道:“不打紧,我的事情还是先缓缓的好,不宜过于张扬。”
笑笑道:“不然到兰陵郡上办,正好我娘让我最近回去一趟,正好带你们去见见她。”
乔珏还没有说话,头顶上有人说:“不行,最近不许去兰陵。”
乔珏抬了抬头,向屋顶上的人行了个礼:“常公子,珏还有事,先行一步。”
常玥道:“去吧去吧,这个笨丫头留我对付。”
笑笑问:“爹,为什么不让我回去?”
常玥道:“不让就是不让,她让你回去准没好事儿。”
笑笑撇了撇嘴:“娘原本是让我跟你一起回的,保不定就是想见你,可你不但不回,现在连我也不许回。”
常玥挥手道:“不说这个了,最近你要乖乖的呆在京城,哪里都不许去。还有,你娶六爷的事情得搁搁。”
“为什么?”
“听我说的准没错,煮熟的鸭子搁一下又不会飞了去。”
“爹……”
“要吃也得先吃了乔珏,他还没煮熟。”
“爹……”
***
到底还是没有说得过常玥。
晚上大家上桌吃饭,缺了乔家两个,乔榕自是还在闹脾气,乔珏可能是去了陪他,也不排除他已知道什么事,也就不愿来了。
笑笑吃着吃着就拿筷子戳碗去了,众人见家主迟迟不说话,也都停了筷在等,就连三个小的也不敢再吃,不过眼睛骨碌碌瞧的不是他们娘,而是桌上的鸡鸭鱼肉。
笑笑眼睛在桌上溜了一圈,最后停在极少同桌吃饭的烟岚脸上,烟岚的小腹那是显著隆起,小脸瘦了一圈,透着青白,让人心疼。
她夹起块海参放他碗里,嘱道:“多吃点,怎地瘦成这样,你现在得吃二人份呢。”
烟岚扯扯嘴角,低头默默吃了起来。
笑笑道:“今天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跟大家一起吃饭。还有就是,我替烟岚肚里的孩子想了名,就叫瑶华,男女都适用,怎样?”
众人听了都说好,松了口气,于是小的闹,大的哄,热火朝天的继续开吃。
笑笑吃了一会儿便下桌溜了,服侍她的下人直到下半夜才见她回来。
第二天服侍她更衣上朝,哟,好大一对肿眼泡!
然后听说偏院那里乔大公子的眼睛也是一个样。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可怎么乔小公子也是这般,难道这肿眼泡症竟是会传染的么?
***
却说这日笑笑上朝,退朝后让慕容媗给留下来,慕容媗一看她眼睛,平静的脸也不禁露了惊诧。
笑笑摸着脸苦笑:“昨晚喝多了凉水,还好脸倒是没有肿。”
慕容媗惊诧的表情也是稍纵即逝,也没探问,直接说道:“太傅可知最近京城有个奇怪的传闻?”
“什么传闻?”
“有人说朕不是扶凤国人,而是黎国王族,还说黎国国君上月驾崩,有使团渡海而来,到我扶凤国寻新国君。”慕容媗扫了笑笑一眼,道:“听说她们要找的人便是朕。”
笑笑吓了一跳,叫道:“无稽之谈,无稽之谈!”
“哦?太傅有何见解?”
“这定然是谣言无疑。想那黎国族人肤色白皙,眼珠有异色,皇上除了皮肤比较白,眼珠还是黑的,怎会跟黎国人搭上边呢。”
慕容媗想想不禁笑了笑,却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朕也知道黎国使团确已到了扶凤国,只是一直停留在沿海洛城,朕想遣个人去查探查探。”
笑笑醒悟过来,连忙跪倒道:“臣愿效犬马之劳!”
慕容媗道:“太傅对处理这些事情素有经验,朕只有依仗你了。”
“皇上言重了。”
交下任务,慕容媗好似不经意似的拿出个大锦盒,打开来对笑笑道:“太傅,朕最近新得了样宝物,想请你观赏观赏。”
笑笑一瞧,盒子里安放的是拳头大小一颗夜明珠,左瞧右瞧,极像自己在豳州时托迎霄脱手的其中一颗。
她不知慕容媗是什么意思,就说:“皇上所得必是重宝,这难道是传说中的夜明珠么?”
“正是夜明珠。”慕容媗盯着她眼睛道:“这种宝贝极其罕有,皇宫里也不过存了五六枚。近期坊间竟有十数颗在流传,也不知是真是假。”
笑笑心里一跳,暗道,虽然皇上待自己好,但是没有几个上位者能容忍下属比自己更有钱吧。眯眼一笑:“定然是假的。物以稀为贵,要是到处都是夜明珠,那还算是稀世珍宝么!又不是大白菜,种种就出来的。”
慕容媗把盒盖合上,一笑:“也是。”
笑笑离了皇宫,直接回府准备出差。半路有人拦了,是俞家的人。
笑笑暗道迎霄怎么这般心急,他家的人拦轿都成习惯了。
不想那下人摸出张纸让笑笑看,却是一张私人借据,借的东西是一件珍珠衫,价值一千二百两黄金,落款人竟然是静影。
那下人恭恭敬敬的说,“我家公子让大人亲自看看,这借据能不能做个准?”
笑笑不知静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奢侈了,爱上千两黄金的珍珠衫,不过也不准备问他。把那借据往怀里一揣,道:“也用不着这个了,你跟我走一趟,我直接把钱给你。”
回府找账房要钱,账房先生竟然悄悄找了乔珏来。
乔珏道:“家主急用,先把下个月的用度挪出来,空了的缺口到年末逐月均摊。”
笑笑见他就像君行那时,坐在旁边笑着说:“慢点,多腾五百两银子给我。”
乔珏让账房照办。
笑笑道:“你就不问问我用来做什么?”
乔珏道:“不必。”
“黄金是一个朋友借的,银子是我要到洛城一趟,路上花用的。”
乔珏没什么反应,对账房先生说,“银子准备一千二百两。”
“不是微服,我花不了那么多!”
“要去的不止你一个。”乔珏头也不回,“我跟你一起去。”
***
笑笑坐在椅子上看乔珏选派人手,什么车夫跟班小厮厨娘,全换上他的人,很是大阵仗。笑笑从常玥那里知道乔珏当了个什么宗主,知道这些都是江湖人物,心里感激之余又觉得有点小题大作。
“不过就是去一趟洛城搞清楚那些黎国使者究竟怎么回事,这还是在我们国境里面,而且现在除了皇上没人官比我大了,也用得着这么紧张么?”
乔珏道:“兑卦克体,不利西方。此行恐有口舌纷争或外姓人侵欺。”
“可是除了我家里人,谁都是外姓人啊。”
笑笑想了想,歪着头问:“乔珏,你是不是在关心我?”
乔珏没好气:“那是自然,你是一家之主,我总不能看着树倒猢狲散。”
笑笑扑哧一笑,站起身来,“你办事我放心,你慢慢准备,我先去跟大家道个别。”
先到沉璧房里,他桌上摊了一叠纸,密密麻麻的抄着蝇头小楷,捞起一张看看,“巳时三刻,清心散一剂,并槐叶丸子两枚,清心散三碗水熬成一碗,滤渣后混槐树丸子吞服。午时……”
笑笑苦了脸:“沉璧,我身体好得很,不用天天吃药。”
沉璧道:“天时暑热,洛城往南更是酷热,这是防暑气侵身。”
笑笑央求:“是药三分毒,没事也不用吃那么多。”
沉璧凝神想想,往每张纸末加了两句,道:“每次服了后用杏仁酪来和,对脾胃甚好。”
笑笑无奈,只瞧着他写,见他额头出了细汗,便拿巾子来拭。嘴里道:“这也够了,你别劳心,好好歇歇。”暗想这些反正到时也不会用,少不得是浪费他一番心意了。
沉璧认认真真写了五六张,等干透了,再一张张叠好,又去寻信封。
笑笑道:“不用信封了,这样给我就好。”
沉璧不说话,到底寻了出来,封好才道:“这是给乔公子的,总要弄齐整些。”
笑笑灰溜溜转到丹麒房里,丹麒正摆着个严肃脸督促碧羽监管两个小的练字,他也是奇怪,不肯自己出头,却让自己的儿子去管。
见笑笑来了,对她递个眼色,两人避到偏房。
才一进屋,丹麒猛的一扑,把她给压到墙上去,手就直往她脖子来了。
自他生子后笑笑还未曾见他这般火爆,吓了一跳,连忙挡格,丹麒有几分蛮力,掐不到脖子握在腕上,顿时见了红印。
笑笑急道:“这又是做什么?谋杀妻主么?”
丹麒咬牙道:“你再敢招惹一个人来,我就掐死你!”
笑笑方寸大乱,“这跟我去洛城有什么关系?”
“要不是你又起什么坏心,看上了谁,这天下大定的,皇姐怎么又派你出去?”
笑笑方知他误会了,忙道:“不是不是,你姐让我去查奸细,我真的去做钦差来着。”把此行任务细细说了出来。
“查奸细也要你去,朝中真的没个人好使?”丹麒嘟囔两句,方才把手松了,揉揉手腕,打个哈欠,道:“那就早去早回。烟岚那里还没去过吧?你多去看看他吧。”
笑笑有点转换不过来,见他真的要走,忙伸手一扯,“你想要什么东西,我给你带。”
丹麒眼神亮了亮,“听说洛城近海,那边的海产很是丰盛,以前我见过有盘子那么大的海螺号子,听说那种海螺肉烧着吃很是美味,听说还有两个眼睛长在一边的鱼……”
数了一回,瞧着两眼发直的笑笑,“我再问问小的们要什么,回头列个清单给你。”
笑笑承认,以前是自己折腾了丹麒,现在是他跟儿子们一起折腾她,这叫因果报应。
她揉着额角去找烟岚,烟岚斜躺在窗前的太妃榻上,怀里抱着个靠枕,怔怔的不知在想些什么。笑笑进门时,挡了些光线,很明显的看到他抖了一下,受了惊吓。
她不动声色走过去,止住他要起来的动作,一掀袍子,就在榻前席地而坐。
“小姐!”烟岚挣扎要起来给她搬椅子,教她伸手圈在腰上,牢牢把住。
“别急,这样就好。”笑笑把脸往他隆起的肚子上贴了贴,抬头瞧着他眼睛,温和的说:“这样就很好。”
烟岚静了下来,看上去还是有些紧张,半晌低声道:“小姐,又要离开了吗?”
笑笑道:“跟往常一样出京处理些事情,很快回来。”
烟岚“嗯”了一声,垂下眼帘不说话了。
“烟岚的宝宝是在初冬出生吧?我一定会赶回来的,你不用怕。”笑笑忍不住握了他手:“有我在,你不要怕。”
烟岚抬起眼睛很快的瞧了她一眼,有些慌乱。
笑笑盯着他眼睛慢慢道:“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事,我看重的是现在,看重的是未来。我一定会保护你的,你也答应我,无论什么事情都不要自己一个人去承担,无论做什么决定都要亲口告诉我,好么?”
“……”
“烟岚,你看着我的眼睛,答应我!”
烟岚眼皮上的朱砂红痣颠颠的颤,像是随时会滚落的眼泪,他长长的睫毛簌簌颤动,像迷路的蝴蝶。
笑笑等了很久,热热的水滴接二连三的打在手背上。
“小姐……我答应……”
“你还得答应我,你的命是我的,不能交在任何人手里。就算不想要了,也得亲手交在我手里。”
“……”
笑笑道:“你说过要赔给我一生一世,要给我弹琴,逗我开心,那些我都相信,我都相信的。我就只记得这些了,别的我全都忘了,可这些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烟岚的身子轻轻抖了起来。
笑笑攥紧他的手,“你不答应我,我不放心留你在这里了。”
感觉等了一辈子那般的长,她的心都要化成风沙了。
“……小姐……我……答应……”烟岚终于抬起眸来,脸上泪水湿透,他瞧着笑笑,眸子像泡在两泓清泉里的宝石,幽幽泛着蓝意,声音很低,然而清楚的说:“烟岚的命……是小姐的……”
笑笑瞧了他一会儿,站起来就紧紧把他揽住了。
出了烟岚的房,她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心里总有种浓重的不安,就好像,这么一走,房里就空了。
她很不喜欢这种感觉,这种感觉以前从没有过,现在却越来越浓烈。
实在不是离开的时候,可是长途跋涉,又不能带他走。如果加派人手守着他,恐怕更给他惹了祸。到底还是不如自己守着安稳啊。
不过,他既然亲口答应了自己,大概……总会等到自己回来罢。这次回来,先看着孩子出生,然后这陈年旧账怎么也得算算清,不能让它在人家心头沤得烂了,会变成毒。
笑笑忽然觉得自己跟慕容媗当年约定可求一事,真是要得少了。
要不还是跟爹商量一下,不料这常玥要找的时候定然是找不到的,他的房间已空无一人,桌面留了一封信,一件信物。说自己有急事暂时离开,桌上的东西让笑笑随身带着,到了洛城有用。
笑笑看着那个破破旧旧的护身符,有点哭笑不得,常玥向来潇洒,不知何时变得如此婆妈。
***
因此行执行的是秘密任务,对外只道迎接黎国来使,慕容媗不愿声张,待到成行那日,有意拘住百官,不让她们结队送行。
笑笑一行方出了城门,后头有快马一支箭般追来,竟是兰陵孃。
笑笑很是意外,以前自己常常出差,都没见大姐这般紧张的,今日这般却是为何。兰陵孃说是来送行,一双凤眼四处乱瞄,明显的醉翁之意。
笑笑也只作不知,兰陵孃拖无可拖终于开口:“常爷怎地不见?”
“他有事已离京,怎会随我出行。”
兰陵孃急了:“何时走的?母王有事找他。”
“昨晚已是不在,若是急事,恐已在千里之外。”说罢,笑笑抱手,认真欣赏大姐着急表情。
兰陵孃无奈,摸出封信来:“若是他在半途出现,千万要把此信交给他。”
笑笑答允,待她走远,到马车旁边敲敲车窗,待里面帘子一掀,将信弹了进去,“乔珏,帮我收一下,跟那个护身符礼物清单放一处,我怕这要紧东西自己放会找不到。”
见到乔珏微有失神,问道:“怎么,此行真的这般多事么,连你也失措了?”
乔珏只道:“下月榕弟出阁。”
笑笑道:“放心好了,我跟他谈了一夜,要是这次他再不回心转意,怕是一辈子也转不过来了。”
乔珏道:“也是。”说罢下了帘子。
笑笑在马上望了远处,还是一般的天高云阔禾苗绿菜花黄,这么一趟离京,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没惊没险天气好,可那心头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安是怎么来的?
该是自己神经过敏了吧?
***
下午时分,掌管秘密档案的萧琳最后一个从考功司第四衙署离开,等在外头的下人道了声:“大人,今日忒晚。”
萧琳笑笑道:“要等皇上细阅才好送回,劳烦老张久候了。”
老张笑道:“应该的应该的。”衣袖一动,已将萧琳递过的小块碎银藏好了。接着仔仔细细锁上了门。
萧琳稳稳当当出了三道门,遇上两个加班的同僚,相互行礼,都道了声:“都公”。出了政事堂,回家,一路顺利。
回到家里,萧琳跟往常一样,不厌其烦的吩咐下人锁好门,便径直回房。见静影不在房中,又转出让人找他来。
静影知道家主回来了,还吩咐好准备摆膳才过来。萧琳见他来了,伸手拉进房里,关门前还四处张了张。
“怎么这般慌张,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静影一张嘴最不饶人的。
“今天常悦出京,皇上,皇上退朝后果真就提那个来看了。”
“就是那个?”静影也惊道:“那个东西都放了几十年了都没人看过,这边小姐一离京就提了出来,皇上果然起了疑心。”
“正是如此,我才放好不到一天,就要提去看了,我还道着人拆穿了。被人传的时候,我手脚都僵了,还想找言书替我去……”
静影皱眉:“你也忒慌了,这不是明摆着作贼心虚么。”
“后来一想,我特意避开,反倒显得心中有虚,还是硬着头皮去了。”萧琳哗哗的冒汗,好像一个下午的汗忍到现在才流,她不住擦,手也轻轻发起抖来。
静影替她擦了又擦,总也拭不干那汗,最后索性抓住她手,温言道:“皇上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对吧,没事了。”
萧琳慌了半晌,好容易才镇定下来,强笑道:“这辈子也就做过这样一件事了。”
“做这么一件已经够本了。”静影低声道:“要是小姐真正的身世让皇上知道了,这天下就会乱了……这不仅仅是保全小姐的私心,也是为了皇上的江山啊。”
萧琳苦笑:“心里明白,可还是怕。那纸上盖的印章没有问题吧?”
“绝不会有问题,我把珍珠衫给那缪大人的七小爷,他马上就转到里屋把盖好章的纸拿出给我,应是早就准备下来,不是临时敷衍我的。”
“也幸亏这七小爷贪那珍珠,缪大人的印章放处也没瞒他。”
“说起来,你仿那秘档的字迹该当没有问题吧?”
“归档都要用颜体小楷写的,写这秘档的人都用正锋,我细细摹了的,就我自己是分辨不出来的。”
静影叹道:“该当是瞧不出来的。皇上当时看了可有什么异样?”
“我自是不敢擅自抬头去瞧皇上,但我看到皇上的袍子下摆一直轻微的抖,后来就止住了。我猜皇上是放下了心。”
两人双手紧握,觉得对方手心都是冷汗,均有了后怕,却又从未曾像现在这般心灵贴近。
两人不知何时已互相依偎在一起,静影看着外面渐黑天幕,忽然轻轻一笑:“也是缘法,要不是你那天不慎碰翻卷宗,也不会找到这个,我们恐怕这辈子也没法报答小姐的恩情了。”
萧琳闷闷的说:“现在恩情是报了,可那千多两黄金的欠债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清。”
“小气鬼!”静影眉毛一剔,从她怀里挣了起来,摸出封东西,“你看这是什么?”
“嚓”的点亮油灯,正是静影写的那张借据。
“小姐离京前着人送来的,她什么都没问,就把债还了,要不是这钱是为了帮她,咱们就又欠她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