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星河倒转生草木
一行人往南走了一天,傍晚在驿站歇脚。随行的五十侍卫分班护卫,乔珏带来的人转眼都不见,众人见着都觉得纳闷,车夫不见了还可说得过去,厨子可能下厨房去了,可贴身的小厮也不在其位……这位大人治下可真宽松啊。
幸好驿站官员难得巴结如此大官,甚是殷勤。
笑笑跟乔珏在房里用膳完毕,便见那小厮回来了,笑笑见他似是有事禀告他家宗主,自己先回避。
下楼走了一圈,见到那厨娘手拿菜刀,把只脖子割破的大黑公鸡撵得四处乱窜,笑笑待那鸡撞到跟前,伸手拿了,递与那气喘吁吁的厨娘。厨娘接了,道谢未毕,手一松,那鸡又跑了。
厨娘喘着气道:“不敢劳驾大人……这鸡成精了都……小的定要宰了它!”一面挥舞菜刀追了过去。
笑笑见到那黑鸡血洒了一地,进出各门分外集中,门槛上都是血点子,若有所思的慢慢踱到后院。
那失踪的车夫就在后院的空地里搬花盆,耙地,见她来,憨厚一笑:“俺在赶车前是种花的,就喜欢摆弄园子。”
只见那空地被她东一耙,西一挖,坑坑洼洼的变成了个麻子。驿站的长官在旁边看着,还一个劲的说:“大人的手下真是了不得啊,这位大姐原来还会摆弄一手好园艺!”
笑笑回到房里,小厮已经走了,便问乔珏道:“到底是什么事情?这上下也该告诉我知道了吧?”
乔珏沉吟道:“此事确也应告知于你……你可曾记得杀害景明的凶手?”
笑笑一听,切齿道:“自然记得,我誓要将此人挫骨扬灰,你是找到她的下落了?”
“她是江湖永家的人,这永家与我乔氏同为江湖九流,她们擅长刺杀易容,一门都是刺客死士。乔氏原本与永家井水不犯河水,但她们这次动手卑劣,伤了道义,我便令门人寻那凶手出来。永家这些日子被我们逼迫不过,放出话来,若是能应她们一场比试,赢了的话,把凶手交出,再将一件秘密托出。珏觉得事关重大,不可退让,便应了她们一局。”
笑笑对乔珏任宗主的事情是知得不多,现在听他这么一说,很是兴奋:“原来你这般厉害!对了,这秘密是什么?若是我们输了,又要付出什么代价?”
乔珏缓缓道:“不需付出任何代价,已尽在赌约之中。那秘密……据说关乎你此行的真正目的。”
“如果是秘密,她们又怎样得知?”
“永家是江湖九流中唯一投靠皇族的家族门派,近两百年来,各国王孙府上均少不了永家培养的死士,若是有江湖中人知道什么皇室秘辛,定然是永家流散出来的。”
“如此大好,我也觉得要赌!不知赌约是什么?”
乔珏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是赌你此行可平安返京。”
此话一出,笑笑顿时笑容僵硬,怪道人家不要赌注,原来自己才是最大的赌注。
乔珏瞧着她道:“你大可放心,我族人最擅天机,此前曾卜了数卦,都道你此行虽有凶险,但应可逢凶化吉。”
笑笑哭笑不得:“可知天机随时会变?”
乔珏缓缓道:“此事关乎乔氏一族世代荣誉,请你原谅我擅作主张,珏可保证,我全族上下便是拼着性命不要,也会顾得你的周全。”
笑笑暗道,这就是江湖意气!看来现下怎么也得趟这浑水了,现在再争也是无益。点头道:“我相信你!”顿了顿,又说:“可我还是比较喜欢你当官那时。”
乔珏微微一笑,知道她口中说不怪,心里到底还是怪了。也不解释,转目便看向窗外。
岂知这正是人劫之始,无可避免,他只得携一族之力助她度过难关,但愿能顺利而过,往后福泽绵延……若是不能,皮之不存,毛将附焉?不过也就一起归于尘土罢了。
笑笑明了此事始末,开始时确实有点怪乔珏自作主张,后来回心一想,若是对方目标是自己,便是乔珏不应,对方也不会客气。至于没有事前告知,应是怕自己惊慌起来跟皇上要求多派人手,反倒人多添乱。
她的性格是大而化之,当下除了觉得此后一路被杀手盯着有点发毛,倒也不怎样怪乔珏了,暗道现在可不能草木皆兵,先自己乱了阵脚。
便找了一副棋盘过来,邀乔珏下棋。
乔珏答应,毫不留手,杀了她一个片甲不留。
两人下棋下到三更半夜,乔珏知道她心里不安,也不点破,只默默相陪。笑笑实在有几分怕在睡梦中被刺杀,但见乔珏始终镇定,暗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真要让人杀了,也是命中注定。
心中豁然,拿衣袖掩脸打了个哈欠,道:“今日精神不佳,明日再与你下。”摇摇晃晃走到床前,踢掉鞋子,扑倒埋头便睡。
乔珏一怔,才想起这房间原是他的,这下鸠占鹊巢,他也不好去赶,把桌上棋子收了,便去拿灯,准备挪到隔壁。
床上看似已熟睡那人忽道:“你到哪里去?这边的床足够宽了。”说着便往里挪了挪,让出一多半地方。
乔珏一阵沉默。
“你说要护我周全,我想来想去,还是让你这宗主贴身保护比较好。”笑笑偷眼瞧他,见他俊雅的脸上没有表情,油灯掌在一侧,映得半边脸光华熠熠,另半边却有些阴沉。
她瞧不出乔珏心思,也看不出他喜怒,心里没底,便垂目低声道:“想着有个杀手集团窥视在侧,心里不安,确是不该接近你的。但想人生譬如朝露,不定明日便没这个福气了。”
乔珏沉默一阵,笑道:“怕便是怕了,却还找这诸多借口。”
笑笑见他展眉一笑,温煦如风,心头暖融融的,不禁也笑道:“也不是借口,只是想着人生苦短,该当赶着把未完成的心愿完了。”
乔珏摇摇头,却掌着灯走了过来,笑笑见他一步步走近,心脏不禁跳得快了几倍。乔珏走到床前,把油灯吹熄,搁在地上。黑暗中便听一阵衣服微响,他已脱下鞋子,卸了外袍,到了床上。
笑笑直挺挺躺着,听得自己心跳有如响雷,脸上红热,手足都僵了。却感觉到身边乔珏静静平躺,呼吸绵长,却是从容。暗道,你做什么这般紧张,就像做贼一般。
想要就这样睡到天明,却是不甘,心里像是十七八个吊桶打水,噼噼啪啪上上下下,脑里却轰轰的,没法集中精神想东西。
木了一会儿,咬了咬牙,轻轻侧了身。乔珏无甚动静,黑暗中只隐隐见到他的轮廓,鼻子挺秀,似是江南依水而生的山峦,眼睛闭上了,不然便是那山峦中闪耀的星辰。
这般的近,触手可及,忽然间胆子就大了起来,收在身侧的手一点点往他那边爬,到了近身处,横着一伸,揽在他腰上,跟着便想翻在他身上。
乔珏忽然轻轻一笑,“没几个时辰好睡了,别闹。”手已轻轻一挡,拦住了她上翻的动作。
笑笑听得他开声,已经动作僵硬,翻到一半,着他这般一挡,啪的又掉回原处。
心里有些泄气,又有些不甘,圈着他腰的手却不肯撤,只把头往他肩窝一埋,想着便推我也得死赖着。
乔珏没有推她,只拿手搭在揽着他腰的手上,另一手绕到她背上,却是大大方方把她搂住了。
笑笑大喜,脑袋在人家肩窝蹭了蹭,慢慢往上想舔他嘴唇。
乔珏也不缩让,只淡淡道:“睡了罢。”
笑笑一腔热情顿时被浇得冷透,一寸寸缩了回来,心中无奈,很想咬他一口泄愤,却又不敢,只好乖乖收敛,选了个最舒服的姿势,窝在他怀里,听着他平稳心跳,慢慢睡了过去。
***
一夜无事。
次日离开时,笑笑见到昨日被翻到坑坑洼洼的后院成了一片白地,出门时门槛上面也有密集的白点,像是涂墙的白灰铺落,可那形状,分明就是昨天见到那黑鸡洒的血点子。
笑笑说日头晒得头晕,也要坐车,坐着坐着钓起鱼来,头便一点点往乔珏那边靠。眼看着就要靠到了,车轮硌到东西,车厢猛的一跳,旁边坐着的人不见了,额角“砰” 的在车壁上撞了一下。笑笑按着额角,嘴扁了扁。
乔珏从车厢前端又坐了回来,手里拿着卷书,嘴角噙着笑,瞅着她。
笑笑很委屈,挪回自己的位置,抱着手把脑袋抵在车壁上,撞到的地方跟着车颠簸的节奏一跳一跳的疼。
乔珏却道:“可是想睡了?这车厢也宽阔,足够躺下了。”说着拿了个靠垫放在膝上,又拿起书来。
笑笑眼神一亮,歪过去把脑袋搁在靠垫上,这回垫结实了,嘴角不禁翘了起来。躺了一会儿,弯身把鞋子脱掉,整个人蜷上了车座。
“乔珏。”
“何事?”
“你这样看书能看得下去吗?”
“有何不可?”
“只是觉得,你很是厉害。像是我,从来不会去想自己考试能名列前茅。”
“人生于世,各有才用,你也不必妄自菲薄。”
“真的吗?那你说说看,我有什么才能?”
乔珏微微一笑,清俊的眉目一漾,车厢内恍恍若春风一度。
笑笑正觉心旷神怡,忽听他道:“你胆大皮厚,世间少有。”脸上表情顿时一垮。
乔珏笑了笑又去看书。
笑笑看了他一会儿,倦意上来,合上眼去,模模糊糊间觉得车子停了,忽然想起有刺客,忙撑开眼皮,“怎么了?”
乔珏淡然道:“外面要下雨了,没什么,你但去睡便是。”
“下雨?”笑笑瞟瞟外面淡淡的日影,很是诧异。
但停了一刻钟左右,马车再度辚辚而行,跟着车篷上“啪啪”直响,果然在砸雨点子。只听雨声越来越是密集,接着沙沙的响成一片。
笑笑不禁坐起身去看,一掀车帘,只见一天一地皆是红色。
这雨,竟是红色的!
乔珏伸手把她拉回来,下了帘子,淡然道:“没什么好看的,这雨一会儿就过了。”
笑笑觉得他握着自己的手温度略凉,姿势却很稳重,不轻不重的任他握着,慢慢觉得拎起的一颗心放了下来。也笑道:“这雨可真是稀罕,我以前都没有见过的。”
忽然车窗外面哔剥微响,那小厮道:“宗主,车子不停,勿要开窗。”说罢便把木格子薄纱的车窗给推上了。
笑笑觉得他声音很是熟悉,一时却想不起来。只见几道黑影在窗子外面唰唰来回数趟,窗子上面留下了几道手掌宽的红印子。
“这……是在画符么?”
乔珏道:“我不清楚。”
笑笑瞪圆眼睛,“嚯,还有你不清楚的东西!”
“我又不是神仙,自不会百事皆晓。”乔珏说罢又去看书。
那奇怪的雨果然渐渐停了,笑笑横躺在车座上,头枕着乔珏膝上的垫子,眼睛瞧着蒙在窗子上的光影交错,心里一阵恍惚,不知怎地就问了出来。
“乔珏,如非先帝突然发难,我也不会救得了你,若你不是迫不得已,是不会跟我在一起吧?那时我乘你之危,把你要了过来,你可有怨着我?”
乔珏道:“你说得都对,若非先帝发难,我还在安安稳稳当大理寺卿,我既然装成女儿身过活,自然不会跟你在一起。”
说着淡淡一笑:“说到乘人之危,确也有些,但当时实在也没有别的法子,是我甘愿让你乘危的,说到怨恨,倒也不必。”
“这么说,你留在我身边,可是为了报恩?”
“恩恩怨怨,何必分得这般清楚。”
笑笑听得他淡然应对,滴水不漏,心思海一般深,心里一点点冷下去。挣起身来,自己靠在壁板上,道:“我就是讨厌不清不楚。”
心中有几分凄楚,虽然自己的心意已分成了七八份,值不了什么,但每一份都是热乎乎红通通从心里掏出来的,容不得别人轻贱。
乔珏放下手中书卷,凝视她道:“自七年前入仕,珏忠君办事,从未曾有半分懈怠,待到了大理寺,按律办案,未有半分不当。扶凤颁下律令,道男女均可入仕,但向来应者寥寥,先皇若因我是男儿身要置我死地,那是示天下以不公。珏这一死罪,不定还能列入史册,供律吏笑谈。死生有命,不可强求,至少我不曾放在心上。”
此刻外头雨声已歇,密云已散,几缕阳光投进车窗,小小车厢内光影斑驳,乔珏端坐在车座上,一身白衣虽是半旧,洗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光影射来,便似在衣上淡墨点染的花枝。双目有如点漆,嘴角噙笑,笑意轻柔和煦宛若微风拂过。
看他这般神情,笑笑实不敢相信方才那些无情的话竟是他说出来的,一时觉得他笑得越是好看越是与自己无关,一时又觉得虽然无关便是这样瞧着也是好的,心意浮动,越发觉得不可逼视,不禁垂下头去。
方低下头,身侧车壁“砰”的一响,突然裂了。
笑笑觉得手腕一紧,已被乔珏扯了过去,将将伏下,两道白光恰恰扫过,激得她后脑勺一阵冰凉,外头热风一下子从车厢破洞灌将进来。
她嗅到风中一阵血腥味,抬头见到乔珏胸前白衣开了几点血花,却是方才被击碎的车壁碎木所伤。
这时脑后风声又到,笑笑伸手捡起掉在地上的书卷,猛的往后一甩,阻得一阻,手撑着座椅,人已弹了起来。
袭来那物跟书卷一碰,书页散开乱飞,那物却退了出去。旁边乔珏已递过剑来,笑笑拔剑出鞘,横在胸前,自己挡在乔珏前面。
车壁被打碎了半边,马车速度不减,照旧前驶,两边树林不时有人影交错扑出,却像触到一层无色无形的大网,全都倒飞出去。后来有暗器如雨般掷来,小巧些也都是反弹回去,只有些质重力厚速度极快的才能近到车前,却不能穿透板壁车窗,“噗噗”闷响中一枚枚都落了地。偶尔有几枚漏网之鱼从破洞射入,都被笑笑挥剑挡了去。
一路不停驰出十数里,树林已尽,地势豁然开朗,阳光朗朗照下,刺客和暗器瞬间都消失无踪。
笑笑收了剑,回头看向乔珏,乔珏也正瞧着她,道:“抱歉,不会再有下回。”
“道歉不必,把衣服脱了吧。”
外头传来那有点熟悉的小厮声音:“宗主,没事吧?”
“无碍。”
“车子还要再驶一段。”
“知道了。”
笑笑不做声听他两人应答,暗道自己那五十个护卫怎地连个屁都不放,莫不是都不能说话了么?
乔珏猜到她心中所想,道:“方才我门人布下了璇玑天网,你的护卫们也在网内,马车是阵眼,只有在阵眼才能看到外头的事情,护卫们对外间的事情是一无所知的。”
笑笑点了点头,“行了,我不会为难她们。你的伤让我看看吧。”
乔珏淡淡道:“不敢劳烦……”他的手一直按着左边肩窝处,指缝间不住有鲜血渗出,脸上神色却异常镇定。
笑笑伸手过来,搭在他肩上,乔珏沉稳不动,却微有责怪的盯着她的手。
又是这种疏离冷淡的目光!
笑笑心里腾的冒起火来,这个人,一点功夫不会,方才却飞快的把自己扯倒……他反应一流,可自己却忘了躲开迎面袭来的伤害。
乔珏,要是你的皮肉跟你的神经一般刀枪不入倒好了,偏偏不是!偏偏还会受伤,流血,让人心痛!
她恨得牙痒,见那人丝毫没有示弱退让的意思,咬牙道:“你放心,我以前犯糊涂,让你尴尬,现在我知道你的想法,再不会干傻事了。我好歹还是你名义上的妻主,你不让我裹伤,难道要让你的门人来?”
乔珏张口欲言,她飞快截口道:“别说什么自己可以的废话,你刚救了我一命,我就替你裹一下伤口也不行吗?我既然已明白你的心思,难道还会对你做些什么不成?你也太看低了我罢!”
乔珏闭嘴,抬眸瞧她一眼,不声不响解开衣衫,转开双目盯着车壁破洞。
笑笑脱下外袍一甩,把那破洞遮了,打量一下伤口,转头便去寻伤药。心里暗想:“我愈是撒赖逼迫,他防得愈是厉害,现下用这法子兴许管用……他平素可不是这般容易受激的。”
翻找了一遍却寻不到伤药踪影,乔珏淡淡道:“在车座后面蓝色的包裹里放着,紫色锦缎盒子装着药膏,放药丸是绿色的荷包。”语气镇定,丝毫不乱。
笑笑很是气恼,这人永远比她从容,永远比她镇定,永远不温不火,永远深不可测……冷热不忌,水火不沾……她都快要气死了。
但看到他肩头胸口还在淌血的伤口,心一下子就揪了起来。胸口那两处还好些,伤口面积虽大,只是擦伤,浅浅的两道,肩窝那处却深得成了个血洞,好像被子弹打的一样。这处肌肉只得薄薄一层,尖锐的碎木生生射入,打在骨头上那该多疼。
笑笑声音柔和下来:“你忍着点,这碎木要取出来才行。你抓着我手,疼就用力抓我,不要咬嘴唇。”
乔珏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垂手握住坐垫。
笑笑深深看他一眼,右手握住他上臂,运起内力冲入他体内,要把碎木给激出来。稍一运功,乔珏一声闷哼,只见伤口血流如注,顿时湿了半边衣衫。她忙停了手,知道这碎木成楔状,尖端深深刺入,粗糙的尾部嵌入肉里,要从里面把它撞出来,摩擦之下极是疼痛。
若是在外把它钳出会少些苦楚,可木楔被鲜血润湿,只留下极少部分在外,这滑溜溜的指头可捉不紧。要是用刀子把伤口挖大些,她怎能下得了手。
思量了一会儿,对他道:“我想到个法子让你少些痛楚,可我怕你看到会害怕,你闭上眼睛可好?”
乔珏道:“痛倒不怕,只是要快些,血都快流干了。”说笑罢便紧紧闭上眼睛。
笑笑伸手往他眼上一遮,只觉他眼珠不安的滚动两下,随即宁定。便低声道:“忍着点,我会轻轻的……”
缓缓俯头,凑过去往他流血伤口上一吮,听得他身子一颤,不由自主一声低呼,心脏砰砰的狠跳起来。
她吮了一会儿,感觉血流缓了,伸出舌头在伤处轻轻触搅,只觉舌尖下柔软滚热的血肉轻轻哆嗦,自己呼吸所到之处,他光滑的肌肤一点点的起了寒栗,额上脸上挨挨擦擦的,有点痒,有点烫,有种说不出的刺激诱惑。
她一手折在他眼上,一手抱着他背,脸贴在他肩窝处,一点点的耐心的翻找着木楔,一面担心他疼痛,一面脸却不受控制轰轰的热了起来。
这是在疗伤啊疗伤啊,不要乱想。可越是不要乱想越是控制不住,此情此景竟觉得暧昧异常,窄小车厢内气温剧升。
乔珏此刻却不觉痛,只觉伤口处那异样触感传来一阵麻痒,目不能视物更令触觉分外敏锐,那人抵在他肩头,独特的气味连着呼吸的热气一波一波的往他身上喷,悄悄弥漫开来的血腥气更是激起一种深沉的欲望。
他只觉头脑晕晕的,浑身发烫,好像泡在暖水里面浮沉上落,不着实处,心中一慌,便失了镇定,忍不住往后一躲,想挣脱开来。
笑笑察觉他要逃,抚在他背上的手飞快下滑,扣在他腰上,止住他动作。
乔珏身形修长,骨架却不大,腰身分外瘦削,平素穿上袍子翩然若仙,一等一的衣架子。现在衣衫半褪,她一把摸上去,只觉腰间肌肤触感柔滑,挣动间竟似条蛇般,柔韧有力,一只手险些把不住。
想不到他腰的柔韧性竟这般好,突然想到此节,她顿时心跳如鼓,神魂飞荡。
便在这时,舌尖微微一刺,已是找到了木楔。她定了定神,长吸了口气,拿舌抵住那处,启齿一合,咬住那木楔猛的一拔。
乔珏一声闷哼,一股热流从伤口中涌了出来。
只觉手下把着的腰猛的一颤,往后倒去,她忙撤去盖住他眼皮的手,双手用力一挽,一把揽在怀里。
乔珏脸色绯红,眼眸徐徐启开,眼中雾气迷蒙,失神的他恍若湖中月华,漾漾一轮,触目惊心,皎洁到了极处竟是无比诱惑。
笑笑一偏头,“呸”的吐出口中木楔,嘴里道:“拔出来就没事了……没事……”一眼扫过,已是呆了。
两人一对眼,乔珏回过神来,一皱眉头,挣了起来,这一下动作激烈,扯得甚痛,捂住伤口,脸上一白,方才的万般情致顿时消失无影无踪。
笑笑恨不得打自己老大耳光,要是没有想法也就算了,有了想法还有这么好的机会也没有扑上去……不过他的伤也是很要紧的,自己也才刚说过不会怎么怎么他的不是?
深呼吸,再深呼吸!镇定,再镇定!
扯出个笑来:“我就说不疼么,对不对?”
挖出一块药膏,盯着他眼睛,作势要敷在他伤口上。
脸红吧!退缩吧!说你自己可以吧!
脑内不时闪回乔珏方才的神情,方才那难得一见的表情,是不是叫做……意乱情迷?
要是再见着一次,她可是得什么都不管不顾先扑上去再说。
却见乔珏淡淡一笑,此时脸上一丝慌乱的痕迹都找不到了,淡定的松开捂住伤口的手,“自己包扎多有不便……麻烦你了。”
***
马车直到了午后才停了下来。
那几个门人见到宗主受伤,都觉惶恐。
乔珏神情倦怠,只淡然道:“此次侥幸,下不为例。”
他不追究笑笑追究,大声道:“慢着,今日这意外险些要了我性命,往后若想我好好配合,事事都须得交代清楚!现在我要先知道跟永家赌约的来龙去脉。”
现在自己是受保护的重要人物,虽然诸位是专业人士,可是要把我蒙在鼓里任人摆布,这样也可以完成保护大业的话,对方岂不是很无能?说到底,这不但是个面子问题,也是个讲究互相尊重配合的问题。
马夫听了,转头去看马,好似没有听见,厨娘无语,默默拭擦着她那柄形状怪异的菜刀。此时那小厮轻轻一笑:“大人要知道事情始末,问我就行。”
笑笑盯着她:“原来是你,你就是天牢里那牢头!”
云中子被识穿行藏,也不再掩饰,把头上戴着的青缎小帽摘下,露出木簪子盘着的道姑高髻,笑嘻嘻的说:“此行始末须得从大人的人劫讲起。小人道号云中子,大人且听我细说从头。”
云中子将乔珏入狱后发生的几件大事择重要的说了,笑笑听得讶异非常:“这么说我正在经历人劫?这人劫又是个什么东西?对了,你跟我以前遇到的一个道姑说的倒是一样。”
云中子笑道:“大人说的那位道号可是唤云霞子?”
笑笑仔细回想当日金殿滴血验亲的情景,道:“我不知道她叫什么,好像听见宁君叫她王天师。”
“天师?”云中子嗤笑一声:“她俗家姓王,道号唤云霞子,算起来是我师叔,可她早就被逐出门墙了。”
“不过她真本事还是有的,说你五年内有灾厄可是?她能算出你有灾,可算不出是怎样的灾,是天灾还是人祸。她的道行不过尔尔,怎配称为天师。”
笑笑懒得听她胡吹,打断道:“就算有祸那又如何?你既然算出来了,不应帮我趋吉避凶么?”
“能避的那叫祸,可你这种不能避的,叫劫。劫分两种,一是天劫,二是人劫。天劫是老天降祸,人劫是因世间人而起。”
“不会吧,不是说修仙的人到飞升才历天劫吗,我又不是修仙,好端端的为什么有劫?”
“非常人行非常事,你历这劫是命数注定,不定老天爷要给你安排一场大福分,又怕你担负不来,先让你历历劫,松散下筋骨。”
笑笑垮下脸来:“我最怕麻烦,可不可以不要?”
“不要不行啊,你这不是已经开始了么。”
云中子掐指道:“现在推演起来,你这劫怕是几月前已经种下。你到那凉州,替皇帝办事,得罪了永家死士,劫已种下。收留故人,还是个有异心的,他引狼入室,下毒害你,这是一死。这人把凶手放了,这凶手是个一流的刺客,若是没有被旁事绊着,怕你也是一死。宗主为你得罪永家,以你性命一赌,也是一死。皇帝贸然遣你出京,恐怕也没安什么好心……你看看这几月来,多少人受你牵连,便知此劫很是凶险,不说不能避,就是少了点正面的勇气,怕也会被吞噬得渣儿不剩!”
看见笑笑脸上变色,乔珏不满道:“这些都是凑了巧宗,过去的事儿就别说了,还不如说说往后的安排。”
云中子道:“说到这人劫,只要在经历了就知道了,还能逆着推上去找到哪里是源头,可要到何时结束那可没个准。要知道世间诸事,以人事最为复杂。要说到化解的方法,根本只有一条,就是与人为善,旧是旧了些,可是有用。把周遭的人心都收服了,敌意化解了,自然没人想为难,便是有少数不长眼的,得道者多助,也不怕她来。”
“化干戈为玉帛么,这个我懂。”笑笑重重点头,“今日那场红雨是怎么回事?那些永家刺客怎么样了?”
“红雨是化西城,就是拿披云刀的,作的一个法,叫做五鬼运魂法,是个邪法。那些个红雨是拿上等朱砂混了冤死人的血化在雨里,那雨是车夫杜天宁引来的,无根水、朱砂、冤血,化一起作的这个法。接近的人会感到阴气侵肤,好像感了风寒一样,晕头流涕,浑身无力,要是沾了那朱砂血水,身上会发起脓包,奇痒无比,慢慢烂开来,把人的三魂七魄中的两魂化了去养鬼。”
笑笑听得毛发倒竖,一阵不舒服,但见云中子满脸得色,旁边的车夫和厨娘虽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但也目光炯炯,现出得意样子。索性再拍拍她们马屁。
“这五鬼……魂法可真是厉害,你们三个人就顶她百十人哪,果真是不世异人!这般厉害,若是乔氏一族多几个你们这般的能人,岂不是任对方千军万马我方也只是挥挥衣袖的事儿?”
这话一出,三人顿时满脸红光。云中子乐呵呵的道:“大人谬赞了。不过我三人已是族中顶尖的好手,要再找出如我三人这般的,恐怕五十年中难寻第四人了。”
“兵贵精不贵多,三位身怀绝技,怕已当得半个天下了。”
云中子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只道:“过奖!过奖!”
乔珏叹道:“常大人,你真的是过奖了。我这三位门人法力虽然高强,但毕竟是个凡人,不是神仙。他们的法力也就是够庇荫我们这五十来人,要说想在千军万马前头护住一支军队,恐怕得如来佛祖出手相助才行。”
笑笑这才明白乔珏为何没有事先声张,原来是怕她多带了人,不好照顾。
笑道:“一身法力,只要护着最应护之人也就够了,难道我还抵不过一支军队的重要么。”
一席话说得三人都笑了起来。
笑笑见得大家高兴,打铁趁热道:“云大仙刚才说的话我听明白了,要与人为善,化解祸端。我看今日永家人吃亏不少,按说她们刺客家族自是视生死为等闲,可照你刚才的说法,什么化魂长疮的实在受罪,我看这也是一个赌约,不是要灭人全族。要不跟她们能说话的谈一下,要是她们认了输,就替她们把这邪法解了如何?”
云中子听了,沉吟了一会儿道:“这事说也不难,只恐老天爷不高兴。”
“这法是咱们施的,也是咱们解的,要说有不满意的,也是阎皇爷才对,少了几个到地府报到的。又关老天爷什么事了?”
“大人这般仁厚,看来费不了多少功夫就把这人劫给解了,那老天爷出了手,却奈何不了你,怎会乐意么!”
笑笑这才知道她拐着弯儿称赞自己,不禁哈哈一笑。笑毕却道:“这一路就倚仗三位了,我对三位那是打心底的信服,只是今日之事……”
这话一出,三人微有尴尬。还是云中子道:“今日布这璇玑天网阵原本可保万无一失,可是,咳咳……百密总有一疏,那个上等朱砂我们行五鬼运魂的时候用光了,璇玑天网用的是次等的,不想那买朱砂的家伙竟骗了我们,混了杂质,对方也有好手,瞧出破绽,才教她破了车壁。”
笑笑“哦”了一声,“那现在朱砂买回来没?”
“朱砂要待明日到大些的村镇上才能买得,现下仍得用这掺了红石沙的。只是我们知道了它不抵用,会加上童子眉。”
“童子眉?那是个什么东西?”
“是童男子的血。我们刚才已跟这村里一户姓李的打了招呼,十两银子,请她家三小子半碗血。”
“哪里用得了这么麻烦呢,还要去割人。乔珏刚才流了好多,衣服上尽是,拿去用就好了。”
此言一出,众人颜色顿时变得十分古怪。乔珏脸上没有表情,可那从颊到耳的红色是骗不到人的。他僵了僵,只淡淡笑道:“雨过天青,我坐得累了,下去走走。”
也不管众人,自个跳下车去。
拿菜刀的厨娘化西城忙跟在后面。笑笑犹未知觉,只道:“你到哪里闲逛?我也要去!”也想跟上。
云中子自后一扯,笑嘻嘻的道:“你刚才说的是真的?我家宗主还是童男子?嘿,我也是好奇,活这么大了还没有见过这把年纪的童男子……”
***
当晚在客栈歇下,乔珏说有事布置,不愿与笑笑同桌吃饭。
笑笑想赔笑两句,他只拂袖而去,笑笑不想他竟突然变得这般小气,又好气又好笑,匆匆扒了几口饭,又去寻他。
她住的是当地最大的客栈,后院里让五十官兵占了,却还颇有空余。笑笑一见便知今晚那三位异人有得好忙了。
她走了一圈,不见乔珏,正要回房,鼻端忽然嗅到一缕若有若无的香味。回眸一瞧,后院小门里一角白衣一闪,难不成是乔珏?
她低喊了一声,没得回应,便快步追了过去。
“吱呀”一声推开那小门,面前是一道白石小径,两侧密密的细竹,风吹来时哗哗细响。一个白衣人在小径上缓缓往竹林深处走去,衣袂翩飞,背影恍如笼烟罩雾。
“乔珏!”她又叫了一声。
那白衣人倏然消失了。
“乔珏……”她揉了揉眼睛,难道自己方才眼花了?
这竹林子,这小径,好生熟悉……
好似旧日那时,她倾力助了甄绣告白,她却最终放弃,自己初识情愁,茫然中竟直奔乔珏的学士府。他亲来出迎,一袭白色的衣袍匆匆而出,白色的阔袖和衣摆摇曳过院里翠绿的修竹。
自己刚拒绝了他弟弟的求亲,明明该当有怨怼的,他却笑得那般温静从容。
他邀她饮杨柳青,知己良朋对酌方能合味的好酒。
她把烦心事倾吐一番,他一一为她开解。
她不知不觉喝醉了,拿筷子敲碗,唱了一晚的歌给他听。他听得额头冒汗,却只替她擦汗。
他还轻叹着念诗:“时人总为虚名误,争知世情轻似絮。”
往时点点滴滴,染在心头,看似轻淡云烟,却已缠绕不去。
恍恍惚惚中,她失了神魂,微笑着,踏出小门,一步步走上那白石径。
***
笑笑醒来的时候,看到的是几张兴奋的脸。
“醒啦醒啦,大事可成,大事可成!”
“……”
笑笑环顾周围,自己已经转移到客房里面,慢慢一点点回想起来,“我是不是让人迷翻了?”
好像是中了美人计,让引出了后院,离开了保护范围,糊里糊涂就失去了知觉。
“大人,有件不幸的事情需要向你禀告。”云中子一脸沉痛的表情,似乎刚才那种兴奋的神色是一个幻觉。
“……说吧。”
她警惕的在薄被下面活动一下手脚,好像没事,还长在身上。又动动脖子,扭扭腰,似乎……也没有什么疼痛。
“大人方才在院子外头中了剧毒,此毒无色无味,中者毫无痛苦,甚至还会有令人兴奋的幻觉产生,唤作天因梦。”
“……永家的人用解药要挟我们么?”
还算是不幸中之大幸。中毒的人感受不到痛苦这可是个优点,看人家吃了砒霜会七孔流血脸容扭曲,吃了断肠草会满地打滚痛不欲生就知道这种无因梦简直是毒药中的极品,十分值得推广。
“但此毒并无解药。”
“……”
心里咯噔一下,这一种不会是跟迎霄上次误服的那种一样,要用针逼吧?……那可疼死了。
“也不能用外力逼毒。”
“……”
那不是要坐着等死么?你老人家是在跟我开玩笑么?
看着笑笑狐疑的目光,云中子满腹遗憾的长叹一声,用低沉的语气缓缓道:“实不相瞒,大人现在,只余三天寿命。”
“……”
笑笑在心里对自己说镇定,镇定,可那一直在抖的手根本不受控制只想掐断面前这人的脖子,一双眼睛也不受控制的到处乱扫,想把能砸的东西找出来砸个稀烂。
这算什么啊!不过是嗅了阵奇怪的香气,见到了奇怪的背影,做了个奇怪的梦,然后梦醒就有个一脸忧郁加同情的告诉自己,你只能活三天!
不是异人么,不是活神仙么,不是说牺牲性命也会保护自己么?
这上下我都快要寿寝正终了,你还是活蹦乱跳一脸兴奋的通知我这事儿,这究竟是乐祸还是增兴啊!
云中子很明显感受到她目光中流露出来的狠意,下意识的用手护着脖子,后退两步,叫道:“别紧张别紧张,虽然说这毒无法解不能逼,可是你的命……”
“怎样?”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危险声音。
“可以延。”
“……”
“我们昊天宗至高无上的秘法就是向天借命。”
“……”
“……可这秘法现在没人会了。”
“……”
笑笑的手格的一声一把抓在了床头的木几上。
“不会跟天借可以跟人借。”云中子一缩脖子,飞快的说下去。
“只要有个血脉相连之人跟你肌肤紧贴,我们在外作法,便可借他的寿命延你之命。”
云中子一脸谄媚,“此法可保万无一失,而且长短随人,借一年也行,十年也可,只要双方同意。而且随时可借可还,相当方便快捷,可说是没有丁点儿风险。”
“……”
看着笑笑的动作停止,脸上怒气渐消,慢慢泛起来是迷惑的表情,云中子松了口气,脸上不禁挂上了一个诡异的微笑。
“现在最合适之人无过于我们宗主,只要宗主同意借命给你,大人便可延长寿命,胜了这场赌局。”
“嗯?”
“大人擅离客栈范围,我们在前面作法,马上便有知觉,可惜赶到时还是慢了一步,大人已经中了毒。不过对方发现了大人身上有件重要信物,手下留情,当即告诉我们你中的是怎样的毒,又坦言告知你只有三天寿命。如你活过三天开外,便算是她们输了,会将赌注奉上,如若大人你认输,看在大人的信物份上,她们会给你解毒,只要大人答应以后永不跟她们为难就行了。”
“不是说不能解毒么?”
“这个……这毒是她们下的,或许会有什么祖宗留下了的秘法可解,但外人是不得知。”
见到笑笑皱了眉头,连忙补充说:“只要我们用了这借命法,大人自然可以活过三天,只要她们服输,要她们给你解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就算真的不能解,大人不是有六七位爷么,只要每位都借上三五年,攒起来也都抵得过人家一辈子的寿命了。”
笑笑忽然抓住了事情的关键:“这借命法,须得是我……那个么?”
云中子点头如捣蒜:“那是自然,血脉相连那是最基本的条件,不然怎可做到共同分享寿命。所谓夫妇同心,同生共死的感情才最是荡气回肠的了。”
笑笑闭了闭眼,脑门上的青筋突突的跳了跳,现在她终于明白自己刚醒来时这三只那一脸兴奋的表情是因何而来的,原来是为了能够将她们宗主打包送人而高兴!
如此,不禁就怀疑起这所谓无色无味无痛无痒的毒,究竟是不是一种撮合别人的好用借口?
不过她和他之间,不就是需要一个借口么?
***
笑笑在廊里来来回回也不知走了多少遭,一时想不管了不管了要死的人最大,好歹推门进去再说,可当手搭上那闭着的房门,借来的勇气瞬间就不知溜到哪里去了。
她从东边走到西边,从这头趟到那头,直到外头最后一缕光线也沉入了深紫的夜雾,直到那房间里澄澄的油灯愈发显得明亮耀眼,直到……她开始在想是不是试着死一回比较好。
“门没有锁,进来吧。”房里传出了温和镇定的声音,跟往常没有区别,只是听在耳里就可想象出那张微微含笑的面容。
她蓦然收住脚,迟疑了一下,一点点的把递到一半的右脚缩了回来,想了想,深深吸了口气,堆出一个僵硬的笑,“如此,就打搅了!”
一进房,却见乔珏斜倚在床头看书,衣与发一丝不乱,但那姿势却很慵懒随意,瞧着她走进来,微微一笑:“请坐。”
笑笑在他目光注视下,很有一种作贼心虚的感觉。
他不是明明知道自己是要来干什么的么?怎地还能这般镇定自若!
她坐了下来,搭讪:“在看什么书?”
“《诗经注》。”
“《诗经》?”她精神起来,虽然知道这里的《诗经》跟自己了解的《诗经》不一样,可这个提醒了她可以在这上头做文章。
“说到这个,我想起来一句诗,很适合现在这般情景。”
“哦?”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君子,淑女好逑。”
吟罢,笑笑便眨巴着一双自以为深情其实多情的桃花眼瞅着他……这么有情调的情诗,看,我的脸都先红了。
“啪”的一声,乔珏面不改色,微笑着合上手上的书卷,突兀清脆的声音吓得笑笑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果是好诗!”乔珏微笑着,一双微长秀润的眼盯着她,缓缓道:“只是你今日来不是要跟我谈诗的吧?”
“这……”好端端的情调啊,怎么忽然变成了这样?
笑笑的媚笑(献媚的)变成了苦笑,“你又何必明知故问。”
“你是来跟我同房借命的?”乔珏直截了当。
笑笑听他这般毫不迟疑的说出口,又觉得过于直接了,觉得他的语气含着不满,若有所悟,抬头道:“你不愿?”
乔珏脸上笑容已消失无踪,墨黑秀长的眉毛微蹙,又用那种疏离又微带谴责的眼神瞅着她,表情确实很不满。
“也是。”笑笑叹道:“想来也不应要你无缘无故为我付出寿命,换着是我,要跟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同房,还减寿替他延命,我也不愿。”
“不必以你的心思忖度于我,珏与你……不同。”乔珏神色愈发冰冷,“只是这事果真需要如此解决么?”
“……”
“你确是中了毒么?”
“……”
“而且这毒除此法外再无它法可解?”
“……”
听着乔珏渐渐冷厉的声音,笑笑觉得自己的心像被放在冰水里泡,冰冷,紧缩,又载浮载沉的。
也是,这事破绽多到连自己都起疑心,何况是向来无比精细的乔珏。他是怀疑了自己是始作俑者吧,才用了审案般的语气。
也对,自己虽不是主谋,但至少也是从犯,蓄意来占他便宜。
咬了咬牙,她抬起头来,清楚的说:“你说的甚对,这些我都未经证实,这般做法,确实欠了考虑。而且,我也怀疑此事有人一手安排。”
闭了闭眼,想起她们说自己晕迷时对方发现的信物就是常玥留给自己的护身符,这个东西一直交给乔珏收着,怎会在晕迷时突然跑到自己身上?还有,引自己出去的那个背影,当时看着像乔珏,但醒来后却越想越觉得像另外一个熟悉的人。
单是这些破绽已经足够,可笑自己还在玩顺水推舟,自欺欺人,果然是自取其辱。
她缓缓睁开眼,声音微微颤抖,然而却坚定的说下去:“此事待我查个清楚再说,今日之事多有得罪,万分抱歉。”
站起来,深施一礼,不知怎地,心头又冒起一股意气,一些话想也不想的就冲出了口,“生死有命,若我真的不幸在此事上折了,也是我的命不好,再也不会怪责旁人的。乔公子的性命尊贵无匹,我也不敢妄想,借命一说,从此作罢,此后各安天命,各自保重罢了。”
礼毕,转身匆匆而去。
乔珏突然道:“慢着,你是访客,我还未开言你便求去,怎可这般无礼。”
笑笑站定,心中气苦难抑,淡淡道:“乔公子还有何赐教?”
“我只问你一句,你果真是为了续命才走这一趟的?”
笑笑很想回他一句,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你不是早就认定我是个贪生怕死的大骗子,来骗色还骗命么?
但这句负气之言不知怎地就是说不出口。
她僵僵站在房门前,过了片刻,答非所问的道:“其实……我本不想来的……这种情况下要和你……和你……我自己都觉得羞愧……过不了自己那关……”
第一句出口,接下来的就容易多了,一时间她有点茫然。
“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这样……我和你……上回是乘你之危……这次是要借命……那么下次……又要用什么借口……我与你……与你……为何……总要找理由……”
她结结巴巴的说着,自己也觉得很是混乱,胸口某个地方好像破了一个洞,有些混乱的东西,堵也堵不住,变成了眼睛里的酸涩,变成了这些毫无章法自己听不懂大概也没有人会懂的废话,哗哗的往外冒。
她死死瞪着眼睛,不让那酸涩淌下来,可胸口那股憋屈之气无法发泄,忍不住狠狠一拳打在门上,也亏她没有用内力,那结实的桦木门“砰”的一响,簌簌的落下漆来,抖了两抖,好歹没有倒下。
“我……我明明是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可就是多了这么些理由,弄得喜欢都不成为喜欢,走了样,变了味……我都讨厌我自己了!”
一口气冲了出来,她松了口气,觉得胸口的憋闷好了大半,只想出去透气,手又去推门,后面伸出来一只手,盖在她的手上。
“原本就不是冤假错案,何必要找理由。”乔珏的声音很冷静很温和,手心的温度却是烫烫的。
“可这理由不是我找的,是它自己跑出来的。”笑笑怔怔的说。
“不过这些理由帮了你不是?要不是这些,你大概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罢?”
“我……”
她很想说不是的,可她真的是,真的是没有借口就不敢去亲近他,更从来没有正大光明的说过喜欢他。
她只会找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找他商量好悄悄的打量他的笑容,她只会装睡熟了去扒他的床,揩他的油……她都干了些什么傻事哪!
她忽然前所未有的羞愧起来,羞得从头到脚都烧了起来,人也微微发起抖来,“……对不起……我……咳……真不……咳咳……不过……嗯……我……”
她在乱七八糟的说啥啊,被人戳穿了又试图辩解么?她越发窘迫起来,只想逃跑,一头就往门撞去。
“等等……”乔珏去拦她,扯了一下伤口,“嘶”的痛得抽了一口气。
笑笑忙转回头,瞧着他泛白的脸,变色道:“你怎样了?伤口裂了?别动别动,我看看!”说着便去扒他衣服。
扒到一半,觉得有异,乔珏似笑非笑的盯着她。
她的脸腾的红了,呐呐道:“这不是借口,我是真的想看伤口。”
“幸好你现在终于发现有些事情不需要借口。”
乔珏笑了笑,忽然捉住她的手,缓缓抬起。
笑笑觉得自己的心跳的厉害,有点晕,好像缺氧的感觉。他笑得那么好看,她第一次看见他的笑容的时候也晕的厉害,那时还以为他是女的,自己是个蕾丝边……幸好不是。
她心脏狂跳,浑身没了力气,瞧着乔珏捉着她的手,缓缓缓缓的递到唇边,亲了一下。她两眼一黑,几乎晕了过去。
只见他双目含情,含笑说道:“珏这就为妻主续命……不是借口。”
晕,真的晕了。
42. 怜君一梦笑藏弓
天色已明,窗外鸟雀吱吱喳喳的叫的欢快,看来是个大晴天。
乔珏起身披上外衣,理了理头发,肩窝处的伤口有点疼,垂下手,缓了缓,只把头发松松的在脑后挽了一束。听见后面有动静,微笑道:“到了这里也算到点了,你若是累了,不妨再歇歇。”
听得后面一阵悉悉索索后没了声响,不禁回头一瞧,见到那人裹着薄被靠着床沿,鼓鼓囊囊的好似个不倒翁般缩成一团,呆怔着也不知是什么表情。
不禁多了几分玩笑的心情。
“这算是要起呢,还是不起?”走到桌前倒了杯凉茶,自己喝了半杯,笑道:“莫不是害怕时日不够,还想再续一回?”
笑笑脑子正沸得一锅粥似的,她到现在还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昨天晚上,竟然……咳,不是她吃了别人,而是让别人吃了……还是吃干抹净……
往日里,哪次不是她先精神抖擞的跳下床,收拾收拾回头再逗弄床上的美人的么,说不定心情好时再吃一回早餐点,今日里……
看到那人端着茶杯淡定的笑容,怎么就觉得浑身软了下去,连笑一笑也没了力气。
她确定自己没有一下子又穿越回来了?
那个人,那个人竟然还敢调笑她,他……他真的是第一回么?
忽觉眼前人影一动,乔珏已经近前,伸手将她裹在被里蓬乱的头发拉了出来,瞧着她局促的样子只是微笑。
“要喝水么?”
她抬目瞧瞧递到面前那半杯凉茶,眨巴眨巴眼睛,歪头过去,唇往茶杯凑了凑,又扬起眼来看他。乔珏淡淡一笑,手腕轻轻反侧,侍候她慢慢喝完了那半杯凉茶。
凉茶下了肚,纷纷乱乱的情绪压抑了下去,脑子清醒了不少,红着脸问:“乔……,你借了我多少日子哪?”
乔珏起身去放回茶杯,道:“不是很多,想是够用的了。”
“我现在觉得……”她舔了舔嘴唇,小心翼翼的说:“这样做对不起你,很是自私,等我们赌约赢了就跟她们拿解药好了。”
“我给你的,不是借的,你不用还。”乔珏道:“剩下的已经够用了。”
后来笑笑才知道,乔珏把剩下的寿命分了她一半,所谓够用,是指可以同日毕命。
一时笑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隔了半晌,低低道:“我喜欢你只因为你是乔珏,不是因为其他别的东西,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往后在我心里,你的位置永远都在那里。”
说完后,忐忑的瞧着他的背影。
乔珏放好茶杯,略想了想,回过身来,“这也是一个借口。”
笑笑的心一下子拧了起来。
可他又笑了,笑得云淡风清,秀润双目光华流转,“可这个借口我比较喜欢。”
这个人这个人这个人……
笑笑才算知道他那温煦如春风的外表下面包裹的是怎样的灵魂!
人人都说天下最傲的男儿要数京城第一才子乔榕,最不驯的要数令天下女儿无颜色的边关守将尹从,可她们哪里知道,面前这个人温和无害的笑意下的骄傲率性。
看,天下人都看走了眼,所以,被他吃定也不算什么不得了的事吧!
***
接下来三天来过得很是松散,想赶路了就上车走上三两个时辰,中午打尖一个时辰,傍晚彩霞满天时就急急找下一家客栈。
既然对方都出了必杀技,己方也出了压箱宝,接下来的发展不过就是看你的毒猛,还是我的命强。
结果是无惊无险,笑笑甚至还有点怨恨这毒不会发作,制造不了一种末日之恋的情调。偶尔也想说不定下次睡熟就不会再醒过来,但每次合眼前看到的都是那张和煦的笑脸,忽然就有了重新睁眼的信心。
也有过底气不足的时候,第三个深夜,笑笑翻来覆去睡不着,心脏空空的没得着落,她不是怕自己会消失于世,而是怕这么一撒手,留下的人怎么办?
她爬起来往后院走,夏末的夜风有点凉,吹在身上一下子就起了鸡皮疙瘩,但这种刺激更让人真切的体会到生命的存在。
身后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乔珏披衣跟了出来。
“珏,你的伤还没好,不用出来陪我,我只是想出来坐坐。”
“那正好,我也想出来坐坐。”乔珏微笑,望天:“观星。”
“听说每个人都对应天上一颗星星,人死,星坠,也不知是也不是。”
“其实不用死,只要闭上眼,莫说是星星,世上一切都看不到了。”乔珏淡淡道:“不过,都在心里。”
他抖开臂弯的外袍:“披上罢,人还没死,先别着凉了。”
笑笑接过袍子,没有往身上披,而是扑进乔珏怀里,紧紧抱着他。
“乔珏,我到底还是怕死的,可我更怕的是没了知觉没了记忆就像从没来过,我怕忘了你们,就像从未相遇相识……我怕自己白来这一遭。”
乔珏的手放在她腰上,两人紧紧相贴,都听见清晰的心跳声,一声声,扑通扑通,不知是对方的还是自己的,分不清。
过了半晌,乔珏淡笑道:“忘了也没关系,忘了怎么相识,怎么共事,怎么相处……全忘了也没关系,只要记得一件事就好,就算你忘个精光,也有人替你记得这些。”
***
三日三夜,又似三生三世,弹指即过。
第四日清晨,听到敲门声:“大人,宗主!永家的人求见。”
便知,这一局,赢了。
两人整理衣冠,相携出来,厅中有个高大俊美脸色稍嫌苍白的女子候着。
笑笑觉得此人打破自己对刺客瘦小精干的个人幻想,目不转睛的瞧着,忽然想起害死景明那人,心中一痛,暗骂这该死的刺客家族莫非特意挑长得好的来培养,打算用来施美人计的么。
那女子只是淡淡扫了她一眼,眼神集中在乔珏身上,点头示意:“你就是乔家的现任宗主?”
乔珏道:“不错。”
“我家宗主对你很是推崇,这数日来得见手段,果然不凡。”说着眼神旁落到笑笑身上:“这位宗主夫人也是气度不凡。”
笑笑听得直在心中冒酸水,这算什么,宗主夫人?还“也是”?
活像买猪肉搭上的一块猪头骨!
乔珏微笑:“此行还是得珏的妻主庇佑,在修行人眼中,好能耐不如好运势,好运势不及好命道,都是得她天生佳命,方能逢凶化吉。”
那女子笑了笑,举手行礼:“我是永七。”
永家人按辈分、地位、功过、能力各项综合排位,这人说她排到第七,算是厉害人物,但也不是拔尖的。
乔珏还礼:“幸会,鄙人乔珏。”
永七道:“我家宗主遇事羁绊,不得亲来,我前头五位同门,永二永三已不在人世,永四折在你们的五鬼运魂上头,永五永六在其主府上,只得我来。怠慢莫怪。”
乔珏:“不敢。”
“这一局,我们输了。”
“承让。”
“愿赌服输,我们不会赖账。不过赌注之一,交出扶兰,这个我们宗主自有安排,回京后会亲自提供线索。”
笑笑在旁边听到,心中一动。要知这次赌约是赌她能平安返京,现在行程方到一半,会不会是对方使诈,有意示弱,让己方放松警惕。
永七一瞥,已识破她心中疑窦,说道:“常大人不必疑虑,这次赌约也不是非要大人性命,只是我永家人想考验考验你罢了。你命云中子等人替我方中法的门人解除伤痛,又能借天时人和之力镇住我们的天因梦魇,我们是败得心服口服,不会再弄花样。”
笑笑点头,心中却道:你说得倒是好听,可是输了的赌注却不肯爽快拿出来,实在让人怀疑你们的诚意。
永七道:“扶兰一事暂且寄住,另一事可立即兑现。”
“大人此行所查之人我们已带来此地,所查之事一问便知分晓。”
乔珏:“有请。”
永七也不作声,只闲闲坐了,也不知是怎样通知的,过了半刻,便有人来。
一行三人,风尘仆仆的,衣着异于旁人。现是夏末初秋时节,众人都穿薄绸衣裳,宽袍大袖,来者穿的一身非丝非麻衣裤,窄袖束脚,打扮利落。发式不髻不簪,都编了根辫子拖在脑后,笑笑看了觉得很是亲切。
再一细看,三人两女一男,妍丑不一,却都肤色白皙,目中隐隐透出蔚蓝之意,符合黎国人的特征。
三人进得房来,并无卑躬屈膝之意,环视一周,领头女子对永七道:“朋友,你说的手持锦符之人是谁?”她嗓子圆润,和悦中隐隐威严,发音有点生硬,尾音带了个奇怪的声调,但也算说得不错,众人都听得明白。
永七拿手往笑笑一指:“就是她。”
那女子一双黑中泛蓝的眼目直盯盯瞪了过来,三人面上都露出了期待之色。
笑笑茫然不解。
永七悄声道:“护身符。”
笑笑拿眼去瞅乔珏。
乔珏提示她:衣袋。
笑笑觉得时人将物件藏在怀里袖里容易丢失,到得自己可以当家作主之时,吩咐自己衣服一律在侧腰弄个暗袋,这也是贴身熟悉的人才知。
现在伸手一摸,果然,也不知什么时候收拾进去的。
“是这个?”
才拿出来,那黎国女子手快,只一阵风过,护身符已在她手里。只见她尖利指甲一掐一撕,护身符已被她撕成两半。
笑笑刚来得及说:“喂喂……”却见到她从那破破烂烂的符袋里头拈出另外一只小些的符袋,连忙闭嘴。
那女子把这明黄色丝质符袋小心翼翼打开,微微发抖的十指拈起里面那张薄纸,摊开一瞧,脸上喜悦之色一闪而过,跟着又有些可惜,复杂的几个闪回之后,到底惋惜之情让喜悦之意盖过,回身噼里啪啦跟两个同伴一顿好说。
只听得她们语声好像鸟语,嘹亮爽辣,一句接一句,连绵一片,此起彼伏,没个尽头,听着倒也悦耳,只是不知所云。
过了半晌,似乎三人已达成共识,齐齐转向笑笑,手执符袋的女子在前,双手捧着符袋高递抵额,后面两个并头在后,三人排成品字形,恭谨拜伏于地,齐声道:“黎国中书省断事官花赤(中议大夫枫丞/明威将军冰少勋)参拜少主,恭迎少主回国。”
……少主?
笑笑忍不住倒退一步,一把抓住乔珏垂在身边的手,握紧。
镇定一下,道:“别忙参拜,先搞清楚事情始末再说。”
事情说起来并不复杂,黎国上任国君二十六年前突然暴病而亡。前国君无女有子,有一派大臣拥护皇子当国君,另一派则拥护前国君的妹妹,后来两派斗争加剧,朝中势力分裂。皇子留书出走说把皇位给姑姑,自己去追查前国君的死因,之后就杳如黄鹤了。
当朝黎国国君身染沉疴,膝下无女,近年一直着人寻访侄儿的下落,结果查出他在扶凤国内,已育有一女。但这么一查,还查出她自己当年的一场风流韵事居然有了孩儿,这个人也在扶凤国。
现在黎国国君的病势已不能再拖,遂派出几个得力的中立大臣出来寻皇位继承人。放言出来,无论找到的是侄儿后代,还是她自己的孩子,回国后众人都得奉为国君。还说她更想把皇位还给姐姐的后人,了却多年心事。
而现在笑笑身上这个锦符则是当年大皇子满周岁后就一直戴着的长命灵符。
笑笑瞧着那个花赤颠颤颤送还到自己面前的锦符,拈起来,想着方才三人商量时的神态,不是还有过惋惜么,想是找到自己不如找到另一个好,可是也不错,捡不到橘子捡个桔子也行。
手一抖,把那锦符用内劲弹飞出去。
锦符飞出,面前跪着的那个男子也飞了出去,眨眼间拿着那个锦符回来,皱眉,叽里呱啦一番比划。
花赤道:“这个锦符证明了我黎国新国君的身份,非常重要,比我们三人性命更为要紧。”
笑笑:“无论是谁,拿着这个东西都是你们的新国君?那你拿去便是,我不要当!”
花赤退后一步,一脸凝重:“先皇子说他先行一步,会在黎国等你。”
“放屁!”笑笑大怒,“你们认得谁是先皇子?”
“他一双眼睛长得跟先皇一模一样。”花赤凝视笑笑双目,“但我朝皇族流传秘法,可改造容颜,容貌倒是说不得准。是以还是信物要紧。”
她拿过那个男子捡回来的锦符,郑重拂去尘埃。
“他说此物若不能证明他的身份,他愿意蒙受千刀万剐之罪。”
“他……他真是有病!……就算这东西被识穿是假的,凭他本事,你们几个根本制他不住!”笑笑大声呵斥,震得屋顶灰尘簌簌直落。
乔珏皱眉瞥她一眼,手底下用力一握。
所谓,色厉内荏。
“我们也清楚自己的本事,是以恭请他先服下化功丹。”
花赤毕恭毕敬,“这锦符并非假冒,但如若其主人是假冒的,我们会追查到底。欺骗我们的人,自然会遭到惩罚。”一脸遗憾:“打搅诸位了,我们还要继续追查!”
说罢,三人一齐行礼,这次却是平辈之礼了。退后,准备离开。
笑笑眼睁睁看见她们要走,喝道:“等,等一下!”
“阁下还有何赐教?”
“你们把东西还我!”
“此物属于敝国新国君所有,莫非你就是我们所寻之人么?”
“……”
“若不是此物之人,怎能妄谈归还二字!”
说毕,花赤竟然还抬头朝她一笑。
“……”
笑笑倒退一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这时乔珏上前一步,微笑道:“你们寻得此物主人,需要立刻带她回去复命么?另外一位继承人便不须再寻?”
三人对望一眼,脸上都闪过犹豫之色。过了半晌,花赤缓缓目视周围。
永七一直在旁边翘腿看热闹,见此识趣告辞避开。
花赤眼睛又盯在笑笑跟乔珏交握的手上。
笑笑大声道:“他是我夫君,他说的话就等于我说的。”
花赤撇了撇嘴,随即恢复一脸正经,凑近来,低声道:“据我们查探,国君的女儿现在似乎正坐在扶凤龙椅之上,阁下觉得,她会随我们回国么?”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
花赤禀毕,退后一步,露出一丝狡狯笑意欣赏眼前人被雷劈到摇摇欲坠的表情。
乔珏忽道:“这等机密事你们从何打探而来?是永家给的消息么?”
花赤瞧向他,流露出欣赏的表情,“难怪方才那位朋友说她们绝不想与你为敌。”
笑笑这时回魂,喃喃道:“我不信……”
“当年扶凤国主单宠皇君,但皇君有孕时不得临幸,赵氏送子进宫,遂宠冠后宫,封号‘宁’,不日结孕,仅比皇君晚了半年。皇君诞下皇女,却是先天不足,落地不到半个时辰便已气绝,幸得其父早有准备,挟带一个女婴进宫,便是后来的太女。”
“你说黎国皇室的人都长着……一样的眼睛,可太女……皇上她长得跟隽宗很像。”
“黎国皇族秘法,可改造容颜。当年那男子便是因窃骗此法,被国君驱逐,不想他竟施放在自己孩儿身上。他不得夺黎国国君之位,便把孩子送入扶凤皇室,要夺皇位,其心叵测。”
“可你们一直不知道此事。”
“是永氏人近日告知。”
“她们乱扯是想绝了你们找黎国皇女的念头!”非要扯我下水!
“据说扶凤当朝国君脚踝有红色胎记,不知可是?”
“我不知道。”笑笑警惕。
“被施以换容秘法之人,身上都会有朱红色记认,改换得越厉害,那记认越大。”
“那又怎么样!身上有红色胎记的人多了去了!”笑笑抓狂。
“那男子与我皇当日定情之物,便是一支红莲。”
***
入夜,房中。
笑笑好似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不停打转,看着她的人已经晕了,比如乔珏,何况是自己在转的人。
“你稍坐可好?”乔珏扶着额角,有点笑不出来。
“乔珏,我不想当皇帝。”
今日里第九十九次重复。
“只怕由不得你了。”乔珏苦笑。
“不过你的皇帝应该很好当……假如你当得成的话。”乔珏又说。
“我不想!”
“不想恐怕会翻船。”乔珏道:“皇上派你出来查探此事,你道她心里明白多少?”
笑笑呆住,半晌低声道:“如果我发誓绝对不泄露她的秘密,你觉得她会放过我不?”
乔珏淡淡一笑:“你比较了解皇上,这个问题你心里有数。”
笑笑垮下脸来:“若她知道了我的身世,怎会派我来查,难道不怕我跑路?”
乔珏道:“此事自然是因为她不知道,所以才派你来。”
“永家的人告诉我,皇宫里有一份调查常公子身世的秘档,可已经让人换了,皇上没有看过。”
“换的人是永家的人?”
“该当不是,只不知此人出手助你有何动机。皇上不知你身世,方会遣你出来,首先考验你的忠诚,毕竟这事情关乎她的身世,朝中能信任的人莫过于你,她不能自己查,只能遣你来。她也是赌上一赌,你家眷都在京城,她赌你就算查到真相也会回转,这赌局她稳占上风。”
“待你回转,再看你查到多少,有否欺瞒,再决定你的去留。而我隐隐觉得,皇上志气不少,不定一开始想制造机会让心腹去当这黎国国君。这事说来荒唐,可仔细考虑又觉得最妙不过。被她一手扶上位的人,有把柄拿捏在她手里,掌握邻国的傀儡国君,胜过让黎国人找到她们真正的君主百倍。”
乔珏笑道:“你既然知道她身世秘密,她要不杀你,要不遣走你,总得占一种。我倒觉得,你若请这国君来做,比旁人的机会都要大得多,到底你是她最信任的人。她不知你的身份,也不知道你身上流着的血每一滴都是黎国皇族的证明。”
乔珏说得不无道理,可说是分析得丝丝入扣,可笑笑隐隐觉得此事另有深意。
莲生似乎在一步步的,把她的秘密坦露出来,她似乎在有计划的,一点点的挑战自己的接受程度。
她觉得很不安。
所谓,图穷,然后,匕现。
莲生,你终于要逼我了。
笑笑呆呆瞧着乔珏,半晌叹道:“就算你说得不错,可是你觉得……皇上她会放我走么?”
乔珏笑容慢慢收敛,认真道:“帝皇心术与海比深,珏……猜不准。”
两人相对无言。
半晌,笑笑在他身边坐下,低声道:“乔珏,我爹先一步去了黎国,我不放心他,你替我去瞧瞧他可好?”
乔珏笑道:“好。”
瞧她眼中一亮,又微微笑道:“不过要等你我回京之后。”
“那时恐怕来不及了。”
“只要你留得命在,一切不晚。”
“我只是想让你先行一步。”笑笑婉言解释。
乔珏含笑:“我明白,但不接受。”
笑笑很无奈。
隔了一阵,乔珏忽然慢慢道:“你有没有想过……”
桌上灯花忽然“啪”一声乍亮,跟着又暗了下去。
他忽然失笑,摇头:“自然不可能。”
笑笑低声道:“我回去不但为了他们,也是为了……永七说,她们宗主在京城等我回去取解药。”
乔珏淡淡道:“我曾说过,你我之间不需要任何借口。”
“不是借口!”笑笑抬头,“我是丢不下他们,我也不想欠你半条命,我还不想就这样逃去……我……我与莲生相交一场,此后无论是敌是友,总要跟她交代一声!”
乔珏凝望烛火,火苗在他幽深眸子中跃跃跳动。半晌,他微微一笑:“人劫还需人来解,你说的是。常公子倒像早就想及于此,未曾留下片言只字。”
“他没有留书,他是用性命要挟,还化功丹,哼!”
笑笑恨得磨牙,忽然顿住:“他没有留书给我,可我娘……我娘的信……总不会是让我到黎国去交给他吧?”
乔珏把手伸入袖中,拿出来时已拈着封信:“不定这信其实是写给你的。”
***
半月后,笑笑抵京,未及还家,直接入宫面圣。
慕容媗单独召见她,御书房。
笑笑记得头一回被隽宗召到此处,首先在外头遇见坐在鱼池旁边垂首寥落的慕容媗。那时她双腿受伤,坐在轮车上,头戴墨色高冠,身穿橘色大袖袍服,静静垂首不语。慕容熙正面圣而出,一路分花拂柳而来,光彩耀目。
笑笑正正撞到她两人对恃的情景。
慕容熙如火,灼灼逼人,慕容媗若水,淡定从容。
一眼看过,她便决定了帮谁。
只是,这一切,到了今日会否成为一个错误?
御书房里慕容媗端正从容坐在宽大的书案后面,面前一个宫侍正在俯身磨墨,见到笑笑进来,挥手让侍候的人都退下。
墨锭搁在墨砚边上,笑笑眼尖,认出是自己上次送来刻着莲花的,现在已经用去小半截,想起花赤等人所说,心内一紧。
慕容媗眸中含着笑意,瞥了她一眼,遥遥往案侧的椅子一指,“坐吧,慢慢说。”
分明作好了听她长篇大论的架势。
“皇上,此次微臣前往洛城,经过一番查探,已找到黎国使者,她们确在寻访黎国新国君。微臣已将她们带入京城安置,皇上可随时召见她们查问。”
“黎国要寻国君,怎地寻到我扶凤国来了?”慕容媗闲闲问道,手里提起笔,蘸墨,重重一笔落下。
“因为她们相信,新国君就在我国境内。”
笑笑深吸了口气,低声道:“她们还说皇上极有可能是她们要寻的人,微臣已直叱其荒谬,要她们绝了这个念头。这番带她们进京,也是要交由皇上亲自审问。”
“哦?”慕容媗笔势微微一顿,随即继续涂下,“她们当真是如此荒谬么?”
笑笑一时觉得呼吸不畅,定了定神,“她们说若是证实皇上身上有朱红色胎记……微臣立刻说皇上玉璧无瑕,绝没有这等印记。”
“……”慕容媗手中的笔终于停了下来,抬头,脸上的表情很古怪。
“你当真这样跟她们说?”
“是啊。”笑笑忽然脸红,越来越红,大有喷薄而出之态,呐呐道:“虽然皇上万金之躯,除侍君外……咳咳……但我到底也担了个太傅的名头,所以……这个……说的话还是可以作准的。”
一时间,书房内静得落针可闻。
隔了半晌,忽听慕容媗轻轻一笑:“罢了。”
“不知太傅与前朝武状元尹从可相熟?朕念边关寒苦,怜惜他以男儿之身,具护国之才,调他进京来任皇城一品侍卫,前日已经抵达。”
又笑了一笑,“这就方便故人相聚。”
笑笑心里一跳,抬头,却见她一脸若无其事。搁下笔,往面前墨纸吹了吹,淡淡道:“这幅御笔,赏了你罢!”
二尺见方的白玉宣纸,上面画了一尾鱼,悠然舒展。
笑笑一颗心悠悠落地,还晃了两晃,却离座跪地道:“微臣谢皇上赏赐,不过微臣还想求一事。”
“何事?”
“臣想至天牢一见钟护卫。”
慕容媗打量着她:“甫一抵京,你便进宫求见,不是你向来作风。难道你是为了她来?”
笑笑道:“钟护卫与微臣私交甚笃,臣不敢相信她有谋反之心。”
她还未抵京便已知道钟仪以谋反罪被下到天牢,不日问斩。这多少表明了皇上某种态度,想是着手拿永家开刀,以作警告。
她本应独善其身,装作漠不关心,但她在公在私都做不到。
“你是想找她叙旧呢还是想替她脱罪?”慕容媗似笑非笑,眼神却锋利如刀。
“钟仪私藏皇室秘档,谋害朝中重臣,要挟本皇,这任何一条,都足够她死上十回……这绝非乔珏的欺君罪可比。”
笑笑听得慕容媗提到乔珏,顿时胸口气息不畅。这是明明白白的警告,可她不能退让。
磕下头去,苦苦求道:“便算是叙旧吧,请皇上念在臣曾与她一同发配,共事数年,荣辱同担……容许我见她一见。”
***
天牢关押的都是非常重要的人物,慕容媗继位后,曾大赦天下,天牢内有两三个收押了经年的前朝大臣,一并都赦了,其中还有个乔珏。
这里人气原就不旺,近来更是惨淡,笑笑一路行来,竟没有见到一个犯人。
云中子辞职不干,跑去乔珏身边画符,现在换了个新牢头,年纪不大,脸上满是风霜。她把笑笑带到走廊最里一间牢房,钟仪大模大样坐在里面,身上打扮也不见狼狈,只笑嘻嘻瞧着她。
“把门开开,我跟钟大人说下话。”
牢头摇摇头,摊开手:“皇上手谕。”
“皇上有口谕,让我亲自跟钟大人面谈。”笑笑拿出证明身份的长形腰牌。
牢头:“现在已是面谈,不过隔了道铁栅。皇上着人吩咐,此人非同小可,这千斤铁栅没有手谕不能擅开。”
笑笑勉强按倷:“也罢,你退下罢。”
言毕,那牢头还是直挺挺站在原地。
“你怎么还在这里?”
“皇上说此人非同小可,无论何人均不能单独与她会面。”
笑笑不怒反笑,“皇上什么都估计到了,好,很好。”
抡起腰牌拍在她后脑勺上,一下子把她拍晕了。
钟仪坐在牢里,笑笑的看她摸出钥匙,开了牢门,又一脚把那牢头踢到墙脚。
“其实你不用这样,我答应给你的东西自然会给你的,别急。”钟仪笑眯眯道。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笑笑把腰牌塞她手里,翻下衣领,示意:“这里,利落点!”
钟仪抛了抛手里腰牌,哭笑不得,“你以为这种苦肉计可以骗过慕容媗?”
“我也知道骗不过。”笑笑泄气:“可想不到别的法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处死。”
“如果我现在敲晕你自己逃出去,只要迈出外头一步,就会被乱箭射成刺猬,你信不信?”
笑笑不语。半晌道:“到底你是一手扶着她爬上皇位的,我不信她会如此无情。”
“你不信的东西多着呢。”钟仪将笑笑的腰牌抛上抛下,玩了一会儿杂耍,悠悠道:“你可相信我就是永家的宗主?可相信你此去洛城,是我想要你的性命?”
笑笑垂首,“我虽不愿相信,可也知道幸亏是你,不然我真的可能性命不保。”
钟仪:“我确实想取你性命,若非乔珏领人护着,你今日不会站在这里。”
“可我今日还没死不是?”笑笑有点不耐,“反倒是你,怎么落得这般田地?”
钟仪轻轻一笑,“你真想知道?”
招手,“过来些。”
笑笑迟疑靠近。
“再过来些。”
“……”
眼前光影一瞬,笑笑本在提防她出手,方提手一格,突然又想:她这是想劫持我逃出去,这样也好。
手抬到一半,便不举上。
忽然眼前一黑,嘴唇软软凉凉的一触,竟被亲了一口。
“轰”的一声,笑笑顿觉面目焦黑,头脑缺氧。隔了半晌,方才恢复视力,犹觉得晕晕乎乎的,感觉很不真实。
钟仪拿手抚着自己的脸,笑眯眯的瞧着她,嘴里说:“你还记得在豳州时,你一再拾掇我理会那苗族小子,我都不理不睬,那是因为我本就不喜欢男儿,我喜欢女子……”
笑笑头脑轰轰作响,连忙大声打断:“咳……咳咳……明白……不必再说了……”
忍不住摸了摸嘴唇,觉得滚热,一直热烫到脸,忽然起了疑心:“你,你是女的吧?”
钟仪失笑,煞有其事点头:“如假包换,要不你来验验?”
“不……不用了……”笑笑丢盔弃甲,连连摆手,半晌道:“可是……你身为女子,怎么可以喜欢女的呢……”
钟仪不笑了,严肃起来:“怎么不可以,这是碍了天理还是坏了人伦?”
“也不是天理人伦……而是……”笑笑艰涩的跟她讲道理,“这影响了传宗接代,对人类传承没有好处。”
其实她也说不出所以然来,不是落到她头上,她很客观,不会抵制和反对,可是如果对象是她……
想起被自己错手杀死的赵姜,脸色立即变得很难看,胸口也升起了烦闷欲呕的感觉。
钟仪瞧着她,眼中颇有兴味,低声自语道:“要是她也像你这般想法倒是好办……”
“谁像我这般想法?”笑笑耳朵很尖。
钟仪笑了笑,“明白了?皇上一是怕传出丑闻,二是早算好了要拿我永家开刀,免得泄露她的秘密。她是对我这当家的务要除之而后快,你阻挡不来。”
笑笑咬了一会儿嘴唇,决然抬头,可一触钟仪懒洋洋的眼神,又低下头去,只闷出一句:“不管怎样,皇上不该杀你,你今日不肯走,我回头劝她放过你。她要不肯,我再想办法。”
她也有自己盘算,知道秘密的人越多,自己也就越安全。况且她也根本不想看着钟仪死。
“别干傻事了。”钟仪摇头,“你今日来是跟我要解药,还有扶兰的下落,别的与你无关。”
“你看,是不是你一时触怒了皇上,她想给你一个教训?若是这样,我去求她,她不定会回心转意。皇室里的人哪里能得罪你们永家呢。”笑笑的心神完全不在此处。
钟仪异常惊讶,忽然格格笑了起来,“你还想拼命救我,难道你也喜欢我?”
“呃……”
笑笑打了个冷战,偷眼看去,钟仪永远也睡不醒的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神情,似乎是绝望,又似乎是希望,脸上虽然在笑,却尽是讽刺。
她虽然迟钝,但自第一眼瞧见钟仪便已察觉不妥,一种强大的沉痛悲绝之意扑面而来,便是满面笑容也遮掩不住。大概这才是钟仪不愿就这样逃走的缘故,只可惜到底因何而起,她却不得而知。
此刻虽然钟仪一番胡搅乱混,到底还是没有把她蒙混过去。
“就算你真是喜欢我,也得……先留得命在,出去再慢慢喜欢!”
钟仪笑声嘎然而止。
“不笑了?是不是证明我讲得有道理?”
“这个玩笑不好笑,我自然不笑。”钟仪轻敲额角,一脸倦容,“你喜欢做什么我管不着,只是我现在不会逃跑。就这样,你走吧。”
隔了半晌,发现那人还矗在面前。
“你怎么还不走?对了,你是来要东西的。我告诉你一个地方,里面收了一包东西还有一封信,关押扶兰的地点在那信里。你去把那包裹还有信都拿走,信归你,东西也先收着,到得一天有人上你家说出‘镜花水月,原亦非空’八字,你就把包裹给她吧。”
说着拿过她手来,一下下在她掌心画字,“藏东西的地方,在这里。”
笑笑凝神记在心上,待她写完,低声道:“这些东西我定会好生保管,留给你东山再起。”
钟仪低声一笑,轻叹道:“扶兰逆了门墙,我将她囚拿了,现在她已是废人。我不把她交出来,不是逞意气,只是可怜她,到底……她也不过犯了与我一样的罪罢了。”
最后一句,低不可闻。
笑笑若有所感,正要开口,忽然下颌被钟仪捏住,抬了起来。她见钟仪的头一直压下,大惊之下拼命挣扎,不料钟仪手上竟有千钧之力,一只手捏住她下巴,另一只手制住她双手,竟是难动分毫。
笑笑惊骇之下,连尖叫都是不能,只觉眼前一黑,钟仪的头已盖了下来,狠狠亲在她唇上,跟着嘴唇一痛,已被她咬破了。
笑笑只觉满口都是血腥气,忽然间发软的手足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足下死劲一踢,双手挣出,拼命一推,钟仪被她推得直抵墙上,唇间噙着一缕鲜血,双目却是精光闪亮,一副踌躇满志的表情。
笑笑一摸嘴唇,摸了一手血,怒道:“疯子,疯子!”不敢多耽,掩脸逃去。
钟仪笑嘻嘻把唇上鲜血舔去,眼内精光一点点的黯了下来。
忽然那迅速远去的脚步声顿住,那人隔远恶狠狠的威胁,“钟仪,你留着命,等我弄你出来再好好算账!”
钟仪微笑凝在脸上,静静等了一会儿,脚步声终于不闻,这回可是真正去了。
43. 番外:钟仪——镜花水月
脚步声终于不闻,这回是真正离开了。
钟仪脸上的笑容久久不退,还真是好笑哪!
她是一心想要除了她的,为了主人,慕容媗也是一心要除了自己,因为自己对这个人动了手。
都是为着这个人,可这个人竟然还巴巴的要来救她。
自己是怎样的人,现在连自己也不清楚了,可是居然会认识这样一个连她也不晓得怎样形容的人……而且关键时刻竟然还对她手软了……这算不算一种失败?
好事最后还是都让她得了,气真不顺,可是东西交她手上又比给别个要好,总得替族里想想,唉,忍了!
幸亏刚才吓得她不轻,那小样儿煞白煞白的,还真以为自己会把她怎么样,真是好玩!
也没有告诉她刚才咬她一下已把她身上的天因梦给解了,不知道最好,乔珏那家伙活不长,就不会对我永家诸多压制,也算为这回折了的姐妹们出了口气。
更重要的是,当她发现自己的命突然长了一大截,而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死光光的时候,脸上的表情该当很有趣。
钟仪靠着墙,慢慢坐下,这个角度恰好可以望到过道顶那个窄窄小小的天窗。略算下时辰,再过些时候,便可以见到天窗里的一弯眉月。
记得那个晚上也是一弯眉月,上弦的,弯弯瘦瘦,真似是精心修饰过的眉毛。
她呆在相国府的屋顶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手枕在脑后,身下的琉璃瓦光滑清凉。
“永二!”有人在下面喊她,是宗主。
没有答应一句,她突然从屋顶跃下,虽然不会惊动宗主分毫,可她就是喜欢这种突然性。
低低的“啊”一声,不是宗主发出的,是她身边的小孩儿。
瘦瘦的脸,却有着高而圆润的额头,眉毛就跟天上那弯月亮长得一模一样。
“这是当朝太女,以后你奉她为主。”
钟仪垂头瞧瞧那个比自己的腰高不了多少的小孩,嚼着嘴里的草梗,笑嘻嘻的说:“可我现在不是奉相国为主么?忠仆不事二主。”
侍候这样一个小孩?开玩笑!她又不是保姆。
她最拿手的是杀人,杀人!
“你只要在我身边,保护我二十年,我就放你自由。”小孩很认真的对她说,难得字字清晰。
她挖挖耳朵,“你是将来要当国君的人,露点本事给我瞧瞧?”
“你想看怎样的本事?”小孩很认真。
钟仪觉得很好笑,顺手指指刚才自己躺过的屋顶,“我留了东西在上面,你帮我取下来吧。”
“永二!”宗主叱喝她。
她继续挖耳朵,装没有听见。她是谁啊,她是永家百年一遇的天才,大家默认的下任宗主。她知道宗主是为了她好,要她换一个未来可以当国君的主人,可她就是没有耐性侍候小孩子。
“好,一言为定!”不想那小孩却答得爽快。
“你可不能让别人帮你。”她立即补充。
“那是自然,若是借助旁人之力,你定不会心服口服。”
小孩转身跑走。
宗主微有责怪之意:“她现在虽年纪尚幼,将来可是一国之君,你不该刻意为难。”
继续装没有听见,没见那小孩答应得很爽快么,说不定真的有什么过人本事。就算没有,就看着她撩起袍子甩着两条小短腿跌跌撞撞的飞奔,也是件有趣的事情。
等那小孩吭哧吭哧的拖着一架长梯过来时,两人都不禁瞪圆了眼睛。
还以为她有什么本事,原来是这般笨法子。
看着她颠颤颤的把梯子搭到檐下,颠颤颤的往上爬,颠颤颤的停在中途发抖,就连钟仪也忍不住开口,“算了吧,不用你爬了。”
其实我也不是有心为难你,只是,好玩!
“不……不行……一诺千金。”
瘦弱的身躯终于消失在屋顶,下面两人听着琉璃瓦发出嘎嘎的声音,身经百战的心不知为何也觉得毛毛的。
“永二,你说遗下的东西……在哪里?”疑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那个……哈,好像我记错了,还是带在自己身边的。不用拿了,你下来吧!”
“你……你骗我……”很是气愤的声音,伴随着“格”一声轻响,瘦小的身躯发出惊叫滚了下来。
宗主叫道:“太女!”纵身迎上。
旁边一道身影抢出,将太女接下。比她伸出的手,长了半臂。
宗主落地,掩不住脸上黯然之色,这是年轻人的世界了。
钟仪抱着太女落地,小孩晶莹的眼眸中满是惊骇,接着却是恼怒,脸上怒容勃发,一把抓住她叼着的狗尾巴草拔了出来,扔在地上。
“你竟敢戏弄我!”她气得脸颊通红。
“不敢不敢,我只是记错了,真的。”钟仪觉得很好笑,一面解释一面哄骗。
“太女刚才说的二十年之约,应了你便是。”
“你是奸猾小人,我不要你!”
“……太女怎样才会消气呢?”这小孩还蛮有趣的,说不定跟着她会很好玩,钟仪兴趣急升。
“除非你也爬上屋顶,把我留在那里的东西取下来。”
“……遵命。”
这样的把戏,很好玩么?
可是,小孩子的心思,也真有趣。
钟仪果真一步步沿梯爬上,为了平复小太女受捉弄的心理失衡,特意装出笨拙的样子。
到了屋顶,原本想学她那样,装成很惊讶的问一声,“东西在哪里?”,眼睛却扫到琉璃瓦上,一只小小的织品躺在那里。
是一只织锦元宝袋,袋里一个平安符,月光下淡淡的黄。
“找到了吗?”小太女在下面喊:“你要做我的护卫,性命得长些才行。”
手一收,平安符入袋,忍不住,笑意荡漾。
就似断在口里的草芯,柔韧,翠绿,一股草青味儿又夹着缕清甜。
这小太女,有意思。
便是两人初相识。
十九年前,慕容媗七岁,钟仪正届而立。
那往后的风风雨雨,此刻看来,都是有趣。
后来方知,鸠占鹊巢,只是,已罢不了手。
也罢,择主原本就是因人,不是因了她的身份。
守护在她身边,果真,需要性命长些才行,幸好她这等天才,早学会了驻颜延年之术。
……
“咚咚咚”有急促的脚步声自远而近,紧张的气氛弥漫了整个牢房。
一队甲胄鲜明的官兵站满了铁栅外面的横廊,见到晕迷倒地的牢头和半开的铁栅后更是如临大敌。
钟仪却依然保持那悠然的姿态躺在地上,脸上一丝向往的表情,等月亮升起。
“犯官钟仪接旨。”
终于还是来了,也罢,早来迟来也是一样,只是,可惜了月亮……
不过,要想再让她跪,那是妄想!
她坐起身来,笑嘻嘻的道:“反正我是将死之人,坐着听听圣旨也没有什么失礼吧,请大人念吧。”
“大胆!”
传旨之人叱喝之声还未落地,眼前有有一道黄色的影子掠过,擦过她脸,火辣辣的,一摸一手是血,再看地上,一根沾血的稻草飘然落下。
传旨之人气焰打消大半,展开圣旨,咳嗽两声,开始宣读。
“现有犯官钟仪,候秋后决,念平日……”
钟仪坐在地上,微笑着听那圣旨上历数自己平时的表现,桩桩件件似乎都是慕容媗有感而发,她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眼神悠悠放到远处,穿过铁栅,透过大墙,穿过重重宫闱,到了那到处都是明黄的所在。
略显瘦弱的身子趴伏在厚厚的锦缎褥子上,平日无计悔多情的桃花眼闭得严实,素日带着三分精明的脸,因为额上扎着白布,显得有几分稚气,失血苍白的脸因为药物冒起两团红晕,看上去居然也有几分慵懒的媚态。
听说天真傻气的人比较有福分,常悦该当是一个典型注释,公然抗旨,血溅长街,最后容身之处,竟然是龙床。
随即见到慕容媗俯身为那人宽衣解带,再后来,俯首……
不,不,这于旁人来说或许是大福分,对于她来说,却绝对是祸!
“醉仙檀虽然能让人失去知觉,但不能保证她醒后一辈子也是毫无知觉。你若想她恨你一生,往后睚眦相对,你不妨试试下手。”
慕容媗蓦然回头,盯着她的眼神恼怒中藏着怨恨,似是恼她不该不知进退,此时擅闯主子寝宫,更似恨她不该戳破她不能为人所知的梦想。
那种眼神,她毕生都不可能忘记。
可是,后悔么?后悔冲口而出阻了她?
不,永远也不!
她护的是小太女,后来的一国之君没错,但她同时也是她这辈子觉得最有趣的人。无论如何,她都不希望她好端端的人生因此被毁,变成个百般无趣,甚至还身败名裂之人。
“朕只想永远留住她,不要她再为不值得的人浪掷生命。”慕容媗双目赤红,狠狠瞪着钟仪,“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我现在已经有足够的力量保护我与她。我不会再容任何人伤害她!”
“朕不会再让她离京,朕会保护她,甚至……可封她为女后……以朕现在的威能,有谁敢说个不字!”
钟仪暗暗心惊,她守在慕容媗身边十九年,何曾见过她这般不惜一切的态度。要知道她虽近十年来端凝稳重,上位后更是一身王者之风,喜怒不形于色,但她小时候可不是这般模样。她也曾爱恨分明,敢骂敢闹。钟仪常被她缠得头痛不已,若非天上的月亮难摘,只怕也早已双手捧上。
只是……即使她这样千般渴望,到底还是不能教她如愿。
她心中感叹,脸上仍是笑眯眯的,“我可没有说半句不好,想来文武百官也无人敢反对,只除了一个人。”
她伸出一根指头,遥点着龙床上睡得人事不省那人。
悠悠道:“我的皇上,莫要忘了,此人当年是怎地避祸离乡,脱出门楣的。此人曾被赵姜所害,骨肉亲离,忍辱含羞,对这种事情恨之入骨,避如蛇蝎。就算天下人都不敢逆你的意思,想必她也是不肯的。”
瞧着慕容媗突然褪尽血色的脸,狠狠咬了舌头一下,淡淡的血腥味充满了口腔,她就带着舌尖上那隐隐的疼痛,微笑着一字字说下去:“若想前情尽毁,恩断义绝,你大可一试。”
言毕,她悠然转身离去。
立于中庭,负手,看那暗淡不明的漆黑天际,一如在豳州那时,她也曾这般守着,翘首看云。
过了不知多久,慕容媗唤人进去,将人抬去了前皇子丹麒的寝宫。
她松了口气,打算离开,回头时赫然见到窗内那怨毒的眼神一闪。
虽然只是一瞬,她却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从金殿滴血验亲,到策划逼宫,再到识破帝皇心事的今日,慕容媗的疑忌之心已经累积到顶点。
更何况永家掌握着皇族秘辛,慕容媗现在坐稳了皇位,若想继续稳妥下去,当会除掉一切对她有威胁的人。
而今日此事,无疑已将她心中最后一抹旧情也消耗殆尽。
从今日起,她大概已只会筹谋怎样除去她,不会再对她说,命要长些才行。
未到二十年之约,她已厌弃她了。
既然这样,她也已可以离开了。
“忠仆不事二主!”她也是累了,不想再去效忠他人,且将就些,顺她意而止吧。
“钟大人!”宣旨之人念罢圣旨,见她没甚反应,提高声音唤了一声。
钟仪眼神如刀,一记刺来,身边宫侍心神如被利刃戳入,手中所持托盘竟然脱手砸地。盘上托着一杯御酒眼见就要洒在地上。
众人惊得声音都忘了发出,却见眼前一花,牢里飞出样东西,裹住那酒杯往内一抛,竟到了钟仪手里,里面八分满的酒液,一滴都没有洒出来。
钟仪嘻嘻一笑,“谢主隆恩。”
仰首,众目睽睽下一饮而尽。
酒一入肚,她脸上的神色突然变得很难看。
传旨官见她面上变色,还道毒药发作,连忙开撤。
那捧酒的宫侍迅速从地上捡起托盘,颤声求道:“请,请大人交还,还御杯。”
“叮”一声轻响,空杯已掷还她盘上。
众人瞬间撤走。
留下表情怪异的钟仪摸着自己的肚子,这不是毒酒,慕容媗想干嘛?
众人撤去不久,外面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有人低声唤道:“钟大人……”
钟仪听得是自己手下的声音,惊讶不已:“我在这里,你们怎么来了?”
“是太傅传圣上口谕,让我们来带您走。说是皇上不能贸然放人,要装成你逃狱的样子,外面的守兵得了圣谕,不会刻意刁难。”
那手下道:“太傅还说,忍得一时之气,出了京城,天高水长。”
钟仪不禁笑了起来,这个常悦,真真是天真到底啊。
慕容媗当是难抵常悦死缠,想了这么个办法,既应了她所求,也座实了自己的罪。这么一逃,想在外面解决她,方法甚多。
只是,这样真的很有趣,比一杯鸠酒有趣十倍。
她大笑起身,“那就快走吧!”
果不其然,追兵并未死逼,但也没有跟丢。带她逃跑的手下,有意无意把她往高处引。
玉泉山,有一绝壁,她知道是那里。
到了那处,身边护她出逃的人只剩下数人,而一直松散的追兵却突然密密层层的围了上来。
“大人素来对姐妹们不薄,你们怎可这般苦苦相逼!”手下忍不住开口,一脸仓皇。
事情也已经脱出她的控制,无论谁被上百支黑黝黝的箭头对准,都会怀疑别人的承诺。
钟仪此时仰头望天,果然是一弯眉月,就似,配着高广额头未曾雕琢仍然清丽的眉毛。
一直不曾下杀手围杀,顾全的是常悦的面子,还是你我之间仅余的情义?
此时此际,明月当空,清风拂体,真是快意。
她长声一笑:“你们回去,禀告皇上,就说……我钟仪承她一路相送,二十年之约到今了断,永无续期。”
声音朗朗,金石铿锵,山间回音未绝,崖上的人已不见了。
众人纷纷抢到绝处探头一观,飘飘扬扬一袭白衣,翻翻滚滚的转眼消失在崖底的黑暗之中。
44. 磊落女儿生无愧
笑笑回府后一直提心吊胆,到得有人来报钟仪越狱,方放下半颗心来,不一时又报往山林处逃去,又道慕容媗果真有意放她一马,剩下的半颗心又放了一半。
到了临近天亮,却传出钟仪坠崖的消息来。
慌忙前往查探,却说只寻到一袭血迹斑斑的白衫,不见尸首。
到得第三天,有人上门,道出“镜花水月”四字,入得屋内卸去乔装,却是永七。
笑笑已将钟仪所托之物取来,此刻托出,又问钟仪安危。
永七说:“前宗主应是无事,行踪我等也不得知。”
说罢当面抖开那大包袱,里面有一个小木匣并数本书册。永七道:“麻烦你把这匣子开开。”
笑笑惊疑:“这里面不会有什么机关,一开就射出暗器吧?”
永七:“不会,只是这匣子不好开,让你帮忙。”
笑笑狐疑,摇头:“我也不会。”
永七不耐,一把抓住她手,往匣盖上的扣子按了下去。
只觉指尖一阵刺痛,已被刺出血来。
笑笑怒道:“你暗算我!”却见血光闪现,那匣盖却“啪”的弹开了,她身子一晃,作出躲闪姿态,匣里却什么都没有射出来。
永七双手捧匣过头,单膝跪地恭声道:“属下永七参见新宗主。”
“……永七,你开什么玩笑?”
“这里有前宗主留给您的信,一读便知。”
匣里放了一封信,信下是一枚鸡血印章,一截弯弯的铁器,上面花纹斑驳,一时看不出是什么来路。
笑笑觉得自己似乎中了钟仪圈套,要是看了信就无法撤身了,可现在又怎舍得不看。
略一犹豫,拆开信来,里面倒也简单明了,寥寥数语,交待了几件事。
一、让她做永家的新宗主,尽力保全一族人。
二、扶兰所囚之处,她的下场随新宗主处置。
三、包袱里面的是一些人员档案和任务记录,新宗主有兴趣的话可以翻翻,不定会发现有趣的东西。
笑笑看毕,深深吸气,“永七,你家宗主这是什么意思?让我收拾烂摊子?”
永七:“前宗主一向散漫,做出这样的事情不稀奇。况且历任宗主交接,全由上任宗主一人决定,旁人不得置喙。”
“那我现在把宗主之位传给你行不?”
“不行。历任新宗主继任要经受全族考验,永七自问没有这个能耐。”
“那我什么时候经受过考验了?”笑笑忽然愣住。
永七笑道:“有,天因梦。”
笑笑擦汗,“这纯粹是阴谋!”
“阴谋与否,只在宗主一念之间。”
“我不是你们宗主!”
“我永家人依附扶凤皇室多年,知道的秘密不少,近百年来,主君无不对咱们客客气气,可当今皇上竟然要取前宗主的性命,想是做好了玉石俱焚的打算。宗主若是害怕,大可撒手不管,就任我们一族全灭便是。”
笑笑明知这是激将法,但也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很有道理。一时间脚边那个包袱变成了烫脚的火盆。
她寻思一会儿,下决心道:“你们宗主没死,只是去避祸而已,我就替她暂时掌管,等她回来再还给她。”
“悉随尊便。”永七无所谓,只加一句:“前宗主留言嘱咐之事,宗主可以考虑考虑。前宗主性情不羁,喜欢反其道而行之,她越是轻描淡写之事,其实越是要紧。”
笑笑道:“我晓得了,这些秘档我抽空就去翻。你们一族有多少人需要掩护?”
“奉主的三十一人,老幼六十三人,余者五十八人。”
“正在奉主的能抽身就抽身,老幼闲者我都交由乔珏处理,可否?”
她想之前永家跟昊天宗大打一场,现在交给昊天宗宗主指派,不知她们是否乐意。
永七却道:“宗主可知匣里放的是什么?”她示意那截弯弯铁器。
“莫非是武器?”
“是一张弓。”永七抓起,道声:“擅越。”双手灵巧翻飞,不一时,将那截铁器拉拼成一张半臂长短的铁弓,形状古拙,上面花纹斑驳,古意盎然。
“这张后羿弓的弓弦,此刻正缠在昊天宗宗主拇指之上。”永七淡淡道。
“这是……?”
“永家与昊天宗百年前本是一家。”永七笑道:“如今同归一处也是妙事。”
***
所谓时势造英雄,但笑笑却更觉得自己是被赶上架的鸭子,背负了这样的身世,又无端接收了被皇室所逐的宗族,回京以后,终日处于提心吊胆的境地。
但另一方面,一些事情已迅速着手安排。
只是乔珏的分析似乎有误,慕容媗把笑笑带回的三个黎国使者安排在驿馆,之后一直晾在哪儿,并无探问过一回。三人不能擅离,处于软禁状态。
慕容媗似乎并未决定怎样处理此事。
这日笑笑携云中子出了城,到了一处隐秘所在。这处是一块荒地,前有小河弯弯绕过,岸上植满斜柳,荒地地势四周低中间高,形似馒头,西北方向还植了密密一排槐树。
云中子一到这里就大皱眉头,连呼这里阴煞之气太重,怪道方圆十里都不见人家,普通人都抵挡不住这等煞气,满门皆祸。
两人下马往荒地中间一间孤零零的大屋行去,这屋子是所义庄,停放无主尸骸。
云中子又说这义庄建在此处,倒是能以煞镇煞,堵了些煞气外溢。不住絮叨说怪不得众人无论起几回卦都找不到人,原来竟是藏在这里。把个活人藏在死人地里,只有最阴损的人才想得出。
笑笑也不理她,自去敲了义庄的门。
过了片刻,有个老妪开了门,她一头银发,身形拘偻,但只在笑笑脸上一瞥,便缓缓站直了身体,浑浊的双眼精光四射。
“永十三参见宗主!”
“辛苦你了,不必多礼。我来提人。”笑笑很直接。
“宗主请跟我来。”
义庄内只一厅一房,房是守庄人所居,大厅则停满了一架架棺材。有的只是几两薄棺,便是无人认领或是无亲无故之人,依靠官府的些许周济置了棺,有的稍微好些,刷了乌漆,便是些尚有亲人,但暂时不得还乡的异乡客。
厅内并无一个窗户,此刻虽是大白天,仍是阴暗非常。永十三掌着油灯在前头带路,领着穿过一架又一架棺材。
笑笑见到有些棺材上面贴了封条,写了名字以及卒日,有些什么都没有写。暗想,富贵荣禄,到头来都是一抷黄土,什么知觉也无,生前种种不平死了都同归尘土,实在没有什么好争的。
转眼间停在一架乌漆大棺面前,永十三将油灯放在地上,伸出双手,缓缓推开棺盖。
棺盖一寸寸推开,露出里面一张苍白如死的脸来,棺中人双目无光,四肢紧贴身侧,似乎感到有人注视,略略侧了侧头,脸上一丝表情也无。
正是那狠毒女子扶兰。
永十三伸出只手,揪住她胸前衣襟拎了起来,别看她老态龙钟,这么一伸手,姿势力度拿握极其漂亮,是一个壮年人的身手。
她把扶兰拎高,只见扶兰四肢软软垂落,随着身体摇摆,仔细看来,手臂肌肉还有点萎缩,四肢早就被废多时。
永十三道:“人这就交你,随宗主处置。”
笑笑道:“你把她放下罢,我有话问她。”
她一开口,扶兰身子轻微一颤,无神的眼睛马上转向她,凝神听她说出的每一个字。
“我问你,你为何这般狠心……景明他待你一腔赤诚,你怎忍心伤他?你……可是有什么理由?”
不知为何,见得面前这人如此惨状,她心里竟有了一丝恻然,质问的语气弱了三分。最后一句,却是想起钟仪在牢中所说,说什么她犯的错跟扶兰一样,她便怀疑有什么难言之隐。
此时永十三把扶兰扔在地上,她四肢无力,像个破布袋一样歪在地上,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别人在说些什么,只是侧了侧脑袋。
“……她除了瞎了,还聋了?”
就在笑笑讶然转头发问时,地上歪成一滩的身体忽然活了,动了,还动的很快,挟着一股酸臭的气味,猛的扑向笑笑,张大嘴,一口森森白牙往她颈侧动脉咬去。
笑笑大惊,一时间竟忘了对方是个武功尽失的废人,飞快往后退让。面前人影一花,扶兰“啪”的一声,被永十三击飞撞墙,口中喷血,自墙到地,洒了一滩。
“你,到底为何如此恨我!”笑笑惊怒不已。
扶兰张开喷血的口,荷荷而笑,口中舌头只剩得半截,看不到任何东西的眼内恨意深绝。
笑笑见得她这般样子,又是愤怒,又是惊骇,还夹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一时间也不知说些什么。
旁边云中子道:“冥顽不灵,待我等安排一番,在景明公子墓前作个朱砂锁灵阵,把她活埋下去,魂魄拘在阵中,生生世世不能摆脱,永世为景明公子守灵!”
扶兰闻言,喉咙中荷荷作声,满脸肌肉扭曲,状如疯狗,想再次扑上。但她原本已是个废人,方才那一扑已是耗尽余力,又被永十三一掌打得半死,虽是有心拼命,已是连一寸都移动不了。
笑笑不语,转向面无表情的永十三,“她遭此对待,除了误伤人命,还触犯了什么族规没有?”
永十三道:“她是前宗主亲手送来,让我在此看管照料,下令若非宗主亲自来提,任何人不得见。十三已有三十年未曾离开义庄一步,外头的事情不曾知。”
笑笑想了想,一步步走近扶兰,扶兰警觉,虽是不能动,但那动静却像头遇险猎狗一般毛全都乍了起来。
云中子劝道:“大人!”
笑笑摆摆手,自顾凑到扶兰耳际,极低极低的道:“若我告诉你,慕容熙还没有死,你还会否这般毫无愧意的恨我?”
一瞬间,她瞧见扶兰宛若死人一般的脸上出现了极其复杂的表情,就像一块平板的大理石被她一锤砸碎,难以置信的矛盾情感将她原来的表情击得龟裂。
半晌她转向笑笑,瞧不到东西的眼睛喷出怒火,失去舌头的嘴张开,无声的,切齿的,道出三个字——“你骗我!”
笑笑低叹:“那个人是否活着,你自己想必心中有数,只是不敢相信而已。”
说罢再不看她,站起来问永十三道:“永家,嗯,我族之人,若是奉主于外,主亡,当如何?”
永十三道:“主亡,归族。候新主。”
“不需为故主报仇?”
“主从之约,至死便休,双方都不需报仇。”
一切,了然。
笑笑叹道:“那个人也不需你提早去守墓,你还是去陪景明吧。”
转身嘱咐云中子:“活埋戾气过大,景明那小子性子绵软单纯,难保不让她又骑到头上,还是赏她一刀再埋吧。”
负手行出,河岸垂柳随风依依,头顶天阔烈阳。
记得初见扶兰,那个早晨还在收拾套车准备去边关接君行,不想却被隽宗召了入宫。那日院中堆满白眼狼郑捷送来的药材,药材堆下压了两人,一个是景明,一个便是扶兰。
那般美得锐利的女子,阳光下瞧一眼便有种被割伤的感觉。
只是,伤的是别人,还是自己?
钟仪,你背负的也是这般的罪?
其实,如果你喜欢的人真的是我,或许……
唉,对不起,我还是很介意。你还是继续流浪去吧……
***
十月初三,自午后就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京城笼罩在一片濛濛雨雾之中。
笑笑退朝回府,换上一身便服,没有叫轿,牵了匹马骑上便走。
到了归晴楼,她青色衣裳肩头已湿了一片,发髻上也沾满晶莹的雨露。
她到了楼上雅间,唤了清茶,便拿着杯子,倚在窗前,一面看雨,一面一口口呷着。
茶味芬芳,雨雾缠绵,她看了片刻,眉睫渐渐湿了,濛濛一片,分不清是泪,是雨。
长街那头有人快马而来,踏碎了青石街上洼洼积水。
笑笑返身坐回桌前,眼睛瞧着壁上一幅山水,题着一句:去时风雨归有晴。
她抬起手来,抹了一把脸。
有脚步声停在房外,温和笃定的男子声音:“笑笑,你早来了。”
自他答应唤她笑笑那日起,至今已经八年。
开始和结束,他都这般唤她,信守承诺,善始善终。
她抬头笑道:“尹侍卫,我是特意早来的。”
君行听到她唤自己尹侍卫,心中只觉不对,但见她笑得甜甜的,又像心无芥蒂,一时忘词。
自上回边关一别,他虽不信笑笑能设法恢复他身份,但到底明白了双方心意,存了冀盼。这番皇上忽然召他入京,顶替了被撤职的钟仪的位置,他便想是笑笑起了作用。
笑笑从洛城接了黎国使者回京半月,此刻才约他到此,他知必是有要事相商,不免往那个方向想,但这一见,笑笑却仍是以尹从之名称呼他,想来是还名之事有了阻滞。
他对此事实在也不是很放在心上,当下也不多话,只等笑笑开言。
笑笑问道:“你现在任京城一等侍卫,掌管禁军,比起在边关那时,觉得哪边好?”
君行想了想,“边关寒苦之地,将士都是过得极苦,但人心却反而靠得近些,京城是天子脚下,规矩很严,半分不能出错……”
笑笑道,“那么你是比较喜欢边关了?”
君行静了静,却道:“但京城却可离故人近些。”
笑笑别转头去,半晌道:“那时我说要还你姓名,让你堂堂正正再立于世,只怕现在是做不到了。”
君行心里一紧,却笑道:“虚名而已,我并未放在心上。”
“可我那时说要风风光光娶你过门,恐怕也做不到了。”
“……”君行早知此事不会顺利,心里也曾告诉自己希望不要太大,但心里千般预算,到底不及她这么直接说了出来。
他怔了怔,“我也早已明白……你府里有异族王爷,有皇上亲弟……自然……容不得……”这种种理由他早已想过,也早就无数次说服了自己,但此刻应对,仍是说不顺当。
笑笑转过脸来,笑得双目弯弯,“你能明白就最好了,我实在是不想你有半分委屈。我府里那些,个个都不是好相处的……你现在当京城侍卫,要是觉得好玩也不妨当着消遣,要是厌烦了,辞了也好。男儿披风戴雨的撑着要强,到底不如找个知心温柔的人照料一辈子。”
“我已跟母王打过招呼,你不喜京城,尽可到兰陵去。你要不喜见到旧识,我也有所准备。大丰钱庄里我以你的名字存了大笔银子,只要凭这个印章去提,是你本人,或是亲友,都能算数。”
说着她把一枚小小的玉印章放在他手里。
轻轻一触,美玉冷,她的指尖更冷。
“感谢大人美意,尹从倒未想起还有何亲友。”他缓缓道。
笑笑道:“尹侍卫,你莫要说笑了,你人品俊雅,文武双全,若求亲友,天下皆有。”
她往后一退,有点乏力般靠在椅背上,瞧着窗外秋风掠起君行额发,丝丝缕缕。又说:“只除了我罢。我这等负心薄幸之人,不值一文,也不必恨我,忘了就好。”
她语气镇静温柔,但君行的脸,她始终不敢再瞧,只拿眼去望窗外风雨。
秋风秋雨愁煞人。
***
这日两人在归晴楼逗留至黄昏才归,两人两马,出得楼来,分道扬镳。
笑笑回得府来,把马鞭递给小厮,自个怏怏的在廊里站了一会儿,抬步却往略偏的厢房去。
不到半刻,她飞快奔了出来,大叫道:“来人!来人!谢二爷哪里去了?”
仆人连忙出来说是出去见旧友去了。
什么旧友?
那人名叫金鸳。
笑笑脸上顿时褪尽血色,冲到庭中,马夫还没有把马绑好,已被她劈手夺过缰绳。双手一抖缰绳,夹着马肚,骏马一声长嘶便要冲出,地面上刨起大朵水花,浇了马夫一身。
马夫只顾得上一闭眼,一阵风过来,手里拿着的马鞭也被夺走了。
笑笑出了府,一番疾驰,直往皇宫而去。
她几番来回,到得宫门,身上衣服湿得贴到身上。她摸出腰牌,路上众宫侍跪了一地。
一眼瞧见一顶有几分眼熟的半旧轿子停在花圃旁边,她疾奔过去,掀帘便瞧,里面空空的哪里有人。
“皇上在哪里?我要见皇上!”她一把揪住一个高等宫侍的衣领。
“皇上……华春殿……”
华春殿?那不是丹麒曾经关过自己的地方么?那里地处偏僻,门窗一关,密不透风,做什么事情也没有人知道。
最主要的是,那里荒废已久,皇上没事怎会到那里去!
笑笑心急如焚,跪着的宫侍们听得她重重跺了跺脚,偷偷抬头瞧的时候已不见人影了。
“皇上!臣常悦求见!”
笑笑一直冲到华春殿的台阶下面,身穿软甲的侍卫将她团团围住,她情急之下,站定就大喊起来。
“皇上有要事处理,太傅不得无礼!”拦住她的侍卫急了。
笑笑活动手腕,作出架势。
“发生什么事?”有人插入开言,声音无比熟悉。
笑笑一见呆住,来者竟是君行。
此刻他换上一套官服,手按在剑柄上,冷着脸瞧着她。
两人在归晴楼分手,不想他却赶回宫里值班。
笑笑气势弱了三分,低声道:“我的三夫婿被人接走,想找皇上帮忙。”
旁边侍卫道:“太傅的小爷不见,那是家事,怎能劳烦皇上。”
笑笑脸上涨得通红,若不是君行拦在前头,她便要凭拳头硬闯,便是日后被问罪也胜过此刻这般难堪。
君行道:“待我去禀告皇上,请太傅在此稍候。”
转身便去。
他才站到门前,准备开声,里面传出慕容媗的声音:“是太傅来了?请她进来吧。”
君行回身,示意侍卫们散开,让出殿门来。
笑笑几步冲上台阶,手按在门上,略一犹豫,用力推开走了进去。殿内灯火通明,她一进入,殿门在身后又关合起来,方才透出的光线顿时重新锁住。
君行道:“大伙散开戒备,不要都站在这里。”
他自己走到庭前,站了一会儿,慢慢松开了握紧剑柄的手。
“皇上!”笑笑仓皇进入,左右扫一眼,跪拜行礼,眼尾还在不住乱瞟。
慕容媗一身明黄薄缎袍子,腰缠紫玉带,俯头看着她,眼神海样深。
“太傅,突然到此,何事?”
“皇上,微臣,微臣的三爷不见了。”
慕容媗唇角一抹淡笑,“你的爷不见了,找到朕头上来了?”
笑笑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头来,凝视着慕容媗,“皇上,臣这三爷身子娇弱,又身怀六甲,突然随故人出去也没有留个话,臣实在担心。想着他也是皇室中人,若曦国君将他交我手上,也是对皇上的信任。他的安危尚在其次,若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两国之间,怕不好说话。”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慕容媗也应了个堂皇冠冕。
“太傅说的是,朕这就着人关闭城门,严加搜索,责令尽早寻回若曦小王爷。”
“皇上!”笑笑急了,膝行两步,一把抓住慕容媗袍子下摆,凄楚的叫道:“请皇上饶了他吧。”
“荒唐!你这是说朕把你的小爷藏起来了?”慕容媗冷叱道:“放手!”
笑笑咬咬牙道:“明人眼前不讲暗话,皇上,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也不必灭口,要杀要剐冲着我来。”
慕容媗不怒反笑,“胡言乱语,太傅今日失心疯了不成?”
“我,我早就知道烟岚他是你安插到我身边的,他,他曾说过有个恩人救他性命,那个人就是你。”
笑笑瞧着慕容媗阴沉的脸色,想到撕破脸的后果,怕得心尖儿都在颤抖,但知烟岚此刻命悬一线,稍有迟疑,便是大小不保。
狠狠心倒水一般全说了出来。
“起初我以为他是先皇的人,可是后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先皇逝去,他的不安却越渐严重。慕容熙离京时曾与我诀别,说到她曾投帖到我山庄处,阴差阳错我没有见着。那时沉璧在林月溪处暂住,我去采药却遇见了你,庄中管事的人是烟岚……后来我回庄,他也没有跟我提过慕容熙名帖一事,可见是受人示意隐藏此事。
“后我送丹麒和亲,丹麒携烟岚同行,此事绝非巧合。丹麒不知烟岚身世,可是让烟岚同去的人定然是知道的。想来就是想以烟岚的身份化解一场危机,把烟岚留在若曦,也是对若曦国君的一个牵制,只是烟岚竟然愿意跟着我回来,这应是出乎意料。
“……回来途中遭到伏击……我……我想那炸药要伤害之人……不会是丹麒……也不会是若曦小王爷……应该牺牲能够牺牲的……只能是我……可烟岚他让我临时上了他的车,他违抗命令,又救了我一回……”
“……后来我尽心辅助皇上你,你也顺利登基,烟岚的作用也就是负责监视我……皇上……”
打个冷战,不敢再说。
皇上大概怕臣知道这些,会对你起异心……
见到慕容媗脸色铁青,笑笑心里发毛,咬着嘴唇,结结巴巴道:“总之……我都不怪他……也不曾……想过怪皇上……换着是我……也会……皇上不必见疑……所以……”
慕容媗眼锋如刀,一刀剐来,笑笑失声。
“猜得很好,还有没有?”
“……”
“朕知你心肠软弱,同情泛滥,最是爱护娇滴滴的男儿,却不曾想你竟会如此颠倒糊涂,竟会这样想朕!”
慕容媗盛怒之下,身子都在微微发抖,她几步走到殿侧珠帘前,伸手一扯,明珠翠玉,纷纷碎落,叮叮咚咚滚了一地。
“你的人,你自己看看!”
说罢背过身去,再也不愿瞧她一眼,肩背犹自微微起伏。
笑笑爬起,透过碎帘一瞧,帘后坐了一人,面有惊色,见她探头,却婉然一笑,眉眼媚态横生,竟是烟岚。
笑笑呆了呆,“烟岚,你,你没事吧?”
烟岚迟疑一下,起身缓缓走了过来,低声道:“小姐,烟岚怎会有事呢。皇上只是接我进宫聊天罢了。”
笑笑瞧着他如花笑脸,瞧着他稍带臃肿的身型,瞧着他眼睑上颠颤颤那颗朱砂痣,一步步往后退。
烟岚惊奇道:“小姐,你怎么了?不认得烟岚了吗?”
笑笑一步步往后退,突然踩着一颗明珠,脚下一滑,仰面便倒。身后风声飒然,慕容媗冲来一手扶了。脸色仍是铁青,“可瞧清楚了?”
笑笑使出全身力气,一把拽住她袖子,颤声道:“莲生……看在你我相交一场……不要伤害他……”
慕容媗脸色大变,“你说什么话!”
笑笑流下泪来:“他不是烟岚,请你把烟岚还给我!”
他不是烟岚,请你把烟岚还给我。
尽管我明白了一切,明白了他恐惧的是什么,明白了你担忧是什么,可是在一切的身份地位之前,他首先是个人,他是个爱着我的人啊!
笑笑浑身颤抖,泪流满脸,哽咽道:“我懂得了皇上的一片苦心,可是,他……他是有了我的孩子啊……我愿意以性命担保,他绝不会泄露半点秘密的。”
慕容媗沉默了一会儿,道:“太傅,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笑笑咬牙道:“我知道,他不是若曦的小王爷,他只是你……你找人假冒的,就像刚才那个。可既然已经骗过了若曦的国王,以后也定然可以瞒过去,与其,与其换一个新人替代,不然让烟岚继续留在我身边。我定然会好好看着他,不会让他犯半点错。”
她想慕容媗突然想除去烟岚,换个新人,必然是烟岚违了她命令,仓促间也无暇想烟岚究竟哪里做得不对,先替他道歉求情再说。
慕容媗听得最后一句,突然发怒,铁青着脸一声不吭迈步就走。
笑笑扑上,一把抱住她腿,苦苦哀求。
慕容媗几番拔腿,教她抱了个死紧,气得她恨不得一个窝心腿踹过去,可这块狗皮膏药粘得死紧,她连抽腿都办不到,更别说是踢人了。
两人现在也不说话,都是凭死力纠缠,笑笑的眼泪鼻涕糊了她一身,弄得她心烦不已,太阳穴突突的跳。
半晌,她一咬牙,忽然开口道:“你要我饶了他也不是不行。”
“只要饶他一命,皇上什么要求我都答应。”笑笑听得有转机,喜得仰起脸来,脸上泪痕斑驳衬着喜色,煞是滑稽。
“你先放手。”
笑笑讪讪松开手,见到慕容媗袍摆被自己揉弄得一塌糊涂,暗地伸伸舌头。听到旁边悉悉索索的细碎响声,那跟烟岚容颜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惨淡着脸,簌簌直抖。
这个人除了容貌跟烟岚一样,神态可是差了很多,她跟烟岚同处数年,有些感觉说不清道不明,但就是明明白白清楚知道那个人是不可替代。
“皇上,你要我答应什么条件?不要让这人留在这里吧!”
她还真怕慕容媗说出什么秘密,届时这人就得灭口了。
慕容媗沉默不语,那个人继续趴在地上发抖。
“什么要求都会答应?”她的声音低低的,略带着倦,就似跋涉了千山万水。
“当然!上刀山下火海,只要我能办到!”
救人要紧救人要紧,况且现在国泰民安,她总不会让我带兵去灭了周遭几国,除了这个,什么都好办。
“你……为朕寻一个人罢。”慕容媗忽然指了指胸口,“朕这里,空得慌。”
“皇上喜欢怎样的人,微臣一定努力去找,就算寻遍天涯海角,我也一定能寻到!”
想起上回慕容媗降旨要她帮忙选王君,她却为了给迎霄驱毒公然抗旨,慕容媗颜面扫地却毫无责怪,此事最后更不了了之,她忽然觉得非常内疚。
“请皇上告诉我条件,我一定赴汤蹈火也寻来。”
“朕要的人……不用容貌出众,不必谈吐风雅,不需聪明伶俐,只求她能在朕需要之时,可陪伴在侧为朕分忧,在朕迷茫之时,笑语连珠让朕解颐……”
要求不高,可笑笑觉得为难了。没有要求实际上就是最大的要求,她还是不知道皇上想要的是怎样的人。
“那个……皇上可否讲具体一点,不然可能真的不大好找。我也不是畏难,只是怕让皇上久等。”
慕容媗慢慢道:“也不用特意去找,朕心里已有人选。”
笑笑疑惑道:“那皇上为何还需要臣……”
她的脸慢慢刷白……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能让一国之君难以启齿,求之不得的,莫不是别人家里的?
她惨白着脸,带着死刑犯一般的绝望表情,颤声问道:“皇上……莫非……看中臣家里的……哪位?”
慕容媗似乎被吓了一跳,呛了下,拿袖子掩住口直咳嗽,半晌道:“你的……朕哪里稀罕!”
笑笑脸上恢复些微血色,更是好奇:“那么究竟是谁?”
慕容媗忽然对她伸出手,笑笑微一迟疑,大着胆子把自己的手放进她手里。慕容媗用力一拉,把她拉了起来,两人执手对视。
慕容媗抓着她手不放,瞧了她一回,手底下慢慢施力,抓得她甚痛,却不敢作一声。
只听慕容媗缓缓道:“太傅竟是不明白朕的心?”
“……”
“朕要你长伴左右,把朕放在心里最重要的位置,替朕办事,永远排在诸事之前,朕要召你前来时,你不得推三阻四,此生不要远离,要让朕随时可看到你,听到你,感觉到你……”
慕容媗漆黑的眼锁着笑笑左右躲闪的视线,微蹙着眉毛,“你能办到吗?”
不能远离,就是不能去做黎国的皇帝,就是这辈子都关在京城这个笼子里。还有就是什么为她办事要排在诸事之前,这是在宣泄早前的怨念么?
一时之间,她立刻想到自己想要背叛远逃的心事被君皇一眼看穿,骇得肺腑尽变冰雪,但转念又觉着慕容媗语气里的急切温柔。
如此款款的要求对于一个帝皇来说,简直可说是卑微。
她忽然心痛起来,莲生不让自己逃跑,大可以把自己抓住关起来,为什么要跟自己这样讲开,款款询谈?她为什么突然变得这般卑微?
而这般卑微的要求,她竟然,竟然还不想答应。
心中似被钝刀割着,她一垂眼,又落下泪来,哽声道:“皇上,你这样,这样……我……我……”
这一刻,她完全被慕容媗的温和态度击倒,羞愧令到她浑身发烧,几乎无法思考。
也罢,就答应你罢,答应一辈子留在你身边,只要你放过我一家子……
其实你待我甚厚,只是我一直装不知道,太卑鄙了,连我自己都受不了。
她哽咽着,断断续续道:“那就……随皇上的意吧……”
脸被抬了起来,莲生黑幽幽的眼睛直视着她,万种柔情,抬起拇指慢慢擦着她脸上的泪痕。
她惊住了,事情好像不大对头,这是……
忽然从脊椎处发出恐惧来,为何这般的温柔举止却让她觉得毛骨悚然。
她面前竟闪过了钟仪在牢里对她做过的事!
看见她忽然发白的脸,慕容媗脸上闪过一丝黯然,忽然低头,在她额上亲了一下。
“太傅……常悦……”她的声音也失了镇定,“你不要怕……我只要这么多……”
心情,陡然直落,三千丈!
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慕容媗苦笑着,“我只想你留在身边,每天可以看见你……你讨厌上朝,也可以不必去,只要让我能看见你……边瞌睡边看书,懒懒的拖着笔写字,摇头晃脑念一些绝妙佳句,陪我说些奇怪的见闻……我就会快乐了。一切都像从前,我还是太女那时一样,好不好?”
笑笑心底最深的角落都颤抖起来,竟是……这般深情,而自己,竟是……这般恐惧!
这般深情,谨慎卑微到不敢靠近,只用最极端的宠团团的围着,重重的呵护……这还是一个帝皇的深情,她今生,何德何能……
但她明明只愿是她挚友,是她姐妹,是她一辈子守望相助的伙伴。
她不想也不能,假凤虚凰,与她敷衍一场。
承诺虽易,践诺却难。她今生都不可能回报这种深情,难道她要虚伪的作出应允,然后口是心非的去践踏别人的自尊和感情?
心头清明渐渐回来,绷紧的肌肉慢慢的,一丝丝的放松下来,她的声音哽住了,开不了口……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点头。
若是这么一点头,这不是成全,而是摧毁!
她的头如有千斤重,死死咬紧牙关,不敢点下。
“太傅……常悦……小悦……”慕容媗的声音,渐渐焦急,哀恳声声。
她觉得嘴里又腥又苦,嘴唇刚好的旧疤已被她咬破了。
爱情,沾了血,竟是这般的苦,这般的痛!
“皇上,不好了!”有人心急火燎的禀告。
笑笑趁机使出浑身力气,猛一抽手。
慕容媗脸上肌肉一阵颤动,沉声喝道:“什么不好?”
肃杀的帝皇怒气,弥漫在殿堂四周。
“皇上……小王爷他……他……”宫侍被皇上气势所迫,抖得站立不住,滚落尘埃,眼泪汗水混作一处。
“他趁人不备……服下……性命……危殆……”
“带我去见他!”笑笑冲过来,一手揪起宫侍。
宫侍只拿眼去瞅慕容媗。
慕容媗拳头紧攥,肩头起伏,僵立片刻,身上的气力一丝丝离体而去,最后只是无力的一挥手。
***
大殿的侧旁有道小门,进入便见到一张铺设华丽的床,床外的帐幔不住地抖动,床上那人正在挣扎翻滚,大口的吐着血。
笑笑赶到时,床上那人已只剩下喘息的力气,紧紧的蜷着身子,身体里的血像抽干了一般,皮肤青白中显出一种不祥的死灰色。
“烟岚!”笑笑颤声唤了一声,扑过来抓住他手。
冰凉的手没有一丝暖气,就连脉搏也是弱到似乎忘记了跳动。
烟岚满额都是汗,气色比死人强不了多少,失焦的双眼瞪得大大的,沾满血的嘴唇噏动了一下,一侧头又吐出口血,却还顾着笑笑的衣服,死命往旁边挣了挣,吐在地上。
“这是毒药么?这是什么毒,烟岚你告诉我啊!”笑笑快要疯掉了。可烟岚的样子只是吐血,七窍没有流血,指甲也没有乌青,实在不像是中毒的样子。
“大人……那个……”带她来的宫侍面有不忍之色,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开口。
“快说!你快说啊!”笑笑跳起来扼住他脖子,“你不说我就掐死你!”
“他……他服的不是毒药……是要……下掉胎儿……”
宫侍脸露苦笑,想起在贫困的家乡,家人没法养活过多的孩子,发现怀上了就吃药让孩子胎死腹中,然后再剖开肚子把死婴取出来。只是这种打胎之事自是越早越好,对父体的损伤比较没那么大,可面前这位腹胀老高,怕已怀了有七八个月,此时才……
“他这副样子……里面的孩子已经……腹腔里面充血,要是不赶快取出……”
“……太医……快叫太医……”笑笑一把抓住他的手。
“……”宫侍忽然低下头去,不言不动。
门内,静静站着脸如寒冰的慕容媗。
笑笑咬牙便要跟慕容媗说话,忽然身下的人一动,冰冷的手死死抓住了她。
“烟岚……?”
“……小姐……”烟岚睁着失神的眼睛,气若游丝的挣扎道:“我……不是……”
“我不管你是谁,我跟你说过,你就是你,我永远只记得你给我弹琴,抓着我手,说要赔我一辈子……你到底听懂了没?”
笑笑觉得脸颊痒痒,早就爬满了一脸的泪,怒道:“你这般不爱惜自己,我……我……”
擦一把脸,“你先活下来,日后再跟你算账!别想死得这般轻易!”
她又要往慕容媗那边走,烟岚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拽住她不放。
笑笑胸口憋闷酸痛得要炸掉,咬牙回头掰他的手,嘴里乱七八糟嚷道:“你要存心气死我对不对,你就是存心气我,你要我伤心难过,我有什么对你不起,你要这样对我,你竟然这样对我!”
眼泪不绝淌下,浇了一手,越是急,越是掰不开。
“……”烟岚张了张嘴,鲜血倒涌的喉咙咕咕作声,似乎吐出了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
都这样了,还不放手,还要讲话!
笑笑恨得牙都要咬碎了,眼看烟岚那死白死白的脸露出一丝非常着急的表情,失神的眼蒙上了一重水雾,竟让她觉着有几分好转过来的错觉。
她摒了息,凑过去,磨着牙道:“要是遗言你就省省吧,我怎么也不会让你死的。”手下也不挣扎了,反握着他冰冷的手,把自己的内力传过去。
烟岚受到她行动的鼓励,又精神了一些,眼睛睁了睁大,噏动着嘴唇,低低的,断断续续的,说出了他想说的句子。
“我……不是……小王爷……骗你了……孩子……也没了……我……跟……小姐……没关系了……就……让我……”
还没有听完,笑笑身上的毛“嗷”的一声都竖了起来,要不是看在他这般辛苦,命悬一线的份上,她大个耳刮子就扇过去了。
她浑身都抖了起来,竟然还让人毛骨悚然的笑了笑,就在大家都愣了神的时候,她猛的扯开烟岚的手,一阵旋风般的冲出屋去。
她笔直冲出殿外,“砰”的一脚踢翻了台阶旁边的高脚花盆,“出来!给我出来!”
负责护卫的侍卫们冲出来包围了她,她盯着君行,“尹侍卫,请把你的佩剑借我。”
她脸色铁青,双目炯炯喷火,跟平日心不在焉可有可无的形象大相径庭,更兼衣冠凌乱,手上带有血迹,一副凶犯的模样。
君行审视着她,没有过多犹豫,解剑。
旁边侍卫惊呼,“大人,不可!”
笑笑已经等不及,握住剑柄已抽了出来。
一泓秋水,声作龙吟,正是飞碧。
笑笑顾不上心痛,手腕一抖,众人“啊”的一声,眼睁睁看着她把剑插入宫墙,直抵剑锷前三寸,然后挥拳直击扁平侧锋——“喇”!
众人下巴都要脱臼,她却已提着那柄断剑返身冲回殿内,一时间大家还没有意识到带剑御前,该是弑君罪。
笑笑提着断剑奔回房间,烟岚伏在床上抽搐,血从他口鼻中倒涌出来,他已不再挣扎,只是用被褥紧紧的压着肚子,就像压着他仅余的生命。
听到笑笑的呼唤,他茫然的仰起脸来,脸上血泪交融,一时神魂恍惚,只以为是临死前的幻觉。
“忍着些!”笑笑撕下块布条,勒进他口里,在脑后打了个死结。
“嘶”的一声撕开他的衣服,鼓胀的腹部呈现大块的红与青紫,是毛细血管壁迸裂出血的模样。她再顺手点了他穴道,如果能睡过去……可很怕他失去知觉,再也不会醒来。
“听到吗?你要撑着,我不让你死。我说过,你的命,是我的!”
她死命控制着手,不让它颤抖。
我就这么不可靠吗?烟岚,你宁愿选择死也不敢选择留在我身边。在你眼中,我就是这么弱的女人吗?
她深深吸气,握紧手中的断剑。
吹毛断发的飞碧,如果手脚够快,是可以杀了人也不会沾上一滴鲜血的利器。
微微合上双眼,脑海中回忆着那时给沉璧剖腹时,他的引导……直到完全找到那种感觉。
“烟岚……你听着……如果你死在我手里……我……我也不想活了。”
她冷静的,一字字说出听在旁人耳内具有毁灭性质的疯狂话语。
看着他忽然睁大的眼睛里忽然溢出的惊慌……
手起,剑下。
站在门侧的慕容媗身体晃了一下,那么多的血,浸透了被褥,染红了地面,逼痛了她双目。
那个人,竟然可以……
她要亲手剖出自己的孩子……
就如同割裂两人之间的关系……
她与她之间,到底还是这般收场么?
到底还是得在这一天一地的血红之中,崩裂。
她又退了一步,脊背触到了门槛,坚硬无情的抵着,她,退无可退。
她瞧着那张跟死人差不了多少的灰白的脸,痛得失了焦还没忘记躲闪她视线的微蓝双目,愤怒从脚趾往头顶一寸寸往上升。
早就应当知道,早就应当下手……竟然教他那副娇弱的模样欺骗,竟然留着这么个祸害!
十二年前,从她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知道此子不像外表这般柔弱,然而她却并没有把他放在眼内,终于养虎为患。
钟仪带着两个小孩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还在想,比较矮的那个瘦得秸秆一样,饿狼见到他也会哭,恐怕养不大。结果后来养不大的却是比较高壮的那个,若曦族长的孙子,在异国的土地上水土不服,一场发热便丢了性命。
两个孩子骤眼看上去长得很像,差别只在眼睛的颜色,以及,本土的小孩少了眼睑上那颗朱砂痣。
把这个孩子当作另一个人来养,钟仪说,若曦现正内乱,这是一枚难得的棋子。
为了让他跟死去的孩子更像,慕容媗还对他施了秘法,改变了他眼睛的颜色,在他眼睑上凝了一颗跟若曦小孩一样的朱砂痣。
这种秘法很疼,如抽筋扒皮刮骨剐肉,她当年也尝过,可这小孩确实隐忍,疼得晕过去又醒过来,牙关咬出血来,却是一声不吭。
事后才知道,钟仪跟他说,如果他撑不过去,就是一个死字,而且会变作乱葬岗上被野狗抢食的一团烂肉。
他熬过去了,钟仪把他送到属下的柳坊里养着,作着两手准备,如果他顶替的身份没有用,凭他的姿色,将来也可起另一番作用。
这个人一直都是逆来顺受的乖巧模样,直到他遇上了常悦。常悦被他迷惑,竟杀了西南王世女,带他避祸远走。
那是第一次,这只风筝想挣断系在他身上的线。
再后来,他让自己找到,接受了监视常悦和通报消息的任务,一直表现伶俐,谨小慎微,可如今想来,也不知私下欺瞒了多少。
丹麒远嫁,遣他相陪,也是让他见机行事,本来对他装扮别人没抱过多希望,只希望让若曦国主见到他的容貌,能顾念旧情,不致行事太绝。不想此人竟使出浑身解数,把他昔日跟那小王爷相交时套到的话用在自己身上,敷衍得滴水不漏,生生把自己的身份转换成小王爷。
再后来,请嫁常悦,相陪回京,完全脱出了她的控制。
甚至,在她着人引爆炸药时,他竟然让常悦躲在他车上避祸,坏了她一手筹谋。
尽管,当她下这个决定时,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尽管,当她在京城苦等这个时刻时坐立不敢茶饭不思心如刀割,尽管,她忽然觉得借此栽赃慕容熙的事情也不是很重要,尽管当她知道常悦并无大碍时,心里的那失而复得的狂喜淹没了整个人,几乎让她忘记了所有……尽管她从不承认自己后悔了,从作出这个决定一开始就在后悔,直至今日。
尽管,是这个人救了她,可她还是不能原谅他。当日,她明白表示此事可以不再追究,但她需要一个只对自己忠心的人。假如他不能忠于自己,留着他也没有用处,假如让她知道他在转什么异样心思,或者怀了常悦的孩子,她不会手下留情。
你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她记得自己这样厉色以对,也记得当时他那张惨白惨白的脸,满是惊恐和绝望。
却不知,狼终究是狼,无论他伪装得多顺从柔弱,在你不设防的时候,他还是会呲出牙来咬你一口。
他竟敢偷偷怀了常悦的孩子,还竟敢在这个要紧的时候,自己害死自己的孩子,为的只是要陷自己于不义!
今日之后,常悦永远会记得她的孩子是自己逼死的,她与她之间的裂缝永远无法修补。
这个男子,顶着柔弱无比的外表,竟然有这么狠的心肠,对人狠,对自己更狠!
狠到她这旧主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就算到了这一步,也只能祈求他留着一命。
他若是死在这里,死在那人面前,她还能凭什么,再跟他争?
狠,真的好狠!
她尝到自己口里的血腥味。
这辈子,算是记住了这个人!
这番,败在了这样一个男人手上!
“皇上!”宫侍忐忑的禀告:“太傅大人说想要热水,干净毛巾,止血的创药……”
慕容媗满脸都是累,疲倦的合上眼睛,无力的点了点头。
犹豫一下,冷冷吩咐一句,“去叫御医来吧。”
45. 一生回首白云多
其实,如果可以的话,他不想死。
在家乡水灾逃出来时,爹爹、娘亲、哥哥,邻居家的姐姐,一个个倒下之前,都跟他说,留着命才是最重要的。
家人一个个都气绝在那种浑身红肿流脓的恶疾下,可他想不通,自己身上除了污秽灰土之外,一点儿也没有沾上。
全都死了,只留下他一个。
这是不是就是老天爷的主意,要自己要替她们活下去,要把她们的份活回来。
后来,碰到一个年岁相当的小孩,异国人,操着并不熟练的扶凤语,与唯一的姐姐失散,竟然没有一点惶然的表现。
一起走吧,他对他说,连比带划,等我找到姐姐,带你一起回家。
只一刹那,他就崇拜上他。
后来他跟他讲自己的姐姐,自己的国家,自己的玩伴,甚至他娘亲聘他爹爹时的趣事。那么短促却又耀眼的人生,像是一道光照进他黯淡的生命里。他是那么崇拜他,对他说的每句话都像久旱甘露一样不肯放过点滴,很快,表达和接收都不成为问题。
只是后来连他也染上了疫症。
他很慌,知道这是会死人的,会夺取他在乎的人的性命。
他反而安慰他,说起他家乡的一个传说,长着兽头人身的神祗,信它者死后可以到一个繁花似锦的地方,活上万年千年。他笑得向往又自信,说自己跟神有缘,要是有一天有人拿那样的神像来寻他,便是神遣的使者,接他去那幸福欢乐的所在。
他讲得那么动听,那么快乐,以致看着他咽气的时候,他还傻傻的,好长一段时间都认为他是丢下他去了那神的所在。
他也很想去,可没有神来接他。
他只好活下来,好好的活着,替他们活下去,努力的。或许有一天,他也可以等到来接他的神使。
他盼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担过惊,受过怕,吃过旁人无法想象的苦,惹过旁人无法想象的祸,到了他都以为自己再也迈不过那么一道槛时,忽然有人抱着他,给了他一个神的雕像。
他忽然就明白过来,原来过去的苦都不成为苦,都是为了这一刻的甜。
那之前,也有人待他好。
给他吃,给他穿,养着他,着人教导,虽然转换容颜时他疼得死去活来,虽然她们说他如果撑不过就会连名字都没留直接轻烟一般抹煞在世上的一切痕迹,可他知道,她们是为他好。
他从闹瘟疫的家乡逃出来,一路来见多了残酷的景象,有人上一刻对你露出笑容,下一刻就为了半块长绿毛的窝窝头掐断你的脖子。
这个世上没有人会无缘无故的对你好,她肯对你有所求,并且给你公平的选择,已经是一种仁慈。他很感激。
可是,这些怎能跟她比。那么纯粹的,不求回报的,好像阳光,好像溪流,照射着,涌流着,从来没有想过回头,完完全全的付出。
他根本用不着犹豫,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只要拼命的,抓住这样的,一缕缕,已经足够照亮温暖自己枯暗的生命。
所以,他不是想背叛他的恩人,他的旧主的。
真的,如果可以,他只想好好的活着,依附着自己最爱最依赖的那个人,用自己仅有的力量去环绕她,去增加些哪怕比不上一只萤火虫的一点点光亮。
天知道他多想要个她的孩子,可是,他宁愿生生的忍下来,他不希望打破这个平衡。只要大家都好好的处着,即使要他在夹缝里扭曲的成长,他也愿意,即使会委曲一辈子。
当他知道自己竟然怀孕的时候,那一刻,他浑身冰凉,血脉凝固,几乎惊慌致死。
那些药粉他一直都有吃,根本不可能发生这样的错,唯一的答案只有是,她知道了!
她换走了他的药粉!
那一瞬间,对于身份被揭穿的恐惧绝望完全攫住了他的心,甚至都没有一丝空隙让他去担忧旧主的方面。
也就是到了那一刻,他才明白,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人是谁,而那个人又是如何绝绝对对的压倒了另外一个人,甚至霸道得不留一丝空隙。
他捂住自己的心脏,这颗心什么时候背叛了自己,竟去属于另外一个人了?
可是,里面沉甸甸的塞满一个人,只装着她,其余别的什么都没有,这种感觉竟然也……很塌实。
可后来,那人却像没事人似的,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说,待他比以前更好。几乎每天都过来看他,吃得喝的穿的盖的全都要过问,三不五时就让沉璧来给他检查身体。
那次沉璧提着药箱缓缓过来,他见他拖着腿忽然就心里不安起来,也不知怎地,后来忽然情绪失控,在沉璧面前哭了起来。
沉璧安静的等他发泄,完了只说一句:“你放宽心,她待你,跟别人一样。”
沉璧素来寡言,也不擅长安慰人,可每一次他说的话都救了他。
他忽然就懂了。那人洞悉一切却不曾介意,她待他,还是跟以前一样,跟别人一样。这就是她不曾说出的心意。
只是自己心里很难过。
他欺骗了她,自己最重要的人,这种背叛这辈子都偿还不了,倒不如豁出去,还她一个孩子。
那样,就算有一天,自己不在这世上了,也不算是,一丝痕迹都不留了。
他真的是那样想的,自己的命不值什么,他只想给她留一个孩子。
要是可以选,真的,他宁愿用自己的命去换孩子。
他躲在她的羽翼下,惶恐的,不安的,见不得光的,却有个秘密的喜悦在担惊受怕的日子里慢慢滋生出来。
他感觉到那颗种子一日日的长大,一日日的强壮,感受到他的生机,他忽然就觉得自己这一生呵,至此已是全部的意义。
只是神要收回她所给的幸福也很轻易。
在听到“金鸳”这个名字时,所有被他刻意掩埋在浮尘下面的阴暗恐惧全都翻了起来。
他几乎不能呼吸。
他知道这个时候去见那个人代表什么。
他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有想过会这么快,这么早。
他好似患了寒疟一样,紧紧的抱住自己,想团成一个团子藏到某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可是那个地方连他自己也找不到。
是最后了,他知道。
他终究还是没能留下些什么,终究还是没能护得了孩子,可是……
他还能护着一个人。
只要他死了,卑劣的在害死他跟她的孩子的同时,一起毕命,大概她就会转而来恨他,而忘了去恨别的人。
如果是那样,那他选这条绝路也算得有价值。
毕竟,他的命,根本算不了什么。
在上马车前,他服下了最猛的药。那药在入宫前就发作了,先是疼,然后是寒冷。他用尽了力气控制自己,却还是制止不了的剧烈发抖,当他被拉下马车,塞进轿子时,他紧紧抓住座位旁边的横隔才止住自己想嘶声惨叫的欲望。
轿门打开时,他是滚出去的,恰恰滚到旧主的足旁。
透过迷蒙的眼看去,骄傲的君皇的脸,因为愤怒和鄙夷完全扭曲起来,他毫不怀疑她会当场取他性命。
“不……不要……”他挣扎着,深深吸气,血从腹腔倒涌上来,他知道,孩子失去了生命,就在刚才,他不动了。
他的眼泪沾湿了君皇长袍的下摆,“杀了我……她……会……恨你……”
他知道她的心思,他只希望那人不要转什么报仇的傻念头,恨他就好,都是他应得的,只要恨他就好。
可这话听在别人耳里大概很像是威胁吧,皇上的脸已经青得没有人色,“把他扔进去!”她愤怒得声音都在发抖,“你给我看着他,不许让他死!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能进去!”
她是气糊涂了呢,他是一心求死的,怎么可能不死。还有谁,能阻得住!
可他毕竟忘了那人。
她竟然就那样闯进宫来,竟然就那样视帝皇为无物,竟然听都不愿听他说的话,竟然在御前手持凶器,竟然威胁他,说要跟他同死。
她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
万念俱灰的心竟然又窜出红亮,烫得自己好痛,好痛……好……舍不得!
***
“唉……”
烟岚迷迷糊糊中叹了一声,声音小的连自己都听不见,也不清楚究竟有没有叹出口,可压着胸口的那又重又热的东西竟然就迅速移了开去。胸口传来的一阵畅顺舒爽让他神智清醒了几分,掂了掂重重的眼皮,竟然有了睁眼的力气。
“……”
近在眼前的是一双红通通灵眯眯的带笑眼睛,怎么看怎么像初夏刚熟的桃子。
就那么对了一刹那,那眼睛的主人迅速后撤,随即换上一副板的死硬的表情,硬邦邦的语气。“终于醒了?嗯,哼!告诉你,你现在死不了了,要听话乖乖的调理好身体,好让我慢慢算账!”
他不解的眨眨眼睛,有点不大能消化这话的感觉。
他竟然……没死么!
他下意识的去摸自己的肚子,手指头才一动,四肢百骸袭来的疼痛让他瞬间以为自己已经碎成了千千万万片。
“别乱动!”笑笑换上一副严肃脸,“孩子没了。”她瞧着烟岚的脸色迅速死寂下去,咬了咬唇,狠着心说:“是你杀的,所以你得赔我一个。”
“……”烟岚的眼睛冲进了水雾,扬起眼来怯怯的瞧她,眼里的表情无比复杂。
“这次是因为你不肯听我的话,不相信我能护你……不过我也疏忽了,没有及早跟你沟通好,让你独自担惊受怕,我也有不对。不过幸好现在一切都过去了,我不怪你,你也不要恨我,大家好好生活下去,孩子没了,以后再要一个就是,好不好?”
“……”
“不好?还是不敢?抑或是不愿?”
“……”烟岚的泪弄花了脸,紧紧咬着嘴唇,一声不吭,人变成了一尊雕像。
“哎……”笑笑随手从床头拿了块干净巾帕,搬过他脸,一点点的擦,最后索性蒙在他上,就用手盖在眼睛的位置。
“现在是最重要的保养时期,你还哭,还哭……以后会变得很丑很丑哟!”
手底下觉得巾帕更湿了。
“我早说过,无论你是什么人,或者不是什么人,我喜欢的只是你,要的只是你……跟你说了那么多,你就没往心里去?现在事情都过去了,你这样岂不是净让我难过?过去不开心的事情都忘了它,从头开始岂不是好,非要惦着记着,在自己心里戳一把刀,自我折磨!”
“我不是……”终于哽了一声。
“嗯……不是就好……”笑笑缩回手,一转身,手里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东西。
“真要不是就用行动证明给我看,张嘴吃一口!”舀了一勺递到他嘴边。
烟岚怔怔的瞧着她,抽噎了一下,又愣了楞,下意识的就张开了口。
“甜不甜?这是桂花梗米粥,我还让加了补血的红枣枸杞。来,再一口。”
粥的味道他尝不出甜来,可那软软滑滑热热的流体从口腔缓缓的落入肚子时,恍惚中,他感觉到生的勇气又从身体某个秘密的地方跑了出来。
他一口口的咽着,毫不抗拒的,吮吸着那些珍贵的生机。
“好吃不?”
他才意识到竟然把一碗粥都吃完了,傻傻的点了点头。他很奇怪,那些绝望轻生的念头都躲到哪里去了?
“好吃就好。这碗粥啊,除了桂花梗米红枣枸杞,还有人参鹿茸……”数了一串让人记不住的名字,笑笑才得意的笑道:“这简直是十全大补起死回生粥,不过我给它取了个名字。”
她不敢移动烟岚,就自己凑过去,在他恢复了些许人色的小脸上亲了一口,然后附在他耳边低声说:“就叫做人生的滋味。”
“你看,人生的滋味不就像这样,补血的,清香的,调味的,甜的,苦的……全都煮在一起,滋味可能不大好,可就是这样,才能让你好好的活下去,还会活得更好。”
人生的滋味!
一瞬间,烟岚的心被满满的感动充满,他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痴痴的瞧着笑笑,无法转移视线。
他的生机在这一刻被完全的点燃了。
就在这时,那个好心的宫侍在门外低声请笑笑出去。
笑笑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告诉烟岚,她有事要跟皇上商量,让他在此等她。见他又流露出不安,立即信誉旦旦的说他的事情已经解决,她这次是去皇上商量别的要紧事情,让他放宽心。
她这一去,足足跟慕容媗商谈了两个时辰,地点在密闭的御书房中,密谈内容无人得知。
但就在那以后,扶凤国殿阁大学士,太傅常悦,被软禁于华春殿,不能擅离一步。进出人等,均需景帝御笔手谕方能放行。
***
这日午后,刚下过一场秋雨。御书房外黄叶铺地,各色花瓣渍在水里,看上去分外凄艳。
两个负责洒扫的宫侍呆在院子角落,都很是不解为何皇上近来不让他们清扫落花败叶,虽然他们都是大字不识的人,但这样看着也会联想到这莫不是大人们嘴里常说的诗意?
不过这诗意难不成就是让人嘴馋难过?
这喏大一个花园才两天没有清理,眼睁睁看着变成了个腌菜缸子。
却见小径尽头,有人潇洒行来。
只见来人身穿一袭素色长袍,头发梳到顶心,用一根白玉簪子绾住,通身上下再没装饰,素净潇洒的打扮越发显得眉目郁青,俊秀如玉。
前面领路的一个宫侍长得五官精致,一对微微上挑的眼睛尤其漂亮,可走在这人前头,竟没人注意到他。
那宫侍似乎很是焦急,疾步走来,到了近处更是几乎小跑起来,他身后那人却是仍是不徐不疾的迈着步子,此刻仍有斜风微雨,不时将径上花瓣打到他长袍下摆,就此沾住不落,花瓣颜色艳丽,却益发衬得衣服主人神清气爽,恬然高洁。
角落里两个宫侍看得呆掉,直到那人进了御书房,方才找回神智。心神皆醉之下,一时忘了宫中规矩,窃窃私语起来。
“方才那人好风采,虽然一介布衣,可气度比朝中那些大臣不知强多少去了。”
另一个哧的一笑,“你又见过多少朝中大臣?”
头一个不服气,“能到御书房里跟皇上议事的我都见过,别的不说,就连皇上最喜欢的太傅,也比不上这人万一。”
讲到这位太傅,两人不约而同脸色一白,同时陷入静默之中。
过了半晌,才有人捡回了心思一般的低语道:“不过刚才那人看着有点眼熟。”
“你倒还认识他?”
“……我想起来了,他不就是先帝亲口称赞的春风学士么?可是,可是……她怎么变成了个男人!”
***
御书房中,乔珏将自己携来的棋盘棋子一样样摆好,端正坐好,垂手放在双膝,静静等着慕容媗开口。
慕容媗道:“先帝曾称赞春风学士棋艺超群,京城之内可入三甲,是以你今日才这般自信。”
乔珏道:“珏不会妄自菲薄,也不会自欺欺人,此来只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慕容媗端起面前茶杯,呷了一口,悠然道:“你想跟朕赌个东道么?”
“是。”乔珏直言不讳,“若珏败于皇上之手,可任凭皇上处置,但若珏侥幸胜了半子,就请皇上放了我家妻主如何?”
慕容媗微恼道:“不是朕扣住她,是她自己不愿走!”
慕容媗说的却是实情。那日常悦跟她提出一个匪夷所思但细想又大胆合理的要求,说想替她做最后一件事,去做她控制之下的黎国皇帝。慕容媗当时的反应是此计大妙,只除了要放她走。
此事无论对谁都有好处,自己控制了一国之君,多了得力臂助,好处极大;常悦去做了一国之君,地位利益自然比现在当大臣上了不只一个台阶;甚至黎国,它得了新君主,又有扶凤作靠山,两国结盟交好,别国不敢来犯,至少可保五十年无虞,且两国建交,农工商都可互通有无,对两国同时发展都有好处。最要紧的是,黎国国力无法与扶凤相比,不会对扶凤造成威胁。
这么一想,此事若果真能成,可说是有百利,但也有一害。
那就是,从此以往,那人将会远离,两人之间,隔了一道海。
便只说此事不妥,她还需相加考虑。
然后,此人竟然以夫婿重伤不能移动为由,赖在宫里不走,还把这里当作自己府邸别苑,三不五时让家人带东西来。
她府里人来了一拨又一拨,一时是前皇子领着几个孩儿在御苑内嬉戏,园中御花御草御鱼御鸟死伤惨重,一时又是某医术高明之辈开出长长药单,大有要将她御医院药库里的珍异药材都清光掏空之势。
尤为可恨者,外头竟然传她软禁了自己太傅,要效那鸟尽弓藏之事。
被扣住的黎国使者说太傅曾与她们有约定,说她已掌握新国君的线索,待到京城禀明皇上便会告知,现在为何承诺不曾兑现?三不五时便要求与太傅对话。
若曦国君也派了个将军来凑热闹,口口声声说奉旨来探望她们小王爷的妻主。
又有惊人传言甚嚣尘上,道那前贤皇女未曾身死,以前为奸人所害暂时避隐,现已脱险,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想回来问候一下皇帝。
这种种传言不断越传越烈,越传越真,又种种压力纷至迭来,让人焦头烂额。
慕容媗何等人物,虽然常悦自动把自己抵押在宫,但这些事情怎可能与她无关。慕容媗一怒之下,再不许她家人自由进出,方才落实了软禁之名。
这禁到第五日上头,倒来了个乔珏,抓住她当日对乔榕甄绣逼婚不成所留下的一句威胁之语,说是要跟皇上一了当日棋约。
说实话,在慕容媗眼内,常悦此人小事精明大事糊涂,大到那妙到巅毫的计划,小到把自己抵押在宫以示独善其身,远到国际压力,近到京城流传的风风雨雨,她都不相信是她自己想出来。而她背后策划之人,定是乔珏无疑。
而这乔珏竟然能察知她想除去他,亲自送上门来,这一局,她怎会不应。
当下两人相对而坐,乔珏抓了一把棋子,让慕容媗猜先。慕容媗在棋盘上放了两枚棋子,乔珏摊开手掌,共是六枚,慕容媗猜中双数,执黑子先行。
当下两人你一着我一着的默默手谈起来,书房内静寂得只闻棋子落盘的清脆敲击声。
慕容媗的棋路大开大阖,气势宏大,乔珏布局精密,寸土不让。
两人这一盘棋直下到掌灯时分,乔珏温润如玉的额上隐隐现了汗水。
慕容媗仍是意态悠闲,见他落子变慢,忍不住些微得意,道:“乔珏,先皇虽曾说你棋艺可排入京城三甲,但你可知前头两人是谁?”
乔珏也不抬头,道:“排在首位者自是先皇。”
皇帝无论什么均是天下第一,这也是天下人的共识。
慕容媗点头道:“你说得没错,但朕那时并未继位,先皇道我棋力可为京城第二,可说是并无徇私。”
言下之意是你的准备功夫做得不够,今日来简直是鸡蛋碰石头。
乔珏淡淡一笑,拈了颗白子,桌上轻敲了两敲,“皇上为何不愿应我妻主所请呢?是怕放出去的风筝收不了线么?”
“笑话,朕只是担心太傅远赴海外,水土不服。”慕容媗有几分言不由衷。
“别人的事情珏不敢说,但我妻主的品性如何,珏最是清楚。她并非那种娇生惯养之人,有如野草,放到哪里都会存活,皇上不必担心。若皇上是怕她飞得太远,失了方向,草民倒有个建议,妻主最是重情重义,皇上不妨考虑留下她着紧之人,她定不敢叛逆君意。”
慕容媗一怔,“乔珏,你这是什么意思?”
乔珏一笑,落子,“皇上,草民这着棋下在这里。”
慕容媗凝神一瞧,见他这子下在自己小劫旁边,粘得极紧,一时看不出什么作用,顺手应了一子。
回道:“你这是怂恿我索求质子么?”
乔珏不做声,紧接着又下了一子。
慕容媗皱眉,“朕若是索要质子,岂不是落了以上欺下之名,完全失了对太傅的信任。”
乔珏垂目只看棋盘,嘴里淡淡道:“这一点倒是不用皇上担心,只要皇上应了她所求,草民自会想出办法把自己留下充当质子,以安陛下的心,只不知皇上觉得珏够分量否?”
慕容媗一震:“乔珏,你竟自愿留下充当质子?”
“皇上,草民这一着下在这里。”
乔珏又落一子,抬头微笑道:“若皇上要以我为牵制,自不会轻易动珏的性命,珏对此是放心得很。”
慕容媗隐隐觉得不对,却一时没有头绪。
乔珏等了一会儿,提示道:“皇上,轮到你了。”
慕容媗拈起一枚棋子,一看棋局,不禁一怔。只见黑白分明,各自所据之地都已圈稳,再无落子之地。这一局棋,竟已下完。
两人这便数子,不想慕容媗的黑子圈了中原一片,看上去大幅,乔珏的白子只占边角之地,呈现完全的劣势,但实际数起来竟是平分秋色。加上慕容媗执黑子先行,除去先子一目半,竟是恰恰平手。
慕容媗细细回想适才乔珏神态,再思复盘,发现他以言语扰乱自己,趁机贴的几子,趁自己不备,吃了两子,那两子正是持平的关键。
她把棋子往棋盒内一扔,道:“卿之宫子手段人皆称道,果然闻名不如目见。只是这盘棋下成平手,朕不动你,也不能放人。”
乔珏道:“草民感谢皇上襄让,草民的提议,此生有效。”言毕辞去。
慕容媗瞧着他抱着棋盒,潇然而去,暗道此人倒真是有胆识有真本事的,只可惜才学不用在合适的地方。
遂命宫侍掌灯,前往华春殿去见软禁那人。
那个她不想见的背叛者也住在这里,她不欲与他见面,便在外间等,只听得内间絮絮私语,又间夹笑声,风光十分旖旎。亏得身边宫侍伶俐,送上的是厚底五彩官窑,并非薄胎冰瓷,不然便再多十只也教她捏成粉末。
等了片刻,那人方才斯斯然出来,见到她便笑着行礼,倒是丝毫不曾慌乱。
慕容媗来此之前,心中百般念头难以决断,只想一见那人再说,此刻见她疲懒模样,心中忽起恶念,此人何来的倚仗,竟敢在自己地头撒野!难道真的以为自己不敢动她?
笑笑却似根本感受不到低压,只顾笑嘻嘻的跟她说方才自己试验一种新食谱成功,又猜中她今日会来看她,留了一份让她试尝。
说着便递上一份点心,只见厚厚两个烙饼中间夹着鲜蔬薄火腿,更有血般红的酱料浓浓一滩。
看她面露疑惑,那人笑嘻嘻道:“我这点心名叫大胆汉堡,敢吃的人才识得其中美味。”
又胡扯道,“古人有个骁勇善战,用兵如神的将军,他曾题诗云: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把敌人血肉大口吃下,该是何等的豪迈胆气啊!”
慕容媗听得她这般一说,顿时觉得面前的点心恶心起来,正要推辞,却见她眼神亮晶晶的都是笑,受她一激,抓过来便咬了一口。
食物才刚进口,心中忽然一酸。怎地还是这般不设防,也不堪激,她说什么便听什么,她给什么便吃什么!
笑笑见她面色有异,反倒拍手笑道:“这里面的胡虏肉是用松香枝熏得梅花鹿后腿肉,这匈奴血是我自己做的果酱,怎样,好不好吃?”
慕容媗见她笑靥如花,便慢慢咀嚼,一边点头。却觉得这果酱酸得要命,从口腔一直酸到心里。
若是一辈子都能听到这些奇奇怪怪的话,一辈子都吃到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也罢,这些东西她原本不是为我做的,可到底留了一份给我。
至此,她忽然大彻大悟,有些东西,她终究还是握不住,要放它溜走。要是松得迟了,怕连这仅剩的暖意也会消耗殆尽。
把食物咽下肚子,喝了口茶,她慢慢道:“乔珏今日进宫,跟朕下了盘棋。”
瞧瞧常悦面色,“他说要以他自己为质,换你出去黎国。”
笑笑脸色一变:“万万不可!”
慕容媗“哦”了一声,瞅着她道:“看来你果然是舍不得他。”
这么一说,笑笑不禁踌躇。她自从知道慕容媗对自己的感情并非那般单纯后,表面上虽是待她跟往时一样,但底下已更是提防。
她怕自己直承舍不得乔珏,慕容媗更会拈酸对他不利,但若是违心说不是,又怎能骗过这精明的君主。一时只好万言不如一默,埋首默不作声,心里却暗怪乔珏私下出了这等馊主意。
慕容媗等了一会儿,见她始终不语,冷笑道:“你也不必担心,朕自然知道他是你的心头肉,不会强留他。”
笑笑不禁松了口气,却听得她又道:“此人诡计多端,过去又对朕剥夺他的官职心有怨怼,若是留他下来,他定然会找个机会自尽或是弄出事端,总会挑起你我纷争,朕不会中了他的计。”
这番想法却是从乔珏临走那句什么“他的建议此生有效”中想来,他那般强调他活着有效,就是说若是人死了就一切都无效了,她才不会蠢得去成全他。
当下慕容媗缓缓道:“朕觉得扣你夫郎也是无用,你这人风流薄幸,见一个爱一个,此刻夺走虽会心痛,但不日当会丢诸脑后。”
笑笑心中苦笑,脸上却装出惭愧的样子默默点头。
“况且强留别人家眷,传将出去于朕的名声也不大好听,朕要的质子便从你儿女里面挑吧。”
笑笑顿时僵硬。
“你这人与别不同,只关爱看重男儿,朕就挑你一个儿子。”
笑笑难以置信的抬起头来注视皇上,只觉得难以呼吸。
慕容媗这时深思熟虑的开口,“朕跟丹麒到底姐弟一场,朕不便强留他的孩子,且朕与你幼子平安也甚是相得,就留下他陪伴朕吧。”
笑笑张大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耳里清晰的听到了命运的轰鸣。
***
且说这日正是中秋过后第二天,洛城官道上蜿蜒来了一队车马,单只那坐人的豪华乌蓬大车就连着足足二十辆,其余拉着大型物件的高头大马、坐着人的骏马、驮着行李的骡子更是浩浩荡荡的一大串。
虽然洛城这个近海城市有着扶凤最大的港口,但当地群众还是少有见到这般大规模的车队,她们纷纷驻足观看,结果发现,从第一匹驮着人的神气高头大马出现,到最后一只驮着两大筐水果的骡子过去,她们已经足足在街上浪费了半柱香功夫。
究竟是哪家客商,有这么大手笔的出行?这个疑惑直到了码头才得到解决。
半个月前,一艘极其巨大的,见所未见的,甚至超过所有人想象的海船,静静驶入洛城港口,停泊在避风港内,它的来历也曾招致了各种各样的猜测。而此刻,这艘船挪到了码头,从两人多高的甲板往码头搭了足够让两辆马车并行的木板,静静的等待着它的主人的降临。
此刻笑笑还呆在其中一辆车上,脑袋里带着昨晚在旅途中赏月,因为宿醉留下的些微晕眩,呆呆的瞧着花赤等人正命令船上的水手们下来搬运车上的杂物。而另一面,迎霄宝阁的小老板正指挥着他雇佣的那些马夫把那些驮着东西的骡马往船上赶。
因为船身很高,架设船体和陆地的木板很陡,骡马都有些惧怕,但迎霄雇来一人精于驱使畜生,她把骡马的眼睛都蒙了起来,用一种特殊的声调去呼喝,那些骡马就乖乖的往木板上走,一头跟着一头。
笑笑看着那些被蒙眼的骡马的驯服模样,一时间兴起了种如果把它们赶进海里不知会怎样的恶作剧心情。
足足忙活了小半个时辰,带来的杂物才算全部运送停当。笑笑这才懒洋洋从车上下来,让海风一吹,觉得非常舒服,不禁有点后悔不早点下车吹风。
接着就是上人,她瞧着自己那几个各有各俊秀,各有各风情的夫君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眼球,真是老怀大畅,只觉得人生最得意之事莫过于此。
众人不一刻都上了船,就连还在将养的烟岚也让她亲自抱了上船,现在码头上只余下搬空了的马车,临时雇来的脚夫开始把马车往回赶,那些是事先讲好给她们的额外报酬。
码头上留下了笑笑一个人,她回首望着这片土地,似乎还在等待着什么。
小路尽头果然传来的急促的马蹄声,笑笑满脸喜色,急走几步迎上前去。那人直奔到她跟前才勒住马匹,坐在马背上微俯着头瞧她。
两人都不说话,对着看了一会儿,笑笑忽然笑开了,“才来!都等着你一个人呢!”
“你就那么笃定我会来?”
“也不是很笃定,不过我想你要是连我们以前玩的小把戏都给忘了,那也就算了。”
“算了?”
“算了的意思就是,我只等你三天,三天过后,你要寻我,就得自己来黎国了。”
说罢,笑笑走到马前,伸出手,柔声道:“还是感谢你能来,走吧,君行。”
君行漆黑眼眸中流星般闪过一丝光亮。
当日笑笑在归晴楼给他的玉印虽是美玉,并非无疵,小小印章背后一道裂缝,用薄刃插入便可撬开两半。这种把戏往年在兰陵王府里两人曾玩过数次,那时藏的是写着谜语或打趣的小字条,今日里藏的是一只小小的珊瑚玦。
已经忘了当日把珊瑚玦还她时的心情,只知道今日里重见旧物,那种澎湃的心潮几乎把自己吞没。但细看之下,竟发现这不是他原来那只,而是一只新的。
原本的印象已经湮灭,这一只跟记忆中一模一样,但他就是知道,这一只不是原来的,而是新配的。
她竟已寻着了一式一样的,赔给了他。
她赔给了他,却扣住了他原本的。
一时间,相思成灾。
那人是如何周密部署,一步步谋求脱身,他都在旁边看着,虽然那人闯了宫,弄断了他的剑,之后再没有交谈过一语,但他知道,她在等他。
而且,不会像她所说的,只等三天。
他知道,如果他不来,她会等一辈子,所以,他丢下一切追来了。
笑笑等到最后一人,心满意足,两人并肩携手往船那边走,每一步都像踩到棉花上面一样。
不料恰恰踏上搭板,头顶忽然爆起一枝响箭,尖锐的呜呜之声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笑笑脸色一变,“糟糕,快上船!”
君行道:“恐怕来不及了。”
只见码头两侧的树林里突然窜出无数士兵,每人手里一副弓箭,搭个满弦,密密麻麻的对准了要踏上搭板的两人。
“常太傅,请留步。”领头的军官扬声道:“皇上正赶来此与你饯行。”
笑笑道:“怎敢有劳皇上长途跋涉为在下送行,况且在京城不是已经饯别过了吗?”一面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君行。
君行缓缓摇头。虽说笑笑离京时他也正忙着办理退职手续,但以他耳目,竟然也没能察知慕容媗何时离京。
那军官道:“这是皇上的意思,皇上待太傅一向极厚,定是舍不得太傅远行方才千里相送,这是何等荣耀。”
笑笑心里苦笑不已,她最怕就是走漏自己真实身世或者慕容媗临时改变主意,此刻怕什么来什么,什么千里相送的荣耀,她是敬谢不敏。
但见伏兵部署虽然严密,要是集合船上黎国的侍卫,永家人等,再找云中子等人作个法,要脱身也不是难事,但她却不想在这最后关头还要打慕容媗一个耳光,也不想暴露自己这边的真正实力。
一时间站在岸上不禁踌躇起来。
船上众人见得不妙,纷纷开始往下走。丹麒跑在前头,奔得飞快,嘴里还嚷道:“皇姐是不是要为难你?我留下来跟她说话就好了。”
就连刚好起来的烟岚也颠颤颤的往岸上挪,说他可以让皇上出气。
笑笑忍无可忍,叫道:“皇上真要见到你,原本不生气的都教你气死了……你给我乖乖到船舱里呆着,甲板上风大得很!”她见烟岚楚楚可怜的样子,话讲得虎头蛇尾,最后一句说得温柔非常,只怕唬坏了他。
对丹麒却是另一番表情,“你也赶快给我回去!这时不是叙旧的时候,要是你在这里多讲两句,说不定你姐真的舍不得放我走了。”
说着便瞥见沉璧站在甲板上,一手拉着碧羽,一手牵着如意,如意还舔着串冰糖葫芦吃得不亦乐乎。她瞧着沉璧那安静的表情,心中一宽,心道,还是沉璧好,让人安心。
这时乔珏缓缓走下船来,笑笑脸色一变,暗道他也来搀和这种场面,不太适合吧。却有几分惧他,不敢开声让他回去。
乔珏慢慢走下来,到了两人跟前,对君行颌首笑道:“幸会。”
君行一怔,随即报以微笑,却回了一句:“久仰。”
两人就在这一对视间,营造出一种惺惺相惜的气场来,只看得笑笑在一旁想抓狂。你两人互相赏识我自然喜欢,可这是非常时期啊,周围还有近千个黑黝黝的箭头指着,你们还有这般心情?
只见乔珏寒暄过后,俯身在笑笑耳边说了一阵话,笑笑连连点头。转头松开君行的手道:“君行,你先跟乔珏上船,等你们都上去,就吩咐开船,不用等我。”
君行道:“我等你一起上船。”
笑笑摇头:“不方便。”
“为何?”
笑笑欲言又止,瞧见一旁乔珏负手看天,装作不以为意,却掩不住眼睛的笑意,想起他说过自己最爱找借口的事情,脸上一红,咬牙道:“你别问,没有理由,就是想让你先在上面等着。”
“不必。”这一招对君行不灵,他冷静的道:“一来我留在这里不会给你添麻烦;二来皇上此次出京行踪秘密,我尚在侍卫之位也未得半点风声,可见是已对我有所防备,我的行踪不需再瞒她;三就是我尚不算你什么人,你虽想维护于我,但我可以自己保护自己,在皇上也无法迁怒于我。”
难缠啊难缠啊,自己不过就是摆出家长的架势说了一句,他竟然还以三点理由,真是难啃的骨头。
笑笑眼尾瞥见乔珏又在笑了,那笑容还有几分得意,似乎在说,你要摆不平就来求我啊。
笑笑在心里大翻白眼,这身为妻主的尊严啊!
于是她咬咬牙,伸手握住君行的手,君行想甩,被她抓得死紧,她盯着他的眼睛,将全部的深情集中在眼神中,压得低沉的声音显得格外情深,她就那样死死盯着他,低沉的,深情的,缓缓的,用上掏心窝子的语气。
“君行啊,我让你先走是因为我舍不得看你受一点点的伤害,甚至受一点点的气,我对你的心意比这大海还深,你比我的命还重要,你就是我的……”
很明显的,她看到了自己这些话引发的良好效果,君行楞楞的看着她,眼神没有柔和,反而有点发直,然后就微不可察然而她却很清楚的感应到的,打了个哆嗦。两秒之后,又一个。
旁边的乔珏快步过来,拉住君行的手笑道:“放心好了,她定然活得比我们都长……”一面说笑一面就把给麻翻了的君行给拉走了。
笑笑撇了撇嘴,你这乔珏,当我不知道你在骂我是祸害么!不过这么一来,原本的紧张气氛荡然无存。
她转头对那领头军官说:“皇上要饯行的只有我一个,我一个人留下来总行了吧?”
军官在一旁好像看戏一样,也已觉得有点头晕,下意识就点了头。
笑笑回身,“大人祝我们一路顺风,大家起帆先行罢!”
***
慕容媗赶到时,看到是这样一幅景象。
数百尺的宽阔码头上,摆着一张紫檀木长几,上面放着瓜果肉脯等物,她的太傅正与负责拦阻她的禁军头子碰杯言欢。约莫二三十丈开外的海面上,一艘庞然大物静静停歇着,充当和谐的背景。
禁军头子见到皇上出现,马上起身,诚惶诚恐的拜伏在地。太傅慢慢爬起来行礼,并无丝毫慌张,眼神始终带着那让人温暖的笑意。
码头上长几旁两张做工精细的椅子,面朝着一望无际的碧蓝海水。
笑笑提壶,斟满了两杯,随意的端起一杯递给慕容媗。
慕容媗双手来接,她看起来有几分紧张,或许赶路太急,失了平素的从容。
“这是黎国的蜜瓜,从船上拿下来的,这是烤鹿脯,味道挺不错,配这酒喝正好。这酒名唤杨柳青,有点酸涩,也不知你喝不喝得惯。”
笑笑的态度,不是对着君主,而是对着一个多年好友。
慕容媗不语,举杯一饮而尽。
“还好吧?再来?”
慕容媗放下杯子。
“我还记得你喜欢酒劲绵长的,是吧?”笑笑又替她满上一杯。
慕容媗没有端起杯子,只是说:“是送是留,只在你一个答案。”
她自答应了笑笑所求,便看着笑笑极大动作的举家搬迁,不但迎霄宝阁下属店铺各行中的钱财,甚至人才,能带的都带走,她有种自己的国家被搜刮了一半的错觉。
事情越想越蹊跷,她凭什么这般笃定自己可以搞定那三名黎国使者,她凭什么有这般把握自己一定可以当上黎国国君。
黎国虽是小国,但一国之君岂同儿戏!
她有种浓重的怀疑和不安,觉得这么一撒手,蛟龙入海,自己会失去对此人的所有控制。
她甚至会想,虽然她的儿子在自己手上充当质子,可那只是她儿女中的一个,她夫侍众多,想必将来也会儿孙满堂,自己抓住的质子不过是她的几十分之一。而就算换着扣的是她夫君,她也未必会如现在看起来的这般在乎。
而且这些年的政治斗争经验告诉她,面面俱到,大家都好的局势其实很多时候只是一个错觉,实际上是一个圈套,两国相争,不会有绝对的公平,绝对的信义。
她越想越是不安,当即发出密令,命附近驻军到此埋伏,截留常悦,自己则秘密离京,星夜赶来。
要如何做,是要赌上一局,予她成全,还是出尔反尔,把她强留,她还未想清楚。心里只有一个迫切的想求,便是要看着她,听她亲口说出真相。
笑笑一脸坦然:“我知道,如果是我自己,不亲口问问的话也会郁闷的睡不着觉。”
她捧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口,又拈起一块蜜瓜送进嘴里,意态享受。
慕容媗遗憾的说:“朕不得不这样做,这不仅仅是朕自己想知道,这是为了安扶凤全国上下,百万民众的心。”
笑笑道:“我很明白,请你问吧。”她始终不再称呼她为皇上,语气亲切。
慕容媗忽然微怒:“你怎么可以一点也不在乎,可知道朕现在随时可以把你带回去。什么君无戏言的话,对朕来说,根本不重要。”
笑笑道:“其实我很在乎,不过我想如果你真的想不守诺言,抓我回去,现在不会这样来询问我。这样一想,我就只记得你对我好,所以一点不在乎。”
慕容媗一时无语。
笑笑道:“你不吃块蜜瓜?正当节令,很新鲜很甜的。”
慕容媗低叹,“你……你究竟是不是黎国皇室要找的新君?是,抑或不是?”
笑笑脸上仍旧微笑,嘴里嚼着肉脯,心里却有一丝苦涩。
方才乔珏嘱她,若是皇上直接提出这个问题,她万不可回答真相,只要矢口不应,皇上就没有必要食言。
但要她亲口欺骗莲生,她又觉得大大违背本心。
她喝了口酒,呼出口长气,道:“莲生,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曾经有个大臣想要作乱,他想看看有多少人站在自己这边,就牵了一头鹿出来,说这是马,好观察大家的反应。他脸上露出阴险的笑容,威压的气势让大臣们都明白了他的用意,于是为了避免被害,纷纷附和说这确实是一匹马。后来这个大臣果然把不说话或者说是鹿的人给铲除掉了,天下再也没有人敢说那不是一匹马。”
笑笑嘻嘻一笑:“这个故事说明了权威和实力的决定性,只要有足够实力,比如说有扶凤国君给我撑腰,就算我不是真货,也没有人敢说出来。她们只会附和皇上的说法,只要莲生说我是,我就是,没有人敢说个不字。”
慕容媗正要说话,笑笑却摇摇头:“我也知道莲生你替我担心,但只要在你把持之下,扶凤国力始终凌驾诸国以上,就没有人敢反对你的意见。”
慕容媗楞了一下。
她本想说:“这些事情根本与我的问题无关,我只想知道真相”,但她忽然觉得自己心境有点苍凉,就此成为她的大靠山么……
笑笑说:“你能够答应我,把扶凤建设好,保持第一强国的地位起码三十年么?”
慕容媗沉重的点了点头。
这种话原本不该由别人来对她说,但她现在听在耳里,却另有一种难言的滋味,心潮渐渐澎湃。
“那么,就让我们隔着大海,守望相助吧。”笑笑微笑,眼望着无边无际的大海。
慕容媗从来没有如这一刻这般,感觉到面前这人的宏博气势,并不逼人刺人,却如柔和的月色,不知不觉中铺满天地。
无声无息,不知不觉间,已是无处不在。
这一刻,她竟感受到这个微笑着的人身上发出的强大威胁。
她霍然站起道:“朕舍不得太傅,请太傅暂留几日。”
笑笑道:“皇上日前已下诏,常悦已不是你的太傅。”
“是与不是只在朕一念之间,朕现在就可以重新下诏。”
笑笑点点头,笑道:“可以啊,但先喝完酒再下诏吧。”
慕容媗一怔。
笑笑把杯子递给她:“莲生,我们好像认识了快八年了吧?”
“……是啊。”慕容媗轻叹,举杯就唇。
两人对视着缓缓将杯中酒喝掉。
天色晴好,恰逢中秋,海水在秋日映照下好像一匹蓝绿色的缎子。
两个站在码头之上,随口说着当年,捧着酒对饮的君主,唇边都露出了一丝温柔的笑意。
笑笑微笑着喝毕杯中酒,没有等慕容媗喝完,扬手把酒杯扔上半空,“蓬”的一声轻响,那酒杯炸成了一个火球。
杯未落地,远处已有急羽破空而来的声音,只见海上那艘大船一支接一支的白羽箭衔尾射来,每一支箭矢都恰好射中前面那支的尾羽,把前面的箭支往前推动一段直至再推动前面一支的尾部。
如此神乎其技的连珠箭技,只看得众人张口结舌。转眼间,那最先一支竟然已越过浩瀚海面,射到笑笑跟前。笑笑一把伸手执住,转脸笑道:“谢皇上亲送,珍重再见!”
抓住那白羽箭,足尖一点,往海中纵去。
慕容媗伸手去抓她,却发现自己还执着酒杯。笑笑这一跃虽然跃出丈许,距离很远,可怎能横越这二三十丈宽的海面,到得船上。却见她身形去势已尽,开始往海面落去,眼见太傅便要变成落汤鸡,谁知她双脚未触水面,身子又像个弹丸般弹起,遵循着一个诡异的轨迹,不住起起落落,始终未曾真正落水,却是离那大船越来越近了。
岸上众人都看得呆掉,禁军头子试探着问道:“皇上,可要放箭?”
慕容媗怔怔瞧着那越来越远的身影,摇了摇头。
不一刻,只闻远处那大船响起如雷欢呼,那人已顺利上船。
慕容媗又瞧了一会儿,霍然回身,“走吧,送到这里也已足够。”
那边厢,笑笑站在甲板上,脸颊上亮晶晶的不知是汗水还是海水。烟岚正凑过来,拿着块柔软的绢帕替她细细的擦,她却瞧着拿着弓箭的君行笑道:“你没看见,刚才皇上的眼珠都要掉下来了。如果知道方才那些箭是你射的,定然后悔让你辞官了。”
又见上了弓弦的后羿弓握在他手里,精致是精致,却是小了些,又笑道:“这弓好看是好看,就是小气了些,改天让人铸张大些的,仍旧配上这断君丝作弦,咱们自己造一张天下第一的名弓。”
旁边乔珏笑吟吟过来,“皇上大人,请把弓弦还我。”
笑笑把手中白羽箭给他,箭杆之上缠着一根比头发丝还细小的绿色细丝,正是乔珏缠在拇指上的断君丝,方才笑笑就是靠这柔韧天下第一的细丝,像一条鱼一般,让船上众人把她从海里吊上来。
“哎,我只是说说罢了,何必这般小气。何况这断君丝这么多这么长,弄几百张弓也够了。”
乔珏道:“若制了几百张,何谓天下第一呢。皇上胸怀天下的心是好的,可是过犹不及的道理应当知道。”说着把那细丝仍旧缠回拇指去了。
笑笑转头见到丹麒呆呆站在船边,翘首往扶凤方向而望。走过去把手搭他肩上,“小丹,怀国还是怀人呢?真要舍不得,不如……”
还未说完,丹麒回过头来,往她嘴上就是一口,狠狠道:“还说这风凉话,现在我跟你跑得这么远了,再也回不去的,你就算想要甩我,这辈子再也甩不掉的!”
笑笑揽着他腰,把下巴搁他肩膀上,远目之处,岸上众人缓缓撤去,她作出嘴形,对着已瞧不见的那人,遥遥无声的吐出几个字。
岸上缓缓远去的御辇之中,慕容媗似乎听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回头一顾。
却只见茫茫碧海,那叶孤帆已在天之尽头。
正是:把酒送春无别语,此去施翮起高翔。
46. 番外——荣华乐
时值十月初八,黎国都城流锦叠翠,万众欢腾。
这日正是君主二十五岁寿辰,全城着令点灯三日,昼夜不竭。
讲到这位少君主,黎国民众少有不交口称赞的。她虽年少却不骄纵,虽风流但不寡行,治下手段灵活而不宽松,治国理念相当务实,说只要达到全民温饱自然就会国泰民安。上位之后便大兴建设,鼓励经商,当日回国之时,不但带来了大批的钱财,还携来不少宝贵人才。
最令人称道的是,她鼓励男子参与社会各行各业,采取了一系列的保护措施提升男子在社会中的地位。
其实这位新君也非毫无缺点,她有个特色就是懒惰。不肯日日早朝,提出有事启奏,无事不朝、奏折公文请用三句话概括全文的制度,后来还提出朝廷军权、法治、礼法按事情轻重缓急分级,较低级别的事情分部门主管有权作出决定,中等级别的可以各部门主管讨论决定,讨论结果写奏章让皇上签名就可以了。只有最高级别的重要事情才需要面圣启奏。
这一系列的措施刚出台时颇招怨言,朝中大臣们纷纷反对,认为这样会使君主的权力变轻,下属很有机会犯上作乱。新君只说了句:“喔,没有可能。”接着所作所为果然成功堵住了众人嘴巴。
很简单,她把自己的几位皇君放在了重要的位置之上,监管各部事务,自此无人再敢说不。而她几位皇君确实各有所长,五皇君的文才与手段都非凡,行事手腕无可挑剔,成为博得朝中老大臣们一致交口称赞的一代良相;大皇君手握兵权,武功高强,弓马骑射无一不精,善于调兵遣将,平易近人,俊美威仪,是军中偶像级的人物;身份卓越,政治地位崇高的二、四皇君均是出身皇室,若有礼法祭祀之事需要处理,随便一个指示便是最好的解决方法;而三皇君是个医术高明到连整个太医院也叹服的杏林高手,不时会拿一个千金难买的保健药方出来,博得那些伤病缠身的老将,鞠躬尽瘁的老臣十二分的感激忠心;更别说那短短三年时间便掌握了三个国家最主要的通商渠道,各国货品交易市场最大的幕后老板六皇君,正是那跺一跺脚,各国行商都要抖三抖的商业奇才。
据说满朝文武的内眷最近很流行一件事,就是借鸡产卵。只要跟这位六皇君搞好关系,拿出点钱财让他注入某场货品交易之中,等交易结束就可收到理想的利润回报,这种事情有个大家都不懂但都记得死牢的专业名称——期货投资。
总之,这位黎国新君以风流和懒惰之名闻于天下,同时也以鉴别夫君的眼光之准而称道四方。所谓:嫁妻当嫁黎国主,天下女儿无颜色。所谓:什么为之强人?要像黎国君戴的帽子——能罩!诸如此类跟新君有关的坊间俚语风行一时。
再说起这日十月初八,新君大寿,全城摆下露天流水筵十里,又设百叟宴,更免黎国各城免赋税三月,可谓相当实惠的与众同乐。
而那一国之君,如往日般没有上朝,自个在皇宫内东转转西瞧瞧。此刻拐到二侍君烟岚的宫里,烟岚正在挑选礼服,见她来了,连忙把手上的东西放下上前行礼。
笑笑早上前一把扶起,笑嘻嘻道:“这里也没有外人,行这么多虚礼作甚。”
烟岚道:“你是君,又是妻主,这不是虚礼。”
笑笑伸手把他搂了过来,见他此刻眉目舒展,小脸也见了光润,知道他已一步步远离过去的阴影,心里很是高兴。拿手往他腰上一掐,笑道:“总是不长肉,我喂的好东西都是白费了。”
“皇上要自称朕的。”烟岚纠正。
“反正没有别人听见,我就最喜欢听你像往时那样唤我小姐。”笑笑涎着脸道:“今日是我生辰,准备了什么好礼物没有?”
烟岚有些害羞,又有些不乐,半晌低声道:“烟岚只想……能为小姐再生一个孩儿,只是……肚子不争气。”
笑笑吓了一跳,“你身子尚虚,这事可不能急。”心道当日自己乱来,沉璧道他身子损坏过剧,往后恐怕难以生养,这事虽然一直瞒着,只不知能瞒多久。
迟疑了一会儿,笑道:“其实生了孩子的人老得比较快,我舍不得你辛苦。要是你喜欢孩子,待我看看他们谁个还想生的,抱一个给你养。”
话一出口就想抽自己一个嘴巴,不想烟岚却像什么都没听出来,笑眯眯的道:“这样啊,那我想要乔君的,可以么?”
此话一出,笑笑顿时脸都皱在一块。
一个乔珏一个君行,这两只最是难以搞定,虽说把他们放出去飞得高自己看得也畅快,可这两位飞得远心也散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肯乖乖呆在巢里不再出去。要是想他两人替自己生养孩子,在笑笑看来,除非他两人突然父性泛滥,自己想要,不然在她单方面而言,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
见到笑笑神色尴尬,烟岚掩嘴一笑:“小姐不必烦恼,烟岚只是随口说说,不会强求的。”
笑笑擦了把汗,抱着他道:“我现在想想觉得求人不如求己,倒不如咱俩勤快点,自己造一个来。”
等笑笑从烟岚寝宫出来,砸砸嘴,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晃到隔壁庭院,正看见迎霄站在院子里,负手瞧着院子正中摆着的那张双人绿玉床,并配套的绿玉枕头,眼神亮亮的赛过最美的宝石。
笑笑咳嗽一声,凑到他耳边:“值多少?”
“这么大块的完整绿玉,我方才看过了,一点没有拼凑的痕迹,在材料来说,起码值十万两,再加上这雕工……”迎霄忽然醒悟过来,道:“这是扶凤国君送给皇上的寿礼,自然是无价之宝。”
“咳,值多少就多少,你就打听下有没有人要,转手卖了就是,一定得要个高价。”笑笑摆出个你装什么装的表情,“明年还流行绿玉么?你事先说好,我好放出风声。”
这几年来,每年生辰,扶凤的慕容媗都会送豪华贺礼来,不过都是风闻笑笑最不喜欢的。比如说传说黎国国君不喜容易勾丝的织锦,她就会送上一件超级豪华绚丽的织锦山河图。去年笑笑说不喜欢东陵绿玉,今年的寿礼就收到了一张巨大的玉床连配套枕头。
迎霄也不客气,张嘴便道:“依我看来,明年该当重新流行珍珠,皇上不妨说自己最不喜欢黑色珍珠,不定明年会收到最贵重的南海乌珠凤袍。”
两人正说着话,有人进来禀告说扶凤来了客人求见。
笑笑出来一看,会客殿里坐着光芒夺目的一对,她吓了一跳,忙命宫侍关门。
这两人正是慕容熙和柳玉言,若是让此刻正在乔珏院里叙旧的,前来送贺礼的甄绣夫妇看见,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端来了。
慕容熙笑嘻嘻道:“绕了一圈回来,还是觉得你这边最好。不知皇上可否留我在此做个客卿?”
笑笑亦笑道:“我这里只怕水浅困蛟龙,养不起你这条真龙。不过你若真要在此落脚,别的没有,吏部大员的位子可正缺一个人才。”
当年笑笑为求脱身,想起遁迹江湖的慕容熙,找她造势,给慕容媗施加了压力,最后让君皇下定了心意,慕容熙所担的风险不小,所起到的助力更是颇大,可说很是仗义。
两人自敌而友,相交日子极短,也没有机会培养感情,紧要关头却反而能为对方担些重大关系,隐隐然有些肝胆相照的知己感觉。
慕容熙听毕道:“我不想当官,只求个闲职,可否?身为一国之君,门下养个闲人显摆威风也需要吧?”
这人不在其位,布衣多时,言语不羁,反倒更显得脱略可爱。
笑笑道:“哪里有这么便宜的事情,要我养你一辈子。你要不乖乖帮我干活,咱们朝上君臣朝下朋友,要不就给你一笔钱,你想去哪里祸害就到哪里去,只是不要打着我的旗号。”
慕容熙失笑道:“你倒把我当叫花子了!不是说黎国国君富甲天下,手里钱财比扶凤国君还多,怎地还这般小气。”
“谁说我有钱的,我最穷了。”笑笑瞪眼。
“我说了不算,自然有人说了算。我就曾遇到过一个镇日睡不醒模样的人,千杯不醉,最喜欢讲故事骗酒喝,她讲的故事里头,那富贵闲人最喜欢拿夜明珠当滚球耍,拿国君御笔倒卖……”
才刚说了两句,笑笑已瞪圆了眼睛,“你见到她了?她过得怎样?你在哪里见到她的?怎么不叫她来找我?”
问了一串十几个问题,慕容熙只是得意洋洋的摇头不答。
笑笑咬了咬牙,道:“你把钟……的事情告诉我听,我就赐你一座府邸,让你舒舒服服过日子。”
慕容熙方才眉花眼笑打起精神来,正要细述,外头又有人禀告若曦国君遣使者送贺礼来了。
笑笑畧下慕容熙到了偏殿,让使者觐见。那使者在无人处递上一封密函。
笑笑拆信一观,却是若曦国君约她面谈。笑笑对使者说过了年可约个春暖花开的日子,语气就像对着多年老友。
当年这若曦国君还给她下药要挟呢,当然那时还处于非完全信任状态,但当笑笑告诉她某个秘密之后,两人已基本成为了同盟者。
钟仪留下的秘档之中,其中有一条记载,扶凤前国君隽宗曾于登位后下令国内著名的堪舆风水师为她寻找灵穴,此事历时十年,后来不了了之。到得隽宗崩了之后,也不过是跟列祖同葬在历代皇室成员的墓陵群之中。
但永家人的秘档之中则记录,寻找灵穴之事并非如世人表面理解,而是在隽宗授意之下,寻找一处关系三国命脉的地穴,予以人工改造,好更改国运。事实上,在她命人一番布置之下,不久,若曦各族发生了内乱,而黎国国君则暴病而亡,朝中势力陷入分裂,扶凤一国独大。
此事原本非常机密,无人得知,即便连依附扶凤皇室百年之久的永家族人也未曾参与,之所以留下这份宗主才能得见的秘密档案,全在于一个人。
当年布下风水阵局之后,工匠等人全被灭口,而这些却被一个小孩儿得见。后这个小孩被发现也要灭口,却大难不死,只在胸口留下了一道伤痕。
时隔十年,若曦新君安定位置后,探查出当年事情,想寻出这处秘密所在,破坏其布置,须得着落在当年那小孩身上。
却不知这小孩其实已在当年被清洗了记忆,所看到的事情连他自己也记不得了,只在永氏人的秘档中添了一笔。
至于当年一个一岁多的小孩看到的东西能记住多少实在难说,反正永氏秘档中留下一幅模糊的地图,似是如非的很不完整。但某天笑笑灵机一触后拿出慕容熙当年给她的那张烂纸,两张叠在一起,竟然显示出比较清晰的山脉走向。而那地形,她怎么看都觉得有几分熟悉。
后来找了烟岚一问,才确认了那道山脉正是当年两人并丹麒一起掉下的那处,而那风水局很有可能就是笑笑当宝藏把东西乱搬的地方。知道了这些,笑笑甚至都懒得再专门去一趟,那里的东西已被她搬得七七八八,按说什么局也给破坏掉了,为了保险就派云中子偷偷潜去看了趟。后来果真证实那局已没有作用了,她就顺便告诉若曦国王,让她放心等待国运转向昌隆。
若曦国王见她把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而且黎国同是受害国之一,果然放下心来,这次相约面谈,只是为了进一步了解事情的细节。
笑笑还觉得疑惑的一件事是,当时隽宗怎地那么有钱,堆了那么多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去造这个东西,假如真的这般富贵,直接出兵去打邻国就好了,用不着搞这么多小动作。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便想会不会那些石头堆在那里的时候原本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不过经过几十年催化,就变得值钱?这反倒是比较可能。她记得夜明珠的成分主要是萤石,萤石吸收了光,在无光源处就慢慢施放出光子能量,就是发光。很有可能这些夜明珠一开始只是一种特殊的矿物,比如萤石,堆在那里经过二十年,发生了异变,开始变得会发光。
为什么会产生异变呢?笑笑不敢细考,那多半是受到了辐射。庆幸这些年都没有出现什么症状,后代也个个健康活泼,不然可真是亏大了。
处理完若曦使者这边,脱身出来,却又教人迎面截住。
这直抵御前之人正是三年未见的兰陵世女兰陵孃,劈面便冷笑道:“一国之君,果然忙得很啊。”
笑笑见到后头有几个侍卫满头大汗追来,像是拦兰陵孃不住,被甩在后头,忙示意众人放轻松。
兰陵孃道:“这几个便算是你的御前侍卫?”语气很是瞧不起。
那几个侍卫闻言露出不满的神色。心中均道,要不是看在你是皇上大姐份上,我们怎会容你这般放肆。
要知道大家平日是怎样尽心竭力保卫皇上的,甚至连皇上解手的时候也会盯得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就算是若曦那个飞鹰将军的爱鹰,还不是来一次让大伙抓一次,确定没有携带危险品之后才送到皇上面前。
能让这般自由进入直接见到皇上的,这才是第二个。
当然,第一个是因为没有人拦得住。
永远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又不知什么时候离去的,比鹰更英武不羁的男子。
还是因为去年中秋节过后那个晚上,皇上突然心情不好,多喝了两杯,又怕她那些皇君担心,摒退了众人,独自呆在湖心亭里吹风醒酒。众人散开在周围巡视,那么多双眼睛盯着,竟也没有人发现那个高大的男子是怎么出现在皇上旁边的。
众人大惊之下,围拢过来,却都被看到的情景惊呆。皇上嫌皇冠很重,丢在一边,散开了如云般的发,倚在那个男子怀里,脸颊红扑扑的,桃花眼半眯,笑得比映着月色的一湖柔波还要明媚。
在那个气质如峻岩的英武男子怀里,她们的皇上生生衬托出一种比男子更娇媚的似水柔情,那是她们从来没有见到过的。
还是在那时候才知道,男子长得过于高大硬朗,其实……也不是不好。
于是大家也就是远远看着,失去了上去抓人的打算。
后来到了下半夜,那男子就把皇上抱回了寝宫,他的身形快绝,眨眼不到一半,人已经不见了。
大家于是明白假如那男子对皇上怀有敌意,她们是绝对拦不住的,幸好他不是敌人。
后来皇上酒醒,依稀有点印象,询问大家之后,流露出一脸古怪的笑意。叹了口气,笑了笑,再叹气,再笑。
大家试探着问这人应该怎么处理。皇上就说,以后他想来就来吧,大家随意,反正这也算是他的家了。
这话不到众人不浮想联翩。不过那男子倒真把皇宫当成他自己的家,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也不停留,极度洒脱加神秘。大家也不敢妄自猜测他跟皇上的关系,不过闲暇时说起来大家都对他很佩服。
当然那是对他本事的佩服,而不是像眼前这个,这个,大家都因为她的身份相让,她却毫无察觉还出言不逊的家伙!
笑笑察觉到手下的不满,笑眯眯的问大姐:“你来时递了名帖没有?”
“递了,不那样怎能进宫门!”
“你递了名帖后,确认了身份,让你进宫那一刻,你的身份已经各处宫人侍卫皆知。我这宫殿不大,主子不算,也就千把人。她们在你进门的一刻内,全都知道扶凤的兰陵世女,我的大姐给我登门贺寿来了。试问她们怎会拦主子的姐姐。”
兰陵孃听毕一时不语,半晌才哼了一声。
笑笑道:“有什么闲气好生,不就是我晚了点出来么,通常最重要的人物是压轴的,就算你早来了,我也想留到最后才见你,好显出你的地位重要。”
兰陵孃不禁笑了:“还是这副样子,搞不懂你怎么当一国之君的。”
“怎么来怎么当呗,是她们没得挑,我自己是有得挑的,我是见着她们可怜。”
两人说笑一阵,兰陵孃忽道:“你现在这般有出息,却不能返家,母王很是惦记你,只是不好来看你,想念太过,都得了病。”
笑笑紧张起来:“怎会得病的,病得可重?咳,她是习武之人,体格一向不错,怎会弄成这样!”
兰陵孃道:“自从去年王君逝世,母王不肯再纳侍君,我又须得在京城任职,她一个人留在兰陵,形影相吊,难免孤单了些……”
两人说得不住叹息,脸上都现着悲容。
忽然笑笑做了个打断的手势,笑道:“行了,到此为止,我爹现在已出皇宫去了,咱们这戏也就不用演了。”
兰陵孃笑道:“不想几年不见,你这洞察人心一事竟精进如此,演的也好,我看着你眼圈都红了……你是怎样看出来的?”
笑笑道:“你的演技不成,只能骗我爹,怎能骗到我。”
其实一开始她确实担心不已,但见兰陵孃后来那副样子一边说一边分神凝听左右动静,她也暗自留意,发觉自己爹躲在屋顶上。立知兰陵孃的来意,心中暗暗好笑,脸上却装出悲容,配合她好好演了一场戏。
兰陵孃听得不以为然的一笑,却道:“母王虽未真正患病,但她确实非常惦记你,只是现在这般情势,她却不能来看你。”
顿了一顿,叹了一声,“现在我膝下一双儿女日渐长大,这为母为父的心思多少也能体察些,虽知你过得很好,甚至比自己都好,但不曾亲眼见着,到底还是不会放心。”
笑笑听毕,也觉黯然。半晌抬头笑道:“大姐,跟我到一处所在。”
两人到了宫中一处,拾阶而上,到得由巨大汉白玉砌成的顶端平台,往下一瞰,整个皇宫尽收眼底。只见洧川之水滔滔滚滚,流入宫墙。宫内是宫殿林立,楼阁相属,曲廊幽径,花香景深。
笑笑道:“我初来时,宫殿只有现在一半大,后来经过三年扩建,才达到今日的规模。”
兰陵孃不知她意,只道:“这等宏伟,比得过扶凤国的扶凤宫了。”
笑笑道:“大姐,难道你没有看出来?这边,这边,还有那处,不像我们的兰陵王府么?”
兰陵孃心中一震,凝神看来,点头道:“有七八分神似。这是你心怀故居所作。”
笑笑伸手前指,点在那白云深处,眼神凝在遥远他方。
“承今日寿辰,朕会下诏,以皇宫为核,方圆八万里,自此更名为兰陵。我子孙后代,绵延千年,登基时均袭称号,兰陵皇!”
***
“哔啪!”绚丽的烟花在深紫的天空炸开,天地瞬间流光溢彩。
慕容媗看着身边小男孩眼中满满的惊喜,脸上不禁泛起微笑。
“喜欢吗?”
“很喜欢!谢谢皇上!”平安高兴的回答。又一朵紫红色的烟花在后面炸开,他扭头瞧了一眼,很快转回来,坐得非常端正。
“今晚……不必拘礼。”
因为要看烟花,慕容媗让把这殿中的宫灯全都灭了,她的脸静静隐在暗处,烟花炸开的时候,整个人都像被点亮了一般。
“皇上今天很高兴呢。”小平安忍不住想,猜不到今天是什么日子。
他也很高兴,烟花炸开的时候真美,真美。
他几乎忍不住要跳起来嚷起来,可也只是几乎而已。虽然皇上自己也有两个小皇子,可是她最喜欢的还是自己的陪伴。
一个邻国国君的质子,皇上对你好,是因为她仁慈!也会有这样话传进他的耳朵里,可他知道,不一样的。
皇上看着自己练字的时候,跟自己一起在荷塘抓鱼的时候,她的眼睛都是笑,好温暖的笑,跟爹娘看着自己的眼神是一样的。
他知道,皇上对自己不仅仅是仁慈,她对自己比对小皇子都要好。
所以,所以,他也要做得更好,不要让别人嘲笑他是个没有规矩的小孩子。
皇上的眼睛总是深深的,比皇宫里面那口御井还要深,可只要他在她身边,无论多深,都会有笑意满满的,溢出来。
其实,虽然不能像以前在爹娘身边那样又叫又跳,也没有如意闹腾腾的欺负他,也没有了碧羽哥哥的保护,可是……就这样规规矩矩的坐在皇上身边,陪她看烟花,也是很好很好呢。
那个人收到了绿玉的枕头,会是生气还是笑?还是会一边生气一边笑?只要想想她的表情,就会觉得很愉快。
那么个不学无术的人,那么个天真的人,那么个一直需要保护的人,竟然……站在了跟她比肩的位置。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慕容媗忽然微笑着问:“平安,你往后想要做什么事情吗?想要熟读经史入朝封相,还是想练绝世武功做个将军,还是……想要片封地做个安乐侯?”
平安想了一会儿,认真的说:“回皇上,平安想学医,做个大夫。”
爹爹是个很厉害的大夫,别看他不爱说话,也从来不生气,可是全家人都尊敬他,倚仗他。就连对谁也不服气的四爹爹,忍不住也称赞自己的爹爹,说他有济世胸怀。他身上总是淡淡的一股草药味,闻到就让人安心,就连娘也最喜欢把脸埋在爹爹的脖子上半天不抬……
“平安,想学医是好事,只是……你的脸怎么红啦?”
“……”
“平安,你手腕上的那串佛珠是谁给你的?”
“是大相国寺的澄月大师,他……”一时间,小孩想不出更恰当的形容词,只含糊的说:“很好。”
“是这样啊。”慕容媗的眼神忽然变得悠远,静静微笑道:“既然你喜欢他,就让他当你的少傅,教你学医好吗?他以前……医术很高明。”
“真的吗?”平安的眼眸,因为喜悦亮得耀眼。
就好像,就好像当日那人一手挽她,一手吊在悬崖下,大言不惭说必能救她,那一刹那的扬眉。
她极轻极慢的点头:“自然是真的,答允你的事情,终此不违。”
“啪”又一朵烟花在头顶炸开,金黄色的花火蔓延大半个天空,到达最盛的顶点,缓缓消逝。
漫天流金,宛如岁月。
47. 番外——那些关于……的事儿
关于偶然……
御花园里,花木扶疏,光影斑驳。
黎国国君坐在树下,给大家讲故事。
从前有两对少男少女,结伴游荡江湖,斩妖除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们一个是大家闺秀,一个山野长大的傻小子,一个是古灵精怪的女盗贼,一个是名门正派的修道人。刚开始的时候,你看我冷若冰霜死人脸,我看你是刁钻古怪,一肚皮诡计,觉得大家小姐文质彬彬知书达理可不容易亲近,觉得山中长大的小野人什么都不懂超级容易被骗。
绝非一见如故,可冥冥中命线就是串联在一起。在那同看灯湖一夜,谁不曾感慨美景易逝,在知交成妖,转瞬永别之际,谁不是无怨无悔要上刀山下火海豁出性命的把她寻回?红尘兜转之中,谁丢失了谁,谁等待了谁,庆幸的只有,毕竟没有错过。想那百年之后,红颜已成一抷黄土,身侧脉脉无言的娇俏身影化成幻想,容颜依旧的妖族少女款款而出,知交已成白发,语间只余苍凉。柴扉启处,盲目的少年遥遥伸出手,笑容仍如初遇之时。
说到此处,周围儿子、女儿、宫人、仆从一片叹息,叹得最大声的自是笑笑自己。唉,自打穿来这里,再没有玩过游戏,虽说人生如戏,可缺乏电子娱乐的人生,偶尔还是让人觉得纯天然的空虚啊,空虚……
打醒精神,后人还为这动人故事谱写歌曲传唱,真真动人。确定爱践踏妻纲的老公们不在身边,清清喉咙唱了一段:“诗为画,婉尔笑颜,落墨你眼眸一点。手中剑,与醉间,仍未参透浮生缘。云潮淹,千年咏叹,却似旧梦一场难圆……”
正在一唱三叹,沉溺在怀缅仙剑的时光中,儿子祈安突然插嘴(笑笑很想念平安,后来生的儿子都取了个“安”字,有祈安、思安还有顺安),“母皇,这歌皇儿常常听怪叔叔哼的,可他从来不给皇儿讲故事。”
怪叔叔是谁啊?
“怪叔叔长很高,老是穿青色的衣服,在天上飞来飞去。”
原来说的是他,笑笑的眼神一下深了去……前天那只鹰,嗯,也变成只脱毛老鹰了,过来送信,这两天都没见他的踪影。
……可能飞鹰将军那边出了什么事,也是,都过了这许多年,人其实是很脆弱的动物。
……虽然没有他离开国境的讯息,但按他的身手,要离开黎国去若曦,想不让人知道,那还不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
……也真是精进如此,自己怕是这辈子都无法望其项背了,这明天的比试之日,其实他来不来都是一个结果。
“母皇……母皇……”最小的顺安小皇子,扯着她的袖子,奶声奶气的叫,胖乎乎的小手把个油团子执着的往她手里塞,“尝……尝……”
顺安是迎霄的儿子,整一个玻璃做的人儿,好像碰一碰就会碎,一对墨晶葡萄般的眸子,可怜巴巴的照出你的影子时,没有人忍心拒绝他的任何要求。
笑笑尝了一口那被孩子攥得黏糊糊变了型的一团,油腻了些……“小顺子喜欢吃芋团子啊……”话没说完,顺安的嘴扁了,指着她嘴,“……没……吃没……了……”想哭。
笑笑汗,感情让我尝就是让我舔舔,不许吃啊?一把抱起来,赶忙哄:“母皇马上让人做好多好多,把这里堆满……”想起来一个故事,“告诉大家这些芋团子都是我家顺安的,你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芋团子小皇子好不?”
堆满御花园的一盘盘五颜六色的芋团子中,三岁的顺安小子笑得一脸幸福。
笑笑的创意得到迎霄的赞赏,巡视一遭后,抱走在团子堆上睡得浑身口水的顺安,留下话说这么些团子赶明儿让人堆出各种形状,组织一个文武百官游园会,又省钱又拉风。
笑笑封了儿子做芋团子皇子,可不喜欢史官在史书上记一笔,称自己叫芋团子皇帝,于是赶紧让人清理现场。到了入夜,再去看的时候,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赶紧又让留下些,不要全部清走,好安抚那两父子。
空气中弥漫着油花的香味,笑笑走到花园拐角的时候,忽然看见有个人站在那里,挺拔的身姿过于高大,隐在黑暗中还以为是棵树。
“你……?”没有去若曦看安苇吗?为什么还在这里?笑笑眼目中满是疑问。
春和放下抱在胸前的双臂,只说了两个字,“来吗?”
不止一个人不止一次像她提过,春和这样影子一般追随在侧,不给他一个名分说不过去,笑笑恒常苦笑,不是我不给,是他不肯要!
记得第一次跟他提这个,他的脸冷绷着,回了她一句:“为什么?”
“正式成了我的人,我能更好的保护你,不会让你受苦。”今时今日的笑笑,已经有足够的底气和担待说这样的话。
春和默然片刻,冷冷道:“谁保护谁,还说不定呢!”
她就知道,他看似冷峻,其实最是计较。他定是记着自己当初怕麻烦怕拖累,把他推开的事,他就一顽固分子,顽固又反叛。开始用苦练武功来不让她看死,后来用紧随来抗议她的逃避,现在又来唱反调,说她只有在武功上胜过他才能谈其他。他他他,怎么就不跟自己比治国呢?!武功,自己都几百年没有练了,能比得上他心无旁骛几十年来华山一条路么!
可她竟然答应了,每年跟他比一次。每次都输的颇惨。可她想,这到底是给他机会了,每年一次,他真要肯了,就会打输……唉,这都七八年过去了,光阴不等人哪,可春和啊春和,你真辜负我给你取的好名字,怎么就这般死顽固呢!
现在知道他没有去看飞鹰将军,而是留在这里,心里泛起一股复杂难言的滋味,当然是点头了。春和把手里拿着的半个东西一丢,摆出架势,一如往年,无懈可击。
“……”笑笑跟他过了几招,急了!这家伙,说他没心,连安苇出事他也不去看,巴巴留在这里,说他有意,可招招不容情,他就是为了一年一次这般好羞辱她么。
就在她着急的时候,忽然发现春和冷峻的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似乎身上有什么地方不舒服,拧着眉头,精神不集中。她趁机过去攻击,春和格了两下,手臂到了中途都走形了,仿佛想拐往什么方向,可终于是没有,但在三心二意之下动作已经不能完成,结果就那样被笑笑放倒了。
笑笑看看四处无人——每年这个时候她都要清场,因为通常被打得脸青鼻肿仪态尽失的是她,这回难得反过来,一个虎扑,压在春和身上,叫道:“还服不服我?”其实她实在很想叫:“你从不从我?”
多年的郁气,一朝吐尽。
春和咬着牙关,绷紧了肌肉,还是难以控制的在地板上蹭了蹭,哑声道:“你放在园子里的都是些什么?”
笑笑道:“你肚子饿了?那是我小儿子的芋团子。”
春和片刻无语,脸上有种大彻大悟的表情。笑笑见他这副样子,大乐,一叠声的说:“封了当我七皇君,封号就唤作韶德如何?这个韶呢,可以解作韶容,说你德容兼备,也可以作韶光解,跟你的名字暗合……”
春和终于忍无可忍,一声大吼:“你先放开我行不行!”
笑笑见他脸到脖子一径红了,还道他不好意思,赶紧起来笑着安慰几句,春和却像中箭的兔子,三两下就不见了。笑笑很是纳闷,这家伙还敢赖账?不带这样的……
后来,他回来了。
后来,笑笑终于如愿封了他当韶容皇君。
后来的后来,笑笑发现他一个死穴,就是问他当时是不是有意败给自己时,无论问得多么巧妙,他都会翻脸。
到了很久很久以后,笑笑才知道,原来他不能吃芋头,一吃就过敏,而那天晚上,奔去看安苇途中又临时折返,饥肠辘辘的他,吃了有二三十个芋团子……
后来的后来的后来,史书上出现了一个特殊的名词——芋团子皇君。
48. 关于错过
兰陵悦送给过慕容媗不少东西。
包括身处困境时死不放手的勇气,对她裤子进行掠夺的霸王之气,如履薄冰的平衡姿势……似乎可以归纳成执着、情义以及勇气。
其中她最喜欢的是一块墨锭,上面刻了莲花,暗喻她的名字。她心念着自己,至少,在买这样小礼物的时候是。
兰陵悦知道莲生会喜欢,所以就买来送她。莲生虽然当了皇帝,可她还是常觉得她是自己朋友,当初一起合作从杀手手中逃亡,躲在自家庄园菜园子里并肩吃冷包子……她觉得她就是自己上辈子的朋友,可以一起上课,一起去饭堂,可以一起挑剔教授讲课的毛病,可以在寒冬凌晨翻墙出去觅食。她知道两人之间的墙越来越高,这是难以翻越的,可她常常会患健忘症。不过事实总是不断的提醒她,记性不好,后果很严重。
得知自己竟是黎国寻找的少年国君时,她心内隐隐喜悦,终于可以站在跟莲生对等的位置,虽然她不自卑,但时不时要仰视,到底辛苦。可见到她时才知道,间隙没有缩窄,反而逐渐变成鸿沟——莲生书房用的墨锭,跟自己送她的很像,不过有着细微的差别。
自己送的一块,侧面的莲花瓣少了几分神韵,到底不是出于匠师手笔。手刻的东西,怎么可能每一块都一模一样。
“皇上,这墨……还合用吗?”她终于开口。
“不错。”莲生回答得淡定。
“这墨虽是上好的松香墨,不过有个毛病,刚磨开来的时候,会掉细团子,得再把细团子磨开才能浓淡适宜。”笑笑看见莲生执着墨锭的手指不易察觉的紧了紧,轻轻说下去,“所以微臣觉得皇上磨墨的手势真是熟练,连这点都熟知了。”
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
后来,慕容媗问起她探问黎国使者的事,她没全说实话,皇上的态度很是闲淡,看不出来是不是在乎。
再后来,她提出见钟仪,皇上允了。
再再后来,她设计放走了钟仪,皇上都知道,可装不知道,顺便把钟仪逼下悬崖。
墨锭总有用完的一天,再一次到御书房的时候,皇上书桌上换了新墨,往后,她再也没有见过莲生磨墨的样子。
她也再没有送她任何东西。
她们之间可以说的话越来越少,随着莲生隐秘心思的逐渐曝光,她觉得自己隐瞒她的事也不少,到底是谁辜负了谁,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无法瞭解。
清晨的浓雾总是倏然而来,谁也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来,什么时候会走。
世事总是如此。
到了好多好多年以后,缠绵病榻的慕容媗,遣使者送来最后一样生日礼物。金红的缎子里面,静静躺着沉寂如古玉一般的墨锭,通身已被摩挲得微微发亮。
她轻轻触摸着那磨损已甚的莲花花瓣,忽然想起,原来很多事情,她们还没有来得及了解,已经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