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一)
池堇色的职业听起来很浪漫。
她是一名调香师。
并不是每个调香师都有荣幸可以调配香水,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还是在化妆品公司内为各种日用化妆品调配香味。小到一块肥皂,一支沐浴露,大到一系列的护肤品,香味都由他们完成。当然,公司的策划人员会将希望得到的香味告诉他们。往往完成一件产品的香味设计,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浪漫的职业,也是琐碎的。
当然,堇色热爱她的职业。在配香室内面对瓶瓶罐罐中的各色香料,拿着试管玻璃棒,她便常常觉得,自己像一个魔法女巫,随时有可能调出一支流传百年的经典香水。更何况,各种味道在她闻起来,都有自己的性格,或泼辣、或温柔、或忧伤……适当的比例以及搭配,又可以融合成无数种美妙的香味。
工作之余,她甚至尝试,调配一只榴莲味道的香水,或者巧克力味道的香膏。那支榴莲味香水洒在厨房,足足让酷爱榴莲的外婆找了一个下午,怀疑她私自买了榴莲却藏起来;而那支巧克力味道的香膏,让正在减肥的老友阿梨恐吓她说,如果再满身巧克力味道地晃来晃去,就与她绝交。
想到这些,正在为一款新上市的洗发水调配香味的池堇色,轻轻地笑了起来。她一笑,眼角微微上挑,分外迷人。她轮廓偏淡,却有一种古典的味道,举手投足间,看得分外清楚。
阿梨刚与她认识时便啧啧地打量她许久,叹息她没有生在民国时期,说她这一类清秀隽永的外貌,那时候最受欢迎。但是在流行高鼻丰唇的现代,就有些落伍,可美女仍是美女,这倒是不能否认的。后来,待见到了堇色的外婆,阿梨才恍然明白,堇色的外貌来自何处。于是她又暗地里问堇色,她外婆年轻时,到底是如何的风华绝代?堇色却只是抿嘴一笑。
到下班时间了,堇色舒了一口气,又是一天。拿起外套,准备下班。看看外面阴沉的天气,她皱了皱眉头,自己没有拿伞呢,于是祈祷老天不要下雨,至少,在她到家前不要下雨。显然,她的祈祷没有奏效。眼看着就要到家,滂沱的大雨倾泻而下。待到奔入屋里,浑身已经是湿淋淋,脱下外套,堇色叹息自己花了两个月工资买的最新款大衣被淋得不成形,心里很是恼怒。可是很快,她又释然。何必呢?到底不过是一件衣服。堇色就是有这点好处,从来没有让她难过超过一天的事情。连外婆也赞叹,我们家阿堇小小年纪,看事情却难得通透。
换了衣服,她便轻巧地溜到厨房,看到吴妈正在准备晚饭,桌子上已经摆了几个菜了。悄悄拈了果盘里的一颗草莓投入嘴里。吴妈转身看到她,立刻笑了:“阿堇啊,每天回来都跟多少天没吃东西似的,什么工作那么辛苦?不如辞掉算了。”
堇色弯了眼睛,笑嘻嘻地说:“吴妈,又让我辞工作?我若每日待在家里,岂不是就真的成了一只猪?”堇色属猪,小时候,每当她追问自己从哪里来的时候,吴妈便轻轻拍拍她的头,满脸慈爱地说:“我们阿堇是小猪变来的呢。”
两人正说着,外面传来了一阵二胡声,吱吱呀呀的腔调,慢吞吞的似将时间也拉慢了半拍,随后,一个清亮的嗓音响起:“苏三离了洪桐县,只身来在大街前……”
听到这里,堇色不禁轻轻地跟着唱:“未曾开口心惨淡,过往的君子听我言……”一边还走着圆场,莲步轻移,腰肢款摆,脸上模仿着唱这出戏时哀戚的神情。莹白的脸庞,悠扬的声音,虽然只是和着隐约传过来的二胡,却自有一种震撼人心的神采。连旁边的吴妈看了,也不禁有些心神恍惚,依稀忆及很多很多年前,自己待在后台,看着小姐在台上,也是唱着这出戏,那轻蹙的眉头、上挑的眼角和哀凄的眼睛,便是如此。
突然,堇色噗哧一笑,朗声说:“吴妈,怎样?我有没有学得外婆的三分功夫?唉,别说,听惯了摇滚爵士,偶尔唱唱京剧,别有一番风味。”
吴妈回过神,也笑了,用手点着堇色的脑门说:“何止三分,平日倒也罢了,这一唱起来,便活脱脱又一个花鸾凤,不过你这一笑,却又半分也不像了。”然后正了正神色,说:“去叫你外婆吧,时候也不早了,该吃饭了。”
堇色点点头,向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走去。二胡声更加清晰,而唱戏的声音,却没有了。堇色明白,外婆大约是累了。轻轻推开门,笑着说:“外婆,步师傅,吃饭了。”
屋内端坐着的,是拉着二胡的步师傅,而旁边花梨木椅上靠着的,是一个穿着旗袍的老人,打扮得宜。虽然岁月在她脸上没少留下痕迹,可是从端坐的身姿仍然可以看出属于她的气度。看到堇色,她笑了:“噢,饭好了吗?”然后向着步师傅点点头:“时候不早了,留下吃饭吧。”
步师傅停下二胡,恭谨地说:“不了,我回去了。下次您有兴致时再叫我。”说完便如以往无数次一样,告辞离去。
堇色送步师傅回来,走进厨房,看到外婆已经坐好了,于是也坐下,无声地吃饭。外婆书香门第出身,虽然后来落魄到了唱戏谋生,身上那股子习气却是抛不掉的。从小跟她长大的堇色,自然是深知她的脾性——“食不言”,是第一条要遵守的规矩。
吃完饭到客厅休息,吴妈送上两杯新茶。堇色端起茶,深深嗅了一下,说:“外婆,下周公司要派我去美国,与一家大型的化妆品公司合作开发一款唇膏。大概总要一个月回不来吧。”
外婆的兰花指掂起茶杯盖,神色自若地说:“出门在外,自己小心一点。你也大了,多出去看看也是好的。”这便是表示同意了,堇色舒了口气。不知为何,面对外婆,总不能如面对吴妈一样随意,是混合了一丝敬畏的亲近。但到底也是亲近的。想到早已没有印象的父母,堇色叹了口气。
又看了看外婆的脸色,虽然有着精致的化妆,却仍然显出一点点不健康的底色,想到吴妈提到外婆近些日子精神有些不济,堇色有些怅然,说:“外婆,我不在,您注意自己的身体。”
外婆笑了,脸上依稀有欣慰的神色,说:“你这丫头,管好自己就行了,我的身体我自己晓得。”
带着简单的行李,堇色登上了飞往美国的飞机。
商务仓,并不太宽敞的座位,好在堇色一向随遇而安。她拿出一只小小的玻璃瓶,轻轻往手腕上喷了一点点香水,拿到鼻子边深吸了一口气,满意地微笑,很好!专门调配的含有熏衣草香精油的凝神安眠的香水,果然令她与周围的喧嚣和各色气味隔绝。
飞机就要起飞。看看旁边的空座位,堇色舒了口气,看来,这趟飞机并不太挤,不用担心这十几个小时的飞行时间与一个陌生人相处了。正当她心里窃喜的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走了过来,遮住了堇色头顶的一小片灯光。她抬起头,一个男子,穿着衬衫和牛仔裤,长得相当英俊,可是五官看起来仍然是普通的。眼神飘忽,没有多大特色,堇色想。
男子坐下。鼻端突然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吸引了堇色的注意力,她稍稍侧过头细细分辨。蒂凡尼(Tiffany),撇了撇嘴,堇色想,闷骚的男人,多金的男人。这款香水是以茉莉和玫瑰为基调的森林系香水,充满了欧洲优雅的绅士感觉,价格也该是死贵的。想不到,身边这个看似随意的男人,竟然会用这款香水。香味已经极淡,只留下尾调,看来香水并不是直接洒到这身衣服上的,而很有可能是长期用这款香水后身上留下的余香。
堇色克制住了再次打量这个男人的冲动。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别人知晓的事情吧。她已经过了什么都爱弄个清楚明白的年龄了。
飞机起飞。堇色调暗了灯,裹着毛毯开始睡觉。
一路昏睡,但睡得并不太安稳。不知何时,堇色突然被一股奇怪的味道刺醒。她仍然闭着眼睛,可是,鼻子却仔细地嗅着,追踪那一点点特别的味道分子。突然,她全身炸起细密的鸡皮粒子——她确定,这是血腥味!在这万米高空封闭的机仓内,沉默的黑暗中,闻到这样的味道,令她感到莫名的不安。
当堇色正在考虑是否要睁开眼睛看一看的时候,旁边的座椅突然轻轻一震,似乎有人坐了下来。堇色猛然睁开眼睛看向旁边,却正好对上一双黑暗中闪亮的眼睛,如古井般深幽黑亮。而这双眼睛的主人,也一扫他起初给堇色的平凡无害印象,似乎只是眼神的改变,整个人便成了另一个人。那男人刚坐下,似乎也惊诧于堇色的突然睁眼与对视,脸上有些错愕的神色,但是瞬间便恢复正常,又如初见时那样木然平板。堇色尴尬地朝他点点头,转身朝向里躺着,不知为何,心砰砰地跳。
她不得不承认,旁边的男子,恐怕是个危险的人。那样犀利的眼神,只一瞬间,便令人心惊。虽然她池堇色并不是懦弱的人,但这样的人,还是少碰为妙。刚才一瞬间闻到的那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现在已经消失了,堇色在迷糊中重新沉入梦乡时,还在怀疑,刚才是否是自己的鼻子出了问题?身为一个调香师,鼻子太灵敏,有时也不是个好事情。
空中小姐温柔的声音响起,堇色才悠悠转醒,旁边的男子已经在喝咖啡看报纸了,看到堇色醒了,什么都没说。
还有半个小时便到达目的地,现在,正是当地早上的时间。揉了揉额头,堇色掏出手表,按照飞机里广播的提示,调到了当地时间。
很快,空中小姐便提醒大家,系好安全带,飞机已经抵达洛杉矶,马上就要降落。飞机停稳后,乘客们陆续走出机舱。那男子走得相当快,堇色还在慢慢排队等待出站,他已经在前面没有了踪影。
奇怪的人,奇怪的一夜旅行。堇色暗暗地想。
突然,前面的出站口被关闭了,一些警察出现,机场广播也在不断地播音:请各位乘客暂时停留在原地,由于出现突发事件,不得不耽误大家的时间,请大家协助警察的工作。
堇色心头立刻有不好的感觉。因为她想到了夜里那隐约的血腥气。机场里很多人都在讨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值得警察封锁整个机场,以至数万名乘客滞留?
可是,只十几分钟,机场便恢复了正常秩序。一队警察,从飞机出口处,抬了一副担架出来,白布下,一个人的形状。担架从堇色这队旅客边上经过的时候,一股浓重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堇色胸口一阵发闷,脸色苍白。她眼前似乎又浮现了许多年前,一辆破碎的车旁浓重的血腥味道。
扶住旁边的栏杆,她定定神,掏出包里的香水,往面前的空气喷了一下,深深吸了口气。她摇了摇头,对自己强自微笑说:没有什么了,池堇色,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了,而昨晚的味道,并不一定就跟现在的事情有关,不要瞎想了……
正想着,听到有人很怪异地叫着她的名字:堇色,堇色,池,堇色……抬头看去,一个黄皮肤的青年,可是明显中文不太流利。她笑了笑,应该是公司派来接她的人吧。于是走过去,招呼道:“你好,我就是池堇色。”
那年轻人很热情地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你好,我叫John Lee。你可以叫我John。我也有中文名的,叫李杰恩。我们以后一个月内就是同事了,认识你很高兴,想不到你是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
典型的美国青年,但是显然很好相处,堇色从刚才的低气压中走出来,分外珍惜眼前男子带来的蓬勃生命力,于是也好奇地问:“华裔?”
那男子点点头,说:“爷爷和奶奶都是从中国来,在美国已经是第三代了。可我喜欢中国,也喜欢东方姑娘。”
听着这直白的赞美,堇色微笑着耸耸肩,钻进他开来的小车,一起去公司安排的员工宿舍。看着路上熙熙攘攘的车,听着车内广播里节奏鲜明的音乐,旁边有John用那不太标准的中文随意地说着以后的工作,堇色彻底将夜里那双精光一闪的眼眸抛到了脑后。
(二)
John虽然是华裔,但是除去黄色的皮肤,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美国青年,热情直白——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的缺点,当然,是对堇色这样的女孩子来说。从小听着京剧的曲折婉转长大的她,不过希望与一个知情识趣的伴侣相伴一生,试想,某一日你与他说你只喜欢喝不太热的水泡出的碧螺春时他一脸茫然,或者你告诉他《金瓶梅》其实完全不输于《红楼梦》时他不知所云,多么无趣!所以,堇色总是不理解为何会有女孩子喜欢嫁洋人,虽然现今世界不可有种族偏见,但是,文化差异终究存在,当爱情淡化为亲情时,那差异便会处处浮现。
所以,虽说John有个颇有味道的中文名李杰恩,但她还是宁愿叫他John。而面对初次相见便对自己显露出极大兴趣的他,堇色有些吃不消。一见钟情是可能的,但是,对象应该是一个儒雅温文的男子,那初次的火花也应该是脉脉一个眼神之间心灵的震颤。当然,他的话也许只是对新认识女子的一种习惯,堇色私下里觉得洋人的表白大可以打个折扣。
看车窗外马路上各色头发眼睛的行人,堇色轻轻笑了笑,对于自己的偏见,她也是知晓的,大抵是长久与外婆住在一起的缘故,难免沾染些老派中国人的习气。看了看旁边认真开车的John,因着自己心里一点点偏见的缘故,堇色有点歉然,主动开口说:“John,这次开发这款唇膏,是否有你们公司的调香师与我合作?虽然你们是想调出一款东方情调的唇膏,但我想还是要了解这里的一些习惯比较好。”
看到这个沉静的中国女孩子主动开口,John显得很高兴,拼命点头:“应该会安排人与你一起工作,事实上,这款唇膏的开发,不光你,还有一些其他的人员一同参与。比如外包装的设计、颜色的调配等。大家一起工作,你应该不会感到孤单。”耸了耸肩,又补充道:“当然,有我在,自然会带你到处转转的,你怎么会感到孤单?!”
堇色听了,嘴角微微翘起,一个隐隐的笑浮现,只一瞬。可John匆匆一瞥,还是看见了——这个女子小巧的鼻子,鼻尖上挑,笑起来嘴角和眼睛都是弯弯的。John心下诧异,她竟与以往认识的女孩子如此不同。思量了半晌,暗暗感慨,外公经常说的东方女孩之美,大约就是这样的吧!
车飞驰,不太久的时间,便到了公司安排的员工公寓。
John帮忙把行李箱提进去,进入房间,一股香水味扑面袭来。堇色皱了皱眉头,上一任房客大约是Chanel No.5香水的爱好者,而且有将房间都喷上香水的习惯。虽然这是一款经典香水,堇色却不喜欢,嫌它没有个性——浓烈是可以的,但是,没有个性就不能容忍。就连玛丽莲 梦露那句“A few drops of Chanel No.5”,也让她更加感到这款香水的俗艳,甚至带一点点肉欲。
旁边的John似乎也觉得房里香味过重,环视了一下房间的摆设,开口批评道:“原来公司的员工公寓这样差,也没有人收拾,大约长久没有开窗透气了,看来有必要告诉管理这些公寓的部门,让他们注意一下。”
堇色有些奇怪,听他说话的口气,竟然不似一个普通职员。不过,也许这也是西方人说话的习惯。
其实,平心而论,小小的公寓条件还是不错的,采光明亮,家俱也有九成新。所以堇色的不快很快消散,又恢复了轻快的心情。不就是香味重了些吗?开窗开门透气,几天也就散了。到底出门在外,怎能太挑剔。
而旁边的John却冒然提出邀请:“堇色,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到我家小住。我家房子大,而且家人也好客。”脸色诚恳。堇色连忙拒绝,心下骇然,东方男孩子是怎么也不会邀请刚刚认识的女子到自己家里住的。面对John诚恳的邀请,她婉拒了。
而John也没有再强求,只是表示,如果有什么不方便,随时可以找他,并且留下了电话号码。
待到送走了John,堇色顾不得旅途劳累,动手打扫房间,换上家里带来的床单枕套,拉开窗户透气,桌椅衣柜都细细擦过,这才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时间还早,决定先睡一觉,待到晚上再给外婆挂个电话。
有了前一天夜里的不安,这一个补眠觉便睡得分外踏实。堇色不认床,只要床够大够舒服,哪里都行,就像她吃东西一样,从来不挑食且勇于尝试新的菜式。外婆就经常说,堇色难得好养,只除了某些时候小小的固执,算得上是一个标准的好孩子。
而那些小小的固执,便包括,每日醒来第一件事,要看一份当天的最新报纸,否则,一天便会觉得少了什么。所以醒来后虽然已经是繁星满天,堇色还是决定,出去买份报纸,顺便解决一下晚饭问题。所幸,她英文还算流利,日常交流不成问题。拿着刚买来的报纸,她走进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餐馆,要了一客黑胡椒牛排和一份面包,边吃边翻阅报纸。
突然,头版的一则消息吸引了她的视线。上面用醒目的字体写着:今日从中国**飞往本市的飞机上发生一起凶杀案。
她想忘记的那种血腥味道又回来了,这次不是在鼻端,而是直接渗透入了心里,令她下午补眠带来的好心情荡然无存,而面前刚才还觉可口的牛排此刻也变得难以下咽。她耐着性子仔细看下去。
上面写着,死者为一个华裔男子,警方怀疑是某黑帮头目,这次凶杀,极有可能是另一个黑帮的仇杀。对同机乘客资料调查,尚未发现身份可疑人士。死者被一种奇怪的针状物体刺中心脏,死亡时间大约是起飞后四个小时,由于心脏被刺痉挛收缩,而创口又极小,所以没有造成大面积流血。当时乘客大都在睡觉,所以直到飞机着陆其他乘客走出机舱后才被空中小姐发现。下面又登了当地警署的电话,希望有知道任何线索者,直接与警署联系。
一串很好记的数字,堇色念了两遍,无意识地记了下来。心里却隐约觉得,飞机上坐在他旁边的男子,与谋杀案有或多或少的联系。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有这样的直觉。而想到那人,就想起那双阴郁的眼睛。堇色甩了甩头,叫来侍者,结帐付了小费后便出门离开。
夜晚,街上凉风习习,堇色觉得很舒服,抬起头朝天上看了看,都市的天空星星依旧闪烁。她叹了口气。这次公干,刚开始便遇到这样的事情,只希望后面一切顺利才好。
早上,堇色准时到公司报到。接待她的是一位金发蓝眼的中年女子,看得出着力保养过,可脸上的肌肉到底对抗不过地心引力,能明显看出年纪并不太轻了。时间对谁都一样,再美的外表也免不了留下衰老的痕迹。
她简单地告诉了堇色未来一段时间的工作,然后便带她到工作室与其他成员见面。一支唇膏的诞生其实是很多人精诚合作的结果,而昨日去接堇色的John,想不到竟是这次工作设计组的负责人。人不可貌相,看到衣着仍然休闲随意的John笑嘻嘻地与其他同事一起跟她打招呼,堇色也像对其他人一样对他礼貌地微笑。
没有太多的寒暄,大家认识了以后,堇色便开始工作。首先是听负责香味设计的艾莲介绍他们的创意,那是个打扮时尚的棕发女子。她费力地向堇色描述着他们想得到的一种香味,毕竟,香味是抽象的,没法直接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香气。她们说,想要一种感觉神秘,但是给人些许温暖,且令人闻到的时候感觉仿佛置身于印度神秘的泰姬陵,耳边又似能听到靡靡而又神圣的宗教音乐。
待到堇色明白了她略微夸张的描述后,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反问她:“为何不去请一位印度调香师?”对于他们眼中严重狭隘的东方情调,堇色颇有点不以为然。为何一提起东方,便想到东南亚那样蜜色皮肤的女郎在棕榈树丛中赤脚跳舞的样子,或者一提到东方香型,便一定包含檀香的味道?最近西方对东方兴趣大增是好的,但是到底脱不去猎奇的肤浅心理。
而艾莲却似没有听出堇色口气中的不满,认真解释道:“我们与印度方面的化妆品公司联系过,无奈他们没有合适的人选。而你,堇色,曾经调出的一些产品的香味,我们认为非常好,一定能胜任此次的工作。虽然见面我才发现,你的年龄出乎意料地小。”
面对这样直白的称赞,堇色觉得自己有些小家子气了,于是认真问道:“这款唇膏面向的顾客大概是哪个年龄层?”
艾莲有些诧异:“只要好闻的香味,应该无论何种年龄的女性均会喜欢。”
堇色挑挑眉毛,直言不讳:“十几二十岁的单身女性为自己买一支唇膏,自然随自己心意,而若是年龄稍大的居家女士,会考虑先生的喜好。而男性与女性对香味的审美,有很大差异。”
艾莲恍然,脸上立刻出现了爽朗的笑容,点点头,看着这位有着雪白面孔上挑眼梢的女子说:“我这就与市场部的同事联系,弄清楚这支唇膏的市场定位后,立刻告诉你。”然后起身离开。
堇色待在工作室里,暂时无事,索性开始熟悉仪器以及摆放的各种香料。这时有人敲门,她抬头一看,不是John还是谁?
他进来后打量了一下堇色,问:“昨晚休息得好么?刚才很多同事一起,我们都没有说几句话。”
堇色点点头,疑惑地问他:“现在是工作时间,你怎么有空来这里?”
John摸了摸头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这个,有时并没有那么严格的,偶尔放松一下。”说话的样子,看起来像小学生被人发现逃课,略有心虚的同时又有一点点讨饶的味道。颇有几分纯真的样子,让人不忍苛责。
堇色笑了,这个男子,年龄总有二十几岁了,却能保有如此坦然的心境和清澈的眼睛。那必是家庭环境很好,才会如此。
谈笑间,John好奇地看着桌上摆放的各种香料,然后问:“堇色,你会调配香水吗?”
堇色点点头,又补充说:“但不经常调,毕竟还要工作。”
John脸上立刻现出好奇的样子,说:“那你岂不是可以调出一款独一无二的香水送给朋友?”然后不待堇色回答,便兴奋地继续提出:“堇色,你可不可以为我调一瓶香水?”
堇色有些吃惊,似乎从未有人问她这个问题,考虑了一下,似乎也无不可,毕竟自己到这里,他热心地帮了不少忙。于是答应,说定了调配好后给他。
看到堇色似乎没有在做事情,待到问明白是在等艾莲回来,John便告诉她,可以先去公司的休息室休息,不必一直在此等。堇色想了想,独自空等确实百无聊赖,便答应了。
将堇色送到休息室,John便去工作了。堇色自己冲了杯红茶,拿了份报纸,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
正是早上工作时分,休息室内倒也安静。可是,待到翻开报纸,却又看到了那起飞机谋杀事件的报道。堇色皱眉,心里忍不住愤慨,真是阴魂不散,别的国家发生什么天灾人祸,美国佬的报纸统统不登,而本地偶尔死个人,便占用大块版面追踪报道。可是,心里也叹息,如果登的是其他谋杀案,她或许不至于如此反感吧?远远的作为旁观者,没有参与感,自然没有什么感觉,但是一旦与自己有些许联系,便难以置身事外。想着,又有些悲哀,不知道那次开车肇事的司机,是否也会不安,那样浓烈的血腥气味,是否会时时出现在他的鼻端?
喝了一口茶,堇色定了定神,随便看着其它报道。这家报纸比起昨晚那家,显然更有八卦精神,昨天发生的事情,今日已经登出了死者家属的访问,并且大幅地给出了死者两个孩子的照片。那两双含着泪的眼睛,孤寂而绝望,如受伤的小兽,在照片杂乱的背景中,硬是突兀地第一眼便抓住读者的注意力。
堇色手心微微出汗,似乎很多年前,自己也是如此茫然地痛哭,徒劳地以为只要自己的呼唤再大声一点,哭泣再久一些,便可以唤醒那浑身鲜血永远睡去的亲人。许多年了,那一天的很多事情都模糊了,但那时孤独的感觉,却永远萦绕在心,每次想起都恍如昨日,有切肤之痛。
自己也许可以帮助他们的!堇色脑海里蓦然冒出了昨晚无意中记下的电话号码。然后,自己也吃了一惊。她池堇色虽然乐观悠然,却并不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女子。况且,那晚的血腥味以及与自己相邻而坐的男子到底是否与这起谋杀案有关还未可知,即使打电话给警察,也不一定能帮到什么。可终究还是放不下,如果不这样做,那两个孩子含泪的眼睛,怕是永远不会让自己安心。
堇色放下报纸,茫然地看着窗外早晨明媚的阳光。为何,世间总有那么多悲欢离合?她是平凡的女子,只不过希望身边的人都活着,如果能快乐,那自然更好。一时间,生出些对人生的悲悯。
堇色起身,准备返回工作室。一路上仍然恍惚,踌躇着是否要拨那个电话?
到了拐角处,冷不防撞到了一个人,堇色急急止步,还未抬头看清对方是谁,口里已是连声道歉。站稳后,她才看清自己撞到的人。那是一个威严的老人,灰白的头发,年龄很大了,却难得不怎么发福,更重要的是,他是一个东方人。
这家公司里东方面孔倒是不少。堇色冒出这样的念头。
对面老人的眼里却明显现出惊异,就那样直直地盯着她看,似乎激动得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半天,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堇色觉得这个老人有些无礼,但是自己不小心撞到了他,也不好计较。再次道歉后,便侧身离开,却仍然感觉得到背后那专注的目光。
回到工作室,艾莲还没有回来。刚才那个小插曲并没有让她挂念太久,她又开始考虑自己是否要打电话到警署。踌躇之中,突然想到外婆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做人,唯求心安而已。”说出那样的话,大抵是经历几多风雨之后的感言吧?堇色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终于下定决心,不管对于破案有无用处,总要尽自己一分力。想通了,就又觉得自己刚才的踌躇有些无聊,这么简单的事情,为何还要犹豫那么久?
可是,那个沉默得令人不安的男子又浮现在眼前。他碰到自己,也是他运气不好,只有祈祷他与谋杀案无关了。堇色自嘲地笑了笑,摸摸自己的鼻子,看来,长个好鼻子还是有用的。
又想到刚才John拜托她为他调一款香水的事,便拿起工具,看着各色瓶子上的标签,拿出几支小瓶子,熟练地操作。为那个如阳光般灿烂纯净的男孩子配一款合适的香水,应该是不难的,他不适合阴翳的香味,只有清新明朗的味道才般配。
晚上,堇色回到小公寓,放下包,便拿起电话,拨了那个号码。电话接通后,那边响起了一个鼻音很重的男子声音,快速而公式化地报出了某某警署和某某接待员。堇色清了清嗓子,说:“你好,我有一些关于前两天飞机上谋杀案的线索提供。”
那边的人大约是接类似的电话习惯了,并无惊讶或者欢喜,只是平板地说:“好的,请讲,我会记录下来,交给负责此案的工作人员,并且保证为您的身份保密。”
堇色坐在电话边的椅子上,努力回忆当天的情形:“那日,我也是飞机上的乘客之一。我们出发后,很快大家便都开始入睡,毕竟是十几个小时的长途飞行,又是夜里。可是,我突然被一丝血腥味惊醒,睁开眼睛,看到我旁边的乘客正坐下,他给我很不对劲的感觉。我想,他也许与此起谋杀案有关。”
那边声音又响起:“还有其它的吗?”
堇色竭力在脑海里搜寻那男子的相貌体态特征,结果,眼前却只是反复出现那双眼睛,苦笑,只能苍白地描述:“一个东方男子,高大,穿着黑衣。”说完,连自己都觉得不能令人信服。没有任何证据,只凭一丝血腥味。而从中国出发的飞机,大半都是东方人,穿黑衣的男子,更不知有多少。
那边的人倒没有说什么,大约他的工作也只是负责接电话和记录,并不关心提供的线索是否真的有用。最后问明白了堇色的名字、身份以及联系电话后,便挂断了电话。
此时,外面已经是彩霞满天,屋内相当昏暗。似乎刚才打电话前还是白天,放下电话便已经是黑夜。这种感觉让堇色很不舒服,若是亲眼目睹一点点天黑便也罢了,而这种好象突然间昼夜交替的情况,总会让她有时空错乱的感觉,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而人一旦不了解自己当前的情况,就会有莫名的恐惧产生。
于是堇色起身,打开屋内所有灯的开关。深深地吸口气,从袋子里拿出刚才从超市买回的一些吃食,不过是些面包罐头之类。拆开,胡乱吃点打发晚餐。有人在身边照料饮食自然好,但如果没有条件,这些方便食品堇色也可以忍受,倒不是因为懒得动手做饭,只不过她觉得只为了自己一张嘴巴忙活半天不值得。想想看,辛苦做好后独自面对一张桌子,岂不气闷?这么多年,即使身边有着极擅长做菜的外婆和吴妈相伴,堇色仍然只是学会做几样极爱吃的点心,这也不过是担心以后离开吴妈再也吃不到了而未雨绸缪。
想到吴妈,堇色一边拿着面包啃,一边拿起电话,拨了家里的号码,那边应该正是清晨吧?
果然是吴妈接的电话,一听到是堇色的声音,便乐呵呵地问她最近可好,在美国东西吃得惯吃不惯,这边天气有没有比家里冷些?待到问了好几个问题后,才停下来让堇色回答。
听着吴妈糯糯的嗓音说着温暖的话,堇色心里油然而升一种幸福的感觉,人活着,能有人挂念,才能证明自己真正存在着。于是一时间,连嘴里嚼着的硬硬的法棍也变得香甜了些。那咯吱咯吱的声音传过去,吴妈听到了,问道:“在吃什么呢?说话含糊不清的?”
堇色答:“在吃面包呢。你跟外婆这两天可好?”
吴妈立刻说:“不会是没有正经吃饭吧?你这孩子,出去我就是不放心。即使不自己做,外面总有像样的中餐馆吧?干嘛刻薄自己!”然后才回答,“我挺好,小姐也还好,只是这两日有些嗜睡,这会儿还在睡呢,要不要去叫她接电话?”
“哦,不用打扰她了,不过,外婆不会是身体哪里不好了吧?”堇色说着,想到外婆一向警醒,并不喜欢多睡。
吴妈于是说:“我也是劝她找个大夫来看看,她却说除了想睡没有其它问题。大约年纪大了是愿意多睡一会儿吧?”
堇色便没有再说什么,答应了吴妈好好照顾自己,便挂了电话。
后面两天,工作进行顺利。警署的人没有跟自己联系,堇色也不知道自己提供的线索是否有用。
这一天,工作结束临下班前,堇色还未出门,John便来到了她的工作室,一身正式的西装,英气勃发,但仍然是清澈温暖的。见到堇色便连忙说:“抱歉,这两日被公司派出去谈一个项目,本来答应照顾你的,想不到却没有履行。今天晚上,我请你出去吃晚饭,好么?”
想到了这几天在家里吃的那些垃圾食品,堇色确实想出去好好吃一顿,可是又怕平白无故让一个男子请吃饭太过暧昧,特别是一个对自己心存好感的男子。她歪头考虑了一下说:“好的,不过晚上这顿饭,我们AA。”
John立刻反对:“不可以,今天晚上我请。”看到堇色为难的神色,想到或许东方女子都比较拘谨,马上又补充:“我不是还拜托你帮我调配香水的吗?就当作是谢礼吧。”
说到香水,堇色拍了下自己脑袋,转身走到工作台,从一个抽屉里掏出一个玻璃小瓶子,不太华丽,里面有着琥珀色的液体,甚是可爱。
走到John身边,笑着对他说:“已经配好了,我本来还想着去找你的,今天刚巧你来了。”将玻璃瓶子递给John。
John满脸喜色,接过来打开盖子,沾了一点点在手腕上,一股类似于青草的味道立刻弥漫鼻尖,而后,又有些柠檬的味道,还掺杂着一点点松脂的木香。虽然不是很懂香水,但到底闻过许多,也知道这是个不俗的味道,于是他点点头,说:“果然很特别。不过,我是否能从这个味道猜出,你心中对我的感觉呢?”眼睛认真地看着堇色。
想不到John会问出如此深刻而感性的话,原来这个外表大大咧咧的男孩子,心思也很敏感细腻呢。堇色愣了愣,随即点头,说:“没错。我感觉只有这样纯净自然的气味才衬你。”
John突然有点苦恼地说:“是否你们女人都会觉得我不够成熟?才会认为我适合这样的味道?”
堇色看了看面前衣着正式的伟岸男子,笑了,原来他也会有这样的苦恼。女人都希望自己越年轻越好,换作男性,倒不尽然。其实她并不认为John幼稚,他只是心性纯厚。于是真心地说:“不。没有人觉得故作深沉的男子才是真正的男人。真诚的纯净比虚假的沧桑更有吸引力。做自己就好,大可不必与别人相比。你瞧,我一直觉得自己眼睛不够大,可是又有什么呢?”说完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看着面前这个时而沉静时而灵动的女子,John释然,说:“你的眼睛已经够美。”
堇色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转身拿过包与他一起去吃饭。心里微叹,他很不错,但不能让自己心动。她不是小女孩,盼望什么华丽的相遇,宿命的姻缘,可是,如果见到一个男子,自己的心跳不会悄悄加速,手心不会微微冒汗,那无疑,他们之间不会产生爱情。
(三)
堇色快步走着,希望自己能彻底融入上班时分的汹涌人潮中,最好消失不见。
不是她多疑,而是她确信有人跟踪她。而且跟踪她的人,不止一个。
她穿着简洁的灰色套装,马尾在脑后更添清爽。在经过一个百货公司的时候,她迅速向后扫视了一下,轻盈地闪进了门,然后快步奔向一边的扶手电梯,可是仍嫌电梯向上得太慢,于是又快步向上爬。待到了二层,便悄然转到一角的安全通道,复又沿着楼梯下来到了一楼,舒了口气,然后从大厦背面的门走了出来。环视了一下四周,堇色心情格外好,轻轻吹了声口哨。
走出这条小街,堇色看了看表,还好不会迟到,于是准备绕路去公司。可是当她拐到去公司的那条路时,偶然的一次回头令她脸色立变。第一次,她痛恨自己的黑色头发和黄色皮肤,在满目白皮肤的男男女女中分外好辨认。
她一边快步地走,一边思索对方什么来头。事实上,发现被人跟踪,大约有两三天了。那日晚上,与John到唐人街吃了一顿美味的广东菜之后回家的路上,便感觉时时有人在背后盯着自己,由于不确定,便也没有将疑惑告诉John。
可是,堇色毕竟把那件事放在了心上。接着她发现每日早上都有几个人貌似不经意地在楼下溜达,而每日晚上回来,更是明显感觉后面总有几张面孔悄悄尾随。反反复复,令人不生疑也难,大厦门前的路并不太繁华,平日基本静悄悄,哪能那么巧每日回来都碰到同样的几个人?
但是,堇色始终搞不明白,他们为何要跟踪自己?为钱?她身上总共也没有多少钱值得惦念。为色?堇色并不以为自己倾国倾城,况且他们已经连续三晚跟踪自己到公寓,却没有任何不轨。为仇?她在此地人生地不熟,且只是短期工作一个月,能与谁有深仇大恨呢?
堇色摇摇头,叹口气。好几次,她甚至都想干脆走到那几个尾巴面前,打个招呼,然后微笑着告诉他们:“你们很敬业,不过拜托,请告诉我你们到底要怎样!”
正在她胡思乱想着低头走路的时候,一个声音响起:“Hi,堇色,早上好。”抬头,是John。
看着他一贯精神焕发的脸,堇色也说:“早上好。”暗暗踌躇,是否要告诉他有人跟踪自己的事情?
John没有看出她脸上隐藏的忧愁,继续说:“我要去办公室了。晚上如果有空,我找你去吃晚饭如何?”
堇色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出去吃饭的心情,况且,如果跟踪她的人有什么目的,也不必将John拉进来。于是,她推辞了。
而John看了看她的脸色,说:“也好。嗨,看来是我糊涂了,你每日工作那么忙,如果晚晚都拖你出去是太累了。过两日我再找你。”
走到工作室,开始工作,备选的香味已经调配好了几种,最后成品到底味道如何,还需将香料拿到制作唇膏的部门,真正融入唇膏原料内,才能得知。
在等成品唇膏制成之前这段时间,堇色暂时没有什么工作,只等最后拿到成品再作适当调整。
稍微松口气,堇色坐下继续考虑自己被跟踪的事。手渐渐握紧,暗暗决定,如果今天他们还继续跟踪自己,明日一早就去报警。他们现在没有什么行动,但谁能保证他们下个时刻没有行动?与其被动地等待,不如让警方去调查他们。即使不太熟悉这里的法律,莫名其妙被跟踪总应该受到法律的保护吧?
拨开窗帘,从十几层的大厦向下望去,地上的车辆均成了小小模型般,行人更是细小得看不清楚。一座繁华忙碌的城市,美国西部最大的城市之一。而自己终究不过是客人,来去匆匆。突然间,堇色想起了那首有名的诗,低喃道:“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念完了却哑然失笑,什么时候自己竟然也开始念曾经一度认为是肉麻兮兮的诗句?又回味了一遍,仿佛顿悟不是这句诗不好,实在是自己当时没有作者的心境。现在自己对这座城市尚且没有多少感情,都会生出这样一点点过客的感叹,而当年那年轻多情的诗人离开眷恋的康桥,该是何种的情愫?一首诗,即使你不十分推崇,但能如此有名总有它的道理。
正在沉思,突然有人敲门。堇色转过身,看到门口站着一位身着整洁西装的老年人。没有见过的陌生人,头发很黑,脸上皱纹遍布,眼睛很精明。身材不高,背有点弓,没由来让人觉得他很有点谦恭的意思。
堇色向他点点头,问:“请问找谁?”
那人也点点头,说:“请问是池堇色小姐吗?”
堇色虽然疑惑对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但还是说:“是的。”
那人便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名片,递给堇色,说:“我家老爷吩咐,让我交给池小姐。对,我家老爷就是那日您在公司走廊拐角撞到的老人。他说如果您有空,随时欢迎到敝宅小坐。老爷觉得小姐很像他一位失去音信的故交,希望有机会详谈。”说完便住口,从架式上看打算要走了。
突然一个陌生人来,邀请自己去拜访,还声称与自己长辈是故交。堇色有些发愣,还是接过了名片。
那人走后,堇色方才打量那张名片,精致却没有过多修饰,简洁地写着古永年的电话和地址。再无其它。
古永年,堇色念了好几遍,确信自己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也没有听外婆说过家里有人认识姓古的朋友。心下更是暗暗奇怪,随手将名片塞入包里。
下了班。由于拒绝了与John共进晚餐,堇色孤身一人融入日暮的人群中。不知是因为麻木了还是下定决心明天去报警,她对后面是否还有人跟踪,已经不再放在心上。去超市的路刚好东西走向,路的尽头难得没有被林立的高楼遮住,于是,远处一轮金黄的落日,正正地挂在堇色面前。走在这样的落日大道上,堇色的身后拖了一条长长的孤寂的影子。哪里的黄昏都是一样,不一样的只是人的心情。
在这看起来平静祥和的黄昏,堇色心里却隐约不安,似乎有什么隐蔽的事情正在背后发生。察觉了自己的不自在,堇色细细想了一下,除了被跟踪一事,其他别无不妥,于是安慰自己,不管怎样,既然决定了报警,这件事情总会有个了结。再过些日子,工作完成以后,她就可以离开这座城市,回到那个有外婆和吴妈的永远安详的家。于是,耳边似乎又响起了二胡那不紧不慢的咿咿呀呀,鼻端似乎也闻到了吴妈笑嘻嘻端过来的炖了一个下午的银耳燕窝粥的甜香。于是,她努力翘了翘嘴角,鼓励地对自己说:“池堇色,不要孤单,不要惶恐,待会儿去买点好吃的,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起来,就又是新的一天!”但她很快意识到似乎自己盗用了思嘉丽那句著名的话,于是刚才假意的笑倒真的凝成了一个笑容,心里才轻松了一些。
买了一堆吃的东西。回到家,堇色将东西统统放在桌上,即使没有盘子,看起来也颇有一点点丰盛的意思。正准备吃的时候,电话响了起来。
堇色眼皮一跳,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快步跑去接电话。
“喂,阿堇吗?”刚拿起电话,那边便传来急促的声音,是吴妈。
堇色连忙问:“有什么事情吗?这么着急?”
那边吴妈声音却带了哭腔,哽咽着说:“小姐她、她不好了。”
堇色听到这句话,脑袋里“轰”的一下,但是仍然强自镇静地说:“吴妈,别着急,慢慢说,外婆她到底怎么了?”
“早上我起来准备好早饭,却迟迟不见小姐起来。我就去看她,可是她躺在床上却怎么也摇不醒。这可怎么办,昨日晚上还好好的啊……”吴妈显然乱了方寸。
“外婆还躺在床上吗?你挂上电话后就打急救电话叫救护车来,然后拨电话找相熟的林医生,告诉他具体情况。不要着急,送到医院后让医生处理。我会尽快赶回去。”堇色握住话筒的手冰凉,已是一手冷汗。
那边吴妈胡乱答应着挂断电话。
电话断了,堇色颓然坐下,看着满桌的食物,却是觉得一点胃口也没有。脑海里一时间只响起一个声音:“怎么办?外婆昏迷,怎么办?”
她豁然坐起,寻出了护照和其它证件,将衣柜里的衣服等胡乱塞进旅行箱,然后坐下大口灌了一杯水,拿起电话打给机场,订了最近一班飞往中国的飞机。看了看表,此时离飞机起飞,还有一个半小时。
穿上外套,拖起箱子,锁好门。堇色看看手中的钥匙,拿出手机拨了John的电话,却许久没有人接。堇色叹了口气,钥匙什么的,再处理吧!这个时候,也实在顾不得这许多了。一想到慈祥温婉的外婆,此时也许正躺在救护车里昏迷不醒,她便心乱如麻。一直以为自己对外婆的尊敬大于亲近,但是一旦真的出了事情才明白,那样骨肉相融的天性以及十几年相处产生的感情是如此刻骨。
坐到计程车上,她才略微安心。离家又近了一些,这一夜过后,就能在家里看到明日的太阳了。想想,又拨了John的电话,怎么说都要给这里交代一下吧,否则明日公司和公寓都见不到她,白白令熟识的人担心,而且也要请他向这边公司解释一下。
这一次,电话通了,但那边声音很嘈杂,他似乎在公共场所。
堇色先开口讲话:“John,你好,我是池堇色。”
John那边很意外,连声问道:“堇色,是否你改变主意,愿意与我一起共进晚餐了?我跟一些朋友正在一家很棒的餐厅门口,你在哪里?我去接你好不好?”
“不,不是晚餐的事情。我打电话是想告诉你,我要回国了。”
John听到堇色突然提到回国,立刻提高了声线:“嗨,堇色,你在说什么?回国?可你的工作还没有完成啊,而且怎么会如此突然?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堇色低声回答说:“我外婆突然病重,我必须回去。”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现在在哪里?什么时候的飞机?等你外婆无恙了以后还回来吗?”
堇色说:“我打电话就是想问一下,你现在有没有时间?如果有的话来一下机场,我想在登机之前把房间钥匙交给你。也许,我这一回去要待好久,为了不影响工作,我也许会向公司申请派另一位调香师来接替我的工作。你能赶来吗?现在离飞机起飞还有不到一个小时。”
John听了堇色的话,立刻说:“好,我马上赶过去。你一定等着我。”
到了机场,看看时间,离飞机起飞只有不到半个小时了。那边已经在checkin。堇色不住看表,心里想着,如果John不能及时赶来,也只好再想办法还钥匙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候机大厅的入口处却迟迟不见John的身影。那边checkin的入口处也由刚才排着长队的景象变成了只有偶尔几个乘客进入。不能再等了吧,堇色咬咬牙,毅然转身向入口走去。
可是,当她就要走进入口处时,两个魁梧的男子突然出现,一左一右如老朋友般拥紧了她。堇色心里一沉,差点惊呼出声。随即听到有人低低地说:“跟我们走,不要开口说话。”瞬息之间,堇色明白过来,那些跟踪的人终于动手了——自己被人挟持了。她清晰地感觉到腰侧有一个硬硬的东西顶着。明白目前的形势,堇色反而镇定了下来,苍白的脸上,一双眼睛格外乌黑,却闪烁着倔强和坚定的目光,只是眼底依稀有着一丝焦虑。
而边上的两个男人看到眼前这个看似娇小清秀的东方女郎不同寻常的安静,也稍感惊诧。但是碰到这样的对象,他们的工作显然轻松很多。
被他们强拥着向外走,堇色心下急转,开口问到:“你们到底为什么这么做?”
其中一人面无表情地说:“我们只负责带人过去,不负责解释。”
堇色真的着急了,外婆在万里之外还情况未明,飞机马上就要起飞了!她决定和他们打个商量:“可不可以晚些时候?我现在着急赶回去,我有急事,真的有急事!”
“小姐,你在开玩笑吗?”两个男人料不到她竟然还想谈条件,闷笑出声,动作却并不迟缓。很快地,半拖半拽将堇色带出了候机楼。一辆黑色的轿车已经在等着了。他们将堇色兜里的手机掏出,干脆地关机。然后将她塞进车里。
而此时,大厅的入口,一个高挑的东方男子飞奔而入,气喘吁吁,焦急四顾,不时地看表。正是John,他到底是来迟了。
飞速行驶的车里,非常安静,也许是车子性能比较好的缘故,连震动都不那么明显。可是车内却隐隐有一种张力让堇色觉得压迫,连喘息都有点困难,只是徒劳地张开嘴巴,呼吸,深呼吸。透过朦胧轻薄的车窗帘,她试图看清车外的景象,可是,外面天色已晚,只能看见零星模糊的灯光。即使看到又能怎样呢?这座陌生的城市,她认得的不过寥寥几条街。
瞬间,堇色又开始绝望。咬咬嘴唇,紧紧用手臂环抱住自己,心里低叹,茫茫人海,能依靠的不过是我自己……
而在机场的大厅里,遍寻堇色不着的John起初以为她已经登机了,但是到询问台查询后,发现登机名单里并没有池堇色这个名字,心里立刻感觉不妙。堇色的手机也一直关机,令他更加茫然。虽然相处时间不长,但他知道那个略微忧郁却很聪慧的女孩子绝对不会平白无故不守承诺。一时无措,John心里满是对堇色的担心。看着机场形形色色的人,良久,堇色终是没有出现。John终于大踏步走出机场。他拳头握紧——不论她发生了什么事,一定要找她回来!当初决定参与产品开发的调香师人选时,自己是投了池堇色一票的,后来,又是自己在机场接她,成为她在这个城市第一个认识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她在这个城市有什么闪失!只是,为什么除了满心的担忧和惘然若失,还有那么一丝清晰的心痛?!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停了下来。两个大汉让堇色下车,又是一左一右拽着她往边上一所房子走去。堇色匆匆环视了一下四周,明显已经是郊外,房子孤零零矗立在夜色笼罩的树林边,冷风拂面,她打了个冷颤。房子里面灯火通明,却没有温暖的意思,在黑暗的映衬下反而更显得阴森。虽然看不到有人在房子四周守卫,但是堇色却本能地感到,这所房子戒备森严。那两个带她来的男人面色也格外严肃起来,当他们走近房子时,里面传来一两声犬吠。
里面是一个相当华丽的大厅,一色西式家俱,头上的水晶吊灯晶莹璀璨。甚至,当她被推坐到沙发上时,发现地上铺的竟然是极好的纯木地板,堇色知道在这样的地板上跳舞,有绝佳的脚感。
摇了摇头,堇色默默对自己说,你在想什么啊?这个时候,还有心情胡思乱想,跳舞?如果能安全离开这里,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外婆还在医院等着呢,如果吴妈能顺利将她送入医院的话。
出来了一个精干的男人,灰色的眼睛让堇色想到了狼,对,随时随地准备扑向人的狼。但他显然很善于隐忍,一丝不苟的衣着让他看起来几乎有几丝文雅。看也不看堇色,他直接对带她来的两个男人说:“你们任务完成了,老大很满意,现在你们可以走了。”神色倨傲冷淡。
那两人恭敬地转身离去,毫无犹疑。堇色心下惊奇,原来这个人还不是他们的头目,那么他口中的“老大”,到底是谁?
她满心以为,把她带来后,那个背后主使的人便会召见她,并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前因后果,但是当她坐在床上环视着自己小小的卧室,想到刚才“灰色眼睛”冷冰冰的一句“你不必问什么问题,乖乖待在这里”时,她彻底绝望了。
没有窗,门紧紧闭着,不用看也知道是被锁上了。这算什么?囚禁?堇色攥起拳头,奋力地捶了一下床,不禁苦笑,原来自己连反抗都只能拿这雪白绵软的床做对象,无处发泄的气闷感觉颇不好受。她期待尽快见到那个背后主使人——如果他是在打心理战,那么他确实是一个高明的人。
过了许久,堇色才平静下来,仔细打量一下这个房间。床、衣柜、书桌,一侧还连着一个小小的卫生间,简洁,但还算舒服。看来,这里的主人并不打算让自己太不好受。她这时才感到有了倦意,去卫生间看了下,本来想洗个澡再休息,但是觉得如果按照小说或者电影里那样,这个房间或许有些什么监视系统。踌躇了一下,还是只简单洗了下脸,就和衣躺下。
灯光刺眼,她把头顶的灯关掉,只留了一盏昏黄的床头灯,闭上眼睛,虽然是疑问满腹,却终究迷迷糊糊地睡去。
梦中的堇色不会知道,此时在另一个房间里,一个高大男子正打开她房间的监视器,默默地打量着她在睡梦中放松的纯净面孔。
第二日早上堇色醒来时,才惊诧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竟然也能睡着,看来人总是有随遇而安的潜能。愣了一会儿,看看手表,才只是早上六点。如果不是因为莫名其妙被带到了这里,她应该已经踏上家乡的土地了吧?心下怅然。
突然,外面有了响声,她立刻警惕地坐了起来。
门开了,进来一个男子。不太年轻,一样冷淡的神色,他手里提着堇色随身的包和她的旅行箱。后面跟着进来一个粗壮女子,托着餐盘,有牛奶面包等各色食物。还没等堇色问话,他们便爽利地转身离开。“咔嚓”一声,门又被锁上,房间恢复了沉寂。
堇色忙下床检查她的行李,没有什么丢失,但明显有被人动过的痕迹,而且那人显然也不想掩饰翻过她东西的事实,因为衣服没有重新叠好。苦笑了下,她从包里拿出洗漱用品到卫生间梳洗。然后看了看桌上的食物,坐下大口嚼了起来。
当她吃完饭以后,才发现被关在这里,竟然无事可做。没有电视,没有网络,没有电话,没有书,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
堇色说不清楚自己现在到底应该是什么心情。一会儿告诫自己不可以急躁、不可以放弃希望,因为即使心急也没有用,这么个封闭的房间,自己又如何可以逃脱呢?可是,一会儿又烦躁不安,外婆情况未卜,自己却相隔万里,什么也不能做。于是,她有时便会心境平和,如待在自己的房间里,默默地想事情,低垂着头,露出一段雪白的颈项;而有时,她又在房间里到处走动,如一只到处寻找出口的小动物,不得安宁。堇色觉得自己被关在了这个只有十几平方米的小房间,便如同被扔进了沙漠里,无人问津。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完全闲着也是一种痛苦,她甚至开始怀念以前睡眠不足强撑着起床上班的日子;她第一次发现,文字是一种多么好的东西,从随身的包里翻出了一本当地旅行手册,便如获至宝,觉得只要有东西看,心里便不会再空得发慌;她第一次发现,当没有人说话时,自己也不失为一个好听众,自言自语也可以让自己不会忘记讲话是何种感觉。
可是她不知道头顶的监视器,默默地将她的一切行动,送到了另一个房间。
在那个装着监视器屏幕的房间里,一个身材高大、着深蓝色西装的男子,正跟堇色刚来时见到的“灰色眼睛”谈话。
“灰色眼睛”平板地说:“刚才警方又有人来了。”
蓝衣男子:“哦?”
“灰色眼睛”道:“他们也只不过来看看,即使他们通过那女孩子提供的线索查到了您,现在也没有什么物证。而唯一可能有价值的人证,又在我们这里。幸好我们下手早!”灰色的眼睛眯了起来,面目露出一点喜色。
蓝衣男子偏偏头,看看屏幕里那个正坐在餐桌前对着饭菜说话的女子,说:“警方没有什么新证据之前,我们也不必有什么行动,大可以拖下去。”
“灰色眼睛”恭敬地说:“是。”也看看监视屏幕,想了想,说:“不过老大,早知道这么麻烦,您派手下的兄弟去干掉那家伙也就行了,也不会惹得警察这两天老盯着您。”
“我说过,要亲自为詹姆斯报仇。当日詹姆斯如何被杀,我也要让他尝尝一样的死法。”
“灰色眼睛”又点了点头,离开。
沉默了一会儿,蓝衣男子起身,走到监视器面前,打开了声音按钮。立刻传来了一个女子无奈而气愤的声音:“该死的,又是牛排面包,再吃,我不是肥成了面包,就是什么都吃不下变成了牛排。”屏幕内,女子大力放下刀叉,接着便是刀叉与盘子相碰发出的“叮当叮当”的声响。摄像头从上面往下照,能看到女子本来秀气的鼻子,此刻皱了起来,面对着桌上的饭菜,继续说:“他妈的!shit!竟然还不放我,为什么抓我过来也不说个清楚!当我是谁啊?大不了老娘绝食!——不行,我还要留下这条命,哪天出去后好把你们千刀万剐,或者也找个笼子,把你们统统关起来!”
说完,盯着饭菜良久,最后还是认命地拿起刀叉,吃了起来。一边吃还一边咕哝不清地说着:“这不是牛排,这是吴妈做的菠萝肉,这也不是面包,是吴妈做的花卷,这也不是什么狗屁浓汤,是小火炖了一下午的当归乌鸡汤。最好还有一盘爆炒菜心。”
看着屏幕里正在吃饭的女孩子,面色一直严肃的男子,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心里想着,有意思!调香师是吗?古怪的职业。不过她也太多管闲事,竟然给警察打电话提供线索,搞得现在如此麻烦。不过说到底,她也够倒霉了,坐飞机出国工作竟然与自己邻座。比起以前关起的人或如惊弓之鸟般惴惴不安,或歇斯底里大喊大叫的反应,她还算镇静。自己也并不是喜欢为难别人的人,既然她并不是蓄意对自己不利,也大可对她稍微好些。想到这里,心里竟然涌起久违的温软感觉。
关上屏幕,他拿起旁边的电话,拨通后说:“伦多,吩咐厨房,从今天起给关着的那个女孩子供应中餐。菜单里要有菠萝肉、爆炒菜心、花卷和当归乌鸡汤。”说完后有些发怔,她随口的话,自己竟记得如此牢靠。眼前又浮现出她睡着时放松的面孔以及刚才抱怨时皱起的眉头。他摇了摇头,将那些影像驱逐出去,大步走出了房间。
而此时,在房间里的堇色刚刚胡乱吃完了饭,正在考虑,按照惯例待会儿来人收拾餐具,自己或者应该抓住机会问出点什么有用的消息。
果然,不一会儿门开了,仍然是那个粗壮的女仆进来。堇色看到她,立刻绽放了一个笑容,极力友好地向她打招呼:“你好,怎么称呼?”
那女子瞪了堇色一眼,没有理她。
堇色并不生气,伸过手去,手心里赫然是一个精致的瓶子,里面有着红酒般鲜红的液体。她就这样笑嘻嘻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心里默默祈祷:这可是我的小宝贝,你可千万要动心啊。
那女人看着堇色雪白的手心,躺着那样一个红光流转的可爱瓶子,勾起了她的好奇,身体前倾,想看个究竟。
堇色却突然合起手心,说:“我叫池堇色。你叫什么?我们每天见面,怎么可以还像陌生人呢?”一边说着,一边看着那女人的脸庞,没有错过她手心合起时女人眼里闪过的一丝失望。
她笑得更灿烂了,靠近了那女人,然后拉起她的手,爽快地把瓶子塞给她,说:“礼物。”
那女人看看堇色毫无防备的笑脸,有些发怔,可是马上注意力就被那个瓶子吸引了。小心打开瓶盖,一股异香立刻飘了出来,苦涩的底子,厚重的香味,可是仔细辨别,里面却又带了一丝不知什么花的飘渺香味,冲破了沉闷的底香,如茫茫的黑暗中忽见一线光明,让人闻到后心里涌上来一丝希望。原来,这是一瓶香水。
看看面前仍然笑脸相对的堇色,她有点不好意思,觉得这个女孩子似乎也并不坏,便开口说:“我叫玛丽亚。”
堇色立刻热情回应:“哦,原来是玛丽亚啊,以后你每次来的时候,多停留一会儿好不好?一个人待在这里真是无聊死了。”
那女人考虑了一下,面露难色:“这个,大概是不行。”看着堇色失望的神色,又思忖了一下上头的规定,说:“不过,如果你很无聊,我或许可以帮你带些书报杂志类的东西。”
堇色连忙表示了感谢。
等她离开后,堇色趴倒在床上。虽然不知道以自己花了很大功夫调配出来的香水,换来几份书报杂志有何用,但堇色还是这样做了。隐隐地,她感觉这样总会有些好处。最不济,可以看着打发难熬的时间。
厄俄斯(Eos),堇色默默念着那瓶香水的名字——希腊神话中的黎明女神。黎明——何时才能再见到太阳第一道光线穿透黑幕的景象呢?整整四天了,外婆是否安好?朋友们得不到自己的消息,是否都很着急?还有John,那日晚上在机场没有寻到自己,是否会抱怨?
(四)
堇色看着送进来的饭菜以及托盘内放置的几本杂志,惊讶极了。难道真有万能的上帝,听到了她抱怨时的愿望?红色晶亮的菠萝肉、绿油油的炒菜心、撇去了浮油带着当归药香的乌鸡汤,冒着蒸腾的热气。
愣了几秒,堇色突然反应过来,她猛地站起环顾四周,脸上满是怀疑和不信任的神色。慢慢地,慢慢地,她退到了墙角,背靠着冰凉的墙壁,那寒意便一直渗入了身体,渗入了心里,自她被莫名其妙地关到这个房间里以来,第一次有了深深的恐惧。
原来,自己时刻被人窥视着,而那人此时有可能也在看着自己,甚至希望借着这一点饭菜的施舍看到自己感激涕零的样子。冷哼了一声,他把自己当作什么看待?是可以任意抓来、豢养取乐的宠物吗?堇色再也没有了前两日的自在心情,那时,虽然苦闷,但到底竭力苦中作乐,时时没有放弃逃出去的念头。可是此时,连最后的一点安全感和信心也消失了,只剩下赤裸裸暴露在陌生人面前的难堪与愤怒。
良久,她慢慢地沿着墙壁滑了下去,低下头,披散的长发落下,遮住了面颊,手臂抱着屈起的腿,如一个婴儿般缩成一团。
那些饭菜,在桌上静悄悄变冷,颜色也不复鲜艳。
自那日起,堇色小小的面孔上便没有了笑容。连睡觉也是紧紧地用被子裹着自己。她没有去寻找到底监视器安在了哪里,又有什么用呢?即使找到了,他们大可以再装上十个八个。她只是默默地、消极地抵抗着,眼睛也缺少了灵动的神采。唯一能引起她兴趣的便是每天女仆送饭时带来的那些报纸杂志,她总是安静认真地看着,似乎那些文字真的极其有趣。有趣到,她竟然在看一份报纸时轻轻地笑了起来,但这笑转瞬即逝。
报纸真的如此有趣?在显示器面前捕捉到这样一丝笑容的男子疑惑了。可是,却再也看不出她还有什么异样。她只是继续精神萎靡地翻看报纸,沉闷如雕像。
以后几天,堇色仍旧一如既往地仔细看报,随便吃饭,蒙头大睡。尽管他频繁盯着屏幕,却再也看不到她脸上一闪而过的笑容。很奇怪,他心中开始感觉不安。为何看着她一日日的苍白、本来俏丽的下巴愈显清瘦,自己也越来越焦躁?他更不明白的是,为何自己明明好心想对她好些,却反而换来了她的日益枯萎?
他开始怀念她刚被带来的时侯,凶狠咒骂的样子,一边狠狠嚼着牛排一边嘟囔的样子,对玛丽亚极力表现得热情友好的样子。
轻轻抚摸着手中小小的玻璃瓶,看着这如血般暗红的液体,他浓黑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玛丽亚还是忠心的,这瓶香水最后还是到了他的手上。这是种令人沉醉的香味,虽然总体来说太过压抑,但却正是如此的压抑才衬托出那一丝花香的可贵。是怎样敏感的女子,才能调出这样令他动心的味道?是怎样独特的女子,才有这样反常的行动,让他完全摸不清她的内心?
电话响了起来,他拿起电话。
“沧海,今天晚上你过来一下。你母亲身体不大舒服。”一个苍老的声音。
“没有请医生吗?”
“医生是请了,可她还是不大安稳,想要见你。难道你母亲的事情也不能让你跨进这个家门吗?”那个声音颇有怒意。
“好,我马上过去。”他拿起外套,走出去前,又看了一眼屏幕,那个女子睡了吧?只能看到一把乌黑的长发落在被褥外,在床头灯的照射下泛起金色的光泽。
一辆车绝尘而去。
只余下林叶翻飞,一座小楼,在黑暗中矗立。有些事情,只能在黑暗中进行。
狭小房间内,在长发的掩盖下,堇色眼睛如夜星一般熠熠闪动,她在等,一直在等待。他就会来了吧?不会错的,那样的香味,世界上独一无二,只能是她为John调的那瓶阳光香水的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门无声无息地开了。堇色豁然跳起,她一直衣着整齐。
门口立着的,赫然是一身黑衣的John,酷似平时送饭时守在门口那些保镖。见到堇色,他立刻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后拿出一套衣服让她换上,与平日玛丽亚穿的衣服倒是一样,堇色顾不得避嫌,背朝John脱下外套,爽利地换上了衣服。倒是一边的John,他看到了堇色仅着背心时美好的背部线条,脸色微微发热。忍不住心里感叹,到底都是值得的,为了找到她,奔波打探多日,冒险来到此地,到底见到她平安了。
堇色跟在John身后轻轻从楼梯出去。一直到一楼,都没有人,静悄悄的似乎所有的人都睡了。就要迈出大门的时候,突然背后有人喊了一声:“谁啊,怎么这么晚还要出去?”
堇色心头一颤!几乎停止呼吸——完了!
想不到走在前头的John顿了顿,从容转身,不露痕迹地把堇色挡在了高大的身后,不带一丝温度地微笑道:“老大到老爷子那里去了,太太病了,想吃中餐,老大让我把厨房的苏带过去帮忙,她比较擅长中餐。”不慌不忙,有条有理。
那人迟疑了一下,没有再说什么,退了下去。
堇色一身冷汗,脖子僵硬,始终没有回头。不能,也不敢!
直到John拉着她快速出门,上了车,她才回过神来。
老大是谁?老爷子、太太又是谁?为什么John好像认识他们?为什么他好像还很有身份的样子?
她满心疑惑。看着依旧清朗的John,却仿佛看着另一个人——原来他也不是简单的人呢。堇色沉默着,疑虑着,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连日的担心、期待、紧张、惊喜、疑惑,也让她感觉有点虚弱。
她低声说道:“我们终于出来了,我现在自由了吗?”是疑问,是确认,也是试探。
一旁的John丝毫不见喜色,轻声说道:“不,你暂时还不能公开露面。你不知道,古沧海,也就是将你抓来的那人,是个十分厉害的角色。所以,你还是要躲一阵子。”然后又一声低叹,“不过,即使躲,估计也是躲不过的,他很快就会知道是我把你带了出去。”
他终于提到背后的那个人了!堇色立刻警醒,打起了精神,脸色也严肃了起来,问道:“John,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你和那个古沧海认识,是吗?”
开着车的John沉默了一下,苦笑着说:“我确实是费了好一番功夫才得知你被关在这里,然后又绞尽脑汁才想到与你取得联系的方法。你不会怀疑我与他是一伙的吧?”
本来颇有点剑拔弩张的堇色听到他这样说,想到这几天来,在自己担惊受怕的状态下,那淡淡的阳光青草味道带给自己的慰藉,语气中透着劫后余生的惊喜:“多谢!难为你想到那样的方法联系我。你可知,当我在一叠报纸中闻到那独一无二的香味时,我有多么激动!原来我并不是被所有人遗忘了。当我从那署名John的小广告中,得知今晚你会来救我出去时,简直欣喜若狂!”
John明显松了口气,语气轻快了些:“怎么样?当初帮我调配一款香水值得吧?”说完还转头朝堇色眨了眨眼睛。
调皮阳光的John又回来了。可是,该问的还是要问清楚:“那个……”她刚开口,便被John打断:“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我跟他的关系实在是复杂,算起来他还是我的小舅舅。那样一个家,细说起来像一个连续剧。中国有句成语怎么说来着--说来话长!”他停了一下,看着堇色诧异的神情,继续说:“待你好好休息后,我会解释给你听。现在关键问题是要保证你的安全和自由。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弄明白他为什么要囚禁你,而我目前只能想到一个他不敢把你怎么样的地方,你暂时避避吧,然后我再想办法。”
堇色还在震惊当中——John竟然跟囚禁自己的人是亲戚!
怎么办?她该信任他吗?
车开到了一个大大的宅第门前。夜已深了,铁门紧紧闭着。John下车,按了门铃,很快一个白衣白裤的中年人出来,一看是John,慌忙问好:“原来是小少爷,这么晚了,您是来找老爷的吗?”
John点头:“是,我是来找外公。不过今天太晚了,不用再叫他。我暂且先住下,明早再说。对了,另外再安排一个房间,我带了朋友过来。”
那个中年人眼光向车扫了一下,有一点犹豫。John立刻说:“没有问题,明天外公问起来,我会向他解释。”
大门打开。John重新上车,缓缓将车停到了车库里。车库一角,已经泊着一辆黑色的轿车,John看了一眼,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他稳声对堇色道:“这是我外公家,先在这里住下。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再详细向你解释,好吗?”
看着John,堇色只能点头。她确实疲惫了,不管明天还要面对什么,至少现在,她选择相信他。既来之,则安之。就暂且忘记所有事情,好好休息一下吧。
跟着John进到屋内,有仆人上前领着到了二楼的一角,推开一个房间,那仆人看看堇色,又转向John说:“小少爷,这是给客人准备的房间。您有什么事情,可以叫我。”态度很是恭敬。
John让堇色进去休息,并且告诉她不用担心,这里很安全,而且他的房间就在隔壁。
洗漱以后,堇色躺在床上却睡不着了。心里不禁感叹,为何自己这次公事旅行会如此不顺遂?碰到的人也个个深藏不露。这些日子天天琢磨,翻来覆去地想,堇色几乎肯定这事和自己报警提供线索有关系。只是,作为朋友和临时同事的John,怎么居然会和这样的人有关系?他说绑架自己的人是他的小舅舅,却让自己住到他外公家,还说这里很安全。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绑架自己的人应该是这个房主的儿子吧?!
黑暗中,她又想到了外婆。已经一周了,想来她如果被送到了医院,应该没有什么大问题了吧?!到底她身体一向硬朗,没生过什么大病。
迷糊中,终于坠入梦乡,却睡得并不安稳。
隔壁的John却睡不着,他在考虑如何能说服固执的外公暂时收留堇色。即使再困难也要尝试,毕竟相比应付那人的追踪,说服外公便成了一件相对简单的事。想到刚才堇色在疲倦中信赖地看向自己的眼神,他心里油然而生一种责任感。这种新鲜的感觉并不坏,让他觉得自己原来也可以被需要着,在这个世界上也便有了更多的意义。
夜已经很深了,在这座宅第三楼的一个房间里,一个大约五十岁左右的妇人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可依然看得出曾经的秀美,而且是偏向于古典的那一类。在床边,一个高大英俊的男子,正静静地听着她的喃喃低语:“沧海,你应该还记得,你小时候,我们母子住在外面,日子很苦,可是即使你在外面被人欺负得遍体鳞伤,回家脸上还是带着笑容的。唉,那时候我就想着什么时候能让你回到古家,堂堂正正成为古永年的儿子,便再也不会被人欺负了。”说着,咳嗽了几声。
旁边的男子默默坐着,他的眼神看不出什么情绪流动。
“我们熬了那么些年,终于还是让他承认你了,让你回到了这里。可是你为什么却变得笑容越来越少了呢?自从搬出去就很少回来了,每次我想见你都要费好大力气。沧海,你是不是怪我把你带回来?还是你还在恨你父亲?”看着旁边沉默的男人,依稀还带着小时候的影子,只是一样倔强的眸子学会了如何隐藏感情。
古沧海低声安慰:“妈,您别多想了。我只不过觉得外面更自由些。你若想多见我,我以后常来便是。”虽然是少有的柔软语气,却还是硬硬地不容辩驳。
听了他的话,那妇人叹了口气,说:“其实你父亲也是一个可怜人,他对我虽然没有感情,但这几年到底没有亏待了我。他心里,唉……沧海,我身体也越来越差了,你父亲也没有前几年硬朗了,如果我说想让你搬回来住,你能不能答应?”眼神中充满了期盼和淡淡的忧郁,饶是动人。
古沧海想都没想,说:“妈,我再考虑考虑吧。今天实在很晚了,您先休息。”语气里显然带着敷衍。
妇人见状,便没再说话,转脸合上了眼睛。
突然,电话铃响了,古沧海拿出手机看了看,眉头轻皱。听完那边传来了急促的一段话,脸上立刻现出愤怒的神色,对母亲说:“我先回去,有急事要处理。”迅速大步走了出去,身后带起了一阵风。
他走到车库,急速扫视了周围,然后开着自己的车呼啸而去。一边开车,一边冷静思索着,一定是有外人接应,否则她如何能打开紧闭的门?又如何在夜里独自一人离开?看着外面苍茫的夜色,想着她正在竭力逃离自己,不知怎地他心里感觉异常烦躁不安。
到了城郊的别墅,还是那个“灰色眼睛”前来汇报:“老大,事情并没有那么糟糕。”
他示意“灰色眼睛”继续说下去。
“带走那女孩子的男人,并没有刻意破坏我们的监视系统,而且,走的时候,还碰到了艾略特。根据艾略特的说法,那人是小少爷——李杰恩。”
古沧海听到了这个名字,眼中立刻精光一闪。
“灰色眼睛”继续说:“而且,他们离开才不过两个小时。走也是走不远的,一定还在本市。我立刻让兄弟们去搜查,应该可以找到。”
他头脑中突然闪现出刚才在车库看到的一辆车,脸上露出了洞察一切的笑容,舒了一口气,心里想着,竟然敢从我手里抢人,还试图以老爷子作挡箭牌?也未免太看轻我,也太看重老爷子的作用了。遂转身,又要出去。
“灰色眼睛”立刻说:“老大,是否需要弟兄们一起去?”
古沧海挥挥手,说:“约翰,不用派人去查他们的下落了。不过,你留在这里,牵涉到这事的人,按规矩惩治吧。我还不知道,在我的地方那小子竟然可以自由出入了!我要的人,何时能从我手里逃走了!”声音不大,却令人心惊。
驱车飞速赶回大宅,夜更深了,他却一遍遍地按着门铃。很快,睡眼惺忪的中年男人来开门,看到是他,奇怪地说:“少爷,怎么这么快又回来了?”
他冷冷地问:“今晚是不是有一个女孩子来过这里?”
那管家点点头,说:“是啊,小少爷带她来的。”
“她现在在哪?”
“应该在二楼的客房。”中年男子连忙回答。
古沧海刚走到二楼,便看到屋内的女仆匆匆跟来,怯怯问道:“少爷,您有什么事?”
他沉声说:“今晚住进来的女孩子,在哪个房间?”
“在二楼东边第一个房间。”
遣走了女仆,他站在门口,心里竟有些激动,那个女子就在这里了吧,烦躁了半晌的心也终于安定。门被反锁了,古沧海从兜里掏出一把钥匙,伴随轻轻的“咔嚓”声,门悄然地开了。
床上,果然静静地卧着一个女子,他舒了口气,走近些。被子大半被她抱在了怀里,脸孔深埋在白色的枕头里。弓起的背部曲线分明。衣服很贴身,似乎连那优美的肩胛骨,也看得分明。她很瘦,皮肤也很苍白,可是,头发却出奇地黑,黑到微微泛蓝。她似乎睡得很不安稳,睡梦中居然还皱着眉。
他又走近一些,多少次在监视屏幕里看到的女子,此刻就在面前,旁若无人地睡着。
他慢慢地、慢慢地,俯身,低头,能看到她脸侧晶莹的耳廓,耳后一颗小小的痣,再近些,连她身上馨香的味道也能闻到了,没有用香水,但是这味道却比那瓶小小的红色香水更令他心动。夜深人静,他只听到自己胸膛里心脏“咚咚”的跳动声和她均匀的呼吸声。
古沧海仔仔细细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子,眼里闪出微妙的情绪。他是来带她走的,却居然有点不忍心叫醒她。她是一个可能对自己不利的人,不是吗?为何却能如此牵动他的心肠?
这时,躺在床上的堇色一翻身,碰到了他放在她枕边的一条胳膊,本就睡得不太踏实的她,立刻睁开了眼睛。瞬间,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有点不明白怎么会看到一个陌生人,可她接着便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感受到了来自头顶男子的危险气息,身体猛地向后缩去,更紧地贴着背后的床头。可是再怎么样,她与男子之间,也只隔了一条被子。
她张了张嘴巴,却发现惊恐之下竟然很难发出声音。努力好久,才沙哑颤抖地问道:“你是谁?”
古沧海盯着堇色强作镇定的面孔说:“别管我是谁,我要带走你。”
睁大眼睛,堇色试图在昏暗中看清楚他的脸。可是光线太暗,她所能看到的,只有那一双眼睛。突然,一股蒂凡尼香水的味道进入鼻腔,堇色立刻打了个寒颤——是他!飞机上的那个人!真的是他!
惊慌之中,心念飞转。堇色想起了隔壁的John。他会来救我的!没有人可以再把自己带走!心底顿时有了些坚定与安全。
古沧海看着面前的女子从初醒来时的弄不清楚状况,到后来本能的戒备,最后又恢复冷静的样子,心里竟有些欣赏。这些天来,一直只是隔着玻璃屏幕充满兴趣地看她,也只不过如同对一个什么别的有意思的东西所产生的好奇心一样,此刻他才发现,这不只是个欣赏的对象,而是个有自己意志的女孩子。可是又有什么呢?不过是个有点思想、行为有趣的女孩子罢了,最初吸引自己眼光的,也只不过是那双酷似母亲的眼睛。
想到这里,他突然兴味索然。古沧海站起身,立在床边,似乎刚才发生的亲密暧昧,都只不过是浮光掠影。
堇色舒了口气,厉声喝道:“这里是我的房间,请你出去!否则我要喊人了!”
古沧海语气冰冷地回敬:“你以为,我为什么会这个时候来这里?看来你还不够聪明。”语气冰冷。
堇色缓缓道:“我知道你是谁,但我不怕你。”
话一说出口,堇色突然感到了愤怒,他怎么可以轻易结束一个人的生命?张狂地主宰一个人的自由?看向古沧海的目光满是鄙夷。可是随即就想到了自己的处境,他抓自己,怕是为了消除唯一一个人证的吧?可自己刚才又自作聪明地一口便说出了认得他,这下怕是再难逃脱了!心下充满了自怜和黯然,到底自己不是什么无私忘我的人,又想帮被害人的那些孩子,又忧心自己的安危,嘴角一丝苦笑浮现。
而这丝笑容却刺痛了古沧海,眼中精光一闪——她,这个自由和性命都握在自己手里的女子,竟然敢用愤怒和鄙视的眼光看自己!若单单是鄙视也就罢了,她后来那又是什么目光?竟然是怜悯!她以为她是谁?居然还有资格怜悯别人?
这样想着,声音也越发冰冷,狠狠地说:“起来,跟我走。”
堇色听到这话,脑子立刻快速转动。如果他想自己死的话,他方才在自己没有醒来时,完全有机会下手。可是他没有那样做,反而在自己醒后说了那么些话。那是否可以赌一下?赌面前这个男人并没有对自己起杀意。赌那个什么外公真有John说的那样神通,可以令自己摆脱眼前这个男人。
转念中,堇色突然张大嘴巴,用尽力气大喊:“救命啊!救命啊……”寂静的深夜,声音非常高亢。
古沧海没有料到这个女孩子会有这样的反应,难道她不怕自己气急败坏对她不利?随即又想到,她可能是看透了自己没有伤害她的意思,于是心里更是恼怒,也有被人窥透心思的一点点无措。闷声说:“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突然门开了,“堇色,怎么了?”一个衣着不整的男人冲了进来,是满脸担心的John。他一进来便发现有人站在床边,没来得及反应,便一拳挥了过去。可是拳头还没有碰到那人,便不得不缩了回来,自己反而侧身向旁边避开——那人的腿已经向他小腹踢了过来。
此时头顶的灯大亮,一个苍老但不失威严的声音响起:“你们两个在干什么?”门口,赫然站着一个高大的穿着睡衣的老人,鼻子边深深的法令纹和凌厉的眼神让他看起来不怒而威。
灯光下,刚才拳脚相加的两个人这才看清楚彼此。
John眼里有惊异的神色,面前的人竟然是古沧海。他能很快知道是自己救出了堇色倒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竟然亲自出马,并且半夜闯到这里。难道堇色真的对他有很大的威胁?自己找人调查,也只调查到是他带走了堇色,为什么要绑架她却是无从知晓。
古沧海冷冷说道:“敢从我这里带走人,你胆子倒不小。我亲爱的外甥。”
听到这话,John只是冷哼了一下不加理会,而堇色,却被一声“外甥”提醒了,对了,John说过绑架自己的人是他的小舅舅——古沧海!可是想不到他竟会如此年轻,似乎也不比John大多少。她眼睛扫视旁边的两个男子,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可笑,到底闯入了一个怎样复杂的家庭?一个救出自己的男人,竟然是绑架自己的男人的外甥?又或者大家都是清楚的,糊涂的只是自己一个,眼睛里大有哀戚的神色。而远处的那个老人以及他看自己的眼神,都觉得似曾相识。怎么那天偶然撞到的老人也在这里?!她突然不确定地叫出声:“古永年?”心里更是气苦。
老人听到她叫自己的名字,走近些,诧异道:“堇色?竟然是你?”声音十分激动,眼底却有着无尽的悲伤,长长地叹了口气。然后眼光转到那两个男子身上,说:“不管你们到底与堇色有什么恩怨,从现在起,你们谁都不许再打扰她。我虽然年纪大了,但是起码在这座房子里,说话还是算话的。”
John听了这话,高兴的同时,更多的却是惊讶,为何自己还没有告诉外公,他便已经认识堇色?想开口问个清楚,但看眼下的形势,还是把话咽了下去。不管怎样,他愿意留下堇色,便是好的。
而古沧海面孔紧绷,他看着老爷子凌厉警告的眼神,突然笑了,说:“既然父亲发话,自然是不敢不遵,她一直呆在这里自然是好,但如果离开这所房子,事情可由不得您了。”明显的讽刺口气。
古老爷子听了他的话,脸上的怒气更盛,正欲发作,门口传来几声咳嗽,然后是轻柔的话语:“这么大半夜的,怎么大家都在这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大家向门口看去,是一个羸弱的妇人,此刻微微蹙眉,满腹疑问的神色。待看到床上的堇色,她神色大变,凝视了她许久,眼里有无尽的哀怨流转。她正是古沧海的母亲,这座宅子的女主人。
古沧海见母亲进来,走过去道:“没什么事情,我扶您回去休息。”走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堇色,眼光又冷又厉。
看到他们离开,古老爷子却似突然力气尽失,摆了摆手说:“很晚了,堇色休息,杰恩你也回房间,有什么事情明日再说。”
John看了看堇色,眼里尽是询问和关怀的意思。到底不好违逆古老爷子的意思,离开了。
关灯,却没有睡下。如此震撼的一些事情,突然发生突然消失,一切又恢复到最初的黑暗。呆呆坐在床上的堇色眼中落下了一行眼泪,这许多天的委屈,似乎都融入泪水,分外灼热。眼泪滴落到被子上,湮没了,却仍带着混杂不清的情绪,弥漫开来。一时间,连空气都染上了浅浅的悲伤。
(五)
堇色并不是一个别扭的人,通常如果别人乐意替她安排妥当,她也乐得省心省力。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她会没有原则地完全遵从别人的操纵。在一些大事上,她从来就是坚定自己的立场,只不过不会时时挂在嘴边。就像当初选择职业时,她不声不响就过上了每天与香料打交道的日子,并且不管怎样,甘苦自知从不抱怨。
而在这场事故中,每个人都似乎明明白白,只有她完全莫名其妙地被卷入。没有想招惹谁,却被囚禁,然后被救,被奇怪地收留。每个人都有理由,只有她没有,似乎唯有顺从才是自己的出路。
堇色很早便醒来,窗外传来叽叽喳喳的鸟叫声,甚是欢畅。堇色突然不愿意再待在屋内,想走入晨曦中。仍然穿着昨日逃出时那件女仆的衣服,她轻手轻脚迈出房门,走廊也静悄悄的。很快,她顺利地走出了屋子。
昨夜来时,一半因为慌张,一半因为黑暗,没有仔细打量这座宅子。此时才发现,这里处处皆是绿色,并不像西方严整的几何形花园风格,却像到了江南的某处大家宅院。小径通幽,就连路的两旁,一树一草也在随意中见精心。
早晨空气清新,微微带了点雾气的潮湿。
穿着拖鞋,堇色沿铺着鹅卵石的小道,向园子的深处走去。
豁然开朗!原来小路的尽头,竟是一座长长的回廊,镂空的廊顶密密地爬着蔓藤,绿色叶子随风轻摇,上面间或开着素雅的白色小花,花瓣层叠,异香扑鼻。
是了,这应该是白蔷薇。深深吸了一口气,顿觉神清气爽。不管什么时候,好的气味总是能令堇色心情愉快。
时间应该还很早吧?从被露水打湿的拖鞋上便可看出来。
堇色就这样坐在回廊里,边上蔷薇的枝子垂了下来,别有一番柳枝婀娜的风味,且有更胜柳枝的几缕幽香。
真难以想象,这样纯粹中国古朴韵味的园子能在美国西海岸的城市见到,堇色暗暗赞叹。想到昨晚见到的那位威严老人,虽不是初见了,可给她的印象还是止于严厉。可是能有心思经营这样一个园子的人,绝对不只严肃那么简单。或许他竟然是难得的有情趣的人,堇色突然间对那位老人多了几分好感。
四处看着,颇有美不胜收之感,堇色笑了,原来自己也是一个物质主义者呢,一个园子便可以收买自己的好感。一时觉得,拜金的女子或许是有真性情和真趣味的也说不定。只要她们靠自己用正当的方式获取金钱,就值得尊敬。
在异国的清晨,堇色就这样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处境,融入了这处美景中,脸上含着笑,于是那嘴角眼角和眉梢,都微微上翘,原本稍嫌平淡的面孔立刻生动起来。
映入古永年眼中的便是这样一副美景。
一直小心维持的园子,总觉得少了些什么,这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就是少了这样一个有着素净面孔,细长笑眼的东方女子。定定地,他立在了小路的一角,不忍错过堇色脸上任何一个表情,可是一边看,一边心酸起来。曾几何时,在故乡那个园子里,有个腼腆的少年,也是如现在一般,呆呆看着蔷薇花架下那个微笑中略带忧郁的少女,心跳得厉害,不忍离去,却也没有上前去打一个招呼的勇气。
倾慕依旧在,只是故人去。
堇色发现小路上立着的古永年,她脸上笑容随即敛去。虽然对他的敌意已经消除不少,但他到底还是个陌生人,而且是绑架自己的人的父亲,连身上那隐隐的强势味道也与那人相似。
想到那个绑架自己的男子,堇色的好心情立刻消散,从风清云淡的状态跌回现实。
古永年注意到了堇色的注视,平定了心神,慢慢走了过去。然后朗声说:“堇色,这么早就起来了,是不是饿了?我已经让厨房准备了早餐,坐坐就回去吧,小心早晨寒气重啊。”
听着他关心的话,堇色却是一愣,料不到他对昨夜的事情一字不提,却如家人一样关心她吃早餐。礼貌使然,堇色也回答他:“我随便逛逛,这个园子很不错。”不知道为什么,自然地便说出了对园子的称赞。
古永年听到堇色这么说,心里十分高兴:“那是自然,我闲来无事,精力全花在这里了。”可是,虽说高兴,话里却有一丝落寞,有一点点英雄迟暮的感觉。
堇色于是细细打量他,即使他气势仍在,但明显年华老去,那昔日也许硬挺的背,此刻也有点弓起。而且由于过份努力地保持他的气势,便更衬出他身体的衰老。堇色忽然心生怜悯,真心地夸赞:“特别是这回廊和这蓬蔷薇花,真的非常清雅。”
古永年微笑。
停了一会儿。堇色站起身试探地问:“古先生,我想先回房间。”
古永年听了,说:“那好,我们一起回去吧。”说完转身,已然向前走去。
堇色有点尴尬,并不想与他有过多交集的。可是看着他在这浓烈绿色背景衬托下,仍然显得寂寥的背影,便没有作声,默默跟了上去。
于是,两人一前一后,在清晨的阳光下,慢慢走着。
不多时,进了大宅,堇色正想上楼回自己房间,却看到大厅沙发上坐着的妇人,正是昨夜见到的古沧海的母亲。她穿着一件鲜艳的连身裙,脸色仍然苍白,比昨晚更甚。她站起身,眼睛在堇色身上扫了下,便转到了古永年身上,笑着对他说:“永年,早餐准备好了。一起去吃吧。”却是再也没看堇色一眼。
堇色再迟钝,也知道这是不欢迎的意思,于是转身欲上楼。
身后的古永年却突然说:“帮你准备了几件衣服,不知道是否合身?暂且穿着吧,梳洗好后到餐厅一起吃饭。”
堇色看到挂在衣柜里的衣服时感到很愕然,难道自己会用得着这么多衣服吗?不过是过客而已。况且这些衣服大多是采用不实用的丝绸类面料,与平日堇色穿衣的风格完全不搭。
一直待到她梳洗后穿上一件素色的裙子站在镜子前时,还没有搞清楚状况,只是心里一个声音更强烈了,那便是,要快些离开这里回到家,一定要。
恍惚间她觉得,这样子的精致衣服穿在自己身上,像极了一个人,像谁?堇色皱眉细想。突然,眼前浮现出了外婆的样子,恍然大悟,可不就是外婆年轻时小照的样子,只不过少了外婆眉间淡淡的清愁以及一份宁静悠远的气质。难道古永年说的故人,是外婆?
念及此,堇色感觉心浮气躁,焦虑不安。环视了房间一圈,并无电话。于是走了出去,走廊里没有人,到了楼下,一个女仆才礼貌地说:“池小姐,餐厅在那边,您跟我来。”
堇色连忙摆手:“不,我现在不着急吃饭。”但想到刚才古永年特意说了让自己一起吃饭,此刻如果让他等待实在是不礼貌,于是又说:“告诉古先生,不必等我吃饭了。”女仆点点头,乖巧转身,堇色忙又问:“请问,这里哪儿有电话?”
女仆指了指客厅一角,果然有一台电话摆着。堇色快步走过去,拿起来拨了家里的号码,可是响了许久都无人接听。堇色有些慌乱,难道外婆还在医院?听着电话那边“嘟……嘟……”无人接听的声音,堇色的心慢慢下沉,不祥的预感渐渐升腾。
茫然地放下电话,定了定神。她要回家!即使外婆没有事,她也要亲眼见到才安心。可是,她脸色突变。证件,她所有的证件,都放在了随身的包里,而包,却还在被囚禁的那间屋里!为何会如此糊涂?昨夜逃出来时,竟把那么重要的东西丢在了那里。堇色懊恼地坐在了电话旁边的沙发上。
如果想回去,就要拿到证件,而要拿到证件,就要去找古沧海。而即使能见到他,他是否会给自己还是另一个问题。堇色的心彻底凉了,依那个人的脾性,恐怕不会如此通情达理吧?堇色脸色苍白,脑筋却急速转动着,可思量了半天,还是觉得拿到证件的机会很小。
正在为难中,却听到脚步声,是古永年。他问:“为何坐在这里不去吃饭?”
堇色想了想,虽然看起来他与古沧海的关系并不亲密,但是他到底是古沧海的父亲,也许会有些办法,于是开口道:“古先生,我想尽快回去,我很担心外婆。但是,我的证件还在古沧海那里。”
听了她的话,古永年本来颇有精神的面孔却突然黯淡,他沉默了一下,说:“堇色,昨夜你刚刚来,我也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事实上……哎,不管怎样你还是先去好好吃顿饭,然后我们再细谈。”
堇色奇怪他的态度,但是想到他在昨夜一见面便知晓自己的名字,而且似乎看向自己的眼神总含着不知名的情绪,堇色敏感地觉得,也许他真的与自己家有很深的渊源。正思量间,有人从楼上下来,人还未进,声音已到:“嗨,堇色,你起得这么早?”然后人便已经站到了堇色身边,是John,他脸上带着笑容,说:“原来,你穿上这一式古典的衣服很有味道,与平日的形象大有不同,但是很好看。”John便是这样一个人,一旦烦心事过去以后,立刻可以恢复清澈与明快,看起来又如初见时那个西化的年轻人。他没有发现此时堇色与古永年脸上忧虑的表情。
“外公,你们不会都吃过饭了吧?堇色,你吃了吗?外公这里的厨子可是会一手正宗中国菜哦,大概合你的胃口。如果没吃的话,我们一起吃?”
被他这一搅和,堇色刚才欲出口的问话也咽了回去。心里也想要逃避什么似的,想着先去吃早饭也好,不要胡乱猜想那些不好的事。于是对古永年说:“古先生,我先去吃饭,吃完饭再去找你。”
古永年看着笑容灿烂的John和虽然脸色苍白却仍不失秀丽的堇色,忍不住发怔——时间向前永不停息,将过去一切的好时光,都淡化成了水墨画般,失去色彩。原来再好的青春时光,也不过如过眼云烟,一瞬间的爱,可以拉长到一辈子,但是,一辈子的爱也不过是沧海一粟。心酸中,迟缓地回答:“好,我在书房等你。”
堇色被John拉着走了出去。潜意识里她明白,刚才可以一句话就问明白的事情,自己却没有开口,是因为从古永年的反应中,她生出一种非常不好的预感,直觉告诉她,那隐藏的事情,也许是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那么就让她逃避一回,即便是死囚,也能得到最后的一顿晚餐。只是,她越是努力微笑,那笑容就越虚弱空洞,僵硬如面具一般。
堇色走进古永年的书房。第一次来,却无心细细打量这里的摆设。古永年正背对着她坐在窗前,默默看着什么。
堇色轻轻叫了一声:“古先生。”
古永年听到她的声音,转过身来示意她坐下。堇色挑了书桌边上的一把椅子坐下,她并未坐实,身子略微前倾,手放在身侧。堇色坐下后想起,年幼时自己格外顽皮好动,即使坐下也不得安宁,外婆每每告诫女孩子休要那样四仰八叉地瘫坐在椅子上,否则任是再好的家世也令人瞧不起,须两腿并拢只坐半个椅子,方才端庄好看。
怔怔地回忆,待回过神来,看到古永年正默默注视她,才恍然自己走神了,歉意地开口道:“古先生,有什么事情,我想现在您都可以告诉我了。”
古永年点了点头,可是似乎不知如何开口,长长地叹了口气。
堇色犹疑了一下,还是主动开口问:“古先生,我现在实在是担心外婆,可是证件还在古沧海那里,如果方便,您可否帮我要回证件?”
古永年听了,还是无言,面露难色。堇色以为是强人所难了又做了一步退让:“或者,您能不能帮我联系他?我自己跟他说。”心里下定决心,见了面定然要竭力说服他允许自己回去一趟,即使以再次被囚禁为代价也在所不惜。
可是,堇色却会错意了,此刻古永年所想,却并不在那证件的问题上。他看着眼前连坐相都酷似她的堇色,想起前些日子,万里跋涉后,终于找到了她,岁月无情,任是当年绝代风华的女子,也只得那样无奈地躺在病床上,所有的往事只得到一声悠悠的叹息。重病中偶尔清醒时包含万种心思看向自己的眼睛已不再清亮,而她所有的力气,只凝成了一句话,嘱托自己:如果找到堇色,定要好好待她。而她心心念念的外孙女,此刻就坐在自己面前,希望能尽快赶回去见她。却叫自己如何对她说出事实?心念转动,唇齿间越发干涩。
喃喃地,只一句话:“堇色,你外婆嘱托我,要好好照顾你。”说完,眼角也莹然有泪光闪过。
堇色突然睁大了眼睛,嘴唇颤动,问:“古先生,您为何这样说?”只觉得头脑一片茫然,先前自己的猜测瞬间由别人口中说出,那种感觉还是犹如晴天霹雳,堇色呆了。
古永年起身走了过来。堇色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似乎期待着他能再开口,告诉她刚才说的并不是那个意思,可是连自己也觉得他并不会在这个事情上开玩笑,绝望中便愈发执拗地盯着古永年,那一双眼睛,此刻便如幽幽潭水,于平静中荡起波澜。
古永年走到她面前,拉起她的手,轻轻地将什么东西放进了她手里,摸起来温润非常。
堇色低下头看去,是两只玉镯子。一支白玉,一支翡翠。白玉莹润如凝脂,翡翠清新如远山。堇色眼泪掉了下来,一颗颗尽数落到了那手心里的镯子上。她心里喃喃地重复一个事实:是了,是了,再也不会假。这两只镯子她怎么会不认识?正是平日外婆带在手腕从不离身的那两只,如果不是她真的离开了,怎会将镯子让外人带给自己?多日来试图骗自己外婆安好的愿望此刻全部破灭,临行前外婆温言的嘱咐,竟然就是最后的诀别!
往日自己与外婆相处的点滴,如潮水一样涌来。严肃的外婆,总是教训自己的外婆,穿着水袖长服、轻轻和着二胡低唱的外婆,悄悄向吴妈打听自己在外面情况的外婆……以后再也见不到了。这一生还如此漫长,可是此后无尽的时日,再也没有了外婆,想到这些,堇色一阵阵剧烈地心痛。
这些日子为着美好的希望竭力隐忍,坚强承受着被囚禁的痛苦委屈,此刻已经全无意义。堇色终于忍不住,哽咽着哭了起来,却仍是怕别人看了去似的,强力压抑着。原来这么多年来,兜兜转转,她并未改变,一直便是孤寂而无安全感的,以为父母去世的伤痛已经离去,原来只是深埋心底。
古永年看着这个哭泣的女孩子,也不禁唏嘘,手轻轻地扶住她的肩膀,安慰地拍着她的背。心中暗想:或许上天也没有薄待自己,鸾凤到底没有忘记自己?那只送她的翠玉镯子,她一辈子都带在身上,那么偶尔她看向镯子时,也会分神想想自己吧?而她去世前牵挂的外孙女,竟然意外地闯入了这里,这便是宿命吗?鸾凤啊鸾凤,当初我无力守护你,可是此刻,我肯定是会好生对待堇色这个孩子的。
堇色哭泣了一会儿,渐渐清醒。外婆去世,自己没有守候一旁,她为何会去世还没有问个清楚,外婆的遗物又为何在异国的古永年手里?抬起头,她沙哑着声音问:“外婆得了什么病,为何?这么快便……”下面的话却是再也问不下去。
古永年清了清嗓子,说:“是脑溢血,送到医院时已经昏迷不醒了。那天在公司碰到你,我便怀疑你与她有着某种关系,你们长得太像了。我们失去联系很多年了,待到我根据你的资料找到她时,却得知她突然昏迷送进了医院。我本想联系你一起去,公司这边却说你失踪了,想不到却是跟沧海有关系。哎,阴差阳错。我赶过去,也只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她去之前,心心念念地不放心你……”
堇色听完,不断念着自己竟然没能赶回去见外婆最后一面!究其根本,便是因为她碰到了古--沧--海!本来她对被囚禁一事只是看作自己的倒霉运气,而没有认为古沧海该为这囚禁付多大的代价。可是此时,悔恨、气愤、委屈一起涌上心头,她已经开始仇恨这个人了。一时间,内心竟有了底气。原来仇恨比悲伤更有力量啊。
没有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古永年轻声说:“堇色,你以后就住在这里吧。你外婆也嘱托我好好照顾你。”声音里带着浓浓的温情。
堇色却坐直身体,眼里的哀戚神色淡了下去,一字一顿地说:“不,古先生,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也谢谢你在外婆去世前去看望她,更谢谢你的关心。我不知道你与她有什么牵绊,但我是我,外婆是外婆。您是外婆的故人,我却只敬您是长辈。我一定要回去,家里虽然没有了外婆,却还是我的家。”说完坚定地走了出去。
古永年怔住,这个女孩子,前一刻还柔弱如迷途的羔羊,下一刻却变成了充满戒备的狮子,将一切她认为不足以信任的人拒之门外。可他是真心想履行对鸾凤的诺言,想要好好照顾她的啊。想完又觉得有些心虚,她说“我是我,外婆是外婆”,难道那个敏感的孩子感觉到了什么?自己,是不是应该只把她当作往日故人的后辈看待?她只是一个刚刚失去亲人的孩子。孩子,一个孩子!想着,有些心安,却又有些惆怅,原来那份萦绕了几十年的爱,真的结束了。一个人在晨光满室的屋子里,面对着一个已无温度的椅子,思索良久。桌子上一本相册被翻开,一张小照上秀美的女子,却依然风清云淡地笑着。
堇色有些嘲笑自己,从此又是一个人了吧?无论是因为失去外婆而伤痛,还是那人阻拦了自己与外婆见最后一面而仇恨,都只不过是一个人的独角戏而已。踏着走了调的伴奏,孤零零一个人在台上粉墨登场,与旁人无半点相干。
刚准备回房间,一个仆人走过来,说:“池小姐,少爷和太太在楼下。请您下去。”
堇色冷哼一声,那个男人,倒来得早!还有,也不知那个看似病弱却对自己有莫名敌意的女人想干什么?便不顾自己仍然红肿的眼睛,毅然下楼。总要克服对他莫名的恐惧吧?自己也正好趁机将话讲明白。如果他不愿意还证件,那干脆还是囚禁她算了。
因为有着破釜沉舟的决心,站在古沧海面前的堇色显得分外的镇定。第一次在白天看到这个男人,长得并不算凶残,只是严肃罢了,而且可能由于高大,总给人一种攻击性很强的感觉,但无可否认是好看的。
古沧海看着这个眼睛红肿的女孩子,发现她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了变化。从不易察觉的怯懦和躲避变成了坦然面对,甚至隐藏着仇恨。他皱了皱眉头,是仇恨吗?是了,母亲刚刚说由于自己的囚禁,她失去了见外婆最后一面的机会。可随即握紧了拳头,恨自己的人多了,多她一个人又何妨?便是恨,如果由她来恨,也是好的,恨也是一种浓烈到需要花费很多力气的感情。
堇色冷然地开口:“归还我的证件,我要回国。”
古沧海一口回绝:“不行。警方正在找你,如果你一出现,立刻就会被找到。那么我便会很麻烦。”难道连对自己的仇恨,也留不住她吗?转过脸,他对旁边的古太太说:“妈,请您离开一下,我想与她单独谈一会儿。”
待妇人走后,他继续说:“我的人在外面守着,你也是走不了。你要么乖乖地待在这里,要么就跟我回去,那间屋子还等着你。只是不许你再离去。”他紧紧盯着堇色的眼睛,似要捕捉她眼里的任何一丝情绪变化。
堇色笑了,说:“似乎我还是待在这里更自由些。”眼睛直视着他,却并不如说的话那样妥协。她心里加了一句,因为有了这么些活动空间,总好过关在那间小屋子里。况且还有John和古永年可能帮忙,要逃出去也容易得多。
而古沧海却也突然笑了,靠近了堇色,扫视了她一眼,说:“可是我依然不放心。毕竟你已经降服了我那傻外甥,甚至连我父亲,也对你另眼相看。所以,我决定做个孝子,从今天起,回家陪伴病中的母亲。”
第二部分
(六)
堇色缩在屋内看一本书——一本很烂俗的爱情小说。可是,她并不怎么挑剔,关键是只要有事情让她做也就行了。自从古沧海搬进来后,她便尽量不出卧室,只是每日早上在太阳刚刚出来时去花园里散步,然后一整天除了吃饭,再也不踏出房门半步。她还没能从失去外婆的悲痛中走出来。当初父母因车祸去世,她也是这般消沉,花了不少时间才恢复过来。一旦精神不好,做什么事都没有力气,倒让她对这变相的囚禁也慢慢习惯了。
唯一让她遗憾的是,本以为在这个宅子里至少还有John这个朋友,可是,那日他与自己一起早餐后离开,至今不见踪影。
正当她百无聊赖的时候,有人敲门,她迟疑了一下:“请进。”门并没有上锁。
堇色疑惑地打量着进来的女人。大约四十岁左右,或者更大些,如她这一类保养好的女子,大约总是能隐瞒个三五岁的。疑惑归疑惑,她还是站起,礼貌地点头,问她:“你是……?”
那女人并不回答,上下打量了堇色良久,然后笑起来:“我当是谁,能让那个女人如此紧张?老爷子就是好这一类型的女孩子,不知道见了多少个,你算得上是最出色的一个。”
堇色愈发疑惑,没有言语。
那女人没料到堇色竟然不慌不忙,静静立着等自己开口,于是脸上笑容更甚,隐隐露出了眼角的鱼尾纹。有些时候,皱纹也是吸引人的,这个女人便是,她有一种张扬和不容忽视的美,与堇色完全不同类型。待笑完,她才接着说:“我叫Linda,古永年是我爹。”
堇色这才明白过来,回答说:“很高兴认识你,我叫池堇色。”富有礼貌,但是并不亲近,有着明显的距离感。
Linda听到堇色这般说,回答:“堇色?似乎是很好的名字。很抱歉我中文不太灵光,随我母亲,我爹倒是为了这个教训了我不少次。哈哈,不过我就是喜欢洋人那股子直爽,John也随我。你跟John很熟吧?让那小子愿意冒险从古沧海手里抢人,堇色你倒是第一个。不过,多么解气,那女人从此不再安生,而那古沧海,心里只怕也会气炸了!”说完像是极其满意地叹了口气。
堇色这才想起,John叫古永年外公,而这Linda是古永年的女儿,那么,她应该就是John的母亲了。面色缓和,恭敬地喊了一声:“原来是伯母。”
Lind听了却连连摆手,说:“我这里不兴老一辈的那套。你只管唤我Linda好了,便是John,有时也是这么喊的。呵呵,那个孩子。”
虽然Linda的言行和思维方式令堇色感到不能适应,但到底是个爽朗明快的女人,堇色不由对她产生了几分好感。从John的性子上来看,他的母亲大抵也不是什么恶人,堇色是认同母亲是孩子第一个老师这个道理的。
Linda也不客气,自找了一个椅子坐下,随手翻开堇色刚才正看着的书,立刻如找到知音般,说:“噫?你也看她的小说?我就说嘛,谁规定大家闺秀必须得看《红楼梦》才算高雅,看流行小说就肤浅了?你就对我脾气。她的小说你喜欢哪一本?”
堇色有些不好意思,这半天一本小说才翻了三分之一,这个作者其它的书更是压根没有看过。见她如此说,堇色更是不知如何开口,其实她平日看的书,也就是《红楼梦》之类。思考了半晌,也不知如何回答。她到这里来,总不会是为了讨论彼此阅读品位的吧?
Linda却不以为忤,绕了半晌,说了很多她看书的感觉以后,最后终于问道:“你到这里,老爷子可有说什么?”
堇色看看她,坦然道:“古先生与我一个长辈有旧交,所以才肯暂时容我在这里。等到古沧海不再为难我以后,我终是要回家去的。”
那女人却似有难解的疑惑,喃喃地说:“怎么会?你太像老爷子一直收藏的照片上的人。”可是随后又笑了,说:“堇色,你不要怪我多心。我父亲,我大约还是略知一二的,如果不是他钟情于你这一类女孩子,也就不会有现任古太太的登堂入室,古沧海也就压根不会存在。”说完有些黯然,“只是可怜了我母亲,无论她的面孔多么美艳,却终不讨丈夫欢心。”
告辞之前,Linda又说:“古沧海虽然算是古家人,可他外面那些旁门左道的关系,却是谁也不大了解。他既然针对你,你便不能不小心。我总感觉他对你不单是厉害关系而已。他们到底是父子,看女人的眼光类似也说不定。嗨,我不理会古家这摊子烂帐许久了,今天纯粹是好奇你才来的。而且我也不光为了我父亲而好奇你,更是为John对你的好感而来,我儿子的心思我总不至于一无所知。好了,如果你需要我帮忙,尽管说!”说完转身离去,连背影也是婀娜的。
堇色暗想,Linda真是直爽,看事情也非常明白。而自己一直以来安慰自己的想法,此刻看来大有修正的必要。
堇色并不是一个迟钝的女子。John看向她的眼神便让她知道,他对自己到底有些特殊,所以刻意疏远了他一些。可是,古沧海呢?他对自己是否也有些特别?
一直以来她不愿想到这一点,一方面是不认为自己能够吸引那样一个强势的男子,另一方面,她也实在不敢想象如果他真的对自己感兴趣会有什么后果?
可即使这个男人喜欢自己,他待自己却是如此这般!没有柔情关怀,没有清爽微笑。他总是那样地隐晦与阴暗。而且他身份不明,与一些黑帮牵连不清,更何况他还杀过人。
堇色想着,觉得有点发冷。摇摇头告诉自己,这个男人并非好的人选,如果她要找一个人来爱的话。如果没有权力选择身在何处,那么,至少可以选择心在何处。
这日早上天刚蒙蒙亮,堇色便起来,按照惯例准备去那个她喜欢的园子散步。可她从房间出来后,便感觉今日有些不同。楼梯上匆匆地有人提着药箱上来,几个仆人也慌张地拿着些东西上楼。
有人告诉她,老爷突然病倒了,大约是心脏病又犯了。堇色没有跟着去看,她算是什么身份呢?况且,自那天书房里与他聊天以后,便再也没见过面。既然出来了,便索性仍旧出去散步。
人似乎都到屋内守着了,走进花园深处,更是幽静。堇色轻轻舒了口气,走到蔷薇花架上坐了下来,没想到古永年看起来那么精神,竟然有心脏病,不知道此刻情况如何?大概这个病也不是第一次发作,大家平素都应该早有防备的,应该不会有太大问题吧?这样想着,她的注意力突然被蔷薇花架后面一个陈旧的秋千吸引住了。
秋千隐藏在一小丛竹子后面,所以她前些日子未注意到。堇色拂掉秋千木板上的灰尘,坐了上去。头顶是碧蓝的天,鼻端是清新的竹香,身体轻轻荡着,堇色叹口气。在很小很小的时候,父母也曾经常带她荡秋千,在庭院里,小小的她便如白鸽似的一次次飞上天空,又一次次滑翔下来。而她一点也不害怕,高大的父亲就在身边,单只是他在旁边站着,便给堇色无限的安全感,飞得再高也不怕。
叹口气,大约人闲下来总是会回忆往事。堇色试图让自己不再为失去的快乐时光而怅惘,她仔细嗅着竹子那种独特的香气——比青草的味道要凛冽,虽然清高,但是绝不孤傲,或许回去以后可以尝试调一款竹子味道的香水。堇色开始职业化地思考,怎样的香料调配可以得到这种味道?如果这种香味调配成功了,应该适合性格冷冽的男人吧?对,如竹子般有风骨的男人!堇色微笑。
一边想着,堇色心情愉快了起来,用力荡起了秋千。风抚摩着皮肤,痒痒的温柔。堇色荡得更高了,在高低转换的瞬间,甚至能越过一些低矮的植物,看到马上就要全部露出脸来的太阳。
又一次上升,堇色用力荡着,突然,听到“咔哧”一声,似乎是什么断裂的声音。堇色稍微困惑,瞬间便明白这声音从何而来,不敢再用力,却还是被惯性抛了出去。前面便是几簇蔷薇花的茎叶。堇色心里哀叹,真是乐极生悲!索性闭上眼睛,等待跌落时的疼痛。
可她跌落到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强健有力,两个人被她落下的冲击力带着一起跌倒。堇色先是奇怪,待闻到了那股熟悉的Tiffany香味,心里明白了这是谁。如果注定要发生这样老套的桥段,至少对象也不要是他啊。瞬息之间,心思转了好几个弯。但到底是他救了自己,于是堇色睁开眼睛:“谢谢你。”
映入眼帘的,是这个男人难得的笑容,竟然纯净而温暖,不带平日的嘲讽和不怀好意,看起来居然有几分单纯的意味。堇色眨了眨眼,立刻回过神,从他怀里挣脱,连连退后了几步。
古沧海也站起身,笑容敛去,又恢复了平日深沉的面容,说:“你真是个奇怪的人。”说着抬了抬左边的手臂,轻轻皱了下眉头。
堇色注意到他左手臂上,赫然扎着好多根刺,留下了几个血点,关节处还有擦伤。而在那手臂上,还依稀看到一条长长的疤痕,很淡,显然是陈年旧伤,可是从那长度不难看出,当日该是被尖锐的东西划开了一条长长的口子。堇色愣了一下,说:“你的手臂,我想应该尽快处理一下。”
古沧海却满脸不在乎:“小伤,不碍事。”恢复了悠闲的样子,却似乎并没有打算离去。
两个人第一次没有冲突地站在一起,加上周围静谧的环境,堇色突然感到有些尴尬。这个男人在自己心中一直被视为敌人,一旦他表现得如同朋友一般,便立刻让人不能适应,非常别扭。
为了避免尴尬,堇色问:“古先生似乎病重,你不去看看吗?”
古沧海却淡然答道:“不必,医生和很多人守着,况且他一直想见的人,不是我。”
堇色并不惊讶,看来他与古永年的关系,还真的如表面上看起来一样,冷淡而疏远。但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不是她可以过多干涉的,便不再开口。
古沧海却继续说:“我与父亲一向不亲近,似乎他心里一直有个地方容不得我们进入,其实是不允许闲杂人等进入,我也不例外。”说完,自嘲地笑,“今天他病了,我突然想来这里瞧瞧,看看到底有什么稀奇。”然后,脸色严肃起来,刚才那一瞬间轻松友好的表情逝去,话锋一转:“他对你来这里却没有说什么,看来你对他来说,真的很特殊!”眼神凛冽,带着深意。
堇色不明白这个男人情绪怎么会变化这么快,似乎又变回到囚禁她的那个人,令她心里不舒服。于是说:“我该回去了。你要不要回去?你的伤口也需要处理。”又看了看他左臂上有些凝固的血块,堇色稍微离他远了些,血腥气总让她有很深的恐惧。
古沧海观察到了她的反应:“你怕血。”语气肯定。
堇色抬头看到他探究的眼神,扭头避开,点了点头。
这时有人跑过来,喊着:“池小姐,老爷想见你。”那人看到古沧海也在,愣了一下,说:“少爷,太太让您也过去。”
难道是古永年有什么不妥?堇色变了脸色,而古沧海,深沉的眼中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待到堇色与古沧海踏进古永年的卧室,床边已经围着好多人。一位中年医生和一个护士还在床前为古永年做检查。Linda和John也赶来了。John一见到她立刻微笑示意,招手让她站到自己身边。堇色正欲走向他,询问那日他为何不辞而别,突然看到床边立着的古太太正看着自己,眼中充满敌意。犹豫了一下,还是站在了离床比较远的地方。
Linda这时在一旁惊乍:“沧海的手臂怎么了?这么些年,你总是弄得带伤着回来。也不收拾一下,让爹看到了,又要生气。”脸上带着笑,却连堇色也听得出浓浓的讽刺。
古太太立刻回敬:“沧海受了伤仍旧来看他父亲,永年怎么还会骂他?”顾着与Linda斗气,眼睛只扫了一下古沧海的手臂。
堇色觉得不安,伤是由她而起,至少自己应该说明今天的情况,赶紧解释:“是我不好,从秋千上掉下来,古先生他是为了救我而受伤的。”
John连忙走过来,关切地问:“你有没有伤到?”
堇色连忙摇头,说:“现在这里刚好有医生,待会儿可不可以让他们帮古先生处理伤口?”然后又转身看看那沾满灰尘和血迹凝固的手臂。
她内疚和关切的目光,两个男子都注意到了。John拉着堇色站向Linda那边,说:“外公一直以来都有冠心病,今天一大早又发作了。现在还不知道是否要送医院……”
正在他说话的时候,却被一个声音打断:“叫我沧海。”
堇色与John都愣了一下。John没有理会他,继续说:“医生早就建议外公做心脏搭桥手术,他却总是不同意。待会儿他若醒来,你劝劝他。”一边专心解释,一边瞥了古沧海一眼。
而回复他的,却是古沧海似笑非笑的表情。他看到John拉着堇色的那只手,笑容里掺进了一丝凛冽。
John握起拳头,看着正担心地注视着古永年的堇色,轻轻叹了口气。这个女孩子,有时极其聪明,有时却又糊涂。自己对她的好感,是一开始便明明白白表露了出来,她却一直没有任何回应,想到这,John不禁黯然。
他这些心思,堇色却是完全没有觉察到。她只是专心地看着床上脸色青白的古永年和正忙碌的医生和护士。
上次在书房见到的矍铄老人,此刻是如此虚弱。想到在自己悲泣时他给予自己的安慰,心里酸涩,他对自己到底是不坏。不管怎样,他对外婆曾经有过一份深厚的关爱吧?堇色总是相信,能纯粹地爱一个人已经很不容易,能在爱的人不在身边时维持几十年的牵挂,更是难得!
这两日对他的刻意躲避似乎有点矫情,他爱的是外婆,看到一个与外婆相似的女子,多一点关注总是无可厚非。况且他想念的那个女子,已经永远不会再出现。感怀中,堇色决定以后如果有机会,要对他好些,就算是看在外婆的面子上也该如此。
过了一会儿,那个中年医生停了下来,问:“哪位是池堇色小姐?”堇色回答说:“我是。”
医生点点头,说:“刚才病人说想见你,我给他注射了镇静剂,你可以先守着他,待他醒后注意不要刺激他。”随后又对其他的人说:“你们请跟我出来,我讲一下古先生的状况。”又交待护士注意古永年的血压。
古太太似不愿出去,但是医生说:“病人情况还不稳定,这个时候顺着他的心意才好。”她没有办法,只好随着Linda一起走了。
John关切地拍了拍堇色的肩膀,也出去了。这时堇色突然想到了古沧海的伤,对护士说:“护士小姐,麻烦你给古先生的手臂处理一下。”
正准备走的古沧海听到堇色的话,转身顺从地坐下。护士拿着药箱坐在他旁边,查看伤口,用镊子一根根取出蔷薇花刺,放在桌上。刺本是灰褐色,浸了血,此刻染成了暗红色,在窗外阳光的照耀下,分外鲜艳。堇色忍住不舒服的感觉,仍然站立不动,神情专注地看着护士的动作。
古沧海全然不在意地任护士操作,反而注视着堇色的表情。
很快包扎好了,护士收起药箱,到一旁照看仍然沉睡的古永年。古沧海起身准备离去,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弯腰将桌上十几枚带血的蔷薇花刺尽数收入掌中。堇色惊讶:“你干嘛?”
古沧海看着她因惊讶而睁大的眼睛,走近一步,摊开手掌,楔形的一枚枚花刺,大小不一,静静卧着。他低声说:“性格奇怪,有时软弱、有时强硬,爱吃中餐,喜欢各种香气。不过,我刚刚发现一点,也许连你也不知道。明明对老爷子不假辞色,看到他这幅样子,刚才却又悲伤又怜悯。明明忘不了对我的怨恨,却因为这点伤,对我又格外地关心些。”他的神色实在古怪,有一点点得意、一点点深思,更多的却是一种势在必得的霸气。
堇色退后一步,不知如何作答。他却继续说:“池堇色,你心很软呢!留着这些刺,便是要提醒你——我曾经为你受过伤。”说完,笑笑准备离开。
堇色却反应过来,有些愤怒,明明自己只是好心,不乐意欠别人情罢了。但他这样说又是什么意思?难道以为他帮了她,她便须感激涕零?况且他也只是受了点小伤,想必对他来说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吧?
于是,堇色大声说:“古沧海,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你不过受了点小伤!”
古沧海转身,凝视着堇色的怒容,说:“放心,我还没到以伤来要挟你的地步,但不可否认的是,你对你关心的人无法真正划清界限。对老爷子是,对杰恩是,对我,亦是!”停下来,看了看缠着纱布的手臂,又说:“如果这样的小伤你不放在心上,那大些的伤口又何妨?我不在乎为你受什么伤,只要那伤口能让你足够内疚。”转身扬长而去。
留下堇色一人,立在屋内,心绪起伏。
这个男人,不光有强硬的气势,更有敏锐的观察力。不可否认,他说对了。她池堇色最是看不得别人为自己做些什么,心里会有包袱而感到不安,总要找机会回报。即使是与好友阿梨一起吃饭,也总是两人轮流付帐。这个男子却让堇色深感不安。他是在暗示,他将要为所付出的索取回报吗?堇色愕然、茫然。
正当堇色思考着古沧海刚才的话时,护士悄声地对她说:“你可以坐在椅子上等,古先生一时还不会转醒。”善意的脸上带着一点点好奇。这个东方的女孩子,与刚才那个英俊男人之间是什么关系?即使她不懂中文,但是那男人看向她的眼神不会骗人,那分明是爱的讯号。可是那个男子似乎不会表达呢,那么强势的神情。
堇色舒了口气,坐在了一旁的沙发上。看了一眼尚在熟睡中的古永年,问护士:“他大概多长时间能醒来?”
护士回答:“镇静剂的效果,大概要再过一到两个小时吧。小姐,您是古先生的亲戚吗?我以前来从未见过你。”
堇色发现不好解释她与古永年到底是什么关系,只好说:“不,他是我一个长辈的朋友。”
那护士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那他一定很喜欢你。刚才给他注射镇静剂之前,他坚持要见你。”
堇色没有再开口,只是对着这个好心却直爽的护士笑了笑。
不知道过了多久,床上的古永年发出了呻吟声,护士立刻利落地起身向前,检查他的血压以及脉搏情况,问道:“古先生,您感觉怎么样?”
古永年努力睁开眼睛,看到了护士,却没有回答,只是吃力地向旁边看去。堇色已经起身立在了床边,看到古永年似乎在寻找什么,她急忙开口:“古先生,您不要动,我在这儿呢。”
古永年点点头,试图坐起来。护士熟练地将一个枕头塞在他背后,扶他坐起。
古永年声音很虚弱:“我刚才倒下的时候,明显感觉身体的力量在一点点抽离,我不知道自己这次还能不能挺过去。不过死也没什么可怕的了,正好可以去见阿凤。可是却突然发现,我记得她爱穿的衣服,她唱戏时的腔调,却独独记不得她的面孔了,她的眉毛什么样子?她的眼睛怎么看我?竟然一片模糊……”他喘息着,“我不能这样走了,我不能到另一个世界却不认得她。看到你,我就踏实了。阿凤,就是跟你一样,有这样的面孔。”说完,眼睛更是一瞬不动地看着堇色。
堇色心酸,她原本与外婆只有六分相似的,更何况气质也不尽相同,可面前这个老人,却执拗地认定,自己就是拥有外婆一样的面孔!
她微笑着,说:“古先生,您不要多想,医生说如果您肯做心脏搭桥手术,就不需时时担心发作了。何不听从医生的建议试试?”
古永年却只是黯然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这颗心脏,早已不堪重负了。手术?还是罢了。”说完,疲倦地闭上眼睛。
堇色还想再劝,但护士示意她别再说话,可以离开了。正要走,古永年又说:“阿堇,暂时留下好不好,我这把老骨头没几日好活了。况且你外婆临终前嘱咐我,若找到你,定要好生照看你,我也答应了她的。你放心,我就当你是我孙女一样,你若觉得闷,就让杰恩常常来看你。至于沧海,现在让他放你也是很难,只有日子慢慢过去,他会松口也说不定。”一番话合情合理。
堇色站住,感觉到这个老人平静中透露出的请求让她心里恻然,外婆,现在的情形,我也只能待在这里了对不对?她在心中默问,然后回过头看着古永年:“您放心,您是外婆的朋友,更是我的长辈。您生病了,我留下来照看是应该的,如果您不厌烦,以后每日我都来看望您。”
走出门,发现古沧海竟然守在门外,而且身边还跟着那个灰色眼睛的男人。他见到堇色,心底满是惊讶,但是不动声色,准备就此离开。古沧海看到她便说:“堇色,你过来一下。”
堇色奇怪地看向他,还是跟了上去。到走廊一角,古沧海才站定,说:“你马上去收拾东西,跟凯伦走。”语气不容置疑。
堇色不解,有些生气,原本以为与他的关系经过早上的事情改善了些。于是冷冷地反击:“你以前囚禁我,我逃到了这里。你又拿着我的证件,还派人守在外面,令我不能回国。现在,你又想让我到哪里?你可以再来一次绑架,但却不用指望我会乖乖地跟你走。况且今日,这里还有你父亲在,我已经答应了在他病中照顾他。”说完,倔强地看着他的眼睛。
古沧海目光灼烈地看向她,带着审视,眼底深处有着些许焦躁,强硬地说:“如果我强迫你离开,你会怎样?你知道,我有这个能力,别拿老爷子做借口。”
堇色突然笑了,口气中带着几分嘲弄:“古沧海,我已经说了,你完全可以强迫我到任何地方。可是你记住,我是人,我有自主权,你绑我到哪里,我都是会逃的。你要真的强迫我离开,那我对你只有仇恨!”一段话说得斩钉截铁。
古沧海眼中向前迈了一步,离堇色更近了。他眼中跳动着火花,堇色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灼热的呼吸。但她没有后退,面对这样一个男人,后退半步都是怯懦。她如今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左右不过是一个人!这样想着,脸上露出了十足的固执。
看着这双清澈的眼睛,古沧海想解释什么,终于还是没有说出来,只咒骂了一声:“愚蠢的倔强!”然后转身离开。
堇色有些诧异——他竟然真的没有再坚持!慢慢走回了房间。
而古沧海,走到那个“灰色眼睛”旁边,命令道:“从明天起加紧戒备,多调些兄弟在这附近守着。我倒要看看,他们是否真有胆量在这里动手。”
“可是,这座房子的漏洞太多,来往出入的人也混杂。我想您还是回去比较安全。”
古沧海却摆了摆手:“我决定了,你去做好了。”
想起早上接住堇色时满怀的温暖,刚才她怒目以对时闪亮的眼睛,这才是他期待的池堇色,不再萎靡,不再消极地反抗,整个人便如园子里生机勃勃的蔷薇花,有着馨香,却也有着可以刺痛别人的利刺。
一瞬间,他眼中漾起了淡淡的温柔。
(七)
一连几天,堇色总是在早晨时分到古永年的房间里去坐坐,古永年兴致好的时候,会告诉她一些陈年往事。比如当初,他与堇色的外婆如何相爱,却又如何被迫分离。
堇色听了,免不了唏嘘一番,可是,她分辨不清在外婆心里,到底是这个初恋的男人更重要些,还是那个照顾她多年的丈夫更亲近些?外婆留下的两只镯子,堇色起初以为外婆只是钟爱而已,但后来古永年告诉她,那只白玉的镯子是他当年送给外婆的信物。堇色就不免猜测,那只翡翠的镯子,莫非是外公所赠?
外婆命运坎坷,丈夫早早去世,女儿与女婿也英年早逝。身边并不缺少爱她的男子,但是又怎么样呢?她一样是孤单的。原来,女人身边的男人不需要很多,只要有一个能照顾她一世即可。
堇色也曾问古永年,外婆去世后,吴妈到了哪里?古永年说,她回老家一个侄女家养老了。堇色心里有些不忍,即使是血亲,常年不见也必定不会周到,于是暗暗打定主意,待到回国务必将吴妈接来同住。而古永年倒是个观察入微的人,堇色只是刚动了心思,他便提出,会派人寻吴妈来这里陪伴堇色。堇色觉得太过劳师动众,毕竟美国不是她长久的安身之处,但是自从离家以来,独自一人在这里,却也实在想念吴妈,便没有太过推辞,一切交由古永年办理。
这日,堇色按照惯例,去古永年的房间。刚进门,古永年便说:“堇色,你每日在这里应该也很憋闷吧,不过马上就不会了。”眼里闪着少见的兴奋神采,连日来虚弱的身体也似乎好了些。
堇色也笑,问:“您找到什么乐子了?”
古永年却不开口,似乎有意卖个官子。堇色没有追问,她知道,越是问,他越会不肯说,平日严肃的他,有时候反倒很孩子气。堇色拿本书,坐下静静地看。
这时电话响了,古永年接听后眉头皱了起来。放下电话,气愤道:“沧海到底在搞什么?他以保护这里安全为由配人守着倒也罢了。现在连我请来的人也不让进来,这里到底是谁做主了?!”
堇色问:“那您让谁进来了?”
古永年这才说:“不过是几个戏班子里吹打的罢了。在美国这个地方,找到这么几个人,也是颇费了番工夫。”然后又拿起电话,口气严厉地说“我不管你到底想怎样,我叫来的人必须进来。”
堇色听得明白,知道这是在跟古沧海说话了。
“什么?不能让陌生人进来?我告诉你,你尽可以仔细搜查他们,但是必须放他们进来!”古永年愈发地生气,挂断电话后还剧烈喘息着。
一会儿工夫,听到有脚步声,坚定沉稳,堇色知道是古沧海。进来后,他看了看两个人,缓缓地说:“那些人现在在门房,我正让手下看着。你们为何非要让那些人进来?”
堇色没有开口,古永年发话:“我不过是找点乐子,你就如此不想我好过?”
古沧海淡淡地接话:“不要拿不孝的帽子压我,你本就不缺我这个儿子的孝顺。”古永年一时气得发抖。
堇色看着对峙的两父子,叹口气,对古永年说:“古先生,您不必花心思找这么些人来,我并不觉得孤寂。况且我本就不是很爱热闹的人,现在有电视有书看已经很好。”她怎么不知道古永年的心思?他大概也并不是多爱听戏曲,只是因为外婆精于此道,才以为自己也一并喜爱。可是她也知道,此时定是劝不得他回心转意的,不为别的,单为了在古沧海面前的尊严,他也一定会坚持让那些人进来。
堇色又转脸对古沧海说:“不过是几个吹弹的乐师。你如果不放心,就让他们每次来的时候,派人在旁边看着就行了。”
古沧海听到她说出“孤寂”两个字的时候,突然心里一紧。她一个女孩子,再喜安静,每日对着这空荡荡的家,也不会太舒服吧?一时心竟然软了。不管她是为了父亲的面子,或者是其他的什么,既然她要求了,送她一个人情又如何?于是说:“这些人,每次来都要搜查,我会派人跟着他们。”说完离去。
不多时,古沧海的手下带着几个人进来。这几个人,不太年轻了,精神却还矍铄。问好后,便坐下拿出了自己的乐器,轻轻调弄几下。立刻,屋内洋溢着二胡独特的声音,偶尔几下铜锣的响声。
堇色恍惚,似乎回到了家里的午后,步师傅清瘦有力的手指自如地控制着那琴弓,乐声响起,跟着便是外婆清亮的嗓音。
“阿堇,你会唱什么?让他们拉一段。”正想着,古永年的话把堇色的思绪拉了回来。
堇色笑了笑:“我哪会唱什么呢,也没好好学过。只是经常听外婆唱罢了。”
古永年一时陷入到无边的怀念中,点点头,说:“阿凤自然是唱得好的。”
看到古永年黯然的神色,堇色反而有点过意不去。“如果您不怕听不下去,我就唱一段。”又交待几个师傅说:“劳驾,《苏三起解》。”
一段熟悉的西皮流水板后,堇色整容端腔: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未曾开言我心内惨,
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
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就说苏三把命断,
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一边唱,一边想着,这样凄惨的唱段,偏就是外婆喜爱,当日无事时,只是觉得悠扬好听而已,此刻听来却似早已预示了什么,一个女子哀婉的一生,至死身边也没有爱人相伴。情融入曲,于是唱出来便不只是曲。堇色至此方知,为何外婆以前常说,自己当日的唱算不得真唱。
唱音落下,乐声继续,许久才拖着尾巴慢慢弱去,直至沉寂。
古永年却已是听得入神。这时堇色才发现,不知何时古沧海也在屋内,与那几个保镖站在一起。堇色不晓得他是否能听懂京剧,可是他此时看向堇色的眼神,却是分明带着探究的。也许堇色自己不知,她唱起来的时候,眼里分外有一种凄迷的神色,微微上挑的眼睛,清秀的面庞,自有她独特的韵味在。而这一切,尽数落在了古沧海眼中,刚才还不放心亲自来看一看的他,此刻已不再后悔放那些人进来。
日子在悠闲中度过,古永年的身体也一日好过一日。虽然有时会碰到古太太仍然冰冷的眼神,堇色疑心是因为与Linda走得近了的缘故,但是,因为有古永年在,大家倒也相安无事。
确实,这段时间古永年身体不大好,Linda与John便时不时来看望。而堇色因为每日固定要陪古永年一段时间,就难免与他们相处的时间多了些。而John又是一个爽朗的人,所以四人在一起时,总是欢声笑语一片。
私下里,堇色也问John那日为何不辞而别?John只说突然有急事,其它也没细说。而关于古家复杂的关系,John所说的与堇色的猜想基本相符。Linda的母亲去世后,古永年才把古沧海母子接进门。听说,在他们没有被古永年承认而流落在外的时候,很是过了一段苦日子。所以古沧海对古永年总有怨恨,而古沧海现在的势力,也并不为他的家人所清楚。Linda总疑心是现任古太太的存在,才令当年她的母亲倍受丈夫冷落,所以总是对古沧海母子没有好脸色。
但其实Linda是一个难得热情的人。比如,她明白堇色仍然不能自由进出,所以每次来总是带些外面的新鲜玩意儿,并不太贵重,或者是新品蛋糕,或者是时新杂志,甚至有一次,她带来了一瓶刚推出的以一位明星的名字命名的香水。她知道堇色是调香师,对这些或许更有兴趣。因着她的善意,堇色对她总是会亲近些,即使心里晓得Linda也并不是毫无来由地纯粹对自己好。在这样的家庭长大,又怎么会没有些勾心斗角的小心思呢?Linda摆明了与现任古太太有芥蒂,大约无论是哪个女孩子来,又很得古永年钟爱,她都会热情相待,即使只是为了令古太太不舒服。
对此,堇色自然是装作全然不知,别人对自己好,她也礼貌诚恳相待。虚伪?不,堇色并不以为这样做是虚伪,能令身边的人都感受到自己善意,便是善待自己,太过棱角分明的人大抵活得不自在。试想,谁能碰到完全纯粹的友情和爱情?如果因为一分杂质而全盘否定,那还不成了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大事上坚持原则已经需要花费很多力气,如果琐事上也时时执拗,就会丧失悠闲与恬静。
此时,堇色打开那瓶Linda送的香水,洒了一点点,涌上的是感慨,自己对这类香水不待见是有理由的,过分清甜的香味,也只适合那些穿着白色纱裙的小女孩子用用罢了。可是这样的香味却成了引子,令堇色在许多天没有接触香味后,分外地想念那各色的气味。看来是要尽快获得自由恢复正常生活了,否则,鼻子都会钝掉。
正在房间里胡乱想着的时候,有人敲门,是一个仆人,说:“池小姐,老爷请您到客厅。”
堇色答应了,穿上鞋子走了出去。
刚走到楼梯口,堇色便喜出望外,顾不得危险地一步几个台阶冲了下去,奔向了一个单只那样站着便已经足够给人温暖的怀抱。拥住她一会儿,似乎这些日子来损耗的勇气和力量都要借由这个拥抱来补充一下。终于,堇色抬起头来,轻轻喊了一声:“吴妈。”语气里一时百味陈杂。
吴妈明显清瘦了,往日总是乐呵呵白净的脸庞,此时因为瘦,生出了许多褶子,显得苍老了许多,但是一双眼睛仍然精神,含了见面的激动与默默的悲伤。她絮语般说道:“阿堇,孩子,我到底是见着你了。你不知道当日小姐多着急地想见到你呢?还好你平安。”
堇色听了这话,又伤感地问:“外婆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吴妈想了想,说:“小姐那时,倒是昏迷的时候较多,偶尔清醒时也很宁静,告诉我,只要你平安喜乐,她也就没什么牵挂了。”说着拍了拍堇色的手,以示安慰。
这时候,古永年开口:“阿堇,还不与吴妈坐下?两个人见面高兴是应该的,可是也别尽站着。”
堇色这才拉了吴妈一起坐下,感激地向古永年看了一眼,说:“谢谢您,我不晓得,真的可以让吴妈那么快就过来。”
古永年只是微笑着,显然心情也不错。可是,旁边一道冷冷的目光却打断了堇色的微笑,是古太太,她不满地说道:“到底是池小姐本事大,不光自己是古家的娇客,连带旁的人也能在古家住下。”眼睛不冷不淡地扫了堇色与吴妈一眼。
感觉吴妈的手紧张地动了一下,显然是局促不安。堇色心里顿然不快,古太太看她不顺眼,大约是因为她丈夫对别的女孩子过于关心,又或者那女孩子与丈夫前妻的女儿太过亲密。但是,她既然嫁了那男人,便不该不信任他,即使有猜忌,发作的对象也应该是自己的男人,不该牵涉到旁的人。更何况她并不是与古永年有什么暧昧,长辈与晚辈的关系,难道她也信不过?而说到与Linda走得近惹她不快,那更是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当家主母身上,再不是亲生的,Linda也总是女儿,即使没有感情,面子上也总要过得去,如现在这般拿着旁人与Linda斗气,只不过白白丢了身份。
可是堇色也并没有反唇相讥,一来是怕惹吴妈担心,二来要顾及古永年的面子,再怎么说,他对自己的关照却是不假。
转头看向吴妈,她也没有言语,如她这一类宽厚的人,大约更是不善于口舌之争。这一眼,让堇色发现,在吴妈旁边的沙发上,坐着一个女孩子。梳着一个马尾巴,低着头,脸是饱满的鹅蛋形,脸颊圆润丰满。感觉到了他人的注视,女孩子抬起头,碰到了堇色的目光,于是瞬间睁大了眼睛,圆滚滚的甚是精神,随后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吴妈注意到了堇色的目光,指着那少女说:“阿堇啊,这些日子我都住在表侄女家里,这是她的小女儿,吴盈兰。”然后转头对少女说:“兰兰,来,见过堇色姐姐。”
少女起身,虽然不是太高,但因为年轻,肌肤紧绷,带着的一点婴儿肥却只增添了青春气息,并不难看。她走到堇色面前,叫了声:“堇色姐姐。”
堇色起身,大方地说:“不必,叫我堇色就可以。我以后也就直呼你盈兰。”
吴妈这时好像想说什么,却又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想来是刚才古太太的话令她不安。堇色看了看这情景,明白了几分,说:“吴妈,看盈兰的年纪,应该是还在上学吧?”
吴妈点点头,观察了一下堇色的脸色,见无不耐,才说:“我那表侄女倒是个厚道人,虽然长年未见,待我倒很周到。她这个小女儿也是个机灵的孩子,有长进,听说我要来美国见你,说什么也要一起来。也指望着能在本地升学,大约前途总会好些。”也没有遮掩,直白地说明了吴盈兰的来意。
没想到古永年此时却率先表示:“喜欢读书是好事情,我会叫人去打听哪里有合适的学校。”
堇色却立刻接口说:“古先生,我这里有些积蓄,您找到学校后,学费我来出。”她心里明白,这些钱对古永年来说并不算什么,但是旁边有古太太虎视眈眈地看着,如果接受古永年的馈赠,还不知道背后被她说成什么样。这女孩子本不应当在自己还是被囚禁身份的时候来,可是总算是吴妈的亲戚。既然来了,自己虽然算不上富有,工作这几年倒还小有积蓄,供这个女孩子读书应该不成问题,大可不必再欠古永年人情。
这时,吴盈兰怯怯地说:“堇色姐姐,不必了,我来之前妈妈给了我一些钱。”
堇色冲她微笑,说:“钱你留着,女孩子有点私房钱底气才足些,你若要真想读出点成绩,在这里的时间还长着呢。”
然后为了阻止古永年再与自己争执,对他肯定地说:“古先生,就这样定了吧,您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古永年看着堇色微笑但是坚定的神情,叹了口气,说:“好吧,你这个孩子。”然后对旁边的仆人说:“帮吴妈和吴小姐安排两个房间。”
大家又聊了一会儿,正待散时,门口响起凌乱的脚步声。大家奇怪地向门口看,不一会儿便有几个人走进来。最前面的是古沧海,但即使是深灰色的西装,也遮不住他肩膀处的血迹。
“沧海,你怎么了?”古太太惊呼着上前,想要查看究竟。古沧海却说:“没有大事,我回房间。”
古永年口气略带责备:“总是搞得一身是血的回来,长这么大也没有长进。还不去找医生看看,自己到房间里有什么用?”语气严厉,却暗含着关心,但古沧海显然无法感知到这关心,并不理睬,只是径直往楼梯口走。
堇色想,这父子俩倒是完全不知如何相处。忍不住对古永年建议:“古先生,或许可以叫上次来的那个医生给看看?”
堇色的声音很轻,可古沧海还是听见了,扭头看向她,神色不辨喜怒。苍白的脸色更显出他眼睛的深邃,似乎想从堇色的脸上读出点什么。堇色的目光与他碰撞,却见他挺了挺腰身,竭力让自己保持一贯的身形。堇色从不知道,一个人还可以在受伤后忽略掉疼痛,而能保持一贯的优雅和气势。那必定是要消耗掉巨大的身体能量,也必定要有巨大的忍受痛苦的能力吧?但堇色很快惊醒,自己都在想些什么?有些不自然地扭过头,心加速跳了几下。
虽然只是一瞬间,可两个人的神情却没有逃过众人的眼睛。古太太轻轻哼了一声,吴妈不知所措地轻轻握住堇色的手,而吴盈兰的眼睛,看了看堇色,又看向了古沧海,带着惊羡和深思。直到古永年开口:“去叫约翰医生来一下。”仆人这才快步走了出去。
而堇色再看向楼梯时,古沧海已是大踏步上了楼,只留下沉稳的脚步声。
堇色没有兄弟姐妹,突然多出来吴盈兰这样一个年纪差不太多的妹妹,有些不大习惯。她并不是一个冷漠的女子,但是也不会与人太过亲密。也只有与吴妈有类似于亲人的感觉,当初与外婆,虽然心里亲近,表面也是恭谨的。所以,她对吴盈兰无太大感觉,客气相处也就罢了。
吴盈兰倒是很容易与人亲近,大约是她那娇怯的模样,总能勾起人的保护欲。很快,古家上上下下无论男女,都对她很是喜欢。就连当初对吴妈和吴盈兰的到来不甚欢迎的古太太,因着不喜欢堇色的缘故,更是一力抬举起吴盈兰来,有事无事便唤她一起聊天吃茶。
对此,堇色虽然明白,却并不打算说出来。吴妈是不大清楚状况的,刚开始曾为自己与吴盈兰的到来是否会给堇色带来麻烦而担心,现在看到吴盈兰还比较受欢迎,而且学费并没有依赖古家而由堇色负担,也便放宽了心待下来,只是心里对堇色疼爱之外又多了一份敬重,恰似当初对她的小姐一样。
可是,也不是所有人都对吴盈兰抱以好感的,Linda就是一个例外。某天她来看望古永年的时候恰巧碰到吴盈兰放学回来,两人都大大吃惊了一下,不知道为何会有个陌生人出现。Linda先开口问她是谁,吴盈兰没有回答,却反问她是谁。大约神色也是不大礼貌,待到Linda说明了身份后,吴盈兰方又露出招牌的可爱笑脸。但她不知,此刻的微笑,为时已晚。
当然,这只是后来Linda私下对堇色的描述,也可能失于偏颇。但Linda从此对吴盈兰大大地不以为然,用她的话说,就是太过急功近利,心计形于色不免沦为下品。Linda的意思,年轻的女孩子,尽可以用手段追求些什么,或名或利,甚至是一个男人,但是切不可失去做人基本的原则。而如堇色这般荣辱不惊,才是难得。
对于她对盈兰和自己的评价,堇色没有表示什么,但内心里也没有太多的欢喜。何必,以别人的言语踩另一个女孩子来增长自己的自信。本质上,她与盈兰并无不同。她是不得不在这里,盈兰是因为目前还不独立,必须依托这里,皆是寄人篱下而已。
时光依旧,那日古沧海受伤回来后,一连许多天都不见踪影,堇色虽然奇怪,却不好打听。这天是周末,一大早John便来了。与堇色两人在古永年房间里坐了一会儿,才一起出来。
走出房间,堇色说:“John,陪我到外面走走,我有事情想问你。”
John笑着应声:“难得你主动与我聊天,我的荣幸。”做了个中世纪绅士的弯腰礼。
堇色拍了他一下,被他的神色和语气逗笑了。两人谈笑间向外面走去,刚出门却碰到了从外面回来的吴盈兰。堇色知道他们并不曾见过面,正欲介绍,就听到John夸张地说:“你就是盈兰了?果然很可爱。怎么样,你们学校的男生是否都被你这位可爱的东方姑娘迷住了?”
说完,笑嘻嘻地看着吴盈兰。吴盈兰脸上立刻有了不好意思的表情。堇色拍了John一下,说:“John,不要拿你那种洋人的习气对盈兰。”然后对盈兰说:“这是John,中文名叫李杰恩。是古先生的外孙。”
吴盈兰这才微笑着伸出手,说:“你好,以后请多关照。”
但John看到她伸出的手,竟然只是轻轻碰了碰,说:“以后可以叫我John。”
待到吴盈兰走以后,John才说:“堇色,如果是以前的我,大约总是要在那手上吻一下的。”
堇色睁大眼睛,上下打量了John,笑着说:“大可不必在我面前收敛。我知道你一贯的脾性。”
John做出委屈的表情,说:“我感觉你并不喜欢男人太过轻浮才收敛的,你竟然不领情。那好,我决定不再委屈自己。”说着,突然拉住堇色的手,做亲吻状。
堇色虽然知道他在开玩笑,但想到这是在客厅门口,随时会有人过来,还是觉得羞涩,边挣扎边对John说:“哎呀,快点放手,我可不是你以前认识的那些女友。”
拉扯间,突然听到一个声音:“你们在做什么?!”
堇色吃惊地回头,原来是古沧海。他似乎很疲惫的样子,下巴上长出些许胡茬,显得有些落魄,此刻的眼神隐隐包含着怒意。堇色本能地想抽回被John抓着的手,可是平日看似温和的John,却反常地更加抓紧了她的手,竟然挣不脱。
一时间,堇色被一个男人狠狠地盯着,手却被另一个男人牢牢地拉着,心里忐忑不安,感觉分外尴尬。
John笑着说:“小舅舅,我要跟堇色去园子里逛逛。你看起来很累了,快些去休息吧。大概肩膀上受的伤还没完全好吧?您的事情那么繁忙,还是身体要紧呢。”说完便拉着堇色往外走。
可是,在与古沧海擦身而过的时候,古沧海突然拉住了堇色的手臂,说:“晚上到我房间来。”
堇色一怔,还未回答,旁边的John先问:“为什么?”
古沧海却并未理他,只是看着堇色,意味深长地说:“关系到你的自由问题。我想,你最好还是来。”
堇色想了想说:“好吧。”然后挣脱了古沧海的手,随着John走向了花园。
走入园子,John刚才嬉笑的面孔却收了起来,看着堇色犹在沉思的脸说:“你不用太担心。虽然我现在还没有把握能跟古沧海抗衡,将你救出去,但是你放心,我总会有办法的。”
堇色听了他的话,却摇了摇头,说:“John,谢谢你。虽然我不太清楚古沧海的势力,但隐约觉得事情不会太简单。目前他并未对我不利。况且,我还有吴妈和吴盈兰在此,为了她们,也不可妄动。”
John落寞地低下头。堇色又问:“现在外面情况到底怎样?警方还在关注那起谋杀案吗?”
John回答:“我一直在关注这个事情,现在警方似乎还没完全放弃,可是,又没有确实的证据,双方僵持。但我刚得到的消息,古沧海现在真正的对手还不是警方,而是他杀的那人的帮派,在千方百计地刺杀他。我想上次肩膀的伤,便是他们的杰作。而这两日他疲于处理的,应该也是与那个帮派的争斗。我这些天没有着急救你出去,也正因为怕你出去后,会遇到危险。在古沧海的监视下虽然不自由,安全却还没有问题。”
堇色听了,点点头说:“怪不得!我每日不出大门,自然没有什么问题。可是,他这样整天在外面,岂不是很危险?”
John听了,凝视着堇色轻轻地说:“我现在开始后悔了,或许,我应该冒险将你带出去。”想到刚才见到古沧海时,堇色急于摆脱自己的样子,心里更是不舒服。
堇色听后,奇怪地望向他。
John叹口气,说:“我在你的话中,听出了你对他的关心。”眼睛里,一时有些受伤的神色,很是动人。
堇色脸色大变,别过脸去。
John却又自嘲地笑了起来,说:“嗨,看我在说些什么。古沧海那个老男人有什么好?John才是唯一能照顾好池堇色的人。”
堇色看着John,听着他直白的话,想说点什么,却开不了口。
下午时光过得很快,与John聊着天便到了晚饭时分,John告别离开。
一顿饭吃得无味,古永年是一贯令人送到卧室内吃,而古沧海难得吃饭时分在家,却仍然不出来吃饭。因此只剩堇色、吴妈、吴盈兰以及古太太一起吃饭。桌上,吴盈兰不断地与古太太聊天,起先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后来便慢慢谈到了古沧海,以及刚才来又离去的John。
堇色不赞同吃饭时喋喋不休,照例不说话。可是,这并不妨碍她仔细聆听别人的谈话。古太太大约对于自己为古家添了古沧海这么个儿子很是自豪,不断讲着他小时一些琐事。吴盈兰认真地听着,适时配合或喜或忧的表情,两人在一起倒也称得上有声有色,相得益彰。
可是待到吴盈兰好奇地问John与Linda的身份时,古太太却脸色巨变,不再答话。堇色在心中叹息,再亲近的人,有些事情也是不能问的。更何况在这个家里,古太太必定与前任古太太,也就是Linda的母亲,有着长久的纠缠。这样过往的事情,不管结局如何,总是不大光彩。吴盈兰冒失地问出来,好不尴尬。可是,吴盈兰到底是聪明的,看出了苗头,立刻将话题岔开,后面倒也将古太太敷衍得很好。
一顿饭,让堇色感到疲劳。于是想,以后也可以学着在自己的房间里吃饭。但又觉得只能想想罢了,毕竟不是主人,别人给面子唤一声池小姐,可自己又怎可矫情到那样地步。
吃完饭,坐了一下,堇色起身到楼上古沧海的屋子。站在他的门前,稍微有些紧张,想到下午他那句“关系你的自由”便更加忐忑。自己不但答应了古永年暂时陪伴他,而且吴妈与吴盈兰在此,更不好说走便走。但是自己要不要走是一回事,有没有权力走又是另外一回事。有了某种权力,即使不去用,心里也会有一种满足的喜悦。堇色又有些伤感,此刻自己等待的,竟然就是自由这样基本的权力。
敲过门,里面响起一个声音:“请进。”
门并没有锁,待到进入房间才发现,屋内没有人。正奇怪的时候,听到了里面一扇门里传来水声,这才明白古沧海是在卫生间里。
虽然在这宅子里住了许久,这个房间却是第一次踏入。堇色发现并不如想象中那样灰暗,相反非常明亮整洁。可是仍然稍显冷冰,连灯光都舍弃了暧昧柔和的落地灯,直接采用大功率的顶灯直直地照射下来,屋内每个角落都清晰明白。坐在这样的房间里,看最小号的文字都没有问题。奇怪的男人,堇色心里想。这人明明身上带有黑暗的色调,却似乎比谁都更爱光明,爱到连轻微的影子都不能容忍。
正打量着,堇色闻到了熟悉的味道,扭过头,果然是古沧海从卫生间里走了出来。刚刚沐浴过,头发湿着贴在头上,一定是沐浴后新喷了他那款Tiffany的香水,味道比平时稍微浓了些。
堇色先开口问:“你一直用这款香水?”
古沧海一愣,大概没想到到堇色会询问这个问题。说:“是的。”
堇色又问:“不会厌吗?有时候换一种香水整个人都焕然一新。”
古沧海听了,说:“我挑香水前试了很多种,却只喜欢这款。我很固执,一旦认定,不会轻易改变。”看着堇色,那眼睛似乎也沾染上了水气,难得地不再晦暗,清澈有如池水。
堇色听了,心里一跳,却没有接话。古沧海坐了下来,然后对堇色说:“请坐。”
堇色依言坐下,问:“你说有事情告诉我。现在,你可以说了。”
古沧海却并不慌回答,反而问:“你跟John很亲密?”
堇色一样没有料到他会这样问自己,笑了笑,说:“他很好,很照顾我。我们是朋友。”可是,古沧海却并没有笑,便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容有些孤寂。
“他为了你,不惜与我为敌救你出来。前些天,我还查到他悄悄设法想带你从这里出去。”古沧海波澜不惊地叙述着,“大约,他对你并不只是如你说的,只是朋友。”说完停了下来,似乎在等待堇色回答。
堇色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John对她的好感,她不是不明白,可是面对古沧海,又让她怎么叙述与另一个男人的感情纠葛?说他爱她,她却并无此意,不不,感情何其宝贵,不能接受已是歉疚,又怎么可以背后在别人面前随意诉说评论加以轻贱?于是堇色更是沉默。况且,她既然猜不透古沧海这样问的目的,也就不认为自己有必要对他澄清。
这样的沉默却让古沧海莫名地烦躁起来。明明可以在外面谈,他却坚持让她来自己房间;明明与自己今天让她来的意图无关,却不由自主说到了这个话题。从没有面临过的不正常,让古沧海自己也有些惊讶。大约是下午她与John一起亲密谈笑的样子太过刺眼,她怎么可以那样自由地欢笑?而自由欢笑面对的竟然不是自己!
阻止自己再继续想下去,古沧海说:“我让你来,是想问你是否想回去?”
堇色听了,不敢置信地反问:“你是说,回国?”
古沧海点点头,解释说:“是的,但我想你回去以后,我仍然会派些人保护你。”
堇色更加惊讶,但是敏感地想到他说的“保护”的背后含义,说:“难道,有人针对我?”
“本来不想告诉你。但是,我想如果强迫你回国,从你上次的反应看,怕是不肯答应的。并且我想,回国比带你到另外一个地方要好些。”
堇色回忆起当日从古永年房间出来,古沧海曾经提出要带她到另一个地方时自己激烈的反应,有些赧然,可是也有些感动,这个硬朗的男人,原来对自己的话,也不是全不放在心上。于是语气放软,说:“但是,你必须明白告诉我,到底怎么回事?”
古沧海看着堇色黑白分明的眼睛,犹豫了一下,说:“我在飞机上杀的那人所在的帮派,正派人找你。他们想找到你,送你到警察那里作证,即使不能完全定罪,也总能给我添麻烦。那么,在我疲于应付时,他们想要在其他事情上动些什么手脚,便容易许多。”
堇色问:“可是如果我在这里,你不是更方便就近保护?”
古沧海感叹于她的敏锐,说:“与其让John那小子费尽心思帮你回去,不如我主动放你回去。你忘了,你是个心软的人,吃软不吃硬。”
堇色听了,忍不住微笑,原来他竟然是跟John斗气呢。
而古沧海看到了堇色的微笑,补充道:“而且离得远些,可以避免你更深地卷入我们与那个帮派的争斗,也省得我分心花力气来照顾你。”
欲盖弥彰,堇色想,他难道不能明白地对一个人表达关心?果然别扭。
片刻功夫,堇色已打定了主意。说:“你放我回去我很高兴,但并不是现在。首先,我答应了古先生,要陪伴他一些日子。还有,吴盈兰与吴妈在此,我不放心独自离开。最后,要让你派人费心保护我回去,我不如等一切平息以后与吴妈光明正大地回去,也可以减少你的麻烦。”语气坚定。
那话语里透露出的关心,让古沧海紧绷的面孔柔和起来。可他不能确定堇色的决定是否正确,有些举棋不定。
看着古沧海深思的眼光,堇色补充说:“事实上,我已告诉John,不必再费心帮我离去。”似乎看透了古沧海心中的担心。两人的目光久久地交集着,纠缠着,竟有些醉了。有些人共处一生也不能了解身边人,有些人一瞬间便已足够。
(八)
这两日,桃红柳绿的园子也遮盖不住紧张的气氛。
古沧海果然加派了人手在大宅里,不少陌生男人进进出出。连吴妈都察觉了,悄悄问堇色是否出了什么事情。堇色只是笑笑安慰她,说没有大事,只是少外出为好。
古太太也收敛些,没有再邀请外人到家里来,吴盈兰除了上课也整日待在家里,John与Linda每次来也都很小心。而古沧海,更是整日不见。
因为大家都很少外出。堇色与吴盈兰见面的机会便多了起来。吴盈兰初来时的拘谨完全不见了,活泼的性格显现出来,经常在堇色看书的时候来敲门找她聊天。这天两个人在堇色的房间里各自看着自己的书,吴盈兰突然问:“堇色姐姐,你说,古沧海和John哪个好?”
堇色很奇怪她的问话,反问说:“你所说的好,是什么意思?”
吴盈兰大大的眼睛看着堇色,说:“好,就是说,适合做丈夫。”
堇色没想到这个小女孩子,竟然已经想到了婚姻的事情,而且在心里已经把那两个人放在一起比较了,于是随意回答:“我不太清楚。”
而吴盈兰并不把她的敷衍回答放在心上,继续说:“John好是很好,热情又懂生活,他若对人好,那人怕是会每天都无比开心。可是,古沧海身上却有一种调调,让人看一眼,就忍不住继续看下去。如果是我,我会选古沧海。而且,如果与他在一起,大约也不必再为生计劳神劳力。”神情认真。
堇色不禁皱了眉头,这个女孩子,前些日子就觉得她颇有些心计,原来是打算这些事情。
可是,吴盈兰还在继续说:“不过我晓得,他们两个都对你好。John越是与哪个女孩子调笑,便越是不把她放在心上,对你他总是规矩的。古沧海,基本对谁都不假辞色,但看你的眼神,却有些不同。不过我觉得我比较适合他,总有一天,他会对我动心的。”
这些话,让本来对她有些厌烦的堇色大吃一惊。吴盈兰这个女孩子,说她天真吧,她连男人和生计都打算妥贴了。说她沉稳吧,却将这样本只应该放在心里悄悄谋划的事情摆出来明说。但是无可否认,她真的观察入微。
堇色只好说:“你其实没有必要告诉我这些,你喜欢谁,自去追求便是。喜欢本就只是两个人的事,与别人并无相干。”
吴盈兰点点头,说:“所以,我并不讨厌你。我还很感激你,如果没有你的关系,我大概一辈子也到不了这里,更是不会见到古沧海。”
堇色心中一时不知什么味道。那两个男人对自己所付出的关爱,一直以来,她都觉得感激,可也只是感激。此时才明白,这个世界上并不只有她一个女人,别的女人,也可以倾慕他们。
这以后的日子,堇色格外地注意起了吴盈兰,发现这个女孩子实在是狠下了一番功夫在古沧海身上。她与古太太亲近,自然是得到了不少古沧海喜好的信息。吃饭时,如果古沧海现身,她便格外注意打扮自己。如果有机会与古沧海碰面,她总要争取多说几句话。但是,古沧海显然并没有太注意她。
事实上,古沧海正在为帮派的事情忙碌,最近尤甚,已经三天没有回来了。
堇色虽然有些担心,但不知为何,她对古沧海就是很有信心。他身上表现出来的气势,足以让人信赖有加。
晚上,堇色突然被一阵枪响惊醒,那响声似乎从外面很远处传来。堇色忐忑不安,她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忙,外面似乎也没有动静,便继续躺着。苦笑着想,是否枪声听惯了,便如爆竹声一样?
门外突然响起很轻很轻的脚步声,堇色立即绷紧身体,难道是什么人趁着夜色潜了进来?轻微的一阵声响,门开了。堇色不敢睁眼看,继续保持睡姿。耳朵听着,那人一步步靠近床边。
堇色分辨了一下,突然之间便放松了下来。笑着说:“你是不是习惯于夜里闯入别人卧室?”
那人好像反而被堇色吓了一跳,脚步迟缓了一下,说:“你没有睡?”然后又说:“我好些天没有用香水了,难道你也分辨得出来?”
堇色回答:“不要怀疑我的专业能力。”口气轻松,然后坐起。
外面月亮很好,透过窗户射进来。古沧海立着,一身黑衣,很疲惫的样子。两个人互相看着,一时竟无话。
良久,古沧海开口:“没事,我来只是看看你,并且告诉你一下,外面事情已经平息了。”说完便走,只留一室月光和再也没有了睡意的堇色。
静静坐着,爬在窗台上的蔓藤在月光下轻轻摇曳,洒在被子上的影子便也跟着晃动。静谧的夜,皎洁的月。堇色突然吃吃笑了,他,应该是喜欢着自己的吧?即使他什么都没有说,自己就是知道。
可是,自己呢?对古沧海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堇色从来不回避自己的感情,从很小的时候,便会明白告诉邻班的小男生:“我喜欢身上没有汗味的男生,你爱足球,大约也不会为了我的喜好而放弃足球,那么便不必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而那男孩子竟极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最后大抵还是觉得足球更可亲,于是真的放弃堇色。现在每每想来,堇色都还会微笑,然后调侃着向友人说:“哪里有什么无条件牺牲的爱情。我尚不如一只足球,再也不奢望哪个男人能为我舍弃一片江山,不爱江山爱红颜到底是难得的。”
但心里偶尔还是会隐秘地渴盼着真的有一个骑白马的王子,天神一般降临,向自己诉说衷肠,而那背景必定少不了焰火和鲜花。大概每个女孩子心里都有个梦想,即使清醒地明白那是无望的梦,也还小心呵护,偶尔想起来心旷神怡。
承认吧,那个男人吸引自己。没错,当你发现你会不知不觉惦念他,想着看他一眼,揣度他的心思,而一旦见面却又总会表现得比平日笨拙些的时候,便是吸引的信号。可是堇色仍旧是疑惑,为何是他呢?与自己一直梦想的男友标准完全不同。他也并不怎么体贴,反而在感情上无比笨拙,连表达好意都不会。
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方式。又随即感叹,如果是那个人,即使一切都错,也只能去爱吧?
夜更深,即使是满腹心事,堇色仍旧是睡意渐生,慢慢睡去,只是梦里不知可有那人的身影。
两颗防备自守的心,正因着不知名的吸引,慢慢靠近。
自从那日晚上以后,堇色便觉得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一样的地方,心境改变后,就由牢笼变成了乐园;一样的人,感情改变后,就由防备变成了关爱。
古沧海说外面的事情解决了,便似真的解决了。这几日,不再有进进出出的陌生人,紧张的气氛也缓和了许多。
一天下午Linda来访。她看望过古永年,再来到堇色的房间,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还未打开,便已经提高声音说:“嗨,堇色,你猜我带来了什么好东西?”
堇色看了看那盒子,笑着说:“大概又是什么好吃的吧?”
Linda表现出极高的热情:“虽说往日我带来的都是好东西,可是这次却大大不同,难得吃到。我费了不少力气才买到,不乐意跟不相干的人一起吃,白白糟蹋。这不,拿来与你尝尝。”说着小心地拆开包装。
堇色笑笑,Linda到底是直脾气,连吃个蛋糕都要表达一下自己对别人的好恶。那是一个不大的蛋糕,纯正的乳白色。闻了一下,奶酪味道很浓郁,勾起了甜蜜的味觉,由衷赞叹:“很好的起司蛋糕。”
可是Linda看到堇色清淡的笑,怕堇色没能领会到这个蛋糕的妙处,连忙说:“别看它不大起眼,可是需要预先排队许多天才轮得到,是希腊的菲达(feta)新鲜奶酪做的。”
堇色再次点头,说:“原来是这样,那菲达奶酪本就名贵,而且还是属于没有熟化的新鲜奶酪,所以要在美国吃到新鲜的,着实不易。看来,这个蛋糕,倒是真的很难得。多谢!”真心地向Linda道谢。
两人拿了刀分开,还未进口,便已经香气四溢,果然是好蛋糕。待到入口,更是滑嫩细致,不太甜,却无比醇厚。没有任何其它添加,独有起司的味道,更觉纯粹。
旁边的Linda一边吃一边说:“不错吧,父亲老是念叨吃不到正宗的中式糕点,对西式糕点不屑一顾。可我总觉得,中餐里的甜点,真的是少了西餐甜点的那么一些高贵,大多没有特色。”说着嘴巴撇了一撇,继续说:“难为我刚才还要给他吃呢,他竟然一口拒绝。”
堇色摇了摇头,说:“虽然西式糕点有很多美味,但是,中式甜点也不乏精致的品种。古先生大概是吃过老式的正宗中式糕点,所以才念念不忘。”
Linda却仍然不相信地说:“我也曾经去中餐馆试过,大多粘腻,终究是没吃出个所以然。你说的老式正宗中式糕点,我没有吃过,所以始终认为不会比这个好吃。”
堇色听了,突然童心大发,说:“Linda,你今天若有空,就留下来吃饭吧。我来做个糕点给你吃,免得你再小瞧中国糕点。”说完顽皮地眨了眨眼睛。
Linda却质疑地打量了下堇色,说:“你会做?”
堇色说:“我不会做饭,却独独会做几样糕点。”这时候想到了那个教自己做糕点的人,不禁有些伤感。但是堇色很快把不开心的事情从脑子里抹去,她不想自己的坏情绪影响到他人,雀跃地拉着Linda向楼下厨房奔去。
找到吴妈,向她打听是否有新鲜糯米粉、新鲜百合、绿豆等东西。吴妈一听,惊讶地问:“阿堇,你要这些做什么?你要做百合糕?”
堇色点头,微笑地看向吴妈。吴妈连忙到厨房去准备东西了。好在古家本就是吃中餐,这些中餐的材料倒也齐全。
利落地清洗好百合、绿豆,堇色先将绿豆放到一个锅内,打开小火慢慢熬。然后将百合洗干净,放在沸水里煮熟,切碎。与糯米粉拌在一起,放入水,和到软硬适中,擀成薄饼状。耐心等绿豆熬得皮脱,将皮和多余的水去掉,加入冰糖,再熬一会儿,便成为绿豆沙。小心地将绿豆沙包在糯米薄饼内,又取出些红枣,嵌到上面,放到蒸笼里用大火蒸。冷却后,因为糯米皮极薄,有些透明的感觉,里面的绿豆沙颜色透出来,晶莹可爱,又配上红枣的鲜艳,更是诱人。
堇色心情很好地走出厨房,看看表,已是午饭的时间了。
今天的午饭,人出乎意料地齐。古永年因为身体已经大好,出来与大家一起吃饭,吴盈兰没有出去,也在家里。而古沧海,竟然凑巧也在家。
堇色心里有些忐忑,眼角余光掠了古沧海一眼,自己也有些笑自己,不过是一个点心,即使他不喜欢,又怎么样呢?
她站起,拿过切好的百合糕,说:“今天早上没有事情,做了样糕点,大家尝尝。”
Linda已是迫不及待地抢了一块,塞进口中,然后说:“这个糕里面有什么东西?哦,很清香。堇色,真的不错!”她是个不吝啬称赞的女人。
此时堇色已经分给了古永年一块,他看了一下,眼底立即泛起波澜,边点头边轻轻地念叨:“百合糕……”话音里透着无尽的感慨。
堇色又分给了古太太,她吃了一口,说:“你倒是有心,连老爷最爱吃的糕点都查得清楚。”言语带刺。
堇色愕然,看了看古永年,他似乎没有听到,慢慢地吃着,细细地品着,心思缥缈。堇色立刻明白了,原来外婆所爱,便也是他所爱!两个人,原来有如此深的羁绊。
又走到古沧海身边,分给他一块。正要走回座位,吴盈兰突然抢着插嘴:“沧海哥哥不吃甜食的。”声音清脆甜美。
一时,桌上的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吴盈兰,大家看看古沧海,又看看堇色。
堇色无比尴尬,心里怆然,他竟然是不吃甜食的吗?原来,自己对他竟然一点也不了解。回过身,走到古沧海身边,对他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伸手准备将他面前的百合糕夹回。
没想到古沧海却伸手扶住了她的手腕,说:“我想试试。”竟然对着堇色露出了一个微笑,脸色也如春风般温暖柔和。
一时间,桌上的人都愣了。大家从未见过古沧海也可以露出这样明媚的微笑,而且,是对一个女子!Linda看着他们,若有所思;古太太眉头轻轻皱起;而吴盈兰咬住嘴唇,原本红润带笑的面孔也变得苍白。只有古永年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而没有注意到。
堇色轻轻抽出被他握住的手腕,回到座位。可是,虽然脸上没有表现出什么,心里却是一边忐忑一边幸福。
待到快要吃完饭的时候,古永年开口说:“下个星期是我的生日。难得大家都在,就好好热闹一下吧。”然后对古太太说:“你来安排,多请些人。”又对古沧海说:“别再坏了我的兴致,让你那些下属离得远些。”
古沧海没有答话,却对着堇色说:“味道很不错,很好吃!”
一时众人又愣了,这次,连古永年都注意到了,本有些疑惑,但是看到古沧海看向堇色的眼神时,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对古沧海说:“沧海,你若有时间,就带阿堇出去买些衣服。下周舞会,她是要参加的。”
古永年的话说完,连堇色都觉得出乎意料。即使自己与古沧海的关系有了进步,但他仍未准许自己出去。此时,古永年提出,如果他不答应,却又如何是好?
可是堇色的担心却多余了,古沧海沉稳的声音响起:“我会带她去准备。”
早上,天气很好。堇色一大早便穿戴整齐,因为已经与古沧海约好出去置装。堇色对买衣服总是不大在意,但能出去却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堇色在屋内静静地等着古沧海,听到敲门声,轻快地站起开门。待到打开,却发现不是古沧海,而是John。愣了一下,微笑着说:“嗨,许久没见,今天怎么有空来了?”
John发现了刚才堇色眼里的意外,显然她是在等另外一个人,便问:“我找你,你很奇怪吗?”眼睛里浮起一丝忧郁,而这忧郁出现在平日乐观热情的John身上,则显得有些突兀。
堇色赶紧说:“哪有,快进来,你来了我当然很高兴。”
两人坐下,可是气氛却不同寻常的安静。往日两人相处时,总是John说话的时候多,今日一味的旦沉默,使两人之间便有了不自然的静谧。
看着神色黯然的John,堇色问道:“有什么事情不开心?”
John苦笑了下,说:“你还是关心我的,对不对?”
堇色点点头,说:“当然。”
John听到她如此回答,立刻精神起来,说:“我来,其实是因为下周外公的生日聚会,我想请你做我的舞伴,好不好?”
堇色看着眼光热切的John,感到分外为难,不知道怎么处置才好。但只是这片刻的犹豫,又令John脸上笼上了失望的神色。他说:“Linda告诉我,我大概是没有希望的了。本来我不相信,可是今日见了你,我明白她说的并不是全无根据。”情绪分外低沉。
见到John如此消沉,堇色有些不忍,却不知怎样安慰。徒劳地伸了伸手。
John却忽然抬起头,说:“事情还未到不可挽回,是不是?堇色,做我的舞伴,试着了解我。”眼神诚恳又坚定。
可是,还未等堇色回答,门口却传来一个声音:“不,她已经答应了做我的舞伴。”
两人惊讶地向门口望去,古沧海穿着整齐的西装正深深地看着两人。他大踏步走到堇色旁边,拉住她的手臂就向外走。
堇色被迫起身,心中实在不忍,不禁回头看了一眼John。John再次恳求道:“堇色,不要走。”声音脆弱而隐忍。
堇色没来得及回答,便已被拽出门外。而John刚才那一瞬间的目光,却似烙在了她的心里。她心里砰砰地跳,默默地说着:对不起,John,看来我还是伤害了你。
堇色停下了脚步,挣脱古沧海的手,转身返回屋内,留古沧海一个人愣在原地。
屋内,John僵硬地站着,看到堇色回来,眼中又腾起了希望的火焰,嘴唇动了动:“堇色,你……”
堇色看着他的眼睛,坚定地说:“今天我跟古沧海走,并非他的强迫。John,我们只能是朋友,对不起。”堇色内心虽然不忍,但她必须说明白。既然已经作出选择,便大可不必与John再感情暧昧下去,否则,对谁都不公平,都是亵渎。John也没有义务继续付出永远得不到回报的爱,自己视他为朋友,便要坦荡利落。
John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为什么?为什么是他?”
“我也疑惑自己为何会喜欢他。但是,感情就是很奇怪的事情。John,我们只能是朋友,即使没有他,结果也不会改变。”堇色低垂着眼睛说。她心里明白,这件事以后,两个人是再也回不到以前那样嘻笑闹骂的日子了。友情与爱情,堇色一直以为可以和平共处,但是显然,John并不这样认为,他独自伤心着,也隐约还有着不甘心。
堇色抬起头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幽幽地说了句抱歉,然后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古沧海满心踌躇地呆立在门口,等见到堇色一个人返回,立刻释然。幸福从天而降,激动得他嘴巴动了几下却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紧紧地握着堇色的手。堇色没有躲闪,任由他握着,看向古沧海,嗔怒地说:“你令我失去了一个朋友。原来,生活真的是有得必有失。”语气中落寞又隐含幸福。
古沧海听了,唇角微勾,没有说话,握住她的手更加用力了。
两个人坐在车上很久以后,古沧海才说:“堇色,刚才你转身回去的瞬间,我感觉我的心一直在下沉。我怕最后看着你背影离开的那个人是我。”
堇色扭头看正在开车的古沧海,他继续说:“我从不知道一个人从我身边离开,会让我感觉这么痛苦。”
堇色伸出手,在他的手臂上轻轻拍了一下。是安慰,也是肯定,能感受到古沧海手臂轻轻颤了一下。
古沧海说:“堇色,我会对你好。”
堇色微笑,她的心变得平静而充盈,身体也放松下来,更深地陷入柔软的座椅。这个世上,即使发生天大的事情,因为与自己无关,也只觉得那不过是报纸上一行醒目的铅字而已;而古沧海的承诺,因着对象是自己,即使只是一句话,便也觉得是轰轰烈烈。爱的表白,随时随地都在发生,浩淼如沙,但对每个当事人来说,却都独一无二。
这个男人,他说要对自己好呢!
爱情,大抵就是如此吧?
两个人来到一家高级成衣店。周到的店员带领他们到宽敞舒适的试衣间。那里已经摆好了一排最新款式的晚礼服。
古沧海坐在沙发上,极尽柔和地对堇色说:“这些衣服,都是你的尺码,你可以一件一件试。”
堇色挑中了一件浅黄色吊带裙,穿好出来,一旁翻看着杂志的古沧海却摇了摇头。堇色也觉得颜色有些太过轻飘,于是又拿起了旁边一件纯白色的纱裙。待到站在镜子前,却连自己也感觉太过幼稚。果然,古沧海看看,没有言语,继续看杂志。
堇色一件件试穿,总是有或多或少的不如意。最后,一排衣服,基本上都试穿了一遍,还是没有挑到满意的。堇色有些不耐烦了。
古沧海走到那排衣服旁边,拿起一件孔雀蓝无肩礼服。堇色一看,正是自己几次都没有选中的那件。衣服颜色太跳,艳丽得似乎只适合蜜色皮肤鬓角别着大朵花的热带女郎,且质地帖服,又是无肩设计,堇色有点嫌它暴露,只是看了看,就对古沧海说:“这件不合适,我穿上一定不好看。”
古沧海却是笑笑,说:“试试又何妨?”
堇色无奈,只好拿着它走进了隔间。
当她再出现在古沧海眼前的时候,他的眼睛却一下亮了:“堇色,你总是低估自己的美丽。”然后轻轻的在她额头印上一吻。
爱的碰触,虽然紧张,虽然意外,但那一瞬,堇色却真实地感觉到:终于等到了那个从小盼望的王子,用一个吻,唤醒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