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24

流水无情: 弄臣——风雷引



一大红色镶金的华丽请柬摊开放在我的面前,不用想也知道那是当朝丞相的寿帖,只是有些奇怪,这老儿素来是瞧不起我,怎会想到给我送什么请柬?
“大人,姓张的老匹夫向来是跟您水火不容,依我看宴无好宴,您还是找个托辞打发了他吧
。”说话的是我的随身家仆木言,什么都好,就是人如其名,脑子木了些。含笑看了他一眼:“又不是鸿门宴,有什么好怕?我若是不去,岂不让老儿笑话,以为我好欺负?从此以后,你见了张家那眼睛朝天的俏厨娘,只怕都要矮上一截呢。”
这一句恐吓倒是达到了效果,木言顿时皱起黑黑的浓眉,一拍胸脯,雄赳赳气昂昂地道:“那好,咱们去!”
我不答,只是含笑看他,很快在我的注视之下他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仪,挺得高高的胸膛又瘪了回去:“大人,您拿主意。”
我微微一笑:“吩咐,备轿。”
一个人若是正处在权利的巅峰,身边自然而然就会围绕着许多人,这些人之中,可能有真心真意的追随者,有阿谀奉承的投机者,自然,还有别有用心的觊觎者。而我,其实只是想做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罢了。
然而不幸的是,真正想躲在一旁的往往会被卷入暴风圈之内,正如真正想进去的永远进不去一样。
相府门前称得上是车水马龙,一派喜气洋洋的气象。细想起来,我这是第二次到相府来,第一次的印象已经淡忘的差不多了,这一回倒真是着眼打量了一番,只觉得跟寻常的官家府第没什么两样。嘿嘿,相爷,到底也不过是一介凡人而已。
“你看这相府如何?”
我低声问身边的木言。木言撇撇嘴:“气派倒是够气派,可也比不得咱们府上。您就瞧这门上的匾,乌里乌涂,咱们家那可是漆金的。”
我们主仆说话间,早已有人迎了上来:“原来是黎大人,光临寒舍真是蓬壁生辉。请进,请进。”
来人是个二十左右的青年,我曾见过他一面,认得是张丞相的小儿子张景川,虽是依仗老子的荫庇作了官,倒也有些才名。他看我的时候,脸上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恭敬模样,可眼神中的轻蔑却也毫不掩饰。说实话,我到并不生气,这样的眼神我是见得多了。黎梦卿是什么人,靠什么发的家,大家心里都很清楚。我甚至有些怀疑,这些人是不是已经认为,如果不对我投以轻蔑的眼神,就不能显出他们清高的风骨来了?
“张公子也太谦了,相府若是也叫‘寒舍’,京畿之内就没有大宅了。依我看,这相府比去年我随皇上打猎到过的行宫还强得多呢。”
不用看我也知道张景川这时的脸色必定好看的紧,这世上哪有人敢跟皇家攀比?传上去就是个罪名。
“黎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张景川的脸沉下来了,语气中夹带质问。质问我?质问当朝的一品大臣?这位少爷大概是被人捧惯了,张老儿的家教不成功呢。我在心里冷笑,面上却装作浑然不知,讶然道:“张公子何出此言?我在夸赞相府气派呢,是不是呀,木言?”
我把话茬丢给一旁的木言,意外的发现他没有在一旁帮腔,回头一瞧,只见他正眼巴巴盯着西南方向瞧,如果我所料不错,那里定是张家厨房的方向了,真是知仆莫若主呢,只是这般痴相,着实给我丢脸。悄悄落后一步,鞋跟故意在他脚面上一碾,他立刻露出痛楚的神情,却不敢呼痛出声,只是哀怨的看了我一眼。我一笑,悠悠然在张小公子不敢不愿的带领之下到了寿堂。我想我的出现一定出乎了很多人的意料,因为他们看我的眼神跟吃惊。没有直接看到张丞相,虽然一进门就有人大声向里面通报我的名字,但他却没有出来迎接。这其实也暗示着,我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人。哼,既然不欢迎,又为何送请柬?莫怪我看不起张老儿,行事之间透着小气,不知他这丞相是怎么当的。但我还是保持着一贯的笑容,向讷讷向前参拜的贺客们点头寒暄。我看见大厅正中排放着一面桌子,不少人围在那里,其中就有张丞相。我们两个视线相对,这一次他总算看见我了,大笑着道:“黎大人快来,看看周大学士的这幅字如何?”
朝中上上下下都知道我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让我看书法是什么意思?我走上前去,只见大红纸上龙飞凤舞写着个“寿”字,是草书,却明显拘泥于章法,功力虽深,潇洒狂放却嫌不足,够不上名家手笔。我略略一扫,只见自张老儿开始,每个人的眼中都流露出嘲弄的神色,显然是等着看我的笑话。众望所归,岂忍拂逆?我配合着笑道:“周大学士的字朝野闻名,自然是好的,只是这上面写的什么,我可认不得了。”
一句话说完,果然不少人脸上露出笑意。我冷眼旁观,你们在这里笑我,可知我更在心里笑你们呢。
张丞相捋着他那把半黑不白的胡子,故作惊异地道:“不会吧,黎大人可是翰林院大学士,皇上钦点的春闱主考官,怎会连个寿字也不认得的?”
原来如此,张老儿是不忿我成为科举主考官,于是将我叫来这里嘲讽戏弄一番。“原来这是个‘寿’字,嘿嘿,写的太过……我还当是个‘丧’字,一时间也不太敢说。幸好没说,幸好没说。”
偷眼看去,周大学士的脸都绿了,张丞相也被噎得半天说不上话,我更是偷笑不已。
一众面色尴尬的人当中,有人轻咳一声站将出来,先是向我一揖:“黎大学士,晚生唐英路,久闻大学士的英明,今日一见,幸何如之!晚生身边恰好有不久前完成的画稿一幅,还要烦请大学士指点一二。”
又来一个不怕死的!这小子面生得很,又口口声声“晚生、晚生”,想来尚未得取功名,是张老儿家中养的清客。也罢,倒要看看他搞什么鬼,我只管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了。“好啊,好啊,实不相瞒,作画我是笔杆子也拿不稳,说到赏画嘛,这又有何难?”
唐英路脸上闪过一丝诡笑,小心翼翼掏出一轴画卷来,我俯身一看,只见上面栩栩如生的画着一只猴子,头戴高冠,身披锦袍,似模似样的坐在一把檀木椅上。
单就画工而论,还是不错的,可惜用意太露,落款上标着日期,正是我拜主考官那天,这不是分明在笑我“沐猴而冠”么?
人群中已有人哧笑出来。唐英露一脸得意,笑道:“大学士,请看晚生画得如何?”
我黎梦卿向来的原则是:你当我是傻子,我便是傻子,由你去耍,看谁最后进了套子。
“好,好。”我拍手大赞,“唐先生好本事,当真是画什么象什么,这猴儿画得好啊。只是他为何学人穿衣着帽?着实令人猜想不透,猜想不透。”
这话一出,一干人笑得更是得意,唐英路显然等的就是我这一句,诡笑道:“黎大人此言甚是,是猊狲辈,就该躲入山中,与狐群狗党为伴,纵然穿了人的衣帽,始终难脱畜生道,登不了大雅之堂。”
我不理他的话茬,只盯着画猛瞧,等他说够了,这才插嘴:“不过唐先生呀,你这幅画里的猴儿着的这一身似乎是一品大员的服饰,嘿嘿,一只猴子能够如此,本事倒也不小,天下不知多少自命为人的终生也坐不到这个位置,当真是连畜生都不如呢。”
借着观赏画卷,我偷眼瞧去,果见人人脸上变色,火上添油的又加上一句:“说到一品大员,张相爷,这堂中似乎只有你我可当得上了。今日又是你作寿,难道这画便是唐先生送与相爷的贺礼?”众人相顾失色。
唐英路一脸气急败坏,抖声道:“黎大人,这是什么话?”他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变化万千,煞是好看。
我故作无知指着那猴儿图:“好画(话),好画呀。”



“木言,停轿。”

红呢轿子停在路边,我一个箭步冲出轿门,两三下来到一条幽僻小巷子里,再也按捺不住狂笑起来,直笑到肚子痛了,弯了腰蹲在地上。

木言在一旁守着我,不时东张西望,直拿袖子擦冷汗:“大人,别笑了,回头再把狼招来。”

“哈哈,木言,你看见适才那些家伙的蠢样没有?一个个呆若木鸡,简直笑死人了。哼,就这点道行,也想来整我,笑话,真是笑话!”

相较于我的得意,木言却是一脸忧色:“大人,这样好吗?张丞相怎么说也是堂堂宰相,一人之上,万人之下……”

我纠正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是,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百呼一应的……”

我再次插口:“是一呼百应,‘百呼一应’的那个是你。”
“就算是一呼百应——大人,你别老打断我的话好不好——你得罪了张丞相,气得他脸跟猪肝一般颜色,难道就不怕他报复你?”

拍拍他的肩膀:“傻小子,你当我不理他,他便不找我的麻烦了?算一算,自我得幸以来,他呈在皇上面前弹劾我的折子可有多少?当着朝臣的面直言讥讽于我的更是数也数不清了。似他这般科举出身的臣子,自然看不起我这样的‘旁门左道’。何况还如此得宠,早就被他归在佞幸之流了。”我仍在笑,只是笑得有几分凄凉。

“大人,我知道你心里的苦,既然这官这么难当,咱不当了,行不行?收拾东西,咱们回老家去。反正,不管你到哪里,木言总是跟着的。”

老家?我惨笑:“木言,老家里已经没人了,还回去做什么?再说,你当这官场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么?”

夜风吹过来,透着凉意,我忍不住瑟缩了下。

“大人,回去吧。轿子还等着呢。”

“难得今晚月色这好,我想一个人看看月亮,你先回去吧。”月上枝头,明如镜,清如水,那遥远的月宫之中,不知是否真有嫦娥在,若真能飞升而上,远离这人间纷扰,该有多好?“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大人……”木言的叫声从身后传来。

我摆了摆手,缓步而去。

一路前行,不知不觉来到小河边上,远远的只见一间小小的酒僚坐落河水之上,几竿垂柳之下,两个印着“酒”字的灯笼挑得高高的,灯光中酒旗迎风招展,似在迎人。

如此良宵美景,怎能少了美酒助兴?我要了壶酒,又点了几个清淡的小菜。清风明月之下,自斟自饮,到还真是别有一番风味。

入夜时分,酒僚里的客人寥寥无几,只有东南角桌子上坐着两个书生打扮的青年人。如今春闱已近,各地考生纷纷上京,这两人听口音不是本地人,想来也是应试的举子了。意识到这一点,我也不怎么在意。

一口酒尚未入喉,只听那其中一个书生叫道:“那边的不是叶兄?进来坐坐吧!”

“安兄、马兄,二位真是好雅兴呀。”脚步声响,一个人迈步走上木阁。

我打量了一眼,只见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也作儒生打扮,他发现我在看他,便向我点了点头,随即落座在那两人的席上。只是惊鸿一瞥,他那双温润的眸子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直听那姓安的道:“叶兄的雅兴可也不小,一个人在河边赏月,风雅得很呢。”

那姓叶的道:“说来惭愧,小弟本是要温书的,却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只好到月下散散心。说到风雅,怎比得上二位把酒临风的潇洒?如今科场在即,二位想来是成竹在胸了吧?”

“呵呵,不敢当,不敢当,不是小弟夸口。说道天下才子,江北一带,首推叶兄,若说江南,舍我二人其谁?”口气张狂,浑然不将天下人放在眼里,我暗自撇嘴,心想吹得好大的气,你若当了官,只怕也是和张老儿一路的货色。

“安兄此言差矣,天下之大,卧虎藏龙,你我几人不过是有些虚名而已,怎能将他人都小瞧了?”

他是好意相劝,别人却全不领情,那姓马的冷冷的道:“叶兄这话,说自己则可,我们兄弟的名声可无半点虚妄。”

好啊,要吵起来了。这白捡来的热闹可不能不看,我支起耳朵,等那姓叶的如何作答。

那姓安的大概也是看出局面要僵,忙道:“说道名声,那是他人给的,谁有多少本事,发了榜就都知道了,也没什么好辩。只是小弟前日打听到一个消息,可委实令人担忧。”

他顿了顿,道:“叶兄可知本次春闱的主考官是何人?”

嘿嘿,在说我了,我听得更加仔细。

那姓周的道:“听说是黎大学士黎梦卿。”

“你可知他是什么人品出身?”

“这……在下还真是不曾耳闻。”

其实不能怪这姓叶的孤陋寡闻,我官位虽高,但政绩不显,恶迹不彰,他远在江北,不知也不希奇。

那姓安的冷笑道:“这位黎大学士原本是梨园出身,据说是进宫唱戏的时候,也不知怎么讨得龙颜大悦,从此后平步青云,节节高升。”

那姓马的接口道:“我还听说他本是大字不识,写个奏章也要人代笔,朝中暗地里都叫他白字大学士。嘿嘿,梦情,梦卿,听这名字便不脱梨园风月!要个戏子来品评天下文士,皇上这道圣旨还真是‘别出心裁’呢。只怕真正有才学如你我者,要被拒之门外了。”

这话我也听得多了,比这更难听十倍的都有,若在平时也就由他去说,只是今晚不知为什么,竟然无法忍受,忍不住冷笑三声。

“好笑呀好笑。”

那姓马第一个按捺不住,喝道:“你笑什么?”

冷冷看了他一眼:“我笑我的,关阁下何事?”

“我话才说完,你便一脸不屑,难道不是心中不服?”

“我只是想到来时路上遇见的一件趣事,故而发笑罢了。”

那姓马得还没意识到上了我的套,愣愣的问:“什么趣事?”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正色道:“也没什么。我来的时候经过一眼枯井,听的井中有蛙鸣之声,忍不住俯身去看,只见三只青蛙蹲在井底争吵,一个说道‘咱们整日在这井里,还是应该想个办法出去瞧瞧’,不料另两个却说‘出去有什么好瞧,你看这天也不过才有井口一般大,还是在井里最好了……’”

我话未说完,只听一声大响,却是姓马的拍案而起:“你嘲笑我们是井底之蛙!”

“我可没这么说,不过,如果你硬要这般想也只能由得你了。”

姓马的气的全身发抖,想来找我理论,却被另两人拦住,那姓安的走到我跟前拱了拱手:“在下安之良,这位是江北才子叶嘉颖叶兄,这位是马少兰马兄,与在下并称江南双杰。敢问阁下高姓大名?”

我心想黎梦卿这名字是不能说的,于是道:“敝姓李,单名一个青字。”

“原来是李兄,观李兄的话语神气,似乎对我等颇不以为然,想来李兄定然是饱读群书、才华盖世。在下不才,还想向李兄讨教一二。”

前面说的还象句人话,后面狐狸尾巴可就露出来了。也罢,什么江南双杰、江北才子的,我也不至怕了你们。“讨教不敢当,大家切磋一下。”

“依我说,作诗太费精神,咱们对句如何?七步为限,对不上来的就算输,怎样?”

我笑道:“当年曹子建七步已成诗一首,不过是对个对子,照我说三步就行了。”

“好,三步就三步,谁先出题?”

“几位远来是客,自然先请。”

“那好,我先来。”姓马的又冲了上来,看样子是存心要给我些颜色看,“听好了,我的上联是:两猿截木山中,问猴儿如何对锯(句)?”

怎么又是猴儿?这些人一并商量好的么?我真的是恼了!

马少兰见我皱起了眉,只当我是被难住了正在冥思苦想,脸上顿时泛起得意的笑容:“怎样,李公子,对得上么?我可要走了。”

说着抬起脚迈了一步,回头道:“一步了。”

我佯装着急,搓着手道:“这可有些为难。”

“两步了。”

那个叶嘉颖倒是个厚道人,说道:“这题目实在定的苛刻,不如还是七步吧。”

“不可不成!是他自己硬要改成三步的。”马少兰存心要看我出丑,怎肯放过机会?优雅的抬起大脚丫子,在半空晃了晃,“李兄,行不行?我这第三步又要迈出去了。”

“有了!”我忽然大叫一声,吓了他一跳,这脚就没落下去。

“我的下句是:匹马陷身泥里,看畜生怎样收蹄(题)。”

马少兰怒道:“你又在骂人了!”

“哎,我说‘看畜生怎么收蹄’,怎么能是骂马兄你呢?”说这“收蹄”二字的时候,我刻意盯着他悬在半空的脚,提醒他只消脚一落地,那便是‘畜生收蹄’了。




我笑吟吟的靠在椅背上,拿出随身带着的描金折扇轻轻扇了几下,潇洒悠闲已极,等着看姓马的“如何收蹄”。只见马之兰一脚抬在半空,另一脚费力的撑着,身子摇摇晃晃,一张脸则如熟透的虾子般涨的通红,当真可笑至极。
“马才子,我对得如何呀?”
那姓安的见状,连忙一把将马之兰按到椅上坐下:“马兄,你且歇歇,让小弟来会会他。”冷冷扫了我一眼,张口吟道,“穿冬衣,摇夏扇,不分春秋。”
时逢初春,天气还颇冷,我身上的厚衣裳还没有脱,拿着把扇子,确实有些不伦不类,想不到他竟拿这个来做文章。不过说到揶揄别人,哪有人及得上我?当即反唇相讥:“走南郡,到北都,什么东西!”
“你……”
不容他发难,我把折扇一合,沉下脸:“来而不往非礼也,也该我出上句了吧?”
“你说!”
我偏不着急,缓缓端起酒杯,满满引下一大口,将杯子一翻,几点剩下的酒水满满地落在桌面上,一滴、两滴、三滴——扬眉一笑:“听好了,我这上联是:氷冷酒,一点、两点、三点。”
这原是个析字对,三个字正好对应着这三点。那三人一听,都不由皱起了眉头。我自然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笑道:“如何呀?安‘才子’、马‘才子’?”只见两人头上汗珠涔涔而下,适才的狂傲之气一扫而空。
“这样吧,三步的条件太苛,我吃些亏,给两位七步好了。”料想他们便是一千步也想不出来,我乐得大方。
我正在得意,只见那一直站在一旁的叶嘉颖忽然走上前来向我抱拳:“李兄高才,在下佩服,不知道在下能不能代替安、马二兄来对此对?”
大概是由于他那双温润的眼眸,对这个人我是有些莫名的好感,态度也就好的多了:“请便。”
“若是在下赢了,不知可否请李兄答应我一个条件?”
哪有这么罗嗦!我耐住性子:“请说。”
叶嘉颖回头看了安、马两人一眼:“若是在下侥幸对得上来,这场比试能否作罢?学问之道,不过是娱情自修,若是一味逞才斗气,可就招人笑话了。何况大家五湖四海相聚于此,也是一场缘分,如此良夜,把酒论交岂不更好?”
想做和事佬,也要有些本事才行。“先说说你的下联。”
他想了想,微微一笑:“我这下联是:丁香花,百头、千头、万()头。”
我这“绝对”想不到这么快便被人对上来了,不禁一呆,又细细打量了他一眼——只不过是显得比一般人清秀些罢了,只有那双眼睛晶莹剔透,所有的光华尽现于此。我大声道:“一点两点三点氷冷酒,酒冷心暖。”
他眉也不眨,接口道:“百头千头万头丁香花,花香夜长。”
“一点两点三点氷冷酒,酒冷心暖,且喜逢良才。”
“百头千头万头丁香花,花香夜长,最宜论知交。”
我拱手:“请!”
他也拱手:“请!”
我们两个相互凝视,忽然哈哈一笑,手把着手一同落座。
叶嘉颖回头招呼:“安兄、马兄,一同来坐。”
那两人哪还有脸同我们坐在一起?脸色难堪的拱了拱手,转身去了。
我一把按住想要追出去的叶家颖,淡淡的道:“你就让他们去吧,添了无趣之人,酒也变得无味了。”算那两人识相,若他们也敢厚着脸皮坐下,我保证决不是下不来台这般简单。我承认我这人有些刻薄,对讨厌的人向来不留余地。
说起来这个叶嘉颖倒是这些年来第一个还看的顺眼的人,他问我是不是也来参加科举,我含糊的点了点头——这也不是骗他,科场我是要进的,只不过不是被考,而是考人。后来他向我描述他家乡的风貌,我则是将京都习俗介绍给他,话题越扯越远,酒越喝越多,我承认我是有点醉了。直到酒僚关门把我们轰出来,兀自坐在河边的石墩上抱坛痛饮,好象我这一生中也没喝过这么多的酒,说过这么多的话。
我们边说,边笑,我摇摇手,吃吃的笑:“不喝了,你醉了。”
他瞪起眼睛:“胡说,我才没醉,不然我走几步给你看看。”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走了几步,突然脚下一滑,俯身便倒。
“小心!”我起身去扶他,脚却好像突然没了力气,不知怎么的,就和他抱作一团倒在地上。
那一瞬间,我们几乎是面贴面,呼吸相闻,他看着我,涣散的眼神渐渐凝结在一处。
“叶兄?”我轻轻唤道,对这样的气氛觉得有些害怕。
他忽然伸出手,轻轻扶着我的脸颊,呵呵的笑起来:“李兄,原来你生的这般美,比我见过的姑娘都美。你要是个女子,我一定去你家求亲。”
他一张嘴,热气就从嘴里呼出来,吹的人脖子痒痒的,还带着薰人的酒香,我忽然觉得嘴好干。从他聚焦的眼瞳中,我看到了一个陌生的自己:散乱的发丝、嫣红的脸颊,透着几分……妩媚!这样的自己我从不认识!
我一惊,一把推开他,佯笑道:“我如是女子,求亲的早就踏破了门槛,怎轮得到你?”
“也是。”他拍拍头,又呵呵的笑了。
我抬头看天,无意间看了眼天上的月亮,一时间怔住了。记忆中的月色从没这么美过,水一样的月光洒下来,一半照在他身上,还有一半,照在我身上,一种前所未有的情怀涌上心头,让我神迷目眩。
“李兄,我又想到了一个对子。”他指着河水,“何水能如河水清,如何?”
我的心神仍不离那片月亮,随口道:“无月能似今夜圆。”
他摇摇头:“不对,不对,对得不工整。”
“别插口。”我说,“你看着月色多美呀。”
月影倒影在水里,天上一个月亮,江心一个白玉盘。我们两个就这样久久的站着,站在月之下,江之边。
过了不知多久,叶嘉颖忽然笑道:“我去,帮你把这月亮捞上来,带回家里慢慢赏玩。”
这人当真是喝醉了,我赶紧捂住他的口:“小声,月亮听到,吓跑了怎么办?”
他点点头,一只手指放在唇边:“对,小声,小声,吓跑了就抓不到了。”
我们小心翼翼的来到江边,他向我点点头,扑通一声,向着水中的月亮扑了过去。水花四溅,我看着十分好玩,便也跟着跳了下去。
初春的河水,冰皮虽解了,还是颇冷的。被刺骨的冰水一浸,我的酒意顿时消了八分,挣扎着爬上岸边,回头看时,叶嘉颖也已爬了上来。
彼此一望,都是衣服湿漉漉的落汤鸡模样,想来自己也好不了多少,又忍不住相对大笑起来。下一刻,又被一个寒噤打断。
“还是回去吧,若染上了风寒,你这试也考不成了。”
他头点点:“告辞。”走了几步,又转回来,“李兄,不知咱们能否再见?”
我也觉得意犹未尽,指指河边兀自倒着的酒坛:“你若无恙,明晚再来把酒眼言欢。”
他立刻露出大喜过望的神色,伸出手来:“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我在他手上用力一拍,大笑而去。
回到学士府的时候,天一蒙蒙亮了,我这一身落汤鸡的模样,也不好叫旁人看见,干脆翻墙而入。趁着府里上上下下都在梦中未醒,作贼一般一溜烟跑进卧房。
身上衣服便如冰一般,冻得我直打哆嗦,随手扒出几件干衣服,便手忙脚乱的解衣,不一会儿上身脱了个精光,就在将要解下裤带的时候,空气中的一丝诡异使我的手硬生生顿住。
“嘿嘿,当真是肌肤如玉玉生香呢。”
全身一震,如坠冰窟!




我慢慢的调整呼吸,等到转身的时候,一抹谄媚的笑容已经出现在我的脸上,对着来人深深的拜了下去。“王爷驾到,有失远迎,王爷您可别见怪。”
低垂着头,我仍能感到对方火热的目光正在我赤裸的上身打量,情不自禁的一阵战栗。他慢慢伸出他保养得当的手,轻佻的抬起我的下巴,极富兴味的欣赏着我的脸孔。老实说,我不认为我的脸现在有什么好看,就算本来是不错的,被冻得铁青也一定大打折扣。我极力保持笑容,虽然那已经僵了,但我不能忘记我的身份——我是一个本事全无、专门靠讨好别人生存的弄臣。
“你害本王等了一宿,一句‘别见怪’就能了事么?”高雅的语音从他嘴里说出来,还夹带些调笑的意味。他是永王,皇上的嫡亲叔父,太皇太后最宠爱的幼子,不似先后两任帝王的平庸,他有着旺盛的精力、精明的头脑、铁血的手腕。也正因如此,他没有象其他王爷一样,被迫离开京城远赴封地,而是留在这个权力的漩涡,并成为中心人物。
而他,曾经几次三番的表现出对我相貌的觊觎,也曾有过多次这样的暗示或是“明示”。
我假装会意的一笑:“不然这样,回头天一亮我就选几个美貌的小娘儿送到王府去给王爷您赔罪如何?王爷您不知道,最近春风楼来了几个小妞儿,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段有身段,又骚又媚,床上功夫更是一流……”
学着登徒浪子的模样,让自己的表情便的龌龊下作之极,说话之中还总夹带着吸口水的声音,偷眼望去,果然见那张高傲的脸上流露出厌恶的神色。
“你昨晚就是去……嫖娼了?”
说到“嫖娼”两字的时候,他皱起了眉头,好像那会玷污了他的身份。我暗暗啐了一口,心想这明面上货银两讫的买卖可要比你们这暗地里男盗女娼好的多了。
“哎呀,王爷真是料事如神。佩服!佩服!”我佯装吃惊,大声的赞道,趁机把一大口酸酸的酒气连同几滴唾沫一同喷在他那张高贵的脸上。
“放肆!”他不提防被喷了个正着,一时间顾不得优雅气度,慌忙跳开。
我暗自得意,却假作诚惶诚恐,“臣该死,该死!”
“算了。”他用力的擦擦脸,挥手道:“你先去把衣服换上,我有事跟你说。”
“是。”我长长的吐了口气,知道这一次又躲过去了。不用猜也知道永王心里一定在暗骂我粗俗不堪。嘿嘿,永王要的东西何曾失手过?若非粗俗不堪,我又怎能三番几次的逃离魔掌?
粗俗,是我生存的法宝,我的护身符。只是何时才能抛却它,离开这个牢笼,还我本来面目、自由之身呢?
等我穿戴好转回身的时候,永王手中已多了一张素笺。
“给我的?”
我伸手接过,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你拿倒了。”听得出那声音是忍住气的。
“噢,是,是。”我连忙拿正,“王爷,这上面写的什么?您知道我不识字。”
“这是此次科举的考官人选,明天一早你就进宫呈给皇上。”
本朝例律,科举的主考官由皇帝亲命,其余诸人选则由主考官自行甄选,呈交给皇帝过目批准。永王交给我的名单上,大都是依附于他的党羽,显然这场科举明里是给朝廷选拔栋梁,暗中却操纵在永王的手中,是他广集鹰犬的大好机会。而我,只不过被打出来当幌子而已——这一点早在他一力推荐我作主考官时便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永王这些年来羽翼日丰,野心也一日显似一日,朝中大臣忧心忡忡,但由于太皇太后的偏袒,皇上的信任,谁也不敢多发一言。还记得两年前有位孟御史,上书举发永王有不臣之心,结果不出三月便因“私结朋党、意图不轨”的罪名被满门抄斩。而永王的地位,竟未撼动分毫。
前车之鉴,谁敢再以身相试?
“是。”我小心的折起,藏入袖中。“王爷,臣想去见见嫂嫂与两个侄儿,不知行不行?”也只有在这时,我才能提个条件。
“好吧。你先歇着,晚些时候我叫人来带你去。”
“谢王爷。”我满脸感激,心里却只想大吼:凭什么,我想见我的家人还要你的指示!
他哼了一声,迈步向外走,我忙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暗暗握紧了拳头,如果我有孟御史的一半勇气,这一拳早就打了出去!
可是,不能啊,在他手上还有我的家人,我最重要的家人!
“送王爷。”
想到马上可以见到亲人,我那里还睡得着?只浅眠了一会儿,就起来准备要带去的东西。到了午后时分,一个身长玉立的年轻人便由木言领着,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叫石惊风,王府的影卫,永王最信任的左膀右臂,也是负责引我去见嫂嫂的人。按照惯例,我们由后门出府,早有一顶青呢小轿等在那里。我先上了轿,石惊风也跟着坐在我身旁。我伸手向他:“是不是又要蒙住我的眼睛?布条拿来吧。”
“这是王爷吩咐下来的,多有得罪,还望见谅。”他用黑条把我眼睛蒙了个严实——显然永王是怕我知道地方便去救人。以往多次,我都想方设法想要探出路径,无奈他们藏人的地点实在隐秘,轿子走得七绕八绕,让人摸不出门路。再加上这石惊风着实机警,数次试探都是无功而返,让人懊恼不已。不过这一次情况可能会有所不同:我暗暗把手伸向怀中,这里面有一个小瓷瓶,打开便会飘出一股淡淡的香气,中者无知无觉,便如睡着了一般;另外一个较大的瓷瓶里面盛着满满的液体,顺着轿沿滴在地上,只有我家那只新买来的猎犬才能嗅出些蛛丝马迹。只要我能趁石惊风不备,打开那个小瓷瓶……
“你做什么?”我又惊又怒,忍不住大吼。这石惊风竟似识破了我的计划,将我准备的这两样东西搜了去!
“对不住,王爷有吩咐,为了确保大人的安全,一些奇怪的东西还是先由在下保管的好。”他的话还是那么恭谦有礼,可我只有给他一拳的冲动!好!好一个永王!好一只狡猾的狐狸!我冷笑道:“永王爷只怕不是这么交代的吧?只怕他是说,这姓黎的刁钻油滑得紧,让你小心提防着,我说的对不对?”
想到为此苦心策划了许久,如今又付东流,我又气又恨,索性闭上眼睛向后一靠,轿内十分颠簸,不一会竟迷迷糊糊睡着了。等石惊风叫醒我的时候,轿子已经到了一座院落之前,这里便是永王幽禁我嫂嫂的地方,隔着院墙便能听到里面孩子的笑闹声。
我向石惊风点点头,推门走了进去,一双侄男侄女见到是我,都蹦跳着迎了上来。男孩今年十岁,正是我当初离开家的年纪;女孩大一些,十二岁,她小的时候我常喜欢抱着她在门口玩,转眼间这么些年过去,都到我胸口高了。
我把带来的零食玩艺儿交给他们,他两个就欢欢喜喜自己去玩了。我独自来到里屋,一推门就见嫂嫂卧在床上,人似乎比上次见面又苍白憔悴了许多。眼眶一酸,泪水险些滑落。
“嫂嫂,是我,阿青来了。”我走到床前,轻轻唤道。
她张开眼,见到是我,脸上露出欢喜之色。
“病可好些了?他们有没有按时送食物药品来?”
“好多了,你别担心,你的那些朋友对我们娘几个都是很照顾的。”长嫂如母,自父母去时候她便一直照顾我,尽管兄长已然不在,尽管我们分别多年,尽管我如此已是个成年男子,她看我的眼神却始终充满慈爱,一如看她的儿女一般。至今她仍不知道,她自己已成了别人要挟我的筹码,只道是我托了朋友来照顾他们。“你一人在外面做买卖也很辛苦的,不用常来看我们。哎,作嫂子的拖累你了。”
我紧紧抓住她骨瘦如柴的手,强笑道:“哪里的话,当年你也没嫌我拖累你呀。若不是十年前那一场洪水,只怕我现在还拖累你们呢。我只恨没早些找到你们,那样的话哥哥也不至无钱治病早亡……”十年前我的家被一场洪水冲得四分五裂,我被一个路过的戏班所救,跟着班主学艺,后来便如外界所说,得兴于皇上,官拜一品。后来我动用一切人力物力,寻访失散的家人,想不到却被正欲向我下手的永王捷足先登,明明近在咫尺,却难以团聚。
想了伤心往事,气氛便沉默下来。猛然间我感到有人拉我的衣角,回头一看,却是那一双儿女不知何时也进了屋。
男孩拉住我问:“小叔,小叔,什么时候带我们出去玩吧,总在这小院子好闷。”
对着那样一双水般澄澈、充满期盼的眼睛,我实在是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宝儿乖,外面很危险的,你小叔又忙,分不开身照应,你不是有好些玩艺儿吗?好生的去跟姐姐玩,听话。”
我心中一阵酸楚,拉住两个孩子:“乖,听娘的话再忍一忍,小叔答应你们,总有一天要带你们出去!”是的,总有一天,我会挣脱这个樊笼,带着我的家人,自由自在翱翔于天际之外!



回去的时候仍是由石惊风看着我上轿。我摊开手,冷冷的问道:“石护卫,这一回用不用搜我的身呢?我已经准备好了。”

“大人说笑了。”话虽如此说,他还是把我的眼睛蒙得紧紧的。

到了学士府,他向我深深一揖:“指责所在,如有得罪,大人勿怪。”说着,将搜去的东西双手捧还。

我静静的站在门口,等那轿子走远了,才叫:“石护卫,请回来,我有话跟你说。”

他微一迟疑,挥手吩咐轿夫先行,自己折了回来。“大人有何见教?”

眼睛看着几个轿夫转过街角不见踪影,我晃了晃手中的小瓶,皱眉道:“我问你,我这宝贝怎么不对了?”

“不可能吧?在下只是代为保管,并不敢擅自动用。”他一脸诚惶诚恐。

“你自己看看!”我佯怒着把瓶子抛给他,“里面都空了。”

他将信将疑的接住,愕然道:“明明还有啊。”

我哈哈一笑:“自然还有。只是我不说的话,你又怎肯把这瓶子接过去?”

他脸色一变,手一抖,将瓶子扔在了地上。

“晚了,晚了!”我笑得张狂。

他看看自己的手,又暗暗的运气,似乎没发现什么异状,微微一笑:“大人又在戏弄在下了。”

“谁有那闲工夫戏弄于你?我问你,高昌国的名字你可听说过?”

“高昌国是我属邦,在下自然听过。”

“高昌国三年前发生的一件奇案你又可曾听过?”

“这个……”

“不知道了吧?”我冷笑道,“高昌国向来以产茶闻名,特别是离他们国都不远处的乾达郡,更是产茶之乡。可就是这乾达郡,突然间接二连三的有人死去,短短三个月中,竟死了一百多名茶农。最奇的是,这些人死前毫无症状,只是突然抽搐一阵,便七孔流血倒地而亡。于是当地便有流传,说是茶神降下了惩罚,给这郡里下了诅咒,人人害怕自己送命,凡是没事的,都带着老婆孩子逃到别处去了。没过多久,整个郡里就空了。”

石惊风听得入了神,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缘故,难道真是有鬼神作祟?”

“当地的官儿管不了,就把这事上报给了高昌国的朝廷,他们的皇帝一听,龙眼大怒……”

“大人,是龙颜大怒。”

“嗯,是龙颜大怒。”我佯作不快的瞪了他一眼,接着道:“皇帝立刻派钦差下去调查。这个钦差到处寻访,终于查出这死去的一百多人原来都曾在一处采茶。他带人寻到了那里,发现这里的茶树竟被不只是什么东西压出一条路来,沿着这路走了有十几里,结果你道他发现了什么?”

“什么?”石惊涛已经完全被我的故事吸引,忙追问道。

“那茶树中竟卧着一条巨蟒!身子足有三丈长,水桶那么粗,当时一群人都竟得呆了,谁也不敢上去捉,钦差也只好先派人守着,自己去向皇帝请示。哪想得到到了晚间,当天去的人中又死了好几个,也是毫无征兆的七孔流血而死。后来一查问,才知道这几个人碰过巨蟒身边的茶树……那茶树上都染了巨蟒的毒了。”

石惊涛惊道:“这巨蟒竟有如此厉害!那后来捉住了它没有?”

“起初大家都拿它束手无策,直到有位先生查找古书,这才知道这巨蟒名叫‘额兰格’,高昌话就是‘毒龙’的意思。凡是人碰到它的体液,哪怕只是碰到它经过的地方,也会中了它的毒。中毒後没有任何异样,只会突然毒发而死,快的有两个时辰就毙命,慢的有一天,依每人的体力而定。不过它的体液虽然有毒,血却可以解毒。

“找到了解毒之法,这巨蟒便很快就被除去了。宫里的御医把这巨蟒的身体炼成毒药和解药,专供皇家使用。不过有些大臣手上也是有的,上次高昌国的使节来进贡,跟我说起这件事,见我很感兴趣,便送了我一些。”我微笑着看了眼地上的瓶子,有看了看他曾经那瓶子的手。

“你是说……”石惊风的脸色惨变,到现在他终于明白我说这番话的目的了。“我不信!”

“是吗?等到七孔流血的时候,你自然便信了。”我笃定的微笑着,从他的神情便看出来他至少信了七八分。我知道我笑得越自信,他便越没自信。

石惊风咬牙道:“黎大人,我和你无怨无仇,你为何要害我?”

“不错,你是没得罪过我。”我收起了笑容,冷然说道,“我也没想要你的命,只想求你办一件事。”

石惊风摇头道:“石某不是贪生怕死之人,背叛王爷的事我是不会做的。”

我见他眼中异色一闪,已然明白他的意图:“你抓住我索要解药?”冷冷一笑,从袖中取出一颗药丸来,“解药只有一颗,我只消双手一捏,这药丸便被捏得粉碎。怎么样?要不要试试你的轻功快还是我的手快?”

他本已要扑过来,听到我的话又堪堪停住,神色甚是愤怒。忽然之间,他目光转向我身后,喜道:“王爷,您来了?”

永王!那是我心上的一块病,我没怕过什么人,可我怕他。我微微一愣,一阵疾风扑面而来,手中一空,回过神时,那药丸已落在了石惊风的手里。

他微笑道:“多谢大人赐药。”说着张口服下,一脸的得意。

我这时终于忍不住从心里哈哈大笑,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

“大人又在吓唬在下了,告辞。”他向我拱拱手,转身欲行,没走出两步,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他定了定神,又迈出一步,终于瘫倒在地上。

“怎么回?怎么会这样?”

“当然会这样了。”我收住笑,来到他身前,“你是学武之人,说到药理当然要比我懂得多,你难道真的相信这世上有这么神奇的毒药?”

“可是……可是你说的故事……”

“你不是傻子,我若不说的活灵活现,你怎会上当?”

他有些恍然:“那什么解药也是你故意拿出来,引我上钩的?那其实才是毒药?”

“不错。我知道以你对永王的忠诚,自然不会背叛他,我要的其实只是你身上的令牌而已。”从他身上搜出一面铜牌来,我笑得得意——有了这个,我就可以做我要做的事了。

石惊风长叹道:“错了,错了,王爷错了,我也错了。我们都道你只是个不学无术之徒,能想出这等计策,非有大智慧而不能,我们都走眼了!”

我脸色一变,抓起他的佩剑:“我本想留你一条性命,等事成就放了你。可你的话提醒了我,再也留你不得了!”如果我只是个小丑般的人物,即便逃走了,永王也不会太穷追不舍。若他知道我的真相,那可就永无宁日了。

“等等!”石惊风叫道,“若我死了,你怎向王爷交待?”

我冷笑:“我既然能凭空杜撰出一条巨蟒来,自然也有办法把个人变成空气,你任命吧。”为了我的家人,我什么都不怕!

看出我眼中的杀意,石惊风不再多说什么,只是一声长叹,低声道:“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你说。”

“我有个老娘亲就在桂花东巷家中,我们母子一直相依为命,若不见了我,她老人家会受不住的。你杀了我后,就去跟她说一声,就说王爷派我出门办事去了,三年五载才能回来。”

我忍不住问道:“若是三年五载后你还不会去,她怎么办?”

他黯然一笑:“三年五年,说不定她早就不在了,哪还顾得了那么许多?大人,你动手吧。”他闭上眼睛,我分明的看见那眼角有泪光闪过,他是不是想起了家中的母亲?

长剑抖动,我的心也在抖,这一剑我怎么能刺的下去?谁人家无父母兄弟,难道我为了自己骨肉团圆,便要害得别人母子分离么?这样的话和那永王又有什么分别?

罢了!长叹一声,我把长剑甩在地上,抛了一个药丸给他:“吃了吧,这是解药。”

他愕然张开眼:“你不杀我了?”

我转过身,惨然一笑:“大家都是受人摆布之人,何苦还要互相残害?你去吧!”

闭上眼,我突然觉得好累好累。

凭感觉,我知道他已经服了解药站起来,但却迟迟没有离开。

“为什么还不走?”

身后传来簌簌的衣服擦拂声。“石惊风多谢大人饶命之恩,大人放心,今天的事,惊风绝不会对一人说起。”

我摆摆手:“去吧!”




石惊风已经离开了,只有我还独自站在那里。在我面前的那座大宅子是我的府邸,高楼连院起,日影丽飞甍,在京城中也是数得着的;而我,官拜大学士,位列上卿,只在少数的一些人之下,可是这样的身份,这样的地位,终脱不了任人摆布的境地!

有家难圆,有志难伸,四面受敌,无路可退,早知如此,要这官位做什么?呵呵,呵呵,我倒是忘了,我这个所谓的大学士本来就是一场笑话!

只消几步路,我便可以回到家中,可是,这里真是我的家吗?我惨笑着摇头,踉踉跄跄的走了出去。

我漫无目的地走了不知多久,不知穿过了几条街,走过了几道巷,蓦地里一个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李兄,你终于来了!”
我用了好一段时间才想起这人是昨日与我共饮到天明的叶嘉颖,看看四周,原来不知不觉竟又到了小河边。我曾和他相约今晚在此相见,这一天尽想着怎么救人,倒把这事忘在脑后了。

“我在这里等了好久,本以为你失约了,还好终于等到了。”
他的脸上流露出欣喜的神情,好像真的在为能见到我而感到高兴,我看着他的脸,一股暖意渐渐涌上心头。

“跟我来。”我拉着他的手,走进一条小巷,在这巷子里绕了几圈,来到一座宅前。

“这是什么地方?李兄,你为何带我到这里来?”大概是许久没人住过,院门前的石狮子仰倒在地,大门的朱漆也已斑斑驳驳,剥落殆尽,隐隐还能看出曾被封印的痕迹。叶嘉颖不明所以,一脸疑惑地问我。

我不答,手掌轻轻一推,那大门应声而开。放眼望去,一片萧条破败的景象,在清冷的月光下,由显凄凉。

迈步走进中堂,扑面而来的腐败气味让人不自觉皱起了眉。里面的家具物件东倒西歪,上头还覆着厚厚的尘土。

两旁的粱柱上,本来各有一块匾,现在一块已经掉落在地,另一块虽还悬在上面,也岌岌危矣。上面的字倒还辨认得清,叶嘉颖念道:“‘俯仰不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李兄,这到底是何人的府邸?听这口气非同一般,必是一位忠臣贤士。”

我抚着那匾:“你可听说御史孟广年的名字?”

“就是那位两年前被满门的抄斩的孟御史?我听说他是因为检举永王有谋逆之心,因而被害,他死的时候,咱们江北志士还哭了一场,都骂永王乱臣贼子,终有一日恶贯满盈。”

原来他也知道!不仅是他,只怕永王的图谋早就如司马昭知心人尽皆知。不,我摇摇头,至少我那英明的主上就不知道。

“原来这里竟然是孟御史的故居。”叶嘉颖上下打量了一番,叹道,“一代忠良,可哀可叹。”说着,低下头深深揖了几揖。

我站在一旁看他行礼,心里却只想着“褒贬自有春秋”这话。孟御史虽死,清名永在,而我黎梦卿虽生,不过一个弄臣,将来就算史书上留有一笔,也必是遗臭万年,谁会不会同情我今日的苦衷。能身居显位的人,若非大智大勇,必定大奸大恶,哪容得下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我实在是不该让自己身陷其中的的!

“走吧。”穿过中堂,来到后院,依然是满目凄凉。中间有个很大的池塘,池水还没有干,幽幽的倒影着月影。离池塘不远处有一座阁楼,虽也破败不堪,但还看得出建造得十分精致。

我问:“你说那是不是孟家小姐的绣楼?”

“回去吧。”他似乎觉得不妥,拉我的衣角。

我不理他,径自推门进去。里面的东西乱七八糟散落一地,想是当年被查抄时弄的。角落里一把瑶琴静静的躺着,我走过去拿起来,吹去上面的浮土,见那表面上虽有些破损,且喜弦未断,手指轻轻一挑,便发出“咚嗡”的声音。

我扭动一旁的琴柱,将琴弦紧了紧,又调了一回音,这一次的乐声便清越可听。我扫出一块净地,盘膝而坐,将那琴放在腿间,操弄起来。

随着琴声涌入心头的,是近十年的漂泊苦楚,骨肉离散的伤怀,受制于人的无奈,怨恨、委屈、不忿、不甘……所有的感情便如潮水一般在胸中纵横激荡,几欲冲将出来……
好闷,好难过!

忽然,一缕柔和的箫声不知从何处插进来,慢慢融入琴声之中,奇异的抚平了我烦躁的情绪。我定了定神,抬起头,只见一旁的叶嘉颖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支洞箫来,见我看他,冲我微微一笑。

一瞬间,灵台清明,魔意不生,琴音也逐渐柔和下来,我回他感激的一笑。

他似乎怔了怔,随即满脸晕红低下头去,箫音一变,低沉婉转,如怨如慕,宛如一缕柔丝绕住琴韵,挣不脱,甩不掉,一点一点的收拢,直进到人的心里去。

无论心中怎么怨恨永王,他交代的事情我却不敢违逆,第二天一早我便进宫面圣。

年轻的皇帝正在御书房,听说我来了很高兴,拉着我的手直到里间,指着案几上一个红窑罐道:“爱卿,你来看,朕这黑头将军怎么无精打采的?”

所谓的“黑头将军”其实是一头促织,民间叫做蛐蛐儿。当今的皇帝不爱琴棋书画,不爱围猎歌舞,爱的只是这小小的罐中物,而我能平步青云也全仗此君之助。朝中众人暗暗讥我“梨园大学士”,谬矣,我倒是名副其实的“促织大学士”。

“依我看,您这‘黑头将军’怕是不行了,不过皇上您别急,微臣又给您找了头‘紫金青’来,保证比这只还强的多。”我从怀里又掏出一个青罐来,里面是一头红眼赤尾朱砂须的蛐蛐儿。

皇帝一见了这个,又把“黑头将军”忘在脑后了,回头叫道:“小顺子,快把那头‘梅花翅’拿来,让它们比一比!”

我趁机拿出那份名单,道:“皇上,这是阅卷官的名单,皇上您看看。”

他随手接过,略略扫了一眼,便扔到一边:“准了。”

这样就完了?我忍不住暗示道:“皇上,您不再看看人选上有什么不妥之处?微臣的见识有限,许多人选都是请教了永王爷才确定下来的。”

皇帝的心思都被那罐子里两只小小的蛐蛐儿给吸引去了,摆手道:“有皇叔把关,还担心什么?不用看了,不用看了。斗,斗!咬它,咬它!”

我站在一旁,看着那两眼瞪得浑圆,恨不得自己也要跳进罐子里加入战团的人。他和永王有着相似的外表,高大、俊美,自然而然流露出皇家高贵的气质。可是骨子里却和乃叔全然不同,沉迷享乐,分明就是个纨绔子弟的模样。

有这样一位国君,国将不国也是早晚的事,只可惜我们这些无助的百姓!

叹了口气,我告退出来。经过御书案时扫了一眼,只见几封奏折横七竖八的摆在那里,最上面的那一封是摊开的,偷眼一看,却是威远大将军靖北侯的献捷奏章,说是已平了南方叛乱的莒方国,不日就要班师回朝。

对于这位大将军,我从未见过,当我入朝时他已是南下平叛去了。不过大名如雷贯耳,听说他战功赫赫,勇不可当,人未三十已成了当朝一大支柱,手中握有天下一半的兵权,就是永王爷要忌他三分。

若他能回来,情况也许会有改观吧。只是不知这位侯爷生的什么模样,既然勇贯三军,想来是高大威武,便如那巨灵神一般。

一个人在廊下走着,脑子里正自浮想联翩,忽然有人叫道:“皇上万岁。皇上万岁。”

我吃了一惊,心想皇上不是在御书房吗?怎么神出鬼没的到了这里?四下一张望,不禁哑然失笑。原来廊檐下挂着一只红嘴绿鹦哥,说话的便是它。

我笑道:“我不是皇上,我是大人。”

“大人万岁,大人万岁。”

我吓了一跳:“这话可不能乱说,要砍头的。”抬手作了个威胁的手势。

“砍头!砍头!”它扑扇着翅膀,跳来跳去。

我哈哈大笑,挥手道:“不跟你说了。”转身欲行,却因眼前的景象而驻了步。

永王不知何时出现在走廊那一边,正用他那向来莫测高深的眼神凝视着我,脸上流露出异样的神情,看得我自心底发寒。

定了定神,我快步抢到他身前,嬉皮笑脸的道:“拜见王爷!王爷,这一天没见到您,可想死我了。”

他眉头一皱,厌恶之情又写在脸上,喃喃的道:“可惜了这绝世的姿容,竟生在这样一个人身上,造化还真是弄人!”

“什么?万花楼来了许多美人?”我假作没听清他的话,“王爷,这消息我还不知道,你怎么就知道了?嘿嘿,您当真是‘身在王府,心系花楼’,佩服呀佩服!”我凑上前,本想再喷他一脸唾沫,可惜这回他学了乖,躲开了。

“胡说!”他斥道。“我问你,交待你的事办得如何了?”

“已经交给皇上了。”

“可准了?”

“准了。”

“去吧。”似乎再也不愿多看我一眼,他转身行了出去。

知道他的背影消失不见,我这才长长吐了口气。“好险。”

“好险,好险。”

那鹦哥又叫了起来。

“是呀。”我一笑,再也不敢停留,一溜烟跑出宫门。




我还是时常和叶嘉颖见面,只是见面的地点由人来人往的小河畔改作了偏僻的孟御史故居。有时我们会吟诗对句,有时高谈阔论,也有的时候,干脆什么话也不说,他吹箫,我弹琴,从相互缠绕的乐声之中,反而能体会出许多平时说不出口的微妙之处。

渐渐的,我发觉我对这个叶家颖有了依赖性,没见面的时候总想见他,见了面又怕分别,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是见了他就会很自在、很舒服。但在这同时,随着考期的临近,我也日似一日的不安起来。

“明天就要入科场了,也不见你温书,此去可有把握?”

他笑了,指指腹中:“书都在这里,到时候找出来就是。”

“大言不惭,我还以为你这人很谦虚呢。”

他笑容一敛,问我:“李兄,你呢?可有把握?”

“我?”我一愣,这才想起自己曾骗他也是参考的举子。

“以李兄你的才华,必能金榜题名,如果有幸咱们二人同时中举,同殿为官,也是一桩美谈呀。”
我心里“突”的一跳,这话正触动了我内心深处的恐惧。叶嘉颖此去,高中是必然的事,所谓的“同殿为官”也绝非虚话,只是那时候他还会再理睬我么?

我是谁?一个不学无术的弄臣,永王的走狗,为正人君子之流所不耻,而他却偏偏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一旦他知道我是什么人,可还会这般和颜悦色的待我?

罢了,该来的躲不了。我把这些甩在脑后,只问:“永王现在正四处延揽人才,你若得中,他必会找你,到时候你要怎样?”

叶嘉颖朗声道:“我岂能为乱臣贼子效力?”

到底是书生气十足,我摇摇头:“得罪了他可不妙,你忘了孟御史的前车之鉴?”

他看向我,神色凛然:“俯仰不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生我所欲,义亦我所欲,我辈之人,自当舍生取义!”握住我的手,他脸露期盼之色,“李兄,换作是你也当如此,对不对?”

“我……”我转过头去,不敢看他的眼睛,事实上,我已屈服在永王的淫威之下了。“对了,叶兄,你可曾去拜会过张丞相?”

“相爷么?我拜会他做什么?大丈夫自当以才华求功名,岂能效他人干谒?”

“我不是要你干谒。”见他皱起眉头,我连忙解释,“你若不肯依附永王,唯一能保全自己的方法就投靠张丞相。他在朝中多少有些分量,说不定能保你周全。”

“那好,咱们同去。”

我?那姓张的老儿视我为死敌,我怎能去见他?“你自己去便好,我另有打算。”心中凄然,若真跟了张老儿,只怕我和他的这段交情便从此断了。但若不要他去找张老儿,以他的性子,必然死在永王手中。

“也好,我早听说张丞相是朝廷的肱骨之臣,若能投入他的门下,也是为朝廷增加一股正气。李兄,到时候你我一同出力,铲除永王奸党,重振朝纲,岂不快哉!”

我望着他那副意气风发的脸孔,心却一点一点的钝痛,黯然道:“只望到时候你我不要成了仇敌便好了。”

“你说什么?”他愕然。

“没什么。”我抱起瑶琴,扬眉笑道,“明日即是考期,我送你一曲,祝你科场顺利,如何?”

“不对。”他更正,“是我们。”

我哈哈大笑:“对,是我们。”

一扬手,挥出一片行云流水。

***

科考历时三日,我这名义上的主考官也在贡院睡了三日。三日之后放榜,果然是江北叶嘉颖高中榜首。

放榜当天,我又到了孟家废院,只是这一次却没有马上现身。躲在假山石后,我看见叶嘉颖在池塘前来回踱步,我知道他是在等我,他想问我为什么不去赴考,为什么这几日避而不见,可我怎么跟他说呢?我开始后悔了。李青这个人,当初本就不该出现,如今搅乱了一池春水,又该如何?闭上眼,我凝了凝神,更可怕的还是明天——

明天,就是皇上召见新科状元的日子了。

一早来到大殿,满朝文武已先来了大半,谁不想见见这些朝廷新贵们的风采?张丞相笑的满面春风,说话时胡子一吹一吹的,几乎要翘上天去。我猜叶嘉颖已经见过他了,这老儿一举发掘了个状元,难怪要得意了。他见了我,连忙凑上来:“黎大人,这些日子阅卷,可辛苦你了。”

呸,我连睡了三天觉,辛苦什么?“辛苦是必然的,不过既然皇上把这差事叫了我,咱们作臣下的,也只有尽力去办了。何况,差事虽然辛苦,有些人争了半天还争不着呢。”

张丞相脸色一变,他就是那个争了半天也没争到的。那个上次被我奚落一番的周大学士这时也插进来道:“说到科考,倒是勾起了下官当年的记忆。十年寒窗,一朝显贵,这可是实实在在的苦读换来的。相爷,下官没记错的话,您是辛丑年的状元,是不是?”

张丞相故作谦虚:“老了,老了,还提当年的事做什么?”他瞟了我一眼,笑道,“再说,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你再有才学,也不及咱们黎大学士,年纪轻轻,一试未考,一笔未动,只需唱两句小曲儿,便有了今天的高位。”

果然,三句话不离损我。我淡淡的道:“听相爷这么一说,我倒也觉得奇怪了。只是我这个大学士是皇上封的,皇上英明神武,说的话做的事定然是不会错的。我虽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本事,但他说我能做大学士,我就应该是能做的,您说是不是?”

我把皇帝抬出来,他便说不出话了,讪讪的走到一边,自与别人说去。

人渐渐来齐了,不一会儿司礼太监出来喊上朝,群臣分列文武两班站好,皇上坐上龙椅,便传旨宣新贵人上殿。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门口,不多时,司礼官带了三个人步上殿来,分别是状元、榜眼和探花。那状元——

我胸口一震!

那身穿锦袍、头带官帽的不是叶嘉颖是谁?他换了这一身打扮,又比平时的青布儒衫好看了不知多少倍,平添了几分潇洒贵气。

虽是第一次上殿,面对的是富有四海的天子,他的神情却不似身后两人紧张,而是一贯的平和从容。低着头,双目却不停的向四周打量。忽然,他目光一顿,和我的视线相接——

我知道他看见我了,一瞬间脸色惨白。

该来的,还是来了!




“你到底是谁?”

那双清冽的眼睛中含着质问。最初叶嘉颖吸引我的就是他这双眼睛,温润、清澈,明朗朗可昭日月,坦荡荡一望见底,所有的感情都清楚的透露在眼中,不带一丝隐晦。不象我,必须藏得那么深、那么累。

现在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是被欺骗的愤怒,了解後的失望痛心。看着这双眼,我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停止了弹琴,我依然低垂着头,想着该怎么答复他。

我是谁?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就会问自己这个问题,我不愿意作受人摆布的黎梦卿,也作不回当初那个依兄嫂而居的单纯少年李青,我是谁?

“我只是个身不由己的人罢了。”

“身不由己,哈哈,好一个身不由己!包括你的刻意欺骗也是身不由己吗?黎大人!”他笑了,冷笑,冷的可以清楚的让人感受到其中的愤怒。

我不由自主的全身一颤,直觉的反驳:“不是的,我是真的很珍惜你这个朋友,很看重你我之间的这段情谊。”

似乎被我的话说动了,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为什么你在朝中故意装得一无是处?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说你的么?”

这所谓的“他们”是谁,我当然清楚,也能想象都是些什么话。我装作无能,是为了向永王示弱,可这话却是不能说的。“我……有苦衷。”

“什么苦衷?”他厉声追问,丝毫不给我喘息的机会。

“我不能说,叶兄,求你别问了。”我用祈求的眼光看着他。我这辈子从没这样求过一个人。

他长长的吐了口气,慢慢开了口,语气沉痛已极:“自古交友贵在一个‘诚’字,彼此坦荡,无所隐瞒。李兄,你口口声声说你看重这段情谊,可你我交往以来,你却自始至终都在骗我,你,你让我怎么信你!”

我低下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夜晚的孟家废院最是凄清幽冷,时而有寒鸦飞过,留下一两声哀鸣,在寂静的夜空中,格外的凄厉可怖。

过了好一会儿,他轻轻地道:“李兄,不管别人怎么说,在我心里还是十分敬重你,我佩服你的才学,佩服你临事应变的机敏,佩服你观察物理的透彻入微。相爷说你是永王朋党,我始终不信。当初你带我道这孟园来,我便打心里认定了你是位忠直之士。只要你肯脱离永王,重归正道,和我们一起铲除奸党,为国家社稷谋福,我叶嘉颖便还当你是朋友,如何?”

他看着我的眼中充满了热切的期盼,我知道我只要点点头,说一个“好”字,我就再不会失去他了。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都要脱口而出了,可是嫂嫂、两个侄儿的脸庞迅速的在我的眼前闪过,我……不能!

“叶兄,你……别逼我。”我转过身,不敢去看他的脸。

良久,我听见一声悠悠的叹息:“罢了,你就当我今日没来过,也什么都没说过。而我,只当从未遇见过你!”

“哧”的一声,他扯下半片衣襟:“道不同不相为谋,再见面,你我是敌非友,你好自为知吧!”
一甩手,将那半片衣襟扔给了我,他转身而去。

“叶兄!”望着他的背影渐渐远去,我情不自禁张口呼唤。

他停住,毫无表情地向我拱了拱手:“黎大人,这个称呼下官不敢当,告辞了。”

“叶兄……”我喃喃的叫道,与其说叫他,不如说是叫给我自己听。

只因这一次,我知道他再不会回头了。

自那晚割袍断义之后,我还是总能看到叶嘉颖。每天一次,在朝堂上。他总是跟在张丞相的身边,从不会主动过来和我说话,有时面对面撞上了,他也会向我施一礼,尊一声“黎大人”,就象其他的朝臣一样。只是,他的眼神要更冷淡。

张丞相还是一见面就讥讽我没学问,我想叶嘉颖从没把我的事情跟他说。这一开始我就不担心的,叶嘉颖是个君子,断不会枉提别人讳言之事。他和我的交往一开始就是坦诚相见,反倒是我存了小人之心。

我渐渐的不爱上朝,时常告假在家,一来大家从没指望我去处理什么军国大事,二来皇帝又宠信我,所以也没人用这个借题发挥。

外面的事情我还是知道一些的,包括丞相府的事情,这要得助于我的管家木言。他最近终于如愿以偿的追上了张府的俏厨娘,小道消息自然不少。包括张家小姐爱上了新科状元,连老相爷也点头赞成,看来这桩婚事是八九不离十了。

听到木言这么说的时候,我也只是淡淡一笑,我记得以前学的戏文里状元郎高中後都是要娶一位千金小姐的,所谓才子佳人,千古佳话。

这一天我依旧懒懒的躺在软榻上,看天看地看斜阳,然后在外面跑了一天的木言就兴冲冲地冲了进来:“大人,大人,你猜我今天做什么去了?”

这还用猜?能让他这般兴奋的自然是看热闹去了。这两天京城里最大的热闹莫过于威远大将军回京,今早上朝的时候还听百官们商量着到城门口去迎接,反正一切与我无关,我也是听听就算了。

“大将军威风吗?”

“咦?大人,你又猜到了。说到这位大将军,真是了不起,何止是威风,简直就跟天神一样!”

“哦。”

“怎么,你不信?大人,你是不知道那位大将军长得有多高大多威武多英俊,全京城的男子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他的一半。”

“他长得怎么个威武,你倒是说来听听。”我勉强打起精神问道。心想木言的话素来夸张,要打着折扣来听才行。

“他呀。”木言想了想,开始手舞足蹈的描绘道,“他那两条斜飞的剑眉之间张着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

这倒真是天神了。“你说的是二郎神吧?”到目前为止,我所知道的眉毛中间长眼睛的只有这么一位。

“什么二郎神?大人你又打岔!”木言非常不快的看了我一眼。

“好好好,你说。”

“他的目光那么凌厉,简直就像一道利剑一样,看你一眼,能吓得人一个哆嗦。他的身材高大极了,足有……足有两丈那么高!”

两丈高,还真是巨灵神了。

“还有,他身上的铠甲就好像鱼鳞一样,在日头底下闪闪发光,依我看,得有三百斤那么重……”

“等等。”我再次喊停,“这位将军有没有骑马呀?”

“骑了,骑了一头高头大马。”

“喔。这人身高两丈,怎么也有二三百斤吧,再加上三百多斤的盔甲,什么马能驼得住这么重的东西呀?”

“大人你有所不知,人家将军的马可也不是凡马,那是神马。”他眼见说漏了嘴,赶紧转移话题。“还有人家的那个行仗呀……”

我一下子从塌上跳起来,整整衣衫,笑道:“你慢慢说,我要走了。”

“大人,我还没说完呢,你去哪儿呀?”

我促狭的一笑:“去个听不见你聒噪的地方。”

我其实是没什么地方可去的,尤其是这一阵子,只常到孟家的废园。就算是和叶嘉颖闹僵了,我也每晚都会来。

来了以后,我会坐在石墩上弹琴。以前叶嘉颖听到我的琴声就会来跟我相会,现在我明知道他不会来了,还是每天都弹。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这样做就会很安心。

也许在我的心里还有一些期待,期待着叶嘉颖听到琴声能走出来,即使这绝不可能。

我弹的是一曲《离殇》,曲调哀怨了些,不知是不是被琴曲触动了心绪,琴声已毕,竟是久久不能自已。

抬头看,冷月无言,鸦雀无声,天地间仿佛就剩下了我自己孤零零的独自一人,悲从中来,忍不住黯然一声长叹。

幽黑的假山石后,竟然也应和般的传来一声叹息。一人轻声道:“曲是好曲,可惜太忧伤了些。”




“谁?”

我回头低喝,只听一阵风响,池水对面,假山石后,一个白影踏水而来,双袖临风,飘飘然宛如一只大鸟在水面上滑行,到了岸边时身子一起,也不见如何用力,便从从容容的落在我身前不远处。

我后退了一步,凝神看向来人,只见是个一身素白的男子,不过二、三十岁年纪,面目俊朗,尤其一双眸子好似冷电一般,仿佛能射穿人心。嘴角微微扬起,勾勒出一派潇洒之意,更衬着几分邪气。

最吸引我注目的,是他身上那股山凝岳峙的气势,仿佛一挥手间可以指挥千军万马,想来不是将军也必是一方霸主,决非无名无姓之人,可是我寻遍了记忆中的每个角落,也记不得这号人物。这样的人,只需见过一面,谁也不会忘记。

他显然也在打量着我,目光中露出惊艳的神色,脸色渐渐柔和起来,轻轻一笑:“想不到这废园之中,竟还有你这样的人物。我若不是遇见仙子,那定是撞见鬼了。”

他说到这个“鬼”,语声转厉,我只见到白影一晃,右手的脉门已经被牢牢扣住,不由大吃一惊。我早知他武功定然高强,也早就在暗自提防,结果还是没有看出他是怎么出手的。

“嗯,还好是人。”

我心想你才是鬼呢——武功高得象鬼一样。

“我问你,你是何人?为何深夜出现在此处?你和孟家什么关系?”

我还没有问他,他反倒问起我来了!何况语气之间透着不容忽视的霸气,好像别人非回答他不可,让人听了着实不快。我撇撇嘴,反问:“你又是何人?为何深夜来此……啊!”却是他催动内力,险些震伤了我。

“小东西,我问你话,最好好生回答。”

想来这人一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话语中完全是明显的威胁,好像别人非听他不可,跟那个拓跋专扈的永王倒是有一拼。不过就凭这个“小东西”,本大人坚决对抗到底。“老东西,你若想知道,最好先放开我。”

“老东西?”他皱起俊挺的眉,“我哪里老?”

“那我又哪里小了?”现在我们两人站在一起,我才发现他高了我足有多半个头,就连手掌也大了我一圈。“哦,你嫌我个子小是不是?牛马个子高大,你为何不去跟它们比?匏瓜虽大,大而无用;我虽小,却是浓缩中的精华!”何况比起一般人来,我也并不算矮小,是这家伙太高了。

我不觉得我说了什么好笑的话,可他却笑了,笑得好像还很开心。

好,是个机会!我趁他笑得不备,飞快地挣开手,一抽身退到几步之外。就着月光低头一看,只见被抓的手腕上落了好大一块瘀青。

“你叫什么名字?”

怎么?以备日后找我算帐?我眼珠一转,笑吟吟地道:“我姓李,木子李,万民之始谓之祖,万法归源谓之宗,所以我的名字是上祖下宗。”

他失声笑道:“小小的人儿,口气倒是不小,李祖宗,李祖……”念了两遍,终于发现不对住了口。

我哈哈大笑,慢慢退后了几步,笑道:“你且慢慢消遣,你祖宗我不奉陪了!”

猛提一口,我飞身而起,直掠向院墙。

“你还会功夫,这更有趣了。”我明明听见他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可不知怎的,一转眼竟神定气闲的站到我的身前了,我再要向前冲,反倒象投怀送抱一般。我急急顿住身形,向后跃开。

“反应倒是不慢,看你还有什么本事!”他说着,伸掌向我抓来。

一交上手,我不由暗暗心惊。说起来我自认为武功也不算差,可是到了这家伙面前简直就成了小孩子的玩艺。如果全力施为的话,我绝对在他手下走不过十招。不过看来他现在并不急于制服我,倒有些象猫捉老鼠耍弄着玩。

我心念一转,已经明白其中的道理。想来他是想诱我使出全部招式,好来推测我的出身来历。

嘿嘿,若是他打的这个算盘,可就要失望了。我从来没有拜过师,我的功夫都是跟着戏班走江湖的时候,东一点西一点地学来的。这其实也不难,我自知长相讨喜,再说些哄人欢心的话,谁都愿意指点我一二。说好听些,这叫“集百家之长”,其实就是大杂烩。学这些东西原本是为了取乐,也不怎么看重,直到为了救出嫂嫂,这才狠下苦功练习。

所以,想探我的底子,只怕他先花了眼。

我心知今晚讨不了好去,边打边思量脱身之策。眼见他一掌拍过来,连忙飞起一腿踢向他的腰眼。

他“咦”了一声,说道:“连火绝门的‘无影腿’你也学会了,招式倒是巧,可惜杂而不精,这一招也就只有五成的威力。”

说话间我已经踢出二十几腿,都被他松松爽爽的避开了。

“怎么,还有什么花样?”

我嘻嘻一笑:“我的花样多了,怕你应付不过来。看暗器!”

我手一招,他连忙避开,却避了个空。

“你的暗器呢?”

“还没发呢。看暗器!”我口中吆喝,手上依然什么也没有。

如此叫喊了十多次,每当遇险情时,我必以此来为自己解围,渐渐地,他有些不耐烦了:“你总这么喊口不干么?歇歇吧。”

我不理他,仍叫:“看暗器!”

他以为我还是在胡闹,这一次连避都懒得避了,直接上来拿我,我一见机不可失,手中早已扣好的一把银针作满天花雨洒了出去。

他不想我这一次竟是真的,距离又近,当他发现有暗器时,我的银针已如急雨一般攻向他的胸口!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反应迅速,武功高强,竟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腰肢硬生生的一折,堪堪避了开去。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我嘲弄道:“兵法有云‘虚者实之’,连这也不懂,还好没让你带兵打仗,否则就糟了。”大笑声中,我飞身跃上墙头,扬长而去。

在弯弯曲曲的巷子里绕了几绕,听听身后没人追来,我这才松了口气,缓住身形。

想一想,这人也不知什么来历,武功高得吓人,这一架打得实在有些莫名其妙,无缘无故结了个这么厉害的冤家。好在他在野,我在朝,而我平日又深居简出,只要不碰上面也没有什么。倒是这么一搅和,我本来郁郁的心情好转了许多。

哎,若是我有他这么好的武功,只怕嫂嫂他们早就救出来了。

事实证明,我读了这么些书,对“事与愿违”和“冤家路窄”的两个词还是缺少透彻的理解,很快我就尝到苦头了。

第二天,我依旧早早起来上朝。到了朝堂上,张丞相已经先到一步,见了我,照例要消遣一番:“啊呀,黎大人,今天怎么有兴致上朝了?”

我心想这上朝又不是逛市场,是“有兴致”才来的么?就算我真是有兴致才来,也不该说得这么明白。眉毛一挑,正待反唇相讥,却听有人叫道:“雷大将军来了!”

所谓的“雷大将军”就是近来京城里谈论最多、最炙手可热的人物,名声赫赫的威远大将军、靖北侯,姓雷名霆远。不能否认这是相当有气势的名字,不过我私以为姓雷的叫“雷公”才最够响亮。

一听说“雷大将军”到,所有朝臣的目光齐刷刷集向门口,就连张丞相也舍了我,走向堵了一群人的门前。

我倒是也很想见见这“两丈那么高”的大将军到底什么模样,不知能不能进得了门,便偷眼从人群的缝隙间望过去。

不看还好,这一看之下不禁暗暗叫糟。

我早知道木言的话要打折扣来听,本以为打个对折也就罢了,想不到连一分也信不得!“两丈高”的人难道就只比我高出半个头么?

好你个木言,谎报军情!我要罚你!我要扣你的工钱,还要罚你扫一年的茅厕!

若是你如实对我描述这大将军的形貌,我早就猜到是他,哪里还会莫名其妙地跟他打一架,莫名其妙地结了怨?

不错,这个威远大将军就是昨晚我在孟园里见到的那人!

我暗自焦急,正想找个背静地方躲一躲,想想对策,却见他的目光一扫,竟向我这边看过来了!




“永王爷驾到!”

不知哪里来的这一声喊,把雷大将军的视线又及时扯了回去。我擦了一把冷汗,好险!

永王仍是那副看不出表情的表情,冷冷的站在人群之中,自然给人一种鹤立鸡群之感。他进得朝堂,目光一扫,便向雷霆远迎了过去。

“雷大将军。”他脸上浮现出少见的温和笑容,可是虽只是一瞬间,我却分明看见那笑容背后一掠而过的阴狠。

“王爷。”雷霆远微微躬身行礼,神色恭谨而坦然,在这个睥睨天下的王爷面前竟是毫不逊色。

“雷大将军英名远播,南定夷狄,使我上国天威扬于海外,建立不世之功勋。此番回朝,必得皇上重用。”

“王爷在朝辅政,上佐天子,下规群臣,可谓呕心沥血,着实令末将钦佩得紧。”

两人客套完毕,相视一笑,但明眼人谁看不出这之间的暗涛汹涌?嘿嘿,有什么过节留到暗里去斗,至少表面上要装的一团和气,这才是真真正正的高人风范,令人佩服。

不知这两人真正斗将起来又会是怎样情形,我倒真是有些期待。

永王的出现分散了雷霆远大部分的注意力,而我又始终半掩着脸躲在角落里,直到司礼太监出来,群臣分列两班站好,我才偷偷溜回班中。雷霆远的位置在我之前,议事之时想来他是不敢随意东张西望的,运气好的话,散朝时我能抢在他之前溜出去,这一天就算躲过去了。

然而一件事情“想”和“现实”总是有着一些差别。年轻的皇帝坐在龙椅上,看得出早朝耽误了他好梦,一脸怏怏之色。目光无聊地在下头群臣中一转,最后停在了我身上:“黎爱卿,你今天来上朝,可是病体痊愈了?”

我终于知道原来太得宠了也不是件好事,此言一出,所有的目光顿时齐刷刷看向我,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雷霆远的目光——他先是微微错愕,随即便露出了玩味的神色,这种神情就好像黄鼠狼看见了躲在草窠里的小鸡。

我很想告诉皇帝,从他张口那一刻起我的病就又犯了,头痛病,一个头两个大。可惜这是朝堂上,信口雌黄是要掉脑袋的,只好硬着头皮出班奏道:“谢皇上关心,微臣的病已经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我英明的陛下显然还没有意识到他一时兴起的关心给我带来了大多的麻烦,一脸的欣慰,而我直是欲哭无泪。所以说,人若是注定要倒霉,就是喝水也会塞着牙。千古名言,不能不信。

心里盘算着要怎么脱身,哪有心思去听什么奏本?好容易盼到退朝,正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可司礼太监的一句话却让我动弹不得:

“圣上有旨,请诸位大人移步御花园,共为雷大将军庆功洗尘!”

由太监指引着走过曲折的甬道,两旁的奇花异草争奇斗艳、浓香馥郁,引得不少人足底稍住。只有我心头惴惴,视而不见。

说起来皇上对这个雷将军还真是倚重,竟然亲自设宴为他庆功,想来再糊涂贪玩也知道要想坐稳江山非有这么个人冲锋陷阵不可。

哎!长长叹了口气,总觉得我将来的日子会很难过。

一路上心不在焉,冷不防手臂被人扯住,直拖到一组假山之后。

我本待呼叫,却因听到了熟悉的声音而住了嘴。

“原来你还是一位朝廷命官。”

迎面的一双黑眸中现出浓厚的兴趣,雷霆远正闲闲的看着我。

“原来是雷大将军。”想不到他这么快就找上我了,唯今之计,只好给他来个死不认帐。我装作一脸不解,“下官和大将军从没见过面,大将军无缘无故将下官拖到这里来,不知是想做什么?”

“从未见过面?”他冷笑,“难不成我昨夜真是撞见鬼了?”

“这也说不定呀。”我赶忙附和,“这打仗嘛,总是要死人的。大将军打了那么些胜仗,这手下死的人想来也不在少数,就算有一两个阴魂不散的跟着大将军也不奇怪。”

“你在吓唬我?”低沉的声音中已多了些怒意。

“下官怎么敢!”我连忙叫屈,“大将军是朝廷里的第一勇士,几个小鬼怎么弄吓到你?不过大将军呀,下官的胆子可是小的可怜,被你这么无端端的一吓,可要吓去半条命了。再者,做贼也要拿脏,大将军口口声声说见过下官,请问是哪一天?在哪里呀?”

雷霆远的脸色一变,嘴唇动了动,却什么都没有说。

就知道他不敢说,我在心里偷笑。那孟家废园是什么地方?那可是皇上亲自下旨砍了头的罪臣旧居!他独自一人深夜前去,还身着素服,显然是给孟御史凭吊去了。这事若传了出去,就算他是大将军,圣眷正隆,只怕也担待不起。别忘了,一旁还有个永王虎视眈眈的看着呢。

“看来大将军真是认错人了,依我之见,大将军最好还是请个道士来做做法、驱驱邪。既然没我的事,下官就告辞了。”故作好心的忠告一声,我拍拍衣服转身就走,心想什么大将军,还不是照样被我耍!

还在得意,猛然间身后一股凌厉的劲风袭过,却是雷霆远伸掌向我抓来。我一惊,直觉地回身去迎,忽然脑海中一个念头飞快闪过,索性一运力,身子向后飞出。不等他掌风扫到,我早已自行摔了出去,眼看正要落在甬道上。

“救命呀,杀人了!”

甬道上还有不少大臣正要往御花园去,我这一番从天而降,立时迎来众人惊恐诧异的目光。我口中大叫,双手则是不停地在空中胡乱挥舞,装作一副害怕已极的模样,暗地里瞅准了员外郎刘崇简最是肥壮厚实合适做肉垫,一挺身扑到他身上。

“啊!”我惨叫一声,其实一点也没摔痛。倒是那个刘大人两眼一番,吐了白沫。

众人都惊得呆了,看看爬在地上哼哼唧唧的我,又看看从假山时候出来、一脸铁青的雷霆远,一个个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可以理解他们在想什么:两个朝廷重臣公然在御花园里斗殴,一个是大将军,一个是大学士,这是何等骇人听闻?若是传扬出去,官体何在?朝廷的脸面又何在?

愣了一会儿,有几个平素就巴结我的连忙凑过来:“黎大人,你没事吧?”

没事,有个这么好的肉垫我当然没事。“啊呀,我不行了,我的腰,腿也疼,全身都头疼呀!”群臣相顾失色。

一人战战兢兢的上前问道:“大将军,不知黎大人怎生得罪了您,您要下这么重的手?”

不用想也知道雷霆远一定已经气疯了,不过这人还真是沉得住气,居然忍住没有爆发。

“不,不,不,这不关雷将军的事。”我颤巍巍的由人扶着上前,“其实是假山那里有一条毒蛇,雷将军为了救我,情急之下才用武功将我摔了出来。”

作弄人也要留着三分余地,不然狗急跳墙就不好玩了。

“原来如此。”众人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张丞相干笑了两声,“既然是场误会,还是小事化了吧。皇上还在御花园,可莫让圣驾久等了。”——这老儿居然没有火上添油,还真是少见。

众人都道:“正是,正是。”

一行人继续前行,我一瘸一拐的跟在后面,雷霆远来到我身前假装扶住我,趁着众人不备低声道:“黎大人,好心计,连我都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上。”他神色阴阴的,不形喜怒,让人看了心头发毛。手腕用力一捏,疼得我几乎叫出来。

“哪里,哪里,我怎么敢戏弄大将军呢。”我忍住疼笑道,“只要大将军别再把下官摔出去,我就心满意足了。”

不想再跟他纠缠,我挣脱了他的手,走到一边。一瞥眼,却看见叶嘉颖正走在我身旁,只淡淡的看了我一眼,便加快脚步走到张丞相身边去。

笑容……顿住。

从我假装摔到到现在,他始终没有过来看我一眼,没有说过一句慰问的话。叶兄,难道你当真要和我隔绝至此吗?


十一

到了御花园,群臣都已落座,皇帝笑吟吟端起一杯酒来:“雷卿,此番平乱,全仗你公忠体国,奋勇杀敌。众卿家,咱们一起敬雷爱卿一杯。”

“皇上使不得。”雷霆远连忙站了起来,“自古以来,只有臣子向皇上敬酒,哪有倒过来之理?再者,南夷得平,一是有赖历代君王的庇佑,而是皇上你福泽深厚,天威远震海外,令幺魔小丑望风而逃,微臣只不过是略尽犬马之劳罢了。诸位大人,咱们一起举杯祝皇上千秋万岁,江山一统!”

他这么一说,所有大臣自然一齐起身叩拜、山呼万岁。我也一路跟着喊万岁,心想怨不得的人家年纪轻轻就当了大将军,除了有勇有谋外,还有味——拍马屁的臭味。

皇帝坐在龙椅上,见了这等声势不由哈哈大笑:“爱卿,你真是深得朕心,深得朕心!”从手上退下一个碧玉指环,说道:“这指环朕就赐予你了,以后见指环就如同见朕。”

群臣纷纷道贺,脸上都露出艳羡之色,这指环无疑也代表了皇帝对他的眷顾。雷霆远躬身道:“谢陛下。”

见此情景,不知永王会作何感想。我偷偷看了一眼,只见他也跟着众人在那里笑,只是笑意却半分没有传入眼底。

皇帝步下席来,一手拉着雷霆远,另一手拉着永王:“皇叔、雷卿家,你们二位一文一武,就好像朕的左膀右臂一般,朕是缺了谁也不行。只望你们今后能够同心同德,朕的江山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我心里暗暗叹息:圣上呀,只有这两人互相敌对,你这江山才有坐稳的可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皇帝向一旁的近侍点点头,那近侍高声叫道:“奏乐!”丝竹管弦应声而起,近侍双掌轻拍几下,十四对宫装美女踏着乐声旋入场中。

不能否认,皇帝在政事上虽然糊涂,于吃喝玩乐却有着超出常人许多的天赋。且不论这些女子相貌之美,舞步之奇,单说那身穿着:环珠绕翠,霞彩霓裳,下身着露膝短裙,轻纱盖住,一截雪白的小腿若隐若现。赤着双足,足踝上挂一串金铃,每走一步,便伴着清脆的金铃声响。

“这舞步是朕亲自指导乐工所创,取名为‘玲珑步’,众位卿家看如何呀?”

还能如何?自然要一力叫好才行。

我一直留神叶嘉颖的动静,见他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尤其听了皇帝的话,更是眉头紧皱。我暗暗叫糟,这人被圣贤书蚀了脑子,若是这当口败了大家的兴,只怕要吃不了兜着走。

眼见他双手一撑桌子,正要起身,我连忙说道:“雷将军,我见你一径低头喝酒,无心观看歌舞,难道是嫌这皇家歌舞不好看么?”

果然,我这么一叫,乐声立时停住。皇帝看向雷霆远:“雷卿,你可是不喜?”

雷霆远还未答话,一旁张丞相插口道:“皇上的歌舞,自然是世上最好的,只是个人的志趣不同,雷将军不好此道也勉强不来。依老臣之见,歌舞可以暂且撤下,咱们席间便有一人曾以一曲清歌动上听,何不请他来唱上一曲,以助雅兴?”

好歹毒的老儿,这分明是在说我。一面为雷霆远解了围,一面又摆了我一道,一箭双雕,高明。

“不知张丞相说的是哪一位?”雷霆远倒是显得极有兴致。

张丞相向我一拱手:“黎大人意下如何?”

皇帝哈哈大笑:“原来是指的黎卿家,说起来朕也有好久没听到黎卿你唱曲儿了,今日大家都在兴头上,你也就别推辞了。”

金口玉言,谁敢违逆?群臣的目光全集中向我,那眼神中充满了嘲弄与幸灾乐祸,显然人人都在想:皇上虽然宠信他,到底也不过是将他当作一个弄臣看待,心里没有半分尊重,这不是还将他当戏子看待么?

不知这算不算是自取其辱?我微微一笑,站起身来。

“且慢。”说话的是雷霆远,他别有意味地看了我一眼,“皇上,臣久在蛮荒之地,心中最想的,就是家乡的琴声,曲儿是不必唱了,不知能否请黎大人为微臣弹奏一曲,以慰夙愿?”

张丞相笑道:“大将军,你若是想听小曲儿,求黎大人那也不难,如是琴瑟之类高雅的东西,嘻嘻,只怕就找错人了。”

雷霆远不理他,只问我:“黎大人,我想听一曲《离殇》,如何?”那胁迫的意味很是明显。

我不动声色:“既然将军想听,下官也只好献丑了。”

早有太监将一张古琴摆到场中,我慢慢起身,一旁正有个宫女端着新做得的热水来给众人暖酒,不提防和我一撞——

“啊!”我们两人同时惊呼一声,那般盆滚烫的热水尽数洒在我的手背上!

那宫女吓得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奴婢该死,该死!”

我看皇帝脸色一沉,只怕就要叫人拖出去将她乱棍打死,忙道:“是微臣自己不小心撞到了她,还望皇上不要降罪。”

皇帝的脸色这才缓和,吩咐带我到偏殿休息,又命太医为我疗伤。这么一闹,这弹琴一事自然也就作罢了。

皇家的药剂确有独到之处,我涂了药,烫伤处就不疼了。不想再回去和他们周旋,索性一个人在偏殿里半眯着眼睛休息,不知过了多久,隐隐见一个人影走了进来,身形透着熟稔,睁大眼一看,却是叶嘉颖。

“叶兄!”我心头一喜,连忙站了起来。

他面沉似水,看不出是什么情绪:“黎大人,你的伤如何?”

这一声“黎大人”立刻浇灭了我的满心欢喜:“还好,不妨事了。”

气氛有些阴沉,他不说话,我也不知该说什么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李兄,我还叫你一声‘李兄’,是念在当初的情分,今日之事,我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功名富贵,人之所爱,但若之为了区区官位去讨皇上的欢心,甘心学那小丑之流阿谀谄媚,则是我辈所不取。李兄,你读了那么多书,难道什么叫礼仪廉耻都不知道?今日若非你的手不慎烫伤,当真要效那娼优之流,婉转取媚?”

语言凌厉,声声质问,句句毫不容情,仿佛一柄利剑直刺进我的心窝。我身形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

在你心里,我就只是这样的人了么?你可知我今日所受之辱,因何而来?

一阵苦意涌上心头,我竟说不出话。

“贤侄,原来你在这里。”一个苍老的声音插入我们之间,却是张丞相找他的得意门生来了。“皇上正命人吟诗呢,你还不快去?”

一瞥眼看见了我,哈哈一笑:“黎大人,你的手伤怎么样了?哎呀呀,瞧瞧,都烫破了皮,真是不幸。我说黎大人,你若是不会弹琴,只要直说出来,也没有人会怪你,何苦来这一手苦肉计?不过好在你既不用批阅公文,也不用写奏章,就是烫伤了也没什么大碍。”说话时满脸得色,似乎捡到什么便宜似的。

叶嘉颖一拉他衣角:“恩相,咱们走吧。”

难得见我狼狈的模样,他怎肯走?“不急,不急。”

我面容一整,冷冷的道:“我到底会不会弹琴,有个人知道得很清楚。我为何会受伤,他或许明白,或许不明白,我也不想再解释。相爷,麻烦你禀告皇上一声,就说我身体不适,先告退了。”

张老儿说得不错,我这的确是苦肉计,我是故意撞那宫女的。这世上能让我为他的弹琴的,只有一个人,也许他从今以后都不愿听了,可我也不愿再为别人弹奏。

只因那琴声记录着我一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我不能也不愿同别人分享。

经过叶嘉颖身边时,我情不自禁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我的话他听懂了几分。随即黯然一叹,他听得懂如何?听不懂又如何?

快步走出偏殿,忽听身侧传来一声轻喟。“原来如此。”

转头去看,却是雷霆远闲闲的站在廊下,一脸的若有所思。不知他站了多久,听到了多少。

无心再与他逞强斗智,我轻施一礼,直向宫门走去。


十二

“大人,有客来、来了!”

午后,我照例躺在软榻上养神,冷不防木言冒冒失失冲了进来,惊散了好不容易培养起来的一点睡意。

“谁来了,这般大惊小怪的?”口有些渴,我端起茶碗大大吞了一口。不会是永王,他来的时候向来是不用通报的,往往神出鬼没的出现在你睡榻旁边,让人惊出一身冷汗。但若不是永王,其余一些巴结我的朝臣士绅断断不会让木言如此失态。

木言眨眨眼睛,神秘兮兮的靠近我:“巨灵神!”

“噗!”还在嘴里的一口茶顿时喷了出来,一点没浪费的全落在他脸上——没办法,谁让他硬要离我这么近。

这个“巨灵神”是谁?当朝一品大将军,御赐爵位靖北侯,姓雷名霆远的是也。在我这学士府里,只要提到巨灵神,人人知道是他。

“就说我不在。”

“谁不在呀?”清朗的声音由远而近,伴随着轻捷的脚步声,很快雷霆远就出现在我的面前了。

我暗地里揪住木言:“你没让他外面等?”

木言一脸的无辜:“我让了,他非要进来我也拦不住。”

这倒是句实话。我只好强打精神起身相迎:“原来是雷将军,失迎。”

雷霆远却不理我,装模作样的在室内打量一番,轻笑道:“适才我走到花园的时候隐约听见有人说什么‘巨灵神’,我倒是很想见识见识,在哪里呀?”

呵,我们这里说的话你在花园就听到了,你着耳朵可比兔子的还长呀。我心里暗骂,脸上却只得赔笑道:“将军想见‘巨灵神’?那可真是不巧,它是我家猎狗的小名,这两天刚好走失了。”

“原来如此。”

身后传来一声闷笑,却是木言实在撑不住了,我连忙回腿轻踢他一脚。这时候若是泄漏了机关,小心死无葬身之地。

“不知雷将军大驾光临,可是有什么要事?”

“要事?那倒没有。”雷霆远笑了笑,“只是皇上说过,要咱们做臣子的和睦相处,所以我想请黎大人一起出城踏青,也好增进增进感情。”

鬼才信他的鬼话,什么增进感情,报仇才是真的吧!“雷将军亲自来邀请下官,下官真是脸上增光,不过下官近来身体实在是不大舒服,万一扫了将军的游兴就不好了。依我看,将军还是另找他人吧。”

“身子不好才要下地多多运动。城郊的景致现在可是美极了,我担保黎大人你一见就百病全消。来吧!”

不由分说,一路拉了我出门。门外,早有他的随从牵了两匹高头大马在那里等着我们。

“黎大人,请吧。”

总觉得这人的笑不怀好意,我不死心的作最后挣扎:“这个……实不相瞒,下官是个文官,骑术不大好。”

“是吗?”他双眉一挑,随即笑道,“那也没关系,黎大人不介意的话可以同我共乘一骑。”

我很介意!“不必了,下官骑术虽然不佳,骑慢些应该没什么问题。”

说实话,我很少公然骑马在街上走,从马上看去,所有的行人都矮了一截,这种高人一头的感觉还挺不错。自然,引人注目也是难免的。

“好威风的马,好俊的人!”

——我心里美滋滋。

“就是,当真是郎才女貌呀!”
——女貌?哪来的女人?

“哎,你眼花了,看不见他们都作男子装扮,明明是两个男子。”

——就是,就是。

“你才眼花呢。你看看,这世上哪有这么美的男子?分明是个女孩家装扮的嘛。”

“也对。”

——对什么对?你们两个眼睛都花了!

“一个女孩家,故意扮着男装抛头露面也就罢了,还敢骑马招摇过市。现在的姑娘呀,真是越来越不知检点!”

“哎,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我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转头看向雷霆远,他正笑吟吟的看着我,一脸的得意,那张本就出色的脸这时更显意气风发,英俊得让人恨不得给他一拳。我不禁有些泄气,再好的男儿在这家伙的面前只怕也要成了陪衬。人比人,气死人呢!

一路出了城门,雷霆远勒住缰绳问我:“黎大人,咱们要往哪边走?”

展眼望去,一片花红柳绿,春意盎然,城郊的春天在无声无息中已然到来。可叹我整日坐在家中,守着那一片天井,险些将这大好春光都辜负了。不知不觉中来了兴致:“全凭雷将军做主。”

“游山玩水,贵在清幽,人多反而坏了兴致。依我看,咱们还往人少的东面去吧。”

话说的有理,只是他闪烁的眸光实在令人觉得诡异,一时间我也懒得多想,任他马鞭一指,跟着去了。

东面的游人虽少,并不代表景致不美,只是人人都爱随波逐流,少了几分自己的主见,见到大家都往哪里去,便也跟着。这倒好,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清静天地。

“看,那儿有座湖!”

绿杨烟外,垂柳之滨,依稀可见一水盈盈。微风轻拂,唤起粼粼细波,被阳光一照,绚烂如银。这实在是一个意外的惊喜,我不由得惊呼起来,笑着向雷霆远招手:“咱们去瞧瞧!”

他似乎愣了愣,有着一瞬间的失神。

“怎么了?”

“没什么。”他笑笑,目光深沉如海。

纵马来到湖边,却发现早已有人先我们一步。不知是哪里的官宦人家出游,香车宝马停在垂柳树下,一旁三五个仆人守着,或坐或卧。他们的主人此时正在堤畔,男的一身儒衫,清逸俊秀,女的长裙曳地,婀娜无限。

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然后那男的就低下身,采下岸边一朵开得正艳的红花,送到女子的面前。女子轻轻一笑,侧头避开,那花就正好插在她的鬓边……

花面人面,山色湖光,不是图画,胜似图画……我看得几乎痴了。我从不知道原来那个人也会有这么解风情的时候!

“那不是新科状元么?他旁边的就是传说里的张家小姐了,当真是一对才子佳人呀!”
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听罢我眼前不由一黑。

五雷轰顶大概就是这种感觉吧!不错,才子佳人,木言当初跟我说的时候,我心里还是这么想的。直到此时,亲眼见到了、领受到了的时候,才发现竟是如此不堪忍受!

不堪,忍受!

我突然调转马头,直往回路奔去!

风声在耳边猎猎作响,两旁的树木如飞一般倒退,胸口有一团闷气在不断的冲突撞击,只想要发泄出来!

也不知道奔了多久,马终于慢慢的停了下来,我伏在马背上不停的喘气。

“黎大人口口声声说自己的骑术不佳,依我看来好的很呀。”

不知何时雷霆远也跟了上来,马就停在我的旁边。

我兀自喘着气,无暇也不愿理会他。

“黎大人,你没事吧?”

他问,凑过脸来,脸上全是看好戏的表情。

是他!全身一震,我忽然明白过来。

是他,这一切都是他的安排!他看出了我和叶嘉颖之间的不寻常,他也早知道叶嘉颖今天要来和张家小姐游湖,所以他故意将我带来这里就是要让我亲眼目睹这一幕。他,想看到的是我失魂落魄如丧家犬的狼狈模样!


十三

明白了这一点,我赶忙收起了自己的失态,挺直腰板冷冷的道:“多谢将军关心,下官只是不习惯如此急行,一时间喘不过气来而已。”

“是吗?”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轻笑,“也好,我看天色也不早了,黎大人,不如咱们回城吧。”

我们缓缓回转,行了一会儿,前方传来马蹄声响,却是雷霆远的侍从跟了上来。

雷霆远皱眉道:“这个奴才,怎么隔了这么久才来?”

那侍从远远的看见我们,更加狠劲抽了坐骑几鞭迎上,口中叫道:“将军,不好了!”双腿一夹,勒停了马,滚鞍下地。

“什么不好了?这般没规没矩的!”

那侍从道:“回将军,适才黎大人突然驾马奔去,将军您也跟着去了,小人不及追赶,便守在湖边。不料不知从哪里来了一群手执钢刀的蒙面黑衣人,口口声声说是什么苍云山的大盗,要抢张家小姐回去当压寨夫人呢。不由分说,就连人带车一并劫走了。”

雷霆远怒道:“好大胆的贼人,竟敢在天子脚下劫人,不要命了么?你这奴才,怎么不上去帮忙?”

“小人是想上去帮忙,可是那帮贼人武功十分了得,小人实在不是对手。依小人看,盗贼是假,有人伺机寻仇是真!”

我一听湖畔遇劫,再也顾不得其他,跳上前揪住他衣领:“我问你,叶大人呢?”

他似乎被我吓了一跳,吃吃地道:“叶大人拼命抵抗,被打伤了头,沉到湖底去了。”
“为什么不去救他?”

“小人……小人不会水。”

我一把推开他,飞身上马,身后传来雷霆远的呼叫声,我充耳不闻地一路急行,只觉得一颗心好似被油煎火燎一般。

是谁要置叶嘉颖于死地?难道是永王?永王终于耐不住性子下手了!叶嘉颖似乎也识些水性,但若受了伤,只怕也要死多生少,叫我怎能不急?

忐忑不安地奔到湖边,四下一扫不见叶嘉颖的身影,只怕人还在水里,迟了一刻便要送了性命。我不及多想,翻身跃入湖中!

这时的湖水应该是还有些冷的,可是我却丝毫没有感觉到,我的所有感官都只为一个人存在着!

岩石旁,没有!

水草间,没有!

这里,没有!

那里,也没有!

偶尔有一两尾鱼游到我身边,好奇地看着我,下一刻又被我带起的水花吓跑。

一口气憋到尽头,我浮上水面透了口气,又一个猛子扎了进去。就这样,寻找、换气、再寻找,我也不知道我在水中潜了多久,岸上似乎有人在对我叫着什么,我也听不清。

渐渐地,我的手臂越来越沉,这湖水似乎比巨石更加难以推动。一口水呛入我的口中,我的身体无法控制地沉了下去。

叶兄,你在哪里?

恍惚中,有个人影飞快地向我这边划过来,然后一只大手抓住了我的臂膀,将我带上水面。

“叶……”

“放心吧,他没事。”沉厚的声音在我耳边说道,我便送了心,任他将我拖到岸边。

“他呢?”张着愈见模糊的双眼四处寻觅,却哪里有叶嘉颖的影子?

“大人,你没事吧?”那侍从迎了上来,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愧疚与心虚。

原来如此!

忽然间全都明白过来,我有些想笑。我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傻子呀!

奇怪于自己这时还笑得出来,转过头,我笑看同样一身湿漉的雷霆远:“雷大将军,恭喜你的妙计成功了。这一计‘无中生有’使的比我要高明得多,也厉害得多,下官实在是佩服之至。”

眼前一片晕眩,我慢慢地向后滑倒。四肢好像灌了铅一样,好累,好累,好想这样睡下去……

“黎大人?”

有人从后面扶住了我,听叫声好象是雷霆远,声音中流露出些许关切。

关切?呵呵,还是免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悠悠转醒,有些适应不了突来的光亮,我眨了眨眼。

“谢天谢地,大人,你可醒了!”

木言喜极而泣的脸孔出现在面前,我愣了一会儿,才发现这里是我学士府的卧房,而我正躺在心爱的软榻上。桌上燃起蜡烛,看来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大人,你都昏睡了一天一宿了,我,我还以为你……呜……”

一个大男人在你面前哭可实在是难看得紧,我轻轻一笑:“傻瓜,哭什么?你知道我命硬死不了的。”想抬起手给他一个爆栗,可手臂却象是被千斤重锤砸过一般,丝毫使不上力气。

“我怎么到家的?”

“是雷将军送你回来。”木言说着闪开身,雷霆远那张英俊的脸就露了出来,只是不知为什么有些憔悴。

“雷将军,谢谢你了。”我心里平静得出奇,平静到对害我的人还能道谢。或许我对这个人有着满腔的怨愤,可此时此刻我却连发作的气力都没有了。

木言插口说道:“大夫说你是劳累过度导致脱力,又感染了风寒,多亏雷将军的灵药,他还一直照顾你到现在呢。”

“是吗?那更要谢谢了。”我口气淡淡的,谦逊有礼却生疏,“打扰你这么久真是过意不去,天色不早将军还是请回吧。木言,送客。”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似乎并不是生气。神情复杂已极,我不清楚那是什么,也无心去探究。

“那好,你好生休息。”他转身,把一个小瓷瓶交到木言手中,“这是‘九珍安神丸’,回头给你家大人服下。告辞。”脚步微微一顿,大踏步去了。

木言把那瓶子打开凑到鼻尖一嗅,立刻一脸陶醉的神色,赞道:“大人,这真是好药!”

“扔掉。”

他一愣,吃吃地道:“为什么扔掉?这么好的东西!”

我没来由的一阵烦躁,厉声道:“扔掉!”

从没见我发过这么大的火,木言骇得呆了,慌忙拿着那瓶药离开。

我用被子紧紧的蒙住头脸,却阻挡不住寒意一点一点的渗进心里。我知道我不是在发怒,雷霆远还不足以动摇我什么;我只是在恐惧,只因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而这,又分明是无望的。

“阿青,你瘦了。”坐在对面的嫂嫂说,用她那双骨瘦如柴的手心疼的抚着我的脸颊。尽管是叔嫂之间,这样的举动却并不显逾越,我就是被这双手带大的。

“我前些日子感染了些风寒,不过现在不要紧了。”我安慰她说,觉得那双手还是象十年前一样暖,一样温柔。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就好了。

我端详着嫂嫂的脸,她的容貌已经被岁月和辛劳疾病改变了很多,但依稀还能看出当年的美丽,我忽然问她:“嫂嫂,你和我哥哥当初是怎么定的情?”

她微微一愣,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晕红,道:“问这些做什么?我娘家和咱们家是邻居,我和你哥从小一起玩,慢慢自然就好了。”

“那总要有个因头吧?什么时候你喜欢上我哥的?”

“什么时候……”她悠悠的重复了一句,目光投向远处,脸上渐渐浮现出甜蜜的神情,“就是那时候吧!我们两个一起站在一片桃花树下,我一拉花枝,抖落了他一身的花瓣,他却没有像往常一样追过来和我打闹,只是站在那里红着脸嘿嘿的傻笑,我啐了他一口,忽然之间就什么都明白了。哎,你没经历过,跟你说了也不会懂。”

不,我经历过的,我懂的。我在心里偷偷跟自己说,在湖畔的时候我就知道了,只不过我哥当初是对着嫂嫂笑,而那人却从来没有对我笑过——他是对着另一个人展开了温柔的笑颜。

“阿青,你怎么了?”听到嫂嫂慌乱的声音,我才回过神来,这才发现腮边不知何时竟挂上两串泪珠。

“没什么。”我赶忙擦干,“我只是……想起了哥哥。”
“小叔,你怎么了?”两个孩子蹦蹦跳跳的进门,见我们神色不对乖觉地问道。

“没什么,怎么不玩了?”

女孩甜甜一笑,凑上来;“小叔,给你哟,很好吃的。”不由分说,把一个花苞状的东西塞入我的口中。

初入口时还有些甜意,咀嚼几下,苦味就出来了。

女孩道:“小叔,别吃了,只是根那里甜,再来就苦了。”

我心里微微一动:这人活在世上也何尝不是这样?甜蜜只是一瞬,随之而来就是无边无尽的愁苦。微微一笑;“苦的我也爱吃。”

为了你们,所有的牺牲都是值得的。我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

回去时,还是由石惊风监视我,自上次我饶了他一命,我们也曾见过几次面,他对我仍是十分有理,却始终坚持着原有的尺度,似乎那件事不曾发生过一样。

我的眼睛仍是被黑巾蒙住,无法辨别来往的路线,轿子停下来的时候,一直沉默的石惊风却开了口:“黎大人,王爷要在下告诉你,明日请务必上朝,到时候一切看他眼色行事。”

我心里一震,直觉的感到麻烦又来了,漠然点了点头。

“大人……”

我微微皱眉:“还有什么事?”

“你自己……要保重。”


十四

“你自己……要保重。”

石惊风说这话时候,脸上露出一副关切的神情,想来他是对我心存感激之情。这人知恩图报,倒也有几分可爱之处。

次日到了朝堂,早有几个平素巴结我的朝臣围拢上来,这个劝我不要太操劳,养病要紧;那个说他家里有几支上好的人参,要改日给我送去;还有的赞我为国家鞠躬尽瘁,以至生病,实乃朝廷之楷模,应请皇上下旨加以表彰。我心想若大家都来学我这“楷模”,站在朝堂上的也就没几人了。

种种不入流的马屁听得我昏昏欲睡,无聊的一张望,正见雷霆远走进大殿。自我病了以后,他便再没找过我的麻烦,不知是不是良心发现。不过这人有没有良心,却也是个值得考虑的问题。他只看了我一眼,便径自去和张丞相说话去了。

再接着进来的就是永王,目光在我身上一转,便转向他处。然而只是这一眼,也看得我心头发寒。

我不知道永王到底要我做什么,只是直觉的感到不妙,他交给我的事总不会是好差事。

果然上朝时永王出班跪奏,说道横川一代遭遇春洪,祸及十几郡,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当地周府紧急上表,请求朝廷发银赈灾。永王已经拟旨发放白银一百万两,只是赈灾的人选还要皇帝决定。

我听见“春洪”心头便是一震,又见永王暗暗向我点头,连忙出班请旨。虽也有人如张丞相力主我不能用,但一来永王势大,而来我又深受皇帝宠幸,还是接下了这个差事。

退朝后群臣都往外走,只有张丞相冲我嘿嘿冷笑:“黎大人,横川灾民还在翘首以待,勿请黎大人专款专用,大好的银子,莫被蛀虫吞到肚子里去了。”

我佯作不懂:“银子那么硬,蛀虫怎么吃得了?还是说张丞相家里有如此特别的蛀虫,改日倒要见识见识!”

“咳,咳,你……真是对牛弹琴!”张老儿空有满腹才学,说到嘴上灵便,远不如我,一句话便被我堵住。

“什么,我在对牛弹琴?我没弹琴呀?而且牛在哪里?牛在哪里?”我伸长脖子四处张望,张老儿早已气得全身哆嗦,一甩袖子,气哼哼的去了。

在他身后的便是叶嘉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淡淡的道:“欺民大于欺天,黎大人好自为之。”说罢匆匆离去,不带一丝留恋。

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心头一阵怅然。明知道相思无望,为何还要心存期盼?自以为聪明绝世,却原来来也不过是凡尘俗子,终逃不过痴贪魔障,归根到底,总是“情”之一字累人太甚!不禁想,若当初未曾遇见他,是不是会更好些?可是想到月下联句、萧瑟齐鸣的和谐美好,又有千万分的割舍不下。

“多情自古空余恨,可怜天下痴心人!”

一声轻叹从我身后传来,我全身一僵。不用猜也知道是谁,在这朝廷之中,知道我对叶嘉颖的情意,又喜欢用这事来耍弄我的无聊人只有一个!我连头也懒的回,抬脚便走。

“黎大人且慢。”

我回过身,漠然看着他:“不知雷将军有何吩咐?”

他摇头轻叹:“何苦如此冷淡,我只是有句话要忠告黎大人罢了。”

“请讲。”

他见我驻足倾听,反倒卖起关子来,负手转了一圈,直到把我的耐心都消磨光了,才装模作样地道:“圣人有云‘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千古明训,黎大人身为大学士,难道不知道?”

哪个圣贤这么无聊?我皱起眉:“不知说这话是哪位?不会是将军你吧?”

他哈哈大笑:“儒子可教,儒子可教也。”

这人的脸皮倒也不是一般的厚,我忽然被他逗起了兴致:“敢问雷大圣贤,你说的‘芳草’在哪里?”

“果然是没有学问。”他轻轻一笑,“古人说,十步之内,必有芳草。”

十步?我向脚下看去,一、二、三……“你?”

“不行么?”

不知他又在耍什么花样,我是决计不会再上他当了。冷冷地道:“将军可曾见过癞蛤蟆?若是没见过,不妨回家路上买一块镜子,有空的时候自己照一照,八成就见到了。”

“你骂我是癞蛤蟆?”大概平生第一次被人如此骂,他显得有些啼笑皆非,我本以为他要发作了,哪知他眼珠一动,朗笑一声:“若是能吃到天鹅肉,作只癞蛤蟆又何妨?”

“无聊!”

我低叱一声,转身欲走。哪知他又叫:“等等!”

“还有什么事?”

他面色一整,露出一脸正经:“别跟永王走得太近,对你没好处。”

我冷笑:“跟你雷将军走近了,也没见到有什么好处!”

离开的时候,我听见他声音悠悠叹息:“我这次明明是在说真的,怎么你也不信呢?”

心中一动,这人到底什么是真,什么是假,我倒有些分不清了。

出了宫门,早有我的轿子守在外面,然而抬轿的轿夫却不是我原来的那四个。其中一个迎了上来,向我一躬身,低声道:“王爷请大人一叙。”

我点点头,不动声色地上了轿子。

轿子在城中转了几转,终于来到城郊的一座庄园之内,这里是永王的一处别院。
想到要单独面见永王,我心里还是不禁惴惴,这人实在是太可怕,只消一个不留神,我便有可能堕入万劫不复之境。

一名家丁引着我绕过正堂,来到后院花园。远远的便听见前方传来狺狺犬吠,还夹杂着呼呵之声,张目望去,只见花园正中的空地上,几只高大凶猛的猎犬正垂首低鸣,一旁一个劲装男子手中长鞭在地上用力一甩,随即指向不远处几个稻草扎成的人形,喝道:“左肩!”

随着这一声号令,几只猎犬立时冲将过去,每只分别咬中一个稻草人形的左肩,犬牙一扯,扎得紧紧的稻草便被扯下一丛。

我看的暗暗心惊,这若是咬在活人身上,想必一条膀子也没了。这也才发现,那稻草人的喉头、右肩早已破烂不堪,想是前几次被扯破的。

外圈的是一群观看者,七八个护卫打扮的人围着一张檀木椅站定,其中就有和我接触最多的石惊风。永王正端坐在那把檀木椅上凝视场中。他身上裹着一件素色锦袍,更衬得面如冠玉,清华高贵。曾有人说永王是京城第一美男子,这话虽然不乏拍马屁的成分,但多少有几分根据。只是他那双眼睛太过凌厉阴鸷,总给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有时候也会想,这永王地位尊贵、权柄无边,可说是占尽了天下风光,为何还要铤而走险谋权篡位,赢得世间骂名?随即哑然失笑,这世上若是人人都懂得知足守分,又哪来的这么多事故纷争?

又向前走得几步,那几只猎犬似乎嗅到生人气味,竟然都狂吠起来。这一来永王也看见我了,眉头一皱,低声叱道:“老实些!”

他这一声低喝似乎比那劲装男子的鞭子更有用,众犬顿时停止了叫声,伏地呜呜低鸣。然而偏有一犬不服号令,竟然径自向我奔来,转眼间已经扑到面前,大嘴一张,露出白森森的犬牙,令人观之胆寒。

我吃了一惊,以我的武功,若要一掌震伤或是击死它原也不难,但永王正在眼睁睁的看着我,我又怎敢造次?只好向旁一倒,躲过了这一击,随即四肢并用,手忙脚乱的爬上一座假山。其间官帽也歪了,斜斜地挂在耳侧,上山的时候我还特地甩掉一只靴子,看来直是狼狈不堪。

岂料那恶犬竟是不依不饶,围着假山不停狂吠,劲装男子呵斥不停,鞭子不停的落下,它竟恍如不觉。

我被困在假山顶上,一边大叫“救命”,一边暗自打量形势,心里暗暗焦急:你们这些王府侍卫都是干什么吃的?还不快来救人!

眼见那恶犬挺身一窜,竟然要窜到假山上来,只好把心一横,假作失足从另一面摔了下去。这一回找不到现成的肉垫,只好叫一声我可怜的腚呀,可要委屈你了。

耳畔响起一阵疾风,我身形未及落地,早有一只手臂横伸过来,一把扣住我的腰,轻轻一带,我便稳稳地站在了地上。

“大人,你没事吧?”石惊风松开了手,问道。

“没事,没事。”我拍拍胸口,张望着问:“那狗呢?”

“已被王爷射杀了。”顺着他手指看去,果见适才还在耀武扬威的一头猎犬此刻一动不动地倒在地上,一只长箭自它后项射入,穿喉而出,端端正正不偏不倚。

望向永王,只见他面无表情地把手中弓箭交给身边侍卫,重又坐回椅中。我到抽了一口凉气,如此远的距离,这一箭若是我射出的,断没有这般准头。

一旁石惊风早已将我掉落的靴子找回来,我匆忙穿上,三步两步跑到永王面前,谄笑道:“多谢王爷救命之恩。王爷的箭法天下第一,依我看就连传说里那什么射大鸟的后羿,也不如您厉害。”

永王神色淡淡的没说什么,有个侍卫插口道:“后羿射的是金乌,不是鸟。”

我白他一眼:“管它‘金乌’、‘银乌’,总是带色的乌鸦就对了。”

那人轻笑道:“金乌不是乌鸦,是太阳神,大人你是大学士,怎么……”后面的话没好意思说下去。

石惊风上前道:“王爷,死去的猎犬怎么办?”

永王挥挥手:“交给厨房吧。”

立刻有人上来拖着那死狗离开,我看着那消失的身影,啧啧摇头:“可惜呀可惜,可惜了这么大的一条狗,养它训它都花了不少功夫吧。”

永王一直没有理睬我,这时忽道:“不可惜。本王养它训它,是要它为本王服务,这第一点便是要它绝对的听话。”

他冷笑一声:“不听话的奴才,倒不如毙了干净。黎大人,你说是不是呀?”

“是,是。”我赔笑应道。心里清楚得很,永王这是杀鸡儆猴,杀了一条猎狗,却是给我这走狗看的!

顿了顿,他又道:“黎大人,今日朝堂之上,你自告奋勇请旨赈灾,实在是衷心可嘉呀。”

我心想什么“自告奋勇”,还不是你授意的。

“赈灾之事,关系着所有灾区百姓的性命,一个处置不当便会堕了朝廷的威信。而且此去路途遥远,可不知有多少人在打你手上这笔官银的主意。”

这话倒是不错,第一个打主意只怕就是你。我连忙附和:“王爷说得不错,这帮天杀的东西,连灾民的主意也打,真真混蛋透顶,良心都被狗吃了,死后恐怕要下十八层地狱,天天被阎王骂,小鬼打,刀山油锅……”

“够了。”永王一喝,我连忙住了嘴。

“所以为了以防万一,本王要派几名高手与你一同前往,以确保安全。惊风,来拜见黎大人。”

石惊风向我一揖:“还望大人关照。”

“彼此彼此。王爷对灾区百姓如此上心,真是太让下官敬佩了。”

永王淡淡地道:“赈灾银什么的,不妨就交给惊风保管。你且记住,不该看的不要看,不该管的不要管,我保你平安无事。”

我忙躬身道:“是。”心想说来说去,我仍是一个幌子。

“王爷。”一个厨子打扮的人来到永王面前,手里端着银盘,上有一只青瓷大碗,“东西已经做得了。”

永王点点头,那磁碗便被放在一旁桌上,一名侍卫揭开盖子,顿时脂香四溢。永王笑了笑:“这世上专有人好吃狗肉,还美其名曰‘香肉’,据说尤其是黑狗之肉最为滋补。本王这只犬,可是名副其实的上等猎犬,等闲不易吃到,又经名厨烹调,比之民间又不知强了多少倍。黎大人既然适逢其会,不妨也来尝尝吧。”尝了一口,赞道:“不错,不错。”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口,放到嘴边迟疑了一阵,又放下:“多谢王爷美意,下官实在是吃不下。”

“怎么,黎大人吃不惯狗肉?”

“狗肉自然是好的,只是下官一想到这狗有一门爱好,任它再香再好也吃不下了。”

“哦?什么爱好?”

我面露为难之色:“这个……下官不好说。”

“你且说说。”

“这……可是王爷您定我说的。”我深吸了一口气,道,“这狗……爱吃屎!”

一言出口,四周立刻传来重重的吸气声。还是永王好涵养,居然没有吐出来,就连手上夹着的一筷子狗肉也没甩出去。

那厨子忍不住道:“咱们府里的狗都是从小专门饲养,喂的是上好的禽肉,又从来只在这院子里头,绝不会去吃外面那些……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

我点点头:“是了,是我糊涂,王爷家教这么严,断不会让下人们随便在这院子里拉……”

“送黎大人出去!”永王突然站了起来,脸色难看已极,一甩袖子,转身去了。身后几个侍卫连忙跟着,临走还不忘瞪我一眼。

我愣愣地问那厨子:“我说错了什么么?”

他双眼上翻,回我一个大大的白眼。


十五

“大人,你说那一百万两银子堆在一起可是什么模样?”木言站在我身侧,神秘兮兮地问。

我无聊的翻翻眼皮:“就是一百万两银子堆在一起的模样了,还能有什么?你操这么多心,那银子也不会到了你手里。”

“不是,我只是在想,那么多银子还不堆成了一座山?银山呢,大人,我这辈子也从来没见过。”

我笑了笑:“想见?”

木言脸上立刻露出我们家那只狗见了肉食特有的神情,忙不迭的点头。

“好,就带你去见见。”

这已是奉旨出京的第二天晚上,由于永王的命令,我这个赈灾钦差到现在都没见过赈灾款的模样。我并非不关心这笔银子的下落,明眼人一望即知永王在打它们的主意,何况临出京前永王又特地将我叫去叮嘱一番,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倘若我真是大家心目中的那个黎梦卿,无能无用草包一个,那么永王这一手无疑很有必要,担保我不敢有任何越轨的行动。可惜,我并不象我所表现出来的那般无能,永王也并不如他自己想象中那么睿智,所以此举就成了欲盖弥彰。

两天来,我始终在找机会接近那些赈灾银,可惜每每都半路被人拦截回去。必须承认,永王实在是会用人,这个石惊风或许不够聪明,但绝对衷心可靠,绝对小心谨慎,除了大小解,根本不离开赈银一步。你说前面有几个人在打架,他没有兴趣去看;你说有美女在路边脱衣服,他则说快叫当地的官府来治理风化;就连本钦差大人找他问话,也要移尊去迁就他!如此密不透风的防范,我竟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也罢,既然暗的不行,就只好来明的了。

“黎大人,大人不在行馆歇息,深夜来此,不知有何见教?”石惊风见了我来,连忙起身行礼,态度是一贯的谦和客气。

“老实说,我是睡不着呀。”我作势叹了口气,“石护卫,你也知道,这次出京是奉了皇上的旨意赈灾去的,实在关系重大,一想到这一百万两银子就在我手中,一旦有什么闪失便是杀头的罪过,你让我怎么能安心呢?”

“这一点请大人放心,银子有在下日夜兼守,不敢寸离,万万不会有任何闪失。”

“但愿如此,只是不能亲眼看到我总是不放心。再说我这小仆……”我指指木言,木言谄媚般的向石惊风点点头,“也整日缠着我说要见识见识,实在烦人得紧。石护卫,你就行个方便,让我们主仆开开眼如何?”
“这个……王爷有交待……”

石惊风仍在迟疑,我知道他是吃过我一次亏,怕我又耍什么花样,忙道:“就算王爷有吩咐,看一眼总不打紧吧?难不成被我看了一眼,这银子就会少了几万两?你若实在不放心,不妨在一旁看着好了。”

他被我说得一笑:“不敢,大人请。”转身打开库门。

库房里共有二十几口大箱子,每一箱都被铁锁锁住。石惊风拿了钥匙打开一箱,盖子一掀,顿时露出白花花的银两。”
“啊!”木言一声惊呼,随即拉住我的手,万分激动的叫道,“大人,银元宝啊,我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银元宝!”

丢我的人呢!我瞟了眼石惊风那拼命忍住笑的模样,又看看木言那口水也要流出来的痴相,只觉得一阵头疼,暗地里狠狠踹他一脚:“稳重些!”拿起一块银元宝,翻过来,果然见那背面有官府的刻印。

“黎大人,其它的还要打开么?”

“不必了。”我笑答,却在不经意间向木言使了个眼色。

“哎呀!”木言忽然大叫起来,一个挺身扑到了石惊风的身上。

石惊风猝不及防,竟被他扑了个正着,忙道:“木兄弟,你怎么了?”

“老……老鼠!这里有老鼠呀!人家最怕老鼠了!”木言索性抱住石惊风哇哇大哭起来。

“哪里有老鼠?你先放开我,我好去捉。”让一个大男人趴在怀里哭,实在不是一件舒服的事。石惊风被弄得无法,只好安慰道,怎奈木言便如八爪鱼一般死活不放手,不得已回头向我求援,“黎大人……”

“别怕,别怕,老鼠已经跑了。”我忍住笑拉开木言:“石护卫,给你添了麻烦,我们还是走吧。”

石惊风着实被木言吓着了,一听我们要走,求之不得,连忙把箱子锁好,直送我们到门外。

一回到住处,木言连忙问我:“大人,得手了?”

我给他一个爆栗:“你说话太也难听,什么得手不得手,好像咱们跟小偷一样。”说着,我从袖筒里掏出一个元宝来。

木言道:“嘿,拿人元宝,还不是小偷。”

我正色道:“这不是‘拿’,而是‘换’。”就在木言缠住石惊风之时,我偷偷将袖中暗藏的元宝和官银调了包。一开始我检查那后面的刻印,便是要瞧瞧两者是否一样,免得日后被人瞧出来。

“好,就算是‘换’,我说大人,你换这官银做什么?”

我把银子在手上颠得几颠,忽然笑道:“我最近新学会了一门功夫,你要不要瞧一瞧?”

“哎?”

我敛气笑容,双手用力一分,只听“啪”一声闷响,那元宝立时断成两截,不等木言惊叫出声,我又将那两截碎银放在一起,合手揉搓几下,再松开手时,无数碎屑纷纷坠落。

一会儿出去,提早发,明天可能没有了。
本来说不贴的,结果又贴了,我这么勤劳有没有表扬?

木言张大了嘴,半晌才吃吃的道:“大人,你这是什么功夫?”

我正色道:“这是‘大力金刚爪’,少林派的绝学。练的时候,要把手插进烤熟的沙堆里面,不停地击打,手指就会越来越有力。练到后来,什么金银铜铁都是一抓即碎。”

木眼一双小眼瞪得圆圆的:“真有这么厉害?”

“当然是……假的!”我伸过手去给他一个爆栗,“能把银子捏圆捏扁那即是了不得的武功了,哪有搓成粉末的?再说,就算被捏成粉末,也该还是银光发亮,你几时见过黑色的银粉?”

那散落一地的粉末,虽也透着亮光,却是墨一般黑。

木言兀自惊疑不定:“那这银子是……”

“假的。是铅粉外面镀了一层锡,颜色重量都跟真的一样,就是承不住力道。”

“那些放在箱里的银子……”

“也是假的。”我叹了口气,以前没觉得这小子这么笨呢。

“大人你是赈灾钦差,若是丢失了银子,就要……”

“砍头。”

说完了这两个字,我无奈的堵住耳朵,下一刻,一声惨叫响彻云霄。

“啊!”

“大人,怎么了?”有护卫在外面紧张的问。

我赶紧道:“没什么,这里有只老鼠,已经被打死了。”

“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木言急得团团转,忽然跳到我面前,“大人,你怎么一点也不急?”

“我急呀。”我说,随手拿起几上的茶碗,“呃,是上好的‘老君眉’,只是火候差了些,木言,你没告诉他们水一定要煮沸么?”

“我的大人,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闲工夫喝茶?”木言先是一脸的气急败坏,背着手在屋子里踱了几圈,忽然嘿嘿笑了起来,“有了,大人,我有主意了。”

“你且说来听听。”虽然我不认为木言能想出什么好法子,听来解解闷也是好的。

木言相当兴奋:“反正银子有人守着,谁也见不着,我们也大可以假作不知道。等到了横川,咱们就把那里的官儿都叫来,你摆出钦差的架子好生吓他们一吓,把事情压下来,只要没人说,天高皇帝远的谁知道?好些侵吞灾款的官儿不都是这么干的?等回了京,你仍然是大学士,这才叫神不知鬼不觉……”

后面的话没说完,却是被我狠狠的一记爆栗打断了。我长叹:“木言,我现在有些后悔让你留在京城了,别的本事没有,却染上了官场欺上瞒下的习气。你可记得,当初你我是怎么相遇的?”

“木言记得。”木言面容肃穆起来:“当初木言的家乡发洪水,一家人都被冲散了,只剩下木言和娘。偏生官府又不肯发粮赈灾,娘带着木言逃难,撑不住饿死了,若不是大人收留,木言也饿死了。”

“那你又可知道,我为何要救你?”我不等他答话,接着道,“那是因为,你的样子象极了那年逃荒的我。想想那些灾民,也许就是你我的父老兄弟,你忍心让他们遭受你我当年的惨事?他们多数人没有我们这般幸运,也许就要曝尸荒野,尸体被野兽分食,你又于心何忍?人有时是要为自己着想的,有时却不能。你知道我向来不爱说什么公理道义,但我讲良心。”

木言低了头,半晌才缓缓的道:“大人,在你心里也许老百姓的性命重要,可在木言心里,这世上所有人的性命加起来,也不及你一人重要。”

真是傻子,我笑笑,拍拍他的肩膀:“说真的,万一我真的不行了,你就别管我,自己逃命去吧。”

“大人你说什么玩笑话!”木言就象被棍子打到一样“噌’的跳了起来,脸涨得红红的,左寻右寻,一把夺过我手里的茶杯,想了想,又把茶壶也拿起。“这茶不给你喝了。”转过身,气哼哼的去了。

“哎,我的茶!我可是你家大人呢。”我站在那里唉声连连,由衷的感到自己的权威日衰。心里暗暗叹息:木言,你可知道,我情愿你现在走了,可免于将来的灾祸。

一声微不可闻的呼吸声传进我的耳中,梁上有人!

“这只老鼠看来还没打死。”我嘴里嘀咕着,突然扬声叫道,“快来人,又有老鼠了!”


第十六章

我嘴里嘀咕着,突然扬声叫道,“快来人,又有老鼠了!”

话音将落,只见一道人影闪电般自梁上跃出,直向我扑来。我早就防备到对方有此一手,连忙举掌去搁,哪知对方的速度之快简直难以用言语来形容,我只觉眼前一黑,嘴已经被一只大手堵上,与此同时,身子也被牢牢扣住。

耳畔边吹来一阵热气,一个声音道:“别出声。”

门外已有护卫兵叫道:“大人,怎么了?”脚步声逐渐接近,马上就要进门了。

我眼珠一转,忽然张大了口,狠狠咬在堵住我的那只手上。那人吃痛,手掌一撤,我连忙大叫:“没事了,老鼠已经被我打死,你回去吧!”明显的听到身后人抽气又松了口气的声音,我坏心眼的一笑。

那护卫不明所以,半晌才讷讷地道:“既然……如此,属下告退。”显然心里还在疑惑这行馆里的耗子为何都一窝蜂的跑来钦差大臣的住处撒野。

“你是小狗么?怎么还咬人?”那位“梁上君子”抚着发痛的手背问,上面那几个红红的齿印就是我的杰作了。

我正色道:“我不是狗,是猫,猫自然是专咬老鼠的。”

“老鼠?哪里有老鼠?”他还在装傻。

“那边有面镜子,你走过去照照就看到了。”

“是么?”他对着镜子左瞧右瞧,“我怎么只瞧见一个又年轻又英俊又威武又潇洒的大将军?”

这人,脸皮之厚果然难以想象,我摇摇头,决心不跟他一般见识。自然,这位“又年轻又英俊又威武又潇洒的大将军”
就是雷霆远了。

“说吧,你来做什么?我倒是很有兴趣知道一位大将军为何会变成梁上偷儿,而且,你擅自离京,不怕皇上降罪么?”

他哈哈一笑,笑得傲气:“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谁管了我?”
我来了,今天多了一些吧?明天没了

也是,一半的兵权握在他的手中,的确无人敢管。

“相比于你的问题,我倒是更有兴趣知道为何白花花的银子化作了一团粉末。”

我定定看着他:“你是为这银子来的?你知道了什么?”

“你呢?你认为事情始末如何?”

这样就想套出我的话,也未免太容易了吧?我冷笑:“下官不过是用块假银子和我小仆开个玩笑,难道这也碍了将军的眼不成?”

“你知道吗?你一想掩饰什么的时候,就一定会谦卑的自称‘下官’。”他看我的眼神带着一抹深思。

我面无表情:“满朝文武,除了太皇太后、皇上、永王爷,又有谁高得过大将军?下官不谦卑怎么行?只是,大将军纵然兵权在握,若要抓人把柄,也须落在实处才可,本朝历法所列的罪名,可不存在‘莫须有’三个字。”

原本戏谑中带着些温和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刀锋般凌厉,我这才意识到我是在跟一位指挥过千军万马,征袍上沾满了无数人鲜血的将军说话,寒意顿时涌上心头。然而事到如今,我实在是无路可退,只要稍微软弱一些,这一局就输了。

一步输,步步受人掌握。这个道理,没人比我更清楚。只有硬挺下去!

半晌,他的锐利慢慢隐去,摇头笑道:“你这人,看来油滑刁钻,骨子里却是倔强得很。好吧,我的属下碰巧看到有几辆车子曾在半夜时候偷偷从永王的别苑出来,车子面上是运的柴草,可是车辙印痕深刻,必是重物,他觉着可疑便回报给我了。”

我心头一震,他说得十分轻巧,但永王行事向来周密,怎会被他的属下“碰巧”看到?那想来是他在永王身边安插了不知多少密探、眼线,才能将敌人的一举一动知道得清清楚楚。这位将军自从回朝以来终日无所事事,毫无建树,尤其对永王简直是言听计从,我便几乎看轻了他。殊不知他才是韬光养晦,以便在最佳时刻给敌人致命的一击。

我从来自负聪明,总觉得可以将对手耍弄于股掌之间,如今才知道不过是些小玩闹罢了,比起这些久在官场老奸巨猾之人,道行还差得远了。想到此处,背后直渗出冷汗来。

“我觉得这事必定和赈灾银有关,适才观望了一下,想来永王是将银子掉包了,要将黑锅丢给你来背。你放心,我是来帮你,用不着对我隐瞒什么。”

帮我?我冷笑,他与我非亲非故,怎会冒如此大的风险来帮我?另有所图才是真的。

“好吧。”他摆摆手,“我承认我是有些私心。不过,你别无选择,你自己的处境你总该知道吧?”

“我是朝廷亲派的赈灾钦差,这一百万两若是丢失,第一个就要着落在我的头上。自然,我也可以运用官威将事情压下来,若是躲得过御使台的耳目,也可侥幸脱罪。但无论如何,永王都可以坐拥银子,不沾任何干系。”我若是死了,也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弄臣,自然会有人代我而上,赢得皇帝的宠幸。说不定这人比我还要听话,还要办事得力,永王不但不会减损一分一毫,反而行事更加方便。

“还不止这些。你对永王的手段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雷霆远摇头,“以你的聪明,难道就从未想过,赈灾事虽大,但朝廷里说到可以委派的官员也不在少数,肯听永王话得更不少,他为何独独选中了你?”

他一字一字地道:“只因你是皇上最宠幸的臣子!”

我一震:“怎么说?”

“赈灾不成,灾民为了性命必然会揭竿而反,横川一带,地广人稠,一呼何止百应而已?声势浩大,必定上达天听,到时候群臣便会上表请求杀你以泄民愤。若是一般臣子,杀也就杀了,可是你不同,陛下对你宠爱有加,在他看来,数万百姓也许还不如你这时时在他身边、讨他欢心之人重要,怎忍心杀你?天下诸侯,不止永王一个,同为王姓,谁不想过过皇帝的瘾?有人早就在封地暗中招兵买马,以待时机,只是没有借口,这不就是个白白送上去的机会?”

我插口道:“就算他们还有顾忌,永王只消代个话去,说肯在暗中接应,这些人也就大胆下手了。”

他赞赏地看了我一眼:“不错,到时候皇上即便杀了你,也已经迟了,国之根本已经动摇。鹬螃相争,得利的最终只有永王。”

我听得暗暗心惊,永王不愧是一只歹毒的豺狼,这一招计中有计,歹毒万分,变化无穷,实在超出常人想象。我忍不住瞟了一眼雷霆远,叹道:“好毒的计!如此歹毒的计策也只有歹毒无比之人才想得出来,我这等凡夫俗子是甘拜下风。”

他哈哈一笑:“你用不着暗中损我,还是想想该怎么办吧。”

我双手一摊,苦笑道:“看来,我是无论如何也难逃一死了。”

此刻纵然我知道了真相,也不敢有丝毫轻举妄动。家人的性命都落在永王的手中,他要我东则东,要我西则西,就算真的要我做替死鬼,我也只好带着一腔怨气到阎王爷那里报到。

雷霆远看了我半晌,眼中渐渐露出了悟的神色:“你可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上?”

这人脑筋动得倒快,我淡淡地道:“这是下官和永王之间的一点私事,不劳将军挂怀。”
“你还是在防我。”他摇头,“现在你我已经同在一条船上,还不能开诚布公么?”

我心中一动,这个雷霆远既然一直在等机会扳道永王,如今一个大好时机放在他面前,他为何不速速下手,反而来到这里对我剖析厉害?他就不怕我将事情告诉永王,落个竹篮打水一场空么?还说什么“同在一条船上”,我的确是舟行浅滩动弹不得,他却正可以大展拳脚,又怎会和我一样?

一个念头隐隐约约在我心底升起,渐渐清晰起来,我微笑道:“雷将军,实在是对不起,辜负了你深夜示警的一番深意了。”

“哦?”

“将军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下官,难道不是希望下官能够劝说永王放弃此举?可惜我让你失望了。”我话说的含蓄,他其实是盼着我知道真相后,和永王窝里反,迫得永王放弃计划。这主意原是不错的,只可惜我没这个胆量。

雷霆远长叹一声:“我早该知道,以你这般聪明,怎会甘心任永王耍弄?必是有苦衷。我这步棋看来是白走了。”

“只是下官倒有些不明白了。以将军的手段,相必此刻已然握有永王的确切罪证。永王上欺天子,下损万民,图谋不轨,危害社稷,将军为何不在圣上面前参他一本,直疏其罪,为天下除一逆贼?”我闲闲道来,冷眼看他如何作答。

雷霆远剑眉一挑:“为天下讨逆,固然快意,但是永王手握御林军兵权,京畿皆在他的掌握之中,只要稍有不慎,到时候兵戎相见,血流成河,必然酿成大祸。”

果然言之成理,我淡然一笑:“还有一层厉害关系,只怕将军没有说。天下兵权,一分为二,一半归永王,一半则在将军手中。此番将军大胜回朝,兵符理应交回兵部,可是将军却没有交,皇上也只字未提,为何?皇上虽然不善治国,但有一点看得明白,除了将军,没有人能够牵制永王。将军在,永王才不敢轻举妄动。皇上心里清楚,百官清楚,将军更是清楚,他们需要将军。可是,永王若是倒了,形势又会如何变化?”

他嘴角抽动了一下,没有说话。我接着道:“到时候将军就成了当朝第一位权臣,万人侧目,众矢之的。如置身峰顶,虽然风光无限,却也凶险万分。所以,对于永王,将军恐怕是又怕又爱,既不能坐视他成了气候,颠覆天下,又舍不得丢了这么好的一个屏障。当然,这只是下官无根据的揣测,将军听听而已,不必当真。”

我说话的时候,暗暗窥探他的表情。起初他面色平淡,目光深沉,可是渐渐的,他凝视着我的眼睛发了光,好象看到了什么稀世珍宝一般。笑叹:“我从不敢低估了你,可是你的表现仍然出乎我的意料。世上怎会有你这般的人?”
“将军要说我诡诈还是心机深沉?”

“都不是。”他笑着摇头,“你是聪慧,绝顶的聪慧。”

我侧头想想:“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聪慧是天生的,不带任何人工斧凿的痕迹,也不受世间尔虞我诈的污染。我喜欢聪慧的人。”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出奇的温柔,带着一种催眠般的诱惑。他伸出手来,捉住我留在鬓边的一绺发丝,轻轻拨弄。

室内的空气忽然暖了起来,暖得人手脚都懒洋洋的。我看着玩弄我发丝的手,竟没想过去甩开它。反而是他每动一下,我的心便也跟着跳了一下。

有种奇异的气氛在我们两人之间酝酿,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慢慢的改变,不一样了。


十七

他的手下移,轻轻托起了我的下巴:“这样一颗聪慧的脑袋,可真不想看到它搬了家。”
声音仍是柔柔的,我却不禁一呆,赶紧后退一步躲开他的禄山之爪。心中暗自恚恼:如此性命攸关的时候,我不但不急于想对策,居然还受了他的迷惑!
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却笑得一脸得意。
“多蒙雷将军点醒,此地耳目众多,将军的身份又实在不便泄漏,还是请将军速速离去吧。”
这人实在太危险,有他在身边,我都不能好好想事情。
“耳目众多?我倒不觉的。”他挑挑眉毛,“这里是你钦差大人的专用寓所,没有你的吩咐,谁敢进来?依我看,整个行馆,大概只有这间屋子最是安全。何况你看天也黑了,我又奔波了一天,看在咱们的交情,你难道忍心让我露宿街头?”
谁跟你有交情!我心里狠狠咒骂,仍在做垂死挣扎:“待客之道下官还是知道一些的。只是我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怕要委屈了将军,还是请将军另寻住所吧。”
“不委屈,不委屈。”他很“大度”的拍我的肩膀,“我这人很随和的,不会嫌弃你脏。你的床也不小,咱们两个挤在一起应该不成问题,你看,我身材又这般瘦削。”
是呀,比起猪来你当然称得上“瘦削”。“可是……”
不等我把话说完,雷霆远早已抢先一步占据了有利地势——床。“上来吧,难不成你怕我?”
我叹了口气,只得走过去和衣睡在他的身边。
我们两个谁都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身边响起微微的鼾声,雷霆远似是睡着了。我却了无睡意,眼睛张的大大的,直盯着纱帐的顶端。
时候真是不早了,远处传来隐约的打更声,二更天了吧?夜是如此平静,什么声音也听不到,然而平静之中却透出危险的气息,也许下一刻,暴风骤雨就要来了。而我,绝对是首先要被波及的人。
想想真是好笑,我从小就胸无大志,不象叶嘉颖一心定国安邦,不似永王沉醉于王图霸业,我所有的愿望,只不过是做一个平凡的人,和家人一起过平静的日子罢了。然而如今这一切,似乎又那么遥不可及!
也许人生就是如此,想要的得不到,得到的却又只会给你带来烦恼痛楚。可悲又可笑!
其实以前这个念头也不是没有过,只是明知道徒增伤感,每次思绪冒出头来的时候,就会强自把它压下。然而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我却不得不想了。
一旦我死了,嫂嫂和两个孩子会怎样?失去了利用价值,永王又会怎样对待他们?心里一阵剧痛,头一次这么痛恨自己的无能!
身侧传来一声梦讫,却是雷霆远睡得正香,我不禁有些嫉妒他的好眠,便起了坏心,伸手去捏他的鼻子。
他“嗯”的一声,倒吓了我一跳,想起这人十分难缠,可不要把他弄醒了自找麻烦,连忙松了手。
雷霆远似乎丝毫不觉,睡梦中翻了个身,向我这边靠来,炽热的鼻息吹在我的项间,痒痒的十分不舒服,我只得向旁边让了让。不料我一让,他反倒得寸进尺,又靠了过来,我只好再让。
反复几次,我只顾得躲他,却没留神人已经到了床边,等发觉的时候,一半身子已经悬空,一个不稳便栽落下去。
“啊!”我禁不住一声轻呼,虽然也学过轻功,但如此短的距离,便是什么招术也施展不出。
猛然间一只大手握住我的手臂,紧接着我被一股大力扯得飞起,一个翻身,落在一具宽阔的胸膛之上!
黑夜中,一双闪闪发光的晶亮眼眸正满含笑意的看着我。我狠狠地道:“原来你没睡!”
“我本来是睡了,可惜有人不老实,偏要动手动脚的,坏了我得好梦。”他身上传来阵阵热气,熏得我全身发软,那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像一面响鼓,震动着我全身的每一处神经。我没来由的不安,挣扎着想要爬起,却被他牢牢按住。他抓我的手,报复性的一捏,疼得我几乎叫出来,还好忍住了没出丑,心里则在暗骂他果然是一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脑瓜是很聪明,可惜举动却这般孩子气,平时还好,一不留神本性就暴露出来,你这个样子迟早是要吃亏的。”说着雷霆远语音一顿,象是作了什么很为难的决定,道:“不如这样吧。以后你就跟着我,有什么错处我提点着你,保管你安全无虞。”
他口气半真半假,脸上满是戏谑的神情,让我无法判断期中有多少可信性。有些头痛,实在是不愿意同这个难缠的人物纠缠下去,我身上的烦恼已经太多,不想再多加一个。
“多谢将军厚爱,下官虽然不才,自己的事情还是应付得来的,不劳将军费心。”
“哦?”雷霆远挑挑眉毛——这似乎是他的习惯动作,帅气中透着几分邪魅。“倘若现在面对的是那位叶大人,你还是这样一套说词么?”
“与将军无关。”我的口气干干的,一挺身躺回自己的半边床上。我想我此时的脸色一定很难看,更是无法控制自己的语气。
叶嘉颖,那是我心底深处最柔软的部位,最难以痊愈的伤。我平生第一次有了想要追寻的东西,也第一次尝到失去的无奈痛楚。我把这些藏在心底,忍受着时不时冒出头来的阵阵酸意,轻易不敢去碰触,只因我知道那一定会是伤痕累累、惨不忍睹。可是这个雷霆远却一次一次的揭开它,把这作为戏弄我的资本,一次一次的以看我痛苦为乐……心头一震,这人就是以看我的痛楚为乐,我怎能如了他的愿?
雷霆远侧身看我:“怎么,生气了?”
我淡然道:“将军言重了?将军位高权重,就是跺一跺脚天下也要震几震,我们这些仰人鼻息的,哪里有权力生气。”
“口气酸酸的,看来余怨未消。”他叹了口气,双手叠交,头枕在上面,“我还是不明白,你如此聪明,怎么就掉在这痴嗔泥沼里,挣脱不开?”
我笑笑,止不住笑容中的苦涩:“聪明人有时也会想不开,做了傻事,或许这就是业障。”
“业障呀。”他悠悠一叹,这叹息声中似乎有无穷的烦恼,好像对这两个字也有极深刻的体会。半晌他才道,“你虽然聪明,性子却太真,早晚有一天会露了马脚,到时候受制于人,再也难以翻身。”
我哈哈一笑:“我早就受制于人,难以翻身了!”前有永王倾权压榨,后有他雷霆远恶意寻衅,我不知道我还有什么可以输。只是他会这般诚言相告,与往日行径大大不同,实在出乎我的意料。
“哎,我是得罪了你,说了真话你也不信。睡吧。”他显得有些兴味索然,整了整被子,当真不再说话了。
我也侧过身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渐渐的,也有了几分睡意。朦朦胧胧之间,我听见有个声音在耳边道:“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那种轻柔温暖的感觉,让我想起了幼时在娘的怀抱里听的摇篮曲。 

“大人!”
每天的清晨,我照例是被木言喊起来的。这小子有个好处,头天生了气,睡一觉就忘了,从来不记隔夜仇。
直到木言为我撩帐子的时候,我才想起昨夜有个不速之客也睡在这里,猝然一惊,睡意便去了八分。回首一摸,身后却已空空如也,早就不见了雷霆远的动静。
木言边为我收拾床铺,边道:“我说大人,你也真是的,这么大一张床,你就睡在边上,万一摔下来怎么办?”
他在一旁唠唠叨叨,我却无心理会。昨晚发生的一切好像梦一样,我竟然和“夙敌”雷霆远同在一张床上,若不是他躺过的地方还留有余温,我怎么也不敢相信。
梳洗完毕,有小厮端早饭过来,这时节用不着别人服侍,我吩咐他们下去了。坐在桌前,舀了一匙荷叶鸡粥凑到嘴边刚要品尝,只听有人道:“不能喝。”
窗子上突然多了一个人,一长身跳了进来。
我看看明明敞开的门,再看看来人,心想这人一定不知道窗子是用来看风景的,门才是进人的。“我以为你回京去了?”
雷霆远笑笑:“我刚起来不久,想到没人会给我送饭来,又到厨房去吃了早餐。”
这人还什么都不耽误。我问:“这粥怎么不能吃?有毒么?”永王既然要我做替死鬼,应该不会下毒手才是。
“没毒,不过必毒更可怕。刚才那个小厮看见没有?”
我点点头,那小厮是行馆里的杂役,衣着还干净,就是一口黄牙着实难看。
雷霆远眨眨眼睛,用很轻柔的口气道:“这碗粥里有他的口水,我一路跟着他,他躲在屋后偷吃的时候被我看见了。”
果然,比有毒还可怕,我赶紧把汤匙放下。
雷霆远就像变戏法一般,手一招,手中就多了一碗粥。“瞧我多想着你,特地给你送饭来。趁热吃吧。”
阵阵香气从碗里冒出来,我实在是有些饿了,一时间就没想到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拿过来就吃。吃了几口,猛然察觉到他诡异的目光,这才发觉不对。
他满意地点头:“想不到你对我这么好,连我的口水你也愿意吃。”
恶!我停住动作,看他。
“我才吃了一碗,这一碗吃了几口实在吃不下,就拿来给你,怎么样,味道不错吧。”
很好!好的我想吐!
“其实这也没什么,亲吻的时候也会如此。说起来我倒是很想尝尝这红唇的味道。”说着,他的狼爪抚上了我的唇。
我面无表情,忽然张口一咬——
他似乎早就提防这一招,手指缩了回去,呵呵的笑:“你倒很喜欢咬人。”忽然脸色一变,低声道:“有人来了。”身形一晃,不见了踪影。
我又是惊奇又是好笑,这人武功如此高强,难怪有恃无恐。那急促的脚步声我也听见了,判断不错的话应该是木言。
“大人,出……出大事了。”木言喘着气,叫道,“外面官兵打起来了。”
此次出来,由于携带赈银数目极大,皇帝特别拨了两千名御林军给我。行馆地方不大,只有我和石惊风以及几个地位较高的军官住着,其余人一律在外面扎营。我因顶着“无能”之名,也不便管束,不知这些人在外面做了什么。
匆匆赶出来,外面早已打成一团。忙令人分开了,这才细问究竟。原来这些御林军见上官管教松弛,便都有些散漫,每晚无事,就聚在一起赌钱。打人的叫张超,昨晚上手气好赢了不少银子,不料第二天起来却发现钱袋不见了,他便怀疑是同帐的刘冲所偷,因为刘冲昨夜输得最惨。双方一言不和,便动起手来。
问明缘由,我见身旁站着一名同来的统领,便问:“虞统领,你说这事该怎么办?”
他忙向我低头行礼:“全凭大人做主。”轻轻瞟了我一眼,满是嘲弄,显然是想看我如何出丑。
按照军例,私下聚赌便是犯了军规,理应处以重罚,但我见那张超脸上忿忿的,显然心中不服,若不把贼人查出来,只怕以后还要闹事。我虽没办过案,但查个小偷倒也不难,只是四下不知有多少永王的耳目,只怕要露了马脚。
正感为难之际,只见一个军士走了上来,躬身道:“大人,小的倒有一个方法,可以查处真相来。” 

十八

我一听着声音有些耳熟,忍不住朝他打量几眼,一看之下,不由吃了一惊。这人身穿军服,头戴铁盔,脸黑的也如灶君一般,可那眉眼轮廓却是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正是刚才在我房里说笑的雷霆远。见我看他,还冲我挤挤眼睛。

咳,我的头又疼了起来。这里人多眼杂,难道他就不怕被人认出来?这个雷霆远呢,当真胆大包天!转念一想,又禁不住笑出来,这人处处与我为难,我何苦为他操心?如此大好的机会,抓住了报仇才是。

“哦,你有什么办法?”

“回大人,在小人家乡,拜祭的是一位大德真言神君,据说这位神君有一只神眼,专门看查人间谁做了恶事,我们那里的官府,问案从来不费工夫,只消到神君面前烧烧香,神君自会告知。灵验无比。今天这事如此出奇,不如问问神君如何?”

我还没说话,身旁那个虞统领已然喝道:“怪力乱神,岂能相信,你是哪个营——”

“且慢。”我一听事情不妙,连忙打住话头,“这个什么神君,我倒是也听人说过,据说很灵验,试试倒也无妨。”

那虞统领见我发话,也不好再说什么。嘴角撇得老高,显然心里不信。我向雷霆远笑笑:“只是我听说,请神时定要跳一段请神舞的,不然真君不肯现身,不知你会不会?”

雷霆远狠很的瞪了我一眼:“小人可以勉强一试。”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声音中似乎隐隐夹着磨牙的声响。

我忍住笑,朗声道:“事情尚未分明,出事的那一营人都有嫌疑,一并跟我去内院,其余的自行回去待命。虞统领,麻烦你把那顶帐篷看严实了,免得有人心虚,先行回去销毁了证物。”说到这里,心中一动,隐隐约约似乎想到了什么,又不十分明白。

一干人众到内院,我吩咐设坛做法,雷霆远趁人不备,悄悄走到我身边,低声道:“你好啊,我好心帮你解围,你却反过来陷害我。”

我呵呵一笑:“哪里,哪里,下官只是看将军身手矫健,跳起舞来必定好看的很。”

说话间已经准备完毕,我见雷霆远在坛前的别扭模样,心里笑到快中内伤。哪知看了几眼,竟怎么也笑不出了。

原来男人跳舞也可以如此好看!不同于女子的娇柔,那是阳刚气十足的,混合着潇洒、刚健与柔韧,是一种力与美的结合。我看得痴了,才知道世上真有这样一种人,装龙象龙,装虎象虎,无论做什么都出众挺拔。

一段舞蹈完毕,雷霆远对天默默祷祝,忽然间全身一个哆嗦,道:“神君已经下了第一道指示。”

我心中一震:莫非他真的知道是谁?看向余人,都是一脸茫然。

雷霆远缓缓地道:“在我们之中,有一个人,今早从不仅从厨房偷了五个馒头,还偷偷喝了钦差大人的鸡粥,这人就是……”

他说着,手指闪电般指向左面廊檐下一群凑着看热闹的行馆仆众中的一人;“王阿二,别跑,就是你!”

那王阿二大吃一惊,抖声道:“我明明做得很隐秘,你、你怎会知道?”

我在心里道:“他看见了。”

雷霆远森然道:“这是真君的指示。”

众人都发出一声惊叹,本来还将信将疑,这时倒信了八成。尤其那几名军士,人人脸上变色。雷霆远道:“我现在要请第二道指示了。”

“且慢。”我一挥手,道,“这位真君果然灵验无比,不过偷馒头事小,偷人银两可是大罪,就算不用砍掉一只手,也是要被打了板子赶出军营去的。不如咱们再给贼人一个机会,只要他自行承认,便可从轻发落。”

话音未落,军士里忽有一人扑通跪倒在地,脸色惨白:“是……是小人偷了张超的银子,只因他、他赌场作弊!”

我和雷霆远相视一笑,我笑道:“虞统领,这里就交给你了,记住,从轻发落。”

***

回到卧房,雷霆远早已趁人不备跟了上来。我笑着向他招手:“且别忙着报复,我已经想到应付永王的对策,想不想听?”

“说来听听。”

“想来你已经查到赈银的下落。”见他点头,我接着道,“既然如此,为何不速速呈报皇上?”

他身子向后一仰靠在了床柱上,双臂环抱歪头看我:“我知道你不是被急疯了,这样说肯定有用意,我要听正文。”

果然,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舒服。“倘若这件事发,第一个要被波及的是我,永王高枕无忧也是因为有我这个挡箭牌,可是,如果这个挡箭牌被拆穿了呢?”

他眉毛挑得高高的,似乎来了兴致:“说下去。”

我微微一笑:“如果在永王藏匿赈银的地方附近,突然有人发现了一些刻有国库印记的银两,这些银两的旁边还有永王府的一些标识,比如说腰牌之类的东西,当然,如果还能有一封揭发永王私换官银的书信就更好了;而这些东西又恰好到了地方官员的手里,他或许是永王的朋党,有心代为隐瞒,不想不知何人泄了底,京城里的大大小小的官员都已知道了这件事情,而且终于闹到了皇上面前……”

不等我说完,雷霆远已经接着道:“不管皇上信与不信,总要命人下来核查一番。永王虽有谋反之心,但一来实力尚弱,二来时机也不成熟,自然不想现在就动手。那他就只有一个办法……”

“不错,他只能赶在皇上的人下来之前,先行把银子调换回去。只要银还是真的,那厢的证据就是有人故意栽赃陷害,大家就算怀疑也不会深究。”处理适才贼脏的案子时,我才猛然间想到这一点。不管是大贼小贼,贼人的心里总是有些相同——都爱心虚。

雷霆远抚掌大笑:“好计,好计!既可破了永王的阴谋,又让他有余地可还,不致速反,最妙的是,谁也不会怀疑到你我身上。”

他赞叹地看着我,“你果然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

相比于他的诚心赞叹,我倒还是习惯他怀着一肚子诡计揶揄我时的模样,心里颇觉别扭,正想说些什么,只听门外木言叫道:“大人,这人非要见你不可。”

雷霆远笑道:“嘿,王阿二来了。”闪身躲到了床后。

我整了整衣衫,正襟危坐:“进来吧。”

一个人抖抖索索的跟在木言身后,果然就是那王阿二。一进门,即刻抱住我的脚号啕大哭:“大人,您行行好,千万不要让他们赶小人走,小人……小人家里穷,妻子儿女一大群,还有个……”

“还有个八十岁的老娘让你养是不是呀?”我接口问,心想为什么所有的小偷被人抓到了都是这一套说词?了无新意。

“是呀,是呀。大人,您怎么知道?求您开恩呀!”

我叹了口气;“你先起来吧。你偷了东西,虽然只是小偷小摸,但还是要罚的。”

他一听还是要罚,脸色顿时刷白。

“罚你什么呢?”我喃喃自语,忽然端起桌上那碗鸡粥来,“就罚你把它吃完了。”

王阿二一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

我板起脸:“沾了你口水的东西,难道还要本大人吃了不成?”

“不能……自然不能。”他连声应道,脸上还是将信将疑。

“还有,罚你在这里做一个月的白工,以观后向,若是再犯,定然不饶!”我一口气说完,见他兀自痴痴傻傻,挥挥手叫木言带他出去了。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你这个处置方式倒也有趣,只是不嫌这样太轻了么?”

我白他一眼:“你这种人自然不知道百姓的苦处,这世道讨食可有多难,能网开一面为什么不要?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嘿嘿,这就是你们这些达官贵人的理论。”

“你也偷过食?”

说起偷食来,我可是个中高手,除了第一次饿昏了头没经验,被那个富户抓住吊起来打之外,可说是无往不利。后来到了戏班里面,每次练功不好班主发火不给饭吃,都靠我偷来食物给大家吃。不过,这些事情就没有必要对他说了。我反问:“你就没偷过?”

他笑着摇头:“我不偷食,只偷香。”

说着他的脸孔突然靠近,不等我反应过来,两片柔软而炽热的唇已经印在我的唇瓣上。我惊得呆了,一时间竟没想到推开他,睁大了眼怔怔的站在那里,只觉得有一团火从他的唇传到我的身上,灼得我全身软绵绵的,脑子更是一片混乱。

直到感觉有一个象蛇一样灵活又讨厌的东西正在试图撬开我的嘴,我才蓦然惊醒,抡圆了手,结结实实要打过去,不料扑了空。那个狡猾的雷霆远早已闪到窗边,哈哈大笑:“好香,好香,瞧在这么香的份上,我保证把事情办的妥妥当当!”

笑声中,他一跃出了窗子,身子一晃上了房顶,几个起落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到了这时,我才后知后觉地为自己感到悲哀。我,堂堂大学士,朝中的一品大臣,皇上最宠幸的臣子,二十二年来守身如玉,今天居然被、被轻薄了!

再怎么说,也是应该我轻薄别人才对吧?


十九

一连好几天,雷霆远都再没露过踪影,也听不到任何消息。不过我并不着急,这人平日看来虽然嬉皮笑脸,却绝对是个精明厉害的角色,这么点“小事”应该游刃有余。
不过话又说回来,到现在我也不敢确定他是敌是友,这人总是假话里面夹着几分真话去说,让人捉摸不定。只是在心里隐隐约约觉得,他应该不会害我。到底从哪里来的这些自信,我自己也是莫名其妙。
到了第五天,路程已经走了一半,一路上大家一如既往,可我却渐渐嗅出了一点“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味道。
当天晚上,仍是在行馆中住宿,我朦朦胧胧睡到一半,忽然感觉到一丝异动,猝然惊醒。我本道是雷霆远,只有他才会鬼鬼祟祟故弄玄虚,正想突然跃起吓他一跳,不料他走到床前便停住了,轻轻唤我:“大人,黎大人?”
黑夜里四下静悄悄的,我听得分明,是永王护卫石惊风的声音。心中一动,不知对方意欲为何,干脆闭上眼睛假寐。
他又轻轻地叫:“大人,你可是睡着了?”
我不理他,心里却想倘若我突然张开眼告诉他我没睡着,不知他会有何反应。
“大人,得罪了。”
他语音中含着一丝歉意,我偷偷把眼帘拉开一条缝,只见他伸出两指向我身上戳来,正是点穴的姿势。我将身子轻轻一措,原本点向睡穴的手指便落在了肋侧。隔着棉被,石惊风丝毫不觉,只道得手,转身去了。
他前脚出了门,我后脚便坐了起来,蹑手蹑脚跟在他身后。绕过几道回廊,一路来到仓房,这里便是安置赈银的地方。
有戏!我暗暗欢喜,本来忌惮石惊风武功高强,只敢远远的跟着,这时却忍不住要凑上前去,哪知才迈了一步,身子便被一只手从后面牢牢锁住,紧接着又有一只手摸过来堵住我的嘴。
我张口一咬,这一回却被机灵地躲开了。
“你又咬我!”雷霆远一脸哀怨。
我忍住笑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是你。”其实我是知道的,因为知道所以才咬。这人总爱堵别人的嘴,可别让他在我这儿养成了这个坏毛病。
“嘘,禁声。”顺着雷霆远目光望去,只见石惊风已停在库房门前,四下张望了一番,轻轻吹了声口哨。
随着这一声哨响,紧挨着库房的后门突然开了,二十几个黑衣人蒙面人走了进来,两人一组,抬着一只大箱子,鱼贯而入。
雷霆远轻轻在我耳边道:“你说那箱子里面的是什么?”
箱子里面是什么,其实已经不言而喻。我白了他一眼,忍不住道:“这些人好大胆,难道不怕被发现?”
“永王做事向来是有万全的准备。跟你一起来的虞统领是他的人,一声令下,没有一个军士敢自行出帐。至于这院子里面,大大小小都被人点了穴道,非一觉睡到大天亮不可。我本要去救你,想不到你还算机警,没着了道儿。 ”
他俯在我耳边说话,热气吹进耳朵里,痒痒的怪难受,我只好向旁边躲了躲。他看出我的心思,轻轻一笑,突然一口咬在我的耳垂上。
这一咬力气不大,却象是注了麻药一般,半个耳朵都麻麻酥酥的。我狠狠瞪了他一眼,他却板起了脸:“这里太容易打草惊蛇,咱们犯不着为永王把风,到别处去。”
我跟他一路来到卧房,本要进房的,他却拉着我上了房顶,还说什么这里“风雅”。我在心里“呸”了一声,这天气还有几分春寒,大半夜的来房顶吹风,“风雅”未必,“风凉”倒是真的。
月光如银,给房瓦铺上了一层白霜。低头看去,近处的花,远方的树,还有精雕细刻的画廊,都笼罩在溶溶月色、漠漠轻寒之中。春夜,有它凄清寂静的美丽,这却是我从未体验过的。
借着月光,雷霆远似笑非笑的打量我;“月下看美人,便如雾里看花,别有一番风情。”
我淡淡地道:“在房顶说废话,便如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这一招直是臭不可闻。”
“哎,你真是不解风情。”他抱怨道。
我撇撇嘴,起身要走。
“我救了你,你准备怎么报答我?”
救我?原来整件事和他雷将军是一点干系也没有,他是在发扬古道热肠的高风亮节了。我皮笑肉不笑地道:“将军要我怎样?”
他眨眨眼睛:“以身相许如何?”
果然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微微一笑,正想答话,不料手腕一紧,被拉倒在他身上,那已有些熟悉的双唇又印了上来。
不同于第一次,这一回更加炽烈,更加深沉,也更加郑重,仿佛带着些宣告的意味。而他灵活的舌终于撬开我的唇,开始了更深一步的探索……唇与唇的相依,舌与舌的纠缠,息息相通。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恋恋不舍的移开了唇,而我却早已瘫倒在他怀里,只剩下喘气的份儿。才想破口大骂,一张嘴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娇媚宛如呻吟,被吓了一跳。这人嘴上的本事的确高超,改天倒要向他取取经。
雷霆远的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红潮,声音微微沙哑,却带着让人着迷的磁性:“我是认真的,别回答得这么草率。”
他看我的眼神有一种特别的东西,让我的心“突”的跳漏了一下。隐隐觉得,好像这一次的确有几分真了。一个淡淡的影子在心头飘过,全身一震,慌忙挣扎着坐了起来。
夜风吹在脸上,柔柔的,吹不散心中的热意。雷霆远的声音也象夜风一样柔和:“跟我去大漠吧。”
我本来已经要陶醉在他的声音里了,这时却不由一怔:“什么?”
“边关传来的消息,罕南人又大举进犯,这次号称二十万铁骑。据我的线报,他们还暗中联络了周边小国策应。明天一早我就要到东南驻地去筹备军马,一个月后出征。”
“这么快?”我吃了一惊,随即想到,“是永王?”
雷霆远点点头:“他现在有些焦头烂额,怕我趁机落井下石,要早早支走了我。”
“塞外有什么?风?沙?还是累累的白骨?”对战场的认知大都从诗书上来的,没有什么好印象。
“有一样东西你一定喜欢。”
“什么?”我问,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喜欢什么。
他笑笑,慢慢吐出两个字:“自由。”
自由?我一呆,记忆里好象有什么一直深埋的东西就要破土而出,痒痒的撩拨着心弦。
他深深地看着我,似乎要看到我心底去。“你再好好想想,等我回京赴命的时候再回答我。”
我垂下眼帘,心中有些黯然,“自由”这两个字离我是那么的遥远。我就像天上飞的风筝,无论多高、多远,总有一根线在拉着,挣不脱,甩不掉,放不开。不过,的确不必急于回答,心里留个念想总是好的,没事的时候想想,好像就能看见些光亮。
“对了。”他又象想起了什么,一抹忧色一掠而过,紧紧的握住了我的手,“有什么事等我回来一起商量,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切记。”
我觉得好笑,何时我竟和他这么亲密了,我自己的事情自会处理,以前不用依靠别人,以后也不用。只是,看着他毫不避讳的关切神情,一阵暖意悄悄涌上来。
这夜,似乎暖了许多。


第二十章

我不得不为永王的神机妙算感叹,在他调换好赈银的第二天,便有人从京城风尘仆仆的赶来宣读皇帝的圣旨。当然,圣旨内不会明说怀疑银子被调了包,只说我离京多日,皇上十分挂念,又念我病体初愈,不宜过渡操劳,召我速速回京,赈灾一事改由赶来的户部员外郎钱文毅经办。对这位钱大人,我多少有些了解,为人小心谨慎,办事一丝不苟,足以担当重任,银子交给他我是放心的。当即接了旨,将一应事宜交割明白,便即动身回京。想来我离开后的第一件事,钱大人便要检查银子的真伪,我也不担心,只是庆幸永王时机拿捏得准,办事神速。回去的时候只有我和木言两人,自由了许多,圣旨上虽然说“速速”回京,但我明知道无事,也就乐得自在,一路上游山玩水,十分惬意。这是我为官以来第一次自行出京,少了许多双注视的眼睛,少了许多羁绊,就好像脱笼的鸟儿,连心也飞得高高的,从没这样自由欢畅过。偶然想起雷霆远所说的大漠的“自由”,不禁悠然神往。走走游游,第五天的中午才到了京城,随即进宫面圣。皇帝见了我,仍是亲热异常,拉着我的手给我看他新得来的两只蛐蛐儿,我把路上收集的小玩艺给他看,他摸摸这个,动动那个,爱不释手。正说的高兴,门外当值的太监来报,说是张丞相在宫外求见。皇帝一听,顿时蹙起了眉头,挥着手:“不见,不见!”
我有些奇怪,虽然知道皇帝向来讨厌张老儿罗嗦,但念在他是三朝老臣的份儿上,总是留着几分面子的,不知为何今日如此强硬,难道是老儿得罪了他?
“皇上,张丞相特地进宫,想来是有什么国家大事,皇上还是见见他的好。”
皇帝不耐烦的道:“这老儿罗嗦得很,朕不要见他。哼哼,他有什么大事?只怕还是为他那个宝贝门生来的。”
张老儿的“宝贝门生”,莫非是叶嘉颖?我心里一震,不动声色的试探:“张丞相难道是为了哪个门生向皇上求官来的?他不是向来自夸大公无私么?”
“不是求官。”皇帝抬起手臂,又长叹一声甩下,一副一言难尽的模样,“爱卿你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有人,哎,就是那个新科状元,补了翰林院编修的什么叶、叶……”
我接口道:“是叶嘉颖。”
“对,就是他。他好好的翰林院不呆,上了一道奏表,密告王叔谋反,你说,这不是没有的事么?”
我吃了一惊,怎么也想不到把这事上报给皇上的竟是叶嘉颖,那些御史们都做什么去了!皇帝随即神秘兮兮的冲我一笑:“爱卿,你可知道朕这次为什么召你回来?”
“微臣不知。”
“就是这个叶嘉颖,他居然说赈银是假的,是被永王吞没了。你想,银子若是假的,你不就是失职的罪名?”
我赶忙跪倒在地:“皇上明察,微臣护送赈引出京,每时每刻都小心看护,吃饭睡觉也不敢离开半步,臣敢担保,每一锭银子都是真的,绝对错不了。”
皇帝哈哈大笑,双手扶起了我:“爱卿放心,朕已经查明白了,银子还在,与你无关,更与王叔无关,那个叶嘉颖纯属诬告,朕已经让刑部治他的罪了,也算为你出了口气。”
我口中称谢,心里却是一阵慌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竟然都不知道!随即想到,我不知道,雷霆远却是知道的,更知道我的心思,可那晚他却只字未提!很快的,一股火气冲上我的头顶,但心念一转,又冷静下来。雷霆远和我非亲非故,难道还要他一切为我考虑不成?我实在怪不着人家。他那夜离开前让我不要轻举妄动,想来也是指这事了。皇帝又叹了口气:“就是张老头难缠,每日都要到这里来说情,真是让人不胜其扰。”
我趁机道:“微臣能得到皇上的信任,已经心满意足了,什么出不出气的,也不放在心上。皇上若是嫌烦,不妨就依了张丞相,从轻发落便是。”
他拍拍我的肩膀:“我就知道,满朝文武,还是你最为朕着想。只是这事还牵连到王叔,王叔若说定要治罪,朕也不好说什么。”
我暗暗叹息,知道这是实话。永王苦心策划不成,只怕这顿火全要发在叶嘉颖身上,重则斩首,便是轻了,只怕也要革职流放,永不复用。我比什么都清楚,这对满怀抱负的叶嘉颖来说,简直比被杀还要难受,可是要从永王手中不着痕迹的把他出脱出来,那比虎口拔牙还要艰难。一时彷徨无计,又陪着皇帝说了几句闲话,便借故告退。除了宫门,只见张丞相还在那里守着不愿离开。我明知道这时过去绝对得不到好气,但关心叶嘉颖的处境,还是上前问道:“张丞相,我刚听皇上说起,不知叶大人怎么样了?”
果然,张老儿只以为我是存心奚落,冷冷的道:“黎大人何必猫哭耗子假慈悲?嘉颖有今日,还不是拜你和永王所赐!哼哼,天道不灭,神明有知,是非黑白,总有昭雪的一天!”说罢,一甩袖子忿忿走到一旁。我也不理他的诅骂,反复萦绕在心里的只有那一句“嘉颖有今日,还不是拜你和永王所赐”。不禁暗问自己,难道真是我害了他?

从皇宫出来,我立即去见永王,一则复命,二则探探虚实。到了那里却结结实实吃了个闭门羹,据说是永王身体不适,不便相见。这一仗永王惨败,只怕气得不轻,叶嘉颖的处境想必更要危险了。
一时彷徨无计,只得先行回府,路过闹市区的时候,只见一处楼台张灯结彩,前面竖着大大的招牌,却是京城里近来很有名气的一家戏班上了新戏。恍然间想起,很久以前,我也曾经在这里登过台,我的名字也曾大大的写在这招牌之上,如今物是人非,当年的伙伴也不知哪里去了。
心中一动,一个念头渐渐成形,我想到营救叶嘉颖的法子了,虽然有些冒险,但现在形势危急,我实在顾不得许多。
精心筹备了一下午,到了晚间,我又一次去见永王。二度到访,永王还算卖我的面子,终于肯现身一见。我连忙堆起笑容,露出标准的谄媚嘴脸,快步上前:“王爷,下官回来了,下官本来想王爷的吩咐,下官就是累吐了血也要办得妥妥当当的,不辜负王爷的期望,可是这是皇上的旨意,下官不敢不尊。”
永王点点头:“不关你的事。”
我见他脸色十分阴沉,心头多少也有几分害怕。永王的手段我很清楚,倘若被他知道是我在暗地捣鬼,只怕我便要死无葬身之地了。我小心翼翼的问道:“王爷可是心情不好?”
永王冷冷地看我一眼,不作回答。
我硬着头皮道:“下官都听皇上说了,有人诬告王爷意图谋反,这真真是一派胡言!朝廷上下,谁不知道王爷忠心为国,从来没有二心?这人真是让猪油蒙了心了,还好咱们皇上圣明,没听他胡说八道,还治了他的罪。依我看,这样的人就该把他满门抄斩,碎尸万段!”
我说得义愤填膺,永王却仍只是冷冷的看着我:“你来就是为说这个?”
“不是。”我陪着一脸的笑,“下官只是想王爷遭人诬陷,心里想必不舒服,所以特地准备了些小玩意给王爷顺顺气。”
“不必了。”
“这也是下官对王爷的一片忠爱之心,下官巴巴的想了一下午,才费尽心思想了个这么特别的玩意,保证王爷一定喜欢,还请王爷务必赏个脸。”
永王看了我半晌,突然笑了笑:“怪不得皇上喜欢你,你倒真是善解人意呀。”
“下官只是对心里敬爱的人,格外留心罢了。”
“只怕不是祸心吧。”
“不敢,不敢,王爷说笑了。”
我陪着笑,一路引着永王出了王府,来到事先安排好的一家酒楼之中。楼上楼下,都已经被我包了。撇下永王,我急忙赶到后面改装,虽然有不少人帮着,还是很费了些时间,出去时,永王已经不耐烦的要走了。
“王爷。”我站在他面前,冲他微笑。
“你是……”永王怔怔地看着我,神情有些迷茫,眼中没有我熟悉的惊艳,却带着几分难解的复杂情绪,好象我的模样勾起了他什么被遗忘的过往。但是不容我去深里探究,很快他便恢复了向来的冷厉,“这便是你说的‘特别’的玩意?”
“由下官亲自上台为王爷唱曲解闷,难道还不够特别?”不错,我现在上了厚厚的妆,身上也改作鲜艳的戏服,曾经有人赞我“艳如三春桃李,翩若照水惊鸿”。我其实并不喜欢这样的装扮,尤其是在永王面前,总觉得他那双眼睛象是别有用心,现在却顾不得了——只有先吸引永王坐下来,我接下来的计划才能进行。
很成功,我能感到永王牢牢追逐我的视线,不仅是他,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注视我,只不过他的格外让人不敢忽视罢了,那种深沉的、探索的目光。
一曲歌舞完毕,我笑着坐到他身边。
“黎大人倒是色艺双绝,本王今日大开眼界。”
话里有淡淡的嘲讽意味,我只作没听出来,笑道:“不成了,都忘的差不多,倒叫王爷见笑。下官这只不过是个引子,接下来才请了京城里的名角,请王爷观瞧。”
不错,接下来才是重头戏。这一出叫《金环记》,讲的是皇后与人私通,被人告发,皇帝昏庸,听信皇后花言巧语,反将告密之人治罪,皇后正在为那人求情。
我一边看戏,一边偷偷观望永王的神情,忽然指着台上道:“王爷,您看这皇后也当真奇怪,不将那告密的人杀了,居然还为他求情。”
永王冷冷的道:“你懂什么?她这是幺买人心。那皇帝虽然相信了她,别人心里总是有怀疑的。若是杀人灭口,倒显得做贼心虚,不如放了人,一来显示胸襟宽大,二来也消了众人疑心。”说到这里,他突然住了口,直直地看着我,若有所思。
我故作不觉,拍手笑道:“妙啊,妙啊,这样一来,便没人会怀疑她了,真是好计。”

二十一

我不知道我的旁敲侧击是否对永王起了作用,至少我是期望能够起些作用。第二天一早我就着人到刑部大牢打探消息,然而等了一天,也没听到任何回音。
我暗暗焦急,心想莫非永王没有中计?否则的话放过叶嘉颖实在对他利多于害,他没有理由不马上施行。到了晚间,我实在沉不住气,亲自去了趟刑部大牢。夜影里,只见那牢门黑洞洞、阴森森,宛如怪兽的巨口,一张嘴便要把人生吞进去,不觉机灵灵打了个冷颤,人若是进去,哪还有活着出来的道理!正在迟疑要不要进去探访,忽听身后有人道:“黎大人。”
我一惊,不知道谁会在此时此地找我,回头一看,只见一个青衣人站在对面,他身后不远处还有一顶四人抬的青呢小轿。 轿我认得,人也熟悉;永王的人,永王的轿。为什么永王的人会来这里找我?我心头剧震,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王爷请你到府中一叙。”
暗暗一叹,告诉自己该来的躲不了,迈步上了轿子。
见到永王的时候,他正在写字。有人说由字可以观人,永王的字也跟他的人一样,钢硬、冷峭,宛如一把出鞘的剑,散发出奇寒的霸气。
“来看看我的字如何?”
我陪笑凑上前:“好字,王爷写的当然是好字。只是好在哪里我就不知道了,您知道我不识字的。”
永王点点头:“我倒忘了。不过黎大人,你虽然不识字,戏却当真演得很好,尤其昨天的一场戏,当真精彩极了。”
“多谢王爷夸奖,只要能为王爷解解闷就好。”
永王冷笑道:“何止解闷,简直让我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我竟不知道,到处求贤选能,原来在我身边就有一位高人,我却从来没有发觉,当真瞎了眼!”
他说着抬手托起我的下巴,借着灯光仔细打量,发出啧啧赞叹之声:“芙蓉如面柳如眉,果然称得上倾国倾城,更难得的是,又聪明又会做戏。只可惜,戏做多了,难免是要穿帮的!”
最后一句话音突然抬高,永王眼中杀气毕现,长袍下飞起一脚,正中我的胸口!
早在跟随皇帝围猎的时候,我就知道永王的力道有多强,身手有多敏捷,双手能拉开百石强弓,还能驯服脾气暴烈的野马。我被他这一脚直直的踢飞出去,在墙壁上狠狠一撞,这才落了地。我挣扎了几下,想要爬起来,可一用力,胸口顿时有如万道刀割一般,口一张,一股血箭喷射而出。
“王爷,下官、下官犯了什么错?”忍住不停翻滚上来的血气,我问,心里还存着侥幸的希望。
永王几步上前,纠住我的头发,将我半身提了起来,紧接着抬起手来,反反正正打了我四记耳光,随即又将我扔在地上。
“犯了什么错,你心里不是最明白?”如果眼光也能杀人的话,只怕我已经被永王杀死过一百次了。从未见过他如此暴怒!“你好,很好。我一直不明白,我的苦心经营怎么会败得如此莫名其妙?直到昨天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我竟然把一只狐狸当成了猪!”
这个比喻很好笑,我想笑的,可是一笑就忍不住要咳出血来,双颊火辣辣的痛,嘴角也破了。“王爷说的什么,我,下官都不明白。”
“不明白?好,我就让你明白。”他蹲下身子,阴霾中蕴藏着火山的眸子紧紧的锁住我的脸,“我的计划从一开始就有了破绽,因为我本来想吓唬一只胆小怕事的猪,却没想到在这只假扮猪的狐狸面前露了破绽,于是这可恶的小狐狸看穿了我的用意,我暗渡陈仓,他便来个釜底抽薪,断了我的后路,让我只好把银子调换回来。小狐狸很狡猾,他把自己掩饰的很好,我虽然吃了他的亏,却始终想不到是他。可惜,他犯了一个很严重的错误。”
“哦?不知他犯了什么错误。”我虚弱的问,倒是真的很想知道。
“他犯了兵家之大忌,轻敌、冒进。一个人胜了的次数太多,就很容易把别人当成傻子,而高估了自己的本事。再加上有件事让他失去了冷静的头脑,他情急之下便开始铤而走险了。”说到这里,永王摇摇头,“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唱这一出戏。我看那出《金环记》的时候,猛然间就打了一个寒噤,一切实在是太巧了、太巧了,巧得让人怀疑不是天意,而是人为!偏生你又那么心急,怕我不够明白,还用言语点醒我,你叫我怎能不生疑?”
我在心里暗暗叹气,我终于知道我错在什么地方了。永王分析的很对,连连侥幸成功让我轻敌了,而,叶嘉颖又偏偏是我的死穴。关心则乱,便是如此!我笑笑:“想不到王爷对兵法也有研究,实在令人佩服。”
永王不理我,又接着道:“那时候我忽然心里一阵恐惧,难道在我身边的不是一个只会讨好人的小丑,而是比我见到的任何人都精明厉害的角色么?我还不敢肯定,也不愿相信,于是我又回来想了一夜,想起很多很多事,本来认为很平常的事我竟突然发现出许多疑点来。然后我又找来惊风,我才知道,原来你并没有老老实实的听我的话,而是私自去瞧过赈银了。一只胆小怕事的猪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我心里又确定了几分。于是今天我命人暗暗的跟着你,瞧着你在刑部大牢前徘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凝视着我,轻声问:“你知道我明白这一切以后,心里是怎么想的么?我很生气,很生气。”
这两句他是在我耳边说的,很轻,很慢,却让人打心眼里涌起一阵寒意。
“知道计划失败的时候,我只是生姓叶的和那个暗中跟我斗的人的气,可是现在知道了真相,我却更想生自己的气。我居然败给了一个小丑,我居然让他骗了我这么久!”
他越说越气,突然站起来朝着我的背部踢了几脚。“你说,我该怎么处置你?”
我被他踢得半晌说不出话,缓了好一会儿,才道:“王爷要杀我泄愤?王爷就没想过,倘若王府里莫名其妙死了个大学士,不会招来麻烦?”
永王冷笑:“本王杀人,还会笨拙到着了痕迹不成?”
我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就请王爷杀了我吧。只要王爷别后悔。”站是站不起来了,只要一动,全身就火辣辣的疼,骨头好像都被拆散了,我索性就趴在地上,一副死活随人的模样。被杀了也好,人这么活着,真的好累。
可永王是多疑的:“你什么意思?”
我笑笑:“王爷认定了是我破坏了你的计划,难道就没想过,但凭我一人之力,怎能将事情办周全?”
“你有同党?什么人?”
我轻轻侧过身子,让自己的样子看来好一些,悠然笑道:“什么人自然是不能告诉王爷的,不过这人本事不小,又知道我和王爷的事,我若死了,他自有办法把这事象赈银一案一样捅到皇上面前。皇上虽然信任王爷,可这左一桩案子,右一桩案子,都围着王爷打转,王爷再做什么,只怕便要缚手缚脚了。”
永王冷箭一般的眸子狠狠的盯着我,似乎要穿透我的心。可是到了这时候,我退无可退,只好把一颗心横到底。这已是我唯一的生路了。
过了半晌,永王忽然笑了起来,很危险的笑起来:“我不杀你,可我有办法让你比死更痛苦,别忘了,你还有筹码在我手上。”
不错,嫂嫂,两个侄儿,还有叶嘉颖,一个个都是我的致命伤,我的心沉了下去。“王爷,咱们作个交易如何?我保证不会再对王爷造成一丝一毫的威胁,请王爷放过我的家人。我,就任凭你处置。”
永王傲然道:“你有资格跟我谈交易么?”
我笑了:“王爷是玉,我是石;王爷要创宏图伟业,而我只求一家平安。难道王爷将要富有天下还容不得几条贱命么?若果真如此,匹夫一怒,拼个玉石俱焚,王爷莫怪。”说完,我闭上眼睛,不再看他,似是把握十足,又似是听天由命。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永王低低的笑声:“好厉害的一张嘴,我现在倒真有几分喜欢你了。”张开眼,他正在我面前,用一只手指顶起我的下巴。“不错,一条贱命,我要它做什么?不过我倒是想到了一个更好的办法,一个可以让你比死更难受的方法。”
心在暧昧的笑声中冻彻,透出苦涩的气味。这些年我装疯卖傻试图躲掉的,原来最终还是逃不过。这是不是就叫“定数”?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心里或许会好受一些。
挤出一个笑容,我不知道那看在他眼中是甜笑还是苦笑,这是我僵硬的脸唯一能有的笑容了。“我能不能求王爷一件事?”
“你说。”
“放了……叶嘉颖。”手轻轻一扯,衣服慢慢的自肩头滑落下来。

二十二

我忽然记起了阿月。那是以前在戏班时候的伙伴,比我大几岁,生得很是清秀俊美。我第一次登台的时候,他已经是名角了。
那天晚上很多人来看戏,其中有一位黄老爷,送了许多东西来,然后阿月就跟他走了。半夜里我听见有声音,起来一看,阿月正在换衣服,他退下来的裤子上,有好大一滩血迹。
我记得我当时是吓了一跳,张口想叫,却被阿月堵上了。我用惊疑的眼睛看着他,忽然间明白了这滩血的意义,又羞又怕。
阿月只是啐了我一口:你装什么装,干咱们这行的还不是早晚有这一天?你这个模样,是指定跑不了的。
我怔怔的问:疼吗?
阿月叹了口气:疼还是小事,就是好像少了什么东西是的。哎,跟你说了也不明白。有什么办法呢?谁叫咱们是唱戏的。
他忽然紧紧的抓住我的手:你要是不想,就想法子逃出去,跳出去!做人上人,再不被别人欺负!
阿月的话我一直记着,所以当我有机会见到皇帝的时候,我用尽一切来讨好他,作了阿月所谓的“人上人”。可是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人上人”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就象我,始终也逃不了以身侍人的命运!
永王的动作并不温柔,那种粗暴带着些恶意惩罚的性质,完完全全的泄愤,毫不留情的掠夺。我想如果这时我求几句饶,哪怕露出些害怕的神情,也能缓和永王的怒气,让他的动作变得轻柔一些,让自己好受一点。
可是,我就是做不出来。就算在他贯穿我,剧痛麻痹了我的全身那一刻,我也努力的不让自己吭一声。
我是一个男子,我并不十分看中所谓的“贞操”,就当是被狗咬一口好了。可是我知道,倘若我求一句饶,哭上一声,我就真正的输了,不但在永王面前永远也抬不起头来,我也永远看不起自己。
雷霆远曾经说过我“倔强”,我以前并不觉得。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很圆滑很懂得变通的人,很容易被情势所逼,做出违背自己本愿的事情,学不来叶嘉颖的宁折不弯。现在看来,也许真有些倔强在骨子里吧。
“高兴些,你不是自愿的吗?别让人以为我是在对你用强。”
高兴些?好吧。我忍住疼痛,露出一个妩媚的笑容:“王爷。”
他似乎一怔,动作停了下来,又现出那天那副奇怪的神情。突然扬起手来,狠狠扇了我一个耳光:“不许你这样笑!”猛然用力,再次挺入我的体内,开始了又一轮更加疯狂的掠夺。
好痛。
身体被迫疯狂的摇摆,我觉得自己好象在急风怒涛中的一条小船,被狂暴的海浪翻卷上天,再重重地跌落下来,而下一刻又不知会被抛向何方,也不知道将会在哪时哪刻粉身碎骨。
意识渐渐模糊,身体经历的痛楚似乎也已经到了极限,慢慢被麻木所取代,恍惚中有人在轻轻叫我。
不,不是叫我。那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烟儿,烟儿。
是谁?努力地张开眼睛,眼前的情景让我感到混乱。那是永王吗?为什么他的表情会那么温柔,我从没见过的温柔。
他轻轻的抱起了我,脸贴在了我的脸上,声音充满了爱怜,柔得可以让人融化:“烟儿,我不会让你死的,不会让你再在我面前消失。我的……烟儿。”
永王怎么有这样柔情的一面?呵呵,我一定是在做梦了。

其实我并不讨厌噩梦,有的时候我甚至希望我在做恶梦。就象那一年的水灾,无数个夜晚我都在期盼,期盼着一切只是个噩梦,第二天早晨醒来,我又可以看到哥哥的笑脸,喝嫂嫂煮的粥。因为现实永远比噩梦更加可怕。
可是这一次,我却是被难忍的剧痛惊起,连质疑这是个噩梦的机会也没有。
没有看到永王,这让我松了口气,窗外传来阵阵鸟叫声,天光已大亮,想是永王去上早朝了吧。
“大人。”
有个显得迟疑的声音在叫我,顺着声音看去,石惊风那张英挺方正的脸上充满了担心。他也在看我,目光不知道了哪里,突然一滞,脸上红一白一阵的转过头去。
我低下头,见上半身露在棉被外面,半敞的衣襟间,清晰地印着几处艳丽红痕。我从来不知道,原来象征丑陋的痕迹,竟是如此妖艳动人。
这个时候如果惊呼一声再把棉被盖上已经晚了,该知道的对方已经知道,多余的掩饰反而显得矫情,让自己更加尴尬罢了。我装作若无其事的起身,慢慢的整理衣衫。
“王爷呢?”
“王爷上朝去了,他说让大人好好休息。还有,他让我告诉大人,那位叶大人已经放出来了。”
“是吗。”正在绑衣带的手一顿,我想起了昨晚的那个可笑的交易:我自愿献身永王,条件是他放了叶嘉颖。轻轻的叹息,目的达成,心中却是充满了苦涩。这一仗,我失去了太多!
“大人!”一声激动的呼唤,紧接着是双膝着地的声音。转过身,石惊风正直挺挺的跪在地上。“大人,惊风对不起你,王爷问我话,我必须以实相告,我不知道会害你这样!你,你杀了我吧!”抽出长剑,双手捧着高举过头。
明亮的剑身有些晃眼,我定了定神,看着这个痛心疾首的男子。
我知道一切不能怪他,我知道我应该扶他起来,可我没有动。真奇怪,当我面对永王残酷的面孔时,我可以让自己冷硬,可以和他针锋相对,可以不当这身体是自己的。可是现在面对石惊风忏悔的脸,我的心却抽搐起来,一直被压抑的耻辱、恐惧、委屈、愤怒如翻江倒海而来,瞬间将我吞没!
我慢慢拿起长剑,比划了几下,冷笑一声:“不必了!”将剑甩在地上,举步便走。
“大人留步。”人影一晃,石惊风拦在了我的面前。
“怎么?王爷说了不让我走?”见他摇头,我又恶意地上一句,“还是你也瞧出便宜,想要分一杯羹?”我说着,拉着他的手来到胸前。
“不,不是!”他象触电一般缩回了手,俊脸涨得通红,“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我双眼一翻,“滚!”身手将他推开。见他一个趔趄几乎跌倒,我反而有一种难言的快感。
踉踉跄跄地出来,没有人拦我,所有想拦我的人都被石惊风出声喝止了。身体还是很痛,每走一步都象要裂开似的,两腿间黏黏腻腻的,想是流血了。也好,流干了就干净了。
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我的人已经来到一条幽静的小巷中。这巷子我是认得的,进去第三家就是叶嘉颖的府邸,我曾好几次在这里徘徊,却一次也没有进去过。
进去!去找他!去跟他说说你的委屈,去把一切都告诉他!
心里有个声音在对我这么说,一次比一次强烈,我想见他!没有一次比现在更想见他!
我迟疑着,慢慢迈出了脚步。
“让开,让开!”响亮的声音在身后心急地催促,一只手推来,我站立不稳倒在墙上,眼看着一顶轿子从我身边急匆匆走过。
我挣扎着站起来,见那轿子就停在叶府的门口,一个家丁打扮的人上去叩门,里面似乎喊了一声,紧接着,一个人匆匆走了出来。
见到这个人的一瞬间,我的心似乎也停止了跳动,我想叫他,张开嘴发不出声,想走过去,双脚却象在原地生了根一样,迈不出半步。
轿帘被掀开,一张美丽的脸孔露了出来,看见叶嘉颖,轻轻的一笑。而对方,也回她一笑。
我就僵硬在这一笑中。
五雷轰顶也及不上这一笑的威力,我被炸得尸骨无存!
哈哈,原来是这样!我早该想到的。我算什么呢?输掉了一切,又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小丑,小丑,活脱脱一个小丑!
那两人搀挽着,消失在关闭的大门里。眼前一黑,身子摇晃起来。
“大人。”一只手伸出来,扶住了我摇摇欲坠的身体。我转头,对上石惊风关切的眼眸。
“走开!”我低喝,摔开他的手,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头好晕,才走出一步又险些跌倒,被他从后面扶上来。我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咯咯地笑:“你要觉得亏欠了我,就为我做一件事。”
我想我的样子一定很怕人,他明显吃了一惊,小心地问:“大人要惊风做什么?”
拉住他的衣领,让我们之间的距离缩到最短,我指着叶家的大门:“你去,把叶嘉颖,给我抓来!”
“大人,你何苦……”
“你不去就算了!”我脸色一变,挣扎着走开。所有的人,都只会说空话。所有的人,都这样不可信!
走出了好远,我才听到身后石惊风的声音叹息似的道:“如果大人执意,惊风就……如你所愿!”
哈哈,我一定是疯了,哈哈。

二十三

我一定是疯了,可笑的是连石惊风也跟着我一起疯,当他将昏迷中的叶家颖带到我身边时,我还象做梦一样。
叶嘉颖,他现在双目紧闭,不会再用那样冷淡的目光看我,这让我感到很安心。他脸上的线条是那样柔和,那样平静,我颤抖的伸出手去,想要摸一摸那张脸,然而当手指触及他面颊的那一刻,又象被打到一样缩了回来。
我不敢!
手指在他身上戳了一下,叶嘉颖轻轻呻吟了一声,悠悠转醒。茫然的眼睛向四下一转,看到我的时候,脸色骤变,翻身坐起。
“怎么是你?我这是在哪里?”
“在我家里,我的卧房里。”忍住因他惊怒的神情带来的心痛,我冷冷的答道,又加了一句,“在我的床上。”
短暂的惊惶失措后,他似乎恢复了平静,定定的看着我:“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绑架朝廷命官?你不怕触犯王法?”
我笑了:“怕?我怕什么!我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怕的?哈,哈哈!”王法?别人触犯王法便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叫他们来杀我呀,来抓我呀!
“你疯了。”
“不错,我是疯了,我也觉得自己疯了。”我踉跄的来到他身边,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拉近,“叶大人,你是明白人,全天下就你最明白。你告诉我,什么是善,什么是恶?怎样算疯,怎样又是清醒?”
他清冷的眼眸中现出了些异样的东西,嘴张了张,却没有说话,猛然用力一推,将我推倒在床沿。“我不跟疯子说话!”
想走?没那么容易!我抓住他的手臂,用力一带,他便被重重地甩落在床上,我合身扑上去,压住了他挣扎着想爬起的身子。
着迷的描绘他眼部的轮廓,我道:“我喜欢你的眼睛,看起来永远那么明澈,像一面镜子,把什么都照出来,活得坦然,不必隐瞒自己的想法。我也喜欢你的骨气,你是全天下最清高的人,不肯对现实有一点妥协。可是,清高的叶大人,你就这样看不起别人了吗?看到别人在泥污中苦苦的挣扎,你不会有一点的同情,反而不屑的走开,嘲笑那人的下贱么?你以为你的清高是怎么来的?你以为真是永王好心放你出来?”你可知道有个人为了维护你的清高却换来一身泥污?
你,可知道?
他冷冷的看着我,似乎明白了:“上那张奏表的时候,叶某已经下了必死的决心,即便不成功,却是求仁得仁,死而无憾!倘若叶某这条命是用什么卑劣手段得来的,叶某情愿一死,没的坏了清名!”
心凉了半截,我果然是自取其辱,人家根本不领情!倘若他知道我失身给永王,恐怕还要鄙弃我是终究是戏子出身,怎么也脱不了下流路数吧?狠狠地捶头,我真是个傻子,也罢!“好,我告诉你,你的命就是我用‘卑劣’手段换来的,你若不领情,也可以,只要答应我一件事,咱们就算两清。”
“你说。”回答的干脆利落。
又一阵心酸,他竟是那样急于和我撇清关系!也好,就让我来断个彻底吧!扯开他的衣襟,我轻轻的去吻他的脖颈。
“你做什么?你、你怎能如此?”叶嘉颖又惊又怒,奋力想要推开我,可他一个文弱书生哪里是我的对手。
“你挣得脱我么?你不愿欠我的情,就让我抱一次,然后咱们就再没瓜葛。”而我,也可以死心了。
他放弃了挣扎,又定定地看了我半晌,用我不明白的复杂眼神看我,好久,才下决心似的屈辱地转过头去:“随你的便!”
我俯下身子,虔诚地、痴狂地吻他的额、他的眼,吻他唇的时候,被他闪过去了,落在脸颊上。然后是他的颈、锁骨,再来是胸前的两颗茱萸。
到底是书生,他的身形很单薄,光滑而白皙的肌肤因我的亲吻而泛出淡粉色。不知是羞耻还是害怕,他身子微微颤抖着,象寒风中的小花,惹人怜爱。
好美!我迷醉了。张口想要在这可爱的身体上留下我的痕迹,可是——
全身一震。这真是我要的么?
难忘以诗论友、把酒论交的日子,难忘萧瑟和谐那一瞬间划过心灵的悸动。他是我浮沉宦海后第一个敞开心扉面对的人,在他身上,我找到了自己一直渴望却得不到的东西。我爱他的坦荡,爱他的一身洁白,胜于爱我自己!
现在,我要亲手毁了他么?毁了我拼命要维护的东西?
不,不是!
我“霍”的站起。“跟我来!”
入了夜,道上十分冷清,见不到几个人,我带着叶嘉颖,一路来到小河边。
这条小小的河流仍在脉脉地流淌,象我们初见面时一样,荡漾着莹莹月光。
“还记得么?咱们第一次见面,你喝醉了酒,嚷嚷着要去给我把月亮捉来,带回家里赏玩。”我指着河水,神态高傲的犹如一个帝王,一个失去了国家仍想保留他可笑自尊的帝王,“想报恩的话,你就去把月亮给我捞上来.”
我知道这是一个无礼的要求,等着看他暴怒的样子,可是他只是默默地看了我一眼,便一跃潜入水中。
他一跳下去,月亮就碎了,象一片片碎了的心。我坐在岸看,看他一次一次从水中钻上来,再沉下去。每一次他出现,月亮就心碎一回。
这场景好熟悉。仿佛记得,很久以前也有这么一次,只不过水中的人换成了我。
可笑的是,我一次一次潜入水中是为了救他,而现在,他却是为了要摆脱我。
水中的月亮,比天上挂的那个还要美,一种虚幻的美丽,只要轻轻一碰就碎了。而我的愿望,只怕也如这水中月一样,美丽而虚幻,终究成空!
“够了!”我高叫,“你上来吧!”
他慢慢的爬上岸,全身湿淋淋的,水珠从他脸上、身上滑落,他也不加擦拭,只是冷冷地看着我。
“我改变主意了,你走吧。就当……我从来不曾认识你,你也从不曾见过我!”得不到的再怎么强求也终是得不到!苦苦的纠缠,缠过了自己也缠住了别人,该放手了。
似乎不敢相信,他眨了眨眼睛,却没有动。
“怎么?我放过你了,你还不走?还是,你又留恋我了?”我哈哈大笑,挥挥手,“可惜,我已经对你没兴趣了!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
长吟声中,我大踏步走了出去。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我用筷子敲着瓷碗的边沿,高声作唱。本来伤了心,是该大哭一场的,可我却哭不出来,只好长歌当哭。
小店的人都已经走光,那个伙计盯了我好久,这时终于忍不住走了过来。
“客官……”
我半眯着眼睛看他:“怎么,嫌我唱得不好听?”
他赶忙摇头:“不是,不是,只是咱们这小店就要打烊了,客官您是不是……”
我一拍桌子,瞪眼道:“哪有开店的赶客人的道理?怕我没钱付账么?”手探进怀里,左摸又摸,却找不到钱袋。这才醒起,匆匆和叶嘉颖出来,身上未着分文。
那伙计嘿嘿冷笑:“没钱是么?”
我不耐烦的挥挥手:“先记下帐来,明天到我家里去拿,我是黎大学士,你到榆树湾胡同去打听,没有不知道的。”
“大学士?我还是王爷呢!”伙计压根儿不信,回头叫,“掌柜的,这小子没钱,骗酒喝呢。”
他这样一喊,里里外外的人都过来了。
“没钱还来喝酒?”
“看这小子人模人样,不象是个没钱的。”
“他这身衣服倒是值几个钱,扒下来抵酒钱吧。”
立刻有人毛手毛脚的上来要扒我衣服,我一惊,忽然想起身上还残留着永王的红痕,绝对不能让人见到,连忙伸手推开了他们。
“他还打人,大伙上啊!”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雨点般的拳脚便向我身上罩落。我是醉了,忘了自己还有武功,只好护住了头脸,奋力的冲向外面。
外面,是黑夜。
一个趔趄,我跌到了,身后还有叫嚣声,动不得。也罢,有本事就让他们打死我好了。我翻了个身,仰天朝天。
“你好象惹了麻烦。”
一张脸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很滑稽,我有些想笑。莫怪我,再怎么英俊的人道着看也是很滑稽的,就算是永王也一样。
“是王爷呀,我正在吟诗,可是这些人不懂风雅,不让我吟。王爷您听,‘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好诗吧?”
永王冷笑:“果然是好诗,想不到你还会吟诗。来人,给我拖回去!”
有两个人架起了我,他们的手臂磨蹭着我的衣服,痒痒的,我又笑了。
隐约听到有人问:“王爷,那几个人怎么办?”
“处理掉。”声音是绝对的冷硬无情。
我被一路拖到永王的宅第,然后被重重地掼在地上。“轻点。”我抱怨道,揉着也不知是被摔痛的还是打痛的腰。
“王爷带我到这里来,可是要听我唱曲儿?”我放开喉咙,“弃我去者,昨日之日……”
“还在这里装疯卖傻!”永王似乎很气恼,但也没阻止我,我便接着唱,正唱得高兴,一桶冷水当头泼了下来。
刚打上来的井水,连着地气,奇寒彻骨。我全身打了个寒噤,刹那间清醒了许多。
永王慢慢踱到我的面前:“怎样?现在清醒了?”
“清醒了,完全清醒了。王爷叫下官来,不知是为了什么?”我全身绷紧力道,不让自己颤抖,可牙齿还是在不自觉的打战。
“你猜不到?”
我想了想,抚掌笑道:“是了,下官虽然已被王爷收服,可是在外面还有一个人知道王爷的事情。这人本事不小,放任不管,王爷自然如芒刺在背,寝食难安。所以王爷想来想去还是要找下官问个明白。可是王爷,这人既然是我的护身符,我便是断手断脚,也是决计不会说的。”
“你果然是只小狐狸。”永王冷笑,“你就真的什么都不怕?断手断脚的美人可不好看。”
我半仰在地上,闲闲地道:“梦卿不是女子,作不成‘美人’。断手断脚虽然可怕,总比命没了强。王爷,您说是不是?”
“很好,你果然是个明白人。带上来!”
带上谁来?我心中一凛,听得脚步声响,尚未来得及回头,已有一个娇嫩的声音叫道:“小叔!”

二十四

“贝儿!”
我心头一沉,永王,果然总是挑人最弱的地方下手。
女孩一见到我,立刻跑了过来:“小叔,你身上怎么都失了?会着凉的。”
我轻轻抚着她乌黑的秀发:“娘和弟弟都好吗?”
“他们都很好,刚才有人说你要见我,就把我带到这里来了。”说着,女孩嘴一扁,“他们好凶!”
我看向永王:“王爷想在小姑娘身上下手了?”
永王神色不变:“达到非常之目的总需要一些非常之手段。这小姑娘生得如此之可爱,若在脸上划上几刀,只怕不好看。”
他话说完,立刻有个手持长剑的男子走向我们。
石惊风始终站在一边,这时忽然道:“王爷,这样只怕不大好吧。”
“惊风,我知道你心软,你且出去。”
“王爷……”
“出去。”
石惊风看了一眼永王,又看了看我,终于还是行了一礼,迈步走出。
“怎么样,想好了没有?”
我不语,只是将抱住女孩的手更加紧了紧,冷冷的看着那把长剑。
长剑的主人嘿嘿冷笑:“小姑娘,可别怪我手狠,是你这叔叔心太硬了。啧啧,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小脸蛋,还真是不忍心下手……你、你做什么?”
就在他将剑峰对准女孩的那一刹那,我突然迎上脸去,接住了这一划。这人虽然反应不慢,收剑极快,还是我额间留下了浅浅的一道血痕。
这一来,连永王也变了颜色。女孩顿时哭了:“小叔,你流血了,疼不疼?”揪起袖子要为我擦拭。
我握住她的小手,微笑:“很疼,可是疼也要忍住,不能求饶。不忍住的话,他们就要害你娘和弟弟了。贝儿,如果呆会儿还有人要划你的脸,你怕不怕疼,求不求饶?”
“小叔不怕,我也不怕。他门要害娘和弟弟,他们是坏人。娘讲故事的时候说过,死也不能向坏人投降!”
果然是嫂嫂教出来的好孩子,我冲着永王笑笑。他脸色越是难看,我越笑得开心。
“王爷,还要不要再……”那男子迟疑着问,等待永王的指示。
“带走!”永王的脸色阴沉得犹如暴风雨将来的天际,一挥手,立刻有人将女孩从我怀中抢走,带了出去。
我高叫:“贝儿,回去什么也别说,就说小叔叫你来给你量身做衣服呢。”远远听见她应了一声,我这才放心。
屋子的人都撤了出去,只剩下永王和我。永王不说话,我也不敢说。湿冷的衣服贴着我,黏黏腻腻很不舒服,可我不敢动。
永王忽然大步走了过来,一把揪住我的头发,审视我额头的伤口。渐渐的,脸上浮现出怒色,抬手一记耳光,把我的头打偏到一边。头发还被他揪在手里,扯得生痛。
“你居然敢毁了这张脸,你居然敢毁了这张脸!”我不明白永王为何会如此咬牙切齿,好像要把我生吞活剥一样。好像隐隐约约记起了什么,又不十分真切。不敢惹怒了他,只好一句话不说,等他怒气平复。
“滚,滚!别让我再看到你!”他怒喝,一脚踢翻了香炉。我便趁着这一团混乱仓皇而去。哎,他不想见到我,我又何尝愿意见他?
午夜还是有些冷,寒气一吹,酒气又有些上来了。
糊里糊涂的,我也不知到了哪里,脚下一绊倒在地上,再也懒得爬起,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就这样睡着了。

“大人,大人。”
“木言别吵,让我再睡一会儿。”
这是我们主仆两人每天早上习惯性的对答,只是今天似乎有些不对劲——我张开眼睛,见自己正舒舒服服的躺在床上。奇怪,我不是在永王府里么?
“呵呵,原来我喝醉了也能回家。”真是佩服自己。
“是呀,就你厉害,喝醉了还能回家。大人你别美了,若不是人家那什么石护卫送你回来,你还不知道在那个荒郊野地做美梦呢。”木言一面唠唠叨叨的抱怨,一面端了碗黑乎乎的汤汁给我:“喝了。”
“什么?”苦涩的药气冲鼻而来,我当即皱起了眉头。
“当然是药,你连自己感染了风寒都不知道吗?真是的,喝酒也就罢了,还跟人家打架,居然还让人在脸上划了一刀,要是留下痕迹怎么办?”
喝酒打架?石惊风是这么解释的吗?也好。“木言,你再唠叨下去,就真跟街口卖豆腐的那个快嘴三姑一样了。”
“大人,我是担心你!”木言吼了起来,眼圈红了,“这一阵子不知是怎么了,你老是闷闷不乐,还总受伤,问你又不肯跟我说,总是打个哈哈混过去,我、我……”
我心下一阵感动:“对不起,木言,让你担心了。”
“你没事就好了。”被我这样一说,木言反倒不好意思。
我们主仆这么动人的时刻,偏偏外面有叫道:“大人,有位公公来传圣旨了。”
圣旨并没有讲得很明白,只要我立即进宫。头还有些发晕,我果然是感染了风寒,可是圣旨急召,别说一点小病,就是走不了路爬也要爬去的。
匆匆换了官服,跟着传旨的内侍一同来到御书房,只见皇帝正坐在那里发愁,看我进来,如获至宝。
“爱卿,快来给朕看看,这个小玩艺怎么不动了?”他手里正拿着两个小木人,那是我赈灾时带回的礼物,小木人下面是一块木板,内藏机括,一碰就会动。
“是不是被什么卡住了。”我连忙上前接过,放在手中察看。
“爱卿,你的脸怎么受伤了?”皇帝伸出手来去摸我额上的伤痕,我微微侧开脸,却不敢十分拒绝,只能任他观瞧。
他怔怔的看着我,忽道:“爱卿,你的脸好红,比外面的桃花还好看。真是,朕以前怎么没发觉?”
脸红?那是自然,我还发着烧呢。不过皇帝的眼神不太对劲,我还是先躲为妙。“皇上,依臣看这东西非专门的工匠来修不可,不如微臣去拿到外面给您修——”
“且慢。”皇帝拉住我的手,用力将我摁倒在御案上。
哎,这场景好熟悉,果然是现世报来得快。谁来救救我?要不然的话只有从后面打昏他,再告诉他有刺客来袭。
“爱卿,你气色不对,好像生病了,让朕给你看看。”
看就看吧,你动手动脚做什么?呜…又伸过来了!“皇上……”
“微臣参见皇上。”
声音不大,但这时候出现却有着惊人的效应,皇帝立刻放开我的手,尴尬的轻轻咳了两声,笑道:“原来是皇叔啊,朕,嗯,黎爱卿身体似乎有些不舒服,朕正在为他诊瞧。”
能够不经通报就进来御书房的,大概也只有永王了。他冷电似的目光在我脸上一扫,一瞬间露出怒意,似乎是我勾引了皇帝似的。于是我就冲他笑笑,反正他现在已经恨我入骨,多恨一点少恨一点差别也不是很大。
永王的怒色只是一瞬,面对皇帝的时候又是那幅莫测高深的神情,淡淡的道:“原来皇上还精通医道,微臣改日倒要请教。”
谎话被当面拆穿,年轻的皇帝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看着着实可怜。但还没来得及让我同情他,永王的矛头已经指向我了。
“黎大人既然有恙在身,为何不在家静养,请御医诊治诊治?还是说这些御医门医术不精,治不了你的病,非得皇上亲自问诊?”
这话里面的暧昧意味可就说不清了,皇帝的脸涨得通红,可是他素来惧怕永王,也不敢回嘴。我只好道;“微臣的病没什么大碍,只是承蒙皇帝的恩宠,对微臣格外关心。既然王爷有政事要向皇上禀报,微臣这就告退。”
“且慢。”永王看了看我,向皇帝躬身道:“既然御医都治不好黎大人的病,为臣倒是认识一位世外高人,有起死回生之奇迹。不如就请黎大人到我的府上去将养一阵,养好身子再来为皇上效劳。”
我吃了一惊,永王竟是要软禁我!偏偏他向我用个眼色,我便不敢再说什么。皇帝虽然不情愿,但一来惧怕永王已成习惯,二来又一上来就被他用言语挤兑住了,只是无奈的冲我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
哎,刚离狼爪,又入虎穴,我果然一直在走背运。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过后,我晕头转向地倒在了地上。
“连皇上你也勾引了,果然好本事,真不愧是戏子出身!”
“王爷才知道么?王爷难道就没想过,下官这大学士是怎么来的?”倘若是别人说这样的话,我还有心情澄清澄清,对永王就没有那个必要了。
果然,我这样“无耻”的回答,换来永王又一阵暴怒。“下贱!”
我一笑:“王爷,‘下贱’这两个字分怎么说。比如说我,生来就是个下贱的人,做些下贱之事也没什么不可,我之所以下贱也只不过是想脱离那个下贱的圈子。与人无害,于己有益,也是情有可原。不过有一种人,出身高贵,万民景仰,他却偏偏要做出祸国殃民,有辱身份的事来,这种人叫做自甘下贱!”头好晕,病情是不是又加重了?
永王冷冷的看着我:“你想让我杀了你?”
我微笑:“王爷不会的,因为王爷知道王爷的霸业和下官的性命从某种程度上说是连在一起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发了什么疯,一定要激怒永王,大概是烧糊涂了。我并不是一个隐忍的人,尽管我必须隐忍。我其实一直幻想有一天能够当着永王的面把我心里想的说出来,把我的愤怒喷在他不可一世的脸上,现在我说出来了,也许等待我的是一通拳脚,但是我不后悔,只有发泄的快感。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一向奉行暴力的永王这一次出奇的平和,他只是慢慢蹲下身,轻柔却很危险地道:“不错,我是舍不得杀你。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和我说话,你是第一个,我到想看看你能坚持多久?”
坚持多久?我呵呵的笑,头昏沉沉的,眼皮越来越重,永王的脸也渐渐模糊了。
“喂,醒醒,醒醒!烟儿!”
又听到这个名字了,回头应该好好研究一番……

说起来永王将我囚禁在府中,倒并没有对我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没有威逼利诱,也没有严刑逼供,甚至没有限制我的行动。
我不知道永王存了什么心思,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不是不怕,只是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一切适应良好,只除了两样。一是我被迫解散了头发,让一头长发披肩,行动起来十分累赘。永王也不只是哪根筋不对,还找人来给我做衣裳,一律纯白,样式也是不男不女。那个裁缝一个劲的赞我“清丽若仙”,也不知是什么眼光,我对着镜子一照,只觉“苍白如鬼”。
这一件尚还好说,另一件可就头疼了。除了上朝,永王几乎都要将我带在身边,吃饭的时候要我作陪,写字的时候要我研磨,哎,简直将我这大学士当成他家小厮了。
他有的时候会怔怔的看着我,我不确定那是看我还是透过我的身体去看另一个人,那个叫“烟儿”的人,想来我这身打扮定是那人最爱的装束。
不知这个“烟儿”是死是活,多半是死了。就我对永王的了解,他并不是一个懂得珍稀的人,也只有死人才能在他心里留下一席之位。但我也并不认为这是永王留下的我主要原因。明目张胆将一个朝廷命官软禁在家中,不只要顶住多少压力,压下多少流言蜚语。至于别人怎么传我,我不在乎,永王呢?
江山,在永王的心中绝对重过美人,况且他恨我入骨,决计不是贪恋我的美色。美色,哎,这个词怎么听怎么别扭。
我在等,等一个机会。我想,永王也是在等,等我的援兵。
想到“援兵”,不知怎么的想到了雷霆远,想起他临走前的殷殷嘱托,就觉得一股暖意从心底涌动上来。习惯了一个人去面对一切,也从不指望假手他人,可是只要想到遥远的地方还有一个人可以依靠,心里就莫名其妙的踏实。
这个雷霆远,我真能相信他么?这人说话永远都是半真半假,永王是猛虎,他便是睡狮,一般的食人。也罢,现在姑且让自己装作相信他吧。
“在想什么?无缘无故就笑了起来。”
我笑了么?愕然地摸摸脸,嘴角好像真是不自觉的向上翘呢。
“我只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故而发笑。”我目光一闪,“王爷可有兴趣听听。”
“说吧。”永王专心写字,头也不抬一下。奇怪,他不抬头怎么知道我在发笑?从不曾听说永王为谁提过字,但在我看来,他的字可是比什么某某翰林,某某学士强的多了。
“下官的家乡有一个大湖,风景秀丽,每到春天,便有一群文人墨客在湖边吟诗作对,我们这些小孩子,总喜欢在哪里玩耍,他们嫌太过喧闹,便赏了钱叫我们闪到一边去。后来大家见了他们在,便是没事也要那里去晃一晃,骗些赏钱。”
永王冷笑:“果然都是些刁顽之辈,贱民就是贱民。”
“王爷说的是。次数多了,那些人渐渐的便不给钱,还要轰人。众孩童不服气,有个小孩说道,‘我出个谜,你们答对了可以留下,答错了便要走人,谜案是——什么满腹经纶,什么寿考千秋’。
“那几个文人一听,顿时哈哈大笑,说‘满腹经纶’的自然便是他们这些才子,‘寿考千秋’的自然便是号称‘千岁’的王爷了。哪知那小孩比他们笑得更响亮,道‘满腹经纶便是满肚子丝,乡下人都知道那是蜘蛛,至于寿考千秋,不是有句古话叫千年王八万年龟么?’这些才子,竟是自己在骂自己蜘蛛,王爷,您说好不好笑?”
我本以为永王定是要大怒,那知他只是看了我一眼,淡淡的道:“照你的说法,千岁是王八,不知万岁又是什么?”
我一呆,只顾得要激怒永王,这一节却忘了,被他反将一军。
永王冷冷的看了我一眼:“不要总是在我面前卖弄你的小聪明,你若肯收敛一些,也不致落得今日下场。”
我讪笑道:“王爷原来知道了,下官其实只是想博王爷一笑。不过王爷似乎并不喜欢,但不知王爷到底喜欢什么?”
永王笔走游龙,根本不加理会。
“王爷喜欢的东西,下官确实不知,但是王爷喜欢的人,下官多少也能猜出一些。”
永王的笔势微微一顿。
我笑笑:“下官出身梨园,这是王爷知道的。说起这梨园里面,倒是有一位前辈,在当年也是大大的有名。下官之所以成名,有一大半还是沾了他的光。只因下官的面貌,和他有七八分相似。”
说到这里,我故意顿了顿,以偷看永王的表情,见他仍没什么表示,也没有阻止我说下去的意思。“只可惜,我出道的时候,这位前辈已经离开梨园,据说是有一位大有权势的人将他包养起来了,可惜这人权势太大,知道的都不敢说。这里梨园前辈的名字下官也还记得,姓莫,名……非烟。”
“咔嚓”一声,永王手中的笔杆断成两截,双目炯炯瞪视着我:“你还知道什么?”
“我后来又辗转听说这位莫公子已然故世,据说是那位大贵人辜负了他。”
永王慢慢的站起身来,我情不自禁的向后瑟缩一下,不知下一刻是否又是拳脚相加。
“你真的很聪明,你这么聪明难道就不懂多说多错的道理?”
“知道是知道,可惜——”我叹了口气,“我这人心里藏不下事。王爷让下官打扮成这副模样,就是怀念故人之意吧?”
“是又如何?”
如何?我慢慢退了一步,突然一回身,抓住了永王挂在墙上的宝剑。宝剑出鞘,寒光胜水。
“你想怎样?”永王一脸笃定,知道我不可能自寻短见。
我微微一笑,一手抓住长发,长剑一挥,映着剑光,千万缕青丝纷纷坠落。
永王身子一震,想要出手阻止,已然来不及了,怔怔的看那一地落发,面无表情。
“王爷,下官不是莫非烟。”
他慢慢抬头看我,眼中一瞬间闪过千万种情绪。终于道:“不错,你不是他。他若有你一半坚强……”忽然顿住不说,良久,才挥了挥手,“你去吧。”
我一躬身,迈步走出,临出门的时候,仿佛听到一声叹息,若有似无。想不到永王这种人也会叹气,我不由回头看去,见他的身子背对着我,后面映衬着淡青色的墙壁,竟透出几分孤单,几分落寞。
那一刻,一个很奇怪的想法进入我脑中:永王,似乎也有些可怜。
如我所料,失去半截头发的我再也不象莫非烟,永王也几乎不出现在我面前,着实过了几天安稳日子。王府的人见王爷不再传见我,对我的态度也就简慢了许多。
我等的机会终于来了。

二十五

我暂住的地方叫做“留云阁”,平时的访客除了永王,便是负责伺候我的一名丫环。永王既然不来,这丫环服侍了晚膳也就不再进来。
现在我最庆幸的便是从没在永王面前露过身手,即使他知道我并不似想象那般无能,可也万万想不到我身怀武功。谁也不会将个文官放在眼里,永王府虽然戒备森严,可是他们错误的评估对手还是给了我可乘之机。
只要瞒过了外面守卫的眼睛,我便可自由在这府中找我的要的东西。
换上了一套偷偷摸来的家丁衣裳,又将被子高高堆起,看起来象是有人睡样子——这一手虽然难免被揭穿,但蒙得一时是一时。
瞅准了外面没人,一溜烟闪出房门,绕过花丛后的巡哨,直奔西南角而去。
狡兔三窟,永王的巢穴极多,就我知道的便有四个,我一直不知道嫂嫂他们被关在哪里,但想来想去在王府的可能性最大,尤其那晚,他们轻易就将女孩带了上来,更加肯定了我的判断。可是永王府有如龙潭虎穴,就是雷霆远的那样的身手,只怕也难以来去自如,我也只能暗自着急,想不到上天竟给了我如赐良机。如不善加利用,岂不对不起老天爷的厚爱?
这几日跟着永王,暗地里没少下功夫观察王府的地形。西南角上是一片竹林,平日里人迹罕至,但林间一条幽僻的小道,显然竹林后还有洞天,可不是个藏人的大好处所?
一路奔进竹林,果然那曲曲折折的青石小道尽头有一处的院落。一时间大喜过望,我只愿自己没多生了一双翅膀,可以立刻去到嫂嫂的面前。
然而这种喜悦不过一瞬,很快就冷静下来。每次见嫂嫂我都是被蒙了眼睛,带到院子里面,不曾从外部打量过这个院子,可是也能大略估计出大小来。眼前这院子,似乎太大了。
虽是如此,如此艰难才到了这里,总要进去看一看才能死心。也许,永王给他们换了地方也未可知。
轻轻跃上院墙,里面的情形尽收眼底,一看之下,更是大大的失望。不唯这院落比嫂嫂住的大得多,屋宇也是极其气派考究,绝不是一般人的住所。正中的屋子里透出灯光,明亮异常,显然主人尚未休息,然而却静悄悄的不闻半点人声,着实透着古怪。
这里面住的到底是什么人?我一时好奇心起,凑到窗边,将窗纸捅破个窟窿偷眼观瞧。一瞧之下,我才知道这屋子为何亮的出奇:里面点满大大小小的红烛不下三十支。红烛后面是尊佛像,烛火一映,金光闪闪,这里竟是一间佛堂。佛像前一个素服女子坐在蒲团上,手上数一串念珠,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身旁还有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垂手侍立。
能住在这种地方,显然不是常人,何况这女子的打扮非僧非俗,让人捉摸不透,但我一见不是要找的人,心中早已失望透顶,也无心再去探究。正想闪身走人,只听院子外面有脚步声响,一人朗声道:“属下石惊风,求见娘娘。”
他怎么来了?我心里一惊。
那素服女子仍是闭着眼睛,神色不动。一旁丫鬟道:“娘娘,我去请他进来。”说着便往外走。
我暗暗叫苦,石惊风武功高强,我若此时跃上墙去,风声一起,必然被他发觉。但若在这里不动,院子里空空荡荡,没有半点遮蔽之处,可以一览无余。偏生今晚的月色还格外的明亮,这不是成心和我作对么?
“吱呀”一声,门开了。半开的房门和墙之间形成一个夹角,正好隔住了他人的视线,我迈上一步躲在门后。
那丫鬟不疑有人,头也不回,径直走去开院门。
也罢,就冒一次险吧!我咬咬牙,一溜烟闪进屋中。
那素服女子兀自闭目参禅,没发觉我进来。我早已瞧好了屋里青石柱上围着布幔,正可藏人,便隐身其后。刚刚藏好,那丫鬟已经引着石惊风进来了。
“娘娘安好。”
那女子不答,反问他:“王爷可好?”
石惊风毕恭毕敬地答道:“王爷一切安好,只是小王爷他近来感染了风寒,卧床不起,十分渴望见娘娘一面。”
我偷偷从石柱后探出头来,只见那女子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恢复淡然:“见我做什么?又不能为他消解病痛,应当多请几个御医共同诊治才是。我还是留在这里,向佛祖祈福,保他平安吧。”
“娘娘,小王爷病痛之中最需要的是慈母之呵护!”石惊风的口气有些急了;这人对永王还真是忠心。
我这时已经知道这女子就是永王妃,忍不住又细瞧了几眼,见她不到三十的年纪,相貌极美。心里暗暗奇怪:她堂堂一个王妃,不跟永王同宿也就罢了,居然一个人住在这里颂经念佛,连儿子生病也不去看一看,当真一点人情味儿也没有。
哎,永王府的人,一个个都透着怪异。
“我以前不曾呵护过他,现在他也不会需要我。他既然生在这样的家里,就该学会忍受这样的命运。春寒,送石护卫出去吧。”顿了顿,又加上一句,“你送了石护卫之后,不用回来伺候,自去安歇吧。”
自始至终,她都是一副老佛入定的模样。
那丫鬟应了,带着不情不愿又不敢多说什么的石惊风离开。房门一关,佛堂里就只剩我和永王妃两人。
我心里还在盘算,怎样才能不声不响的离开,永王妃忽道:“出来吧。”
她在和谁说话?我心头一震,偷眼瞧去,见她竟然睁开了眼,一双美目直向我的方向扫来!
“你放心,我若想揭穿你,就不会把人都支走了。”
她这话竟是对我说的!她连眼睛都没张开,怎么知道我藏在这里?难道她竟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我尽管惊疑不定,还是慢慢的现出身来。“你怎么知道我进来了。”
“心若是静,莫说是人声,就是落叶飞花之声也清晰可闻。”她微笑道,然而这笑容却在看清我的脸那一瞬间冻结,“烟儿!”
烟儿,她也知道莫非烟!眼前这个女人脸色苍白,身子摇摇欲坠,跟适才那副宁静淡薄的模样模样有天壤之别。“娘娘认识莫非烟?”
她定了定神:“你是烟儿的什么人?”
什么人?“我从没见过他,也不曾沾亲带故,只是王爷似乎觉得我象他,硬要将我留下来当他的替身。”
“原来如此。”永王妃长长舒了口气,神色渐渐平静下来,又仔细端详了我一阵,“我听下人说起过,有位黎大人近日在王府内修养,就是阁下吧。”
她用词相当含蓄,我却可以猜想出那些下人是怎么绘声绘色的形容我的出现。
“不知黎大人何以会来此处?”
这个问题倒很难回答。我笑笑:“实不相瞒,下官此来,一是好奇,二也是想知道关于烟儿的那一段过往,糊里糊涂被人当作替身的滋味可不好受。”
永王妃看着我,也笑了:“这些或许令大人感兴趣,但绝非大人的真正来意。王爷为人严峻,很少有人胆敢违逆他的意思轻举妄动,我看大人目光澄澈,绝对是个明白轻重之人,若只是为了这样无足轻重的理由,是断断不会一捋虎须。大人一定另有所图。”
这女人不简单,绝非一般的深宅贵妇!我暗暗心惊,悄悄运气到手上,只要她敢有任何轻举妄动,就出手将她制住。
似乎看出我的心思,永王妃又是一笑:“大人放心。大人神情之中自有一股磊落之气,决非肖小之辈,我信得过大人不会加害王爷。”随即一声长叹,“也罢,大人之所以来王府,也是因为此事,说给你知道倒也无妨。大人一定很奇怪,为何我不肯住在住宅,而要在这庵堂之中,甚至连儿子生病也不关心,大人心里恐怕早就责怪我是个没心肝的人了。”
这女人当真邪门,竟然猜得出我心里在想什么,我老实答道:“的确令人不解。”
永王妃低宣了一声佛号,轻声道:“我之所以如此,全都是为了一个人。”
“莫非烟?”
“你很聪明,猜出来了。”永王妃目光怔怔的看向闪烁的烛火,烛火忽明忽暗,也映得她的脸色变幻不定。
我忽然觉得有些不忍;“王妃若有难言之隐,就不必说了。”
“不要紧。这件事情装在我心里这么多年,也想找人说说。哎,一转眼,烟儿已经死了八年,死者已矣,活着的人却着实不好受。”
我虽然着急知道下文,却也不敢打断她,只听她道:“烟儿来到王府的那一年,是我和王爷成亲的第二年,伉俪甚笃,也有了一个孩子。王爷那时年轻,在外面风流也是难免的,可是他对我很是尊重,从不把风流债带到家里来,就连侧室也没纳过一个。烟儿,是他唯一一个带回来的人。
“起初我没放在心上,包养名伶在京城里是很平常的事,王爷的性子未定,只怕没过几天就厌倦了。可是,我没想到,王爷这次却出奇的认真。”
“于是你就觉得自己的地位受到了威胁,立意要除掉情敌?”一句话说完,我就后悔自己的一时口快,永王妃绝非如此狭窄女子。
果然,她笑了:“烟儿再怎么受宠,也终是一个男子,我惧他作甚?那时候,太祖皇帝,也就是当今皇上的祖父还在位,太子的位子也还没确立。现在的太皇太后,当年还是皇后,一心希望王爷能够继承大统,我作为他的妻子,也把这事当成了自己的责任。”
“我明白了,王妃是怕烟儿的事影响到王爷在朝中的声誉。”
她低声道:“不错,太祖皇帝是十分看重品行的。我那时还太年轻,一心以为这是为了王爷好,就将烟儿的事告诉给了皇后。”
说到这里,她的全身忽然抖了起来,脸色也越发苍白:“我其实是知道的,皇后会用什么办法对付烟儿。我那时候还不明白,死,原来就是这样一回事,活生生的人就这样变成了冰冷冷的尸体!”身体似乎再也难以支持,她软软的滑倒在地上。
若非亲眼所见,很多人难以想象一个生命的消失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我暗暗叹息:“永王呢?”
“王爷那时正在外面办事,听到消息以后快马赶了回来,终于还是晚了一步。他虽然伤心,却不敢对母后怎样,只是从那时起,他就对王位热衷了起来。可是,最后太祖皇帝还是把位子传给了先皇。”
因为江山失去了心爱的人,最后却都成泡影,我可以想象永王的心情。这个能够主宰他人命运的人,命运何尝也不是被握在别人手中!
“王爷受了很大的打击,性子也变得残暴起来,杀戮日多,作孽无数,归其根节,都是因我的一念之差。因为爱他,却反害了他。这些年以来,我潜心修佛,只是希望佛祖有知,可以减却王爷的罪孽。”
我抬头看向那佛像,见它神色木然,双目低垂有如睡着,哪里看得见的人间疾苦?“求神拜佛有什么用?佛祖哪里管得了这些?”
我的话似乎戳中了她的心病,她神色一黯:“不过,无论我怎样,烟儿也不会活过来了。他不肯原谅我,天天的缠着我,缠着我……”
说到后来,声音越抬越高,眼神也变得迷乱。看着我,突然全身一震,简直见了鬼一样,仓皇后退,双手挥舞着,叫道:“别过来,别过来!”
这也是个可怜人呀。我叹了口气,走到她身前。她越发慌乱的挣扎起来,我只好握住她的手臂。
“看着我。”
她怔怔地照做。
“烟儿他原谅你了。我原谅你了。”
“原谅我了?”
我点点头:“因为他知道,你虽然活着,却比他更痛苦。”
永王妃呆了半晌,突然伏在地上,放声大哭。我暗暗一叹,起身离开了这个似乎笼罩着无限阴霾的地方。

二十六

这一回夜探永王府,竟然遇见了永王妃,意外的得知了永王的过往,不能否认,我对永王倒是有了些改观。只是,这些对我要做的事却没有一点帮助,王府还是深不可测,我想找人还是如大海捞针一般。甚而,我浪费了一晚的时间。永王照例没有出现在我面前,我仍有在王府中行动的自由,假作是嫌气闷出来走走,也没有人起疑,只是身后总是远远的跟着两个侍卫,明为保护,实则监视,让人不能轻举妄动。可恨这永王府实在太大,怎么也看不到全貌,倘若能有一张地图细细分析,一定会有大帮助,可我也知道这是痴人说梦。穿过花园,来到一座白石桥上,只见池水如镜,映着两岸夹堤的高柳,水中斑斓的鱼儿似乎就在柳枝间游动。如有来生,不如化作这水中的鱼儿,岂不是自由自在,无忧无虑?隐隐听到有脚步声,对面正有一个女子缓步上桥,我看了一眼,却是见过的——昨晚永王妃处的侍女春寒。可没有想到,她竟直直的向我走了过来。
“敢问阁下是在府中借住的黎大人?”
“正是。姑娘是……”虽然知道她是谁,还是要装模作样的问问。
“奴婢是王妃娘娘的贴身丫鬟,见过大人。”她敛裳行了一礼,又道,“娘娘早听说大人来王府,按理是该一尽地主之礼,只是她身子一直不好,难以相见,所以时时叮嘱奴婢,若有幸见到大人,一定要代为致意。”
“不妨,还请娘娘养病要紧。”永王妃生病了吗?想来永王一直对外是这样宣称的。
“话已带到,奴婢告退。”春寒又行了一礼,迈步离开,哪知才走了一步,脚下一绊几乎跌倒,我连忙上前扶住。
“多谢大人。”春寒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中似有什么深意。
“不必客气。”我只觉有什么东西被塞到了手里,当下不动声色的藏入袖中。回头看那两个跟班,他们远远的站在那里,似乎并未起疑。
又象模象样在王府中转了一圈,我这才回去。关上房门,迫不及待地拿出藏在袖里的东西,展开一看,不由大喜过望。
那竟是一张地图!永王府的地图!
素色丝卷的底子,上面清楚的标注着永王府中一切的建筑陈设,左上角有两行字:蒙君相助脱离孽障,大恩无以为报,特送上地形图一张,盼能有所助益。落款是“庵中人顿首”。
我昨夜相助永王妃,原是心存不忍,更何况只是举手之劳罢了,想不到竟意外得了这份大礼!永王妃,你真是我的贵人,改天一定要给莫非烟上炷香,祝他早登极乐,再也不要回来缠你。
永王妃的这份地图给的着实详尽,大到每座建筑的名称,小到适才经过的石桥,就连外进的厨房柴房都有标注。
狂喜之后,我又发了愁。这永王府比我想象的还要大得多,我到过的地方还不到三分之一!到底从何找起呢?
目光不经意扫过地图上标着厨房的地方,脑中忽的灵光一闪,暗骂自己糊涂。永王就算囚禁别人,总要送饭吧?送饭自然要从厨房出去。我若是到厨房观望一阵,说不定会有发现。
打定主意,命丫鬟提前将晚饭送来,用过了饭,便借口头天晚上没睡好要补眠,谁也别来打扰,早早的关上了门。一面换上了家丁衣服,又偷偷溜了出去。
厨房在王府的北门之侧,属于最外进。我到的时候,正是各房送饭的时间,一众人忙忙碌碌,根本没人注意到我。我便闪在一旁,偷偷观看个人的言行。
原来厨房这里也有是非,给谁的菜多了,谁的量少了,都能伴随着一阵好吵。饭菜如何,能显出一个人在这里的身份地位。就算只是侍卫丫鬟,也一样有等级之分,真正有体面的,并不自己露面,自有人给送去。
热闹是热闹,可惜没有我要的东西,正在焦急,忽然有人在我肩膀上一拍,喝道:“干什么的?”
我心里一跳,转过身去,见一个厨子打扮的男子正叉腰看我,忙低下头,道:“黎大学士想吃些宵夜,要小的来拿。”
“黎大学士不是碧玉那丫头在服侍么?”
“碧玉姐姐腿疼,所以差我来。”这一套问答是早就想好的,说出来流利得很。 
那人嘿嘿一笑,打量了我几眼,忽然把那张黄黄的脸凑了过来,用只有我们两个才听得到的声音道:“堂堂的黎大学士什么时候成了服侍人的小厮了?”
轻轻的一句话,在我耳中无异于晴天霹雳,直觉地想出手,不料对方又道:“这里人多眼杂,你若想暴露身份,不妨现在就出手。”
不错,我不能出手,而且这人似乎也没有揭穿我的意思。
“你想怎样?”
“跟我来。”
我跟着他穿过厨房,来到后面堆放柴火的小院,同时力贯手掌,只要他有什么诡异动作,便发动雷霆一击。
出乎我的意料,站定后他单膝在地上一点,向我行了一礼:“在下高光,拜见黎大人。”一句话说完,很快又站了起来。
“你是?”
“大将军让在下务必要助大人一臂之力。”
他是雷霆远的人!雷霆远还想着我!我又惊又喜,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他回来了?”
“主子听说大人出了事,就立刻赶了回来,一直想见大人一面,只是王府门禁森严,未得其便。老实说,在下混入王府作厨子已经有两年,至今还没进过内院。若不是大人乔装到此,还不知道何时能见到大人。”
“他可有话对我说?”
“主子目前还没想到出脱大人的良策,不过他要我转告大人,请大人无论如何要相信他。”
相信他吗?进入官场之后,学会了对什么人都存着一分戒心,这般小心翼翼不是多疑,只因我实在输不起!所以对于雷霆远的几番示好,虽然心动,却怎么也下不了决心。本来可以求他帮忙救出嫂嫂,终于还是作罢。
但现在,似乎已经容不得我再犹豫了,凭我一人之力,根本不可能。“我有一事相求,不知你肯不肯答应?”
“大人尽管吩咐。主人命我协助大人,就算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我摆摆手:“我不要你赴汤蹈火。只要你在这些送饭的人中帮我查探一番。”接着,我便把我的意图说给他知晓,只是疑心病作祟,还是没说出那是我的嫂嫂和侄儿,但其实我不说,对方也能猜出七八分。
高光沉吟道:“这些给特殊地方送饭的人,向来都是直接由厨房的管事负责,在下倒是可以跟踪在其后,一探究竟。”
“有劳。”我郑重地拱了拱手,把一半希望寄托在了这人身上。

接下来的日子平静了许多,最初几天我还会四下探访,自然每一次都是无功而返,我又怕永王哪天心血来潮再来找我,也不敢十分轻举妄动。渐渐的,希望便全都寄托在高光身上。
对于这个人的能力,我并不怀疑。他是雷霆远的手下,又在永王府中混了两年而不被察觉,本事可想而知。只要我的判断不错,找到嫂嫂只是时间的问题。
这天晚上,丫鬟碧玉送来晚膳,我见那道芙蓉鸡的碟子里摆了一圈新鲜的花瓣,心中一阵激动。这是我和高光约好的联络信号,代表事情有了眉目,今晚三更见面。
随便扒了几口饭菜,我便等着三更天到来,然而今晚的时间似乎过得格外的慢,我心急如焚,外面却一记更声还没打呢。
“大人,惊风求见。”
我一呆,他来做什么?这段日子石惊风曾来看望我几次,却从没这时候来过。
“有事?”
“王爷他心情不好,喝醉了酒,求大人去劝劝他。”
劝他?他醉死了才好。“王爷要你来的?”
“不,是在下的意思。每年到这一天,王爷就会一反常态的醉酒,让人看了着实担心。”
只是一天而已,过去自然就好了。“王爷见了我就生气,我去没用。”
“不是,王爷在心里很重视大人。我跟他这么久,看得出来。”
他看重我?我怎么看不出?嘿嘿,不是你糊涂了就是我眼花了。本想直截了当的拒绝,但见石惊风一脸恳切之色,想起这人实在对我不错,又觉于心不忍。再者,我若不答应他,只怕这一晚都不得安生,三更之约如何去赴?于是点了点头。
石惊风大喜,带着我来到永王书房之外。“大人请。”
“你呢?”
“王爷吩咐不许人打扰。”
那还找我来,不是成心要我去送死么?我忍不住揶揄他:“石护卫,我若是死了,你可不能简慢,一定要用最好的香樟木棺材。”
石惊风一呆,讷讷地道:“大人过虑了。”

推开房门,扑鼻的是一股酒气。在我的印象之中,永王这人永远是阴沉冷静的近乎可怕,永远和“酒醉”两字沾不上边。可现在,他却真的醉了。
一只酒坛摆在地上,永王的人横卧在酒坛旁边,醉眼朦胧。我注意到在他身下摆着一幅一人多长的画卷,画的似乎是一个人。永王的手不停地在摩挲画中人的身影,脸上露出梦讫般的微笑。
“烟儿……”
莫非烟!我心念一动,难道今天是莫非烟的祭日?我走上前,见画中的人眉目宛然、嘴角含笑,一袭白衣更显风姿绰约。果然和我有七、八分想象。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莫非烟,尽管只是一幅画像,却足以想见他当年的风采。他的神情中漾着水一般的温柔,是我身上不曾具备的。这样一个人,难怪永王对他如此依恋。
我蹲下身,轻唤:“王爷。”
永王费力地睁开眼,呵呵的笑:“烟儿,你又活回来了。”挣扎着起身,张开双臂将我拥入怀中。
自从那夜我失身给永王,也曾和他有过几次肌肤之亲。我努力告诉自己不要太在意,可还是克制不住从心底涌上来的那股恐惧。被他一拥,全身僵硬,忍不住想要挣脱。却听他喃喃地道:“烟儿,你回来了,真好,让我抱着你,别再离开我了。”
不知为什么,心里一软,我就没动。
“烟儿,你当时为什么要离开?为什么不等我回来?你该相信,我能保护你呀。”
烟儿的死,在永王的心中,竟然一直只是“离开”。心里一阵唏嘘,原来永王也是个有心有情的人。
“烟儿,我告诉你,过不了多久,这王位就是我的了。嘿嘿,他们不要我作皇帝,我偏要作。等我作了皇帝,看谁还敢欺负你!我要江山都送到你手中,你要它方就方,要它圆就圆,要谁死,谁也活不了!”
一股怒气陡然升起,他把天下人当什么!只是他泄私愤的工具?对永王刚刚起来的一点同情之心就此消失怠尽。我愤然道:“王爷,对你来说,王位算什么?江山算什么?难道只是你报复的战利品?你的烟儿是人,难道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就不是人了么?”
我们这样在乱世中辛苦的挣扎,流过多少血、多少泪,有过多少悲欢离合,活得那么艰难。然而一条人命在永王心中恐怕还及不上一只蚂蚁!及不上他烟儿的一笑!我再也克制不住,用力将他推开。
“王爷,你看清楚,我不是烟儿,你的烟儿已经死了。就算你把全天下捧到他面前,他也活不回来了!”
永王被我推得坐倒在地上,神色茫然:“你不是烟儿,你是谁?”
“我是黎梦卿,前一阵被王爷强行带到府中,王爷难道忘了?”
他怔怔的看着我,忽然笑了:“不错,你不是烟儿,烟儿不会这样对我,他那么温柔,那么顺从,没你这般悍强。”他又凑过来,轻轻抚摸我的脸,“奇怪,一样的出身,一样的脸庞,为何性情会如此不同?倘若我当初遇见的是你,倘若……”
话音渐渐转弱,有轻微的鼾声响起,永王竟然伏在我身上睡着了。
睡梦中的他倒是显得那样平静祥和,不知是不是做着和烟儿团圆的美梦。
我叫石惊风进来,将他安置在软椅上,自己则悄悄地退了出去。
我这时才发现,永王原来也跟我一样,是个人罢了,很普通很普通的一个人。

二十七

“你确定人就关在那里?”
“在下曾经跟着那送饭之人前去一窥,与大人所形容的一分不差。”高光十分肯定地答道。
“好,立刻带我去。”真的找到了,我只觉得自己一分也等不了。
高光有些迟疑:“大人,现在这种情况下,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以免打草惊蛇。不如先通知将军,有个详备的计划再去。”
这道理我何尝不知?可是自从我被永王揭穿之后,就再没见过嫂嫂,也不知他们现在怎样了,想见他们的念头,有如火一般烧着内心,根本压抑不住。何况嫂嫂的身子如何,有没有体力跟我们一起逃亡,也是一定要探查明白的。
“我尽量小心,你就不用跟去了。”
按着他指引的路线,我一路小心前行,行至一片树林前,见两条小路分向南北,不知哪一条才是。
“大人,请跟我来。”
我一愣,只见高光正停在向北的那条小道上——他最终还是不放心跟了来。我向他感激的一笑,迈步走过去,正要进入林中,忽听有人叫道:“什么人?”
我们两人都是一惊,回头看时,身后不远处,一名王府侍卫正扬声高叫:“来人,有刺客!”
这一声过后,成百上千的侍卫便会向此地涌来,到时候就算我们功夫再高,也难免身陷敌手!
高光忽然向我一拱手:“大人,保重!”话音未落,人已腾空而起,直向那侍卫的方向掠去。
“你要做什么?”
他头也不回:“主子吩咐,就算丢了性命也要保全大人!”
我眼见他飞扑过去,一手料理了那侍卫,与此同时,无数王府侍卫也从四面八方涌来。高光身形又起,直奔前院。
这无异是在自投死路!我心里明白,他是想引开敌人的注意,好为我换得的最大的生机,心头一阵激动。我跟他非亲非故,哪得他为我累了性命!
趁着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高光身上,我以最快的速度偷偷摸回房间,刚钻进被子里,就听门外一阵嘈杂之声,紧接着,房门被推开,一群人闯了进来。
我装作从梦中惊醒,一脸惶然:“怎么回事?”
为首的是名侍卫头领,四下看了一遍,不见任何异样,这才赔笑向我行了一礼:“大人无恙最好。今晚王府来了刺客,在下怕大人有事,特来带人保护。”
说是保护,只怕看我在不在房里才是真正目的。我假装害怕的缩了缩身子:“刺客呢?抓到了没?”
“还没有。”但他随即冷笑,“这也是早晚的事,从来没有刺客能从王府活着出去!大人请安心休息,在下告退。”
他率着众人走出,重又关上了房门。透过窗纸,可以看到外面火光闪烁,人影憧憧。我知道,这群人今晚会寸步不离的守住我。
高光到底怎么样了?他武功不弱,但还不是石惊风的对手,就象适才那人说的,被抓只是早晚的事。他为我身陷险境,我却只能在这里等消息,根本救不了他!
想到此处,一拳狠狠的捶在墙上!
这夜,格外的漫长,而明天,等待我的只怕又是一场狂风暴雨。

焦躁不安的挨了一晚,第二天我又被请进永王的书房。
永王的脸色有些憔悴,想来是昨晚醉酒所致。但是他那一双眼睛又恢复了往日的深沉冷静,还带着几许算计、几许残酷。
“你昨晚看来没睡好。”他冷冷的指出。
我一笑:“昨晚闹了刺客,下官若是睡得好才奇怪。敢问王爷,刺客是何人?抓到了没有?”
“你很关心?”
“关心未必,好奇却是真的,很想知道是什么人胆敢来王府撒野。不过王爷若是不愿说,下官也不敢再问,这毕竟是王爷的家事。”
“我以为你会很关心,只因这刺客是在你嫂嫂的住所之外被发现的。”永王冷电一般的眼睛注视着我,似乎要从我脸上找出端倪来。
“是吗?”我假作大惊,“我嫂嫂如何?可曾被伤到?他们……被关在哪里?求王爷带我去!”
“你放心,他们很好。刺客也已经被抓住了。”
我心头一震:“王爷可曾审问出来,他是受何人指使?”
永王摇头:“这刺客倒是硬气得很,一旦被擒,立刻咬舌自尽了。”
死了!我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一瞬间只觉一阵凉意从心底扩散到四肢百骸。我害死他了!
永王还在研究我的表情:“你很伤心?”
“怎么会?只是震惊罢了,想不到这刺客如此忠心。”我话音一顿,恍然大悟般的道,“王爷难道是在怀疑我?”
“事情实在太过凑巧,我不能不疑。不过,看来是我多虑了。”他挥挥手,“罢了,你且回去吧。”
“是,下官告退。”
我行了一礼,转身准备离开,忽听身后永王一声暴喝:“看招!”一股劲风直向我扑来。
他是在试探我!霎时间我脑海中转过千百个念头:昨晚的贸然行动已经打草惊蛇,永王已然怀疑是我,若不及时消除他心中的疑虑,只怕他就会将嫂嫂移往它处,那时我一切的努力都白费,甚至高光的死也没有了价值!一定要想个办法牵住永王的心思,让他无暇他顾!想到这里,我停住了脚步。
“王爷,我……”似乎想起了什么,我转身回走,对那排山倒海般的掌力恍如不觉,反而迎了上去。
永王万万料想不到我会自己撞上他的手掌,想要收势已然来不及,“砰”的一声,我被打得激飞出去!身子撞在墙壁上,又弹上书案,这才滚落在地。麻痹的感觉过后,一阵剧痛席卷而来,我禁不住蜷成了一团,嘴一张,几口鲜血喷出,霎时间眼前一片猩红。
费力地张开眼看过去,只见永王正站在那里发怔,脸上的表情说不上是惊呆了还是莫测高深。
王爷,别发呆了,快送我去就医呀!我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这一声呻吟倒是把永王的魂拉了回来,两三步跨上前将我当胸抱起,一叫踹开书房的门,连珠炮似的发号施令:“来人,快去请大夫!云儿,把我的九命还魂丹拿来!热水!手巾!”
我装作昏迷不醒,任凭永王把我抱进卧房,放在了床上。紧接着杂乱的脚步声响起,又陆续进来很多人,有人用热手巾仔细的把我脸上的血迹擦干。
“王……王爷!”一个女子气喘吁吁地道,“丹药拿来了。”
“给我。”
不知我是不是听错了,永王的声音竟似在微微发抖。一只有力的手捏住我的下巴,我被迫张开嘴,一粒圆圆的药丸就被塞了进来。
“水。”
我听了见周围人的抽气声,尚没明白是什么意思,两片温热的嘴唇已经贴了上来,撬开我的嘴,把一口水渡了进去。
想吐,可我没忘了自己正在“昏迷”,只好咬牙咽了,药丸也随水流顺利的进入腹中。隐隐的听到永王似乎舒了一口气。
“王爷,黎大人他……”快捷的脚步声,却是石惊风来了。
“他中了本王一掌,受了内伤。”
石惊风“啊”的一声,上前一步:“让属下来为他运气疗伤。”
我心里大急,他若是一运气,我这练过功夫的身体立刻就会产生一股斥力,到时候就穿帮了。
“且慢。”永王沉声道,“他不会武功,你运内功非但不能助他疗伤,反而会加重他的伤势。”
王爷,你真是太英明了。
“那要如何是好?”石惊风的语气中藏不住关切。其实想想我并没给过他多大的恩惠,这人对我却实在不错。
“只好交给大夫用药调理了。”
正说着,有人通报:“胡大夫到。”
胡大夫?不会叫“胡涂”或是“胡治”吧,听名字医术就高不了。这位胡大夫给永王行了礼,立刻就上来给我把脉。
听了一会儿……
又听了一会儿……
再听了一会儿……
我偷偷迷起眼睛瞧去,只见他的神色十分古怪,豆大的汗珠顺着他那张风干了的桔子皮般的老脸滑落下来,突然站起来向永王深施一礼:“王爷,这位公子的脉相忽快忽慢,忽强忽弱,时而重似擂鼓,时而轻若游丝,老夫行医三十年,从没见过如此奇特的病人,这个……老夫医术浅薄,王爷请另请高明吧。”
哈哈!你当然不会见过这样的脉相,这分明是我催动内力玩出来的花样。
早在永王掌击我时候,我屏住气,胸口缩进几分,这一掌就没击实。身子飞出后,我又偷偷伸出手掌在墙上一按,减去了冲力,没等撞上墙人已经落了下来,就势一滚下了书案。除了在地上那一摔货真价实,其余都掺了几分水分。不过永王神力惊人,我还是受了内伤,那几口血却也不假,就是没有旁人想象的那般严重罢了。
若是用苦肉计反将自己弄得半死不活,那岂不是招人笑话?把三分伤做出十分模样,才是我的手段!
石惊风惊道:“怎么办?”
到底永王沉得住气,打发了那胡大夫,道:“惊风,去请御医来。”
一旁有人道:“王爷,不可,这样会惊动了朝廷。”
“本王自有道理。惊风,去吧。”
石惊风一得了命令,立刻前去。
永王挥了挥手道:“你们都下去。”
等众人都应命离开,他突然起身坐到了床沿上,我连忙牢牢闭上双眼。只觉他两道深沉的目光在我脸上逡巡,良久,才阴阴地道:“我错了,不该把你留在身边这么久——我早该杀了你的。”
我心头一惊,难道被他发现了?可他又没动手。他不动,我也不敢动。
脸上痒痒的,似乎是他的手指在碰触我,过了好一会儿,他轻声道:“我已经死心了,为什么你要出现在我面前?哎,我该拿你怎么办好呢?”
象是问我,又象是在问他自己。
我紧张的连大气也不敢透——这时候若被永王知道我是装的,不被他剁成肉酱才怪。
“你放心,不管你是谁,我都不会让你再死在我面前。”声音轻而坚定,有如誓言。
我心中一动,他是在向我说,还是向死去的莫非烟说?听意思不象说给莫非烟的,可若说给我听,他的语气又绝不会如此温柔。想看看他的脸色,却终于不敢。

石惊风办事神速,很快把御医请了来。这一次我不再暗中搞鬼,只是仍将脉相调弱些,让自己看来受伤颇重。御医开了几副药,说道过两天再来探视。永王又叮咛他此事不得外泄,这才放他离开。
至此,我的“伤势”算是稳定下来,在床上躺着一动不动的滋味着实难受,只盼着众人走后好好舒舒筋骨,哪知永王却一动不动坐在那里,直到我撑不住睡着了,他还不肯离开。
有时想想,倘若莫非烟还活着,永王一定会是天底下最温柔的情人吧。
两天后,御医又来了,这回还带了一个跟班,据说是他的徒弟,而且是推宫过血的好手,说什么我的身体里面有淤血,必须推拿化开,否则会影响伤愈的进程。
这两天来,御医的对症下药加上永王的灵丹,再有我自己暗中调息,伤势已然好了许多。可是表面上还要作出虚弱无力,伤重不起的样子,御医怎么说,我只好怎么做。
趴在床上,任那人两只手在背上按来按去,从两肩到骨缝,沿着背脊一直下来,再到……
我一惊,不禁又羞又恼。这人算什么御医?竟然连病人的豆腐也吃!
忍不住回头看去,只见他黑黄浮肿的脸上,一双眼睛却是熠熠有辉,幽黑有如不见底的深潭,偶尔闪过狡黠的光芒。见我看他,还向我眨了眨。
这眼神,好熟悉!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他,是雷霆远!

二十八

永王见我神色有异,问道:“怎么了?”
我忙转回头,轻声道:“痛。”
“适才用力稍嫌猛了,我再放轻些。”雷霆远不唯易了容,连声音也压得极其暗哑。手上的力道果然放轻了些。
忽然,一只手掌从被子底下伸过来,握住了我放在床内侧的手掌。我知道,那是雷霆远的手掌。可我从不知道,原来他的手是这么的温暖,这么的厚实。
他轻轻一捏,麻酥酥的感觉迅速蔓延我的全身,直接挑动了心中最柔软的那根弦。
一种温温热热东西充盈心头,水一般荡漾着,几欲溢出。
真奇怪,简简单单的握一握手,我却感受到没有过的震动与亲切,就好像一个孤单的长途跋涉的人,在他摇摇晃晃要倒下去的时候,身边突然出现了一只手,扶了他一把。
虽只是轻轻的一扶,相信这个人却永远也不会忘记。
我反过手来,握住他的手掌,也是轻轻一捏。
从始至终,他没有说话,我也没有说话。可我知道,他的心意我了解,我的心思他也都明白。

雷霆远只来过一次,毕竟这里太危险,随时有被永王发现的可能。我又在床上修养了十天,伤势明显好转,但还是不能下地。当然,这都是作给永王看的。
永王隔一两天会过来看我一回,有时候也会问问伺候我的丫鬟仆婢我的饮食如何,伤势可有反复,但绝对不和我说话,往往露个面就走,当我是透明的。
可我却觉得他看我的眼神跟以往不大相同,说不上是温柔,但至少不再象冻死人的寒潭。
偶尔石惊风也会来看我,大多是在永王不在的时候陪我说说话,我问他外面的情形,他也很少隐瞒。
日子从来没过得这样清静过,以前总有木言象只乌鸦一样在耳边喋喋不休,那时候觉得吵,现在听不到,反倒有些不习惯了。我来王府这么久,木言不知在家里做什么。闲聊的时候,我忍不住向石惊风问起,他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回答:“自从大人住到府中,这位木兄也曾来过这里几回,吵着要见大人,但王爷有命不准任何人来探望你,谁也不敢放他进来。后来闹得急了,想爬墙进来,被当值的侍卫逮到,送到我这里来,我不敢惊动王爷,便好言劝了他几句,说大人你在府中一切安好,我会照应,他这才不请不愿的去了。”
说到这里,石惊风满脸愧色:“结果我还是让大人受了伤。”
我挥挥手:“这怪不得你,王爷想做的事谁拦得住?何况你对他又那么忠心。说到木言,我真是很想念他,我们在一起近十年,他和我名为主仆,其情却与兄弟无异。我离开家这些日子,心中着实挂念。石护卫,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请说。”
“我想写一封家书,求你转交给他。他见了信,自然就会放下心来。”
石惊风面有难色:“这个……王爷特别看重大人,没有他的吩咐,我……”
“不要紧。”我打断他的话,“我这家书先写好了,你拿去给王爷看,他若同意,你就拿去,若不同意,我也不会怪你。”
石惊风舒了口气:“如此最好。”
当下石惊风拿来笔墨,我微一思索,一挥而就。起初还担心永王不许,哪知他看了之后只是冷笑几声,当真答应了。后来石惊风跟我说的时候,脸上都是一副意想不到的表情。
又过了几天,我已经可以下地走动,这天便来到永王书房。
永王对我的出现似乎并不感到惊讶,淡淡的看了我一眼,吩咐我坐下。
“可有事?”
“王爷,再过两天就是清明节了,算起来我兄长去世也已整整六年,坟墓就在东郊城外,我想……”
“你想去拜祭你的兄长?”
“是,前两日做梦,梦见兄长怪我太久不来看他,一觉醒来,实在心中难安。是以想去上坟,还请王爷准许。”说着,我一揖到地。
虽然低着头,还是能感到永王两道犀利的目光在我身上逡巡,也不知在想什么,一阵紧张,生怕他不肯答应。还好,过了半晌,他终于开了金口:“你这也是出于一片兄弟友爱之心,本王若不答应,倒显得不近人情了。好吧。”
“多谢王爷。”我大喜,又施了一礼,起身告辞。
“且慢。”
“王爷还有何吩咐?”
永王绕到我面前与我对视,伸出两只手指慢慢抬起我的下巴,很仔细的端详我的脸。良久,冷笑一声:“这个如花似玉的小脑袋里面,鬼注意可真是不少!”
我心中一紧,陪笑道:“不知王爷所指为何?”
永王不答,眼神闪烁了几下,忽道:“你的容貌虽然跟烟儿很象,举止神气却完全不同。尤其是这双眼睛,你可知让我想起了什么?”
“什么?”这样仰着脖子好累,可是永王不放手,我也不敢动。
“一只小狐狸。”他的目光变得深远,似在回忆,“一只银白色毛皮的小狐狸。它的眼睛很大,透着古灵精怪。我是那年打猎的时候见到了它。它很狡猾,轻易就躲过了我射出的箭,如果它那时逃到深山里,我也奈何不了它。可惜它太骄傲了,居然戏弄起猎人来。几次三番出现在我面前,向我挑衅,一下子把我的好胜心都挑了起来。我用了三天三夜的时间追捕它。从来没有一个猎物能够让我有这么大的耐心,那种欲罢不能、势在必得的感觉我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后来呢?”我忍不住问。
他笑了,松开手,指着书案方向:“后来它就成了这样,直到现在我都很喜欢。”
书案后面的檀木椅上,搭着一条白色的靠垫。纯白似雪,闪亮如银。不知怎么,我忽然觉得全身一寒,心惊肉跳。
清明时节雨纷纷。今年的清明没有下雨,但天色阴阴的,压在人的心头也沉沉的。
“王爷,我的胸口很闷,不知是不是伤势又复发了,咱们不如回去吧。”我掀开车帘,脸色苍白地向着骑马的永王说道。
永王不为所动:“已经到了这里,也不差几步路。到你兄长坟前摆上一拜,用不了多少力气。还可了了你的心愿。”
我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本想恳请永王,把嫂嫂和两个孩子也带出来,毕竟那是我们共同的亲人,可永王说什么也不答应。求得急了,他便说要下人们准备好香花奠酒送到嫂嫂那里,让他们自行祭拜。倒是他自己,说什么不放心我,也跟了来。
哎,他说话时神情冷漠,哪里有半分关心我的样子?
兄长的坟还是我去年请人重修的,春天一来,坟头上的野草又冒了芽。然而人却不能如这一年一生野草一般,一旦去了,便是永诀。
有人为我摆上瓜果,我上了香,又在坟头拜了几拜,心里默默祷祝:你若在天有灵,就保佑我能顺利救出嫂嫂。
“王爷,咱们走吧。”
永王一直站在坟墓一旁冷冷的看着我,这时才道;“现在就走,你不是要等人么?”
我张大了眼睛,吃吃地道:“王爷的话下官不明白。”
永王冷笑:“你那封家书里面写得却很明白,把每句开头的一字串起来,不就是‘清明节,东郊十里’?你不是跟你的朋党约好了今天来救人?可惜你想不到,我没答应将你的亲人也带出来,坏了你的计划,所以一路上你总是找借口要回去。是不是?”
他说一句,我脸色就苍白一分,人也几乎站立不稳,摇摇欲倒,却被他上来一把抓住。
“你看。”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密林见,偶尔会有寒光一闪,看似平静,却不知透着多少杀机。
永王凑到我耳边,轻笑道:“不管你来多少人,我都让他们——有来无回!”
我再也支持不住,软倒在地,一旁有人上前将我扶起,却是石惊风,他满脸震惊之色,显然全不知情。
永王不再和我说话,只是静静的站在那里,我知道,他在等,等待着一场杀戮。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树林里静悄悄的,连飞鸟也感到了弥漫的杀气,早已振翅高飞,只有风吹着树叶,发出“杀”、“杀”的响声,听来格外心惊。
忽然,远处传来马蹄声,在柔软的泥地里并不很响亮,却每一声都踏在了人的心上。
密林间,几处闪动着白光。也许永王只消一抬手,来人就会被剁成肉酱。可是,永王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动。
一匹马从树丛中闪了出来,直奔到离我们两丈远的地方,硬生生停住。马上的乘客飞身跃下,一路小跑奔向永王。
“是葛青!”石惊风忍不住惊呼。
那人满脸惶急,朝永王草草的行了一礼,立刻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永王一声不吭的听完,脸色阴沉得有如寒天霜降。
“王爷,怎么了?”石惊风不明所以,上前关切的问道。
永王不理会他,却把冷然的目光投向我:“很好,我倒是又小看你了。”
我慢慢退了一步,赔笑道:“不知王爷说的什么。”
“惊风,你可知道咱们离开的这些时候,府里发生了什么事?”
石惊风一呆:“属下不知。”
永王冷笑:“有人趁咱们不在,把黎大人的家眷接走了。哼哼,好个调虎离山,本王又上了你的当了。”说到这个“当”字之时,声色俱厉,突然手掌闪电般的挥出,五指成勾,抓上我的肩头!
好凌厉的一抓!倘若我不会武功,或是没有防备,这一下决计躲不过。可是这些天的接触,我已经对永王的性子知之颇深,他盛怒之余,一定会找人来泄愤,而我,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身子急向后飞出,一抬手抓住一枚树枝,整个人便吊在树上,随着树枝的弹力在空中一荡一荡。
对于我突如其来的一举,所有人都是大出意料之外,永王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原来你还会武功,这么说你受伤也是装的?果然是一只小狐狸,这个计划你从那时就已经想好了!”
这话倒有些冤枉我。其实我当初拼命挨了永王一掌,一是希望能转移他的注意力,二来也是为了消除他的怀疑。就连戏弄那胡大夫,也只是骗永王相信我的确受了重伤而已。后来永王请了御医,我这才灵机一动想起,雷霆远对永王府如此关注,王府有事请御医他多半得知,一定会趁着这个机会与我联络,所以早就将计划写在永王妃的那张地图上,带在身边。只是居然是雷霆远亲自冒险来看我,却是我没有想到的。至于后来的藏头诗云云,却是专门为了迷惑永王作的一出活剧。
这几天夜里我都辗转难眠,反复思量,力求把计划作得天衣无缝。永王多疑,肯定会怀疑到藏头诗也许有诈,所以我一遍一遍求他务必要将嫂嫂他们一起带来,我知道我越这样说,他越会肯定自己的判断,越不肯将人带出。
如今听他这么一问,我笑了笑,正想说话,只见到永王身后石惊风在暗暗向我使眼色,耳边又听到极轻的踏枝之声,忽然明白,永王是在分散我的注意力,他埋伏在林中的侍卫正趁我不备悄悄靠近!
我哈哈一笑:“王爷,我大意了一回,现下你也大意了一回,咱们就算是扯平了。后会有期!”用力抓住树枝一荡,身子便借力飞起,再攀上另一棵树时,已在一丈之外。
“啊!”众人齐声惊呼,有人叫,“追!”霎时间,刀剑交鸣之声此起彼落。
“且慢,莫伤了他。”却是永王的声音。我听这声音好怪,明明还在很远处,可转眼间又如在耳边。回头一瞧,不禁大惊失色——永王竟亲自追来了。身法之快,令人咋舍。我再不敢大意,施展全身解术在林间穿行。
我知道这次若被永王抓住,绝对无幸还之理,奔逃之时用了全力。这时候当真是慌不择路,也不知道了哪里,只见树木渐稀,再也无法借树枝行走,只得跳下地来。我和永王功力本就相差甚远,在平地上不能取巧,距离越来越近,眼见就要被他追上。
前方逐渐空旷,一座白塔拨地而起,我想也不想,闪身躲入塔中。一口气连攀上几层,这才想起这是京郊最有名的千寻塔,上下共十八层,是京城最高点。大概因为是清明节,日间没有游人。
永王仍在后面穷追不舍,在塔中追人虽然较之平地为难,可我想甩掉他却也不易。我苦思脱身之策,慌乱之间又哪里想得出来?
终于攀上塔顶,前无进路,后有追兵,若是从这十八层高的塔上跳下去,非粉身碎骨不可。
怎么办?老天爷,你就这样看不得我们一家团圆?才救出了嫂嫂,我又要重新落入永王的魔掌之中?想到永王的手段,全身不自觉的涌起一阵寒意。
雷霆远呀雷霆远,你在哪里?你口口声声要我信你,为何需要你的时候总是不见踪影?哎,你这时要是出现,别说是大漠,就是爪洼国我也跟你一起去了!
正在胡思乱想,只听塔下有人叫道:“是小卿吗?”
我低头看去,险些欢呼出来,塔下一人一马,不是雷霆远是谁?他竟真的来了!绝路逢生的喜悦让我一时忘了质问他谁叫“小卿”。
“快来救我!”
“你跳下来,我接住你!”
跳下来?这么高岂不摔成肉饼?就算他真能接住我,也是两块肉饼。
可是已经不容我犹豫了,眼前身影一晃,永王已经上来了。
左右是个死,怎样也比死在永王手里好看,只有赌一赌了!我闭上眼睛,纵身一跃——
耳边传来永王的惊呼声:“小狐狸!”
身体以极快的速度下坠,那种无力可借的感觉着实令人惊恐,雷霆远,你可一定要接住我!
猛然间忽听一声大喝:“出掌!”
我下意识的一掌拍出,另一双手掌对了上来,四掌相接,我又被震得斜飞出去。不等我身形落下,早被一只手轻轻缠绕在腰际,有人在耳边柔声道:“别怕,有我在。”
张开眼,对上一双幽深漆黑的眸子,我忽然发现,那眸子深处,竟暗蕴着柔情无限!
情不自禁地向他微微一笑。
身子被带着旋了几圈,化去了所有下坠之力,终于轻轻巧巧的落在马上。
“还好你来了,刚刚在上面时,我许了一个愿。”
“什么?”他问,随即皱了皱眉。“算了,等会儿再说。”
永王的人马终于跟了上来,本想抓我,见到我身后的雷霆远却都是一呆,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王爷。”
永王慢慢的从塔里走出来,看看雷霆远,又把目光转向我。
我以为他此刻必然是气急败坏,哪知他看我的眼神却全无怒色,而是一种略带残忍的兴奋喜悦,就像猎人看见了他的猎物一样。
我忍不住轻轻一颤。身后的雷霆远似乎察觉到了,偷偷地把手伸过来,握住了我的手。
“王爷。”
“雷大将军。”
这是我第二次见到两人对峙,同样只是一句短短的称呼,背地里却不知蕴含了多少敌意杀机。永王一脸深沉,雷霆远却是神色笃定。
“真想不到,竟然是你。”永王脸上浮起笑意,却毫无喜色。他终于如愿以偿引出了我背后的人,这个人却是他动不得的。
雷霆远笑笑;“黎大人适才对下官说,他离家日久,着实想念,想向王爷请辞,不知可否?”
永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淡淡地道:“黎大人是我府上的客人,他若想离开,自然随时可以。请。”说罢一挥手,永王府的侍卫立时让开一条道路。
雷霆远拱拱手:“王爷,咱们明日朝堂上见了!”双腿一夹,马儿长嘶一声,行了开去。 “你怎么会来?”不见了永王人影,我才问。
“来救你呀。”雷霆远一笑,“永王发觉这是调虎离山之计,你的处境岂不危险?我当然要来英雄救美。你难道想不到?”
我一愣,禁不住傻笑,全心全意的盘算怎么救嫂嫂,这一点当真没有想到。“对了,我嫂嫂怎么样?”
雷霆远看了我一眼,叹道:“小傻瓜,你若肯多用些心思为自己着想,又怎会有今日?他们没事,我暂时安置在将军府了。”
我这才放下心来。品味雷霆远的话,又觉奇怪,我为自己想得还不够多么?我几乎天天在想着把嫂嫂救出来。
“对了,适才你叫我什么?”我板起了脸,开始清算旧帐。
“哎?”他被我问得莫名其妙,继而恍然大悟,笑道,“我想咱们怎样也是患难与共的交情,叫法也当然不能太生疏了。小卿,卿卿,或者是小卿卿,你喜欢哪一个?”
哪个都很肉麻。我哼了一声;“阿青。”
“什么?”
“以前我家人都这样叫我。”
雷霆远呵呵的笑,忽然揽住我的腰,贴在我耳边轻声道:“那我这样叫你,是不是也算你的家人?”
我脸不争气的一红,回肘撞他:“别这样贴着我,真难受。”
他胸口重重挨一记,可这人皮糙肉厚,也不在意,依旧粘住我不放。“还记得我临走时跟你说的么?决定好了么?去大漠。”
大漠呀,那里有风,有沙,还有……自由,应该是个好地方。
“怎么样?”他见我不回答,竟有些慌了。
我微微一笑:“我在塔顶上时许了个愿,还没跟你说呢。”

三日后,我的家眷和木言都由雷霆远安排,藏在了一处隐秘的民居,有专人保护,再不必担心永王觊觎。 
次日上朝,我自动请缨上战场杀敌,经威远大将军雷霆远的力保,皇帝亲自委派我为监军。
又三日,大军出征,满朝文武送至城门口。
穿过重重人影,我似乎看见叶嘉颖也在送行的人群之中,不只是不是这些日子经历了太多,明明还是那人那张面貌,心中却平静如古井,再也勾不起一丝涟漪。 
出城十里,忽然有单骑从后面追上来,指名要见我。 
来人是石惊风,他交给我一张永王的字条,随即告退。 
我展开字条,见那上面龙飞凤舞地写道:再狡猾的狐狸也逃不出猎人的掌心。 
禁不住轻呼一声,透过字条,我仿佛又看见永王那兴奋而又残酷的眼光,双手不由微微颤抖。 
“走吧。”一只手伸过来,夺过字条,揉了几下,远远的抛开。雷霆远拉着我的手,指向前方:“你看,那边就是大漠。”
我抬头看去——
好广阔的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