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一
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轻辉。
思君如孤灯,一夜一心死。
思君如百草,缭乱逐春生。
春城的春日总是来得很早,伴着淅淅沥沥的雨。
今早醒来的时候,已经闻到湿润的花香,推开窗子看去,果然已是满城梨花荼靡。我在城中高处,远远望去,大片粉白的花像浮在半空的云。
我的院中也种满了梨花。
每日我就看着它们或初开,或尽放,或凋零,这样的日子已经过了十三年……
小时候,并不知道自己与其他人是不同的。
楼中的下人一批换过一批,往往还没记住名字,就又被换走,对哪个人有好感,与他多说了几句,明日那人就再不见踪影。
无人说话,无人记得,无人知晓……久而久之,明明身边有很多人,可是总觉得就像一个人活着似的。
被拘在这小小的楼里,我曾以为这里就是世间的全部。
连人有父亲母亲,都是后来从书本中得知。
书成了我得知外面一切知识的唯一来源,我才知道,原来除了白的花外,还有红的花;原来除了自己这样的男子之外,还有女子。
慢慢的大了,会想,是谁把自己关在这里,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原因?
我出生在春日,被取名为凌筝。
——据说是城主赐的名。
城主名林逐云,听说他姿容绝世,听说他惯穿红衣,听说他创建了春城并一直守护至今。在我身边,总是会有人谈起他,仿佛只有他的名字,是不被禁止的。
这个传说中的人物,在我的意识中,像是浮云般的梨花,亲切熟悉却又远在天边。
十四岁生日的前晚,下人们说,明日城主会来看我。
他们欣喜而热情的准备着,我则静静坐在窗边翻动着书页……
今夜,月华流照,映得梨花晶莹如灼。
院中梨花深处,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一个清冷的身影。那人背对着窗立着,手中撑一把红色纸伞,暗红衣衫拖地,黑色长发流泉般倾泻在衣裙上。
林中暗香浮动,若有似无,夜风过处,和雨降落,花零如雪。
他伸出苍白的手,接住几瓣粉色梨花,轻声叹息。
“思君如流水……又到了花落的时候……”
我心头一跳,好像有什么呼之欲出。
这个人,这花下的身影,我似乎见过。
在哪里?
是在哪里?
不知不觉,我下了楼,出了门,来到他背后。
他放开手中的花瓣,慢慢转过身来。
春雨绵如针,瞬间散在我的脸上、心间。
眼前的人,有一双极哀伤的眼,抬眼的瞬间,湮灭了红尘。看着我,他暗红的唇畔浮起一朵笑容:“筝……”
绝美如斯。
他仍然笑着,哀伤的眼眸竟染上欣喜,把手中的纸伞遮在我头上。
细雨立即浸湿了他的长发,他全然不觉,“……我等了你好久。”
轻轻低低的语调里竟有哽咽的味道,这是否只是我春日花间的一场梦?
我已无法辨别,只觉得心随着他的话抽痛起来,不由自主的开口:“……对不起……”
他还是笑着,摇摇头,眼中的喜悦却淡下去,愁与怨更浓,久久才道:“……我等的不是这三个字。”
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眼看他把纸伞塞入我手中,转身步人烟雨。我无法动弹,只能看他渐渐走远,消失在繁花深处……
我在梨花林中站了整夜,直到清晨下人们才发现我。
那日城主并没有来,我却病了,大概是受了风寒。病得并不重,只是咳嗽,每日要喝苦涩的药汁,又被禁足,不许下榻。我觉得这是小题大作,他们却是诚惶诚恐,仿佛我得了什么绝症。
读书的间歇,我总是习惯看着那把红色的纸伞,抚着那支离的伞骨,我才能确定那晚的一切并不是一个离奇的美梦。
那暗红的身影,并不是我的幻觉。
这病势却十分缠绵,一直拖到夏初,一夜浑身燥热,手脚无力,想拿床头的水润润喉咙,一时没有拿稳,全数打翻在地上。
随后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了,只是朦胧间听见许多动静,人来人去,闹腾了很久。一个特别好听的声音在我耳边不停低语,听不清他说些什么,只是觉得他好像十分伤心,几点温暖的水滴落在我的脸颊上。
不要难过……
不要为我这样难过。
我想这样告诉他,却连睁眼的气力也没有。
我又回到了自出生起便作的那个梦。
穿梭在大片的枫林中,阳光被吸入金红的叶片,整个树林似乎都在燃烧,那样的刺眼,阻挡着我的视线。
就在那里,就要找到了。
看清的瞬间,风骤然大起来,无数的枫叶涌过来,血海一般在四周蔓延,我被拥在中央,慢慢陷入,无法呼吸,不能动弹,直到什么都看不见……
醒来时,窗外梨花已经落尽,错过了落花缤纷的时节。
我微微叹息,稍稍一动,却惊醒了怀中浅眠的人。
穿着暗红单衣的人偎依在我的怀里,却没有立即动作,只是突然搂紧了我,柔韧的手臂勒得我胸口发疼,脸孔埋在我怀中。我只觉得襟口的衣物慢慢的被浸湿。
我听见他模糊的语声:“筝,还好你没事……”
“你……”我开口,却发觉自己嗓子哑得厉害。
他急忙离开我的身体,坐起身来,端过一旁的玉盏,扶起我,喂我喝下。
冰爽而甜,仿佛是加了薄荷的梨汤,十分润喉。
我却顾不得感觉这些,只知道眼前的人,仿佛是花中的梦影。
看他喂我喝完,我急忙捉住他的手,怎样也不愿放他离开。
“不要走,不要飞走。”我急切的说。
晨色中,光影斑驳,连日光也带着雾气,有关于他的一切都朦胧起来。握在手心的指尖温暖而柔软,可我只觉得他是一缕青烟,或是一只蝴蝶,只要我稍稍松手,便会马上不见了。
不愿放手。
怎样也不愿再放手。
要这么紧紧的抓住你。
玉盏掉落在地上,我把他拉进怀里,牢牢的捉住,急切的吻上去。
“……逐云,我的逐云……”我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是喃喃的在他唇边呢喃着,小心的吻着他暗红的唇瓣。他没有拒绝我,只是紧紧的拽住我的头发,我只觉得他浑身都绷紧了。
这样清甜的滋味,这样绵绵的亲吻,我只觉得自己等了很久很久。仿佛是一生一世。
——三千红尘变,不团圆终不团圆。
恍惚的片刻,我已经被狠狠的推开。
那人立在床头冷淡的看我,我茫然上前执住他的手。
“喜欢你……”几个字脱口而出。
说出的瞬间心口的悒郁一清,舒适却酸楚的感觉缓缓从心底漫开。——也许这一生就是为了说出这句话才来的吧,我默默的想。心中一松,眩晕的感觉又浮了上来,昏睡之前只见那人还是冷淡的笑着,沉沉的黑色弥漫在他眼底。
“你又骗我。”他这样说。
我只是握住他的手,陷入沉睡。不愿放开。病来得蹊跷,去得也快。
我病好时,随城主人住离雪居。
这时我才知道,那个梨花树下红衣黑发的人,正是春城城主林逐云,他居住的地方,便叫离雪居。听说离雪居原本种着大片的枫树,后来城主不喜,改种色彩清丽的梨花树,细算来,已有几十年了。
对那日我的冒犯,城主并未说些什么。
我总是想,或者是梦吧,也许枫林中的寻找是个梦,也许花下的相逢是个也许缠绵的一吻是个梦,也许连这一生也都是个梦。
或者我只是想与他纠缠,于是就做了这样一个美梦。
他是我梦中的蝴蝶,我也只在他的梦中。
──扑火化蝶,只愿生生世世,与你,纠缠。
这么想的时候,却有些好笑了。
原来我已经这样爱他,所以生出种种奇怪的心思,只因为,於我而言,他是云端上的人。可望而不可及,与之相较,海角天涯却是近了。
这爱像是於生俱来。
这样深厚,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这短短的几日,能积累起这样绵长的爱恋。
那日我无端叫出了他的名字,是否註定我们有缘?
想过又笑自己,真是癡心妄想。
他不是已经亲口拒绝?没有治罪已是万幸,难道真嫌自己活得太长不成?
只这样看着他就好吧。
出了小楼的日子并没什么不同。我不太愿意出去走动,常年不太与人亲近,也不知该如何交往。只是每日读书,有时临字画画,也过得惬意。
离雪居后是一片广阔的花园,却是闲花野草,似久无人经营。我在其中一角开辟了一个小小的花圃,又求人带来花种,细心的种上,每日浇灌松土,算是为自己另寻了一件乐趣。
我与城主的居室并不比邻,如此,他住前,我住后,有时一个月也不能见上一面。
偶尔他来看我,却常常是喝了酒,神智朦胧,身上染着花粉香味,细白的颈项上有时会余一抹红痕。
从来听说他侍臣侍妾众多,也听说他向来不曾留心,往往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我不知是该欣喜,还是该难过。
欣喜他没有爱上任何人,难过自己也是众多人中的一个。
无论怎么想,却只能绞了热手巾为他敷上,再来,一杯清茶,作为醒酒之用。
每当这时,我分明看见他眼中有渴望,却被硬生生的扼住,他把头埋在我的颈侧,总是轻声的念叨,像在告诫自己:“假的,假的,假的……他是骗你的……”然后毫不留情的把我推开。
我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也无从知晓。
不过只要他还愿意来,便已经很高兴了。
我在花圃中了一种十分美丽的花。
花朵大而艳丽,双层的花瓣簇拥着黑色花心黄色蕊,宛如燃心的红烛,花盏鲜红欲滴,三日即谢。
总觉得这花有些像他,於是格外的小心呵护。
望着那花的细长的茎,轻轻用指尖划过,时常一坐就是一整天。雨来时,就为它撑伞;想对着它说说心中事,却还是觉得太不好意思了些。
这样的日子又是一年,园中的花开了又谢,去年凋零过的又重开。
四季有它们相伴,我甚至会想,也许这样的日子就是一生了。
那日城主来看我,下人们在院中寻了我良久,等我随他们一同归去,他已经喝完了第三壶酒。
一见他阴沉的神色,所有人十分识趣的退下,只留我一人。
我并不觉得害怕,只是走过去拿下他手中的酒杯,把他的手握在手心:“别喝了,酒最伤身。”他的手柔滑纤长,我舍不得放开,却又怕他不快。
刚想松开,手指却被他绞紧,十指纠缠。
“你去哪里了?让我等这么久。”他眼中暗潮汹涌,“难道……难道是有了心仪的人?”
我看着他,一遍又一遍的描画这张动人的容颜,心中却满是苦涩。
却只能点头:“是,我喜欢他。”
一瞬间只觉得手指生疼,他脸上的颜色立时只见惨白,却偏偏笑了,暗红的唇扯动,像一片惨白中拉出的赤色伤口,张开时只见血肉模糊。
我听见他的声音微微颤抖着:“是谁?……告诉我,是谁?”
我不能说,惟有沉默。
他固执的笑着,站起来抱紧我,“筝,跟我说,你不会再喜欢他。”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他抱住我的手臂用力得近乎痉挛,紧紧的咬住唇像要哭出来,眼中是一片嗜人的黑,隐约带着躁动的狂乱,似恳求又似哀伤的看着我。
这样的城主,我从没有见过,却又莫名的熟悉。
这样脆弱又疯狂的他。
“城主你……”我暗自心惊。
他却在我说完之前大笑起来:“你又在想什么,他怎么会喜欢你?你又在痴心妄想,又在做白日梦,怎么就不知道长进?!”
笑完后眼中已是一片冰凉。
随后,一切崩溃。
……
之后的事情我并没有确切的记忆。
只是醒来后全身鲜明的痛楚,任何动作都会牵动身上的伤口,又发热得厉害,每日昏昏沉沉,热得厉害。
清醒时,他往往不在身边,我想他大概不太在意这件事,也许因为承欢的人已经过了少年鲜花初绽般的年纪,得不到太多的愉快吧。
又是日日无所事事,我便偷偷找出那把伞,静静摩挲。
等到稍微能起床的时候,再去花圃。
这几日没有了我的照顾,果然都看起来憔悴异常。我先除过草,又挑来水,一瓢一瓢的浇在花根下。忙完的时候,有些眩晕,只好靠在树干上休息片刻。
以前我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这样容易生病,体力也这样不好。
时日慢慢流过,又是一个月,他却还是没来。
听说他喜欢上一个美丽的少年,料想这次是动了真情。宝贝他宝贝得厉害,总是不停的问他是否喜欢自己?那少年一答“是”,他便十分高兴,两人一番情浓,旁人一眼便能看清。
我应该是为他高兴的。
喜欢的人终于有了喜欢的人,他的心终于有了归宿。
相逢便是有缘,何况是两厢情悦?
只是缓几日便好了,若是晚上几日遇见这少年,他大概还会来看看我。
我要的并不多,只是现在想起来,却是十分难了。
整夜的睡不着,只好看着窗外的梨花。
那日在梨花树下的相逢,应该也算是有缘吧。眼前一梦却也是难得,竟连梦里的缘分也没有了。
下人们都十分着急,人人忧心忡忡的看我,顿顿人参燕窝,处处更加小心翼翼的伺候。我却不懂得该怎么安慰他们,都是我的错,不然他们会舒心很多。
我还是每天去看我的花,有时候没力气浇水,便只是看看,这样也是好的。
我想自己快要离开了。
啊……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任何人,算不得离开,原本只是暂留。
熟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醒来,床畔的侍女正睡着。
又是月光。
又是梨花。
点点吹落进来。
我用尽气力,摊开手,让它们落人掌心。
春城的飞花总是带些凉意,如今握人掌中,却暖了我的手。仿佛握人了温矗琏它温暖了我,还是我融化了它?
或者,都没有。
一切又是我的梦。
当我以为自己要睡去的时候,其实正要醒来。
当我醒来的时候,其实已经睡去。
于是我安心的闭上眼,想要睡了……
闭眼的瞬间,被人狠狠抓紧了心口。骤然的疼痛传来,我惊觉自己并不是在做梦。
那人长长的黑发铺在我的肩上,清甜的气息迅速的弥漫在我周围,引他的彩,梨花被染作暗红。
他抓住我心脏的位置,眼睛在月光下幽幽的亮着:“我不放,筝,我不会放,你不要离开我!”
……是你不要我。
我没有力气开口,只能看着他无奈的笑。一见我笑,他又像突然受了惊吓似的松手,小心翼翼的看着我:“筝,我不知他们只说你病了,我不知道……我怕你怪我,所以一直没有来。”
我不怪你,真的。
因为你不是我的。
我看见黑夜骤然明亮起来,他招来无数人点亮了所有的蜡烛,才睡下不久赶夫又被叫醒,重新为我诊治。
他抱住我的手,箍得我生疼。我听见他喃喃说:“筝,不要走,不要飞走。”
原来,我也是你的蝴蝶。
从此后,他天天都来看我,有时就睡我的怀里。
两人同床的时候,他总是紧紧的捉住我的手,睡得再熟也不愿松手,身体更净分毫毫的贴住我,以此确定我不会离开。那天的样子似乎吓坏了他,每次一来是看不见我,他就会露出恐惧的神色。
于是渐渐的,我不再去花圃。
他日日陪在我身边,哪里也不去,前些日子得宠的少年,再没有人提起。
这样的他,与以往都不一样,我却感觉再熟悉不过。我猜他会不会喜欢我,却又不敢想。
自从与他在一起,那个小时候一直纠缠我的梦便再也不见,而一直睡在我身边的他,却总是噩梦连连。
他在梦中也是难过的,有时还会哭着醒来,于是就整夜的看着我,再不敢闭眼。
我只能抱住他,把所有的温暖都给他。
看着这样的他,心中第一次有了渴望。
渴求今生,让我永远同他一起。
不再放他一个人,不再离开他,无论他究竟爱与不爱我,不会有任何改变。
我也想过这样的感情是否太过痛苦,遗忘是否对两人才好,但就算遗忘,那也是来世的事情了。他却总说无论过多久也不会忘却。
我不信来世。
所以只求今生。
——逐云,今生至爱,惟有你。
序 二
几度梦回百转千回莫笑人间多情痴
抱月望月月圆月又缺满语寄飞燕
斟满一杯红豆酒不知霜红何处哪堪秋风冷落
醉中一声笑月满西楼
此景此愁已是三生前
今夜,月华流照,映得梨花晶莹如灼。
梨花深处,不知何时已经多出了一个清冷的身影。那人背对窗立着,手中撑一把红色纸伞,暗红衣衫拖地,黑色长发流泉般倾泻在衣裙上。
林中暗香浮动,若有似无。
夜风过处,和雨降落,花零如雪。
他伸出苍白的手,接住几瓣粉色梨花,轻声叹息:“……思君如流水……”
花间月下,他的身影如梦似真。
我走上前,将他的一缕发丝掬在手中,若一泓秋水缠绕在指间。
原来他已在我眼前。
他放开手中的花瓣,慢慢转过身。
春雨绵锐如针,瞬间散在我的脸上,心间。
眼前的人,有一双极哀伤的眸,抬眼的瞬间,湮灭了红尘。看着我,他暗红的唇畔浮起一朵笑容:“筝……”
又是月光。
又是梨花。
点点吹落进来,迷乱了我的眼睛,看不清他的面貌,只有一双沉黑的眼眸如泣如诉的看着我。
我想拨开缭乱的梨花,却在振动手臂的瞬间清醒过来。捂着心口坐起来,梦中揪心的痛在醒后依旧鲜明。是谁在梦中绝望的唤过我,彷佛欲把前世的相思种入我心中。
第一章
无法忘记那一次见到父亲时的情景。
被翻红浪,娇喘连连,肤若春雪,春葱样的纤指紧紧的抓住男人赤裸的背。细细的抽着气,哭似的发出呻吟,衬得杏眼桃腮越发的惑人----
他是我的父亲。
万人之上的九五之尊。
我楞楞的站在那里看着,却看到滴水的眼眸中的痛苦绝然。
后来父亲对我说,人生在世何其独然,富贵荣华,过眼烟花,到头来不过是随了转篷,当南更北,谓东反西。人道是帝王家繁华似锦,却不知里头多少零落憔悴。
他说这话时神色凄然,我本应和他一样落泪;可那时周围暗香残留,还有他唇上落了一半的胭脂,我只能疑惑。对方才的欢爱,也是对看不清摸不明的父皇。
之后慢慢的大了,许多事渐渐的了解。明白父亲虽然是名义上的皇上,国政却全是由监国把持,所谓皇上,所谓天子,不过任人捏揉的傀儡。
最高贵的娼妓,夜夜等着那人的临幸。
可笑的是,父亲爱他,一夜又一夜无悔的等着,等着那人给他无尽的侮辱。
我听见过他的乞求,在那个男人睡着的时候。
──只愿永连冥,不复曙,一年只一晓。
竟然是想要永远不再天明,一年都只天亮一次。是要时时刻刻都和他在一起,永享这无尽的黑暗。
记忆中,父皇只发怒过一次。
那是监国要成亲的日子。
我从没见过那样的父皇,一直以来,他都是胆小、懦弱、委曲求全的,常常和我说,一切不过是寄情千里都成空。
那夜的悲怆烧得如此明亮,珍奇被扫落一地,遍处狼藉。
可是,男人仍然没有来,只送过来鸩酒一杯,白绫三尺,和一封信——社稷自有我和太子照料,你可放心一去。
我亲眼见父皇饮下穿肠酒,飘絮般倒在地上。
他一句话也没有,只是静静流泪,不住的摇头,直到呼吸渐轻,再没有了声息。
握住他慢慢冰冷的手,他到最后都没有闭上的眼睛,那时的我怎么也不明白,他不是应该恨吗?
是那个男人夺走了他的一切啊,难道他看不见朝堂内外轻慢的眼神,针扎一样的刺得人遍体生寒,不是应该忍辱负重,不是应该重复皇威?却为何宁愿做高枝叶落,湮没在尘埃间,只为了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
拿过丝帕,仔细擦去还留在他唇边的红丝,清风吹过我的衣袂,带去孤魂千里。
这仇却是要我来报了吗?
抚上自己的脸,上面从一开始就附着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且可随年岁的增长紧紧的服贴着面孔。
父皇,你是怕我步上你的后尘吗?你是怕林自清也想对你那样对我吗?
我轻轻的笑,放心吧,一切会从我这里重新开始……
“皇上,李师傅已经在书房候了一个多时辰了。”宫女娇弱的声音从脚边传来,“皇上您……”
我逗弄着手里的翠鸟,恍若未闻,“小鸟儿乖乖,今天吃东西了没有?”
伸出手顺着翠鸟身上的羽毛,咧着开心的笑容,“乖乖,今天怎么不理我啊,什么……”我把头贴近了一些笼子,“你不高兴?”我蓦地沉下脸来,看着跪了一地的奴才们,“说,是谁?是谁惹我的鸟儿不高兴了?!”
一语未毕,所有人都磕头如蒜的叩着地板,却不是对我,而是对刚刚走进回廊的少年。
暗红衣衫的少年眉目如画,垂手如玉。这样的人,这样的风姿,若是他认了第二,又有哪个敢认第一?
我却不看他,窗外皓天白日,春风人窗,我继续安抚着我的鸟儿。
林停云翩然行至我身边,轻言浅笑,“皇上,李师傅已经等了好久,怎么还不过去?”
我看着他嗤嗤的笑,“你好漂亮。”
他目光森然,躲过我伸出去的手,“皇上快请吧,父亲如今征战在外,顾不得这里,皇上可不要因此懈怠了才好。”小小年纪竟已语带威胁,神色也是风雨欲来,说不出的阴冷可怖。呵,只可惜一个傻子又怎听得懂他如此玄机的话?
“不,我才不要去。”我负气的扭过身子,冲着笼子里的小鸟眨着眼睛,“乖乖,我们去玩吧。”说罢转身,却被挡住了去路。
我往东,他亦往东;我往西,他亦往西。
“你做什么?”我嘟着嘴,不满意的看他,“给朕让开!”
他轻轻一礼,笑语嫣然,“微臣怎敢,只是想禀告皇上,今天这只小鸟恐怕不能跟皇上出去了。”
纤长的手指莲花般的在我眼前翻飞,手腕一抖小鸟被捉了出来,一左一右扯住了翅膀,轻轻的一扯,血花在我眼前散开,像那夜父皇飘落的身躯。
捂着眼睛尖叫的倒在地上,我吓得瑟瑟发抖,“……血……血……不要、不要……”
害怕的想退开去,爬着后退,却被捉住了手提了起来,“皇上,现在可以去书房了吧,师傅还等着呢!”
一路上,我任由他拉着,被人扶上了步辇,不停颤抖着,连后来上台阶也得紧紧攀住别人的手,进书房时,脚下还一个踉跄,难看的摔倒在地上。
看着我的狼狈的样子,林停云唇边勾起了嗤笑的浅纹,可还是明艳的让人眼前一亮,我趴在地上,就着那样狼狈的姿势看他,痴痴呆呆的也随他一起笑起来。
见我这样子,他反倒不笑了,寒星似的眸子锁着我看了一会,挥手让左右扶起我,人便坐上了自己的位子,不再看我。
我却还是看着他,不停的笑。
李师傅看看我,又看看林停云,半晌,终于开始讲课:“齐威王喜隐,好长夜之饮,沉湎不治,委政卿大夫。百官荒乱,诸侯并侵,国且危亡,在于旦暮,左右莫敢谏。淳于髡说之以隐日:“国中有大鸟,止王之庭,三年不蜚又不鸣,王知此鸟何也?’王曰:‘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林停云目中华光一现,凌厉的视线刺向我,其中夹着冷冷的寒气,李师傅似乎打了一个哆嗦。
我却仍然不觉得,依然笑嘻嘻的看他,因为他注意到了自己更加开心;盈盈的星眸越来越锐利,仿佛能刺进人的灵魂,我傻呆呆的看着,浑然未觉。
蓦然,他又笑起来,瞬间春暖花开,“师傅,您还是再把书说说吧,皇上怕是有些不懂的地方,需得细细的解释。”
闻言,李师傅这才抹了抹头上的冷汗,讨好的朝他笑了笑,“这段其实不难.停云怕是早已经读过了,今天就是为说给皇上听的。”
说罢,朝我点点头,仔细的说起来,“齐国的威王,本来是一个很有才智的君主,但是,在他即位以后,却沉迷于酒色。淳于髡见到了齐威王,就对他说:‘大王,为臣有一个谜语想请您猜一猜:齐国有只大鸟,住在大王的宫廷中,已经整整三年了,可是他既不振翅飞翔,也不发声鸣叫,只是毫无目的的蜷伏着,大王您猜,这是一只什么鸟呢?’齐威王沉吟了一会儿之后便毅然决定要改过,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因此他对淳于髡说:‘嗯,这一只大鸟,你不知道,它不飞则已,一飞就会冲到天上去,它不鸣则已,一鸣就会惊动众人,你慢慢等着瞧吧!’”
“鸟……鸟……不!”我又惊声叫起来,几乎连椅子也坐不稳,鲜血仿佛又在眼前绽开。
李师傅被我吓得说不出话来,林停云笑颜如花,眼波流萤,“师傅不必害怕,皇上只是见了血,身子乏,师傅接着讲就是了。”
正如此说,却有小太监连滚带爬的进来,即使是跪在地上却仍显得神情兴奋异常,尖细的嗓子也有着平常不见的洪亮,“启禀皇上,林公子,监国大人大败佑施过凯旋,现在人已经到了城门口了。”
这消息实在是好的,连林停云脸上也微露喜色,衣袂一翻,人已出了门急急冲着宫外去了,连我这个皇上也没顾上。
他这一走,把人都带了去,所有人鱼贯的走出,就只剩我和李师傅两人,我却仍是蜷在宽大的龙椅上发抖。
李师傅也不说话,听得众人走远了,才小心的踱至我身边,试探的叫了两声:“皇上、皇上……”
我听不懂他说什么,只是不断的打颤。
李师傅却在我面前跪了下来,“皇上,请您告诉微臣,您到底是真的疯了,还是假扮来迷惑那些狼子野心的奸人?朝中忠心的大臣们自先皇驾崩已经隐忍了这十多年,您马上就十八了,要亲政的年纪。如今林自清父子大力在朝中排除异己,保皇的势力已经岌岌可危,只盼皇上您是卧薪尝胆,再有我们辅佐,自然奸贼可除,重换新天!”
他说的慷慨激扬,奈何遇着我这个痴儿,只能呆呆看着他,一句话也没有。
李师傅皱紧眉头,看我没有反应更加急切,“皇上,眼前皇室衰微.半数以上的大臣都被他们父子收买。三天前礼部侍郎曹于轻竟然死在自己的卧室,身首异处,只因为他日前上了个折子参劾林停云私养男童,却落得了这般下场。可怜他是今年的新科状元,还没来得及熟悉官场,只凭了一时的意气,可也叫人胆寒,这样的朝廷,我等是再也忍不住了,只盼皇上早日重振天威,学那齐威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李师傅双眼殷切的望着我,老泪纵横,我却正在听着门外的动静。
窗外阵阵的喧哗,人声鼎沸。
“快看啊,这就是佑施国有名的那个美人啊……”
“天啊……好漂亮……他真的是男人吗?”
我好奇的从龙椅上站起来,暂时忘了小鸟的事情,绕过李师傅走到门边,就看见正在朝我走近的一行人。
最前面的,是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有着和林停云相似的五官,虽然不似他精致,却仍然惑人,而他手里却抱着一个雪白的人影。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琴音,只那一次,却再也忘不了。
忘不了有些散乱的青丝覆着凝脂似的脸庞,鸦翅般的眼睫遮住潋滟的凤眼,如云的秀发,如花的容颜,纵然神情冰冷,但只看这样的秀色,已经让人心碎。
原来天下也有可与林停云一比的美人。
见我如此看着琴音,抱着他的男人,也是我的监国,微微一笑,伏身吻上了那苍白柔嫩的唇瓣,惹得周围惊呼一片。
我不知道周围的人如何看待这堪称香艳的一幕。
林自清抱着琴音,一手托高他纤细的身子,一手扯住那如雾的青丝,让他落在自己掌中。
琴音紧紧的蹙着眉,秀丽的眉锋皱起痛苦的弧度;类似悲鸣的呻吟从被疯狂啃噬的红唇中流泻出来,却不知道这破碎的呜咽声更能刺激他人的听觉。就着这样的姿势,林自清的手伸进了纱制的白衣中,肆无忌惮的留下蹂躏的痕迹。琴音不断的挣扎扭动,却被反捉住双手,拉开了领口,被刻意遮掩的颈子露了出来。
白玉似的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釉瓷的光泽,也更凸显了上面青紫的咬痕和深红的齿印。
所有的人都背转了身,带着无数的切切私语。
除了我和林停云。
我什么也不懂,自然是好奇的看着他们,甚至是牢牢的盯着,怎么也移不开眼。
原来这就是佑施国的太子琴音。
以绝色闻名于世,唯一可与林停云一争高下的美人。
也怪不得,佑施那样的小国,却有着如此美丽的未来君主,被灭亡当然是迟早的事。
——果然是红颜误国。
正想着,却听耳边传来的冷哼。
不明所以的转头,就看林停云却是瞧着我,我眨眨眼,“停云,怎么了?不高兴吗?我们一起去玩小鸟。”
他目光炯炯的盯着我:“怎么,舍得走了,不想看了?”
“看?”我有些会不过意来,再看草地上纠缠的两人,这才发觉已经有人扯起布帘,做成了屏障,隔住了视线。
“……啊……想看……”我喃喃的说,再转头,看见的就是林停云厌恶的眼神。
仿佛我是天底下最龌龊的东西,那般的不屑,又似乎是厌恶,却还带着恨意,像是要把我剥皮拆骨。我瞬间就被吓得不能动弹,恐惧得只想往后缩。
林停云也不拦我,目光如电,可又忽然柔软下来,半晌,才悠悠一叹,“……为什么眼睛会这么像呢?”淡淡的暗香仿佛也随着他的叹息荡漾,飘渺的眼神如寂寞的烟花瞬间缤纷又湮灭。
说罢转身离去,再不看我一眼。
也是暗红的纱衣,被清风掣起,宽衣长袖,广广的飘在风中,让人觉得他仿佛要飞起来。
是林停云吗?
这暗红的背影似乎在哪里见过。
仿如那花间月下凄然的影子。
我高兴地看着屏障里不时飘出来的白色碎布。“下雪了!”衬着里面濒死的呜咽,似乎是格外的有趣。
有时候我常常这样想,也许我是宫里最傻最呆的人。
不过.也许,我也是宫里知道最多事情的人。
即使是只听小太监宫女们在我面前毫不避讳的闲言碎语,也能听出很多很有意思的东西。
比方说,关于林停云。
据说林停云是天下少有的聪慧之人,七岁已经是京城有名的才子,十岁时赋诗作对竟无人能出其右。十二岁时,名满天下的大儒彭擎因为他的盛名而来,投贴入府后却不见他来迎客。枯坐几个时辰后,彭擎终于按捺不住要甩袖走人。却见一个丽若惊虹的少年,步入堂中。
两人无言对视许久,少年微笑着起身,翩跹一舞,天地无光,彭擎也舞,却远远不及少年。
彭擎从此甘愿折首少年之下,奉他为天下第一。
我笑嘻嘻的听完,看着那些小宫女向往的笑容和小太监们佩服的神气。
其实他们都忘了,林停云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
或者,我知道的还比他们多一点,年前许多大臣的莫名死亡,都是出自他手,以他武功手段,眼前除了他的父亲林自清,恐怕已经没有了对手。
心狠手辣,美貌非凡,才智过人的父子。
什么才是他们的弱点呢?
能一击必杀的死穴究竟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所以只能继续痴痴的笑下去,做我的白痴皇帝。
再想下去,日夜不得安寝。
江山社稷,黎民万千,国仇家恨。
日日如此,年年如此。再好的云霞瞑色,又怎入得了眼?
思来想去胸中郁懑,于是一个人匆匆披了衣裳走出房门。
窗边小太监们也睡得正熟,怕是觉得我这样可有可无的皇帝,既是要刺杀,也不必选我。我一笑,只管走了出去。
空中浮着断断续续的琴声,初听来是平波卷絮,斜阳归帆,无限温情;到半路忽又折弦一转,仿佛春暮花残,东风吹去杨花,春色堪怜;又蓦地一个高声,截住飞花,刀锉枪鸣,似夹了金戈铁马,擂鼓声阵阵,无数箭镞,无数羽檄,只为捐躯赴国难,宁可头断血流。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顺着琴声走近那鼓琴之人。
只见条条弦上血迹斑斑,白色的琴弦竟然已经被染作血红;原本花瓣般的指尖也是血肉模糊,圆贝似的指甲竟也裂开了几个。
可他确似毫无知觉似的弹着,黑发散乱,清澄的眸子只剩下无光的漆黑,容色灰败,显然是一幅心死的模样,再弹下去不疯也成狂。
那又为什么不死呢?
我在心中计量,恐怕是有什么亲人落在林自清手里吧,所以甘愿美玉蒙尘。在心中暗叹一声,我伸手捉住了他手腕,仍是笑着,“这曲子好难听,换一首吧。”说着状似不意的压过去,随手带断一根琴弦。
“崩”的一声,琴弦应手而断,琴音浑身一颤,眼中这才有了一点光亮。
我心中一轻,更靠近了些,“好吗?不要听这个……”
他却也不说话,只是看着我,目光像是冰凌,硬生生的戳得人生疼。
一撇嘴,我不高兴的离他远些,有些怕怕的看他。
好半天,他却又忽然笑了。
那笑容竟然让我恍惚起来。
是谁?是谁也曾这么对我笑过,是谁也曾这么伤心的看着我?
是谁?是谁这样熟悉?
那梨花深处幽暗哀伤的笑容如今盛开我在眼前,仿佛冰雪初融?云日辉映。
是我梦中的人……
心似乎被狠狠的撞了一下。
那时还没有人告诉我,这就是心动。
我愣愣的看着琴音的笑脸,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什么话都没剩下,连平常痴呆的笑容也忘了。可那朵如清莲的笑容却很快的消失,他侧过了头,微微扬起下颌,“你究竟是谁?”
我心中一惊,这才发觉自己刚刚的表现,背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要知道这宫中到处是眼线,尤其是我和他这样地位如此尴尬又敏感的人。
于是又笑起来,“我叫凌铮,以前父皇都叫我铮儿。”
第二章
“凌、铮!”一字一顿,琴音的声音微颤,猛然站到我面前,我的手臂被紧紧捉住,绝美的面孔在我眼前放大,却已近扭曲,“就是你派人灭了佑施?”
每个字都仿佛是被磨尖了的锐箭,我的手臂几乎被捏得断掉。
没有丝毫犹豫,我的眼泪已经滚出了眼眶,“好疼好疼……”我摇着头哭着.含着说不尽的委屈。
他却不放开我.可手上的力道轻了很多。
又看我片刻,这才放开手,惨然一笑,他跪坐在我的身边,却笑了起来,“是啊,我早听说了国政全由林停云父子把持……”
琴音晶莹的眼眸中慢慢凝聚了雾气,有些歉然的看着我,“抱歉,弄疼你了吧?”
我急忙摇摇头,他却似乎不是在等我的回应,而是自言自语:“佑施已灭,我已是亡国之人,本应和父皇一起殉国,奈何母后落在林自清那个禽兽手里,我……再也回不去了,再看不到佑施河上放的莲花灯了,恐怕此地便是我的葬身处……”
水月寒烟般的眼睛望着我,隐隐的笑靥含着不尽凄凉。
我被他搂在怀里,颈侧渐渐传来凉凉的水湿,他没有哭出声,只是静静的流泪,让我想到那夜的父皇。
我却还是什么也不能做,甚至连伸手抱住他也不能,我们现在的动静恐怕是早被人监视了,所以我只有呆愣的站着,如同枯木般被他拥在怀里。
哭出来就好。
只有在一个痴儿身边,你才能允许自己流露出的脆弱。
所以哭出来也好,就当我什么也听不懂,即使你说的这些感觉,我全都明了。
从他的肩膀上,我看见并不圆满的月亮。
古人说寄情千里光,却不知道我此时的心思,你什么时候才能察觉,或者,才能让你察觉呢?
那夜堕叶纷纷,月华如练,星辰淡淡银河垂地。
我初次辗转难眠,眉间心上都是琴音笑颜温柔,却又只能一笑了之。如今我与他都是身不由己,想什么都是无用的。
睁眼又是天明,只觉得昨晚的一切如梦,再被小太监服侍着更衣,正准备上早朝,却从林自清那里传过来的消息——今日不上朝。如今他已俨然皇帝,他说不朝,我自然不去,小太监得了旨去宣,我也落了清闲,只一个人在御花园打转。
此时正是春夏时节,处处愁红惨绿,西风过处,漫步其间,只觉得满园韶光憔悴。
正有些伤感,却频频听见不衬的嬉笑声传了过来,正想是谁如此胆大,抬眼就看见林停云。
摇摇头,我怎么忘了,这两父子已经把皇宫大内当作自己的后花园了,想来时便来,赏够了便走,又有谁敢阻拦?再细看去,这才发觉竟是有人作陪。
大约是十八九岁的娈童,皓腕如凝霜雪,被搂在比他略矮的林停云怀里;林停云香腮砌雪,大方的调笑着比他年长的少年。两人不顾礼仪的抱作一团,似乎是在教那娈童画着什么东西,不过似乎心思都不在画上,画不到片刻便都笑起来。
林停云眼横秋波,笑意点点,竟是我从来也没见过的欢欣。
以前纵知道他姿容绝世,却没想到,他笑起来只见景色妖娆。可这眉眼盈盈拘笑容,却在看到我的顷刻间褪去,只剩冷淡的面孔。
“见过皇上。”林停云合手一拱,算是尽了礼数。
他身边的少年却被我的名号吓住,忙伏身跪下行礼,“给皇上请安。”
我并不急着叫他平身,反而凑上前去,抬起他的下巴细看。
这并不是一张出色的脸,虽然算得上清秀,可眉不够细致,双颊不够丰润,这样的人在宫中没有成千也有上百,更别提和林停云琴音这样美人相比。可方才林停云似乎是对他宠溺得很,却又是为什么?
低首再看,终于明白。
原来他有一双这样的眼睛。
如此的温润清明,似藏着飞絮蒙蒙,笙歌隐隐,无限的温柔爱意。
可这样的眼睛,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似曾相识的感觉无法抹去。
“啊,你真漂亮。”我高兴的笑着,乘着扶起他,在少年的脸上轻啄一下,意料之中的看着他的脸红了起来,十分可爱。
林停云则铁青了脸,我却似乎没有察觉,他瞪我也被我全然忽略。
轻笑一声,他挥手过来就是一巴掌,打得却是那个娈童。
少年被打倒在地上,却是捂着脸不断的告罪,“公子,原谅我这一回吧。公子……原谅我这一回……”说话的时候去扯林停云的衣角,也被他甩开。少年立即吓得脸色发青,几乎动弹不得。我冷眼旁观,一句话也不提,倒要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虽然事情都是由我挑起。
说不定从此可看出林停云到底在意什么,若是这少年,那他便是有了弱点,我也知道从何下手。
可再看林停云的眼神,对这少年,已经完全没有刚才的温情,也是厌恶,和那天看我的一般无二。
原来不是这个少年吗?
我心底千折百转,面上却仍是笑得傻气,只看了林停云带了少年离去。
去时少年满眼绝望,恐怕,过了今天,世上就再没有了他吧。
看着那两人相继离去,我这才走上前,故作好奇的靠近,去看那桌上未干的墨迹。
竟是一幅画呢!
仍然是温润清明的眼睛,似藏着飞絮蒙蒙,有无限的温柔爱意。
刚刚林停云画的,就是刚才的少年。
不,却又不太像……
画上的人似眉英疏淡,让人看起来有说不出的温柔,唇角的弧度仿佛能一直温暖到心底,雍容风姿无限。这个人虽然没有林停云、琴音那样的绝色朱颜,可那山抹微云的清新幽雅,却是无人能及。
等我看清那人的样貌,却是如同雷击似的的震慑,这是……
来不及再想下去,我直奔向寝宫。
挥退左右,让他们去端我喜欢的莲子羹,我独自一人站在镜前。
镜中的人是再平凡不过的样貌,稀疏的眉,小且不够明亮的眼睛,鼻子不够挺,轮廓还好,可配上这样的五官,顶多算上普通。也正是这样平常的面孔保护了我,如此平常的激不起林自清的兴趣。
否则……大概就是如同父皇了吧?
——那般的任人玩弄。
可是,这却不是我啊。
小心的撕去面上薄薄的遮盖,细致的肌肤在多年后终于裸露在阳光下。
同样柔情似水,同样疏疏淡淡的清柔;一样横波的双眸,一样峰聚的眉梢。
不是那画中的人又该是谁?
林停云画的那个人,竟是我吗?
何时何地,我如此不小心?
这一惊非同小可,林停云若是见过我的真面目,那林自清呢?是否也见着了?
硬生生的一个寒颤,手脚立时冰凉,难道他们早知道了,只是把我耍得团团转好玩罢了!
不、不……不该是这样。
我如此小心翼翼,每一步都是掂量再掂量,试探再试探,三思而后行,实在是挑不出什么错处。这般战战兢兢,哪里会有什么纰漏?
可如果是这样,林氏父子绝不会察觉……那这画得又是谁呢?
思前想后,细细的斟酌那张画,再打量镜中的人。
我样貌虽然温柔,可眉目间到底缺了那样袅绕不去的风情;笑容虽然分毫不差,可现在的我又哪里会有那样浓溱入骨的包容爱意。
那画不是我。
那么……又是谁呢?
这般那般想着,突然放下心来,身子放松,竟一时觉得手脚脱力,似乎站也站不稳了,刚巧宫女端了莲子羹进来,接过来一口喝尽,再连叫两声好喝,扔开碗倒头就睡了去。
谁知道睡到夜半却又醒过来,披衣起身,乘着月光,信步于庭院间。不知不觉,却又来到了昨天见过琴音的地方。香砌空冷,修竹依旧,只是少了昨夜如玉似英的人。
不知道他现在如何?是不是依旧独自垂泪?
正想着,却听见清汲的水声。
寻声过去,恰恰看见慢慢被水淹没的白色身影。
心骤地紧缩,我略略确定四周无人,便跳了下去,在冽若寒冰的水中奋力的游了几下,终于抓住了他,谁知怀中的身子竟没有挣扎,只软软的倒下。
我心叫不妙,俯首果然看见琴音脸色惨白,面若金纸,已然昏厥过去。忙揽住他细瘦的腰身,把他抱上岸来,平放在地上,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本是装疯卖傻,又怎能自己去叫人过来;如果把他放在此处让宫女太监们发现……看他已经冷得青紫的双唇,僵直的身体,无法再做计量,只好咬牙抱起琴音。带他前往冷官。
虽然听过冷宫,可自己却从未亲身来过。
看着破败的宫墙,枯枝四卷,清风吹着蛛丝,只觉满目凄凉。用力吹开灰尘,轻轻的把琴音放在榻上,忙为他解开湿透的衣衫。谁知我刚挨上他的衣扣,他便不断的挣扎,即使仍在梦里。
我急忙把他压住,尽量轻柔,可裸露出来的肌肤却让我呆立当场。
原本应是如玉般剔透的胸口满是齿印咬痕,白皙的脊背更是落满了鞭伤,狰狞的林家族徽烙在圆润的肩头,双腿间更是鲜血淋漓,无数的裂伤,几乎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还有些说不出来是什么弄出的伤痕,真是惨不忍睹。
即使早知道皇宫中的种种龌龊,种种刑罚,我还是忍不住心寒心痛,他究竟是受了怎样的苦、怎样的委屈,才让他不顾母亲的安危,选择一死了之。
再看他紧紧皱着的眉峰,冻得发抖的模样,我连忙也解了自己的衣服,把他搂在怀里,感觉他如水的皮肤贴着身体,接触的地方仿佛被融化一般。
怀里的人一碰就要消失似的,我只能紧紧的抱着,却感到他微微的挣扎,长睫微微的颤动。
一阵欣喜,他就快醒了。
可是……
心思电转,我身子一僵,然后出手如电,一把抓下了自己脸上的面具。
双眸微眨了几下,缓缓的张开眼,琴音清璀的眼睛能让人融化。
“你是谁?”他的声音有些模糊。
我摇摇头,又指指自己的喉咙,示意他我不会讲话。
“是你救了我?”寒星似的的眼睛望着我,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我朝他笑笑,也换他一个笑容。
“谢谢你。”他低声道,“我不能死的啊,我怎么忘了。”说完却又合上了眼睛,似乎极是疲惫。
我急忙探上他的额头,才发觉滚烫的吓人。心下着急,急忙出了冷宫,想去找些可用的东西来。
刚行至今日上午的亭子前,就听见一声呵斥,“是谁?!站住!”
我脚步一滞,竞无法动弹,因为我知道这声音正是林停云。听他冰凌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心中瞬间已转过了几十个念头,到最后只剩下一样——我没戴面具。
冰水仿佛从头浇下来,我知道凭我的武功一定无法逃开。
“是谁?转过来!”林停云的声音渐渐接近,转瞬就在身后。
我咬紧嘴唇,终于下决心一赌。
徐徐放松身体,翩然旋身,唇角微勾,带着淡淡的微笑看着他。
如同记忆中一样,林停云还是美得惑人,殊姿绝容无人能及。可他见到我容貌的刹那,那瞬间的神情却是我从没见过的。
他眼中一片凄丽幽冷,清浅水眸中顷刻雾罩烟纱。我虽料得他必定吃惊,可万万也没想到是这般光景。又看着那如铅水般的清泪滚落,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仿佛是不信,又仿佛是要确定这恍如隔世的相会。
他缓缓伸出手,夹着些微的颤抖,几番退缩后终于抚上了我的脸。
将细腻柔滑的掌心紧紧的贴在我的颊上,林停云又抬眼看我,似是哀伤,又是喜悦;似是愁云黯淡,又是相思流落。
这样的他我从未见过,却又有莫名的熟悉,仿佛是在梦里见过……这样憔悴的人……
“筝……是你吗?……真的是你吗?”把面孔埋在我的胸前,晕着清辉的手臂搂住我的腰,似乎是要确定似的,他轻轻的念着,低低的声音近乎哭泣。
我却觉得一切似乎都在梦里,这样的林停云,这样的悲切,真是往常那跋扈暴戾的监国公子?
“筝……”在我胸前仰曹看我,见我并不说话,腰间的手臂开始渐渐的紧缩,逐渐勒得我有些透不过气来。我略略蹙眉示意他放手,他却不愿放,“不,我怎么能放手,放了手,你就会不见了啊。”
看着他笑中带泪的朱颜,我眼底闪过不解,刚想掩饰,却已经被他捕捉。
“筝,你怎么了?难道你想不起来?难道你不记得我了?”一连三问,一声比一声急,一声比一声凄厉,又刻意加大的力道几乎要把我的腰硬生生的折断。
可我却是真的不知道,也更不能装作记得,只得摇了摇头,引来他近乎崩溃疯狂的举动。
骤然发力,让我无从闪避,一下子就被推倒在地上。
刚想挣扎的起身,颈项己被他紧紧扼住,一时间觉得天地昏暗,脖子似被夹着铁钳,肺凭空的抽着气,脑中昏沉沉的疼,手脚都被压住,根本无法反抗。到后来只觉得所有感觉都已经远去,完全的空灵,什么也不剩下。
灵魂刚刚要飘去,却又突然被什么东西猛地拉扯回来,带着草湿的空气强硬的灌进身体,我抑制不住的咳嗽起来,无力的俯在草地上,蜷曲着身子咳得厉害,感觉地面也随着震动。
来不及有更多的反应,还在颤动的下颔已经被捉住,温软甜蜜的感觉从嘴唇和心底同时漫过来,酥蜜一般几乎将我淹没。
我知道的,我尝过的,这般的香暖,这般的哀伤。比云乌浓淡,比幽花明暗,似暗香浮动的黄昏夜,似晓落星沉的月明宵。身子盈轻,像是浮在空中,直登了雪雾云栈,杳杳不知身在何方。
等他放开我时,已觉得四肢脱力。再看林停云,这才发觉如此沉迷的并不只有我自己。
他闭眼把头靠在我的肩头,双颊潮红,胸口不断起伏,也是一副情动的模样。片刻睁眼,又一笑,神色闲定,“筝,你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我犹豫片刻,却还是对着他摇了摇头。
他脸上颜色并不稍改,只是眸中怀疑,伤心,暴怒,一一闪过,最后都聚作熊熊火焰,把原本明亮的眼睛烧得更加凄烈。
左颊一麻,我脸上已经挨了一掌,竟然像那天对那男宠,真是半点力气也不留,我面上顿时麻木,口中也满是铁锈的味道。
惊怒的捂着被打的脸,就是我也不能完全当作无事,要知道我到底是九五之尊,就是林自清在我面前也还是称臣,何曾受过这样的侮辱?
可转头却见落泪的人。
如珍珠般断断续续滴落的晶莹,泪湿春风,直令夏色低徊。
不知为何,我心中竟有些不忍,却又怕说话,怕留了痕迹,只得执起他的手,一笔笔在他的掌心画出要说的话。
——别哭,别哭。
“你……”他惊疑不定的看我,“你不会说话吗?”
我只好点头。
看我如此,他的泪却落得更凶了,片刻,白衫已湿。
“不能说话了?……”抬手点过我的眉眼,林停云眼中又显出心疼,一闪,又是幽怨,“可是……你怎么能忘了我?你可知道我等了多久……疼吗?”雪白的指尖滑过我红肿的脸侧,声音里有歉疚。
他却不知道我此时所想。
看着他的神情,我已经可以肯定他把我当成了那画中的人。那人是谁?和林停云究竟有什么关系?看这样子,他们关系匪浅?难道……这就是林停云在意的人?如果真是如此,那此人现又在何方?
脑中转得飞快,我却不动声色,只是也看着林停云,任他手在自己脸上移动。
谁知他的手却渐渐下移,等我回过神来,竟已经伸进了我的领口,灵活的游走在我的衣内。正想反应,却见他绝艳的面孔渐渐的靠近,一伸手,竟然重新把我压倒在地上。
再想起刚刚的拥吻……
难道……那人和林停云是这样的关系?!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立即抓住了越摸越往下的手。
他抬眼看我,眉头轻皱,眼中全是不满,竟是撒娇的样子。
看他如此撒娇的嗔怒,雪白的肌肤下带一点点粉红,还带着微薄水光的眼睛里那点的泪痕竞让我硬是说不出拒绝的话。见我如此,他反倒一笑,红润的舌尖冉冉的舔过唇畔,“筝,怎么了?难道……是想抱我?”
看我瞪大了眼睛,未等我回答,他已经拉过我的手探进他的衣襟内。
指腹立即接触到一片温软,不是平常人皮肤的绵软,而是柔韧的,如同膏玉般滑腻,带着吸力,润滑似水,直把手掌吸附于上。控制不住的在那片细致的肌肤卜一寸寸慢慢的抚摩过去,林停云倒在我怀里,星眸里泪光点点,眼圈已经微微泛红,咬住暗红下唇,轻而急促的吸气。
我顿时觉得自己的身子热了起来,热度从身体的最深处升起来,熨烫了我的肌肤,又重新迂回到心里,带着无法解释无法消除的痛楚,如同一把钢针,直刺进内脏,然后顺着皮肤蔓延到全身。
清冽的痛使我稍稍清醒过来,理智终于重新回到脑海里。
我究竟在做什么?
琴音还在等着我。
我却……
低头看身下的人,半褪衣衫敞着细白滑嫩的胸口,暗红的唇缀着水光,凤目微合,低垂的眼睑上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乌发凌乱,却不出一点声息,只是细细的抽气,带着馨香的味道若有似无的吹在耳边,让人从脆弱的耳廓一直痒到心里。
这般娇艳,这般婉转,真恨不得把他揉烂了才好。
此等风情,可是那些男宠能比的?
这样想着,心中突有酸涩的东西涌了上来,生生的被压住,却成了恶心。
猛地将他推开,我理着自己的衣服站了起来,低头绑好散落的衣结,再看他时却发觉林停云仍是维持着被我推开的姿势坐在地上。
一脸迷蒙的表情,似乎是沉溺其中没回过神的模样。
第三章
我在心底冷笑。
果然是贪图欢娱之人,只是摸了片刻就……如此淫贱。
我走上前,蹲下身子粗鲁的拉高他的衣襟,掩住那一片冰肌雪肤,他这才像是清醒过来。
没有我想像中的愤怒,他笑了,却有着说不尽的痛苦辛酸。没有泪,却似是浸在波光里,身子被成河的泪水托起,沉沉的流过去。
“你又推开我了。”他笑着说,有些破碎的声音。
我急忙摇头,强压下心底的不舍,捉起他的手划道跟我去救人。
“救人?”他的脸色阴晴不定,我却已经顾不了这许多。
思及琴音已奄奄一息,我便急躁得厉害。他还发着烧,我竟把他一个人丢下,和林停云如此这般……只希望他不要出事才好。
于是抬起眼对着林停云的双目,只见他美目中华光万丈,紧紧的盯着我,想看个明白。
只可惜对着他的眼睛毫不动摇的工夫我已经练了十几年,就是这平常令无数人恐惧的眼眸也不能奈我何,就只怕他看不见我呈现其中的坦然。
我点点头,却不敢显得急切。
这宫中目前能找到最佳的人选就是他了,叫其他人来恐怕都会显露我的身份,只有他……恐怕这个人是他心中永远的伤痕吧。
绵绵的爱着,隐隐的痛着,自然不会对旁人提及。
见我如此殷殷注目,林停云犹豫片刻,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我立刻拉着他飞奔过去,不知道琴音能不能再等!
更深夜沉,杜鹃泣血凄急,怎急得过我心?
层层叠叠的后悔盖住了心神。
琴音琴音……但愿你无事才好……
挥手带过混着霉味的空气,浑浊的光线里渐渐的浮凸出拥着寒被冷衾的人。
原本瘦削的身子在此时看来更觉得单薄,青白的脸色,配着寡白的唇,上边干枯的裂伤是血色的红,哪里还有以前的倾国之姿?再看身边冷冷的打量着床上人的林停云,原本同是倾城丽人,却为何有如此不同,莫非真是命运捉弄?
两相比对,心中更是恨极,对琴音的爱怜又胜一分。
明知道同是天涯末路,如此相逢,不过是共断肠而已,却忍不住怜惜他,为他的晶莹剔透,为他的白璧掇瑕。
轻扯林停云的衣袖,示意他过去探望,见他冷凝着脸,满脸不屑。“我当是谁?原来是他啊,像他如此活着,了无生趣,既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不如死了干净。”
只听得他这番言语,我呼吸不由一窒。
这是什么话,天下竟有如此冷心冷情的人!琴音身世破败,他却仍不放过,非要冷语嘲讽,难道真要看他损命此地?
我心中恼怒,可又发作不得,只走过去扶起琴音,见他呼吸轻浅,却也平稳,这才稍稍放下心来,然后带点企求的望着林停云。
谁知他明眸中精光一闪,眯紧了眼睛直盯着我扶住琴音的手。
我暗叫一声不好,已知道犯了他的忌讳,急忙放开琴音,把站在床边的他拉进自己怀中,握着他的腰,又放了下颌在他肩膀上,脸贴脸头碰头的靠在一起。
他却仍然抿唇不语。
我更加急切,思量片刻,低头在他脸上印上一吻,却引得他在我怀抱中一挣,强自站起来,竟是要动了真怒。
就着这样的姿势转身,他抬手拿住我的下巴,强迫我与他对视,见他恨恨的咬牙,一字一句都是挤出来的:“竟肯为了他做到如此地步!”顺着我的眼睛扫到我身后的琴音,他的眼睛里涌现的是我见过的乖僻残忍。
记得上次有人让他显出如此表情,立即被拖至午门庭杖,碗口粗的毛竹灌了水银打在肩不能扛的士子身上,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叫那人归西。事后他还叹气,“这样死了,白白便宜了他。”
林停云虽在朝中没有职位,可林自清几乎对他百依百顺,又有谁敢招惹?
我却没想到,他轻易就怒火蒸腾。
急忙拉过他手,却被他甩开;再去拉,又被摔开;如此反复,最后索性背转过身子不看我。
我叹气,转身朝门外走,眼底凝霜,倒要看看这个人究竟对他有多么重要!
走不出三步,腰已经从背后被人抱住。
感觉他的面孔贴在我背心,“我救他,我救他就是了。”
我自然知道这活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于是做无可奈何的回头,重新拉过他的手——我只是看他可怜罢了。
见他仍不出声,又写三个字——相信我。
果然见他微笑,清风吹月一般终于松了眉头,这才有些脸红的看我,带些许羞赧,像是要说抱歉,却又开不了口。
我释然一笑,又拥他一会,他这才真正高兴,心满意足的一同去看琴音。
林停云拉起琴音的手为他把脉,却不许我碰他。
我暗中着急,却不敢表露一丝,只能作云淡风轻,可却是百思缠心,始终难安,眼角余光尽是林停云的表情。
半晌,他才松开了手,把琴音扶起坐在他身前,自己也盘腿坐下。
“他只是受了些外伤,父亲下手到底是有分寸的,怎会让他伤筋动骨,不过是增加些情趣罢了。”林停云说着又暧昧的瞅瞅琴音身上的伤痕,笑着看我,“筝,你不知道有些人就是喜欢这些调调?”
此语一出,我怒气又涌了上来。
我自然知道琴音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可听人说出来又是一回事!原来嫉妒的滋味如此难过,像是万蚁钻心,直钻得骨头生疼,仿佛是拿了凿子凿心,又像疼痛淤积在胸口,无处宣泄,被咽住了喉管,硬是叫不出声音来。
我难看的脸色再也掩不住,却见林停云看我,急忙转头避开,却让他笑出了声,“筝,你放心,我可是从来不喜欢这些。”
笑着又把我拉入怀中,竟然是在我耳边厮摩,“我当然不会对你如此,一定是细细的疼爱,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这是什么意思,把我当成他的那些男宠吗?
心中瞬间又添了轻慢。
他却只当我是害羞,却还是调笑,“你乖乖等我,我给他输些真气就图好,可别又离开了。”最后一句却带了三分哀求,七分幽怨。
我自然点头,看他不舍的放开我,闭目,把掌心贴在琴音的背上,开始为他疗伤。
我知道疗伤最忌打扰,不过我们现在身在冷宫,有人闯入的机会实在甚微。
外面森森天幕微透薄光,其夜已将复曙。
看此天色,再过半个时辰恐怕就有人进我的寝宫侍侯早朝,到时候就想瞒也瞒不住了,而且林停云定然不会这样放了我,更会问我从何而来,为什么当时会在此地,此时不走,再想走就是难如登天。
再看琴音,原本苍白的脸上也已透出薄红。
他既是林自清的人,又和我没有瓜葛,林停云也不会为难他吧?
如此安慰自己一阵,我转身急步紧走,片刻已出了冷宫,重回寝殿,掏出怀中的面具重新戴上,又成了那个叫凌铮的痴儿。
极力定住心神,我闭目躺在床上,把刚刚的事情滤过一遍,这才觉得后悔,这事走过来不觉得,细想来真是凶险非常。
若当时我救琴音被人发觉,若是林停云认出了我,若是他追问我从何而来,为什么会在宫中,又是怎么发现了琴音……我要如何应对?
幸好他也迷了心智,什么都忘了,只记得那个叫“筝”的人。
“筝”是谁?若是把他找出来,以刚刚林停云的样子,怕是会任我摆布。
如今林自清为了掩人耳目,把琴音放在宫中,没有带回自己的府邸,自然是因为这宫中他可以来去自如,那我今后可要更加小心。
果然不久就有小太监过来服侍着更衣上朝。
循着走了千万遍的路进了正殿,端坐在龙椅上,看大臣们三拜九叩,高呼万岁,心底冷笑声声。如此面上恭谨,可惜有太多腹诽,这傻子皇帝怎受得了他们一等一聪明人的大礼。
再看位为首的林自清,快四十岁的男人,竟只有三十出头的样貌,修长身材,白净面孔,若说林停云是艳丽,那他则是英俊,看他如此,谁又能想到竟是铁石般的心肠?只是可怜了父皇,一生一世就毁在这个男人手里。
想到这里又思及琴音,心中更是恨极。
这几年他处心积虑结党成朋,为的就是早日解决掉我这个傀儡,可无论如何又了不了一桩心病。
三十年前,当时我父皇还未登基,当时的神明太祖,也就是我的祖父,为了和北方蛮族对抗,在北方边境建立了军镇,将三分之一的兵权交于当时的镇国将军雷震天之手。本想手中多数的军队仍可节制他,却没想到林自清掌权之日为了讨好雷震天,竟又给了他数目众多的兵力,如今细算起来,已占了天下兵马的一半。
五年前雷震天病死,世袭爵位传给了他的儿子雷君远。谁知他态度暧昧,对林自清的所作所为从不有所表示,既不见赞成又不见反对,林自清有心废帝,却怕雷君远以此做借口与他一争长短。如今他虽然荒淫,可此等大事却不会怠慢,自然是放在了心上。这次灭了施佑,只怕也是有此考虑,想借机一探雷君远的态度,所以在北部动兵,可雷君远却真沉得住气,硬是一句也不曾说起,甚至不上与此有关的奏表,把林自清急了个团团转。
恐怕我还要感谢他,若不是有他这肉中刺,林自清只怕早已称帝。
可林自清如今有林停云辅佐,也万万不可小觑;至于雷君远,是要观望,还是想自己一享天下,众说纷纭,实难揣测。
不过再三个月我就满十八,是亲政的年纪,届时雷君远就算是做样子给天下人看,也一定会亲来,林自清恐怕也是在等这个机会吧?
我心中计量,眼里看着林自清在朝堂上颐指气使,诸事指点。有人巴结,有人讨好,有人隐忍,有人愤慨,谁又比我这个坐在最高处的人看得清楚?
看着李师傅沉痛的模样,我心中虽有不忍,可也只得压住,在断定谁才可靠以前,一切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
“皇上可有异议?”
林自清问得坦然,居然是要我这个皇帝来提“异议”?分明已是他的天下,他的江山。
我不说话,只是傻笑,偏又想到他对琴音做的那些事情,竟有些失了平常心,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监国做主就好。”急忙如此掩饰过去,心中仍不平静。
心浮气躁,实为大忌,怎么偏又犯了?
难道已经忘不了那个月夜下抚琴的人?究竟要如何救他?断断不可看他再这般下去,身心受折,他还能忍得了多久,若要营救当然是越快越好,可我如今身无门路,又要怎么帮他?
在心底暗叹一声,只能强自压抑再做计量。
这样想反倒好了,早朝也就被我撑了过去。
接着又是上书房的时间,被他们扶着过去,抬着步辇顺着宫墙折了几折,就到了书房。李师傅只怕没想到这几年他教的功课从没白费,简直是烂熟我心。
一入门来,就看到径自掌嘴的太监。
这个我到是认得,是宫中的太监副总管,平常做事谨慎,却不知道是不是林自清的耳目。
再看就见林停云冷着脸站在一旁,拧眉道:“行了行了,做什么掌嘴,我又没说什么。”
那太监听了这话,方才站了起来,低垂的脸上红肿的一片,嘴角也见了血,可神色仍是万般讨好,小心翼翼的看着林停云。他这一起身,我方才看了清楚,见他三十七八的样子,稀疏的眉眼,无须的下巴,模样是平凡得很,恐怕了让人过了几眼也从不记得。
可我却是知道他的。
这宫中的奴婢,以太监总管怀贤为首,都是林自清在宫中的耳目,若是有什么风吹草动,林家便立即知晓。
可这人却不是,他名叫怀德,在宫中沉浮已将近三十年,从二十年前当上这副总管的位置,任改天换地,物换星移,一直是风雨不动,处之泰然。
如今这个人物,却被林停云在书房当着众人的面教训着。
林停云看着他也不答话,目光凉飕飕的,像熬了冰凌子,全然不见昨晚那般的温妍容色。怀德便又跪下去求饶:“林公子,奴才真的是不知道!您说要找人,奴才是宫里宫外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翻了个遍,可是奴才们实在是愚笨,连个影儿也没找到,请公子责罚。”
说着便又开始掌嘴,一下一下都用了真力,原本红得吓人的脸,马上成青紫,可还是不停的打下去。掌掴的声音响在书房里孤寂的起落,连李师傅看得都脸色惨白,更别说其他跪了一地的小太监宫女,林停云倒真狠心冷眼瞧着。
我暗忖应该是在找我,却无法开口,只是走了过去,对着那太监笑,“你这人好奇怪,无端打自己做什么,难道不疼吗?”
怀德这才看到我,忙不迭的请安,一边道:“这自然是奴才们的错,连公子交代的小事都做不好,实在是有负所托,心里惶恐得紧,疼一疼好过些。”
“这样啊。”我又看林停云,“小云,今天李师傅没讲课吗?干什么大家都跪在这里?”
话一出口,林停云便瞪着我瞧,原本秋水滟泓的美目,在接触到我眼睛的时候滚烫得吓人,灼灼的燃烧着,忽又多了忧伤,黯然销魂,说不尽的憔悴堪怜。
我心中却清楚,恐怕是见了我这双相似的眼睛,想起了“筝”,此时他怕是已心乱如麻。
不多时果见他身子一旋,就这样撇下众人带着随身的侍童离去。刚见他出得门去已经有几个小宫女吓得哭出了声,其他稍微伶俐些的,连忙扶了怀德起来,也有人去拿药来给给他敷上。
今天如果不是他顶着,若不是有我打岔,恐怕这些人都要被拖出去杖毙,以解林停云一时之气。
我呆呆的看着林停云离开的方向,过了一会才拉了李师傅过来,“小云他怎么了,怎么就走了?今天不用上课了吗?”
李师傅闻言摇头,又看我半晌,再叹气,“皇上你……”又看周围人多眼杂,终于是住了嘴,只对我说:“是啊,今天没有课,停云已经先回去了,皇上也回去吧。”
我再看一眼仍在围着怀德忙碌的宫女太监。
这怀德在宫中的人缘也真的好呢,看众人眼中,竟都是真的关怀,甚少有虚情假意,此人当真不简单。
高高兴兴的上了步辇,因为今日不必有功课,心里却想着如何打听琴音的消息。
林停云如此愤怒,不知道迁怒到他没有?
心里想着,任服侍的人卸了繁复的朝装,换了轻便点的袍子,坐着玩我的小鸟。
暗暗的把四周审视一番,这才发觉平常随着我的怀贤不在身边。
难得他放了一日不监视我,可是林停云找他有事?
第四章
正想着,就听见小太监过来报,“皇上,怀德总管谢圣驾救命之恩来了。”
我拉过他问:“谁啊?”
小太监撇撇嘴,似乎责怪我连这个都不知道,“怀德总管啊。”
“不认识。”我摇摇头,又道:“还是让他进来吧,说不定他很会玩小鸟,可以来陪陪我,总不会都像你们这么笨吧,连逗小鸟都不会!”
小太监却不再答话,立时便出去宣了,不一会便有人进来,正是我刚刚见过的那人。
脸上还是恭谨讨好的笑着,毛发稀疏的面孔,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难看,宫里的太监有八成都是这个样子。
我朝他招招手,“过来过来,你不是什么总管?似乎是很厉害吧,那就过来陪我看小鸟。”
怀德忙朝我行了大礼,这才走了上来,躬着背站在我面前,声音压得很低,“皇上,我们今天不玩小鸟,我们来讲讲江山社稷可好?”
我心中一惊,可仍不露声色,“什么?那是什么,比小鸟好玩吗?”
他又一笑,却不对我说话,而是对着门口轻喊一声,“豆儿,怎么样了?”
应着他的声音,一个小太监从门口进了来,点头道:“师傅放心吧,全做该做的事去了。当差的去当差,没当差的,都拿了银子玩骰子了。”
他说话时声音细致,却又有种绮丽的妩媚,再看他尖尖的下颔,白生生的于腕,正是那天我看林停云带在身边的男宠。却比那时多了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媚意,虽然现在仍然清淡,可也足以让一般人酥麻到心口。
不过是几日光景,他怎的成了阉人?
怀德朝他点头,“你先出去守着吧,我和皇上逗小鸟。”
看豆儿闻言退了出去,怀德又转向我,“皇上不必担心,豆儿这孩子乖得很,很听话也招人疼,偏就命苦了点,本是林停云公子的伴读,可前些天不知犯了什么错,被净了身送进来。奴才看他可怜,也就让他跟了奴才,奴才说的话他定是听的,绝不会出去到处乱说。”
我不知如何接话,只得闭了嘴,倒要看看他究竟要说什么。
他却不做声,只上下的打量我,脸上却渐渐露出满意的神色。
又过一会,怀德的眼睛对上了我,这会他却笑了,下摆一掀就跪了下去,“奴才罪该万死,过了这许多年竟看不出皇上是心如明镜,平日里的糊涂不过是逗着奴才们好玩罢了。白白的把光复江山的大业耽误了好多年,还请皇上降罪!”
我瞳孔骤紧,当然不会立时相信他的说辞,于是走到他身前不解道:“你这人真奇怪,尽说些有的没的听不懂的话,快起来陪我玩。”
怀德仰头看我,又伏身在地上磕了一记,用我才听得到的声音说了声“得罪”。然后我便觉得双眼一花,他竟一下子站起来拿住我的手腕。
怀德一只手捉着我让我动弹不得,一只手朝我脸上伸来。我奋力挣扎.奈何他两螯如铁,夹得我动不了分毫,偏头也逼不开,却又不能叫人进来,只能眼睁睁的看他撕下了我脸上的易容。
这时却觉得捏住手腕的力道渐轻,怀德的脸上也浮出了慈爱的表情。
等他放开我,我竟不觉得刚刚被他捉住的地方疼痛,再看上去,也没有淤痕,可见他力气出得十分巧妙。我心知再也无法遮掩,而且他竟知道我容颜一事,又隐约知道他恐怕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如今已经是避无可避,到还不如把话打开来说清楚。
我凛然望他,“怀德你可知罪?”
他躬身跪下,“奴才知罪,皇上想怎么罚都成,可奴才没有后悔,若是一句句说给皇上听,圣上不知何时才能信了怀德,才有此下策,望皇上体谅奴才的一片苦心。”
我等的自然是他这句话,于是扶了他起来,“你的辛苦我自然是知道,如此用心良苦,我又怎么会怪罪?”
怀德这才惊喜的看我,“那皇上是信奴才了?”
“那是自然,可我到底是要知道前因后果的,还请怀德说来听听。”
“皇上看天下的形式如何?”我本是要试探他,谁知他却不答反问。
“这……”我略一犹豫,终是道来,“要说这天下最弱的应是佑施,小国寡民,又兵弱,林自清却灭了……”
“那最强呢?最强又是谁?”仿佛看出了我心中隐存的不信,怀德立即追问。
“最强……那应是北方夷族了,他们本是蛮人,成日马上来去,又喜好征战,武功是一等一的强。”
怀德却笑看着我摇头,“夷人虽然各族强大,可各个部族分崩离析,就是铁剑也熔成了沙子,目前根本不是对手。”
“那就是雷君远了。”我话锋一转,“他少年得志,据说能臂负万斤,千军压于眉头淡笑自若,又握有重兵……”
怀德还是笑,“可是他到现在仍无动静,虽说是得志,可此人过于骄横,自负之人,要赢他并不太难。”
“这便只有林自清了,他如今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可他如果没有林停云的辅佐,以他的狠辣心肠,荒淫骄奢,又怎么能快意得了许多年?”
“那……就是林停云了?”
怀德这才点点头,“不错,他的确是厉害,虽然只有十多岁的年纪,可心智并不亚于沉淫多年的谋士,当断则断,该下手时决不留情,心思缜密,出手无情,可称之为最强之人。”
“是吗?”我轻飘飘的笑,心却有些定下来。
要知道他刚才说的这些,牵涉到多少机密,竟是连我这个皇帝都不晓得的。
林自清为了怕我这个傻子误了朝政,奏折根本不经我手,后宫不得参政,太监宫女们也不会说这些。我虽是至尊,可天下人哪里知道,我对宫中的事情清楚,可若说是军国大事,却是连普通的百姓也不如。
如今听怀德娓娓道来,豁然开朗,自然也知道如果不是真心为我,哪会对我说这些话?
我正想着,却听他继续说道:“其实要说最强……还有一人皇上却忘了。”
我看他,他却恭敬的下拜,“皇上,您其实也是最强。”
怀德说了这话,我略一沉吟,良久才道:“此话怎讲?”
“皇上。”怀德微微笑,“能隐忍十几年之久,并不是人人都能做的,况且当年先皇离开时,您不过是个才三四岁的孩子;而且奴才虽然愚笨,可这老眼也不是什么都看不清,可偏就是看了皇上好多年,却到皇上为奴才解围时,才猜了皇上不过是卧薪尝胆罢了。就这份耐力,已是不凡。”
我居高临下的看他,怀德也不慌,“再说,那夜皇上和琴音太子的事奴才斗胆也知道了,就凭那份决断,也够奴才五体投地了。”
我心中凛凛一凉:怀德知道那夜的事情?他竟是如何知道的?可有其他的人知道?
怀德却仿佛知道料到我所想,继续接道:“只不过皇上当时太急,没注意到有几个多长了眼睛的小奴才,可请皇上放心,那些不懂事的人,都已经料理好了,永远不会乱嚼舌根的。”
我这才松了气,自然知道他说的“永远”是什么意思。
不过这松气却又令心思一转,难道我已经将这怀德当作自己人了吗?他竟能在这短短的时间取信于我,可不知怎么的,信任却仿佛是从心底里长出来的,不由得就信了他,觉得他不会害我。
他既知道琴音,那自然也看见林停云了,可他没有说,我当然也不提。
此事暂且作罢,我隐忍已久,如今既信了怀德,不免有些心浮气躁,这有了帮手,又得了称赞,不免想立即大展宏图,轰轰烈烈的大干一番,于是问他,“那我们从哪里下手才好?”
说着话把他扶起来到椅子上坐下,“你既是我的长辈,如今又是我的知己,不如铮儿就叫您一声叔叔吧。”
怀德忙站起来告罪,哪里敢坐,又要跪下却被我搀住,“皇上这这是折煞奴才了,皇上您是真龙转世,天子临朝,怀德小小内臣,担不起这样的福分,会折寿的。”
我硬压他坐下,“怀德叔叔别推辞了,这声‘叔叔’是定要叫的,否则父皇在天之灵也饶不了我。”
听我说到父皇,怀德眼中痛楚一现,随即隐去,却被我瞧个正着。“那怀德叔叔看我们现在要如何呢?”
怀德深深笑,却不再推辞“叔叔”的说法,只朝我摆摆手,“皇上别急,我先带皇上去看件东西。”
我轻点头,让他带我出了寝宫。
穿过御花园,见的仍然是暮夏景色,却比上次注意时又零落了几分。天末云横处夕阳残照,微弱南风载泪,映着流水惨逝,分外凄凉。可随着怀德慢慢走进残花深处,清幽的宫中小居外却是一派春意融融。
仍是那夜的琴声,仍是那夜舞琴的手。
却没想到,万念俱灰的琴曲外仍可奏出如此情意缠绵的凤求凰。
听曲若观粉蝶纷纷,腻水潺潺,万艳丛中,妲娥体态婀娜,一派国色天香。春心少年踌躇不前,纵然万般相思,却是有口难言,只得把绵绵恨缕缕思化作琴声,只为同做那凤凰台上吹箫人。
我听这袅娜的琴声却似被封了喉管,发不出声响,只能怔怔的看着屋中的一对玉人。
琴音本是明眸善睐,可如今却更添了风采,眼若二月桃花潭水,真似他的曲子,化作明媚春色,满腔爱意。女子也是文雅娴淑,胭脂素雅,珠翠雍容,一看之下便知是才德双全的娇俏娥眉。
她看着琴音的眼睛含情脉脉,看来两人这是彼此爱慕,只怕已永结同心。
我已说不出话来,只想远远离开此地,更没有心思想怀德为何把我带来,转身便要离去。
谁知却被怀德抓住了手,伏在我耳边说,“皇上难道不认得那女子了吗?”
我哪里有心思去想,只想挣脱离开,怀德却不放开,“皇上……那是你的皇妹优佳公主啊。”
经怀德这一说,我才想起来,我的确有个叫优佳的皇妹。可我满心都在复国上,哪里管得了这小小的庶出公主,只不过知道她通晓音律罢了。
仿佛早知道如此,怀德又说:“那皇上可知道,林自清正准备要她去和雷君远和亲?”
和亲?!
我这才稍稍定下心神,尽力不看不听屋中的浓情蜜意。
林自清与雷君远一向并不见多友好,双方相互试探,若是说和亲,那林自清就是有意拉拢他了?
我不信的看怀德,他也不多说,只道:“这是林自清的主意,日子定在皇上十八岁生日的时候,届时,该来的人都会来的。”
“林自清要和雷君远联手?”
怀德赞赏的看我,“皇上圣明。”他朝我点点头,又转眼去看屋内倾情的男女,“林自清把琴音太子放在宫中,原是为了掩人耳目,却万万没想到这二人琴瑟相和,思恋萌动……”
说到此处怀德又回头看我,“他们若不是这突生的变故,也算是才子佳人,奈何造化弄人,如今即使是情深似海,又能如何?”
我也看他们,仍然是心痛难当,他们眼中只有彼此,竟然连我和怀德在窗边站了这许久都没觉察。
人说动情之人物我两忘,看来不假,可他们难道忘了自己是何处境?
尤其是琴音,看来那天林停云并没有为难他,即使是满腔情爱令他花容复苏,却竟然忘了令他投水的林自清?他在宫中有多少耳目,这样的情事又怎么能瞒得了他?
“皇上。”此时怀德也在耳边轻轻道:“本是要把消息传给林自清的,看来已经不需我们了。这和亲之举,定然作废了。”
我猛地扭头,刚好看到花丛间,宫女裙角一翻,瞬间不见了踪影,似是有人急急的退了出去。
“圣上放心,她没看到我们。”又隔了一会再道:“只是可惜了琴音太子……”
于是拉了我从原路走回去,一路上我无所反应。
回了寝宫,任他为我戴好了面具,又招了豆儿离开,出去时怀德终于初次收了笑脸,“皇上,凡事要想开些、想远些。”
对着空旷偌大的寝宫,我一人苦笑。
带我去看这一幕,不就是为了断我的念头,如今目的达到,倒叫我想开些。
却是要如何想,又要如何想开?
可偏偏放不下那句话——只是可惜了琴音太子……
林自清若是知道了……
我竟有些想不下去,一个人和衣躺在床上,不准他人进来。
曲折身心,断思斩念,脑中却萦绕不去琴音的笑貌音容,和那般的琴声。
去时终须去,住要如何住?
那样哀婉苍怆的人,总似乎在哪里见过,一样的深情,一样的无奈,一样的决然。
我月下花间的那个梦,琴音是否一直是我的梦中人?
思来想去,到底是放进了心中,便再也放不下。站起身,略略思量,终是摘下了面上的伪装,沿着怀德带过的路行了过去。
轻轻拉开窗户,小心的藏好了身子,我窥入窗中,探看屋内的情形。一看之下,却发觉下人们跪了一地,有一人面朝下趴伏在地上,血染白衣。
我正几乎要叫出声来,却听林自清邪邪道:“琴音太子不喜欢被人看,不懂事的人都是这个下场,不过不怕死的抬头也没关系,本监国一定给他一个痛快。”
此语一出,所有跪着的人都剧烈的抖起来,却也同时深深的埋下了头。
林自清这才从身后拽出一个白衣人来,狞笑道:“这下你可喜欢了?那就来吧!”一连几下,他身上的衣服就被撕去,水玉凝香的身子赤裸在了明灿的烛光下。
乌云柔缎似的流泻下来,青丝红唇,不是琴音又是谁?
林自清把他按在地上,折起了身体,撩起自己衣服的下摆,就在众人的面前进行着兽行。我只听到在林自清进入的时候,琴音微弱的轻哼,面上却似是麻木,双眼空洞的睁着,连呼吸的起伏都微弱无比。
我不忍再看,转身正准备离去,却见月下一人遥遥的看我,朝我笑,“怎么,不看了?吃醋了?”
这脆生生的声音,在我听来,却冷得像三九玄冰。
月色下,这人竟像是整个儿用白玉雕成,皎若月下芙蓉,一肌一肤极妍极艳。
——却是我最不想见的人。
见我不作声,林停云走近我身边,执起我的手,“筝,这你就看不下去了吗?这怎么行?后面可有更精彩的。”
林停云拉着我的手劲不轻也不重,却让我没办法动弹,手臂也同时环在我的腰侧,看似情人间缠绵的拥抱,其实却是抵住了我腰间的穴道,不让我有丝毫的反抗。
他的笑脸一如荠荷芙蓉,只是多了悲滞阴狠,说不出的可怖。
如水冰冷的月下,我和他一起目睹房中的酷刑。
此时的琴音已套上了一件素白的衣衫,宽衣长袖罩在纤细的身子上,更显得瘦弱,似乎一捏就会被折断。
林自清又是衣冠楚楚,刚才不堪的言行似乎只是一场梦境。
以指尖托起琴音低垂的下颔,抬高他的脸,林自清饶有兴致的笑了,“我倒是看走眼了,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胆子,真小看了你。”
说话时,伸手去触那渗血的唇瓣,却被琴音奋力的扭头避开。
林自清竟也不生气,言语更加轻佻,“平常看你只差立贞洁牌坊,到头来还不是淫贱得很,骨子犯了骚,春心大动了吧。”
闻言,琴音的脸色更加苍白,却依然不语。
可林自清却仿佛越说越高兴,越说越有兴致,“那个优佳也是个小浪蹄子,什么公主,都是唬弄外人的。怎么?和她背地里野合的滋味如何?要不要我教你……”
一口和血的唾沫落在了林自清的脸上。
琴音这时却笑了起来,仿佛带着无限的神往和幸福,清丽的月辉般让人不敢逼视,“我与优佳情投意合,心意相通,又岂是林自清你这等轻浮鄙贱之人能懂的?”
看着林自清渐渐变黑的脸色,琴音仍是一字一句的说着,比青峦定定,“林自清,你可以有天下,可以富贵荣华,可以杀了所有不满之人,可你永远也找不到一个真心爱你的人!”
等他说完,林自清的脸也黑如锅底,眼中凶光闪烁,连我看得也不禁慌乱起来,却也只能站着看着,一点办法也没有。
思量间,林自清已恢复了寻常脸色,踱步至琴音身前,“听说你们如此暗通款曲,是从她听见你的琴声开始的。”
抓起琴音柔长的手指,用力的在掌中搓揉,林自清阴惨惨道:“你本叫琴音,除了美貌,还以琴艺高超闻名列国,却不知道……如果没有这抚琴的手指会怎么样?”
我心中“突”的一跳,见琴音瞬间惨白了脸色。
林自清倒是“嘿嘿”的笑得高兴,转身道,“你们还等什么?还不把专门替琴音公子准备的东西拿过来!”
跪在地上的奴才们如蒙大赦的起身,争先恐后的奔出去,不一会便拿了东西过来,打开来摊在琴音面前。
那竟是一排参差的竹简,又是用绳子绑好了系在一起,竹简间可以自由伸缩拉紧。我当然知道那是什么,连心都颤抖起来,几乎忍不住要去求身边的林停云,可又只得忍住,我若说了话,只会让琴音更苦。
林自清把那东西套到琴音手指上,每个竹简间都放入一根手指。指头纤纤的被竹片隔开,如横斜的花枝,并蒂开在那里,在夜色中黯然销魂。
林自清也仿佛极欣赏似的,轻轻的拨弄了一二,这才不舍的放开,一个手势,下人们开始收紧了绳子。
我扭过了头,却被林停云握住了下巴,强迫我直视屋内。
琴音咬住下唇,唇上的血同指根的艳色一起流下来,额头上满是冷汗。
慢慢的,手开始颤抖起来,然后是手臂,再是整个身子,急速的颤着,却阻止不了丝毫的疼痛从十指逼过来。
我的内脏仿佛被人拉扯般的疼痛,可连闭眼都做不到,却突然听见琴音断断续续的声音,“……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
后面的音色微弱,我几乎听不见,可这首词却是我知道的。
开时似雪,谢时似雪,花中奇绝。
香非在蕊,香非在萼,骨中香彻。
占溪风,留溪月。堪羞损,山桃如血。
直饶更疏疏淡淡,终有一般情别。
第五章
听琴音模糊的声音,似乎就是这几句,他一遍一遍背着,直到昏死过去。我的泪不断的滚落下来,一滴一滴砸在林停云手上,玉色的指甲湿了去,幻出冰润的色泽。
林停云托高我的下巴,一点点的转过去,面对着他。
流苏般滚动的月光,映着他的眼神,如疲倦翻飞的蝴蝶。然后,他笑了,“筝,是舍不得他吗?……也罢也罢。”
渐渐靠近的唇,在夜色中是魔魅的紫;凝视着我的眼睛,有着忧郁的蓝。
蓝色和紫色,在我口中混合出苦涩的味道。
轻轻的,林停云退开,却又搂紧我,不愿放开一点,一边用力打开窗户,让我们两人完全暴露在屋内人的眼前,“父亲,放过他吧!”
闻言看到的,是林自清瞬间苍白的脸色。
“停云?……你怎么来了?”已经顾不得昏倒在地上的人,林自清疾步奔至窗口,带着我从没见过的急切。
行至我们面前,林自清却又嗫嚅,好半晌才试探道:“停云,你……是什么时候到的?”奇异的语调,夹杂着我不敢相信的些许害怕。
林停云倒是自然得多,说话却十分客气,“刚刚就过来了,一直在这儿瞧着呢。不过看父亲正在兴头上,不宜打扰罢了。”
我以前从没注意过这父子在一起的情形,可今日才觉说不出的古怪,此时也不及细想,只盼早早停了对琴音的折磨。
林停云仿佛知道我的心思,当即就道:“这个先别提,先让人医了琴音再说吧。”
“……我……”听了这话,林自清似乎愈发手足无措起来,张了张口,到底说不出话来,只好朝后怒道:“你们这些狗奴才,还杵在这里做什么,没听见公子的话吗?还不快去请太医!”
林停云盯着屋内,也不说话,看着众人在琴音周围忙前忙后。我却觉得他扣在我腰上的手臂愈收愈紧,几乎让我喘不过气来。
原来让他放过琴音,竟是让他如此不快。
而我却无暇顾忌这些,因为林自清毒蛇般的目光,已然插在我身上,落的地方,正是林停云放在我腰间的手。这视线贴着我的皮肤挪过去,仿佛紧紧贴在身上,让人阵阵发寒。
林停云自然看到了,却不管他,只管揽紧我,“父亲刚刚做的事,我也全看到了。”
轻飘飘的话,却让林自清的眼神慌乱起来,也不再顾忌我的存在,“停云,我……”
吞吞吐吐了半晌,究竟是说不出话来,刚好请来的太医已经诊治完毕,躬身在一旁等着讯病,林自清仿佛是抓牢了救命的稻草,忙问太医道:“琴音怎么样了?”
雪白胡子的官员忙不迭的跪下请安,林自清却不耐烦,直接拉他起来问话,老人这才擦了擦额上的冷汗:“琴音公子身上大部分只是皮肉伤,修养几日就好了,可是他的手……”顿了顿,太医略有些犹豫,“只要细心静养日常生活是没有问题,可若还想弹琴……是不大可能了。”
“蠢奴才!你们就没有其他的办法吗?!”林自清看了一眼林停云,泼口骂起来。
林停云看着,却只挑眉道:“算了,不就是一双手嘛!官里会弹琴的人多得是,又不缺他一个,用不着大惊小怪。”
屋里的两人听这话如蒙大赦,我心中却是恨极。
他们可知道这是怎样的一双手,他们可知道毁掉的是怎样的一个人?
那人原本可以让月圆月缺月色窈窕,那手原本可以让春极春散春花落寞,如今却折在这禽兽不如的父子手里!
我的手指一根一根握紧,又一根一根的松开,牙齿颗颗搅在一起,看着那血染的白衫,在此发誓决不放过这姓林的父子!面上却笑得灿烂,望这林自清,执手比道——停云,这是谁?
林自清也看我,满脸的不屑和防备,“停云,这小子是谁?”
林停云转头看我,目中光华闪过,“筝,忘了告诉你……这是我父亲。”说后一句的时候却没有转头,仍是看着我,带着无数的迷幻和温柔,“父亲,这是筝,是我等了好久的……最爱的人。”
目光如火,似要烧的我灰飞烟灭一般,那般怨毒的妒忌,仿若已经积怨千年,竟恨不得能活生生撕裂我吃下去。
若是常人,只怕早已心下畏惧,瑟瑟发抖。
而我,我却在享受,享受这妒忌,享受这恶毒,享受这凌迟我的目光原来,这就是他的弱点。他的死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隐藏在林自清心中的竟然是这般龌龊的心思!
我正为此心惊,却听林停云对林自清不耐道:“父亲把这个琴音带回府里好了,留在宫中多生枝节,他这张脸还不知道要惹出多少的麻烦。”
说这话时有意无意的看我,又才道:“筝,我们回去吧。”
回去?回哪里?
我惊疑不定,林停云似乎看穿我的心思,眯细了凤目,“我们要去的地方自然是我府中,怎么,你不愿意?!”
我自然是万般的不愿意,可现下哪里说得出半个“不”字,只好强笑点头,这才见他脸色缓和下来。
他高兴了,我却是有无数的苦,现在连叫个人去告知怀德都不成,真不知道明日太监们发现我不见了,会闹出什么事来?稍有不慎,只怕我这些年的心思全都作废,我的确是为琴音费了太多的心思。
如此想着,我却更加偎进林停云怀中,把头埋在他颈侧故作害羞。这动作自然惹得林停云高兴,搂着我直笑:“我只是告诉父亲而已……”他看着我,似乎越看越爱,忍不住低头在我脸颊上亲了亲。
林自清目光怨毒大盛,似乎咬碎了牙齿:“停云,这人是哪来的?”
我畏惧的缩缩身子,更是整个人缩进了林停云怀里,紧紧抓住他的衣衫,他安抚的搂紧我:“筝,别怕。”抬起头有些不悦的对林自清说:“父亲,不要吓着筝,他的事情我们以后再说,现在我先带他回去。”
说着便要带着我离开,林自清一急,伸手抓向他的手:“停云,等等,我要查清楚他的来历才能让你带他走。”
林停云清丽的容颜立即罩上了一层寒霜,我清清楚楚看到林自清畏惧的缩了缩手,却是不肯放开,心中暗笑,听林停云说:“父亲想要孩儿怎么样呢?”
言语冷然,竟然是逼问。
我早已对林自清恨极,看他此时面如死灰,心中是说不出的快意,哪里还管得了今后,此时只想把琴音受得苦一一讨回来。
可面上自然不露生色,于是适时低着头,就要脱出林停云怀中,却仍不舍的望他,似有千言万语,满是恐瞑。
果然让林停云受了惊吓般紧紧搂住我:“筝,别走,我不要你走,你别怕,都交给我,我不会让人欺负你的。”
实在是让人舒服的话,明明是说给林自清听的,看他脸色苍白,握紧了手却紧紧咬着牙不敢说话,我心中冷笑,抓着林停云的衣服把脸埋进他怀里。
他越发怜惜我,温柔的摸摸我的头发脸颊,也不再和林自清说话,带着我扬长而去,我从他肩上看去,林自清本立在原地,惨白的脸惨白的目光一直看着我们离去的方向。
月夜里,他一个人在秋风凛冽中,说不尽的凄楚,半敛的眉梢像极了小时候夜夜看到的父皇。
林自清啊林自清,此时此刻,你终于尝到他那时的绝望无助了吧?
可琴音呢?琴音的债你又怎么还?你毁去的,可是这世问再没有的纯粹洁白……还有我再没有的心动。
回首看林停云紧紧和我交握的手,月色的衫子罩着白得晶莹的手,纤长的五指缠缠的绞着我的手,那样醇厚深情的美眸,只一眼就能让人醉倒。
就这样随他出了从未踏出的森森重重宫门,来到了这久已闻名的监国府。
一层一层的门依次打开,高台树色阴阴的压过来,在广邈的黑暗中不尽的可怖,心沉沉的透不过气来。林停云拉着我拐进了一个小小的侧门,欣喜道:“就是这里了。”
借着朦胧的月光望去,这是一个并不太大的院子,可却布置的十分巧妙,特别是中间的假山,借景独具匠心,又有落红依稀的小径,倒真是别致得紧。
林停云亲自为我掀起帘子,却并没有叫过下人来,只是把我拉进屋内,安置在床上坐下,顺势偎进我怀中。
林停云闭着双眼靠在我怀里,颊上淡淡的红晕无限撩人,半晌,才幽幽道:“筝,我天天都在想你,天天都梦着你,你怎么都不来看我?”微微嘟着嘴,轻轻皱着眉头,神色几分撒娇几分幽怨,雪白皮肤在我手下滑腻如脂,更哪堪他这么似嗔若恼的埋怨。
一边又把手伸进我衣衫中探索,自小在宫中长大,我自然知道他要做什么,急忙捉住他的手不敢答他。
从我怀中仰头看我,林停云眼中凄迷,“佛说前生无数回眸,才不过换来今世一个擦肩而过。如今你在我身边,我还求什么,还怨什么,还问这些做什么?”
说完又轻轻笑,真的略过不提,似乎有了我在身边便一切满足,只轻轻在我怀里扭动,细细喘息,渐渐动情。
“筝,想抱我吗?”林停云在我耳边低声的仿佛叹息般的说,眼中水般柔情,藏着隐隐诱惑,衣衫敞开了些,一片晶莹肌肤正在我手下,略略泛着粉红。更兼温润如玉,一时间竟舍不得移开手。
他的喘息越发急促起来,雪白贝齿紧紧咬着嫣红嘴唇,眼中水光点点,却是注视着我片刻不肯移开,霎时我竟也移不开眼睛,似乎已经被吸了进去。
此时骑虎难下,纵是万般不愿,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与他合欢。
我轻轻把他压在床上,他伸手搂住我颈项贴上来,含着我的耳垂轻轻舔弄,那温暖湿润的舌尖灵活的触动着我敏感的耳朵,不由的缩了缩。
见状,他在我耳边轻轻笑起来,仿佛得意的孩子。
这般无邪的如花笑颜,这样满足的甜美容颜……
我一时竟呆住了。
这笑脸如此熟悉,如此动人,竟让我移不开眼。
无数的画面在脑中闪过,最后只剩那夜琴音对我展颜的一笑。仿佛一切都静止了,只有落花从我凝望过无数次的眼眸前飘过。
一世一见,千回百绕。
遇时未相认,见过终不识片片飞红断肠,光影恍惚间有人在唱一支倾城的歌,在枫叶缤纷处舞蹈,千缕忧愁,万种思念,却只化成了心口丝丝的抽痛,仿佛和心融在一起了。
林停云见我不动,便贴进我耳边,轻道:“筝,随便你怎么样,你怎么样对我都没关系,只求你别再走了,别再离开我……”
说到后来似乎觉得委屈,紧紧搂着我,语气中蕴藉水润的气息,眼圈泛红,竟是说不出的娇艳婉转。
我眼前迷离,心中不知名的火烧起来,忍不住略用劲对他一番搓揉,他颤抖着身子,明明在忍疼,却还是贴近我,取悦我,极力压抑着呻吟,只在我耳边喘息着任我为所欲为,哪里还有一点飞扬跋扈的样子?
一瞬间,我有点茫然,原来做他的情人竟是如此甜美。
倾国倾城貌,缠绵悱恻情。
这么被人捧在手心里,如珠如宝的疼惜,被人如此全心的珍爱,我竟是第一次,原来这么甜美这么温柔这么不舍……
只可惜我心硬如铁,今晚缠绵过后仍是要离他而去,留下他哭泣伤心,痛入骨髓,如同还我的许多年痛苦,这才是凌铮,要亲眼见他林氏父子痛苦,方才遂愿。
——什么情意也不能阻挡我。
一时出神,没注意林停云抬起迷蒙的星眸凝视我,见我神思恍惚便不安起来,微微撑起身子移近我,手伸进我衣衫里轻轻抚摸,我回过神来看着他,他便微微一笑。红润的舌尖沿着我的胸口轻轻往下舔,我往后躺,注视着他的动作,见他慢慢移往腰间,雪白柔荑捧起我还未膨胀的器官,舌尖试探般舔了舔,慢慢含进嘴里……
我脑中一片空白,所有的感觉都聚在他口中,只觉得温热湿润,几乎能让人眩晕过去。他更是刻意讨好,轻轻软软的动着舌头。若星的眸子湿润的望着我,让我哪里还忍得住?
一把把他拉过压在身下,分开雪白的双腿,沉身把自己埋了进去:这动作粗鲁,毫无温柔可言。
他却只闷哼了一声,瞬间惨白了脸,紧紧咬着下唇。
我管不了这许多,立即横冲直撞起来,终于让他忍不住微微的呻吟起来,虚弱的唤我,“筝,轻点……啊……慢一点……”
只可惜我怎么也听不进去了,只知道他内部紧致温软,他又如此婉转承欢,我自然肆无忌惮,只到最后才注意到他绝艳的面上一片盈光,竟是落泪了。
万般不忍突然涌了过来,我慢慢的俯身,细细的吻着他苍白的脸,湿润的睫毛,他缓缓的睁眼,似乎痛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却还是静静的朝我微笑,却配合着我动了起来。
无数的灯影晃动在河面上,灯河共影比不上他的笑容。
……原来他的笑可以如斯美丽。
我在眩晕和恍惚中攀上了高峰。
花海沉香,月潮蓊郁,绸缪明轮满载蹁跹光华,如丝如缕坠下,流霜滟滟。
我睁开眼,坐起身,撑起手肘看着身边的人。
朦胧月下、他眼睫下淡淡阴影处,带一点点水光,微风吹进来,悄悄拨动着水润的睫毛。青丝凌乱铺呈于缎被上,与我的黑发纠缠交绕。眉头却紧紧蹙着,冷白的唇色更是忍着痛苦的模样。
用目光轻轻的抚过淤紫吻痕的颈项,来到细致的锁骨,胸口淡红略肿的绯樱,昨夜几乎被我折断的腰身,再是双腿问血污和累累伤口,最后停在牢牢捉住我的的双手。
在梦中仍然不愿放手吗?
只可惜我的心不在此处,更不会在他身上。
紧紧抓住,紧紧抱住,抓得再紧,抱得再牢,也留不住指间沙,水里月,镜中花。
说要走,又能因为什么停下?
我一根一根轻轻的扳开他的手,下床穿上衣服。
回头看他因为失去了身边的温暖,不安的挪动着身体。“……筝……”
他有些模糊的念着,“……不要走……”
晶莹的泪从眼角滑下,陷进红枕,留下暗绯的伤口。
我猛地闭紧了眼睛。
你忘了他是谁吗!他是林停云,是你要复仇,要成就大业的业障!怎可在此时动了这不可能的心思?
难道忘了他的狠毒?难道忘了他的残暴?难道真的鬼迷了心窍?
定一定心神,我重新整整衣冠,疾步走出去,再没有回头。
步步小心,时时着意,只尽力借着树丛隐了身子,避开这明亮的月光,一路行过,竟没有一个下人。我心下正疑惑,却不知道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反复斟酌着,不知不觉已行至林停云带我来时的那座假山里。
这其中应的正是“曲径通幽”四个字,假山中的小径也是曲曲折折,我拐了几转也硬是没走出去,正在着急时,忽听一人道,“谁啊,谁在哪儿啊?”
这话听第一个字时似乎在十步开外,到了“在”字已经近在眼前,等到这句话说完,人也已经到了面前,我甚至连闪身都来不及,便被截个正着。
我一抬眼,这才发觉是一个绝色的女子。只那样立在月下,就似乎已经让人醉了一半,俏生生的站着,举手投足丰韵无限,似乎都是比量好了做出来的,一丝一毫的瑕疵也没有。
“你是谁?怎么没见过你?”女子声音柔软,舒服让人连毛孔都张开了,我原来猜她不过双十年纪,可这一说话,却觉得她三十开外,可她这风情万种却非得四十徐娘不得。
我一时不知如何答话,却觉得她目光似剑,直直的戳在我面上,一时让找更加忐忑,却只过了一会,她又笑道:“你不是这府中的人,若是这府中的下人,怎不知道少爷的‘迷魂通幽’是不可以乱闯的?停云向来不喜欢别人亲近,怎么你又会从他的房里出来?我可看你许久了。”
我暗暗咬牙,正要答话,却又听她笑:“我叫叶横波,你可记住了,其实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来做什么,自然会让你如愿。”
我听她如此说来,自然吃惊不小,叶横波的却只是水袖一挥,掩口轻笑:“你这孩子,戒心还真不小呢?也难怪,自小一定是吃了许多苦。不过放心,我是决计不会害你的……”
说完又轻轻叹息,望我良久,似无限追忆又从心起,秋水横波的美眸中泪光隐现,却和林停云有七分相像,我却不及细想,“你们虽是父子,可也只有这轮廓相似啊,想他那般的美颜,至今我也觉得只有谪仙的人能有,连我也是不及万一的。”
我听她越说越奇,好像是知道我的身份,可她言词间没有丝毫恶意,更像是认识我父皇,却不知道耍如何接话,只得听她一人自言自语般道下去。
谁知她声音越说越低,渐渐的竞听不清了,不由引得我上前与她近了几步。
她微微抬头,见我主动亲近显然十分高兴,再笑起来又是温柔,仿佛带些母亲的和蔼,“我就知道你这孩子定然是聪明,也和我投缘。”
略一沉吟,叶横波又道:“虽然时机有些不对,可毕竟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既然知道你为何来,就让你见他一面吧,也算了了这段孽缘。”
说罢不等我回答,便直直的将我搂了起来,我甚至不及答话,只觉身子一轻,眼前景色变换,竟已经凌空飞了起来。
叶横波带着我展了轻功飞过无数雕檐画角,我这才真正看清监国府,略略看过去,大小辉煌竟可比皇宫,林自清确是其心可诛!几个起落,叶横波便架我出了原来的院落,又过几个内街终于落一个昏黄灯光的小院子中。
第六章
院中一点烛光如豆,点点破碎的琴声诡谲。
也已不能称之琴声,只是个个单音击在本来的节拍上,拨琴的人显然是对音律极熟悉,即使已经不成曲,也仍能拢出《夕阳萧鼓》上阕原来的风骨。
本是琴,却让他奏出了原曲琵琶的味道;本是欢曲,却让人品得清江无春,却也仅仅是拨弄而已。
所谓鼓似天,钟似地,罄似水,竽笙琴瑟似星辰日月,也不过是如此。
我自然知道这人是谁,自然知道他为何不再能奏出连绵的琴曲,却没想到,在此地还能再见他一面。
叶横波放开我,幽幽一叹,“他也是个苦命的孩子,一生已经毁了,只盼他今后能自己想得开些。”却又看我道:“你去瞧瞧他也好,可别让他知道是谁,稍有差池,不只你,多少人性命都会不保。下次就是再想见他,也不可乱来,一定要顾虑周全,千万不能乱闯。”
拉我走至窗口,叶横波轻声道:“我也不可久留,自会去通知人接你,别要乱走动,安心等着就好。”说罢身子一晃,在我眨眼间就不见了踪影。
此时我也想不了这许多,尽是惦着屋里的人,却又在叩门之际停下。
他可记得我是谁?他可还认得我?他若不记得我了,我该怎么说?
思前想后,推敲良久,终还是微微吸气,推开了门。
恍惚烛影摇红,雍穆广袖旖旎。
仍是雪白纤细的指尖,却不再灵活,只能在弦上困难的拨着。
鼻中满是酸涩,我闭上眼,又睁开,脑中都被这凌乱的声音填满。
腿自己移过去,步步近了那个背影;手自己动起来,缓缓的拥进了那细瘦的人,把那仿佛没有重量的人移进自己怀中,竟看不见他吃惊的眼神。
我抱着琴音,心中万语千言,却都堵在咽喉,到头来是一个字也无法说出。
谁知他却认得我,片刻惊讶后平静下来道:“你是那夜救我的恩公?你怎么来到此地?”
我却仍不知要如何说话,似乎在他面前,舌头总不听使唤。
他见我不答,也不追问,低头片刻,却又突然抬头道:“恩公,你既从宫中来,可知林自清为难了一位叫优佳的公主没有?她可好?可受苦了?“
我愣愣看他,一时间只觉得心口痛得厉害,几乎喘不过气来,用力了几次,竟真的发不出声音,正要苦笑,却听自己着了魔般地开口:“告诉你是可以,可我若要你的身子来换。你愿意?”
琴音直直瞧我,又冉冉垂下眼睑,遮住黑水晶样剃透的眼眸,然后勾起唇角浅浅微笑,从我怀中挣脱。
我张了张口,却觉得字字艰辛,想要道歉想要收回,却是卡在了喉中。
仿佛是了然的表情,他转过了身,撩起了垂肩的黑发,白衣青丝一起落下。
晶莹的雪背,柔柳似的腰肢,修长的腿,瞬间裸露在我眼前。
“原来要的也不过是这个……”琴音黯然转头,越过逶迤地上的白衫,径自走到床边躺下,张开双腿,带着轻飘的笑容,“快点吧,记得完了后告诉我优佳的消息便成。”说完这话便把脸扭到一旁,不再看我。
见他如此,我一时如万箭穿心,恨不得给自己几个巴掌才好。
心中无限悔意,口中却无法道来,只得拾起地上的白衣,轻轻盖在他身上,踌躇片刻,还是浅浅坐在床边。
感觉衣衫覆上了身子,他转过头不解又防备的瞧我,却仍是坐了起来,只是蜷着身子退到了床角。
“琴音,我……”想要解释,我却不知如何开口,怎能说是为了嫉妒一时烧昏了头脑,吞吐半晌,终于挤出来一句不成话的话,“这几日不见,你清瘦了许多……是不是有什么烦心的事?”
这昏话一出口,我便知道自己错了,真是无话找话,怎么偏问他有什么烦心的事?怎么每次见他都如此口拙?
他却也不答话,甚至不曾看我,只顾抱住自己,细弱的手臂微微的发抖,我再也忍不住的心酸。
这原来是那般清贵的人啊,却到了今日如此地步,我竟然还忍心逼他,真是禽兽也不如。
想要出声,却真不知要如何安慰,只得恻然道:“优佳没事的,你不要多虑了。”
琴音沉沉的眼神颤抖了一下,有些混沌的眸子这才有些清明过来,转头有些茫然的看我,“你要什么?如果是这副身子,用不了这些功夫,拿去便是了。”
我略略闭眼,伸手拉过他僵硬的身子,把他搂在怀里,“琴音……我开玩笑的,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说了什么,就当我失心疯,一时犯了傻……”
他这才真正看我,目中凄清一片,薄暮烟雾一样让人沉沦,“……犯了傻……我倒希望自己犯了傻,不然,真的哪一天说不定就疯了,谁也不认得……”
我闻言心中一恸,只觉得细细的丝穿过了心脏,绵绵的抽动,竟连疼痛也感觉不出来了,只知道想就这样搂着,感觉他纤细的身子深深的陷在怀中。
他仿佛也累了,并不急着挣脱,却又似乎是什么也不在乎,任由我抱着说些听不清楚的话。
“……我第一次遇见优佳的时候,那是在……杏花疏影里,她就站在那里,仿佛已经等了好多年好多世……她的箫声太美,我怎么也忘不了,就好像现在,我还能听见她的箫声。她知道的,她什么都知道的,知道我是林自清的禁脔,知道我不堪的身份,可还是和我在一起……我何得何能,有妻如此,夫复何求?我身已残,再不能与她琴瑟相合,只愿了此余生,来世与她再相遇时,同生于平民百姓家,生生世世结发同游,便是死了,也是甘心的。”
他絮絮的念着,全然无我插口的余地。
我只觉得每个字都撞着我的心口,五脏六腑都被压在一起,只能抱住他。
如此相拥着不知过了多久……直到一双怨毒惊绝的眼睛出现在面前。
神思一时恍惚,满心忧思,竟没回过神来,只觉得手中一轻,琴音已经被打倒在地上,苍白的前额撞上床角,深红的血立即蜿蜒而下。我则被按在床上,牢牢夹住了脖子。
“你……”林停云手抖得厉害,声音凄厉,每一个字都想被嚼碎了再吐出来,“我道你去了哪里,果然……果然……”
我看着林停云,忽然有些想笑。
他爱的是谁?也许连他自己也没有弄清吧。如此与我纠缠,如此情意缠绵,如此强迫自己曲折温婉,仍是瞒不了这怨毒的心思。
即使刚刚作了那般温柔婉约,也不过是唬弄人罢了,可笑我却差点被他迷了心智。
……其实我们也该是同病相怜呢。
都爱上不爱自己的人,收不回播出去的心。
如此想着,不顾颈子上掐紧的手指,忍不住想把手贴在他脸畔细细磨蹭。
没觉察过,这人竟有一双这般美丽的眼睛,是残月冷光中哀嚎的白狐,是萧风瑟雨中伶仃的飞花,满满水光的眼波后藏着遮不住掩不住的脆弱。
如果是自己的话,想要让他伤心,应该是件容易的事吧?只要接住那承接上来的心,赤裸裸的放在掌中,一点点的收紧手指……应该就会碎了吧?
到那时,多汁而甜美的痛苦,他是否承受得起?
对着那水波潋滟的眼睛,我轻轻的笑出声。
林停云,你真的爱上了这个叫“筝”的人?
爱上,就是输了。
你可知道?
林停云蹙紧细长眉,死死盯着我的笑颜,却又在一时间愣愣的望着我,久久没有反应,放任我的抚触。
“筝,你笑了呢……真的真的,我没有看错……”他似乎还有些不信,放开压着我的手,指腹点过我的唇瓣。
“真好真好……你笑了啊……我真要以为这是在梦里了。”他缓缓的俯下头,却因为这个动作扯动了伤口微欠嘴角,却还是降下身子靠近我,如蔷薇柔软的嘴唇轻轻贴上我的眼皮,泪落进我的发中。
我反手搂过他,感觉他柔软的身子贴住我,再没有一丝缝隙,手掌压上的地方觉出一片灼热,薄薄的布料挡不住脑中仍然残留滑腻肌肤的记忆。
闭上眼,不必努力回想,那片雪白酥香似乎就在眼前,食髓知昧般,竟然忘不掉那种极致的诱惑。
微敞的衣领下,隐约显出细致锁骨的阴影,颈窝处还有我留下的痕迹。
刻意用力咬下的殷红齿印,不分力道啃咬下去,偏要看他把红唇咬作惨白的忍痛模样;寻着他敏感的地方下手,恶意的挑逗,却迟迟不给他满足,冷眼看他欲海沉浮;毫不留情的闯入,刻意刁难的速度,引他几乎叫哑了嗓子,直到无声的啜泣,点点泪光落在凝固的空气里。
心仿佛已是固若金汤,严丝合缝,却偏偏看着他此时恼怒凶狠的表情柔软了起来。
他是真的喜欢那个叫“筝”的人啊。
松不开手,放不下心,脱不开身,定不下神。
真正的爱了,竟是这样的脆弱。
只要他的一句话一个字就能彻底的寒心伤心,却恰恰死不了心;仅仅他一个眼神,就能重新雀跃起来,为了这少得可怜的温柔,施舍的温柔。
我此时心中存的,不知道是对林停云还是对自己的叹息,凝着这流霜的美目,心中起了怜惜。
感觉他热得不太正常的体温,竟有些揪心起来。
发烧了吧?
……这也难怪。
经历了那样的情事,若是普通的人非躺倒在床昏迷上几天不可,他却硬是醒了过来,怕是梦里也怕我离开。
恶梦成真的感觉如何呢?
空荡荡的房间里一个人拥被坐着,大概好久不愿意相信是真的吧?看着染血狼籍的床单,定是心痛难忍吧?跌跌撞撞的套上衣服,强撑着还流着血的身体,开始四处寻我……他一定很怕呵……
任他从我的前额,鼻梁,双眉,眼眸……直到嘴唇……没有拒绝。
重重的湿气从他仅着的单衣上渗过来,诉说若他在更深露重的深夜找了多久,又是这样虚弱的身子,难怪发烧了。
异常炽热的呼吸轻轻的吹过脸颊,更烫的唇贴近了,柔软的舌尖顶开了唇齿,蛮横又温柔的探进来开始缓缓在我口中探索。
清甜的味道渡过来,甘醇而静洁,这淫靡的人,竟还保有这般纯净的滋味?
我却没有闭上眼睛,眼角的余光扫过琴音的位置。
他仍是木木的坐着,一句话也没有,已干涸的血结在脸上,似连容颜也已毁坏,见我和林停云如此,竟连丝毫表情也未动过。
真的不在乎吗?我有些想笑。
如果我和林停云合欢于此地,他是否还会这样从容这样无心?
心底冷冷凉凉的,任由林停云拉开我的衣带,手探向我的身下。
闭眼之际,忽觉身上一重,他竟瞬间倒在了我身上。
不变的视线望过去,林停云软软倒下的身体后原来是他!
我轻轻的把林停云从自己身上移下,确定他已经昏睡过去,这才走下床。
“怀德救驾来迟,请皇上治罪!”不等我说话,怀德已经跪倒在地上。
我抬手示意他起身,然后径自走到琴音身边查看他的伤势。
血看来是止住了,伤口也不深。我稍稍放下心来,这才转身对怀德道:“怀德叔叔怎么知道我被困此地?难道是那个叶横波……”我记得那个女子说要找人来接我,原来通知的人竟是怀德?
听我如此说,怀德微微一笑:“皇上圣明,奴才的确是接了她的飞鸽传书。”
“那她是……”我心中仍有疑惑,这女子似乎能在监国府中来去自如,而且对地形也是熟悉非常。
“这个……说来话长了……”怀德欲言又上。
我听他意思,自然是现在不会说了,却知道他们一定有许多事情瞒我。可此时不是计较的时候,得先出去才是当务之急。
看着怀中的琴音,我终究是放他不下,“怀德叔叔,可否让他和我们一起离开?”又对琴音道:“和我走吧,你再不用受如此的苦了。”
怀德看着我们,也不打断,可也没等琴音回答,“皇上请放心,琴音太子自然是要同我们一起走的,这是原本就说好的。”
我暗暗吃惊,琴音这才有了动作,却是脱开我的怀抱,“是啊,早说好的,你们助我和母亲出去,我以施佑国残剩的实力帮你重拾皇威,只是我没想到原来你就是那个皇上,不仅不聋不哑,口齿还流利得很。”
琴音语气中带着淡淡讽刺,我怎会听不出来,他大概是恼我瞒他许多,正要解释,却见他拿过一边的烛台,费力的用肘部夹紧把红烛抽出来,又用变形的手指握住台柄,露出那尖尖的一头,就要向昏睡在床上的林停云刺去。
我几乎连心跳都停了,脑中还来不及反应,手已经牢牢捉住了琴音的手腕。
“你做什么!”我的声音竟有一丝惊惶失措。
琴音捋过一侧的头发,回眸望我,“我做什么?自然是要杀他……这两父子是我们的仇人,此次不杀要待到何时?”
我呼吸一滞,喉头头动,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他说的没错。
林自清如此飞扬跋扈,至少有五成是靠了林停云。如果没了他,说不定,他国可复,我的仇也可报。
可一想到这静静躺在塌上的暗红人影若要消失在我面前……那心中翻涌的疼痛又是什么?
琴音冷笑着看我,我咬紧牙关,却仍是紧紧抓着他。
怀德冷眼瞧我们片刻,突然笑吟吟的走到我们身边,一手捉住我,一手抓住琴音,也拿下了他手里的烛台。
“琴音太子,您似乎太急躁了些。”怀德把烛台扔到一旁,又把琴音微卷的袖子放长,遮住他毁去的双手,“如果此时杀了林停云,您和您母后又不见了,优佳
公主怎么办呢?“
琴音身子一颤,皓齿咬住红唇。
只听怀德又接着说下去:“林自清定会想到此事与您脱不了关系,那优佳公主日子,恐怕就不是一个‘难过’可以说清楚的。”
琴音闭着眼睛,灼灼月色撒遍周身,下唇嫣红血丝蜿蜒而下,竟已咬出鲜血。良久,才恨恨道:“那还等什么,快去救母后吧。”
怀德忙应着,赶紧带他出了屋子。
我却也只得叹息,原来再也不是那个冰清冷月下的人了吗?
还是,林自清毁了你的人,而你,毁了自己的心?
又望过那平躺在榻上的袅娜身影。
不会再见了吧,但愿,不会再见。
出得门去,怀德赶忙应上来道:“奴才私自和琴音太子有了约定,并不是有意欺瞒,实在是情势所逼。”
“好了,不必说了,我自然晓得。”我摆手阻止他说下去,“这要救琴音的母
后又是怎么回事?“
怀德双手拉住我和琴音,借力带着我和琴音高来高去,气息竟然丝毫不乱,仍是镇定答我:“据奴才所知,原来施佑国的皇后,也就是琴音太子的母后,就被囚禁在这监国府中。太子答应我们,如果助他救出母后,自然会用剩余的力量辅助皇上。”
我转眼望向琴音,见他神色如常,显然是怀德所言非虚。
那怀德怎会如此糊涂?施佑本来就是小国,自保尚不够,以前全是凭了地利之因强撑了这好些年,如今又已然亡国,能力更是有限,又怎么能辅助我?
我如此想着,片刻,那似曾相识的假山又在眼前。
我迟疑的望怀德,却听琴音道:“没错,母后就是关在此地。”
他话音未落,怀德已经放了我们下来,借着月光在假山上摸索,不多时,便见他似是捉了一个突起轻轻一扭,这鬼森森的假山便开了个口子,露出其中曲折向下的台阶。
我们细看都来不及,琴音便已急急的奔了下去。
我转头看怀德,发觉他也正望我,略一犹豫,还是咬牙跟了下去,怀德也紧随其后。
谁知这一走下去,却是幽邃阴虚,旁边的火把却闪着荧荧绿光,说不出的阴森可怖。
一级级的台阶生着青苔,非常湿滑,空气也是冷湿露重。扶着还在滴水的石壁缓缓向下,大概拐了七八个弯道,一声凄厉的喊叫却从里面传了出来。
我吓得一连寒颤,这分明是活活把自己血肉撕开的痛楚!
可……仍然依稀辨出是琴音的声音。
心跳得飞快,我恨不得立即飞过去,还没动身,便被怀德点住了穴道,拖到一边洞穴的重重的阴影中。
我怒瞪他,却见他神色如常的请罪,只是放小了声音,“一切都为了圣上的安全,还望赎罪。”
可笑我连捏紧双手的力气也没有,只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不多时,听见外面传来了人声。
“小践人,我就知道你会过来救你那个老娘!”林自清阴毒的声音即使隔着墙壁也能要人阵阵发寒,“怎么样,知道她死很久了?还是你又想我了?”
接着便是让人欲呕的衣服摩擦声。
我实在是难忍,瞪着怀德,他却不看我,似乎在聆听些什么,过了一会竟在我耳边道:“林公子也在呢!”
林停云?!
没等我回过神,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
虽然有些沙哑,可我又怎么忘得了?
就是这个声音,曾怎样的在我身下声声唤着我的名字,不停的哭着求饶,从小声的啜泣,到高声的呻吟,直到弄哑了嗓子。只听着他的声音,我的身子仿佛热了起来,全身敏感的地方,一阵阵发紧发疼。
此时这个声音却是冰凉的,无情而苍白。
“父亲,这样的人你也要?品味可真是越来越差了!”他淡淡嘲讽,我仿佛能看到林自清瞬间变得苍白的脸色。
“……停云……”
“好了,别说了。等我问完了话,你要怎么都行。”林停云淡淡道,似乎很不
耐烦。
接着,琴音出现在我的视线之中。
林停云拽着他的长发,一路把他拖到光明的地方,刚好对着我的视线。
第七章
琴音倒在地上,身体微微的抽搐着,脸上带着愤恨的表情。
我从未见过他这般扭曲的脸,从前即使心碎,也只是无尽的哀伤。
林停云捉住他的头狠狠的往地上一撞,一脚踏在他的前胸,琴音压抑的咳嗽声立即渗进空气。
林停云却不为所动,捉着他的下巴,眉眼仍是在笑,双眸却进出寒光,竟比三九的玄冰更冷,“乖乖的,告诉我,筝去了哪里?”
琴音并不说话,只嘲讽的看他,淡淡的讥笑让林停云红了眼c 一个巴掌扫过去,琴音立即咯出了一口鲜血,其中夹着几颗断齿。
林停云却还笑,“刚刚卸了你的下巴,你就是要自尽也不成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朝中那些老东西做的事情,今晚过去,他们的人头就不长在自己的脖子上了,更别指望他们来救你,还是乖乖的听我的话,告诉我筝在哪里,说了实话,那些事情我便不与你计较。“
林停云又打又哄,音色煞是甜美。
琴音看着他,突然也笑起来,笑着笑着,一口和血的唾沫便啐在林停云脸上。接着更是大笑起来,却笑没两声,就被急赶过来的林自清踩了三四脚,顿时又是一阵猛咳,血渍在地上晕开。
林停云倒没有说话,只冷冷的盯着他看。
琴音却不顾一切,一边吐血一边还是疯了般的笑,“你很清楚的吧……筝他喜欢的是我啊,像你这样心肠狠毒的人……他怎么会喜欢?就是我不要了,他也不会喜欢你这个妖怪……”
林停云的美目渐渐眯起来,眼底渐渐有怒火凝聚,目光带毒,半晌,终于道:“父亲,他已经疯了,就全交给你了吧。”
林自清听了这话仿佛得了大赦,等林停云走开,便招呼人把琴音高高吊起来。
琴音不说话也不挣扎,只是狠狠瞪着他们父子。
林自清见他如此,反倒是“呵呵”一笑,把手探进琴音前襟内慢慢摸索,这时琴音反倒挣扎起来。林自清却是得了乐子,把他抱紧,牙齿也咬上裸露出来的白嫩胸膛,又伸手捻过一侧的红梅,正要解他腰带,却似乎觉得怀里的人没了动作。
我还是动弹不得,只能看着琴音对林停云道:“林公子,你大概不知道吧,我和筝已有了肌肤之亲。”
这下连林自清都忍不住惊讶的抬头,吃惊的放开了他。
林停云却没有转身,声音倒也如常,还带着轻轻的微笑,“笑话,筝怎么会和你……他喜欢的是我啊,他怎么可能不爱我?”他翩然转身,神情是那样的动人,眉目间皎若一弯明月,双眸盈盈,竟仿若神人般清澈无瑕。
这分明是沉静在爱恋中的人,叉远非我俩的一宵绮丽风月可比。
心底的某处似乎绵绵的痛起来,却不知道是为何?
琴音听他说完,反倒又笑起来,声音由低到高,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林停云还是笑着,脸色却是一阵白一阵红,铁青着脸,任琴音笑个高必。
笑声渐渐低下去,声音却又轻轻静静,“林停云,筝可与你缠绵过?”
“你可知道他的温柔撩人?和你在一起,他一定很粗暴吧?”
“你胡说!筝才没有……他……”林停云胸口剧烈起伏,半晌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只得紧紧咬住下唇。
我看琴音如此,心底却是悲哀。
你究竟把自己逼到了何等地步,竞连尊严也不要了,扯谎对林停云说自己曾与我一度春宵,只是为了激他?
心中又蓦地一恸,有些明白了琴音的心思。
你是想解脱了吗?所以故意说这样的话,什么也不再顾了?
这样想着,琴音却继续说下去,“林停云,你一定不知道,筝是何等温柔罢吧。他可有执你手一遍遍画过你的名字?他可有仔细吻过你?他可有拥着你同睡下,他可有真正对你笑过?”
“他恨你们父子如此对我,勉强应付你也夹了报复……一定是狠狠蹂躏,对你半分情面也不留,完了事便走,从不会有半分留念!”
“筝一定把你看得肮脏龌龊、贪图欢欲。可笑你权倾朝野,你爱的人却偏偏不爱你,你在他心中和那些优伶男娼又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发泄的工具!”
他每说一句,林停云的脸色就白上一分,等到他说完,林停云脸上早已没了血色。
他本是聪慧过人,又怎么看不出我屡次对他敷衍的态度,可也只能是藏在心底的隐痛.此刻却叫人活生生的剜了出来,自然是一片血淋淋的痛楚。
连我都不敢去看林停云的脸,更不敢想下去他会怎么对付琴音。年年岁岁,花灭花落。
岁岁年年,人终人散。
这是父皇曾经轻吟的句子。其实那时我一直想告诉他,花落自有再开的时候,人散不是还可以重逢?
可如今我却觉得自己错了。
随水流红,仿佛季季是相似,可却不是原来的枝头芳菲;转身回首,已是千年,红颜已成枯骨,又哪来如风身姿,如水柔情。
我已闭上眼睛,不看外面的人间地狱,可声响却一丝不漏的传进耳中。
一盆水浇过,琴音又醒过来,却已经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林停云轻扯嘴角,“你看看,现在的你多美啊,筝见了一定会喜欢。”
月光的下的他依然绝美,却比食人血肉的妖怪更加可怕。
我已经平静下来,知道再使不卜任何力气,只盼林停云快快让琴音解脱,暂把恨意记下,让这仇这怨缠骨绕魂,来日一一讨回来,定要他也把这些都尝遍。
俯身看过琴音气息咽咽,林停云终于满意的笑,“这样就好,筝再也不会喜欢你了,他爱的,只有我……只有我,只有我一个!”
闭上的双目中隐隐有晶莹落下,一阵飘粉流香,却又散了。
抬头再不看地上的人,他望着冰清的月色,喃喃道:“筝,你在哪儿啊,我好想你,你为什么又走了,和我捉迷藏吗?可我怎么也找不到你……我好怕好怕,怕你真的不见了,怕你真的不理我了……”
听他如此说,我在心底冷笑。
放心吧,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你可要等着我。
林停云垂下头,双肩微微抽搐,又重重吸气缓缓吐出,这才把赶出外间的林自清叫进来,“父亲,这人已经废了。等断气后把头割下来,挂在城门上让那些想造反的人看看!”
我眯紧双眼,这分明是要琴音受千人所指,甚至死无全尸!口中一片血腥,牙齿已经咬碎,我只觉得自己所有的温情都随琴音一起逝去,如今有的.只是一腔冷然,心若坚冰,再无融化的可能。
麻木的看着琴音被拖出去,人个个走光,只留地上的一片血渍斑斓。
怀德这才解开了我的穴道,我却是动也不动,一语不发。
“皇上、皇上……”试探的叫我几声,我方才抬眼看他。
“怀德,刚刚林停云说的朝中老臣们是怎么回事?”
他连忙跪下,却似乎带着一丝欣喜,“那是琴音太子联合朝中一些老臣…的势力做的,不过看来已经被林停云父子坏了计划……”
我冷笑出声:“怀德,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
“皇上明鉴!奴才是知道,可是……”
“可是他们显然斗不过林氏父子,被收拾也是迟早的事情,那你为什么圮要穿针引线呢?”
被我点破怀德也不惊惶,仍是沉沉道:“只有杀了这些德高望重可是又刈大业没什么帮助的人,林自清的名声才会更加声名狼籍,皇上才会显出英明神武。”。
“那琴音呢?方才你点林停云的穴道可是用了全力?你是不是早知道琴音的母后已死?”
我声色俱厉,怀德却还是镇定自若,“奴才不敢欺君,的确是早料到了.。”
我握紧双拳,却只能尽力平稳了自己的呼吸,即使没有他,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改变。
于是我笑:“那现在呢?你的下一步计划可是优佳?”我问的了然,心中已经是一片澄明。
琴音去了,我又成了那个隐忍的皇上,再不会为情失了分寸,再不会为爱错了脚步。
其实只要略略一想,也就明白了怀德的计划。
睥睨的看着怀德,见他越发恭谨的俯下身子贴服在地上,我心中却只有惨然,这便是他的方法,要我绝心断情,再没有妇人之仁,再没有寻常人为情为爱的优柔。
微微一笑,我接过怀德手中的面具重新戴上,把手交给怀德撑扶,“那
就走吧,还等什么?明日回宫后就去优佳那里,朕都有些等不及了。”
怀德深深望我,半晌目中透出惊喜,“奴才谨遵圣谕。”
深深庭院,芳草萋萋。
皇室衰微,连皇上都不被放在眼里,小小的庶出公主又算得了什么?可唯独优佳的扶春宫外戒备森严。
我自然明白林自清的意思,不过是怕她寻短见而已。
若是她一死了之,的确是成全T自己的爱恋,却坏了怀德精心计量许久的计划。一个优佳死了,还会有另一个优佳,皇室的公主不只一人,又怎么毁得去他们和亲的计划?
那么要如何呢?
我却是等琴音死去后,才想了明白了这许多。
待怀德遣散了周围的人,我步入扶春宫。
星星点点玉兰古树,衬着倚栏吹箫的人,寻香望去,果然与琴音是玉人一对。
琴音既去,她也该渺然随风而逝。
听到脚步声,优佳惊喜的转头,“琴音!”
却在见是我时愣住,“皇上……”
对她我已不再掩饰,露出平常绝不会有的笑容,“优佳,别怕,不是要见琴音吗?朕是带你去见他的……跟朕走吧。”
我伸出手,看她犹豫片刻终于把手放进我的掌心,拉着她向外走去。
幽暗的城门外,风款款的低回,吹动着城楼上春雾似的黑发。
那人的眼睛微微的合着,那般平静安详,苍白的唇淡淡抿着,仿佛还带一点微笑,如果不是没有了身躯,我真会以为他只是睡着了,下一刻他就会睁眼,露出清丽的笑意。
香销玉殒了啊,留下的只有发间的一点点暗香,在空气中若有似无的盘旋,仿佛是连绵的秋思,带一点点湿润的青草气,带一丝丝荷花菱角的清新,那般缠绕着,为了这一缕消散的芳魂。
晚风中一切都是朦胧,连我也看不清那人清丽的眉眼,一切只剩一缕淡淡的暗香缠绕。
无数人指点着。
“……这就是造反的下场。”“他就是佑国的那个琴音太子啊……好漂亮啊,真是可惜了……”“好可怜啊。”
果不其然,优佳晕倒在我怀中。
第二天还是照样子的上书房,却已经不见了李师傅,看来他也是琴音联合中的一员。其实这些老臣对皇室倒也尽忠,奈何他们的势力早已被架空,要想扳到林自清,决不是仅凭他们的支持就能做到。只是林自清也不见得聪明,他怎么不见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们门生遍布朝堂,他怎么不见那些有识之士咬牙切齿,一切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坐在龙椅上打着呵欠,听师父讲课,装作小懂的傻笑。
林停云今日来的有些迟了,精神不济的样子。我看他抚着自己暗红的唇,似是在回味,似是在伤心。
下课之时,我把手中的纸条暗暗塞在怀德手中,吩咐他传林停云到我寝宫一趟。
回到寝宫,我挥退左右,极小心的撕下面上的易容,对着镜子,抚上自已的脸。
这便是林停云喜欢的人,他喜欢的容颜,为了它,他毫不手软的杀了琴音,我毫不怀疑,如果可能,林停云会为他做任何事。
如果这个人毁在他面前呢?
我低低的笑起来。
外面传来通传的声音,我坐在镜前丝毫未动。
铜镜光洁明亮,映出我背后那暗红色的身影,纤瘦修长的身材,流泉似的长发,暗红的唇,流动着哀伤的眼眸。那么美,却是我视同的妖魔的存在。
他仿佛有些烦躁的走进来,却在看清镜中的画面时停下的脚步。
“……筝……”他有些不信的出声,慢慢移到我身后。
那眼神似曾相识,竟刺得我心中一痛。
他伸出略微颤抖的手,试探般的放在我肩上,触上衣物的一刻,骤然抓紧,仿佛害怕眼前的人会凭空消失。我的手盖上他的手背,握着他的手站起来.转身与他相对,感到他的呼吸在瞬间停滞。
我伸手,抽下他的发簪。
乌黑的长发垂泻而下,发丝翩然飘过眼前,滑过我指尖秋水般的冰凉。
“停云。”我笑着开口。
林停云恍惚的笑容在听见我开口之后僵硬,他怔怔的看着我,“筝,你
“我从来都会讲话,只是……不愿意说也不能说罢了。”我拽住他的头发,让他更贴近我的脸,“没错,你看清楚了,我就是凌铮,不是你的那个‘筝’,而是你一直瞧不起的皇帝凌‘铮’。”
他撇开眼,躲闪着我的目光,“筝……你说什么,我听不懂c”
我勾起嘴角,捧起他的脸,语气温柔,“停云,骗自己是没有用的。”
林停云在我掌中不信的摇着头,手指紧紧揪住我的衣襟,“你骗我!你这是在骗我!你是我的筝,你不是别人!”
“没错,我、一、直、都、在、骗、你。”我笑着拉开他的手,毫不留情的把他推倒在地上,‘‘我从来都不是那个筝,从来没有喜欢过你,我讨厌你恨你看不起你!”我的声音更轻更慢,“……是你系了我爱的人。”
“不!”林停云抱住头尖利的叫起来,“你说过你爱的是我,我亲耳听你说过的!”他拉住我的衣角,“我好不容易才等到的,我等了那么久,你怎么能说是假的?”
他黑色的眼眸深不见底,尽是绝望的气息,手指用力的近乎痉挛。
我拿着他的发簪在指间把玩,似笑非笑的看着他,“我从来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也从没有爱过你分毫,你!大概是认错人了吧?”
“不!你说过的,你只是不记得了!”林停云的声音低下去,他垂下头,语声变得缓慢而温柔,”我等了好久才等到你说爱我。我们曾有两世情缘,第一次你总是骗我说喜欢我,叉把我推开,到最后我都弄不清你究竟有情无情;第二次我把你关起来,不让你见任何人,只能爱我,可无论你说什么我总是不信,那一次你陪在我身边,对我很好……”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悄不可闻,几点水滴落在我的衣摆上。
我忆起了我的那个梦,我梦中的那个人。
月下冰片般开放的梨花,蝴蝶般飞舞的落枫。
那在花下林间旋转飞舞的暗红身影,自皙脚踝上的银铃,反复吟唱的歌声.哀伤望我的眼眸。那人在舞过后总是落泪,那人在血红的枫林中疯狂的笑着。——三千红尘变,不团圆终不团圆。我的头痛得厉害。是谁哭着对我说:筝.不要忘了我,来世也要再见勿忘,勿忘。有人断在耳边重复。
“筝,你又忘了?你怎么可以忘了?”林停云仰头看我,目光尽是乞
求,“筝就是你,你就是筝啊。不管你是谁,都是我爱的那个人,我原以为
今世再不能相见,没想到却还是与你重逢。你总是来去匆匆,这一刻还在,
下一刻又不见了,我总疑心自己是在做梦,梦见你曾经来过。”
我看着他凄楚的神情,竟然说不出话来。
“还好,我总算找到你了。筝也好,凌铮也好,我都会陪你。”他把我的衣摆贴在脸颊上细细摩挲:‘‘你爱的是我,从来不是什么琴音。”
“琴音”二宁如同闷雷在我耳边滚过,瞬问震醒我的迷惘。
琴音!琴音……怎么能忘!
我退开一步,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林停云眼中万种相思流过,仿佛已这样望过我几生几世。
我别过头,不再愿意看他的眼睛,‘‘林自清之子林停云,果然是人中龙凤,几句话厅而已,我险些就信了你。”
“筝,我只是为了寻你而来。”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与其他人本没有瓜葛,一切都是为了找到你,我才会帮林自清……若知道你不喜欢,我定然不会做。
“可是你已经做了!”我又退开几步,离他更远,“你杀了琴音,杀了我爱的人!”
我摸着手里的簪子,轻声问他:“你说,我该怎么做才好?”
林停云的脸立时变得惨白。
我又笑了,“谁毁了我心爱的人,我也该毁了他爱的人才对。”
“筝!不要!”林停云似乎明白我要做些什么,站起想扑过来夺下我手
可他哪里快得过我?
轻轻举起,飞快挥下,只一下,我的脸颊上已经多了一道一寸长的伤
鲜血顺着我的颈项滑落衣内,面上微微的刺痛,林停云捉住我的右手手腕,用力得让我发疼。
他只知道抓住我的手,脸上尽是茫然,“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我只是想和你在一起!”
我松了力道,不知怎样答他。
“我杀了琴音,你想报复我,对不对?”林停云眼中灰蒙蒙的一片。似乎怎么也看不清我,“你想我死,对不对?”他忽然笑起来,“筝想我死,筝想我死……死多容易啊,比活着容易太多了。”
他笑着说完,双手一带我手腕,就向他喉中刺去。
这动作让我心跳一停,想也未想,另一手夺下簪子,把它远远的抛开去。玉簪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咚”的一声落在地上,摔个粉碎。
我把他带进怀中,心中狂跳。
只差一点,这人就死在我手中。
只差一点,我就再也见不到他。
我紧紧抱着他,不愿松手,却在下一刻将他推开,“你走吧,’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林停云戚然看我,却又不得不转过身,慢慢向外走去,脚步有些踉跄。
我看着地上摔碎的玉簪,在他出门之际厉声道,“你既然说听我的,一日不叫你死,就得给我活下去。”他的背影猛地一僵,没有回头,衣上暗红的纱粒被风带起,整个人仿佛要被风吹走,逐渐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那夜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细雨梨花下,有人笑着把手中红色的纸伞遮在我头上。
细雨浸湿了他的长发,他全然不觉,“……我等了你好久……”轻轻低低的语调里竟有哽咽的味道。
我只觉得心随着他的话抽痛起来,不由自主的开口:“对不起……”
他还是笑着,摇摇头,眼中的愁与怨更浓,久久才道:“……不是,我等的不是这三个字。”他把纸伞塞人我手中,转身步人烟雨。
我无法动弹,只能看他渐渐走远,消失在繁花深处……
第八章
雷君远被预料还要早上几日来到,京中官员出动了大半,连我这个挂名皇帝也亲往迎接。
今年冬天雪下得甚早,原本停了几日,谁知昨夜一阵北风,又是冰花满天几十官员一同在雪中等待,疾风刮得人睁不开眼,有人连眉毛上也结了霜,说出的话都透着白气。
林自清立在我左侧,我侧首不经意问道:“监国,这个月都没见停云上书房,今日他又没来,是生病了?”
林自清看我一眼,有些不耐烦,“云儿病了,这几日皇上就找别人玩耍吧。”
我心里一跳。
他病了?
这话是真还是假?不知病势如何,或者又是这父子俩的一个阴谋?不过无论如何,我却能确定林停云定然不会将那天的事情告诉林自清,就凭他对“筝”无与伦比的情意。
因为戴着面具,我脸上倒是面色如常,丝毫没显出来什么,只略有些失望的回过头,继续看着眼前模糊的雪景。
此时,一队人马踏破风雪而来。
一骑高头大马在前,两骑在后,接着是四骑、八骑、十六骑,清一色枣“毛皮,跑在白雪中煞是好看。等走得近了,三十一个人三十一匹马清一色排开,三十一位骑士同时翻下马背,单膝跪在雪地里。
白茫茫的雪中这才透出一线黑色,依着官道蜿蜒,越来越近,慢慢清
晰,原来是穿着清一色黑衣的士兵,为首的一人气质卓尔不群,骑在马上,即使在大风中也挺直了脊背。一直走到离我们百步开外的地方,他们这才停下了脚步。为首的男子一挥手,上千人同时下马,动作异常整齐,竞只听得一声响动。
那男子随后走过来,跪倒在我身前,却不低头,直视着我朗声道:“臣雷君远见过皇上,吾皇万岁。”
我从未想到雷君远竟会生得如此清俊,不像领兵的将军,倒像赶考的书生,双目清朗,眉宇间有一股凛然之气。
我还未说什么,林自清竟已率先走上前,口中说着“将军多礼”就要搀起雷君远。谁知雷君远却在拜过之后就径自站起来,林自清的伸出去的手落了空,干笑几声后退回原来的位置,雷君远倒是面色如常。
林自清眼中流出愤恨之意,突然推了推我,我被他推得一晃,似乎刚刚反应过来,照着昨天林自清找人教我练了无数遍的话说:“将军远道而来,朕已经命人备下酒宴替将军接风,就请……”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林自清打断:“雷将军,您带来的这上千将士不知该如何安排?京城重地,是否就让他们驻扎在城外,以保万全?”
“监国大人言重了。”雷君远镇定一笑,“这些将土人数虽不少,却都是我的亲兵,平日都是十分懂规矩的,与我的感情也很好,平常我走到哪里他们就走到哪里,如今也不例外。”眼见林自清又要开口,他又加一句:
“若是他们不能进城,君远也只好随他们一起在这风雪中扎寨了。”
一句话把林自清堵住,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又没有林停云在旁边帮手,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暗自好笑,却只顾着往前走:“太好了,都冷死了,终于可以回去
了。”
我一走,在场官员看看林自清又看看我,正在犹豫,雷君远却跟在我身后朝城内走去,众官员这才随后跟上。
回到宫中,我招过怀德来问话。
怀德叫豆儿去外面望着,我喝了口茶便开口道:“怀贤的事你处理得如何了?这几天没人盯着我,倒是舒服了不少。”
怀德笑道:“宫中处理个人还不简单,来无影去无踪!皇上不问,我不说,停云公子病了没力气管,监国大人根本想不到这里来,还有什么人会问,主子一不高兴,处置个奴才还不容易?”我点点头:“那雷君远带来的人马呢?”
“都安置在城内,不过离宫中和监国府都有些远。”
我沉吟片刻,又看了看怀德,“叔叔觉得雷君远此人如何?”怀德想了想:“此人权倾一方,当前不宜硬来,只能怀柔,看他是否愿意为我所用,而不是被林自清拉过去。”他看我一眼:“看样子,皇上心底已经有了计较。”
我但笑不语,招招手,让怀德附耳过来。
三日后,十五月夜。
月色凄清,映着屋瓦上的霜寒意透骨。冷清的庭院中雪压枝头,红纸灯笼被北风吹得脆碎飞舞,屋中传来不断压抑的咳嗽声。
这是宫中最容易让人忽略的一角。自从优佳公主私通佑施国太子,便为监国大人所忌,一时间宫中人人走避,如今下人欺主,初冬的天气,竞连个火炉也没有。
整个扶春宫冷若冰窖。
我与怀德此时就坐在在扶春宫的暗处的屋中,看着优佳寝房的窗外。十五的月光分外的明亮,投在地上竟有淡淡的影子,屋外凝望的人身形仿如镀银。镇国将军雷君远,我从未想过,你也是一个痴情的人。如此大胆的私闯禁宫,若是被林自清抓住把柄,就算是你,也很难脱身吧?
原本听到消息时我还心存怀疑,却没想到竟然真是如此。
这样渴望的凝视,这样心痛的表情。
我不会看错,因为也有一个人这样深情的望我……
原来鼎鼎大名的雷君远,竟是爱着优佳,并且为她现在的境遇心疼不已?
远处亮过闪闪的宫灯,是宫人们巡夜而来。
我掏出准备好的纸条,包上石头让怀德向雷君远打去,再与他急速消失在宫中暗处。
今夜子时三刻,你一定会来。
京城郊外是一片广阔的树林,以雷君远的轻功半个时辰之内便可到达。
我摘了面具,穿了白色的衣服,在黑夜中分外亮眼,只等了片刻,虚空中
便有破空之声传来。后心陡的一凉,锋利的剑刃已经抵住我的脊背,雷君远平日沉稳的声音
此时透出一股杀气:“你是谁?怎么会知道我此次来京的目的?”
我轻笑出声:“雷爱卿,你这副模样,是要弑君吗?”
触在我背上的剑锋微微一抖,他似乎认出我的声音,却还是不信,“皇上?”
我缓缓转过了身,真实的容颜暴露在如水月下。
雷君远手中的剑又紧了紧,双眼眯起,眸光在月光下闪烁不定,“你究竟是谁?为何声音如此肖似皇上,面目却完全不一样?”
我伸手拨开他的剑,“朕不喜欢这么被剑指着。”我笑了笑,“雷爱卿。这个我自然会告诉你,不过我们还有很多其他的好话说,比如……关于监国大人。”
雷君远审视的看我半晌,终于还剑归鞘,又重新挑眉看我,“无论你是谁,皇上与监国的事情都与雷家人无关,其中的恩恩怨怨,雷家人也不想插.手!”
我脸色一沉,“雷爱卿难道就忘了当年雷家是从谁手里受封爵位,是谁给你雷家滔天势力,让你们如今权倾一方。饮水也要思源,如今皇室虽然衰微,但皇家毕竟是皇家,若要斗得鱼死网破,也不是拿雷家没有办法!”
谁知雷君远却也一笑,“那不妨斗斗看。”
他双眉一轩,面上傲气勃然,我这番话倒像是激起了他的好胜之心。
还不愿松口?看来我必须拿出些诚意。
我脸上笑意更深,“君远还不肯相信?我便是凌铮,只是因为林自清的些许趣味,不得不一张面具戴了这么些年。”我朝他眨眨眼睛,“……也是不得已……”
雷君远大声咳嗽了几声,脸色变得极不自然,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张了张嘴,到底没说出什么来。
我反倒自然得多,继续问:“还不信?是不能信……还是不想信呢?”
雷君远沉吟片刻道:“雷家只求平安,望皇上体谅。”
这么说是相信我,但还是不愿帮忙了。
这人决断力极佳,定是早就信了我,却不愿卷入这场纷争,所以做出不
知是信还是不信,其实是想敷衍过去,却没想到我说话如此直接,反而让他
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我在心中冷然一笑:在乱世之中想独善其身,哪里有那么容易?
面上却不动声色,笑容丝毫不变,“我明白君远的想法,舍去身外事,
怜取眼前人,未尝不是一件美事。只是……监国恐怕不会让君远如愿。”
雷君远脸色一变,虽然极力按奈,却仍是问了句:“皇上这话是什么意思?”
“优佳与佑施国太子之事,相信君远也知道……”我顿了顿,特地看了雷君远一笑,“这件事君远可以不在意,监国却恼怒得紧,曾发誓让这两人不得好死。”
“如今佑施太子已死……”话到此处我心中一痛,“优佳皇妹虽然未死,却也差不了多远,扶春宫的情形你也看见了,在宫中被人如此排挤,说不定死了反而好过些。”
雷君远眉头紧蹙,低声道:“我可以娶她,带她离开这里。”
“没错。”我说得十分轻快,“这便是你冒险来京城的目的,不是为了帮谋权篡位,也不是为了保全皇室,而是为了接走优佳公主,这个你心爱的人。”
闻言,雷君远长叹一声,仰头望着冰轮般的月亮。
人事已变,月色年年。
真不知这永悬于世的玉鉴是有情还是无情?
雷君远低声娓娓道来,似说与我听,又像是自言自语。
“十五岁时,我从雪山上学剑归来,路过京城。那时还年少,叉没有江湖经验,竟被人在半路上扒去了钱袋,吃完一顿饭菜后却付不起帐,被人当作骗子毒打一顿。我虽身负武功却是自己理亏,不能还手,那时天上下着大,又冷又饿,我来不及向京中父亲部署的人求助,就这么昏倒在雪地里。倒下的时候我曾想:这辈子竟就这样完蛋,真是窝囊!”
我静静的听他说着,并不打断。
“是优佳救了我。”雷君远的声音温柔起来,“她并不知道我是谁,却还是救了我。她出宫祈愿,刚好把我救起,给我换上了加厚的棉衣,亲自喂我喝药。手里捧着她亲手熬的姜汤,我就想:这样善良的女孩子,我愿一生同她在一起。后来差人打听,却没有想到她竟是皇室公主。虽然不是嫡生.却总是公主,雷家地位十分微妙,不宜与皇室过于接近……”
“可我怎么也没想到,林自清找来和亲的人竟然是她!大概他觉得庶出公主并不如嫡系那样与皇室血脉相连,林自清白己又没有女儿,优佳个性温柔,大约他们觉得好控制,所以选了她。他却不知道,我等了多少年。如今有了这个机会,却是怎么也不能放手了。”
他说完便低下头去,似在怀念两人的初遇。
他不明白的事,我却十分清楚。选庶出公主的主意.定是林停云出的。林自清一个莽夫,怕还想不到这么多,但只怕连林停云也没想过这两人竟有
这么深的渊源。
不过别说是他,除了雷君远以外的所有人,包括优佳在内,又有谁能想到?
优佳只怕不记得自己曾见过这个人,而这人对她情根深种。
一时间我心中也有些惘然。
静默一阵,我才道:“那你可知道,监国正准备用其他人来顶替优佳同你成婚?”
雷君远骤然抬头看我。
我索性把话说完:“出了那样的事,他自然不会让优佳好过…?一可若你表现的在意优佳,又会被林自清捉住把柄。”
雷君远苦笑,“不错,如今我便已经被皇上捉住了把柄。”
林中十分安静,我们交谈虽然已经极力压低了声音,却仍不时有鸟儿被惊起。
我不答雷君远的话,却指向那些四散飞去的鸟儿,“君远可否用剑气射落一只下来?”
雷君远狐疑看我。
“君远若不行,我倒可以。”
“皇上是想试我武功?”
我看他一眼,笑而不答。
雷君远抽剑而出,腾空而起,踏过几枝树极,人已飞到了树林上方。他左手并指,右手凝气,转身运臂,来回几下,在虚空中划出几招剑势。
只听“嗤”的一声,空中就掉下十多只麻雀大小的鸟来。
雷君远这才飘然飞下来,收剑着地,一气呵成,动作十分优美。谁知还没等他站稳,掉下来的鸟又似重新活了过来,震扑哧几下翅膀,向夜空中飞去,竟是一只未死。
雷君远神情一变,惊道,“皇上你……”
我依旧是站在原处,动也未动:“朕学武日子不长,如今只小有成就。只是不愿见它们就这么丧命,出手拦了拦君远的剑气,你不要见怪才好。”
“皇上过谦了。”雷君远笑得有些僵硬。
“不知这武功用来杀一个庶出公主……”我说得轻飘,他脸色一白。
“或者杀一个逆臣,能否成事呢?”
雷君远沉默看我,渐渐捏紧了拳头。
“君远,回去好好想一想。”
我目送他在夜色中离开,等他走远了,才朗声道:“出来吧。”
片刻,怀德已经出现在我背后。
他未转身,听他在背后犹豫道:“皇上,以雷将军的武功,怕是能察觉刚才的事是奴才做的手脚。”
“怕什么,这武功是你的还是我的有什么分别!只要有人高过他的身手,能在他的阻挡之下杀了优佳或是林自清就行了。”至于最后是杀谁,要看他自己的决定。
怀德不再说话。
“你找人去告诉优佳,雷君远是如今唯一能帮琴音报仇的人,再引他们两人见面。”
“皇上这是要……”
我笑意更深,“雷君远这样的人吃软不吃硬,我这样逼他,他就算答应,也是不甘不愿,可这一切若是心爱之人的愿望……”
怀德微微欠身,“奴才明白了。”
我这才略微送了口气,今夜多事,明早师傅的课怕是要打瞌睡了。朝前走了几步,却未听见身后有人跟来,我转身看去,却见怀德还是立在原地,似若有所思。
见我回头看他,他这才回过神来,刚要请罪,被我挥手阻止。
“你我叔侄这样亲近,还行这礼做什么?”我略略一想,“我什么事不好开口?”
“……”怀德看看我,似在犹豫,却还是没有开口。
我顿时觉得是有蹊跷,便刻意放柔了声音:“叔叔有什么事情,但讲无妨。”
“其实是……”怀德缓了缓,终于道:“横枝想请皇上去看看她和孩子。”
“她的孩子?”
我记得那日在林自清府上救我的那个女子,却不知她的孩子是谁?
怀德看了看我的脸色,良久才道,“是林停云。”
怀德原本姓叶,同叶横波乃是双生兄妹,两人与父皇早年相识,后来怀德净身后跟在父皇身边,叶横波则是被当时宰辅收为义女。我却到今日才知道她嫁的人是林自清。
惊疑不定的看着怀德,这其中实在有太多让人匪夷所思的地方。
未等我言语,怀德却“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哀声求道:“皇上,不管您再恨林公子,可否看在老奴尽心竭力地份上去见他一面,横波就他这一个
儿子,横波她……实在是太苦了。”
这话是说……林停云病得很重?
我想起那天他惨然离去的身影。
心中突然如绞的疼痛,那人,那身影,那眉那眼,想来便是剜心的痛楚,似乎原本平滑如镜的心,揭开来便是血肉模糊的一片。
我握紧手掌,用力得发疼,“什么时候见面,可安排好一切了?”
闻言怀德抬头看我,满眼惊喜:“若皇上愿意,就在明晚。那时林自清有事不在府中,横波自会接应。”
“好!”我点头,“就在明晚。”
第九章
叶横渡为我开门时,月上中天。
离上次来这里的时日并不久,我却觉得仿如隔世。上次来时我心中满是惊惶和怨恨,也未仔细察看,如今一望之下,却发觉其中种了几株梨花,只是未到盛开的季节,在雪中枯枝横斜。
院中屋子并不多,我一眼便认出林停云的寝房,刚要走过去却被叶横波拉住了衣袖。
我不明所以的看她。
叶横波悲凄道:“铮儿,当年按照你父皇的意思,我与哥哥一个进宫一个嫁给林自清,其中许多艰辛,我们却从来没有后悔过。只是……停云他毕竟是我的孩子,千错万错,也请你担待些,他……真的很喜欢你……”
我胸中一窒,叶横波已经落下泪来,她急忙用衣袖掩了,勉强笑着对我道:“快去吧,停云已经等好久了,我去外面帮你们看着。”话未说完,人已不见,只留一段淡淡的暗香。
我慢慢的挪着脚,来到那橙黄灯光的来源处。
正在踌躇,里面已传来林停云欣喜的唤声:“是铮吗?快进来吧。”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挑开了帘子。
入眼是清瘦了许多的人。
林停云穿着暗红里衣靠坐在床上,帐幔低垂。走近了看,仍是远山似的眉,深黑潋滟的眼,暗红色的唇,黑水般的长发,绝世的姿容丝毫未变,只是脸色愈加惨白。
这张脸,这个人,怕是红尘中最具诱惑的存在。
虽然憔悴,他却笑得十分开心,看我坐在他床榻边,整张脸仿佛能放出光来。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却只是看我,仿佛只要看着我就已足够。
原来这样他便已经很高兴了。
我心中针刺一样的难受,突然不想再见他,“你若没事,我走了。”起身就要离开。
“不!不要走。”林停云慌乱的起身,起得太急,他身子一晃,眼看要摔倒在地上。
我想也未想,忙张开手臂,将他拥人怀中,两人一起扑倒在床上。
他的发丝如帘,垂落下来,落在我的脸侧,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他撑起手臂看我,我抬头看去,却只能见黑的长发,红的衣衫,还有,如花的容颜。
世界仿佛旋转起来,我脑中一片眩晕。
他缓缓的俯下身体,极慢的吻住我,唇齿相缠的一刻,清新甜美的气息在口中漫开。他仿佛还有些迟疑,却被我紧紧的按住后脑,动弹不得。我探入他口中,毫不留情的吮吸,一遍又一遍的与他唇舌纠缠。
我要他,我想要他!
不知这念头从何而来,也无法思考。
我翻身把他压在床上,拨开掩住他面颊的黑发,用唇描摹着他面孔的轮廓。这眉,这眼,这唇,这发,一切都是我心痛的来源,一切都是我挥不开的魔障。我儿乎吻得他喘不过气来,他脸颊泛上艳丽的桃红,手臂却还是紧紧抱住我,丝毫小愿松手。我吻他,他也吻我,一遍遍的叫着我的名字,“凌铮,铮,我的铮……我的……”
我们的长发纠缠在床榻上,气息交缠,渐渐的脱尽了所有的衣物。
我抚摸着他的颈项,他极力的向后仰着身子,修长的颈项在晕黄的灯光下泛出玉一样的色泽。我低下头,含住他胸口一边殷红的突起,他身子一颤,轻轻川J吟一声:“啊……”
轻细的声音在尾音处稍稍颤抖,仿佛水面上镀上的极薄的一层银。
他是我的,在心底里有个声音这样告诉我。
这滴水的明眸,艳丽的红唇,这呼唤我的声音,是早就属于我的。
我怔住的片刻,他已追上来,吻在我的唇边;我微微侧头,他继续追上。两人的皮肤紧贴着,温暖而柔韧。我抚触着这具销魂的身体,早已熟悉他敏感的部位是在何处。
试探人口时,他微微的缩起身体,我安抚的吻着他合上的眼睛,轻声安慰:“别怕,我会很小心的。”
闻言他张开眼,眸中盈盈的一片,朝我温柔微笑。
我忍不住再次吻上他,手里的动作更加小心,极小心的润滑扩张,确定他完全准备好之后再才慢慢进入。这过程中,他一直不停的亲吻着我,甜腻的吻,仿佛能将心的最深处融化,纤长的手插进了我的头发,点点滴滴,都是火焰,仿佛能将人燃烧。后来他跨坐在我身上,长长的黑发飘扬在他身后,白玉般的肌肤在烛光下闪着无限的诱惑。
我们缠绵了许久,我不断的轻啄着他的面颊,最后才相拥睡去……
红烛燃尽,醒来时便见窗外苍白的月光。
怀中的人紧紧的搂住我,我低头看去,即使在梦中他也皱着眉,似乎总是有许多心事。我的发稍被他缠在指尖,小心翼翼的抽出,像抽开自己心中的迷乱。套上衣服,正要离去,却发觉衣袍的下摆被他压住。
看着他黯淡的脸色,我低低的叹息一声,抽出随身带的匕首割断衣袂,一抬头却见他完全清明的眼睛。
“你又想悄悄走掉?”
他撑起身看我,白皙的上身遍布着点点的淤痕,那是我留下的痕迹。
见我不回答,他又问:“你不是自己情愿来看我的对不对?是娘求你来的吧?”
我心中一惊。
“其实娘在做些什么我早就知道,她是你们的人我也明白。”他撇开头不看我.“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反倒是……早知道她会请你来看我。”
他惨然一笑:“如何?是不是更讨厌我了?”
他嘴唇苍白,不是我平时熟悉的颜色,原来方才是用了胭脂……遮掩自己的憔悴?
我想起了父皇。
想起他唇边半落的胭脂,想起那个我从来不曾理解的愿望。
——只愿永连冥,不复曙,一年只一晓。
我捉住林停云的下巴,让他转过头,与他对视,“是,我讨厌你。”我笑了一下.“可是,我想,我也是喜欢你的。”
他惊愕看我,满眼不信。
“也许,真有前世今生吧。”挣扎了许久,我终于能确定自己是爱着眼前的这个人,“从小我便一直做一个梦,梦中有个穿着红衣的人,总是极美极哀伤的样子。原本我以为他是琴音,如今想来,应该是你吧?”我掌心的肌肤柔滑细腻,逐渐有水气晕开,我抬手为他拭泪,却不料越擦越多。
“别哭啊。你等了我几生几世,我也等了几生几世,只是……我们不能在一起。”
他捉住我为他擦泪的手,问我:“为什么?”
“因为琴音。”我收回自己的手,与他隔开距离,“还有因为林自清,我不能原凉你。这些年林自清害过多少忠良,他清除异己时你还小,帮不上忙;可后来你的确为他出过不少主意,帮他党同伐异。不几日我便要扳倒林自清,届时论罪定刑,不可能会放过你。”
“我们,在开始以前便已结束。”
“铮!”林停云伸手想拉住我,我退后一步,避开他的指尖,他问我:“铮,难道没有其他办法?”
我摇摇头,“除非琴音未死,除非林自清绝命,否则,我必杀你。…若你聪明,知道该怎么做。”
我告诉自己不能回头,只能离他越来越远,未听清他在背后唤我,“若琴音真的没有死……”
冥冥中,谁轻轻唱。
——听不完心中事,看不尽眼中泪,唤不回意中人。寸寸相思俱成灰,绵绵逝水楚云飞。谁解其中味?
十二月初九微寒,有雪,诸事大安,宜立券、解除、安门。
我到时,监国府正厅正是灯火通明,一片歌舞升平。
林自清与雷君远坐在首席,座下俱是林自清门生,放眼望去,枝叶遍朝堂。“皇上驾到”四个字惊得许多人连口中的酒都喷了出来,我一路走过来,有人连忙把手从歌伎的衣内抽出,有人勉强睁开朦胧的醉眼,有人正向林自清献媚却僵在原地,百人百态,十分有趣。
林自清却十分镇定,极不屑的问我,“皇上为何突然驾到,难道有什么急事?”
我戴着面具,他自然不知道我就是那个让他咬牙切齿的“筝”,正待说话,一转头,却见林停云坐在林自清右边。
他脸色苍白,眉宇间却仍是丽色逼人,黑发垂肩,红衣如染,正定定的看着我。
他为何要来?难道打算说明林自清。
我无法问出口,只能这样看他,谁知他却调开视线,不与我对视。
林自清见我不开口,已有些不耐烦,“皇上是来做什么?若是找停云玩儿,他现在还没好,恐怕不能陪皇上。”
我只能逼迫自己暂且忘掉林停云,理也不理林自清,只问雷君远:“君远,事情如何了?”
雷君远朝我笑一笑,起身一拜:“林自清确有谋反之心,证据确凿,请皇上发落。”
话音未落,林自清从椅子上一跃而起,“雷君远你说什么,疯了不成?”
雷君远朝他也笑一笑:“君远身负皇命,同监国大人商量的事情,其实都是经过皇上授意,若有欺瞒之处,还请见谅。”
“监国你怎么说?”我又问林自清。
“你……你……”他手颤巍巍的指住我,陡然狂叫:“凌铮,你骗我!你根本不是什么傻子,你居然装了这么多年,我竟然被你骗了这么多年!”
此话一出,庭中嘈杂一片,议论纷纷,只有雷君远与林停云神情不变。
林自清突然又大声道:“你装傻这件事我倒是没有想到,不过……”他嘿嘿一笑,“不过这雷君远突然答应了条件,我怎么想都有些不对劲,所以我就这么一查……”他笑意逐渐狰狞,故意放轻了声音问我们:“你们猜猜我查到了什么?”
我瞥他一眼:“不知监国查到了什么?”
林自清击掌三下,叫道:“把人给我带上来!”
鸦雀无声。
一个女子戴着手铐脚镣被推上厅来,原本是极美的女子,虽然年纪已然不小,风姿却仍旧出众。
此时却披头散发,衣衫沾血,竟像是用过刑。
林停云讶然起身,“娘亲?”
叶横波身子微微一颤,没有抬头。
被林停云狠狠盯着,林自清有些悻悻然,似害怕的辩解,又像是在解释:“停云你还不知道吧,你娘从来都是凌铮的老子派来的内奸,密谋了将近二十年要怎么害我们父子,我也是昨晚发现她在府内调兵才察觉,不然真要着了凌铮这小子的道!”
“可她还是我娘!”
“停云,只有这事不能依你,”林自清吞了吞口水,得意洋洋的看着我和雷君远,“凌铮、雷君远,没想到吧。你们本来想用这个贱人在我府上伏兵,却没想到被我看破。”他目露狞色扫视着大厅,“择日不如撞日,干脆今天我就一起做了你们,明天老子就是皇帝了!”
说完将手中茶杯狠狠摔在地上,一队兵士应声冲入厅中,人人手中兵器亮得扎眼,不一会儿就在各人位置上站定,仿佛早已受过多次训练,两人一组看住一个官员,有人才想动就有兵刃架上了脖子,剩下的人便将歌伎侍童赶出店外;我和雷君远则是被团团围住,丝毫动弹不得。
哭闹一阵后,厅中倒是安静极了,人人青着脸,还有胆子小的已经吓得尿了裤子。
静默半晌,却听雷君远幽幽道:“监国大人,这可是弑君犯上,拿刀剑架住皇上,这罪可是死一百次都不够。”
林自清哈哈一笑,指住我和雷君远道,“死一百次……我倒不要你们死一百次,死一次就够了。敢算计我?我让你们死这一次比死一百次还惨!”
我不动声色的看向林停云,他也波澜不惊的看我,明丽清澈,原本深不可测的眼眸如今一望便可见底,竟清澈到什么都没有。
他不打算帮林自清?
“什么皇上?”林自清冷哼一声,拿过一边的酒壶,对着壶嘴灌下一口,用手一抹嘴巴,“皇上是个什么东西?我想睡就睡,要杀就杀,也不见皇上哼半声,以后我就是皇上!”
我咬紧牙齿,正要出声,眼前人影一晃,有人却已经扑向了林自清。
正是叶横波!
她竟生生挣脱了守卫,朝林自清冲去,一口咬上他的喉咙,就想这么咬死他。但她毕竟受了刑,身手不如平日灵敏,林自清侧身一臂,反手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手臂反扭到身后,紧紧捉住。
叶横波转头大骂:“你这个禽兽,你知道什么?!你以为就凭你能逼得了他,能杀得了他?!若不是!”她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若不足……因为他喜欢你……凭你?你是个什么东西!”
她嘲讽的看着林自清,眼神中尽是鄙夷,“永连冥,不复曙……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静幽静幽,你为什么要喜欢他,为什么你爱的人不是我?”她眼中渐渐落下泪来,“静幽,我为了你,什么事都愿意做的……”
听见“静幽”二字,林自清面孔扭曲,“你……好!你喜欢他,那就随他一起去吧!”手掌便挨上叶横波的颈项。
“监国!”我缓缓道:“朕再给你一次机会.若你现在同头……”看一眼林停云,“朕可以给你留个全尸。”
林自清手顿了顿,转而斜眼看我:“凌铮你放心,我会给你全尸,安排你和你那父皇一个死法。”
几扇窗户猛地被风吹开,堂上一阵冷风扫过,所有人都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
几点雪花飘进来,如同梨花飞舞,被我接在手中,带着微微的红,瞬间在我手中融化。
我笑了:“果然,今天是安门的好日子。”
夜风扫地而过,越刮越猛,却没有人动手去关上窗户。
夜如泼墨一样的黑,洞开的窗户如黑夜张开的狰狞大嘴,发出风的怒吼。吹入的冰屑割得人面颊生疼,离窗户最进的士兵头上已薄薄了扑了一层碎雪——
却是红色的。
不知是谁无意间摸了一把钻入颈间的细雪,顿时惊叫一声:“血……是血!是谁杀了我,我的脖子流血了!”
绷紧的弦一触而断。
有人一跃而起,有人四散奔逃,兵士们也乱哄哄的成了一片,有的抱住自己满是血的头,惊声尖叫,连围着我和雷君远的人也蠢蠢欲动。官员们大多平日养尊处优,这些士兵也大多是林自清的亲信,平日养尊处优,此时便乱成一团,都往厅口挤去,竟有人无意间真的撞上了刀剑,或者被踩倒在地,一命呜呼。
林自清连叫了几声“不要乱”也没用。
一时间,哭声叫声一片,方才肉香酒醇的大厅竟成了人间的修罗场。
“大家不要慌。”我的声音在大厅中沉沉响起,“只是宫中的侍卫与雷将军的亲兵在厅外清除了些不听话的人。趁乱起哄者,杀无赦!走出厅口者,杀无赦!”
我说话声并不大,却极重极稳。
场面顿时一静,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般被留在原地,人人转过头来看我。
只这一会儿功夫,众人已是衣衫凌乱,非常狼狈。
我微微皱眉,这和平日在朝堂上衣冠楚楚的是同一群人。
厅口传来怀德的报声:“禀皇上,监国府上已然清肃,反抗者皆已伏诛,听候皇上发落。”
我挥手示意,几个士兵立即进来,把殿中倒下的人拖了出去。
雷君远朝那几个还围着我们的士兵喝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难道真要犯上作乱?”那几人被他喝得腿一颤,手中兵器掉在地上,整个人也软倒在地,抖得如同筛糠。
林自清面如死灰,双目呆滞,似怎么也不愿相信这所有的变化就在一瞬间。
陡然,他眼中一亮,竟朝我看过来。
雷君远正要拔剑,有人却比他更快,在林自清动作之前便挡在了我面前。
那人黑长的发在我眼前扬起,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
“停云!”林自清未上前,却向后退了几步,“你为什么要护着他?!”
我看不见林停云的表情,只觉得他身体一僵,却是什么话也没有说。
林自清蓦地狂笑起来:“我知道,我知道!你们都想我死对不对?停云你想我死……”他看看叶横波,“叶横波你也想我死……”他的声音低下去,几不可闻.“静幽,其实你也想我死,对不对?”
他扶着椅子慢慢坐倒在地上,仿佛再也支持不起自身的重量,他突然又抬头看了一眼停云,茫然道:“你的眼睛,很像静幽啊……我才……”之后嘴里低低的念着什么,我却再也听不清。
半晌,他抬头看我,“好,凌铮,你赢了。”说完把头靠在座椅上,口中一缕鲜血流出。
叶横波与林停云转开了头,雷君远想向前却被我止住。
让这个人有这样体面的死法,算是我对父皇的交代。
我看着那个护在我眼前的人,低声问他:“为什么要来?你本该在这之前离开,以你的才智,我找不到你的。”
那个人低声答我:“我不会与你分开。”
第十章
梦里有风掠过。
那人的眼泪无意识的落下来,滴滴砸在我心上,在梦中紧紧的拥住我。
抱起他,把他搂进怀里,我永远记得那一刻的感觉。
他不知道,我曾想让那个夜晚永远的持续下去,永远不会有天明的一刻。
他静静躺在我怀里,冰冷的身子慢慢的温暖起来,浅浅的呼吸告诉我他真的在这里。我不敢稍微移动一点,怕惊醒他,这个梦就这样醒过来。
接触到他身体的地方,仿佛都燃烧起来,要把我热得融化。
我拥着他,目光一一扫过他的眉眼,想把这一刻的他永远的装在眼底心底。他在我怀里睡得很香。这时,我却不敢动,生怕他因此醒来。
没有敢吻他。
只要看着他,在他身边,心中已经装得满满,不敢再奢求其他。
后来的每个夜晚,我都会拥他,让他安稳的睡去。
他不知道,不过不要紧。
我们两人的幸福,由我一个人来收藏已经足够。
我从梦中醒来,梦境模糊,疼痛却依然鲜明。
整个宫殿如一个漆黑的大洞,鬼魅一样的白纱在空荡的殿中飞舞。
是真实?是梦中?我有些恍惚的披衣下床,来到窗边。
月如弯钩,天边有星辰点缀,颗颗晶莹闪烁。
几个月时间,一晃而过。
林自清奸党扫尽,民心尚稳,我有怀德雷君远一众人辅佐,诸事顺利。
唯一决断不下的,是流云阁中的那个人。
林停云自从被拿下后,就被囚禁在宫中最高处的流云阁。那楼阁正对着我的窗户,遥遥望去,如悬在空中。
冬去春来,梨花又已开放。
夜风卷起纱帘,原本清淡的香气也变得厚重,鼻端发稍尽是沁人的味道,浓郁得让人无法思考。
我端了烛台,用纱罩笼住,提在掌中,往流云阁而去。
梨花吹雪风微寒,我一路走来手脚渐渐冰凉。慢慢走近,却见阁内有灯j丕亮着,橙黄灯光晕在窗纸上,那人的剪影也投在其上,特别好看。
还未等我走近,他已经开了门,出来迎我。
手中拿一件披风,先罩在我身上,再接过我手中的灯,开口埋怨我,“这么晚了还来,不怕被冻着?”又拉我坐在身边,递上一盅甜汤,“我一直煲到现在,不知味道还好不好,若不好就别喝了。”
我环视四周,案上正放了一卷书,止看到一半的样子。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林停云拿开那书,把汤盅塞到我手中。
我无奈,赶紧喝下一口,果然滋味鲜甜,十分可口。
“还好吗?”他问我。
我点点头,手脚这才暖和起来,站起来跺跺脚,又郑重告诉他:“好喝。”
他朝我微微一笑,阁中顿时明亮起来。
暂时抛开心中的许多纠缠,我发觉林停云其实是一个极体贴的人,温柔如水,笑一笑便能让人融化。
我看着他,渐渐笑意散尽。
他走过来偎依在我身边,把头埋在我颈间问我:“是还在为我的事烦心?”
我把他抱着他,并不说话。
记忆仿佛已经混乱了,似乎从出生时就认识他,似乎自小和他长大,与他相许相许相守至今。似乎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其他人,琴音在我心中的影子仿佛已成了苍白的剪纸,风一吹便要不见。
可我知道这不是真的。
我知道自己会永远记得那个抚琴的人,记得他踏月而来,衣裾飘飘。
摸着怀中人柔滑的长发,难道我真的要亲手将这人推向刑场,看他身首异处?
雷君远已来问过多次,言词间机锋毕露,优佳怕是一直在催他;叶横波见我便是流泪,似是欲言又止,仿佛有说话想对我说,却又只能忍住;怀德什么都不说,却也因为什么都不说,最近沉默寡言得厉害。
林停云从我胸口抬起头来看我,笑着向我提议:“铮,不如我们去看梨花?”
如今我只想尽力对他好,于是拉开披风。遮上他的肩头,把他拥进怀中,两人一同走出去。
夜中看花其实并不好,白日里明媚的花色,都这时看来都显得黯淡,若脱妆的美人,颜色半褪。
只有雪白的梨花还是很好,一簇簇绽放在夜色中,放出淡淡的萤光,暗香幽深,似能连人的呼吸一起冻住。风过处,枝枝摇曳,花浪翻滚,大片的花瓣飘落。如雨如雪。
我们漫步其中,不时有碎花落在头上。
乌丝落白,我为他抚去头上的落花,他却怔怔的望我,问道:“铮,若有一日,你我青丝成雪,你是否还愿意陪我一同看这般风景?”
落在他发上的手,顺着他的发际到眉梢,再到面颊,心仿佛被人揉捏一样的痛,却只能笑着:“自然愿意,只怕到时候停云会不要我。”
他也笑起来,脱开我的怀抱,走到一棵梨花树下,接住几瓣粉白梨花,
轻声叹息:“……又到了花落的时候。”
花间月下,他的身影如梦似真。
我走上前,将他的一缕发丝掬在手中,若一泓秋水缠绕在指间。
他放开手中的花瓣,慢慢轷过身。
春雨绵锐如针,瞬间散在我的脸上,心间。
他抬头看我,暗红的唇畔浮起一朵笑容:“铮……”一双沉黑的眼眸如泣如诉。
又是月光。
又是梨花。
乱花迷离,这一次,我紧紧的捉住他了。把他紧紧搂入怀里,把他揉进自己的血肉之中……
怀德跪在地上,一句话也没有,只是向我不断叩头,额上渐渐渗出血丝。
我放下笔看他:“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我不能放下他。”
怀德骤然抬头看我:“皇上好不容易夺回的大好江山,难道就要因为一个林停云再拱手送给别人?”
他目光炯炯,其中仿如有火焰在燃烧;因为方才的动作,头冠松了些,露出几缕花白的头发。内监过了四十便彻底显出老态,我眼前的这个人,已经老了。
我走过去想扶他起身,谁知他十分坚持,定住身体还是伏在地上,恨声道:“如此我也早该与雷将军一起劝皇上杀了他……即使他是横波的儿子。”
“你该明白,他犯再多的错,也是因为我。”我轻声叹息,“刚开始,是为了寻我;后来,则是担心我的移情,是我让他不安害怕。”
“皇上错了!”怀德语声激昂,“若说他需要陛下,万千黎民则更需要陛下。是不是林停云说他离不开您……”
“是我离不开他。”我缓声打断他:“天下百姓要的只是一个好皇上,能做一个好皇上的不只我一个;可是他要的只有我一个,不是别人,只是我。”
我拿起桌上的退位诏书放到怀德手中,“怀德叔叔,你是这宫中我最信任的人,这件东西就放在你这里。天下半数兵马还是在雷君远手中,这几日他便是以此逼我杀停云。”
“其实这个皇帝,我不介意让给他。”
“可若皇上不再是皇上,只要雷君远一句话,林停云就是死无全尸!”怀德还想劝我。
我微微一笑,“毕竟停云原来做错很多事,这些事怕也是难免,只是……不论生死我都会同他一起。”
我挥手让怀德退下,却又在他出门之际把他叫住。
“我知道,你做这许多事都是因为父皇。我心一如当年父皇之心,望你能懂。”
怀德脚步停了许久,步出门外时背影佝偻,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父皇曾说,人道帝王家繁华似锦,却不知里头多少零落憔悴。
从前他选择的,如今我亦选择。
原来父子间竟是这样契合?
做出这样的决定,我心中却骤然轻松下来,终于不用勉强自己去放开所爱的人,而他犯下的错,我们一起偿还。
正想着,耳边传来叶横波的声音。
“皇上!”她不知何时进入殿中,正小声叫我,“有一件事停云叫我不要说,可我再也忍不住了。”
“他让你不要说的事?”我心中狐疑。
叶横波点点头:“皇上请随我来。”
她带我来到官中的僻静处,应是宦官官婢的住处,一个小小的院落,并不起眼。叶横波引我进入小院,春日暖阳下,一个人白衣如雪,正躺在长椅上晒着太阳。
我们进院的响动惊醒了他,于是扭过头来看我们,含笑道:“叶姨,你又来看我了?”
云鬓花颜,笑容依旧。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曾亲眼见过这个人被施酷刑,亲眼见他的头颅被悬在暮色的城门上,我甚至还记得那低徊的晚风中,飘荡其间的馥郁轻香。
“……琴音?”
听我叫出他的名字,他似有些疑惑:“你认识我?”
轻轻的声音,对我却如同五雷轰顶。
叶横波嘶声求我:“皇上,求你不要处死停云,他从来都没有要杀琴音!那日掉在城门上的人只是个死囚,因为易了容,离得又远,暮色中看不真切,才让人以为是琴音已死,停云只是把他囚禁起来。林自清死前他就吩咐我把琴音带到宫中藏起来,真的从未想过要斩尽杀绝!”
“叶姨,你和林停云是……”琴音似乎还不知道这二人的关系。
叶横波看他一眼,脸上已落下泪来。
我脑中一片混乱,“那为何当日他又要让所有人以为琴音已死?为何一直瞒着不告诉我?”
“因为……因为那天他知道您就藏在石壁后面。”叶横波掩面啜泣,
“他说,他要看看他与琴音在你心中孰轻孰重,若是……他杀了琴音,你到底会如何对他。”
她话音方落,一阵风平地而起,春寒料峭,刮在脸上一片冰凉。
我只觉得喉咙哑得厉害,张了张口,这才发出声音:“……那为什么又留了琴音一命?当时景况,他本可以下手无情。”我想起那日我离开时林停云未说完的话——若琴音真的没有死……
可那天,我终是没有回头。
旷院无声。
片刻,叶横波幽幽道:“因为停云说:总是放不下,不忍见他真的伤心。”
一时间,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片冰凉。
我颓然退后,跌坐在院中的石凳上。
空中流云无迹,飘过心头,变做秋雨丝丝。
良久无人开口。
半晌,琴音陡然高声叫起来:“你们看那边,似是着火了!”
我与叶横波一同转头望去。
碧蓝天幕下,一角被映作赤红。
半空中的楼阁火势熊熊,浓烟直卷青天,如同苍穹被灼出了一个火红的窟窿,像一场诡艳妖异的大梦。
流云阁!
“失火了!流云阁失火了!”
我们三人赶来,耳边不停有人高呼。
流云阁下,所有人已经赶到,见我们到来,正要上前,却又被定在原地。
“琴音……?”优佳动了动嘴唇,终于唤出这个名字。
琴音也怔怔望着她,两人再相逢,恍如隔世。
我来到楼阁下,抬头望去。
楼上火势凶猛,红光四溅,不时有流火落下。野火蔓延,近处的梨花树也被点燃,火树银花,让人近不得身去。
我揪住怀德衣领,疾声问他:“停云呢?人出来没有?!”
怀德跪倒地上,抱住我双腿不放,只是摇头。
叶横波尖叫一声晕倒在宫婢怀中。
我一脚踢开他,夺过一个内监手中的水桶当头淋下,向火场中奔去。
阁中浓烟四起,穿过外面的火墙,我身上被点着几处,连忙拍熄,手上已起了几个血泡。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我只能拼命唤他名字,可叫不了两声就被呛得咳嗽起来。我尽量俯低身体,循着平日熟悉的方向摸索着上了楼,避开砸下的几根横木来到流云阁顶。
火中梁木劈啪作响,雪白窗纸焦黄,若有似无的梨花冷香,被熏得灼热。野风吹过,点点梨花落入火中,在空中燃烧,一掠即逝,仿如流萤。
红浪滔天,跳跃的火焰中心,一个穿着暗红衣衫的人正立在窗边,发如黑水,正凭栏看着楼外苍色的天空。
他伸出手去接那些被点燃的花瓣,每片却在他触碰到之前化为灰烬。
窗外是湛蓝的天幕,偶尔有雪白的飞鸟掠过。
终于,他低下头,轻轻的叹息。
委地的黑发被流火燎燃,如墨荷在红莲火上灼烧,即将像那些梨花一样转瞬不见。
我几乎透不过气来.只知道捉住那团刺眼的红光,将他扯入我怀中。掌中丝丝冒着青烟,带着皮肉焦灼的味道,火烧一样的痛着,我却不愿松开手。
我想拼命摇着他的双肩,问他为什么不逃,问他为什么不躲!
话到口中,却只是一句:“你没事便好,我们一同出去。”
他却不答话,蝴蝶般的眼睫轻轻颤动,抬起眼来时,赤红的火焰映上他沉黑的眸子,幽深明亮。他朝我展开一个极美的笑容:“铮,你来找我,我很开心。是我错了,我原以为……这火,是你做出的决定。”
刹那间,眼前的人仿佛远在天边。
原来你我两心之距,已是海角天涯?
原来我错已至此,让你连信我也是不能了?
这时头顶断裂的声响传来,我正要回头,他却已转身护住我,被火烧得焦黑的殿梁砸下,我俩一同倒下,他正掩在我上方。
我仿佛听见一个人在极远处嘶声喊道:“停云——”
那人的声音极像我的声音,脸也极像我的脸。
我见他状似疯狂的吻着怀里的人,摸着他的头发,更紧更紧的抱紧了他。
只片刻,他已泪流满面。
我想这大概只是我的噩梦,也许只要一睁眼,我便又能见那个红衣黑发的人,他正立在三月暖阳下,一路分花拂柳,朝我徐步而来……
我见他一遍又一遍唤着那人的名字:“停云停云停云……”
仿佛是一个魔咒,直到在他怀里的人十分费力的朝他微笑,“铮……”
他在叫我。
我睁开眼时,脸上冰冷一片,是我进来时浇上的水?
林停云伏在我身上,轻轻对我道:“铮,不要为我难过。”他仿佛是想伸手抚上我的脸,却提不起丝毫力气。
我无法动弹,只能抱住他,想帮他按住背上的伤口,谁知只轻轻一压,
那鲜红的血便汩汩的流出。
“铮!”他终于还是捉住了我的手,笑着问我,“我时常做一个梦……讲给你听……好吗?”他的头挨着我,我牢牢搂着他:“好,好,你说什么,我便听什么。”
“我总是梦见月光……梨花下,我手里撑着伞,在等……一个人。我等了很久很久,等他……对我说一句话,有一夜……我终于等到了,谁知,他对我说,‘……对不起。’我很伤心,很难过……在梦里……也会哭醒过来。”
他背上的血不断流出,渐渐浸湿了我的衣衫。
血液温暖,他却慢慢冰凉。
我想说话,他却吃力朝我摇头:“我一直想……告诉他,我等的不是……这三个字,在梦里……却无法开口。”
“铮,我一直……不敢问,”他极力的撑起身,想看清我的脸,“你……爱我吗?”
他用力的攥着我的手,殷切的看我。
我把他的手笼在掌间,挨着我的血肉,被火灼伤的创口钻心的疼。
我自然是爱他的,却不知道他等这句话等了这么久。
就在张口的瞬间,掌中素白的指尖无力的垂了下来,更深的落人我的掌心。他柔软的身体骤然沉重起来,眼睑慢慢的合上,雪白的容颜缓缓倒向我颈间。
大风骤起,带入楼外雪白的花瓣,如雨如雪,落在我们发上,心间。
风撩起他的丝丝黑发,拂过我的面颊。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夜深花已眠,他在我怀中安然睡着,浓烟火光中,我亦拥住他沉沉睡去……
尾声
我下朝归来,外面春光明媚,桃李妖娆,蜂蝶占尽春色,在花间翩翩飞舞。
暖风熏人,我在回廊上停住脚步,任东风鼓着我的衣袖。
正要闭上眼,耳边却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
“怀德,你这病已拖了几日了。朕准你休息三天,暂且把宫中兵马交与他人统领如何?”
怀德忙停住,老脸憋得通红,仍勉强道:“奴才不敢偷懒,只望能多服侍皇上几年。”
我冷哼一声,怀德跪倒在地。
我绕开他独自离开,“别多这些礼了,留些功夫吃药吧。”
权势是件好东西,人人得了都放不了手,真不知道我当年为何会想过要把它拱手出让。
白驹过隙,弹指之间,已是五年。
五年间,我办了不少事情。
查清了那年纵火的人原来是豆儿;收回了雷君远的兵权;把优佳嫁给了琴音;如今正想架空怀德的势力,他同父皇的渊源却让我多少有些顾惜。不过他年纪也大了,这都是早晚的事,也不必急在一时。
我没有杀豆儿,他会恨林停云也是当然的,谁叫那人原来不学好,去学别人养什么男宠,又把这孩子净了身送进宫,说起来也真是喜怒无常,行事歹毒。
想不到的是,雷君远原来是个君子,竟自愿成全了优佳与琴音的婚事,还为了他们求我放这两人离开;作为交换,我命雷君远交出了手中的兵权。不过也许是他够聪明,知道我位子坐稳,第一个要对付的人就是他,所以韬光养晦,保全雷家上下一干人的性命。
按照每日的路线,我来到留云阁。
其间梨花如雪,铺天盖地的灿烂,肆意的绵延,在日光下如同起伏的白色波涛。这些梨花在火中重生,发疯似的生长,短短五年,在宫中海藻一般的蔓延。
花海深处,依稀现出楼台一角,是重修的流云阁。
五年前,我把流云阁易名留云阁。
我想当初一定是因为名字取得不好,才出了那样的祸事。
撩起纱帘走进,殿外风日流丽,殿内鸳鸯帐暖,我来到他的床边,捉起他垂在榻下的长发。
五年未剪,这头黑发也像那些梨花一样,一味的生长。
如今,已有六尺余。
“什么时候我帮你剪看看。”说着我就笑起来,“可是我似乎又舍不得,怎么办?”
无人回答。
那人的眼眸淡然的闭合,修长的眼睫在雪白的面孔上画下浅灰的阴影,唇色仍是暗红,如映日荚蓉的一张脸。
是我最爱的容颜,是这世上最美的容颜。
从五年前睡去就再未醒来。
御医告诉我,也许他明日就会清醒,也许这一生都不可能了。
五年前他变做如此,再没有人能追究些什么,人人都做自己该做的事,我得机会与他相伴。终于能这样陪他,其实就这样看着他也很好,虽有憾,却已满足。
我把他手捧放在脸侧,轻轻磨蹭,“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们一起出游,有个臭道士为你批字,翻开一看,竟是情深不寿;我一气之下暴打他一顿,他只好重批,结果这次却是百年好合。”
停云白皙的脸孔上似也有微微笑意,仿佛是在回应我。
其实昨夜我还做了一个梦。
花间月下,暗香浮动。他不满叹息,“铮,我又等了你好久。”梨花荼靡,他的身影朦朦胧胧,这一次,我却终于捉住了他,把他拉进怀中,附在他耳边,轻轻的说出爱他。他朝我一笑,摇头叹气道:“原来你还没有呆到底……”
思君如流水,何有穷已时?
思君如满月,夜夜减轻辉。
思君如孤灯,一夜一心死。
思君如百草,缭乱逐春生。
我欠他许多,这次换他欠我。
他等我许久,这次换我等他。
红尘滚滚,碧落黄泉,终有一日我会寻到他。
——停云,你何时再入我梦来?
——全文完——
番外篇——雪夜人归
最近总是梦见他在对我笑。
深秋空旷的蓝天下,枫叶火一般的燃烧,金与红的乱影中,他抬头看我,满眼笑意,白日里星光流转。
这时便会醒来,在黑暗中不由自主的揽紧身边的那个人,亲吻他温热的面颊。
五年后又是三年。
我慢慢想起了前世的许多事,虽然仍是断断续续的片断,可对那暗红身影的思念,从不曾稍减。原来我从来都是记得的,记得初次的相遇,记得不得已背叛他时的痛苦,记得说出那些违心的话时他心碎的表情。
我终于知道为何他总是执着我是否说出爱他的话,为何看我时总是那样的伤心。
一世一见,千回百绕。
遇时未相认,见过终不识。
原来我们一次又一次的错过,终于换来此生的相遇。
他睡去的八年,长得仿佛又过了一生。
每日我上朝下朝,批阅奏折,照顾他的事从来不假人手,夜晚与他相拥而眠。思念随着他的发丝一起绵延生长,把我的心牢牢缚住,丝毫动弹不得。
不知不觉,冬日又已来到。
梨花落尽,雪片飞舞,栖在树上无甚分别。
我二十六岁生辰,群臣满宴,酒影珠光。我独坐在主位上,看着阶下众人惶恐讨好的脸色,笑意寂寥。心不在此处,我后来才发觉琴音也在宴上,三巡过后他上来祝酒。
八年时间他由少年长成青年,眼底的愤恨已经完全淡去,如今看我时他笑容温文,眉宇间尽是幸福与满足,仿佛还稍稍胖了些,早不是当初风吹即倒的模样。
看来他与优佳生活得很好。
我与他对饮一杯便问:“优佳皇妹近日如何?怎么没见她同你一起过来?”
琴音脸上又泛上笑意:“她产期近了,不宜走动,请皇上赎罪。”
“怎么早没听你说?”我略微吃惊,“这样的好事难道还要瞒着别人?”
琴音脸红了些,面上却尽是将身为人父的喜悦。
我看着他,心中是平静的温柔,却再没有了一丝涟漪。自从爱上那个人开始,世上的一切仿佛都失却了颜色,只自那人身影停驻的地方华光流动,墨色缤纷。
琴音笑着退去,我饮尽杯中的酒,一名内监立即过来将我空着的酒杯斟满,我抬头一看,却不是怀德。
“你是何人,叫什么名字?”我轻声问他。
那内监约莫十六七岁,小心翼翼答道:“怀德总管是奴才的师傅,今日他老人家有些咳嗽,怕惊了陛下的驾,便换奴才来伺候。”
我点点头:“你做得不错。”
他立即讨好的笑起来,附在我耳边道:“陛下,其实这宴上还有节目。”
我还未答话,殿中的灯已熄了几盏,明暗间,一袭红影飘至。
他来时,踏月而至;他舞时,月色黯然。
无乐无音,只有他红衣黑发在殿中光影缭乱,迷花了众人的眼。我却觉得有极缥缈的歌声从夜色深处蜿蜒而来,在耳边袅绕。听不清唱词,正如看不清眼前舞蹈之人的容貌。
一舞毕,他翩然离去。
离去时,月如寒霜。
寒霜白雪间,他远离了我。
灯光骤然明亮,只留一丝清淡若无的梨花香气,在明晃晃的大殿中潜潜的流动。
年轻的内监还是附在我耳边道:“不知陛下可喜欢,是宫人自荐,我擅自安排。”
轻轻的声音恍然惊醒了我,我看着这个想取代怀德的少年,“不错,让我想起了故人。”
说完这话,心中泛起一丝奇异的感觉。
我又问他一句:“这人你从哪里找来?”
“这……”年轻的内监有些迟疑,又看了看我的神色,答道:“说起来也巧,他是今日午后找到奴才,说只求在晚宴上为陛下舞一曲,奴才看他确实没有恶意,身体似乎又很虚弱,应该出不了什么事,就……”
我霍然起身,疾步而出。
殿内有人惊呼惶恐,有人甚至扯住我的衣袖,我一把甩开。
再也看不见其他。
我只知道往留云阁的方向奔去。
是他?是他?!是他!
心底里有个声音这样告诉我。
我推开门,掀起低掩的床帷,夜风穿堂而过,榻上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我曾幻想过无数次,要他一睁眼时我就在他身边,两人相视而笑便是一生,却从没有想过他就醒在我离开的时候。我照顾他不假人手,我只派暗桩守在阁外,他是否以为我是把他一个人放在这空荡荡的地方;或者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一睡便是八年,只以为我在他昏过去的几日里对他不理不睬,这便是对他的答复。
停云……
他的名字如今仿佛已是我心上的伤口,每想一次便裂开一次,每想一次便是剖心的痛。
我挥手招来暗桩。
常年隐在黑暗中的死土告诉我,他在我因宴会离开的时候醒来,夜宴举行,这消息又无法立即报给我知晓。如今,这人已经朝宫外而去。
宫门的开启处是一方极大的广场。
月光洒得白雪一片幽蓝,景色都起了一层薄冰。那人的黑色的长发与暗红的衣摆一同垂在雪地,细瘦的身影陷在冷光中,脚步蹒跚,似乎随时都会摔倒。我在满目苍白的另一头,不敢动,甚至不敢开口。
我总是梦见他对我笑,总是梦见他睁眼清醒的一刻,可往往醒过之后终知是梦,笑过之后却还是泪。
庄生迷蝶,也许我还在梦中。
“停云。”我却还是极低的唤出了这个名字。
暮色茫茫中,他却回过了头。
月光隔在我们之间,雪地上他深深浅浅的足印却将我们连接起来。
他长久的打量我,仿佛在确定我还是不是他的铮。
良久,他摇了摇头,向后退了一步。
只一步,他就要离开我的世界。
我奔上前去,把那些月光和白雪都抛在身后,紧紧的,牢牢的抱住了他,把他搂在我怀中。
“铮……”我用力得让他喘不过气,“铮,我会离开。”
他这样对我说,低着头,语带哽咽,挣扎着想推开我。
我却丝毫不放,一只手箍紧他的腰,一只手托起他的下巴,让他抬头看我。
“停云,”我郑重的看他,“你不愿再和我一起了吗?”
他只是摇头,却不说话。
我用披风密密实实的包住他,把他冻僵的手放进温热胸口。我让他把冰冷的面颊埋在我的颈侧,轻轻吻着他的发际。
这个人,终于又在我的怀中。
“停云,”我呼吸着他发问清淡的梨花香气,“在遇到你之前,我总觉得我能做很多事,几乎拥有这世上的一切;可遇到你之后,我却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我极近的看他,“你会是我的吗?”
他也看着我,梦中如泣如诉的眼睛似有千言万语,最后却只是放弃般慢慢的闭上了眼眸。
他微微的仰头,那几乎已是一种献祭的姿势,极缓的向我点头。
我却笑了:“以我心换你心,这样你还是为难?”
他猛然睁开眼,似是不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眼中渐渐有水光聚集。
他的手在我胸口温暖起来,他手心中,是我跳动的心。
“铮……我是在做梦吗?”他也唤我,眼角晶莹一闪,被我轻轻吻去。
我把寒冷隔绝在厚重的披风之外,两人相偎,温暖如春。贴近他的耳边,我说出一直想说的话:“没有,我们都没有做梦,你就在我的怀中。”
停云,我会好好照顾你,会等你好起来……我要好好疼惜你,再不让你有一丝一毫的难过;只爱你一个人,只疼你一个人,宠你,信你,把世上所有的幸福都给你,永不分离。
等春天来的时候,我们一起去看我为你种下的梨花。
停云,这一次,请你为我留下。
停云,这一次,我再不放你离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