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23

朱明: 权臣

第一章 花嫁

御史柳元的女儿嫁入江南第一望族杜家的时候,很是轰动了一番。柳元是相国叶锋的得意门生,曾经竭力支持恩师对杜震几次参劾,双方斗争的结果,却是叶锋彻底失势,告老还乡。朝廷官员的圈子中,都知道柳元对女儿的爱惜,这次他肯让心爱的柳二小姐嫁给长久以来的政敌,无疑是一个求和的信号。

这真是个奇怪的事情,据说杜震本来也是叶锋的关门弟子,但两人政见不合,几乎形同水火。杜震的性情深沉,连皇上也不喜欢他,叶锋想尽办法对付杜震,也有忠君之事的意思。但就是这个不得圣眷的人,打败了一个又一个的政敌,连三朝元老的叶锋,也被他赶回乡下去了。

时人甚至猜疑,杜震把持兵权,早晚有夺国自立的一天。

柳曼然几乎是顶着父亲诚惶诚恐的叮嘱,以及姐姐柳嫣然又慕又妒的目光,嫁给杜震。嫣然甚至用故作忧虑的口气告诉她,听说杜震本来要娶的是挥郡萧大小姐,萧家女儿居然逃婚了,所以杜震临时改了主意,随口答应了柳元的提议。

那么,她是个替代品了?

曼然只是微笑,她其实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耻的。看得出来嫣然很不愉快,她爱慕杜震很久了。可这件事情,本来就只有杜震才能拿主意,他要她而不是嫣然嫁过去,她也只有顺从。

据说杜震是个玉树临风的奇男子美丈夫,但关于这个人的很多传说,却是充满血腥和神秘的意味。有人甚至怀疑大行皇帝的死亡,和杜震大有干系。当日天子重病,不知为何,忽然传旨杜震觐见,并摒退所有侍从。不知道二人到底说了什么,等杜震出来时,他用镇定而微带忧伤的口气,宣布天子驾崩。为此,太子一直怀疑杜震是不是做了什么。当然,这是一种毫无根据的谣言了。

另一个谣言更加离谱,有人说西霁公主的死亡,也是杜震令人下手。当今天子继位之初,国事待定,为了笼络大臣,把义妹西霁公主赐婚杜震。西霁的美貌堪称一绝,杜震则地位显赫,这桩婚事很是引人羡幕,被人称为天作之合。可谁也没想到,西霁竟在怀孕数月之后,莫名其妙急病身亡。杜震杀妻之说,在京中暗暗流传,有人甚至有模有样的分析:皇帝令西霁下嫁,本来就有监视制约杜震的意思。杜震就算爱美人,但肯定更爱自己,断不会容身边有这样的威胁。

嫣然暗示曼然:杜震可以杀一个妻子,也许不介意再杀一个?毕竟,曼然也是他的政敌之女,很难得到他的信任。曼然一笑,没有理会姐姐,心里觉得她其实有点可笑。杜震若是不愿娶她,大可以拒绝,毕竟一个失势御史的主动求好,实在不是什么无法抗拒的东西,但他同意了这门亲事。辛辛苦苦娶进门来杀妻,实在是个可笑的说法,大概也只有嫣然这样天真无知的人才会相信吧?而她柳曼然,距离"天真无知"四个字实在差了太多。

曼然童年时,家乡正是兵荒马乱的时候,母亲带着一家人投靠父亲,被小股乱军所获。母亲自杀全贞,她却靠着机智,说服本来打算奸污她的军汉,杀了乱军头子,率众投诚官府。这人后来凭军功升到参将,还几次派人送礼物给柳家表示谢意。他说,不是柳二小姐一番金玉良言,也许他一辈子就是个草寇。

曼然的美丽和才能,风传天下,但很少有人胆敢娶她。

她从小学着掌管家务,尤其擅长经营之道,把柳家治理得井井有条。柳氏的田产地业,在她手头变得颇为殷实。但她的犀利无情,也是出名得很。下人不怕柳御史,却只怕这位目光锋利清明的二姑娘。京中人士甚至偷偷调笑:"谁要敢娶了柳家的母老虎,一定会发财,但也一定会短命。"

所以柳元对杜震提出嫁女之意时,本来想说的是嫣然。没想到杜震漫不经心一口应道:"很好啊,柳二小姐天下才女,震得妻如此,平生之幸。"

一句话敲定了婚事。

* * * *

闺阁中,曼然对着菱花镜,最后一次审视自己娇艳绝伦的妆容。

娇嫩美丽如春天,也许是被喜娘装扮得太美了,甚至不大像她平时冷寂如雪的模样。

镜中依稀出现了一张模糊的男子面容,轮廓深刻,皮肤黝黑发亮,一身总是带着阳光的健康和青草的气息。她想起那人热烈的目光,心头激烈地颤抖了下--那个参将。

也许,他一直派人送礼物,却又一直不肯多说什么,是盘算着总有一天,地位足够了就要来提亲的。但他没机会了。一个参将,又怎么比得过权倾朝野的武英王爷。

她不介意下嫁参将,但他们并没有相遇在合适的时间和地方。其实当时他若真的要了她,他们做一对山大王,也可能会过得不错。曼然向来相信,她能让一切变得更好。就算是做山大王,也会是虎视一方的山大王吧?

但错过了,那个追风逐电、烽烟迷茫的梦。

曼然忽地伸出手,缓缓擦去菱花镜上的霜华,一切变得清晰起来,参将的影子也就没有了。

那个杜震,到底是怎样的人?

曼然无声叹息,想着不可知的命运,心里迷惘。

就在这时,灯火无声无息地暗了一下,正在为曼然匀妆的两个喜娘尚未惊呼出声,忽然软倒下去。柳曼然一惊之下觉出不对,情急中忽然身子一缩,正好避过一道破空而来的指力。她百忙中不及细想,奋力抓起案上铜镜,看也不看一眼狠命向后掷出,只听身后之人微哼一声,却没有铜镜落地之声,想是被那人接住。

曼然手中毫不停顿,又是一把将椅子倾尽全力,摔了出去,这才得空扭过头来,正好看到一个白衣男子一伸手接下椅子。她心头一惊,匆匆抓过女红筐中的剪刀护在身前,厉声道:"你是谁?想干什么?"

她这时站定身子,看清那白衣男子大概二十余岁,面貌俊俏之极,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更是勾魂摄魄,却是个罕见的美少年,只是眉宇之间略带忧郁之色。

那白衣男子笑道:"不干什么,在下不过打算代柳二小姐与那杜震成亲而已。"说到"成亲"二字,他脸上肌肉微徽抽搐一下,忽然显出一丝怪异之色,似乎在强忍伤感,似乎又隐约盼望。

曼然听了这话心下剧震,总算她幼承庭训、学养深厚,大惊之中也是法度不乱:"妾身大喜之日,阁下来开这等玩笑,实非君子所为!看阁下仪表堂堂,为何言语悖乱?妾身不曾大声呼叫,是为阁下留三分薄面。阁下若是解人,就该速速离去。"

那白衣男子一言不发,静静听着她说罢,曼然见他神情温和宁静,心头暗松一口气,只道事情有了三分指望。谁料那男子忽然低声闷笑起来,一边笑一边叹道:"好一张利口!就这个样子倒和那杜震有得一拼。"

曼琳见他神情满不在乎,知道这番苦口婆心只怕对牛弹琴,无奈道:"阁下状貌雄武,为何自甘沦落,好此龙阳之道?"她知道若不能说服此人,今日断难逃毒手,心头再是着急,也只有拼着口才锋利,竭力以言词打动于他。

白农男子看着她只是微笑,听到"龙阳之道"时,嘴角笑容越发妖异莫测,却又带着苦涩伤感,竟是说不出俊美摄人。曼然被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看,心头格登一跳,只觉此人容色之美,实是古怪难当。她随即收摄心抻,心下暗骂自己:"柳曼然啊柳曼然,都什么时候了,还胡思乱想。"

微一疏神之间,那白衣男子出手如电,忽然手指一勾,夺击她手上剪刀!曼然一惊之下,尚待挣扎,却被他骈指点在昏穴之上,顿时软了下去。

朦朦胧胧之中,只听得那人一声叹息,声音中竟有极深的忧思惆怅,似乎那人低声说了一句:"柳二小姐,或者我该羡慕你吧!"曼然晕迷之中,隐约听得那人言下哀伤缠绵之意,似乎心里藏着难以忍受的痛苦,她心头不知如何,也是一阵颤抖。

白衣男子缓缓勾起曼然的脸儿,看着她清丽的容色,轻若无声地笑了笑:"杜震,你竟然要娶妻了。想用这个女人做幌子,趁机地开我么?不成。"

* * * *

梦中琴声叮咚。

似乎有清凉温润的东西轻轻落在地脸上,曼然自晕迷中醒来,只觉头痛欲裂,忍不住低低呻吟了一声。勉强睁开眼,伸手一摸,原来是一瓣梨花。

窗外梨云似雪,直如一梦。

恍惚中听得有人在叽叽喳喳的欢呼:"夫人醒了!夫人醒了!"随即有个低沉儒雅的声音道:"嗯,小妮、小翠,你们做得很好。夫人既已醒了,就让我自己来吧,你们下去歇一阵。"

曼然听得这句夫人,迷糊了一会,忽然想起自己与杜震的婚事,又想起那古怪俊美的白衣男子,心下一动:"想是那人不曾得逞。"不知为何,想起那人忧郁中带着温柔惨切的笑容,竟然晦晦约约觉得他有些可怜。

她心头思量着,奋力睁开眼睛,朦朦胧胧看见眼前一道紫袍人影,甚是高挑,颇有玉树临风之感。曼然忽然想到,这就是她的丈夫了,忍不住微微红了脸。

眼前视野逐渐清晰,慢慢看清楚杜震的样子。曼然愣了一下,难掩心头的隐约失望。眼前的杜震,大胡子浓眉直鼻,双目炯炯如电,看上去颇有威仪,却并非传说中堪比潘安的模样。不知为何,她心头忽然飘过那白衣男子的影子:"那人面貌之美,世所罕见,不知犯了什么糊涂,竟要和此人夹缠不清。"

杜震见她醒来,双目一闪,竟是朗若明星,微笑着走了过来,缓缓伸手探了一下她的额头,柔声道:"怪下官疏忽,致令娘子受惊。还好醒了,可觉得有甚不妥吗?"他样子虽威严异常,对她说话的口气却甚是温和,眼中微含笑意。

曼然看着他温柔爱护的神情,心下一动,忽然觉得杜震的样子也并非如何可怕了。她想了一想,低声应道:"妾身当时只觉头脑一昏,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现下倒没有什么不适之感。"

杜震点头笑道:"这样就好,我也放心了。"有意无意之间,探在地额头上的手轻轻拂过她的脸颊,略微顿了一下,这才放开。

他手指修长,带着一丝草药的气息。曼然忽然明白,想必杜震曾亲手喂她吃药,心里忽然涌上一阵说不出的感受,涨红了睑,却侧过头去,避开他的千。杜震低笑一声:"真是害羞。"毕竟缓缓缩回手去。

曼然脸颊上留着他一丝余温,忽然觉得有点惆怅,略一定神,这才注意到杜震手腕上裹着一层白布,隐隐渗出一丝血迹。她吃了一惊,忙问:"相公手上的伤?莫非是那人......那人所留?"

杜震苍白的脸上忽然泛过一阵红色,干笑了一声:"不错,那日有刺客潜入,假冒夫人与下官......呃......洞房。下官一时不察,着了道儿......"他说到这里,嘿嘿一笑,听得出言下大有尴尬之意。勉强道:"还好下官幼习武功,总算有惊无险。只可惜那刺客逃得甚快,不曾擒获。"说到这里,他修长苍白的手忽然微一用力,喀嚓一声,床角竟被他捏成粉碎。杜震自觉失态,微微一笑:"总之,这件事到此为止,我绝不容那刺客再惊到夫人。"

曼然静静听着他言语,总觉得有一丝隐隐怪异,却又说不出来为什么。她向来冷静,见杜震神情为难,也不多说,一笑带过。心里却明白,杜震遇到一个大男人对他如此爱慕纠缠,想必心里也是尴尬得很。

* * * *

本来,曼然对嫁到杜府后的日子有诸多盘算,却被那白衣男子莫名其妙地打乱了。

杜震对她神色虽温和,曼然却总觉得杜府有些奇怪。众家奴得了杜震吩咐,对新来的主母都是毕恭毕敬,曼然只花了短短一天,就熟悉了府中环境。小妮和小翠是杜震特意买来服侍她的丫头,温柔小心,却寡言少语,曼然自己的陪嫁丫环秀珠却被杜震支到别房用事,此事大违常情,曼然心下奇怪,口中却不曾多说。

杜震一直不曾与曼然圆房,说是公务繁忙,在书房中一住就十条天。曼然想着嫁入杜家之日的古怪,心里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

她从下人口中旁敲侧击,恩威并施之下,慢慢知道了一些东西。原来,杜震一直是好男色的。此事在京官群中一直隐约流传,想必她的父亲柳元也知道,却还是将她嫁了过来。曼然心头又惊又痛,咐吩那下人退下,自己茫然跌坐在软榻上,竟不知谈哭还是该笑了。

她这才明白,为何起初杜震向萧家求婚,萧家女儿竟会连夜潜逃。可笑她自负才女,却稀里糊涂,踏进了这个圈套。曼然心里想着,忽然觉得脸上湿漉漉的,伸手一抹,擦去一行泪痕。

她甚少流泪,这下子自己也吃了一惊,随即冷笑起来:"杜震啊杜震,你竟如此欺我,我柳曼然又岂是易与之辈。"心头一阵冰寒又一阵滚烫,呆定一会,吩咐两个侍女进来,服伺她细细梳洗匀妆一番,静候杜震上朝回来。

"不错,我是好男色。"

杜震静静听着她的质问,向来温和含情的脸上慢慢褪去笑容,一口承认下来。他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曼然,看上去忽然变得冷酷陌生起来。

曼然反是吃了一惊,看着杜震毫无表情的样子,忽然发现:这男子一旦褪去温柔的伪装,她竟然对事情毫无把握。眼前之人,不再是她温柔款款的丈夫,而是威震天下,城府深沉的权臣。她该如何把握自己的命运?

杜震看着她呆定的样子,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顺手勾过她的脖子,在曼然娇嫩的脸蛋上亲了一下,柔声道:"或者,你再多努把力,我就会慢慢好女色了。"曼然惊呼一声,一把将他推开,杜震却已大笑而去。

曼然伸手抚了抚激辨辣发烧的脸颊,不禁苦笑起来:"想不到,我柳曼然竟要沦落到与男人抢丈夫了。"她心下一会迷乱,一会凄苦,想着杜震那个仓促的亲吻,却又有一丝隐约的甜蜜。不禁嘲笑自己:"真是怪了,这男人明明好男色,为何还是被他撩拨得心乱?"

出了一会神,曼然慢慢站了起来,自语道:"既然做了杜夫人,无论如何,总要试着努力一下。"她性情坚毅,虽面临这个极尴尬的局面,却也并不气馁。

* * * *

自此之后,曼然小心向杜府之人打听杜震的过往,希望知道他何以变得如此,以便找出应对之道,得到的消息却让曼然越发皱紧了眉头。

原来,皇帝之所以如此看杜震不顺眼,也与杜震的龙阳之癖大有干系。据说,杜家眼下虽因战乱之过人丁单薄,当年却是个香火鼎盛的大家族。除了幼子杜霆早夭,其余杜家儿子都是朝中大臣。还曾经有个杜家女儿,被先帝收为义女养在宫中,封号蓼蕻。当时皇帝尚是太子,对这位美丽绝伦的蓼蕻公主颇有爱慕之意,可惜小公主红颜薄命,很久之前就在一次宫庭阴谋中神秘失踪了。皇帝为此惆怅之极。

当日杜震初出茅庐,尚是翩翩美少年,容貌颇有几分相似公主当年。皇帝见了也大有亲切之感,与之同行同止,待遇亲厚。却不料杜震性好男色,不但在花街柳巷公然狎戏娈童,在皇帝面前也颇为不恭,几乎引得天子大怒,下令杜震闭门思过。杜震在家中关了数月,蓄起一副大胡子,昔日风流倜傥的光景倒是收敛了几分,却从此与皇帝结下仇怨。

曼然仔细想了想,觉得事情只怕并非和传闻一样。据说当今皇帝也是一代明君,杜震更是出将入相,昔日征讨北国颇有斩获,还曾挫败白羽府之乱、韦督军之变,功业显赫,实是皇朝第一权臣。要说两人会为了这么简单的原因弄得大有心病,只怕不可能。她甚至怀疑,也许杜震弄出这样的谣言,就是为了让人不往深处思考。至于事情的真相,谁又关心真相呢?人门喜欢的只是表面上过得去的解释。

奇怪的是,杜震对她却是越来越亲近了。他似乎不在意有关的瑶言,总是显出非常亲热的模样。曼然心下纳闷,口中却什么也没说。虽然,两人一直不曾同房。

曼然觉得杜震也许只是故意做给某些人看的,表示他对男色已经失去了兴趣,这个想法,让她有些痛苦。"那个人,会不会是那个白衣男子?"想着那人温柔而悲痛的眼睛,曼然心头一阵不安。她总怀疑那眼中有一种毁灭般的痴狂。


第二章 君臣

每逢雨天,兰庭总是特别焦燥不安。

焦雷滚滚的时候,他习惯于仰望天空,似乎想在一道道青白扭曲的电光中追寻什么。翩霞虽然是他最宠爱的妃子,却也不明白他的心思。

有一天夜里,翩霞香梦正酣,忽然被一道巨大的雷鸣声惊醒过来。

青惨惨的电光中,她赫然看到兰庭苍白无血色的脸就在面前。他有力的大手正轻轻托起她的头颅。另一只手穿过翩霞秀曼的黑发,轻轻抚过她的脸颊,再滑落到她纤细的脖颈之上。

翩霞愣了下,几乎想惊叫出来,总算她见机得快,拼命忍住,继续装睡。

透过眼角余光,她依稀看到兰庭还在静静注视着她,可神情空茫,似乎眼中穿透了她,关心着另一个渺茫的存在。

翩霞是恐惧的,可也有几分隐约的惆怅,忍不住心想:"若那个人肯用这么一心一意的眼光看我,就算立刻死掉,也是幸福的吧?"但翩霞知道,那是幻想。

那是她不可言说的心事。

那人心中,有天下大志,有江山社稷,有十万甲兵,但绝对不会有她。

兰庭刚毅果断,英武之处不下于先皇,但性情深沉狠辣,较乃父犹有过之。在大臣和妃子们的眼中,他无疑是个极度可怕的君王。

也许朝堂之上唯一能和他抗诘的人,就是杜震了。这让翩霞觉得有些骄傲,可更多的是觉得惆怅。

翩霞心里有数,若不是靠哥哥的力量,她不可能进宫为妃。但这位权高势大的兄长,却也成了她晋位皇后的最大阻力。

兰庭虽待她不薄,却绝口不提册立皇后之事,宁可中宫久虚。

他甚至不肯让她为他诞下子嗣,宁可立一个低贱宫女所生为皇长子,若不是兰庭忌惮杜震势力过大,想必她的际遇不会如此吧。

有时,翩霞也怀疑,兰庭不肯立后的真实原因,或者不止于此,但个中内情却是她不敢妄加猜测的。

毕竟,要想在这个皇宫中好好生存,首先要学会的就是不能有不必要的好奇心。

至于心......自从那人狠心把她送入宫廷之日,她便早已没有心了。

* * * *

兰庭爱极了梨花盛开的日子。

一树梨云下面,他似乎总能看到当年那个雪白如花瓣的人影。梨花开了,很快凋谢,那一身雪白的影子,也成了辞树的残花,被命运吹得不知去向。也许,是在某处泥潭之中慢慢地腐烂吧?

他们说,蓼蕻公主参与了宫中一起叛乱,证据确凿,必须处死。蓼蕻被带走询问,然后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当年,只要他伸伸手,就可以改变这一切。然--他什么也没做。他就像命运本身,带着残忍的沉默,看着那人挣扎着被风暴吞没。

他是太子,是未来的一国之君,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怎能为她不顾一切?

可为什么每逢梨花开时,他会对着那娇柔灿烂的一树白云发呆,一任满身落花,也不忍归去?

所以,他一直不能忘记初见翩霞的光景。

那一日,他在锦文官召见新册封的妃子,第一眼就看到了她。

她站在梨花树下,雪白的花瓣拂落额头,双眸灿若明星,对着他微笑。一张脸儿清丽绝伦,好像随时可能从花间坠下的露珠,娇嫩明亮得令人怜惜。

他一见之下,心头一阵迷糊,不知如何就想起多年之前的旧事。

那个不能忘记,却又不能不忘记的人......

本以为,从此就是永远的遗憾,想不到上苍又给了他一个挽回的机会。

他颤抖着伸出手,把眼前玉人缓缓拥入怀中。

女孩子被他灼热的拥抱弄得愣住了,好半天回过神来,正要惊呼出声,却被兰庭温柔的口气堵了回去:"不要怕,我一直在找你,一直在找......我想你啊......"

女孩子不做声了,看着眼前极度狂喜迷乱的脸,忽然想到了什么,轻轻"嗯"了一声,不再挣扎。

不知不觉中,她脸上忽然感到一滴烫热的水珠。她不明白他在寻找什么,但她更不明白这人的温柔痴迷。

兰庭痴了会,渐渐看清眼前之人,心头忽然一阵冰凉。这--毕竟不是他当年的梦。

他的蓼蕻,已经在那一夜的雷雨中彻底消失,却让他无可忘情了。

他苦笑一下,失望之极,眼前竟然变成一片浓雾般的黑色。闷哼一声,踉踉跄跄退开,低声道:"好吧,就是你了。"定下神来,头也不回转身离去。

皇帝次日下诏,册封翩霞为妃。

--为了那张相似的脸孔,他非常宠爱翩霞。兰庭有时自己想来也觉可笑,对蓼蕻的痴迷,远比他想像中来得强烈。

不久之后,兰庭又得到明月城大小姐的画像,惊觉画中人比翩霞更肖似蓼蕻几分。

兰庭盘算半月,定下计策,攻打明月城。月城之战,让他得到倾国的财力和无双的艳色佳人,一时间功业响震天下。

世人视他为马上江山的一代令主,兰庭心里却有数,那一战与其说为了财富,不如说为了那张相似的容颜。

就这样,不知不觉中,后宫中充满了各式各样的美人。每一个都那么像她......然,每一个都不是她。就这样漫长地绝望着,绝望地等待着。

这思念发展到后来,竟让兰庭有些厌恶自己了。

他似乎已习惯于收集那些类似的脸儿,一样的花样颤色,一样的清秀俊逸,一样的明眸动人。他沉醉其中,竟是不知归路。

兰庭不知道,这日子是否就要伴随他一生。

朝中的事情,总是那么沉闷。

当年北国横扫万里山河,余威尚在,尽管有杜震力挫北国大车的事迹摆着,大臣们心里还是忌惮的。

于是杜震的北伐之议屡屡提起,却又屡屡被撂下来。

兰庭小心地维持着朝政的均衡,却很少对战和之事表态。他是天子,一言可令山河变色,不能不注意。

杜震数次被驳回奏议,却不肯死心,一直在多方做北伐的准备。

几个当关北疆的大将,到后来居然都成了杜震的朋友。由他主考的那次科举,更是提拔出不少立主北伐的铁血臣子。朝中慢慢有了"杜党"的说法。

这一切,杜震做得很小心,等兰庭惊觉到他的势力时,杜党已接近羽翼丰满。

兰庭开始小心地限制杜震的权力,但他知道,杜震心头鼓荡的热血,或者总有一天会让他无法维持表面的均势,走向决裂。

那个丰神俊逸的少年英雄,却又如此固执。

真是遗憾啊,难道当真是芳兰应门,不得不锄么?

* * * *

一日醉后,兰庭忽然发现,向来令他小心提防的大舅子杜震,五官轮廓竟非常相似那记忆中的人儿。他欣喜若狂,却也心痛如绞。再未想到,最爱的人儿,竟会在一个男子的脸上重现容貌。

似醉似醒的痴迷迷乱中,兰庭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然,那又有什么要紧呢?这人世,原不过醉梦一场吧。

残酒方销,兰庭忽然惊觉过来,看到自己躺在床上,房中只有杜震一人,他正自闲坐窗前,悠然自得地在夕阳下随意翻着一本书册,样子懒洋洋的,倒像一只刚刚吃了鱼的猫,对着阳光晾爪子。杜震衣着尚算整洁,他却服饰零乱,地上甚至有龙袍的碎片。

兰庭大吃一惊,从榻上跳了起来,厉声道:"你......你......你!"伸手指着杜震,却情不自禁连指头都在发颤!

札震笑,绝美若神人的脸上,居然是一派诚恳忠厚之色,恭恭敬敬道:"陛下今日醉得厉害,要微臣服侍。微臣虽是外臣,可陛下有令,自当竭尽丹诚。不知陛下满意么?"

兰庭脸上肌肉扭曲,心头孤疑不定,不住猜测他们酒后到底做过什么,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他看着杜震那张俊美绝伦的脸,忽然心头一阵诡异之感,总觉得事情有甚不对,却又无法询问,迟疑半晌,呐呐道:"朕的龙袍,为何......"这句话好不容易问出口,他颇有些讪讪然之感。

杜震的笑容越发灿烂得有些古怪,瞄着皇帝,柔声道:"这还需要问吗?陛下?"口气亲昵得有些暧昧。

兰庭眼见他口中说着,美玉般的脸竟是越凑越近,心下忽然一阵恶寒,厉声道:"还不退开!杜震,你竟敢撕毁朕的龙袍,该当何罪?"口中说着,声音却不由自主越来越低。

杜震似笑非笑看着兰庭,淡淡道:"陛下说是什么罪,微臣就自认是什么罪好了,毕竟能有此等奇缘巧合,亦是微臣平生之幸。纵然被陛下怪罪,乃至千刀万剐,微臣又何敢说一个不字呢?"

兰庭越听越不是路数,赶紧喝道:"住口!"杜震倒也听话,果然停下来。

兰庭被他看得心头发毛,勉强定下神来,拿出身为人君的威严,沉声道:"杜震,你对君上不敬,更损毁龙袍,罪在不赦。寡人看在杜妃面上,对你宽限三分,今罚你闭门思过,三月内不准出门。"

说到后面,倒也声色俱厉,总算恢复了几分平日的深沉威严之态。

杜震定定看了兰庭一会,眼中闪过一丝笑意,也不分辩,长身一揖,悠然出门而去。

兰庭瞪着他逐渐远击的身影,心头一阵混乱,总觉得今日之事古怪之极,却又想不通到底出了什么差错。


第三章 雷渊

雷渊一直觉得,杜震是个很奇怪的人。

雷渊的父亲,是北国兵马大元帅,在和杜震的交锋中阵亡。雷渊曾经作为求和的使者,人质南朝。后来是他的母亲,用十车金沙和一队美女行贿南朝权贵,换回儿子。

这是他一生不忘的耻辱。

背负了两国之间的仇恨,雷渊多次挑战杜震。私下里他们每年决斗一次,雷渊每战必败,但杜震就是不杀他。

第一年,他在杜震剑下三招即败。那个英俊而可怕的男人用剑指着他的头颅,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会,若有所思。

雷渊一阵绝望,低声道:"杀了我,否则我一定杀你。"

杜震明亮冷酷的眼睛静静凝视他一会,忽然笑一声,用剑尖轻轻拍了拍他的脸,笑道:"那多努力。"

于是雷渊散尽家财,把老母和幼小的弟弟送回乡下,自己却到处苦寻明师。

他一路行去,去时衣着鲜明、神采翩然,到了后来,已经千金散尽,行同乞丐。但雷渊还是走下去,

最后他听说东南的飞绝山脉,每逢冬天最冷之际,都会出现一个武功卓绝的白袍怪人。于是雷渊等到初春时节,爬向飞绝峰顶。

那时漫天大雪,他手足都冻僵了,还不断流血,一路挣扎着爬上去,冰上几乎是一个个红色的迹印。他不知道,是不是就要死在这个冰雪的世界。

雷渊想着杜震用剑对他时那个空茫而冷酷的笑容,一阵悲愤:"他杀了我爹,又如此羞辱我,难道我要不明不白死在这里,不能报仇?"

他心头血气翻涌,怒喝一声,挣扎着继续爬向峰顶。

他很幸运,在几乎冻死的时候,那个传说中的白袍怪客救了他。

那人一身雪白,连脸上也蒙着白色头套,几乎与周围的冰雪同色。但他刀锋般的眼神,却比冰雪更寒冷。

白衣客静静听了他的来意,忽然冷笑起来:"你要杀杜震?"

雷渊狠狠点头:"我杀不了他,就让他杀了我吧。"遇到这个几乎无可逾越的对手,他还能如何?就算绝望,也是要挣扎的。

白衣客注视着他,沉思一会,缓缓道:"你叫雷渊?是北国雷霆的儿子吧?"

雷渊吃了一惊,颤声道:"先生......怎么知道先父的名字?"

白衣客仰天淡滚叹了口气:"我还知道,雷霆当初射死杜震的父亲,他后来却死在杜震的震天神弩之下。两国交战,也就如此而已。"

雷渊心头一寒,盯着白衣客:"这么说,你是他的朋友?你......自然不肯帮我?"

他一阵失望,又一阵愤怒。想着白衣客的话,那自然是对的,两国交战,还能怎么样?但杜震杀了他父亲,他能不报仇么?

何况,这些年为了杜震的战绩,南朝一些好事的书生经常鼓噪着北伐之议,北国朝廷上下都很有威胁感。有这个人在,他的国家不会有安宁的。

那人忽然朗笑了:"朋友?杜震没有朋友,他也不需要朋友。我么--不过是教杜震武功的人。哈哈,这世上只怕再没人比我更清楚他的性情。"

他的笑声虽大,却带着说不出的自嘲之意。

雷渊大吃一惊,知道这次只怕事情不好,正要戒备,白衣客一把按住了他,冰冷的目光中忽然多了一丝深沉莫测:"你不要担心,我会教你武功,不过,能不能打败杜震,要看你的运气。"

雷渊不明白他的意思,半晌道:"你居然肯教我去打败你徒弟?"

白衣客悠悠道:"若非如此,他只怕浓酒不知归路罢。"忽然又是一笑:"何况,我只是教他武功,却不算他师父。杜震是我师弟,我代师传艺罢了。"

他说得多了,忽然闷咳了几声,嘴角渗出血沫。

雷渊看在眼中,就知道这人重病在身,情形非常不好。按说,他病在心肺,就该避开寒气,不知为何,却要待在这周天寒彻的飞绝山上。

雷渊想了一阵,忍不住道:"要是杜震输了,你会不会后悔?"

白衣客沉默一会,淡淡摇头。

雷渊困惑不解,气氛变得有些尴尬。雷渊只好没话找话,试探道:"先生你应该认识杜震很久了吧?"

淡淡一笑:"是啊,杜震很小的时候,我就认得他了。那时候他......很是有趣......我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连杜震自己都不知道。"

他似乎陷入某种回忆,眼中露出一丝笑意。

"以前我奉家中尊长之命,到京中办事,折腾多日,大伙儿都累得厉害,有人提议去锦绣诗会凑凑热闹,也算解乏。那是五月天气,京中地气温润,到处花团锦簇,诗会规矩也和我家乡不同,不光是斗诗斗酒,还兼作花会,是以格外好看,观者如堵。哪家书社的才子在诗会上夺魁,书社的名头就算打出去啦,附近几个省的书生都会挤着去读书。是以各家书社对诗会也是重视之极,每年九大书社龙争虎斗,颇为激烈。我去的时候,诗会已经开了一多半,本是抚琴书院占了先手,看样子要夺魁了。不科人丛中忽然挤出一个满头大汗的童子,大声道:‘抚琴书院的各位兄台且等一等,待和在下比过才算赢。'他声音清越,行藏又俊雅,这一出来,自是引人注目。抚琴书院众人再是不快,对着这等神仙一样的人物,也不好当众发作了。"

雷渊本来还有些心不在焉,听到这里也大感趣味,插口道:"这人就是杜震吗?"

白衣客点头道:"不错。那叫候他年龄虽小,已经风流倜傥得紧,一出来就把全场书生的风头盖过啦。路过之处,有的姑娘看得发呆,被他见到,就对人家微微一笑,那女子大概是被笑得心慌意乱,一时回不过气,晕迷过去。他就扶起那女子。不料顿时周围又倒下好几个姑娘,也不知道是真的昏倒,还是存心装了要他去扶。这种事情,我走南闯北可是第一次遇到,想不记得也不成啦。"说到这里,轻轻一笑。

雷渊微微一笑:"想不到他那时候倒是十分有趣。"回想杜震冷峻强硬的风神,实在不觉得和当初的翩翩风采有什么相似了。

白衣客又道:"我在外行走,什么怪事没见过,自然认出这人身份尊贵。可见他如此大出风头,也觉得有趣,倒不想阻拦。诗会主持看他忽然冒出来搅局,自是颇为不快,就要人撵走他。那童子笑道:‘锦江诗会可没禁九大书社之外参加。我把本次诗会的题目都作一次,若作得好,是不是就算我赢?'

"主持被他搅得烦了,冷笑道:‘看你样子,不过一个轻薄少年,不好好在家苦读,也想称雄诗会,不知天高地厚!'一挥手要几个门生过来撵走他。可诗会中人都是四体不勤的书生,手脚绝不灵活,那童子武功平平,却滑溜得很,轻易躲过拦他的人。他眼看主持不许,就自己跑到前台,一手拿起抚琴书院的诗稿,边看边笑:‘这也算诗,真要惊煞李杜、绝倒元白!'

"抚琴书院的自然不乐意啦,都卷起袖子来赶他。那童子笑声不停,按住为首书生,道:‘好好比试你们不肯,就让你看看怎么写诗!'信手捻起毛笔,冲着那书生的脸皮上笔走龙蛇,一首诗居然一挥而就。他兀自不停,照着诗会题目,就在那书生衣服一路写下去。仗着微末武功,居然也令对方无法反抗,前胸写完了,换过后背又写,就差......就差屁股上没有字啦,就这么把诗会题目全作完了才放过他。

"可叹那文弱书生枉自恼怒,拿了这刁蛮童子无计可施,气得几乎晕倒。其余书生本要打他,一人看清那人脸上的字,忽然脱口道:‘好诗!'另外几个听得一愣,定睛一看,居然也纷纷道:‘好诗!'那脸上画了字的,本该是今次诗会魁首,听了不服气,冲到水边一照,忽然也说:‘好诗!'抚琴书院众书生本要撵走他,这下都呆了,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主持原本气得瞪眼,也改了脸色,恭恭敬敬道:‘先生之才,该是本届诗会魁首。'这话一说,全场欢声宙动,连抚琴书院的都服气啦。那童子得意洋洋,团团拱手称谢,容止越发俊雅绝伦。正自兴高采烈,不知何处忽来一阵大风,把他帽子刮落,脸上也涂了一团墨黑。这下子全场都哄笑起来。那童子又羞又恼,忽然跌足骂道:‘爹爹,你就是不乐意我出风头!'就听一人低声道:‘小家伙,得意之时,休忘了本原。'话音未落,一道人影飞跃上台,一把提起那童子,跃入人群,就踩在众人头上一路疾点,扬长而去。我虽自问轻功不弱,比起这位可差了......不止一点,甚至没看清他的长相。他动作快得很,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二人已走得人影都不见了,只能听到那童子的大叫声响了一路。"

他讲到此处,眼神慢慢柔和起来,隔了良久道:"我也是过了很久,才知道这就是杜相国的孩子......不过,我认得他,可比他认得我早些。那时候他真是天真得很。"

雷渊也听得一笑,想着杜震在诗会上到处欺负人的得意光景,不料一场风光如此草草收场,果然恶人自有恶人磨,他虽然仇恨杜震,也不觉笑道:"原来他以前如此刁恶,倒是个妙人,后来却变得简直不近人情了。"

白衣客沉默一会,道:"确是妙人,他变得这样,那也自有缘故。"

他似乎突然倦怠起来,低声打了个哈欠,淡淡道:"我累了,有什么以后再说吧。"

就这样,白衣客收留了他,传他武功,却不肯做他师父,于是雷渊索性叫他白兄。

这人看上去似乎漫不经心的样子,却一言一动精当有效。雷渊出生北国名将之府,本来就资质过人,得遇明师,在山上时间不久,却进入了从未想像过的武学境界。

白衣客除了教雷渊武功,就是对着山上枯萎的梨树发呆,似乎有着难言的心事。他看着梨树的目光,竟是隐约带着温情和同忆的意思。雷渊想,也许他在梨村下曾经有过什么难忘的往事吧?他甚至猜测,白衣客每年来到这里,只为了梨树下的回忆。

尽管两人很少交谈,待得久了,雷渊慢慢发现,白衣客比他想像中来得年轻。这个重病而神秘的男子,似乎藏着一些可怕的秘密。

梨花慢慢有了花苞,山色也渐渐转青了。

白衣客每日简单交代了雷渊的功课,就对着梨树出神,眼中一派萧索苍茫。

雷渊忽然发现,他手中似乎经常握着什么红色的东西,却又看不清楚。

就这样,春日将至,白衣客的病却越发沉重,雷渊半夜经常听到他沉闷的咳嗽和喘息,只是这人固执骄傲,不容别人关心。

一夜春雨之后,梨花尽数开放了。

雷渊一起床,闻到隐约的清新气息,精神一振,叫道:"白兄,梨花开了,你还不出来看?"却没人回答。

他愕了一愣,去白衣客的石屋中寻找,发现空无一人。

再出来转了会,才发现临近山路边,盛放的梨树下倒着一人,云雪般的花瓣落了他一身。

雷渊一怔,赶紧过去扶起他,叫道:"白兄,你怎么啦?"白衣客双目紧闭,没有做声。雷渊但觉触手火热,知道他病得厉害了,赶紧背回房中。

白衣客昏昏沉沉中,忽然大力一挥手,嘶声道:"蓼--"随即闷哼一声,又陷入晕迷。

雷渊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倒是看到他手中果然有个红色的物事,心下一动,慢慢从他手中抽出那物事。

--竟然是一块被血水染成暗红的衣袍,想是时间久了,颜色发黑,却还是想得出当初那场血腥。

白衣客昏乱中陡然被惊醒,目光锋利异常,道:"你想刺探什么?"狠狠扣住雷渊的手。

这一招快如闪电,又精妙无比。雷渊虽看他用过多次,却还是躲不过,只好沉默。

白衣客喘息一下,似乎想到了什么,缓缓道:"你下山罢。否则我杀了你。"

雷渊没想到他会改变主意,想了一会,点点头。

在山上这些日子,他已学到很多。武道的极峰重在领悟,为人师者能教的也有限得很。剩下的要靠他自己练习了,再待下去也未必有长进。

何况,这人虽重病垂危,毕竟是杜震的授业大师兄,说来也是仇人,自己没有必要给太多关心。于是道:"好,你多保重。"一拜而去。

身后,隐约传来一声长叹,寂寥地消失在空旷的冰雪世界中。

雷渊不明白这人的心思,他教了杜震武功,却又要再传一个弟子来击败自己的师弟

杜震师兄弟二人,似乎都是怪物。

但雷渊不在乎,总算可以找杜震报仇,他兴奋得血液也燃烧起来。他一想着那人用剑轻轻拍打他头颅的样子,心头就是一阵愤怒。

雷渊在乡下结庐而居,潜心习武,一年之后,再非昔日吴下阿蒙。于是潜入南朝京城,第二次秘密挑战杜震。

奇怪的是,杜震居然没有拒绝。他身为南朝权臣,本来可以调动人手,直接捉了他扔进大狱,但这位南朝重臣却爽快地同意和他秘密决斗。

乍见雷渊出手,杜震陡然一惊,眼中神光动荡,喃喃道:"你到了飞绝山?"

雷渊双眉一轩:"不错!那人要借我之手打败你!"

杜震神情一震,面色变幻不定,竟不知是了然还是凄凉了。

雷洲虽不明白他和白衣客的恩怨,却也知道他心头定是风云变色。

杜震沉默半响,忽然微笑起来:"好!请赐招!"

雷渊再战再败,但这次他们拆了两百余招。

杜震还是用剑指着他的头,刀锋般冷酷的眼中,忽然泛起一阵笑意:"很有长进。明年你再来吧。我倒要看他还能教你什么。"

他忽然收剑,剑锋的寒气刺痛了雷渊的头皮,地上多了一团头发。

杜震悠悠道:"割发代首,你可以走了。"

雷渊闷哼一声,忍住屈辱的感觉,对杜震抱拳一礼,大步而去。

他知道,只要不能赢过杜震,他就算是完了。

他出生武将世家,是北国不世出的兵法天才,曾经那么生机勃勃、雄心万丈,现在却只知道武功了。

那人冷酷清淡的笑容,如和着残雪的初春寒风,早就腐蚀了他的雄心。

生命如此痛苦,他这么活着,只为打败杜震吧?

其实已是绝望,但不可以放弃。

可雷渊知道,杜震的眼中,其实空明无物。这让他愤怒。

那人随随便便就毁了他的一生,自己却满不在乎。

雷渊知道杜震不见得有什么快乐,却只恨那人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快乐。

--他在炼狱中挣扎着,生死两难的时候,那人却犹如无心的神邸,若无其事地用空洞冷酷的眼色对着漠漠红尘。

所以,这样不可以--只能一起下地狱吧。

雷渊修书辞去在北国的一切世袭恩典,又给母亲和小弟留下遗言。他觉得断了红尘中所有的牵挂,可以放心想办法杀杜震了。

他知道杜震和那白衣客大有干系,就不肯再去飞绝山。就这样漫游四方,多访异人。

第三年的同一天,他和杜震又站在了那个隐秘的荒野中。

决斗中,他甚至觉得,他们如此接近,每一次呼吸,都是那么的投拍。

就像一面镜子的两个面,一动一静,都暗合天意。

拳与掌,手与足,刀与剑,虎虎风声之中,雷渊隐隐感到,这时候他居然是快乐的。

这一次,他和杜震交手五百余招,但最后还是输了。

雷渊对着杜震狂笑:"还不杀我?下次死的,一定是你。"

很明显,这几年,他的武功越来越好,杜震却几乎没有进展。

他隐约感到,这个最接近神话的人,正在一步步被他赶上。

可那又如何,他早已不知道快乐是什么。杀了这个人,也只是个遥远而不得不为之的誓言。

雷渊羡慕杜震的满不在乎,这让他越发恨着那人。

杜震对着他温和地微笑:"是么?那你明年继续吧。"口气还是那么随性悠闲。

这一次,他甚至什么也没做,直接收回剑。

雷渊愤怒起来,低声咆哮:"为什么一直不肯杀我?"

杜震笑了,沉思一会,说:"为父报仇,我也干过啊。现在不过是换人而已。"

他一笑而去。

雷渊愤恨地大吼:"我不要你可怜!"踉踉跄跄提着刀追上去:"我们这就再打,不用明年了。"狠狠一刀劈出。

他心境混乱之下,这一刀已毫无章法可言。

杜震微笑,顺手一招空手入白刃,夺了他手中刀,悠悠道:"这样做没用的。"随意折断刀,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雷渊扑倒在地,全身格格发抖。

恨啊!

也许,他坚持立刻动手,不过是情愿死在那人剑下,也不想第二年的决斗中杀他了......

那人居然如此轻易看穿他的心意,真是可耻。他已经被毁了,毁得如此彻底。

雷渊对着自己冷笑,笑得声嘶力竭,却开始流泪。

他大醉在一家破旧的小酒店中。

酣意朦胧中,为了一个酒席,他和一帮地痞动手。雷渊不知道怎么回事,醉歪歪地反应迟钝。一个小痞子砍他,准头稍微差了点,于是断了他大拇指。

雷渊忽然清醒过来,怒吼一声,干净利落地劈翻所有的地痞。酒店老板簌簌发抖,雷渊却对着自己血淋淋的手苦笑。

这样的手,再也不能握刀了,自然赢不了杜震。

--是故意的么?

他心头忽然想到这个可怕的念头,难道,他宁可毁了自己的手,却不再有杀那个人的勇气?

雷渊泪水涔涔而下,忽然狂笑起来,一把推开酒店老板,大步离去。

他回到北方,决口不再提复仇之事。

北国皇帝知道他归来,很是欢喜,还是要他领兵。

雷渊随口应下,却并不做什么,一心喝酒,每日倒有大半时间在半醉之中,剩下的时候,就调教弟弟练武。

母亲为他安排了一门亲事,雷渊无可无不可地应承下来,却和新婚妻子愫姬无言以对。

这世上,似乎再没什么事情能令他快乐起来。

他知道,他已经完了。可看着弟弟虎头虎脑、生气勃勃的样子,却总有些乐趣在。

有时候,也收拾心情,训练军队。

当年的霸气毕竟还有底子在的,三年之乱后,这个国家逐渐回复元气。

雷渊是兵法天才,练兵也大有道理,短短年余时间,手下部队的战斗力大有进展。几次和南朝人的小战事都占了点便宜,皇帝几次下旨抚慰,朝中甚至又有人在鼓吹南下一统江山。

但,那又如何呢?

每当日色熙微的时候,雷渊喜欢对着一壶残酒,沉思到日落。

后来慢慢知道,那人的父兄,都是死于北国当年的阴谋。战乱中,杜家几乎灭族。父亲雷霆,在里面充当了重要的角色。

杜震的报复,无疑是异常可怕的,甚至使北国三年内乱、一蹶不振。

但他甚至没有亲人,战后好容易找到一个远房堂妹,二人几乎是相依为命,后来妹妹却被皇帝充入内庭。

所以,那人会有那么寂寞空洞的眼神吧?

现在,雷渊也慢慢明白了那个活在神话与血腥中的人。

杜震不肯杀他,只为他们曾经有相似的心境。

拇指既断,他们之间那点微薄的联系似乎也断绝了,他再不能找杜震比武。

可心里想着那人,总有些茫然的意思。怎样才好再见?

那么,发兵南朝吧。


第四章 疑情

赵虎没料到他会这么快得到升迁,居然被提拔到了杜震手下,在守护京师的神武军中供职。他不过是一个参将,如此飞升实在很意外。

知道柳家二小姐嫁给那个男人的时候,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心头一阵紧似一阵地痛。

他每年都去看那女子,她一年比一年美丽,但想不到这花毕竟开在不可触及的镜中。

终于,做了朝廷重臣的妻子,现在是一品命妇了。

应该祝福她的,不是么?

可怎么才能不伤心?

这真是无聊的情绪,他是堂堂的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伤心......真可笑。

他一直不能忘记,当日和头儿一起抢劫,掀开马车的布帘,看到那张玉器般清冷美丽的脸儿,一下子就愣住了。

那玉美人危急之中居然丝毫不乱,沉稳地呵斥他,他听着那个清脆的声音,忍不住迷惑:怎么有这样的女人?对着满地的残肢和血腥,也面不改色地说话?

他大概在那个时候就折服了吧?

于是按照她的意见,杀了暴虐的头儿,向官府投诚。有她这个御史千金的一力支持,他果然脱罪,还是做军汉,职务却好了些。他想着那女子,心头就热滚滚的,觉得日子有很多可指望的东西。

那时候,真想打仗,如果有军功,或者能升得比较快,做了大官,就可以配得上她。

但天下战乱初平,皇帝几次拒绝杜震北伐的建议,军队还是主要起驻防作用。他只能忍着耐心,慢慢谋取功劳,一步步上升,总算也做了参将。

得到任命的时候,真是快活啊,好像一辈子也没笑这么多次。他大醉,觉得那玉人儿就在怀中。原来,那一切,毕竟是痴人说梦!

他一边笑话自己,一边踉踉跄跄地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荡着,心里那么闷痛,真可耻。

要命,就为一个女人,她不过是泼辣一点,言辞犀利一点,有什么稀奇的。大丈夫何患无妻?

赵虎终于忍耐不住,避到大树后面,匆匆忙忙扬起头,免得有人看到他眼中泪水。

他抱住大树的枝干,把眼中刺痛灼热的液体忍了回去。

本来以为老天很眷顾他,一个乡下孩子,还曾经被饥饿逼得落草为窟,想不到也做到了参将,他感激。虽然也喜欢那个犀利美艳的女子,有一些痴心妄想。现在才知道,他的幸运,其实有限得很。

他这辈子,也许还可以升迁的。但她是御史的女儿,就算这次不嫁给杜震,以后也不会嫁他吧?

真傻啊,这些年都在想些什么。

等他恢复平静,回到军营,早就有上差在那里等得不耐烦了。这倒是个大意外,他居然得到升迁令。

接受新任命之后,他对上差称谢,对方轻描淡写笑道:"你多谢杜大人吧,他真是贤明,居然这么远也了解到你的才能,举荐了你。"

赵虎心头一阵困惑。原来是杜震?

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为何,他忽然想起了曼然。难道......杜震知道他们的事情?这是一种补偿吗?

他随即哑然失笑:"怎么可能?何况,我对柳小姐的痴心妄想,谁会知道?又算得了什么?"

但心头毕竟一阵酸、一阵热,忍不住猜想:"难道,这是曼然的意思吗?她说服了杜震,要再帮我一次?"

却要他情何以?

很想挂冠归去,不用接受这个情敌的推举,可一想到京中有曼然,心头不禁苦涩迷茫起来。

那里有曼然......所以,还是去吧。

至少,或者可以远远看她一眼。

* * * *

曼然惊诧的看着才下朝归来的杜震,勉强道:"你......你说什么?"

杜震满不在乎地应道:"哦,我举荐那个赵虎入京了。就是当初救你的恩人。"

曼然手微微颤抖了一下,盯着丈夫,想看出他的意思。

但杜震只是微笑,云淡风清的脸上毫无反应。

于是她淡淡点点头:"如此甚好。曼然能报答此恩,要多谢相公成全。"

杜震静静看了她一会,直到曼然无法忍耐他若有所思的视线,缓缓转过头,就听杜震道:"是,我很抱歉,你做我妻子,受屈不浅。这事聊表寸心。"

曼然心头剧震,勉强笑道:"相公......"

她不知道杜震想到了什么,可有些惶恐于他的言下之意。

大概,他认为她爱的是那个参将吧?所以,他不肯对她倾心以对?

曼然一阵不安,起身低声道:"相公,你听我说......"

杜震微微一笑,用指头轻轻按住她柔润的红唇,柔声道:"我美丽的小娘子,你想说什么......"

他的神情温和而无情,浓眉下的眼睛像星辰一样,明亮而遥远。

曼然颤抖了一下,看出这是一个拒绝的信号。她微微咬牙,又鼓起勇气,低声道:"不--"没有说完,就被什么甜甜的东西堵住了嘴。

杜震收回手,顺便抹了一下曼然嘴角的糖渍,微笑道:"这么美丽的小嘴儿,老是说个不停,未免无趣了。"

曼然涨红脸儿,勉强吞下被他塞到嘴里的一块桂花精,恨恨道:"你......竟如此无礼......"

杜震大笑:"是么?我还以为你希望我更无礼一点。"

看到曼然满脸绯红,他忽然正经了一些,眼中现出温柔而悲哀的神情,柔声道:"可不成啦。这个、实在对不起得很。"

曼然心头一团混乱,来不及细想他的言下之意,杜震却已经离去。

风过处,梨花洒了一路,他踏在残花中,衣袍飞扬,就好像和她隔膜了一场清冷的大雪。

他对梨花有些偏好,满庭花开时,府中到处灿若云霞。

曼然忽然打了个寒战,隐约觉得:杜府中的梨花开得真是太盛了,早开而迟谢,美得狂傲而凌厉,不复原本脆弱清丽的模样。

杜家的人,都偏爱着梨花吧?

据说当年的杜氏家族,也是在春夜的一场雷雨后,伴着万树梨花一起凋零......

* * * *

曼然后来才明白杜震的意思。

她嫁过来一年,夫妻二人一直没有同房。

杜震看着潇洒,骨子里是个冷酷威严的人,待妻子虽好,却自有法度。

仆人们私下议论,老爷娶了夫人,大概只为了掩饰他不能人道吧?这个婚姻,实在越来越像个笑话。

可曼然想着杜震倜傥不群的样子,心头总是迷惑:他像那种传说中的人么?

好男色、不能人道?

一切事实似乎都在证实这个结果,但曼然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被他瞒着,其实大大不对。

她的丈夫,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曼然怀着疑窦,处处留神机会,希望能走入这当朝权臣深沉莫测的心。

有一次她甚至一横心,故意早起,踏着清晨的露珠和未消的夜色,悄悄溜到杜震的卧室前。

少女的心,激烈跳动,却又无法不燃烧,无计悔多情。

她是曼然,那个永远聪明冷静的女子,可面对这个人的时候,却也变得和寻靠女孩子一样了。

护院看到她,大是尴尬,勉强笑着来阻拦她:"夫人,老爷还在睡觉。请夫人稍候可好?"

曼然横了他一眼,淡淡道:"怎么,我要见丈夫,也得你这家奴允许么?"冷哼一声,轻轻一把推开护院的阻拦。

那护院平日见杜震对她甚是亲切,也不敢认真得罪她,却又怕这么放夫人进去,要引得老爷动怒,大是为难。

微一犹豫之间,曼然已闪过他,上前推门,却发现门反锁着。

那护院才松一口气,曼然眼珠一转,看到卧室的花窗,微微一笑,推窗翻了进去。

她平时虽斯文,却不是那种纤纤弱质,身手颇为灵活,这下跳入窗中,也是毫不费力。

那护院目瞪口呆之下,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这娇滴滴的夫人就这么跳入窗中,随即嫣热一笑,关了窗户。

护院心头暗暗叫苦,害怕主人责难,简直想躲了起来。

忽然听房中传来曼然一声低呼,那护院心头一跳,本来想冲进击,忽然想到:"这是老爷夫妻家事,我这么进去,不是找死么?"于是又缩了回来。

曼然的确遇到了生平难以想像的怪事。

杜震并不在卧室中。借着微暗的晨光,她依稀看到正在懒洋洋从帐中起身的人影。

那人身形清瘦优雅,却又随约有些妩媚之感,却不是卓然若玉山独立的杜震!

曼然目瞪口呆,看着帐中人,一时间竟不能言语!她呆了一下,用力揉了揉眼睛,总算发现不是自己眼花。

那人苍白美丽的手缓缓伸出,撩开纱帐,一边懒懒地打着哈欠,一边探出脸来,沉默地看了她一会。

曼然簌簌发抖,几乎不能站立,种种可怕的联想在她心头翻滚。

二人一言不发地对看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少年忽然一扬眉,对地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早啊,杜夫人。"

他的声音低缓柔和,带着丝隐约的戏谑之意。

曼然一生之中,绝没看到过如此美丽绝伦的脸,却又带着说不出的悠闲之感,似乎对眼前的尴尬毫不在乎。

她愣了一下,勉强也笑了,失声道:"你......你到底是谁?"

--这个美丽如神话的人物,居然是个男人。一个如此绝美的男人,简直......可怕。

猛然打了个寒战,狠狠道:"你快说啊!你是谁?我家相公呢?"

那人轻轻一笑,斜眼看着曼然,柔声道:"杜大人啊?夫人都不知道么?那我怎么知道呢?"

他笑起来,一缕黑发披拂而下,垂在白玉般的额头边,越发黑白分明,美得接近诡异。

曼然被他笑得心头莫名其妙颤抖了一下,再没想到一个男人竟有堪称倾国倾城的笑容。

她心下一凛,连忙收摄心神,厉声道:"你为何在此?把老爷藏到哪里去了?还不快招,我定不饶你!"

那美少年笑得身子微微颤了颤,瞟着曼然,眼中忽然现出促狭之色,悠悠道:"世人不是都说你家老爷好男色,我如何在此,夫人,你说呢?"

曼然心下又是窘迫又是不安,红着脸道:"住口!"

她好容易止住声音的颤抖,缓缓道:"老爷呢?叫他出来见我!"

美少年瞄着曼然,笑道:"脚在你家老爷的腿上,他爱去哪里,我也没办法。所以,对不起夫人了,我叫不出他。真不好意思,初次见面,我们就这样,实在失礼得很。"

他说话的口气,却并没有什么抱歉的意思,就这么懒洋洋站了起来,也不穿鞋,赤足踏在暗黑色的石地上。

曼然看得一阵心悸,缓缓别转头,眼中慢慢涌上一层泪雾。

原来,这就是杜震一直不肯和她同房的原因。

他房中藏了这样的绝色少年,连以美貌见称的曼然也看得心头震颤,也难怪杜震对他系情。

她真是可笑的痴心啊......

曼然失声大笑起来,颤抖道:"失礼得很......这话倒也有趣。"泪水却忍不住滚滚而下。

那美少年看着她的泪水,愣了一下,深邃的眼中泛过一阵波澜,忽然轻声叹了口气,随手为她擦去泪,柔声道:"美人儿流泪,可要我如何良心过得去?唉,这只是个恶梦,你好好睡一觉,醒了就没事啦。"

她躲避不及,被他的手轻轻抚过脸儿,他的手苍白修长,衣袖上带着梨花的清冷气息,竟是似曾相识。

曼然神志忽然一阵昏沉,缓缓倒了下去。

美少年正好伸手扶住她倾颓的身体,轻轻把她抱到床上,看着曼然脸上一滴残泪,他忽然皱了皱眉,轻声自语:"你为何如此?却要我为难了......"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之色。

碧纱帐冷,房中沉寂如水,独有窗外残月消沉,见证着这个秘密。

* * * *

曼然醒来的时候,却是躺在自己柔软的床上,使女正在为她准备晨起梳妆。

她愣了一下,赶紧坐了起来,失声道:"老爷呢?"

使女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还是恭恭敬敬道:"老爷上朝去了啊。"

曼然皱眉想了想,觉得有些难以启齿,犹豫一下,还是勉强道:"那个......那个年轻人呢?"

使女更是一愣,摇了摇头:"夫人在说什么?"

曼然咬住嘴唇,不再说话。

--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也不适合让使女知道,但她会私下弄清楚。

她找到那护院。

护院也是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夫人......你说什么?小人不明白。"

曼然冷笑:"是么?我今早来看到的那个人,现在去哪里了?"

护院小心翼翼地看着她,低声嘀咕道:"可是,夫人不是才起床么?你今早没来过啊......"

曼然皱眉,不想听他胡说,直接走到花窗前,冷笑道:"我从这里进去,还有痕迹呢,你怎么当面胡说......"

她忽然张口结舌地呆在当场!

花窗上积累了厚厚一层灰,哪里有人踩过的痕迹?

难道,一切真的是她一场梦境、胡思乱想?

曼然心头一阵混乱,觉得头更昏了,忍不住轻轻按住额头,竟是摇摇欲坠。

护院担心地看着她,忍不住道:"夫人,你好像气色不大好,还是回去休息吧!"

曼然涩然一笑,颤声道:"是么?休息......也许吧......"她摇摇晃晃离去,心里迷乱到了极点。


第五章 证因

赵虎逐渐养成了一个奇怪的习惯。

他对功名的雄心,似乎随着曼然的婚事也消散往烟云中。

每天处理完公务,赵虎就会早早回府,匆匆用过晚膳就寝。赵府的下人对主人的生活习惯简直赞不绝口,他们做了这么多大户人家,还第一次遇到如此严谨的武将,不但不喝酒不好赌,甚至不好色。

可笑的是,就凭这一点,赵虎居然得到了清廉严谨的名声。这让他心里几乎想狂笑出声

谁会想到,清廉严谨的赵大人,每日早早睡觉,不过是换过一身装束,潜入武英王府,偷偷守护在杜夫人的窗前花树下。

他仗着武功,一直侥幸躲过了杜府的护卫,心里却知道,不会有永远的幸运。也许总有一天,他会因此身败名裂吧?

他甚至不敢多看她一眼,却又忍不住不去。

这是他的冤孽,他知道自己是无可药救了。但他已经无力抵挡这个甜蜜而痛苦的滋味。

每一个夜晚,他就这么静静站在她的窗下,听着她轻若无声的一举一动。

她是那么的优雅安静,对什么事情都淡淡的,那一种血液里带出的高贵,每每令他汗颜,也令他心醉神迷。

自从他偷窥的第一日起,赵虎就没看到过这夫妻二人同房。

他不知道这代表什么,心头却隐隐有些快乐,同时又觉得这快乐是一种罪。

她的寂寞和不快如此明显,连孤灯下的影子也是忧郁沉静的。

每一夜,她都睡得很晚,总是忙着处理一大堆帐簿一类的东西。她一直是个精明能干的女主人,总能把每一件事情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处理完这些杂务,她会静静坐在窗下,做着永远做不完的女红。

他就这么站在树丛的阴影中,一随夜风冷静他心头的烫热,贪婪地倾听她房中任何一丝轻微的响动。

即使是她的绣花针扎在锦缎上的微弱声音,在他听来也是一种幸福。

赵虎知道,她每日缝绣着的是给杜震做的丝棉背心和护膝。

据说杜震当年征讨北国曾经掉入冰河中,虽然逃出性命,却从此落下寒疾,每逢冷天就痛风难当。武英王爷权倾朝野,自然不缺能工巧匠为他制衣,但妻子的心,总是盼着亲手为丈夫做一些什么吧?

杜震是朝廷重臣,每日要处理的公务繁杂异常,经常带一大堆奏章回来,深夜都还在书房中批注折子。

赵虎注意到,曼然房里的铜灯,总要等到杜震入睡后,才会熄灭。

也许,她只是借着缝衣的动作,睡得晚一点,静静等待那个薄情的王爷,或者会在某一天来到她的房中。

她等到的,却总是失望

这让赵虎的心,有种堕入地狱的烧灼之感。

他从小没有娘,一直是穿哥哥小时候的衣服,投军后也有用钱买到的女人,但一直没有人这么安静温柔地为他缝衣,把万丈柔情都一针一线地缝进去。

他羡慕杜震,也觉得妒忌。

不过,杜震对曼然这样子,却要他如何看得下去?

他本没有说话的资格,却又怎忍她受这样的折磨?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

赵虎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尽头,但心头那虚妄的火焰却越燃烧越激烈了。

如果......他把她悄悄劫出杜府?

她会失去现在的荣华,但他愿意用一切不可想像的代价来补偿她。

如果......这个可怕的念头一旦燃起,就如野火一般,不可竭止。他的曼然啊!

心里知道不能这么做,却无法不去想。

* * * *

赵虎不知道这种混乱的日子维持了多久,但变化总是在最突然的时候到来

那日,他乘着夜色正要潜入杜府,忽然看到一条人影飞纵而出,动作快捷异常,分明武功高明之极!

赵虎心头一惊,正要躲到一边,不料那人才跑出两步,忽然身子一晃,跌倒在地。

他随即摇摇晃晃爬了起来,地上却多了一滩暗色的痕迹,分叫是鲜血。

那人勉强用手撑住墙壁,跌跌撞撞就想继续走,却力气不支,眼看着又要倒下去。

赵虎震,迟疑一下,撕下一截衣袖蒙住脸孔,正要过去扶他,忽然听到墙内传来一声轻哼,那声音虽低沉,却带着说不出的隐隐杀气。

赵虎微觉心寒,只觉墙内那人内力深厚,声音竟刺得他耳鼓隐隐发麻。

那伤者听到墙内的冷笑,微微颤抖一下,忽然站定,也不逃走,低声道:"我就在这里,你若要取我性命,不妨出来。"

赵虎知道事情不妙,不敢妄动,静静躲在暗处,忽然眼前一花,墙内一人掠出。月光下,但见他面色苍白,目光却锐利之极,正是威震天下的权臣杜震!

在这样的夜晚里,杜震看上去多了几分诡异噬血之感。

赵虎出身军营,还曾混迹强粱,见惯了杀人流血之事,看着杜震气势森严的模样,竟也觉得心惊肉跳。

那伤者却已镇定下来,撑着墙壁慢慢站直。

赵虎这才看清他的脸,原来是个极之俊美的白衣男子,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挑,想必平时也是个风雅人物,这时却神情凄然之极,似乎藏着极大的心事。

白衣男子看着杜震傲然而立的样子,忽然低声笑了笑:"我不过来悄悄看望你,你倒是真能下手啊。无论如何,你宁可亲自追击也不愿惊动府中侍卫,总算......总算......"

他轻轻咳了声,信手擦去呕出的血水,定定看着杜震,笑意凄然:"你成亲那天夜里,我来捣乱,伤了你的手腕,你现在可好些了么?"

语音未落,杜震的脸忽然古怪地涨红了,冷冷喝道:"住口!"

赵虎但见他手腕一抬,不知如何已多了一柄剑,星驰电闪般挥出,直指那白衣男子的咽喉!

赵虎看着只倒吸一口凉气,这才明白杜震文治武功威震天下,着实不是浪得虚名。

这一剑看似随意小拘,却已巧妙的封住白衣男子各种可能的退路。这种剑术既凌厉又实用,可算妙到毫颠。

那白衣男子却也奇怪,竟不闪躲,直挺挺立在那里,嘴角泛出一丝苦笑,低声道:"就这么死了,也好,也好。"缓缓闭上眼睛。

杜震兀鹰般的眼神盯着白表男子,口中忽然发出一阵低沉的冷笑:"是吗?"

剑势一变,赵虎甚至看不清他的动作,但见一团银光如飞龙般绕着那白衣男子盘旋不休,剑光敛处,白衣男子满头黑发已被尽数削落。

杜震还剑入袖,银光一闪,那长剑就此隐没不见。赵虎只看得咋舌难下。

那白衣男子愣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脸上肌肉抽搐,颤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杜震缓缓道:"昔日你曾于我有恩,若不是你拼死相救,我落入冰河定然活不回来。你教得我性命,自己却从此元气大伤。如此恩德,我虽无情,却非无义,岂能忘记。"

白衣男子凄然一笑:"都过去的事情,还说什么。你......那日也被寒气伤了经脉,可要仔细保重,咳咳......"

他说得两句就牵动内伤,又是大咳一气,痛得青筋暴起,只是咬牙苦忍。

赵虎躲在一边,听得心里迷糊,实不知二人有何关系。似乎杜震对白衣男子大有杀机,白衣男子性命关头,却还是记挂着杜震的寒疾。

杜震脸上肌肉微微扭曲,眼中波澜起伏不定,良久道:"可后来我才知道我们两家早就结下不解之仇。我那兄长,死得不明不白,也是拜令尊和北国奸贼所赐。你救我性命,不是想着挟恩求报,要我放过你爹么?可你当初为什么教我武功,难道你真是问心有愧,至于此么?"

他说出这句话,语气阴沉异常。

赵虎听得一惊--原来,这白衣男子竟是杜震的师父!想不到杜震如此可怕,竟然连授业之人也不肯放过。

白衣男子苦笑一下:"我父如此做事,我自然问心有愧。教你武功,不过是想让你能够自保,免受战乱之苦。却不料你天资如此出色,竟能青出于蓝......但我总要多谢你,只杀雷霆,却留了我父性命。"

杜震神情艰涩异常:"你误会了。杀兄之仇压过一切,我不是不想杀你爹,不过我赶到之日,他--已经自尽身亡。"

白衣男子呆定一下,怔怔出神,低声道:"爹那么刚强的人......"

杜震脸上杀气却已隐没得毫无痕迹,只是一派沧海无涯般的寂静苍凉,淡淡道:"恩怨已结,还有什么好说的。今日我断你头发,咱们就算恩仇俱了。你可出家少林,真潜方丈擅易筋经神功,当可治你顽疾,只要你不妄动心性,性命可保。"

白衣男子愣愣看了他一会,全身颤抖,低声道:"恩仇俱了吗?我为何要与你恩仇惧了?你不妨杀了我,否则我们之间绝无可能了断。"

说到后来,已是声色俱害,就如拿出性命在惨痛挣扎一般。

他情绪激动之下,想是伤口崩裂,忽然闷哼一声,按住胸口,缓缓倒了下去,刚才的激动就此变成一派死寂。

杜震皱着眉头缓缓走到他面前,弯腰探了探他鼻息,淡淡道:"躲在暗处偷看的朋友,你也该看够了,不妨把他背回去救上一救。"

赵虎大吃一惊,这才知道:自己全然没能躲过杜震的利眼,窘迫之下只好走了出来。还好他蒙着脸,总算不曾当场亮相,否则那日后在京中就无法立足了。

杜震看也不看赵虎,大袖一拂,飞纵而上,没入杜府高大的员墙之后。

赵虎暗暗松一口气,过才发现出了一头的冷汗。

他想着杜震那凌厉的眼神,心里不免忐忑不安:"这段日子我天天在曼然窗下偷看,莫非......他根本早就知道,莫非......他已猜到我的身份?"

他越想越是害怕,情不自禁格格发抖。随即想起杜震临走之前的吩咐,竟是不敢违背,于是走过去,扶起那昏迷的少年。

白衣男子晕晕沉沉之中,被他一挪动,气血激荡之下,忽然哇地一口血急喷而出,竟溅得赵虎满脸都是。

赵虎大吃一晾,知道这人性命只怕不妙,一时间也顾不得沾满血的蒙面布贴在脸上极不好受,抄起他身子,施展轻功急忙回府。

* * * *

夜半时分,曼然忽然听到庭中剑气萧瑟之声,一下子惊醒过来,心头一阵不安,急忙披衣而起。

却见满庭芳菲之中,杜震独持金樽,狂歌醉剑欲倒。

他修长的身形在月下竟是说不出的矢矫灵动,转顺之间一派剑气苍茫,庭中盛开的茶花被他剑气所激,纷纷辞树狂舞。

曼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景象,漫天落花之中,杜震剑光如风雷激荡。那一个刹那,似乎天地万物都在感应着这摄人心魂的节拍。

曼然心头剧震,一时之间,呆在当场。

英雄气概、名士风流,正是如此。

曼然身子一颤之下,发出一个轻微的声响。杜震脸一侧,扫了她一眼。

曼然但见他双目凌厉异常,就如苍天之上两道摄人的电光,再无半点平时的温柔气象。她心头一寒,身不由己倒退半步,随即鼓足勇气站定。

几个侍卫早就被惊动过来,却不敢打扰,犹犹豫豫呆在一边。他们看到曼然来了,松一口气,纷纷道:"夫人。"曼然一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杜震一低头,如长鲸吸川般一口气饮下樽中酒,随手掷去金樽。

银光过处,手中剑已消失不见。

他一步步走向曼然,眼中森严之气逐渐褪去,慢慢现出一个笑容,柔声道:"如此深夜,夫人为何还不安歇?"

曼然犹豫一下,终于道:"相公,你既然心里不快,就不必应付我了。"

杜震愣了一下,眼中泛起一阵波澜,随即被他掩饰得很好,脸上笑容越发温柔异常:"夫人,你在说什么?"

曼然看着他亲切的笑容,忽然有了种奇怪感觉。

是,她爱看他对她微笑的样子,那样春风一般的笑容,总是让她情不自禁心醉神迷。

也许这人正是她命中劫数,遇到了他,她总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可现在,她忽然觉得,他的温柔不过是一种刻意的面具,却又要她情何以堪?这样疏离的笑容......

曼然微一沉吟,低声道:"相公,我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事,但我只想让你知道,无论什么,我都愿意为你做的,我只盼着你......欢欢喜喜。"

说到后来,声音已是越来越细,满脸激辣辣地发烫。

杜震深沉若海的眼中终于掠过一阵震荡,他直直瞪着曼然,竟是说不出话来。

曼然静静看着他,却见他嘴角似笑非笑,似乎在犹豫着是不是还要挂上那个面具。

她心头也是一阵激烈的狂跳,觉得命运对她的选择已到了紧要关头。

杜震默然一会,忽然朗声大笑起来。爽朗的笑声惊动了林中栖鸟,扑簌簌惊飞而去。

他笑着顺手将曼然一把揽到怀中,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娘子如此贴心,却要下官说什么才好。娘子再说下去,下官就要感激涕零,索性对娘子以身相许算了。唉,下官性情虽疏狂,美人恩却不能不报,这可为难得很了。"

曼然身子一阵激颤,心头却是一片冰寒。

她一咬牙,奋力挣开杜震的拥抱,颤声道:"相公!相公!你......你心里既然没有我,就不必如此!曼然虽是蒲柳之姿,却也不会乞怜于人。"

说到后来,她忍不住全身颤抖起来,绝望已到了极点,不知不觉中手足冰凉。

杜震看着她梨花带雨的样子,伸出的手慢慢垂下,眼中慢慢浮现出一丝温柔怜悯之色。

他静静凝视曼然一会,终于道:"对不起。"

说着笑了一声,顺手捡起扔在地上的酒壶拍了拍,口中曼声道:"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余韵未了,人却已去。

曼然慢慢软倒在地,仰头看着满天星光灿烂,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就这样,不知道呆了多久,曼然一咬牙站了起来,对自己说:"柳曼然,你就要这样服输吗?不行!"

* * * *

赵虎把白衣人救回家中,他重伤之下,足足昏迷了数日,竟是高烧不醒,晕乱中嘴里喃喃说着胡话。

赵虎隐约听得他低声咕哝着,细听之下,原来反反复复只是一句:"错了!错了!"

声音又是惨切又是激烈,似乎这一辈子的希望和绝望,都已缠绕其中不得解脱。

赵虎听得微微起栗,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凄苦欲绝,不知为何,竟想起曼然来,心里涌上柔情和悲哀,倒是有些可怜这人,觉得他和自己都是一样的伤心失意。

奇怪的是,白衣人虽陷入极度的迷狂之中,却始终没有喊出任何人的名字。似乎他所心心念念的,其实是一个禁忌的存在。

赵虎不明白是什么原因让他在生死交煎之际还如此守口如瓶,同病相怜之意却越发浓厚起来,派人仔细照料白衣男子,自己也经常去探望他。

白衣男子却也命硬得紧,明明受了极重的内伤,还是慢慢挺了过来。

赵虎经常和他说话,白衣男子也就有一句没一句地应和,只是始终病恹恹地提不起精神。

如此过了半月,白衣男子居然能撑着拐杖下床,在赵家庭院中慢慢晃悠几圈,甚至还会找赵虎喝酒。

赵虎明知道这样对他伤势大是不好,劝得两回,白衣男子却只是豪爽一笑,自管喝得自得其乐,赵虎也就罢了。

他没事时与白衣男子谈谈说说,倒是觉得对方胸中丘壑大是不凡,应是才具超迈之人。白衣男子言辞虽竭力平淡,有时还是隐约透出几分王霸之气,分明是长期身居高位之人。

赵虎和他打的交道越多,心中越是疑惑不安,只觉此人来历古怪难当。明明朝延之中并无这等天皇贵胄,可看他言行气势,虽困顿之中也难掩锋芒,竟是天生的人上之人。

他猜不出此人来历,知道只怕不猜反而更好,索性绝口不提。

奇怪的是,杜震居然也没找他算帐,那天月下的诡异一幕倒像烟消云散了一般。

赵虎心头的不安渐渐淡了几分,对曼然的思念却越发浓厚了起来,总是忍不住想:他这么一搅局,不知道杜震会不会为难她呢?

这想法越来越是紧迫,到后来已是搅得他坐立不安。

就这么心神不定又挨了数日,这一天,赵虎还是依例寻白衣男子喝酒,不料已是人去楼空。

赵虎愣了一下,知道此等绝伦人物绝不可能在此久留,倒也不觉得奇怪。

只是金樽对月之际,他想着白衣男子忧痛的眼神,不禁一阵惘然。


第六章 葛生

兰庭冷冷看看跪伏在地下的风天遥,半晌道:"这次若还不能成功,你也不用另外找人,自己提头来见就行。"

风天遥闻言,身子一震,迟疑一下,缓缓叩了个头:"微臣不敢犯欺君之罪,所以不能胡乱应承什么。皇上要我做的事,微臣之前已竭尽全力,所派之人无一不是天下有数的高手,却还是尽数行刺失败。微臣左思右想之下越来越觉得不妥,怕只怕画虎不成反类犬,杀不了......那人,反让他更加警觉。万一狗急跳墙,只怕会......酿出惊天动地的大祸。"

兰庭眉头一皱,森然道:"风天遥,你以为这样就能辩驳你的无能吗?"

风天遥听他言下之意大是不妙,赶紧又叩了个头,这才道:"皇上,若只是身系微臣一人生死,自当粉身碎骨再所不惜。微臣怕的是那人被连串行刺之事激发凶性,要知道他手上握的可是倾国兵力啊。"

这话说得既诚挚又忧心重重,兰庭虽心头不快之极,也暗暗震撼,细究一番这些言语,也不得不承认他所说确是事实。

他沉吟一会,忽然轻叹一声:"也罢,风卿家请起,寡人也知此事着急不得,但眼看那人难以节制,寡人食不知味、寝不安枕。以卿家之意,可有良策?"

风无遥顿首道:"微臣愚鲁,只知兵书。孙子云,上兵伐谋,下兵攻城。陛下欲节制那人势力,也未必定要甘冒奇险取其性命。那人若失了兵权,与死何异?"

兰庭闻言,嘴角慢慢现出一丝苦笑:"寡人何尝不知?但那人精乖之极,当然也明白兵权就是他的护身符,如何肯听话交出兵权。"

风天遥沉吟一会,眼中缓缓闪过一丝锐光,低低道:"他自然不肯变权,但若派他去打一场必败之仗......到时候败军之将何足言勇?他不交权也不行了。"

兰庭听了心下一寒,忽然想起近日密报说的北国雷渊策谋南征之事,知道风天遥言下所指。

他心头不禁激烈的跳动一下,仔细拈量这句话的分量。

若派杜震迎战雷渊,再以内应相应和,迫得他必输无疑,到时候杜震再不是天下人心中的英雄,势力势必土崩瓦解。

这当然是最好的情况,但怕就怕雷渊击败杜震后,势如破竹继续南下,到时候反而酿成奇祸。何况用这种手段对付当年横扫北国的少年英雄,实有不义之嫌,一旦泄露出去,只怕朝廷体面尽失。

他心头委决不下,反复衡量着这事的可能性,不知不觉中反背双手绕庭沉吟来去。

风天遥看出他的心思,想了一会,大着胆子道:"皇上担心的是雷渊打败那人后,继续南下吧?微臣倒有个愚见。我朝可先行与极北之地乌石部落联系,厚赠金银,和他们约定:待战事进行到一定程度时,乌云部落发兵征讨北国师师。这一招围魏救赵,非要迫得雷渊回兵自救不可。"

兰庭想了一下,觉得倒是个办法,当下道:"风爱卿能出此奇谋,也是大大为寡人着想,朕心甚慰。你今日也累了,就回去歇息吧。具体布置,寡人全权交你办理。"

风天遥听他对自己的称呼一连变了三次,从风天遥变成风卿家,又从风卿家变成风爱卿,言下竟是越来越亲厚。他心下一阵激动,知道自己这番言语已大大打动了天子之心。当下跪倒在地,狠狠叩了三个头,朗声道:"微臣定当不辱使命。"

兰庭忽然轻轻叹一口气,凝视着遥远的虚空处,悠悠道:"唉,若非那人固执己见,寡人又何至于此。此事细想之下,颇有不义之嫌,朕只怕要为此负疚一生了。"

风天遥听得心头一震,只觉这圣天子的虚情假意着实可怕之极,嘴上却不敢说什么,勉强应道:"皇上仁厚,是那人桀傲不驯,咎由自取。"

兰庭看了他一眼,忽然苦笑起来,低声道:"你错了。杜震不死,总有祸乱之日。寡人杀他,为的是天下。"

风天遥听了他这番言语,知道这是天子肺腑之言了,兰庭肯以此等心事相告,显然已将他与作可托付国事的重臣。

他心下感激之极,低声道:"是微臣愚鲁,未能领悟陛下深意。陛下睿智,定能成一代圣主。"说着恭恭敬敬垂下头去。

兰庭苦笑了一下,悠悠道:"圣主么,那倒也未必指望了。风爱卿,你只需明白一件事,朕将此军国大事相托,因是信任与你,事成后却也势必不能留你性命了,你可后悔么?"

风天遥原是聪明人,听到这话也不出意料,缓缓道:"若微臣一死能为陛下解决那人之患,已是千值万值,何惧之有?事后请陛下厚赐我风家子弟、庇护他们平安喜乐,微臣于愿已足。"

兰庭面色微变,看了风天遥一会,忽然拱手为礼,沉声道:"风爱卿请受寡人一礼。"

* * * *

雷渊领兵南下的消息甚嚣尘上,皇帝下令拜杜震为大元帅领兵相抗,风天遥为监军,大军即日出发。

罢朝之后,兰庭回到内廷,想着杜震领命之时那平静而奇怪的神色,心头泛起一阵波澜。

他立意要杀死那个人,如今一切都接着既定的方向进展,这么顺利,应该很高兴啊,可为什么心里却隐隐有一丝窒闷凄凉?

似乎有什么珍贵的东西,就要被他毁灭了。

兰庭无法明白自己的心。他向来对杜震很是憎恶,这个人要死他居然还会难受,真是怪事。

就这么沉吟着,也无心临幸妃子,独自来到先皇喜爱留连的书房之中。

他心头自问:"我做错了吗?可我不这么做,只怕事情更加糟糕。"

一咬牙,心肠复又刚硬。

正自惆怅之间,外面小太监禀报:"启奏皇上,武英王爷求见。"

兰庭眉头一皱,心想:"他来干什么?"隐隐觉得有些不安,还是说:"传他进来。"

杜震带着一丝冷峻的微笑,缓缓而入,他眼中似乎燃烧着地狱的火焰,却又带着一丝讥诮的笑意。

兰庭温言道:"杜卿家有何军国要事么?"言下之意,没有军国要事,就不用多说了。

杜震笑了笑,眼中寒光隐隐,盯着兰庭,忽然叹了口气:"你永远不肯信我,是么?"

兰庭一震,勉强笑道:"杜卿家--"

杜震微笑着沉声道:"风天遥那种笨蛋,还杀不了我。"

兰庭心头剧震,知道那日的密议定已败露!

杜震手眼通天,他虽尽力在保密之处和风天遥计议,却没能逃得过这权臣的耳目!

他毕竟遇事镇定,当下也不惊慌,定定看着杜震,勉强笑道:"杜卿家想是误会了什么......"

杜震微笑一下,森然道:"是么?不瞒陛下说,这宫中的事情,微臣其实清楚得很,陛下如此对我,我是不是该杀了你才好?"言下杀气越来越重。

兰庭听到这里,已知无幸,索性豁了出去,沉声道:"既然如此,那是天命绝我。寡人无话可说。"

杜震默然看了他一会,眼中神光变换,忽然干笑了一声:"我只想问你一句,为何一定要杀我?难道,你真以为我把你这个龙位看在眼中?"

兰庭沉默一会,苦笑起来:"你真想知道?"

他抬起眼,直直看着杜震,缓缓道:"你错了,你虽侍君不敬,寡人却非忌刻之主,这点容人之量还是有的。你的取死之道就在于时刻不忘天下大志。"

杜震神情一震,厉声道:"你说什么?我奉先皇遗令,一定要一统山河。这几年竭尽全力,你却说出这等言语?!"

兰庭的脸扭曲了一下:"先皇遗令?呵,是了,父亲临死之前,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杜震的脸色陡然也变了变,他深深看了兰庭一眼,忽然狂笑起来:"他要我一生忠诚,永不反叛。呵呵,可他的儿子要杀我,也要我永不反叛么?苍天呀,我怎么会答应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

他的目光凌厉地看着兰庭,笑声忽然顿住:"我只是奇怪,当初你的雄心勃勃,一统天下之志,都到哪里去了?"

兰庭苦笑一下,生死关头索性明言:"不错,当年北国从我朝劫去半壁山河,血性男儿自当竭力收复失地,所以先皇平生之志尽在于此。他虽是马上江山的英明圣主,也未能尽展所愿,连年征战之下反是消耗大量物力。你也算当世奇才,每一次北伐用兵均有斩获,但一直未能扫灭北国,每次退兵之后前方战果难以维持,如此又是数年。再这样僵持下去,更要国库空虚。朕无奈之下,目前加重民间一成赋税,已听得甚多苦情,又岂能再雪上加霜。所以,你虽是英雄却生不逄时,不杀不足以定天下。"

杜震身子激烈地颤抖了一下,浓眉一皱,缓缓道:"如此说来,你倒是心怀百性的仁君了?"

兰庭一咬牙,直视着他凌厉的眼神,一字字道:"杜震,昔日汉武帝建立不世武功,晚年却要为连年征战下罪己诏。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他的心境!"

杜震默然一会,激烈地大笑起来:"兰庭,你如此糊涂,怎么对得起先帝?难道你以为维持半壁山河,就保得了太平么?"

兰庭的眼神也燃烧起来,厉声道:"寡人只知道,现在这样下去,就算扫灭北国,我朝耗尽物力,也难以为续!不错,寡人不是仁厚之主,还时刻担心你谋期纂位。但寡人对这朝政和黎民的心意,却决不比你少!你凭什么提及先帝?"

杜震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二人的视线激烈交错。兰庭知道这次只怕性命难保,却也不怎么害怕,心想:"罢了!成王败寇,不过如此!"

杜震烈焰般的眼神渐渐冷静下来,嘴角慢慢现出一个笑容:"也罢!兰庭,我不杀你。"

他的手慢慢握成拳头,沉声道:"我会迎战雷渊,这一次--不再回来。不过,我会为你杀了雷渊。"

他嘴角的笑容变得说不出的讥诮起来:"到时候,自然有人把我的战盔送回来,请陛下把它留住朝堂之上--我要它代替我,看着你这位圣天子如何对待朝政和黎民。"

杜震一字一顿说罢,大笑起来,转身而去。

兰庭心头剧震,再没想到是此结局,忍不住厉声道:"你......为何......为何如此?"

杜震身子微微一顿,却未回头,悠悠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我既有誓言,自然一生忠于朝廷。即使--知道陛下一直怕我纂位。"

他身子忽然激烈地颤抖了一下,似乎在竭力控制心头激动,笑声不绝中,头也不回地离去。

兰庭愣了-下,想着这一句"滴水之恩",心下疑惑不定,竟是痴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恩惠,他竟然不明白。

* * * *

曼然也听到了杜震即将挂帅出征的消息。她心头一阵不安,总觉得这时再不和杜震好好谈一次,就会......很是不好。

想到这里,她的心颤抖了一下,赶紧按住这个不祥的念头,渴望见杜震的心思却越来越强烈。想了一下,终于忍不住起身去寻他。杜震却只是笑着,反而要曼然陪他喝酒。

曼然看着他若有所思的样子,心里虽悲伤却还是答应下来。

这个奇怪的男人如此冷绝无情,她本该恨他的吧?但不知道为什么,想着他就要出征,曼然竟硬不起心肠,反是伤心难忍。

她的口才也许对赵虎那样的人是有效的,但在杜震面前,曼然却知道说什么也没有用。

那个人的心里有一块天地,是她从未了解,也无法踏入的。

但现在曼然心里想的,却只是好好陪他喝完这壶酒。

夫妻二人在后园中摆下小宴,对着满庭芳香,杜震要曼然鼓琴助兴。

曼然眼看离别在即,也不愿逆拂他,当真吩咐下人在房中取来琴囊,盘坐着悠悠奏起。

杜震酒量甚豪,在琴声中自斟自饮,神情怡然。

过得一会,他一抬头看见几个下人还恭恭敬敬侍立一侧,于是笑道:"时辰不早,你们都歇着吧,我和夫人自己在这里就好。"

众人退尽之后,杜震沉思一会,忽然道:"曼然,你嫁我这些时日,我待你着实不好,你可有怨我吗?"

曼然浅浅一笑:"若说不怨,那是说谎。只不过,不知为何,我面对你时,总不能如平时一般心硬,也只好这么耗着了。只是我有时候还忍不住会想,既然相公对我并无夫妻之情,当初又何苦娶我呢?"

杜震闻言,微微色变,垂下眼轻轻叹了口气:"想必你也知道,我娶你为妻不过是随便找了个幌子。本来,这该是萧家女儿的事情。她忽然跑了,正好你爹央人提亲,我就顺口答应下来......曼然,娶你为妻,也许是我这辈子最为内疚之事。"

曼然缓缓摇头,一笑道:"这是我心甘情愿,你也不必说这些了。"

杜震点点头,斟了两杯酒,低笑道:"敬你--我无缘的小娘子。"

曼然听他又开始满嘴没正经,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杜震和她对饮了杯中酒,忽然笑道:"也许我真该羡慕赵虎的福气。如果我死了,你嫁给他吧。那小子天天潜入我府中偷看你,我早就知道。你大概也有所觉察吧?"

曼然脸一红,皱眉道:"相公,出征之前你说这等不祥之话,大是不妥。你身为三军主帅,理当振作。要知道你一身所系,不止你一人性命,还有万千军士。如此轻忽儿戏,岂不是要曼然看你不起?"

杜震闻言耸然色变,正色道:"娘子金玉良言,下官受教了。"竟然正正经经对她施了个礼。

曼然眼看他的样子正经得过头,反是大异平常,知道他醉意已深,当下道:"相公,你不要再喝了,回去歇着吧,明日还要出征呢。"

杜震笑嘻嘻点点头,正要站起来,身子一晃,复又跌坐回去。

曼然眼看他醉得厉害,皱眉道:"还是我来扶你吧。"伸手过去扶他。

不料杜震醉眼朦胧中手一挥,曼然一个不留神,差点滑倒,还好一手撑在案上,总算稳住身子。

杜震一侧头,笑道:"唉呀,对不住了。"

曼然正要嗔怪,忽然张口结舌愣住。

--刚才她的手撑在案上,正好压住杜震的胡子。杜震一侧头之间,满脸的络腮胡子竟然被硬生生扯了下来!

小院之中,顿时似乎有光华流转。明月中天,杜震的面容却比月色更清辉朗照、神采摄人。

她一愣之下,心头疑云大起!

但见眼前没了胡子的杜震,倒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竟是说不出的眼熟!

曼然迟疑一下,忽然呼了一声,飞快伸手扯向杜震那对飞扬跋扈的浓眉。

杜震虽醉得厉害,这下也知不对,低声道:"别动!"

赶紧抓住曼然的手,微笑道:"娘子就算对下官爱慕得紧,如此动手动脚总是不好的。"

曼然涨红了脸,哼了声:"谁要和你动手动脚了,你到底还藏了什么古怪?"

杜震皱眉道:"娘子,你又何苦多问。"

曼然心头气苦,咬牙恨道:"相公,我不怪你不喜欢我,但却忍不下你如此欺瞒。我心头最挂念的人竟然连真面目也不让我看到,你说我情何以堪?"说到后来,忍不住身子微微颤栗。

杜震看着她含泪的样子,眉头锁得更紧,沉吟一会,终于徐徐叹道:"也罢,也罢!曼然,我遇到你,总是要一个头变成三个大的。我可以告诉你一些事情,虽然这是一个男人最大的羞辱,但既然你要知道,我......我又怎忍欺瞒你。"

他苍白的脸上慢慢泛起一个凄苦的笑容,却又带着说不出的温柔诚恳。

这样的温柔,只怕足够让多情少女为之心碎了。

曼然和他目光一对,心头一阵震颤,只好转开视线,免得失态,心里却隐约知道,今日杜震所言只怕将是一件极隐秘的事情。

杜震深邃的眼神紧紧看着她,眼看她垂下双目,眼中泛过一丝不易觉察的怜惜和调侃,随即被他掩藏得很好,凄然叹道:"曼然,你可知为何这些年朝中盛传我好男色,我却无法辩驳吗?你可知为何空对你这番温柔情意,我竟只能硬下心肠推却吗?我......自从当年在战场上伤了身子,我早已做不了一个男人。"

他说到这里,修长的手缓缓掩住面孔,声音竟变得说不出的扭曲破碎,身子也微微发抖。

曼然听了他这番言语,心头恰似波涛翻涌,海天变色,失声道:"为何,为何竟然如此?"

正待上去安慰他,杜震却一侧身避开她的手,颤声道:"我不要女人可怜。"一手拂开曼然。

曼然心下着急,却未注意到杜震在推开她时,脸上隐约的深沉笑容。

--难道,他还藏了什么秘密?

但他放下遮住脸的手面对曼然时,却已是满面说不出的忧郁凄凉。

曼然忽然想起当年西霁公主怀孕数月被杀之事,不禁心下一寒,忽然想到一个极为可怕的可能性,忍不住叫道:"难道,当年真是你杀了西霁,因为那孩子不是你的?"

杜震闻言,愣了一下,眼中深藏的笑意顿时消失,隐隐现出一丝悲悯,半晌才道:"我娶西霁为妻,只因她被人始乱终弃已走投无路,她若做不了我的妻子,就只好自杀维持皇家体面。但我却未想到西霁如此好强,她本想与我圆房,再骗我说那孩子是我的,可她怎知......怎知我早已不能人道。我和她从未圆房,她的肚子却越来越大,世人都恭喜我,我也但愿有个孩儿可以掩饰我的缺憾,自然不会与西霁计较,却不料她......毕竟为此自杀身亡。"

他说到这里,手指一紧,握成拳头,叹道:"自那日起,我就已打定主意,定要为她维护名节,就让世人当我心狠杀妻也罢。"

曼然这才知道西霁之死的缘故,看着杜震迷惘的样子,不禁也是一阵茫然。

想像着当年西霁珠胎暗结,在流言和欺瞒中心惊胆跳渡日的光景,着实可怜之极,却越发觉得杜震绝非传说中那样的人。

趁着曼然还在发呆,杜震提着酒壶站了起来,斜了曼然一眼,忽然道:"曼然,你真是个可爱的女人。"口中轻轻笑着,顺手装好假胡子,摇摇晃晃离去。

曼然本想扶他一程,杜震却摇头笑道:"曼然,大军征战在即,你让我独处就好。"

曼然无奈道:‘既然如此,你多保重。"

杜震点点头,看向她的眼神再无戏谑,却多了一丝温和感慨,低声道:"曼然,唉,我这一辈子,经历的不是征战杀人就是阴媒诡计,你却是难得的好女子,真不该遇到我的。"

他深邃的眼中泛起隐约的惆怅,随即掩饰在春风般的微笑中。

曼然一直到他走了,忽然想起一件事情:"是了,那天在他卧房中捉弄我的美少年,定然就是相公本人!他故意压低声音说话,好让我听不出来。后来我再去时,他已经布置妥当,连窗台的积灰都做了伪装。府中下人虽然知道内情,却得了他吩咐,故意骗我。哼,他......竟如此逗弄我!"时间涨红了脸,不知道是羞涩还是愤怒。


第七章 别离

兰庭做了一个又长又乱的梦。

梦中他在作弄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偷偷把她长长的乌发系在檀木椅的靠背上。

她一回头,痛得微微皱眉,却又倔强不言。眉头微颦的样子,就像春天沾着第一滴露珠的素色花瓣。他系住了她的辫子,她却系住了他的心。

伴着一阵迷乱的旋涡,那一瓣娇花就此不知去向。

也许,命运的风暴面前,谁都是无能为力的。

独自坐在沉重华丽的金銮宝殿上,他虽威风凛凛,震摄群臣,却总在最不经意的时候,心里泛起一阵迷惘。

--他的花儿已辞树别枝,也许早已辗转成泥了吧?

这些年他眼睁睁看着她的家族由极盛走向极衰,一次又一次的波折,到了最后,那个家甚至再未剩下一个男丁。如果没有杜震的出现,也许世上就没有江南杜家了。

可笑的是,这个显赫一时的大家族,最后竟要靠一个来历不明的私生子振兴门楣。

杜震出现的时候,正值外有北国大兵压境,内有白羽府、韦督军先后叛乱,恰是南朝最需要用人之际。偏生他又是个难得的人才,行兵布阵、决胜千里,均是他的拿手好戏。这种情形下,也没有人顾得上他的血统是番纯正、来历是否可疑了。

当天下太平之后,杜震已是功业显赫的权世,又有谁敢对武英王爷的身世有半点置疑?

但兰庭却越来越疑心,这个古怪可怕的杜震,也许不过是仗着一张肖似杜家人的面孔,冒充这个古老高贵家族的后代。无论如何,一个当世高门的私生子,地位肯定高过寻常农家子弟。

兰庭想到这里,不禁微微咬牙冷笑起来。

不管杜震到底是何来历,这一次他领兵北上之后,断不容他回来。

毕竟,这样的权臣对朝廷的威胁实在可怕之极。

他沉思着,忽然悠悠叹了口气,对着窗外一丛白色的山茶花轻轻自语:"不要怪我杀你弟弟,也许那人根本不是你弟弟。"

但为何他心头还是有一丝隐隐不安?

* * * *

那日撞破真容之事后,曼然有好几天没看到杜震。他忙于整顿军备,看来顾不上和妻子多谈。曼然心头不安,一夜一夜地失眠,迅速憔悴。

这天又是挨到深夜,听到大门隐约的响动,然后是轻快敏捷的脚步声。曼然一阵激动,知道是杜震回来了,匆匆而起。侍儿被惊动起来,本要伺候,却被她阻止。今夜,她只想和杜震独处。

收拾停当赶过去,看到杜震正在书房之中静静沉思,面前似乎对着一张什么画像。曼然匆匆一眼扫过,依稀看到画上是个纤细清丽的素衣人影。

这些天的辛勤军务,让他眉心多了一道严厉的刻痕,看上去越发气势出群。杜震看到她来了,嘴角慢慢勾起笑容。

曼然向来听说杜震喜好男色,纵然不信,却也知道杜震的确对妇人之好毫无兴趣。

她此时看到他居然对着一张女子画像发呆,不免大是吃惊。

但杜震收得甚快,她也未看清面上人的面目,犹豫一下,忍不住道:"相公,这幅画好漂亮。"言下微带询问之意。

杜震何等机灵,自然知道她的意思,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这是我那公主姐姐的遗像。"

曼然啊了一声,心下大是歉然,知道自己这飞醋未免吃得可笑,连忙道:"相公,对不住......"

杜震缓缓摇头:"没有什么。"他神情若有所思,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曼然见他神色大异平常,沉吟道:"相公如此思念她,你和姐姐的感情定然很好。"

杜震淡淡笑道:"是么?"顺手理了理画轴,眼中现出温和而悲哀的神色,"若不是她,我这一生想必大大不同。"

曼然不明他言下所指,杜震却已站了起来,将面轴套入一个绢袋,看来这幅画被他保管得非常妥善。

杜震忽然笑道:"我那姐姐不过是个异姓公主,当年在宫中吃了不少苦头,承蒙先帝爱惜,当今皇帝也庇护于她,才能勉强度日。这份恩义却欠得大了。"

曼然自然不明白这些官闱之事,一时间也插不上口。

杜震修长的手指慢慢拂过画轴,轻轻道:"这件事怕是要困住我一生了,可那是姐姐欠下的债,所以......"

曼然总算隐约明白了他的心事,低声道:"相公,无论如何,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杜震微微一笑,岔开话题:"娘子,正好你也来了。我明天就要出征,咱们夫妻一场,今夜也算话别了。"

曼然一下子愣住,她知道出征的事情,却没想到这么快,愣了一会,道:"原来相公明日出征在即,那还是好生休息吧。"

她说着,不知不觉湿润了眼眶,想了一下,鼓起勇气走过去,缓缓握住他的手。

杜震微微一震,并没有回避她的手,深邃的眼神静静看着她。半响叹一口气,"曼然......"声音中隐隐带了一丝震颤,似乎在勉强克制心头的激动。

曼然垂下眼,低声道:"相公,我虽向来自负聪明,却总也猜不透你的心思,但无论如何,我总是心里向着你的。"

杜震冰冷的手指陡然颤抖了一下,定定看着曼然:"你何苦如此?曼然,你既如此聪明,又何必牵挂于我,我......我......"

他说到这里,情绪已是颇见波澜,忽然狠狠顿住话语,转过头去,似乎不想让曼然看到他激动扭曲的神色。

隔了一会,杜震回过头来,脸上已是一片波澜不惊,忽然笑道:"曼然,今夜我要去见一个人,你可愿与我同去么?"

* * * *

杜震揽着曼然纤细的腰肢,也不带一个侍卫,径自出府而去。

踏着寒夜的清风,二人飞掠在郊外,曼然被他揽着,虽隔了厚厚的披风,也不禁心头激烈的狂跳。他虽然清瘦,却有种骨子里的刚强沉稳,令她心折。

生平第一次,她和一个男子如此亲近。何况这是她的相公,气势超拔,有如日朗星辉的天下奇男子,却要她如何不心荡神驰呢?

她明白他的无心,却无计悔多情。二人越走越是偏僻,曼然看着漫天流光飞舞,发现竟到了一处乱葬冈中,不禁心下忐忑,问道:"相公,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杜震看出她眼中隐约的害怕之色,柔声安慰道:"曼然,莫怕。我们要去见的那人,就住在这后面。"

曼然迟疑道:"我们到底要见什么人啊?"

杜震的笑容有些苦涩,轻声道:"那人本该是我的嫂子,可我那兄长当日曾受冤狱,她怕被连累,早已下堂求去。所以......现在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叫她了。"

曼然不明白他为何要来见此人,她以前身处闺中,对杜震的家世也并不十分了解,这时在静夜中听他缓缓说来,隐约感受到那一种冤抑悲愤之意,不禁微微打了个寒颤。

杜震也不再说话,二人就这么默不作声的飞掠,两边树木不住倒退,显然速度煞是惊人。曼然平生从未有如此离奇的经历,又是兴奋又是不安。

如此又走一阵,远处隐约传来呜咽的琴声。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

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姜亡此。谁与,独旦!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于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

静夜之中,忽然听到这凄厉异常的悼亡琴声,曼然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低呼道:"相公,这是谁在弹琴?"

杜震眼中神情越发深沉莫测,微笑道:"我要见的,就是这人。"口中说着,急步而行。不多时,到了一处小石屋前。

琴声戛然而止,房中人厉声道:"谁?"

杜震缓缓道:"我是杜震,来把兄长遗物交给你。"

房中人明显地愕了一下,半晌才道:"你是他弟弟?为何我从未听说?"

杜震冷冷一笑:"难为你还记得杜家旧事。"推门而入。

暗夜之中,房中昏暗之极。曼然拼命瞪大眼睛,也只能模模糊糊看清一个隐约的人影。

陡然光线一亮,想是那女子点燃油灯。

曼然这才看到,对方竟是个异常美丽的人物,只可惜憔悴瘦损之极,手中紧紧抱着一具琴。

杜震缓缓走到她面前,从怀中取出半截匕首,那匕首虽残朽,仍可隐约看出上面的血迹,杜震伸出手,把匕首变给那女子,缓缓道:"这就是他临死之际,要我留给你的东西。是他送给你的定情之物吧?你离家退给了他,他却还是留给你了。"

那女子身子一颤,接过匕首,紧紧按在胸前,枯涩的眼中忽然流下两行眼泪......低声道:"他还说了什么?"

杜震忽然凄厉地笑了起来,缓缓道:"他还说,知道你情非得已,心里并不怪你。他要我立誓,不可找你韦家和白羽府报仇。"

那女子闻言,再也忍耐不住,身子一软,缓缓跌倒在地,眼中泪水簌簌而下。

杜震的笑容在灯光下看上去觉有些虚幻,悠悠道:"可你是否知道,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那女子咬咬牙,叫道:"我自然知道,他是受我父和白羽府合谋陷害而死。"

杜震冷笑一下:"不错,你们要造反,却唯恐他成为障碍,竟硬生生要他的命。当日你嫁给他,就是受你爹指使,成心害他去死吧?"口气阴沉异常,却又带着说不出的压迫之感。

那女子再难忍耐,失声道:"不错,都让你说中了,我就是存心害他去死,我就是心怀不轨,可我......可我哪里知道,后来竟会情不自禁。"她的声音逐渐微弱下去,见留下一片低低弱弱的哭泣之声。

杜震缓缓将她拉了起来,直视着她的眼睛,低声道:"是了,你不肯害他,可也不敢救他,宁可下堂求去。你这一时软弱,就将他害得好苦!那些酷吏诬他以造反之名,竟反复逼供!他是受了剥皮酷刑,活生生痛死啊!我赶到之时,竟救不了他!我立志兼济天下,可我竟救不得兄长一人!"说到后来,声昔已是凄厉之极,就如绝望的野兽在呜咽咆哮。

那女子狂叫一声:"不要说了!"忽然一反腕,狠狠将那半截匕首刺向心口!

曼然看着惊呼一声,赶紧扑过去,心里却知道这样定然来不及!

惊骇欲绝之际,只听呛然一声龙吟,却是杜震一指弹飞那半截匕首,凝视那女子,缓缓道:"够了,他既已死,你再这样也没有用。"

那女子茫然一下,低声道:"你说什么?"

杜震道:"你真是好福气,我那兄长至死不肯半点责怪于你,你......你是他心爱之人,我纵然再恨你,却也得让你好好活下去。从今以后,你就搬到我那府中去住吧。"

他随即看向曼然,嘴角勾起一个温柔而惨切的笑容,低声道:"曼然,此番北上,我......定然回不来了,你有闲之时,不妨帮我照顾嫂嫂。"

说罢,恭恭敬敬一拜及地。

曼然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言下决绝之意,大吃一惊,颤声道:"相公,你在胡说什么啊?"

杜震却只是微微一笑,神情恢复了平静,柔声道:"曼然,你真是很好很好的,可惜......只可惜,我却很不好、很不好。"

* * * *

夫妻二人回到府中,杜震沉思一会,嘴角溢出一丝轻若无声的叹息,轻轻抚了抚妻子的发丝:"夜深了,睡吧。"

就这样,他携着曼然的手一起回到卧室,曼然有些心乱,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杜震却只是看着妻子,柔声央求:"莫怕,我就在这里坐一会,你睡吧。今夜我不想一个人。"

曼然想着他的言语,知道也许就是生离死别了,一阵辛酸,沉默着缩入床中。

杜震轻轻抚摸一下她矫嫩的脸儿,忽然道:"曼然,你这么温柔,我好想有个你这样的妹妹。你的好性情,我可真是喜欢,可惜我......"

他看着曼然不解的眼睛,笑了笑:"也许,我这辈子,就是个让人害怕的笑话......"

他冷淡优雅的笑容在月光下蒙上一层霜华,高傲神秘,却又凄凉难言。

曼然困得厉害,迷迷糊糊道:"不管怎么说,我一直觉得相公就是最好的人。我知道相公不在意我,那也没什么。你是男儿大丈夫,志在四海的。可不要说什么让我嫁给参将,我伤心呢。我什么也不要,只盼你平安回来。"

杜震陡然怔住,定定看着曼然,深情变幻不定,半响道:"对不起。那已经是......最好的安排。"

耳边依稀听得曼然喃喃道:"相公,你一生之中,牵挂过什么人吗?"

杜震沉默良久,悠悠道:"自然有过。可是,那是我仇人,所以不成的。"

他想着那些久远的事情,嘴角慢慢现出凄凉高傲的微笑。

曼然却没有回应,原来已经入睡。

他忽然发现妻子眼角亮晶晶的,一触手满是温热湿润,一时间无言以对。


第八章 山火

雷渊静静听着探子禀报杜震挂帅迎战的消息,嘴角挂上一个微薄的笑容,随即挥一挥手,让探子退下。

他的弟弟年龄只有十四岁,却也闹着要一起上战场。雷渊看着兄弟,心里总有些骄傲而惆怅的感觉。

弟弟是个精力特别旺盛的北国少年,小小年纪已经高大异常,身板有如铁铸一般,眼中总是闪烁着野火一般热烈的生机。

那些,都是雷渊没有的。

雷渊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包裹在战甲中还是显得过分削瘦的身子,不觉苦笑。

他的生命力,大概早就磨损在那些不断追逐武学颠峰、渴望打败杜震的日子了。

他自已也奇怪,在那种焚心一样的急切仇恨中,他居然熬了过来。如今的雷渊,看上去更像风中之松,苍劲而干枯,却又带着人人惧怕的凛冽杀气。

奇怪的是,雷渊似乎已经不怎么仇恨杜震。

还记得,他听着杜家的那些故事,慢慢从骨子里冒出一股寒意。

那个南朝名门在战乱中几乎被灭族,男男女女都成了江南烟雨中血与火的劫灰。家族中最有才华的儿子,甚至是在各方阴谋的合作下,被诬下狱,在刑讯中被活活剥皮痛死。

那个家族本该毁灭,杜震却横空出世,逆转了一切。

但那人也寂寞如雪吧?

没有亲人,甚至没有友谊,生活在传说与猜忌中。

当年那些事情,他的父亲雷霆也有参与吧?

所以,杜震复仇了,所以,他也要为父亲的死向杜震复仇。

可越到后来,他似乎越能明白那人的凄厉和寂寞。

他们本是同类,没有杜震的世界,大概他会更难过吧?

他开始急迫地打听关于杜震的每一个消息。

潜入南朝寻那人比武之前,他甚至每日在那人的必经之路上前埋伏,偷偷看着那人的一举一动。

他知道自己是疯狂了,可看着那张微笑如春日清风的脸,他似乎总能透过那风流儒雅的面具,看到那人漫天大雪一般寂寞清寒的灵魂。

雷渊似乎已经迷醉于那人故作快乐的神情。

其实真羡慕杜震呢,可以作出这样若无其事的优雅笑脸。而他自己,却早已忘了笑容是什么东西。

那人的一言一动,真是好看到极点吧。怎么总也看不够呢?

可他却没有理由接近......真是绝望啊。

复仇似乎也变成了一个薄弱的借口。可断指之后,失去这个借口,他距离那人更加遥远了。

雷渊每天中夜都会悄悄起身,在虚空中比拟着那日最后一次的决斗。曾经,他们如此接近,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人的呼吸和心跳。

那真是生死交间却又甜蜜异常的一战啊!

雷渊心中有数,在这样两个实力相近的对手之间,战斗中很难没有身体接触。但他不得不惭愧--或者就是在那时候,爱上了那个人吧。

那一日的激斗中,他忽然发现了一些自己从来想过的东西。他心头一下子狂乱不安,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也许,那天他的某些动作本是存心为之。如此渴望、如此激切、却又如此无可奈何。若非这个故意,他或者不会输得这么快吧?

雷渊不知道杜震到底看透了他多少,但他甚至已无法直视那双清澈如冰河暗流的眼睛。

越来越渴望,越来越害怕。明明知道那是杀父的仇人,一个绝对不可触犯的禁忌,却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想那人......

这样的日子,似乎在云端,又似乎在炼狱,每每让他煎熬到难以呼吸。

终于,他可以引领大军和杜震做最后的决杀。

雷渊甚至暗暗快乐,想像着即将到来的生死决斗,他慢慢微笑起来。

既然没有办法,就让这所有的人命来陪葬他绝望的爱情吧!

他急切地等待着杜震,就如等待一次甜蜜的死亡。

雷渊每日饮牺,头脑却出奇的清醒,带领大军前行,一路上经历几处南朝关隘,均被他迅速有力的拔下。

他的赫赫战绩,让南朝人为之战栗。雷渊自己却只是对着满目的尸体微笑。

是,他是北国最杰出的将领。若非与杜震那番经历,他这一生想必会做下光耀千古的功业吧?

而现在,他不过是一具被彻底毁灭后的残骸。所有的希望,也就是沙场上的最后一战。

或者,若老天垂怜,他能有幸割下那人的头颅,那么,他愿以最璀璨的黄金匣子装盛那颗最珍贵的头颅,浸以最美味动人的毒酒,喝入口中。

命中注定,他本不该爱着那个人。那么,老天请容他爱着那个人的头颅吧。

* * * *

行军之余,雷渊喜欢听无色和尚谈经说法。

无色来自少林,最近到北国弘扬佛法。这位大和尚口才极好,雷渊听了一次,心头很是震动,于是请求皇帝容他带无色和尚从军。

无色是个奇怪的和尚,他面貌俊雅尊贵,想必出身良好,但总是面色苍白,似乎害着重病,说不了几句话,就得顿一阵子才能回过气来。

冷风吹过的时候,他消瘦的身影似乎随时会乘风归去。

雷渊有点纳闷,是什么力量,让这个看上去如风中之烛的僧人,千里迢迢来到寒冷的北方。

但他真要多谢无色。透过无色低眉敛目的低声诵经声,雷渊心里总会平静很多。那些快乐和悲伤的往事,慢慢虚渺,折磨他心神的野火,也安定一些。

行行复行行,南下伴随着一场又一场的杀戮和血腥,那个奇怪的无色,却总是那么镇定。似乎他心头那个佛,是鲜血也无法打动的。

然,他的佛,又是为了什么,宁愿在万水千山、千军万马中牵牵绊绊?

血雨中、烽烟里,雷渊得到的,却还是一片迷茫。

为什么,寂寞总然无可回避?

敌人的血液和肢体头颅,在他脚下累计成可怕的一片,但他不过了心中彷徨。

能做什么呢?所以--还是杀戮吧。

他清洗干净手上的血迹,总爱听无色诵经。

佛说,无爱则无怖,可那要怎么才能做到?

无也却总是沉静如秋日的江水,寒瑟而苍茫。于是雷渊对他说一个又一个的故事,都是他看着杜震的种种疯狂想像,却不肯提那人的名字。

他反复告诉无色,他的意中人,是最可贵的人儿,骄傲而沉默,没有人明白那颗心,黄金般纯净、黄金般冷酷的心。

那人的眼中,从来不肯看他吧?可他却已飞蛾扑火,无可挽回。对那人的心意,强烈到燃烧,绝望到窒息。

但无色只不过淡淡听着,伴着低声的诵经,毫无动容。

呵,是了。无色不过是个四大皆空的出家人,怎么会明白这样的情感?

探子一个个来报,杜震的大军越来越近,两军即将对战。

雷渊一口饮下杯中酒,大笑:"终于来了。"

* * * *

于是两军胶着恶战,就这样一个多月,未见胜负。

雷渊只是笑,知道这次赢的人定然是他。

他已不在乎人命,可以耐心奉陪到最后一兵一卒,杜震却不行。他无所牵挂,杜震却牵挂太多。

这世上的事情总是这样吧?绝望得一无牵绊的人,反而可以赢得一切,只因为他不怕失去。

雷渊甚至故意输掉一个小战事,但他成功把杜震引入了他的包围圈。

那人甚至没带太多的军士,就这么一队人马杀入。

然后,伴着天地崩摧般的巨大声音,雷渊的埋伏发动了,大量的滚石、檑木滚滚而下!几乎与此同时,雷渊的伏兵已杀出来堵住谷口。

那是凶险绝伦之地,当地人称为屠龙岭。就像一个口袋,有入口,没有出口。杜震进入这个可怕的圈套,几乎已注定了死亡的命运!

雷渊低声笑了起来,笑声扭曲破碎,就如同他撕裂般的心。

就这样眼看着那人在漫天石雨中逃避。纵然武功绝伦,那又如何?那是必死的围杀啊!

北国此次出战的重兵,都埋伏在山上。更何况有雷渊亲自出马,决不容杜震逃脱。

就在最激烈的战事中,无色也始终跟随他左右,平静如千古不变的枯木。

这个少林的僧人,竟有着奇怪的胆量。他看着笑得像哭泣一般的雷渊,忽然低声开口了:"不成的。"话音未落,一道寒气直直刺向雷渊!

这次偷袭几乎是完美的,在雷渊最无提防的时候,无色用出了最凌厉的刺杀术!

雷渊笑得几乎是灿烂如阳光,手刀打中无色持刀的手,另一只手狼狠击在无色身上,口中微笑道:"白兄,或者说白羽公子,你全身功力已失,还想杀得了我么?"

白羽口中冒出大口的鲜血,嘴角居然现出一个笑容,断断续续道:"原来,你早已知道。"

雷渊柔声道:"毕竟我们在山上一起待过一阵,你以为落发出家我就认不出来了?何况,关于那个人的任何事情,我都不会放过的。呵呵,白兄,我们算不算情敌呢?不过,你真是痴心啊,身子都病成这样了,还想为那人作什么。何况,就算你拼了一死,杜震也不会知道吧?这么可笑......"

白羽眼中现出一丝温柔而悠远的神色,喘息道:"我自己愿意做,又何必要别人知道。"

他的笑容越来越大,扫了雷渊一眼,用力道:"至少--我比你快乐,可以和杜震死在一起。"

他笑着,毫不犹豫向空气中踏出,如断线风筝般落下山谷。

山中乱石崩云,激起大量尘土,甚至看不清山下的人,只能听到一阵阵被石头砸巾的哀嚎。那人......定无法幸免吧?

雷渊忽然一阵心悸,狠狠按住心口,勉强忍耐下来,额角却流下大量的汗水。

这是他亲手策划的结果啊。可是,没有那个人的世界......为何如此寂寞?

也许,白羽公子比他更绝望吧?毕竟,当年是白羽府意图谋反,设下阴谋,害杜震的兄长经受剥皮酷刑,死得惨绝人寰。他们才是真正的仇人,并无和解的余地。

所以,白羽公子会这么毫不犹豫踏向有着杜震的虚空之谷。

雷渊凝神看着脚下的士地,一阵恍惚,觉得山谷中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召唤他下去。他用力摇摇头,赶走幻觉。不行,不可以死,他要赢得彻底。

就在这时,埋伏在山上的士兵忽然发出一阵阵惊呼:"失火了!"

谷外忽然出现乌云般密集的南朝军队,重重围住谷口,并向山上射来大量火箭!为首之人,正是南朝监军风天遥!

雷渊心头一震,忽然隐约想到什么!

天干物燥,山上几乎是迅速燃烧起来。北国将士顿时一阵混乱。远远听到风天遥镇定的喝声:"赶快放火烧山!烧死雷渊!"

有人似乎在迟疑:"杜元帅在里面......"

风天遥大喝:"我是监军,违令者斩!"

雷渊忽然大笑--原来如此。

呵呵,他毕竟中了杜震的计谋。这一把火,杜震是存心烧死北国的命脉啊!

那人以身为饵,装作中计,却要骗得他带着精锐人马来到这缺乏水源的山上,活活被烧死。

军士们惊慌地到处扑火,再也顾不上往山下推滚石。雷渊看着山下,却分不清杜震到底在哪里,于是笑了起来:"怎么这一次我还是输给你。"

但这样的山火中,那人定也活不出去了。

所以,是死在一起呢。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吧?

只是不明白,那人为什么定下这无回之计?似乎,一开始就已经决定面对死亡。

能同死山中,何其有幸啊......那么,就不要让那人久等了。

雷渊微笑着扑下烈火中的赤红山谷。

光影缭乱,那里有着他一心追寻的灿烂身影。

山火熊熊,竟欲铺天盖地。

* * * *

一切在燃烧,一切在升腾。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这一片炽烈。

火光熊熊,杜震的眼睛也闪耀着火一样明亮的光,低声道:"为什么你来了?"

白羽看着他,轻叹一声:"因为......你在这里。"

忽然缓缓拉下他头上金盔和脸上假须、浓眉,贪恋地注视着这张战火中依然绝美的容颜。

杜震头发披拂而下,有几丝着了火,越发容貌夺目得摄人,一任白羽注视,却没什么动作。

白羽慢慢伸出手,把一直握在手心的血色衣袍还给杜震:"这是你哥哥的遗物。当年你拿给我时说,我们有杀凶之仇,从此恩断义绝......可我不想......现在好了......"

他笑了笑,眼中现出温柔而快乐的神情,身子却摇摇欲坠。

杜震忽现焦切之色,一把扶住了他,沉声道:"醒醒,白羽!"看着那染满鲜血的一角衣袍,前尘往事,在心中飞快闪过。

那快乐、痛苦、豪情、绝望的一切。

这天下权臣,纵是英雄之心,真能如铁么?

白羽定定神,一边咳一边低声道:"那日我挨到少林出家,忽然明白一件事情。父亲武功惊世,他若全力和你一战,胜负难料。可他当年宁可自杀,也不愿死在你手上,只因他要留给我一个机会。他不要我难受,所以不能让我心爱的人变成我的杀父仇人,也不愿杀我心中所爱。所以,命中注定,我们要在一起。"

杜震明显地震动了一下,嘶声道:"即使,不过是一起去死?"

白羽眼神越来越虚散,喃喃道:"对。就算一起去死。"想笑却不大有力气,只是微微一下扯动嘴角。

杜震紧紧盯着他的眼睛,忽然道:"为什么?我们就算不再是仇人,却也不至于此。"

白羽断断续续地温柔低笑:"我换不了白羽家族的血液,却也改不了自己的心。"

他顿了下,又笑了起来:"何况,那日我打昏柳家小姐,和你名正言顺拜了天地,你还想赖掉么......咳咳......不管你变成了什么人,我都会和你在一起,呵呵......"

他掉崖被杜震接住,侥幸不死,毕竟受了雷渊一掌,内伤颇重,这时一边笑一边咳出血沫。

杜震沉默良久,安静地叹息了:"赶也赶不走的人,实在很讨厌啊。那么就这样吧。"

白羽微微一笑,在杜震嘴角亲了一下。

杜震感觉到他留在嘴角的血腥气息,心头掠过悲伤。

烈火熊熊,杜震想着自己这一生,不禁痴了。

兄长是绝代英雄,却死于冤狱。战乱中谁也不打算挽回危局,宁可盘算事后如何重建势力、瓜分地盘。但杜震绝不容这一切发生,飞绝山中得明师指点,从此如蚊龙破海而出,天下起风暴。

杜震做的一切,只怕连当初代替帅父叶锋传授武功的白羽也没想到罢?

白羽随着叶锋隐居飞绝山,本像一个出世的隐者,但他还是什么也不说地一路相随。

天南海北、塞上江南,无论怎样凶险的征战和杀戮,有杜震在,就一定有他在。他们的少年热血,和北国人的头颅一起,荣耀了南朝的大旗。

直到白羽府造反的消息传来之日。这一次,杜震要迎战的是白羽的父亲。白羽老将军为了召回儿子,甚至揭穿真相--如此难堪的真相:他们竟是隔了杀兄之仇,二人从此决裂。

杜震想,这一生自负聪明,骨子里还是笨得可笑吧?

忠诚要是有用,当年白羽府的陷害怎能轻易成功,兄长怎么会死得不明不白?

纵然有天子平反冤狱,死亡的生命却无可挽回。这代表的意思,已经太明显了。

可惜,以前大概不肯去想的。毕竟,那关系着信仰和忠诚的根本。

忽然想到,当年先皇在宫中收养一个外姓公主,只怕也是未雨绸缪,特意施恩于江南杜家。这一招果然大大的高明,其中妙用只怕更胜过先皇当年预期,自己果然被誓言困住一生。

无论如何,当年兄长遭遇的叛国之名、剥皮之刑,自己总算不曾再领受一回。当今天子比大行皇帝越发仁厚一些,不是么?

也许,这次屠龙岭之战,就是对帝恩和故国的最后报答了。

本想这一战中和雷渊同归于尽,除去对朝廷最大的成胁,没想到命运的安排如此奇怪,自己竟在这场大火中活了下来。

离乱之中,却有白羽一直在。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是时候了,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杜震忽然站了起来,沉声道:"既然这样,白羽,我们都不必死。"轻轻扶起白羽,眼中闪过镇定而温柔的光彩:"来,一起想办法活出去。"


第九章 梨花

京师中的梨花,不知如何,忽然违反天时,一夜开放。

远远看去,一树树美丽如天上的日云落入红尘,微风一过,千百雪白的花瓣轻轻飞舞,就如同一个流光舞蝶的梦。

忽然之间,满城花气馥郁,就像进入不可预期的神秘芳香之国。

京中老百姓又是惊奇又是惶恐,不知道这兆头是吉是凶。

没过多九,北方传来恶耗,大元帅杜震战死沙场,但北国也损失了他们不世出的兵法天才雷渊,摔断双腿,终生不能习武。监军风天遥扶灵回朝之日,京城的老百姓纷纷去迎接。

梨花漫天,有一些落在沉默呜咽的扶灵队伍之中,洒了满地霜白。

杜震既去,也意味着北伐收复失地的可能性终于成了彻底的空谈。京中的老百姓,哀伤中也有些庆幸。

不论如何,杜震死了、雷渊也废了,以后的日子,大概一段时间内不会有战争了吧?

但也有人说,恐怕情况不会变得更好。皇帝为了笼络北方,已经下令再次调高赋税,作为对北国的岁币之用。

曼然哭得几次昏倒在地,还好有韦家嫂子代为照料安慰,总算慢慢挨了过来。

到得这时节,曼然忽然明白,杜震带她去见韦家嫂子,也许不光是要她照顾韦嫂嫂,更多的是要韦嫂嫂照顾她吧?

那人总是如此神秘莫测,可谁又会想到他赴死之际,尚留意为她如此细致安排?

曼然知道,他大概从来没爱过她吧。可这样的温柔--却又让她如何忘却?

* * * *

兰庭对着殿前被风吹来的一瓣梨花沉吟不已。

那人已死,他总算除去心头大患......为什么,心里却空荡荡没个着落处?总是想起杜震微笑的眼睛。

呵,那样激烈的眼神,似乎要燃烧天地的雄心,毕竟不可久啊......

过分明亮的东西,总是刺眼的。他知道,从一开始,那人只怕已注定了殒灭。

毕竟,那个人的出现,本是一种悖乱,就如同今年逆天怒放的万树梨花。

真像一场埋葬一切的大雪啊......

有一瓣小小的残英,不知何时附在兰庭冷漠的脸上,在眼角摇摇欲坠,倒像了一滴素色的眼泪。

这些花儿,在为什么拼命开放呢?

这么脆弱美丽的生命,居然会挣扎着,不顾一切地对抗天命,很可笑......真的......很可笑......

这雪白刺目的花瓣,真让人心烦意乱啊。

是那人至死不变的忠诚么?这样不驯的权臣,居然遵守了一个死亡的承诺,实在很可笑......滴水之恩,到底他在报什么恩惠?

翩霞听到消息后一直沉默,他看着神情恍惚的妃子,心想:"她大慨很伤心吧?"迟疑一会,叹息道:"霞妃,你和哥哥的感情,真是很好。"

翩霞忽然抬起美丽的脸儿,低声道:"其实,他不是臣妾嫡亲哥哥。当初离乱之际,我杜家几乎精英尽失,我躲在乡下,总算保全性命。是他找到我,要我认他为兄。他说,就算杜家已经没人了,只要他在,杜家就在。若非是他,只怕世上谁也不记得杜家的存在了,我......也不可能嫁给陛下。"眼中现出空洞迷惘的神情。

兰庭愣住了,忽然想起关于杜震的一些传说,心下一动,随即道:"原来如此。这倒是个奇闻。霞妃可知道杜震为什么这样帮着杜家?"

翩霞出神一会,道:"他只是说,他和我含冤而死的兄长是很好的朋友。就算不惜代价,他也会为哥哥找回清白之名。"

兰庭皱了皱眉,说:"是么?"心头想着初见杜震的样子,那绝美的风范就像拂过玉阑下的春风,分明是不折不扣的杜家人。怎么他居然不是杜家后代?

他心头越来越乱,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埋伏在前面,令他甚至不敢想下去。

看着翩霞轮廓美好的脸儿,越发想起杜震,这让兰庭几乎待不去,只好要翩霞自己保重,匆匆离开。

他漫无目的地走到别殿,忽然发现,这里居然就是当初他对着杜震心醉神迷,浓酒不知归路的地方。

那一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一点也想不起来?

兰庭心头乱成一团,忍不住狠狠敲打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服侍他的太监看得吓了一跳,连忙跪下道:"万岁爷......"

兰庭一挥手,要他们都退下,他要安静一会。

就这么在房中走来走去,心神缭乱之下,几乎被那个装满水的金瓶绊倒。

他总算稳住身子,衣服却被撕破了一角。

兰庭心头一亮,忽然想起了什么。

那天......追逐......迷乱......跌倒......他被金瓶的水弄湿了衣服,大醉中老是爬不起来,反而被金瓶上的尖角扯破衣服。杜震只好过来扶他,他趁机想制服那人,杜震似乎忍无可忍,忽然一拳打昏了他。

兰庭的脸忽然涨红了。原来,杜震什么也没做,不过是故意令他误会。他被骗得好苦。

想必,他看着那人总会想到一些事情,目光灼热得让杜震认为不妥吧?所以,那人甚至索性蓄起了大胡子,避免一些可能的尴尬。

兰庭脸上肌肉抽搐,想着那日的情形,又是尴尬又是好笑。

也许,他一直没明白杜震。那个狡猾可恶的人......居然捉弄天子,若早知道真相,一定不能放过他。

笑过了,他忽然记起,那人如今已成为屠龙岭中的劫灰。

他的笑声一下子卡住了,变成一声沉闷的空响。

那个权臣啊......

他不肯信杜震真的不会害他,总觉得要那人死了才可以放心。现在,杜震死了......

他再也不会看到那张微笑而不驯的面容,再不能了......

兰庭在房中彷徨一会,再难忍耐,决定摆驾杜府,亲自拜祭这位朝廷权臣。

他来到杜府,看到到处飞舞的素白纱幔,心头忽然一阵莫名纠结。

他用力摇摇头,忍耐下这个奇怪的感觉,温和地向杜震的遗孀表示慰问的意思。

杜震留下的寡妇正在收拾他的遗物,连忙迎驾。

那是个清丽沉静的女子,据说以前很有才名,她看上去果然安静优雅,应该是个学养深厚的才女吧。

兰庭耐心和她说了几句,曼然却只是一直心神恍惚,似乎灵魂早已麻木,手指无意识地卷动着手上一个画轴。

兰庭心下微奇,问道:"杜夫人,这是什么?"

曼然迷迷糊糊道:"杜震的姐姐。他生前很重视这张画呢。"

兰庭心头一震--杜震的姐姐,那不就是......

天!怎么会有蓼蕻公主的容貌流传世间?

那朵湮灭在宫禁中的花,虽美丽无双,却注定只能毁灭在阴谋和杀机之中!

那个最初的心动,那个无可挽回的流失......

兰庭颤抖着手,从曼然手中要过画轴,慢慢卷开。

手,一直一直发抖。画轴,一点一点展开。

终于,他看清了那幅画。

是--蓼蕻,水眄兰情,无一不妥。然,长眉秀目,一笑如春风拂面......如此熟悉的神态!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苍天啊!

兰庭眼前一黑,忽然觉得他的心脏被什么锐利的东西狠狠劈开了,忽然一口血激涌而出,尽数喷在美丽的画像上。

画中人在血雾中好像蒙上一层美丽的绛纱,越发神秘动人。兰庭却已无声无息地倒下,手中还是紧紧抓着画轴。

不知何处随风飞来一瓣雪白,粘在兰庭带血的衣襟上,变成娇嫩的粉红色。

* * * *

秋风秋雨渐渐凉,正是夜阑时分。

罗帏舒卷,似有人开,滑出帷幔外的一绺青丝被凉风吹得微微飘拂。

伏在锦团上打瞌睡的宫女娟儿轻呼一声惊醒,抬头看见雕花窗户不知如何被风吹动了,啪啪地发出空洞的响声。

她正要趋身关窗,幔帐中传出妃子低沉的声音:"娟儿,谁在说话?"虽然才哭泣过一场,翩霞妃子的声音却还是保持着大家风范,低缓悦耳。

娟儿迟疑了一下,想起宫人们私下的议论,都说妃子在兄长杜震死后就患上了心疾。她有些害怕,慢慢说:"回娘娘,没有人,是风声。"

翩霞近乎自语地说:"只是风?"

她轻声笑了笑,沉默一会,忽然说:"昨天的新词还没填完,不睡了。摆驾流融阁。"

几个值夜宫女都已醒来,知道妃子又睡不着了,连忙挑亮银灯,侍奉她起身。

光华摇曳,妃子的身影看着依然清瘦秀曼,眉目沉静淡漠,看不出太多的伤心,但娟儿知道她已经很多天不能入眠了。

娟儿看着妃子表中略微憔悴的面目,心中迷惘。

宫人偷偷传言,妃子是权臣杜家之女,又艳绝三宫,是最受皇帝宠爱的人,颇有蛾眉善妒的恶名。但这个倾国美人似乎并不快乐,连微笑都是淡淡的。

这是个沉静淡漠的女子,日常起居并不挑剔,对贴身使女也不错。娟儿入宫两年,几乎没看到妃子的喜怒之色,却越发觉得无可测度。

妃子慢慢步入流融阁,迎面可以看到碧纱橱中的水晶匣子,隐约反射着苍白的光。妃子和平时一样,微微站定,凝视了水晶匣一眼。

她没有说话,娟儿却隐约感到了这一眼中的寒气,心里暗自打了个战。

妃子却已盘坐案前,吩咐其他人退到外面,只留着娟儿侍奉笔墨,然后低头处理奏章。

夜阑人静,只有妃子翻动文书的微弱声音,娟儿磨好墨,静静站在一边,看着那个碧纱橱,不禁心不在焉起来。

她知道水晶匣中装的其实是一个头盔,据说这人就是妃子的兄长,曾经权倾一时的杜震,日朗星辉的天下重臣。战死沙场后,他的头盔被手下带回来,献给朝廷。

杜震过世已经有些日子了,奇怪的是,妃子每日起身,总是喜欢先到流融阁看这个头盔一眼。妃子的眼光中带着很多隐晦萧索的东西,娟儿难免猜测,这时她在想着什么。

翩霞看了一会书,微觉困乏,要娟儿为她整理好软榻,就在流融阁睡一会。

灵巧的侍女悄悄退到殿角,妃子的神智也慢慢朦胧,耳边嘈嘈切切的声音却大了些,男男女女,争着对她说着什么,带着惊惶失措的意思,眼前似乎又是那个血与火的修罗场。

妃子要自己定神,心里说:不要急,震哥哥在这里。

那日,兵荒马乱之中,是震哥哥单人匹马救了她性命。震哥哥会一直庇护她,不要害怕,她一定可以一直好好过下去。

妃子美丽的嘴角慢慢现出一个笑容,这次是真的睡着了。

迷迷糊糊地,她隐约想到:真是奇怪,总得到流融阁才能入睡。这么多日子过去,对杜震的印象却没有淡薄,也许会一直这样了。

不知怎地,她似乎又换了地方,举动灵活矫健,眼前景物追风逐电一般飞驶,原来在马上。神骏无比的大红马,是她少女时候最喜欢的火云驹。

这匹马不是被震哥哥亲手用锤杀死了吗?怎么还活着......真好。

原来她还这么小,不知道现在是做梦吗?

或者,那个阴沉的皇宫才是场迷梦?不对,她是军中的骄女,天高皇帝远和她有什么关系。她的小小天地中,最厉害的人也就是她的哥哥,大元帅杜震。

远方有几个牧羊人在喝彩,似乎赞叹着她的马术。

春风撩动发丝,她的额头有些痒痒的,十八岁的翩霞清脆地笑了起来。微一打马,火云驹一声长嘶,四蹄绝尘而去,风中隐约还能听到牧人的叫好。

翩霞一路笑声不停,纵马蓝天碧野中,觉得自己似乎和辽阔的大草原融为一体了。

忽然,身后传来得得的马蹄声,有人沉声喝道:"阿霞,别跑啦,有圣旨到,快回去接旨。"蹄声来得好快,显然此人的坐骑异常迅疾。

翩霞一听这声音,微微一笑,勒马回头,向那人疾冲而去。那人轻笑一声,连忙勒马。

火云驹去势劲急,一转眼就是双马错身,翩霞忽然腾身离马,半空中身子一转,快若灵猴一般跳向那人。

那人朗然一笑,长身而起,一把揽住她,正正放到马上。火云驹长嘶一声,停步掉头,跟在那人之后。翩霞咯咯一笑:"震哥哥,你的准头还是这么好。"

杜震曲起指头轻轻敲了她额头一下,骂道:"都大姑娘了,还这么胡闹!"

闻到她身上带着青草味的汗气,于是又敲了她脑门一下:"阿霞,你是不是又在草地上晒太阳睡觉了?"

翩霞不答,做了个鬼脸。

杜震策马回程,一路时不时教训她几句,翩霞嗯嗯几声,居然不回嘴。杜震微觉奇怪,低头一看,原来她早就睡着了,不过是做梦时顺口答应。

二人同到元帅府,匆匆换了衣服去大堂。翩霞身为女子,因军功得以跻身诸将之中,能一起承接圣旨却是意料之外,一边走一边问:"震哥哥,你猜这圣旨是甚么事?怎么我一个偏将也要接旨?"

杜震笑道:"该是好事吧。咱们日前小胜北国,虽然只斩首三百,也算十多年来第一次打胜仗,想来皇帝欢喜,打算封赏。你虽是女偏将,亲手提了北国一个小部首领,大长朝廷体面,封赏自然跑不了你的。"说着又习惯性地敲了敲她的脑门:"野丫头,见了钦差大人可要规矩些!"

翩霞嘻嘻一笑:"要赏我啊?"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忍不住淘气起来:"那我什么都不要,只问皇帝老儿讨了你一直陪我,成不成?"

杜震一愣,随即洒然一笑道:"胡说八道,该打该打!女孩儿哪有不嫁人的道理?于礼不合。"

翩霞哼了一声:"礼法岂为我辈中人所设。"

杜震一听这话又不对,教训道:"要你看《女诫》,你又去看闲书......"

翩霞一笑,做了个鬼脸:"震哥哥,你明明不是这样的人,偏要对着我装正经。"

不多时到了大堂,里面已备好香案,杜震冠带整齐,和钦差说话。那钦差竟是参知政事叶锋。朝廷这次派出副相传旨,可见郑重之意。

叶锋见二人到了,含笑点头,随即正色传旨。这道圣旨大意表彰杜震战功,要他回京升赏,军中事物由叶锋暂代。可喜翩霞也在封赏之列,着一同入京。

翩霞看着路上江山雄奇、人物秀美,觉得什么都新鲜,经常一看就是目不转睛,杜震无奈,每每拉着她赶紧走掉。他忙于军务,向来把妹妹当男孩养的,平时倒不觉得什么,这时不免惭愧,自问对妹子的闺仪太过轻忽。

一路风尘仆仆,一行人终于赶到京师,就在行馆住下,准备次日面圣。翩霞想着明天就要看到传说中的金殿,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索性去杜震的辟中叫他出来:"震哥哥,来,我们到屋顶看星星去。"

这是她在军中经常干的勾当,翩霞经过灭族大难,经常被恶梦惊醒。她睡不着时,只喜欢半夜拉着杜震,一起看星光漫天,听他慢慢说一个个星辰的故事,然后迷迷糊糊睡去,这习惯一直留着。

杜震对妹子向来温和,笑了笑,当下两人一起纵上屋顶。他们轻功都极是高明,并未惊动行馆中人。

淡淡月光下,两人双双坐下。墨色天幕中,月华如水,伴着淡淡星光,格外美丽。夜风一过,杜震若有所思,忽然淡淡一笑。

翩霞看着他的笑容,心里欢喜宁定,忽然道:"震哥哥,我们就这样一辈子在一起,好不好?"

杜震听得哭笑不得,敲着她脑袋喝道:"小丫头又胡说八道,我是你哥哥啊。"

翩霞嘟嘴:"又不是亲哥哥。"

杜震知道她毕竟天真浪漫,并不明白男女情事,不禁叹气:"胡闹,胡闹!"

翩霞嘻笑道:"明天我就求皇帝恩典,把你赏给我,那就不算胡闹了。"

杜震越发好笑,轻轻点一下她的鼻尖:"笨丫头,哪有女子求这样封赏的,满朝文武都会笑话我杜家了。"

翩霞黑白分明的眼珠微微一转:"那你就求皇帝恩典,把我赏给你嘛。"

杜震再是英雄了得,也忍不住哈哈一下闷笑起来。翩霞被笑得有些恼怒,杜震叹道:"阿霞,你还真是个孩子。"

翩霞虽豪放不羁,却是个聪敏女子,隐约觉出他言下的惆怅,低声道:"怎么?"

杜震轻轻说:"皇帝一直忌惮我,这次也未必有好意。"

翩霞心里忽然觉得不对,一下子坐直,沉声道:"震哥哥,你的意思是可能有祸事?"

杜震低声道:"嗯,我只是想着,皇帝派副相暂代军务,特意要我入京,虽说是封赏,毕竟令我远离军权,这事不知是吉是凶。"

翩霞一听,背上一阵发寒,沉默一会,低声道:"不好,我明天和皇帝论理去。"却被杜震一把按住:"别急。若朝廷真有别的意思,越慌乱越见得心虚,反而坏事。"

翩霞默然良久,心下突突乱跳,倒如翻江倒海一般。平生第一次,她隐约觉得这世上有一些比战场更凶险的东西,令她难以看透。

夜风微寒,翩霞微微握紧了拳头,低声道:"有我在,谁也不能和震哥哥过不去!"

杜震沉默一会,忽然说:"我有心送你进宫为妃。阿霞,你明白了么?"

翩霞恼怒地低叫一声:"震哥哥!"

杜震微笑的脸在星光下有些凄迷冷酷之意,淡淡道:"我不怕死,可我要留着命,扫灭北国。当年北国南下血洗山河之耻,我一定要亲手洗刷。"

翩霞不禁格格发抖起来,颤声道:"所以你要我去做你和皇帝之间的跳板,是么?震......你......你竟然连我也要利用么?"

她不是不知道杜震在外面冷酷的名声,却总以为自己在哥哥心里是特别的,没想到杜震最后的决定如此无情。

杜震静静凝视着她的眼,过一会道:"不惜。"看着妹妹痛苦欲狂的眼睛,他缓缓补充了一句:"让你们在一起......是我的愿望。妹妹,你......"

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句话时,他的声音变得有些异样,似乎有什么极隐晦的情感被他硬生生压了下去。

翩霞颤声道:"如果皇帝帝不宠幸我,你的算盘岂不是白打了?震哥哥,你岂不是害了我生?"

杜震沉默一会,微微一笑:"不会。阿霞,我保证,你会是他最心爱的妃子。你长得就是他喜欢的样子,他想必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他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再说下去,嘴角泛出一个含意模糊的清冷笑容。

翩霞狠狠瞪了他一眼,低声道:"杜震,我会按你的意思做。那是报你的救命之恩,也报答你不是杜家后人,却为杜家做了这么多事情。但你记住,我杜翩霞恨你一生一世。"

杜震看着翩霞,沉默不语。听着那句"我杜翩霞恨你一生一世",他的眉峰跳了一跳,却没有做声。

兄妹二人再也无法谈下去,不欢而散。

那一夜,翩霞零泪如雨。

入宫之后,她托词内外有别,再不肯见哥哥一面。

直到杜震大胜北国,战死屠龙岭的消息传回来,她终于站在杜震染着鲜血的头盔之前,却再也流不出眼泪。

原来,她和哥哥共有的,就只得那一个星夜了。

那时候,她却只是对他说:"我杜翩霞恨你一生一世。"

翩霞忽然想到,那夜,真该对哥哥笑一笑的。

而如今,再不能了。


第十章 余韵

叶锋和皇帝一样,喜欢在万树梨花之中徘徊不已。

也许,那只是因为他们曾经在梨花如雪中见过同一个人,经历过同一段过往烟云。

还记得第一次在杜府看到那个小童,是在梨花宴上,和杜相国谈论黄老之术时。那时叶锋还是个英俊风发的青年,词锋凌厉,让博学鸿儒的杜相国也难以抵挡。

一直静静站在杜相国身后的小童忽然笑吟吟插嘴,几下子说得叶锋无言以对。青年叶锋虽狂傲不羁,却最是敬慕才子,听得击节惊叹不已,忍不住问杜相国,这孩子是什么人。

杜相国一愣,随即笑道:"这是小儿杜霆。年少无知,胡乱插嘴,让先生见笑了。"话是这么说,眼中的喜爱得意几乎漫溢。

叶锋不禁惊叹道:"令郎如此才气逼人,异日必是朝廷柱石之才。"

杜相国欲言又止,哈哈一笑,顺手摸了摸小童的头,过一会道:"聪明太甚,未必就好。"

花雨纷飞,小童对着叶锋也是微微一笑,神情灵动慧黠,似乎藏着什么有趣的东西,水珠般明亮的笑容一下子刺入了叶锋的心。

不久杜相国因罪下狱,杜府被查抄。朝廷责令,除了远在边关的杜家长子戴罪立功,其余人等全部流放。叶锋想着那个玉露明珠般的小童,忍不住偷偷打听了消息,却听说杜霆已经病故。

后来杜相国在流放途中病亡,先皇颇有怜悯之意。之前杜相国功劳甚大,先皇为示额外恩典,把一个杜家女儿收为蓼蕻公主,进入宫中教养,相待甚厚,蓼蕻公主一时间炙手可热。叶锋奉皇命做了蓼蕻公主的老师,初见公主,却不禁骇然愣住。

长眉秀目,一笑如春风拂面,眼中却掩着万千烟云莫测,不是杜霆是谁?

杜霆看到叶锋,却只是微微一笑,眼中微带恳求之意,似乎示意他保密。叶锋居然因此奇异地沉默下来。

他并非是个多情的人,却无法拒绝这小童的笑容。微一思忖,也就明白了杜霆入宫的缘故。

杜相国权高位重,震慑龙庭,遭遇牢狱之灾也是早晚之事。如今举家流放,后事难料。万一有什么不测,避居深官的杜霆也许就是唯一可以保全的杜家血脉了。

只是没想到,太子会和自己一样,情不自禁陷入这个命运的漩涡。

看着兰庭对着杜霆偶然发呆、痴迷微笑的样子,叶锋一阵心惊肉跳,明知道大大不妥,每次想说什么,却又硬生生忍下来。不知不觉中,倒像是那人的同盟了。

只是......不忍看到那个明亮悦目的笑容委顿尘土。

但命运的飓风到来时,谁都不过是一个无能为力的蚂蚁吧?

叶锋就这么看着杜霆被带走,然后再也没出现过。不知道是不是有些不妥,只是很多天失魂落魄,然后要自己慢慢忘记这回事情。

一切本该如此安排,有什么不妥呢?

后来,也就果真忘记......

岁月流转,他也慢慢地变了。

世人眼中,他是无情无心的神一般的存在,通晓天心世情、上达神人之变,却用清朗无心的温和外表,在纷乱的俗世中和光同尘。

天下离乱,也不能让他些许动容。他是朝廷重臣、一品相国,但他心头既无国也无家,不过是一片万古空茫。

可为什么还是会对着梨花出神,让漫天香雪一样的花瓣拂了一身还满?

难道,那小孩儿毕竟撼动了他的心?他的心,是天空最高远的白云之蒴,是海洋最深沉的不测之渊,怎么可能被人间这种可笑的情感动摇?

看来,当初的袖手旁观毕竟是对的。那个人救不得,一旦救了,他将失去他的初心吧?那是一个劫,还好他及时绕开了。

但谁能想到,宿命的风暴毕竟让他无可回避。原来,他毕竟不是神,也无法阻挡神的安排。这倒是个可笑的事实。

当他再次看到那个人的时候,叶锋无法不震动。

那还是一个梨花飞舞的日子,命运的巧合总是如此奇怪。

叶锋忍不住轻声说了一句:"杜霆......"

那个绝美若神人的少年却只是微笑着说:"现在是杜震了。"淡淡一句话,看不大出悲喜,只觉得眼中光亮烧灼一会。

师徒两人默然对视良久,身边还是当年一样的漫天梨花,世事却已沧海桑田。

良久,少年说:"师傅大人,小时候你教了我很多。这一次,我需要你帮我更多的东西,我需要治乱平天下。"说着,海水般深湛的眼中闪烁着坚定萧杀的光焰。

叶锋愣了半天,只能勉强笑笑:"治乱平天下,那本来不该是你的事情。你兄长是绝代英雄--"

杜震的笑容在阳光下刺目得有些模糊,慢慢伸出一直笼在袖中的手,原来他手中紧紧握着一块被血水染成暗红的衣袍:"师傅大人,我的哥哥已经死了。您--真的不知道么?"

说着缓缓跪了下来,低声道:"现在,国破家亡,山河分崩。你们都觉得绝望了,不想作为,是吧?但我偏生要挽回一切。师傅,你要帮我更多。"

叶锋盯着少年坚定而冷酷的眼睛:"若我不同意呢?"

少年温和地微笑了:"那么我会杀死您,以免为其他人所用。"

叶锋大笑起来:"你认为可能做到吗?"

杜震慢慢掀开长袍,现出捆在身上的一包包炸药,嘴角笑容不改:"您是能力最接近神的人,但您不是神。这个--您挡不住的。"

两人的目光相交,如刀剑般激起一溜火星。

过了一阵,叶锋笑了,说:"好徒弟。天下和你有什么关系?你真是个莫名其妙的人。"笑容逐渐变成苦笑:"我肯答应你,想必我也变得有点莫名其妙了。"

杜震也笑了,锐利的眼睛却还是紧紧盯着他:"师傅,您发誓吧。"

叶锋说:"好。"于是发了重誓。看着杜震变得柔和一点的目光,他低声道:"徒弟,你的那些炸药,为什么不装引线?看来也没打算真的炸死我吧。你是怕死,还是顾及师生旧谊呢?"

杜震双目一闪,看着他沉默不言,似乎有点吃惊。

叶锋微笑起来,从徒弟头上取下被风粘上去的一瓣梨花,喃喃道:"今年的梨花真是漂亮啊。"

真可笑,他铁石般的心肠,居然被那少年撼动了,就这么答应了杜震,于是让大弟子白羽传授杜震武功。想不到,这却引出了白杜二人的一生纠缠。

如果那是一种爱情,想必也是极炽热极痛苦的经历吧?

英雄时来起南国,几度战血流寒潮。那眼中带着烈焰和雄心的少年,毕竟一力撑起了倒塌的天柱。

但他知道,功成之日,生死之时,自古权臣名将不外乎如此。杜震能多活好几年,已经是兰庭省时度势、竭力忍耐的结果。

何况,杜震还承担着弑君的可怕传言。

叶锋隐约猜到先皇驾崩那一夜发生了什么。不管先皇再怎么刚强了得,临死之前面对着一个让他问心有愧的人,只怕滋味并不好过。是先皇令杜震入宫,相待如亲生,恩遇隆重,但也是先皇几乎断送了杜震的性命。

对杜震而言,这个帝王家,到底意味着什么,恐怕连自已都说不清楚吧?

但是外头人怎么知道?世人心中,杜震弑君的嫌疑只怕无论如何也洗刷不去。

纵然兰庭心中有着某种隐晦的情意,身为君主,对杜震不得不杀。即使天子心中如何痛彻难当,剪除一切对龙庭的威胁,那是为人君者的必然选择。

杜震战死的消息传回南朝之前,叶锋就知道,那个梨花下的人影,再也回不来了。所以,真的等到杜震死讯轰传天下的时候,他反而没什么感觉。

大概没人想到,他们是政敌,也是师徒。包括杜震,也忘了这一点吧?在杜震眼中,他这个师父,大概只是一个竭力阻挡他施政的绊脚石了。

也许杜震还记得师徒旧义,但那也没什么打紧。对于政敌而言,什么都是可以舍弃的。

"好徒弟,我几次要柳元参劾你,不过是想留你性命,你却不肯收手。"

"所以,这样的结果有什么奇怪呢?"

叶锋笑了,从地上捧起满手的娇弱雪白。

他站了起来,眼角那一瓣白色的小花,终于坠下。

风过处,手中梨花被吹散,如漫天白色蝴蝶,随即远去。

* * * *

时隔三年,曼然现在是赵虎的妻子了。

杜家那一场遇合,她深深埋入心中,却再不曾对人提起。也许--这样是最好的吧。

那些不能忘记的人,又何必一定挂在口中?

赵虎倒是有些感激杜震。他老老实实对妻子承认,之所以有胆量向这位天下重臣的遗孀求婚,是靠杜震的一封遗书鼓起勇气。

那信中写得简单之极,就是一句诗:"有花堪折须折花,莫待无花空折枝"。

日子是平静而愉快的,他们就是那一种很平常的恩爱夫妻,虽然曼然连嫁两次,名节上大大有损,心里却快乐了许多,毕竟身边这人总是全心全意地看着她,再无半点虚渺莫测。

这段时间,朝政有些动荡不安。皇帝老是生病,京城中弥漫着一些谣言。

原相国叶锋重新出山,但他的作风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在朝中甚少开口,人称"石头宰相"。人们认为这位相国大人似乎对朝政不打算施加任何影响,只是简单地任由一切发展。

不过皇帝年纪还轻,想必身子会慢慢好起来的,朝政也会慢慢安定下来。

曼然对政事不甚感兴趣,夫妻相处之际也甚少谈论这类话题。

但赵虎对皇帝的某个举措还是觉得奇怪,兰庭竟然在流融阁中特意做了一个绿纱橱,放上杜震带血的战盔,据说皇帝和杜妃都时常在那里流连不舍。

就算皇帝思念这位当朝权臣的功迹,这样的恩义却有些罕见。

他有次和曼然聊起,忍不住道:"夫人,我总觉得杜大人的战盔怕是有些奇怪。"

曼然奇道:"什么?"她现在想到杜震虽是平静了不少,却还是有种难言的隐痛,极是不愿谈到这个话题。

赵虎道:"送回战盔的风大人,回朝不久就急病身亡。按说他正当壮年,连南北恶战都能活出来,却病死床榻之上,实在古怪得很。而且,听说那日皇上亲到杜府迎取杜大人的遗物,竟然伤痛呕血,当场昏了过去,所以才一病到了现在。你不觉得这战盔实在是邪气得很吗?现在京中甚至有人说,那战盔上面带着北国雷渊的诅咒。所以杜大人、风大人都死了。还好皇上是真龙天子、福大命大,才只是生病而已。"

曼然愣了下,心头凄恻,低声叹了口气:"朝廷之事,咱们还是不要胡乱猜测为好。不过我知道,皇上吐血倒不是为了那个战盔。我至今还记得那日的光景。当时我在为先夫清理遗物,皇上驾临杜府之时,我正好清出他姐姐的画像。皇上是看了那张画,突然面色大变的。"

赵虎挠了挠头:"那幅画可真奇怪。以前有人传说皇上心里喜欢蓼蕻公主,看来竟是真的,听说公主失踪之时才十二岁,但是事隔这么多年,皇上还会为幅画伤心成这样,可也少见得很,看来皇上也是个长情的人。"

曼然点点头,随即道:"何必还再说过些事。"心里想着杜震,泛起一阵悲防。

赵虎将她拥入怀中,笑道:"是啊,难过的事情都不要说了,我们的日子还要我们好好过呢。"

曼然看着丈夫憨厚黝黑的脸,微微一笑,把心头最后一丝迷雾擦去。

清风过处,吹拂起书案上一张信纸。

赵虎给曼然说过,那是他远方友人寄来的信,信上只有寥寥数言。"我遇到了多年失散的朋友,打算一起出海。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但我从未如此快乐。"

一庭花树的薰染下,那张信纸在风中轻轻起舞。

* * * *

云水迷茫,一叶扁舟在烟霞中穿行,舟中隐隐约约传来人声。有人一边轻轻咳嗽,一边笑着:

"你为什么总不说话?"

"还在牵挂那些事情吗?都这样了,别管他们啦。"

"你还想溜是不是?没用的,不管怎样,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那一夜......你......呃......对我大大无礼,所以不可以不负责。"

另一个人似乎忍无可忍,终于微微哼了一声。

起初说话那人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还是笑得很是欢喜:"嗯,你实在不肯认帐,就算我对你无礼也行。那么让我对你负贵吧。"

"扑通"声水花响起,那人一个冷不防,被对方衣袖一拂,顿时掉入水中。

他一边咳一边笑着爬上小舟,抱怨道:"唉,就算我胡说几句,也罪不至于被扔下水啊。明知道我身子糟糕得很,你却还是这么心狠手辣......怪不得孔夫子说唯什么什么的难养也......不过没什么,遇到你,我一定要祸害一千年才够......啊呜......"

他的声音忽然消失,原来是做人用一条大鱼塞住了嘴。

另一个一直沉默的人,怨然大笑起来。

清朗的笑声穿破黎明的晨辉,惊起沙洲上的水鸟,翩然飞向远方,雪日的翅膀在晨光照映下划出灿烂的金色。

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录,汉箭朝飞金仆姑。追往事,叹今昔,春风不染白髭发。都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


番外篇 画

兰庭有一个小小的秘密。

他画了一幅非常奇特的画,那是某次大醉之后的神来之笔。

老实说,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画出来的。

画上的人,虽然面目模糊不清,却似乎有自己的生命,灵动飞扬,就像随时可以穿云破雾而去。

兰庭是风流天子,世称惊采绝艳。不过,他自己也承认,那种深邃而美丽的生命却不是他的手能够赋予的。

他觉得这幅画更像是某种天人之笔,而不是人间应该存在的东西。

兰庭非常宝爱这幅画,暗自藏着,不肯给人看到。每当喝至微醺,他会悄悄取出画来看一看。

兰庭并不认为他对这人存有爱慕之心,但他承认,他在画上看到了某些东西,一种接近先天清流的存在。

他对画中人几乎是心焦如焚地悬想着,甚至有些飞蛾渴望火焰的意思。

兰庭甚至觉得,他能够感受到画中人的一些思想。

兰庭喜欢和这幅画说话,他很肯定地认为,画中人是有灵魂的。

那个清深博大的灵魂,大志而忧郁,起初甚至是凌厉酷烈的,就如同傲视天宇、燃烧一切的烈焰,后来却渐渐深静开阔,壮丽如天空和江河,总是微笑着,带着某种残忍的慈悲。他甚至能感受到那个灵魂缓慢的变化。

在一些梦里,他能够看到那个面目含混的人,在天风海雨中时隐时现,总是伴随着征战和杀戮,有时候则沉默地面对着大片乌云一样匍匐而敬畏的子民。

那人险诈残忍、隐含机锋、满手血腥,奇怪的是,他却又有一种穿透红尘的平静温和。

那竟是历尽了一切之后英雄之心。

自从画出此画之后,兰庭似乎也有了一些奇特的变化。他本来是个飞扬不拘的人,渐渐沉静下来,慢慢成了世人称道的贤明君王。

每当遇到难决之事,兰庭会在他僻静的书房中,默默凝视他的画。

那个画中人似乎能隔了迷雾,给他某种启示,让他清醒地思考。每次走出书房,兰庭总能妥当地解决问题。

兰庭很久没有宠幸妃子了,连最得意的杜妃都不能得到他的垂顾。朝廷中私下传说,他是个好男色的怪物。兰庭知道这个传言,但一笑置之。

其实,他有点遗憾:那个他真正渴望的人,他竟不能捉到一点痕迹。那个人,似乎像天空本身一样遥不可及。

有一次他忍不住按照画中人的模样,问最信任的宰相叶锋:"你听说过有这个人么?"

叶锋几乎是不动声色地打了个寒战,随即平静地说:"臣......从来听说过。"

但叶锋看着皇帝的眼神,却有着隐隐的忧虑。

兰庭也无心计较叶相的不敬,他忽然觉得,这幅画是上天赐给他的神物,但他不知道,那个人是不是在世上真的存在。这想法令他有些忧伤。

兰庭是贤君,智慧明达、威望卓然,但并不容易亲近。很多大臣觉得,他似乎有自己的世界,和别的人隔了遥远的山和水。

有次兰庭得了重病,躺了很多天,昏沉中,他想:"这辈子唯一的遗憾,就是终生不得见到那人。"

"既然我能画出来,应该不是凭空想像吧?可能我真的见过,只不过当时喝醉了,所以记不起来。也许,真有这个人。如果我能活着,说不定终究能见到。"

这个念头如火焰一般刺激着他的神智,他挣扎着,熬了半个月,居然又活了过来。

这次,他决定不再为外物所拘,不顾大臣的激烈反对,一次又一次地微服出访。

他要走遍天下,寻找那个令他困扰近十年的梦想。他身边唯一相伴的,还是那幅奇怪的画。

* * * *

遥远天与海的另一侧。

烈日下,所有的人发出了一声轻呼,加起来的声音,竟然如同山脉崩摧一样可怕,震动着壮丽的白色神宫。

--他们的王,终于要离去了。

王逐海而来,只带来一个朋友,为他们拟定文字,教他们种植农作物,同时也带来了血腥征战,如狂风一般横扫整个大陆,建立起最伟大辽阔的王朝。

王的作战指挥技巧变化莫测,却又如雷霆万钧、势不可当。王的敌人说,那个人肯定会上古那些受禁制的可怕巫术。但王自己却只是淡淡表示,那只是兵法的某种应用,来自一个古老精深的所在。

没人知道兵法是什么,但那次王说到这一切的时候,似乎有些遥不可及的淡淡惆怅。不过,没有人明白他们高高在上、不可测度的王。

人们只是简单地坚信,那人必是太阳的传承,奉天之命,以不可一世的武力、威严和智慧,做他们的王。但谁也没料到,王说要离去之时,如此平静而坚决。

"我的到来,其实是对你们命运的一种破坏。现在,我也要去继续自己的命运了。"

人们不懂王的意思,但他们清楚,他们就要失去这位伟大而残酷的君主。

所有人都陷入茫然,就如同一座横绝一切巨大山脉,忽然在眼前消失。

以前,他们或者觉得这高山阻隔了他们的视线,但现在谁也不知道,以后靠什么来隔挡风暴。

王简洁有力地布置了一切,指定继位者,还是和来时一样,只带着他那个沉默而温和的朋友,就此一叶白帆,扬舟远去。

人们敬畏地匍匐在海岸边,看着那个白色的影子在天际微薄,乌云密合狂卷,再也分不清天与海的颜色。

* * * *

兰庭不知道寻找了多久,他能感觉到那个灵魂距离他越来越近,但什么也没找到,后来甚至一片空白。那幅画,再不能给他什么资讯。终于,兰庭在失望中停止了微服出游的荒唐。

他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威严,可心头萧索。

但没有人知道他的画,那个不可说的秘密。画上灵气已失,还是被兰庭珍藏着。

有一天,幼弟南安郡王有点兴奋的来访,带来一盆奇特的淡墨色兰花。他提到城中开了一家很好的花坊,花坊主人虽只是个寻常男子,种出来的兰草却堪称天下无双。

南安郡王是爱花的人,说起来颇有些眉飞色舞。兰庭听得有点心动。但他也没放在心上,后来渐渐忘了这件事。

某个春日的下午,兰庭看着深蓝辽阔的天空,有些发呆,想起了那些微服出游的日子。

他曾经那么征热地寻觅他的梦想,却只找到一片虚空。也许,那只是梦想而已。

他换过装束,慢慢走着,出了深宫,在长街上无目的地穿行。

不知什么时候,兰庭路过一个繁芳馥郁的小院。竹门没有关,他看着那些奇特美丽的花朵,情不自禁踱入。

有个淡青色的人影在花树下,低头清扫落花,颇为悠然自若。那人似乎听到了响动,无意间回过头。

兰庭忽然不能动弹,怔怔立在那里,似乎有天火忽然烈烈燃烧着他的灵魂。

是那个人。

他认得那双眼睛,神秘、深远、有包举万物的辽阔生机,包含了自然的玄奥和无情。他似乎就要迷失在其中。

但是,他隐约记起了一些什么。

欢乐与梦想,热爱与痛苦,背叛与杀戮。原来,他和这个人,竟有如此深刻的渊源!

这人是......是......某种奇怪的东西模糊了他的记忆。

天,这是谁?他怎么竟能遗忘眼前之人?那个让他穷尽一生追逐的梦想--

那些比性命更珍贵的情感,他竟然忘了......

他忽然明白,十年前,是这人夺去他的回忆,了断了他们曾经共有的一切。

呵,这个人,要他遗忘,不肯把记忆留给他......

这个认知,如雷电一般贯穿了兰庭的头脑,令他痛苦欲绝。

那双眼的主人神情有点变幻,就如变了色的云与风,表面平静,却又隐含着潜在的风暴,就这么看着在极度痛苦中震动挣扎的兰庭,微微扬起眉,似乎想着一些遥远的事情。

忽然,那人淡淡微笑了,低声道:"怎么你还不能忘记干净么?这不是好事,让我最后帮你一次。"眼睛变成微带着诡异的深监色,如海洋一般深沉,令他迅速陷入。

兰庭痛苦地嚎叫出声:"不--"

不能!这次将是彻底遗忘!

挣扎中,兰庭嚼破了自己的舌尖,只求保持情醒。

血水汩汩而下,染得衣襟鲜红。剧痛中,他却再顾不了许多。那些他宁死也要留下的珍贵东西......

青衣人面色微变,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随即沉沉一笑,眼中风暴急旋,海天变色。

兰庭无法摆脱这双眼,和他对视良久,终于在血水和眩晕中倒地,昏迷之前,他只是微薄地吐出一句:"让我记得你--"

青衣人并没有扶他,静静看着他倒在地上,兰庭眼角居然有一滴泪水,划过粘着鲜血的脸,变成粉红色,掉入泥土。

青衣人若有所思,弯腰无意识地碰了碰被那滴泪水弄得微润的小块泥土,然后皱了皱眉头,似乎被什么东西烧灼了一下,不禁轻抚了一下手指,随即平静下来,站起身,到草庐中取出一架琴,盘膝在石头上坐下,悠悠道:"这一次,你会做个好梦,等你醒来,就真的解脱了。"

琴声缓缓奏起,空灵遥远,却又带着一些说不出的神秘玄妙。

不知什么时候,昏迷中的兰庭,渐渐不再流血,他的嘴角甚至浮起轻微的笑容。

花间的清风,似在悠悠叹息。

一瓣轻红,飞旋着落在琴身上,却被某种凌厉暗沉的力道震成了粉粹。

兰庭醒来,看到满庭芳华,自己就躺在地上,一个温和儒雅的男人对他笑了笑:"先生醒了?"

兰庭一时茫然,他似乎做了一个美梦,可又有些惆怅,就像丢掉了什么珍贵的东西。良久,兰庭迟疑道:"我怎么了?"

那男子对着他笑:"先生进来看小店的花,不知怎么的忽然昏倒,还咬伤了舌头。你们读书人,身子真是薄弱。还好没事啦。"

兰庭愧然一笑:"有劳了。"自己也觉得可笑,称谢之余,随即告辞而去。

兰庭耳边依稀有琴声低沉,一留神,却又什么也没有了。他哑然失笑:"我这是怎么了?"

身后,小院中落花飞舞,宁静如一个落寞遥远的梦。

* * * *

兰庭变得开朗起来,御下亲厚,政事清明。人人都渴望接近和效忠这位伟大的君王,何况他还如此亲切,令人如浴春风。

兰庭忙着朝政,越来越没空闲去看他的画。

有次忽然想起他曾经有过一幅非常喜欢的面,兰庭花费了一些功夫,动用不少人手,才从灰尘中找出面来。他展开画卷,一时茫然。

满纸不过空白。

原来,他对着这幅什么也没有的画,朝夕十年。

兰庭挠了挠头,自己也觉得纳闷。正好宫人来报,南安郡王新建一个花圃,邀请皇帝陛下赏玩。兰庭放下画卷,微一沉吟,不忍拂了幼弟心意,起驾离官。

日光渐渐沉转,御书房慢慢陷入一片昏暗。风过处,画纸瑟瑟,在微暗的日色下,只是一片陈旧昏黄。

叹事逐孤鸿尽去,身与塘蒲共晚,争知向此,征途迢递,伫立尘沙。追念朱颜翠发,曾到处,故地使人嗟。

--番外完--


恶搞番外 我和杜震不得不说的故事

在世人的眼中,杜震是个很薄情寡义的人,对什么人、什么事都一脸冷淡高傲的样子,任是繁华荒凉,不能让这个顽固高傲的家伙有丝毫改变。但他们不知道,就算是聪明傲气的杜震,其实也有一个永远相随的贴身伴侣。

没错,那--当然是区区、不才、在下--我。

每个夜晚,我们同眠。每个清晨,杜震会仔细擦拭我的身躯,直到我呈现一副英明神武、锐气逼人的模样。每个宴会,杜震总是带着我一起去,由于我实在帅毙了,总能比这家伙得到更多美人爱慕的目光。

--当然,杜震不会吃我的醋。因为,我是杜老爷子在杜震十二岁时候赏赐给孩子的终身庇护。我命中注定,要为这个杜家唯一的骨血跟随一生、守护一生。而在杜震长达十年的戎马生涯中,我很好地实现了当初的诺言。

我的名字是--天衡。当代最锋利的名剑,权臣杜震的贴身兵器。

杜震喜欢叫我"伙计",这无疑是个很亲昵甚至肉麻的称呼。而且此人从小美貌得很,从这张嘴里面亲亲热热叫出来的伙计,换个人听到,一定会热血沸腾的。我向来不敢轻视杜震蛊惑人心的本事,比如白府那个白羽大公子,就是被这家伙弄得昏头转向,本来很聪明的人,一看到杜震就变成了傻鸟,一辈子都喝醉了酒似的痴痴迷迷。

但我心里有数,杜震叫我伙计,对我亲热得不得了,其实是因为不肯相信任何人的情谊,这家伙,骨子里只信奉自己的剑。所以,除了我,别人再多的热情也会被这位仁兄的飘忽高傲很快冰凉下去。爱慕杜震的人实在太多太多,可最后坚持下来的却几乎没有。

当然......白羽例外。他的顽固,几乎是童年时候就开始了,多年以来,从未改变。所以我一度怀疑杜震对他下了虾米降头,尽管白羽自称那是他纯洁的友谊和爱情......呃......很肉麻的说法,白羽筒子的用词造句显然非常脱离流行。

好吧,现在我的主人,本朝的前任国防部长杜震先生是退休人士了,所以连累我这么英明神武、英俊潇洒的当代神兵也只好提前退休吃自己。So,左右闲着也是闲着,我们来聊聊当初杜震和白羽那场风花雪月的事情。

* * * *

第一次看到白羽的时候,杜震刚刚从杜老爷那里得到了我,所以非常得意洋洋,毕竟作为兄弟姐妹中第一个拥有佩剑资格的人,也有一点牛的理由。

只是,杜震那天也实在牛得过分了,本来是想拨开剑鞘,对几个哥哥姐姐秀一秀我的光辉形象,结果年纪小力气小,使出吃奶的劲儿一拔......忽悠......我的剑鞘就飞上了半天。

流星蝴蝶剑......我飞、我飞、我飞飞飞......

"★当!"

"啊呜!"

%※~@$*&^(*)#%@¥#×¥#◎~~~~~~

我成功砸......呃......降落到了一个男孩的头顶。看他一脸奶气的样子,估计还是个小家伙,不过已经很有看头。基于我向来习惯观察人类的习惯,我立刻对他做了整体评估。

桃花眼、白玉脸、含情笑......姿色指数九十分,气质指数九十五分、风骚指数--一百分!当当当当当当当当!我心里立刻拉响警报,这小子小小年纪已经这等模样,长大了那还得了?

杜震第一次使剑,就成功让人额头起了个大包,不免良心作祟,再傲气的人,也得过来表达一下歉意。只是这家伙牛惯了,道歉的声音不免比蚊子还小。我知道这家伙其实是不好意思,不过我很怀疑被砸到的小朋友会不会这么想?

如果他哭给我看,那可怎么办呢?

"没事没事......我自己揉一下就好。"还好这小子很上道,满脸笑容,一开口柔和如水,那声音听得我都愣了一下。想不到这小男生说话如此温柔。

神气的杜震显然也吃了一惊,一句道歉卡在喉头,差点被口水呛到,随即瞪一下眼,很威风地说:"啊?都起包了,谁说没事?走啦,跟我上药去!"

温柔的小男生显然拗不过杜家的小霸王,被半强迫半自愿地拖到了杜震的小窝,一路上杜府家奴纷纷侧目:"白公子,你怎么啦?"

小霸王大声代替:"他走路不小心,被我砸到啦!"可怜的小男生窘得脸都红了。呜......丢脸啊......我好歹也是一把血统高贵的名剑,怎么摊到这样一个主人?

"呼呼,我给你多包一下,你就不痛了。"杜震虽然脾气冷淡而且不爱理人,偶然良心发作的时憔,还是很有做大夫的架势。不管三七二十一,在小男生的头上开始练习包粽子。手脚之笨,连我都觉得丢脸,这家伙倒是毫无自觉,包扎得洋洋自得。

"啊呜......啊呜......"小男生拼命捍卫他的脑袋无效,只好随便杜震处置了。幸好杜震虽然毛手毛脚,还知道给小男生留下一个出气孔,杜府才免于一桩意外杀人案的发生。

当然,这个小倒霉蛋就是白羽,白府和杜府本来就是世交,白羽那天本来是奉父命来拜望杜相国,结果却被杜震砸到。我很怀疑,从那一天开始,白羽就被杜震砸昏了头,痴痴迷迷,柔情蜜意,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也许,在别人眼中,杜震是神童,是才子,是名将。对白羽来说,只怕杜震更是个宝贵无比的存在。对我来说,这家伙却只是个粗心大意的毛躁小儿。

白羽对杜震的爱慕,几乎是第一天就被我发现了,我因此很是防范这小子,一有机会就用我的剑鞘砸他一下。当然,我这点微末伎俩其实没起什么作用,白羽还是一有空就往杜家跑。杜震却没心没肺的,根本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大剌剌接受着白羽的温柔纠缠。

杜相国显然认为温柔的白羽有助于熏陶杜震的优雅气质,乐于看到两个小孩唧唧喳喳玩在一起,呃......准确地说,其实是一个神气地不大理人,另一个心满意足地做小跟屁虫。

照我的意见,这是一个很愚蠢的开头,可白羽和杜震就这么一来二去混熟了。

虽然白羽看上去很聪明,他显然是个比我还痴迷愚蠢的笨蛋。我不知道,那个可怜的家伙,是不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注定了被杜震吃定一辈子。

只是,当命运的飓风要耍弄谁的时候,就算我是举世无双的名剑,我也不能预警,我毕竟没长嘴,只能干着急。

由于有政敌陷害,结果杜相国下狱,杜家合府发配边疆,不少人病死途中。正好,皇帝的鳄鱼心肠发作,提出要收养一个罪臣之女,以显示他的天恩浩荡。杜震算是运气不错,被杜相国设计送入深宫,代价是无拘无束、缺心少肺的小霸王得从此收敛锋芒,一笔勾销过去的身份,做皇帝的女儿,新封的蓼蕻公主。

离开的时候,甚至没来得看见白羽一次,唯一的伴侣就是我--缠在腰间的天衡软剑。因为我的存在和杜震的命格息息相关,被皇帝特许带入深宫,不过磨卷了我的剑锋。我和杜震,一起潜水做深海潜艇。

事后多年,才听说白羽失去了杜震的下落,很是着急,到处寻找。这一找就是几年,天南海北、万水千山,当然他什么也没有得到。

杜震入宫,这显然是个胆大包天的主意,甚至可以说荒唐。杜相国真正的罪名不过是得罪京中另一个势山集团,他却把最聪明、最心爱、最胆大的孩子送到了皇帝的眼皮底下,用孤女的身份,做一个楚楚可怜的小公主。

很荒谬,可他成功了。杜相国很快死去,杜震却得到了宫中的宠幸。我的小主人,昔日是个潇洒不羁、甚至有点不通人情世故的孩子,在深宫中却迅速成熟,越来越沉静,也越来越机警,含锋不露。这让我有些遗憾,那个神气的小霸王,大概是随着杜家的倾倒,一起湮灭了。

也许老皇帝误杀忠臣,多少有点内疚,他对新认的义女非常好。太子也对杜震,呃,蓼蕻公主非常好。大概杜震最初的确有些防范之心,后来却对这父子二人有点真感情了。我的小主人毕竟还是个孩子,面对孤独和恐惧,很难拒绝别人的关心。

老皇帝极度宠爱新收的义女,让杜震和太子一起读书,甚至亲手教导文事武功,包括本不该学的兵法战阵、奇门遁甲。杜震天生聪明,一学就会,越发得到欢心。时间就这样一晃过去,杜震越来越好看了,同时慢慢长大。

我阅尽世情,甚至可以毫不含糊地说,我认为--这父子二人,对蓼蕻公主都有爱慕之心。有时候老皇帝会看着杜震发呆,太子更是离谱,甚至有一见到杜震就吃饭吃到鼻子里的脱线记录。

这让我感到恐惧。我心里有数,这事会慢慢演变,以杜震的性格,到最后,也许会有个可怕的结果。我的小主人,看着聪明,其实是个傻心眼孩子,但愿不要有什么意外......

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老皇帝终于决定去除蓼蕻的公主封号,册封为皇贵妃。从名分上看,这显然有乱伦嫌疑。大概皇帝对杜震的迷恋越来越深,不顾内阁大臣的抗议,坚持他的决定。

这个荒唐的计划,是被杜震自己制止的。杜家人的傲气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无法折骨,杜震在长期沉默之后,忽然表现得极为强硬,一口拒绝了皇帝的恩宠。故是,我的小主人得到了皇帝新的赏赐。

一杯毒酒,一套风冠,任由挑选其一。当然,满怀醋意的皇后其实更希望杜震选择毒洒加凤冠,不过这显然只有笨蛋才会干。

大概皇帝认为,无论是忍辱负重的需要,还是贪生怕死的愿望,这杯毒酒都能逼得未来的皇贵妃低头。可惜小主人骨子里还是那个神气的骄傲小霸王。

我虽然是杜震最亲密的兵器,可也猜不出主人此时的心情。杜震就这么直愣愣看着皇帝和太子,眼神大概有些迷惑和伤心,就好像终于看明白了什么刺痛心扉的东西。忽然笑了笑,毫不犹豫选择了毒酒,一口喝了下去。

不知道那时候杜震想到了什么,我只是隐约听到伴着血沫的一声温柔叹息:"白羽,再见。"原来,杜震心中,一直记得那个名字。

我的小主人就这么微笑着倒了下去,血和尘土沾染了那张白玉颜色的脸。梨花满身,不能回顾。

那个时候,我终于感应到了杜震的心情,那么多的情感,重重叠叠,如山压下。一阵撕裂之感几乎令我发狂,不禁久久龙吟不息。这要命的龙吟声......我不能克制自己的颤抖......

我想,我不行了,恐怕要跟着小主人一起毁灭。

那一夜,春雷郁郁,夜雨打梨花,万树琼枝玉色,一起凋零。

* * * *

我一直怀疑杜震有做九命怪猫的本钱,这话当然有我的依据。

一切本该这个时候就挂Game Over大字幕,可我的小主人作为皇朝秘史中的经典狐狸精和大反派,历史使命还没有就此结束。而我,和主人杜震一样,就这么祸害一千年了。

那日的毒酒事件发生后,照规矩,宫中本来该宣布公主急病身亡,然后隆重安葬。悲伤的太子甚至可以考虑把心上人的尸体按照白雪公主(或者说白雪王子)的模式冰封起来,时刻怀念。这个主意其实很美形,也很有前卫精神。可惜皇帝大概是被小主人出乎意料的强硬高傲气糊涂了,居然下令把我和主人的尸体一起裹起来,丢到野外喂狗。而那个风光大葬的棺材里面,只塞进了一根木头。

拜托......我是天衡神剑!血统高贵的天衡啊!我爹是第一铸剑太师欧欧欧子,我系出名门,身手不凡,这个王八蛋皇帝居然拿我喂狗?!

事实证明,野狗其实是对我的小主人更有兴趣,不过我们卷在一起,它要啃杜震就得先啃到我,于是野狗一不小心被我割伤了嘴,痛哭流涕地逃跑了。

奇迹发生了!杜震被狗在手上咬了一口,迷迷糊糊醒过来。小主人叹息一声,抱紧了我,吃力地坐起来,微笑着说:"天衡,天衡。"

呵!这个笑容比春天更动人,比星光更明亮!欢乐像炸弹一样四下飞扬,我无法形容我的狂喜,剑身不住长吟。

苍天作证!虽然杜震鲁莽愚蠢骄傲挑剔冷淡坏脾气毛病多如牛毛......可我......可我那么、那么、那么爱着我的小主人......

原来,杜相国一直怕有人害他心爱的孩子,从小逼杜震吃微量毒药,让孩子能够抗毒。关键时刻,这个远见救了小主人的命。

这次的毒杀也有个意外的好处,杜震成功离开了那个养育和扼杀自己的深沉宫廷,改了男子装束,从此自由。只是,那时候我没想到杜震念旧得离谱,老皇帝险些要了杜震的命,我的小主人却多少感念着他的收养之恩、教育之德。而这一念不忍,几乎再次要了杜震的命。

说到底,我的小主人、多年以来,并没有变得多么聪明,反而越发热血了。

天下大乱,杜震一怒拔剑,拜叶锋为师父,却意外与白羽重逢了。几年不见,白羽已经从小帅哥长成了人间暴帅,姿色指教,气质指数,风骚指数一起越过满分一百,直奔一百二十分的橙色警戒线,具体形象请参见白马王子ISO9000标准......

白羽这小子,一双桃花眼好像带着强力静电,被他看一眼,连我这样有品味有格调的绝代神剑都禁不住心跳漏了一拍。美人果然是祸水呀!白羽的神情模样,可以算祸水中的精品祸水了。

当然,其实杜震被白羽迷得更晕乎。不过我觉得白羽那个样子好像也是晕晕陶陶的,所有风度飞到天外。于是,两个漂亮的小家伙、一把英俊潇洒的名剑,就知道对着傻笑了。准确地说,是他们相对傻笑,我对着他们两个傻笑......

他们互相凝视的样子,让我怀疑空气中忽然产生一万伏特以上的高压电,劈劈啪啪的强电流简直可以让一公里外的野生兔子肉麻身亡。当然我也逃不过静电感应,啪啪直冒火花

哐当!两个热情似火的家伙猛地贴到了一起。用力过猛,白羽又怕心上人吃苦,结果是性急的杜震把白羽撞翻在地。好家伙......屁股着地雁落平沙式......

这两个混蛋倒好,一点没有羞愧的意思,反而相对大笑起来。白羽忽然说:"你胖了。压死我了。"其实杜震绝对不胖,还长得相当好看,当然青春期发育是难免的......不过这个指控的确有点丢脸,只好郁闷地说:"是我锻炼得好,那......呃......肌肉......"白羽大笑。

一连很多天,他们亲热得一塌糊涂、肉麻得感天动地、可怜的我则被主人完全遗忘,杜震被白羽这只公狐狸所惑,起码过了半个月才想起需要为我的剑身做日常美容......白羽的嘴像涂了蜂蜜一样甜,人又温柔得让我都头大,我本以为杜震会忘记那些雄心壮志了,没想到最后的结果是杜震拖了白羽一起下山,投笔从戎。

他们形影不离,成了南朝的双子将星,横扫烽烟,战功显赫。

那时候,战事虽艰苦,白羽每天都笑得欢天喜地。甜甜蜜蜜,笑在春风里,好像花儿和蜂蜜......我虽然不爽他抢走了主人的注意力,也只能承认,这两个家伙在一起的样子真是赏心悦目,他们两个,好像天生为对方而生的。

他们一度发生过很大的冲突,那架势,绝对不比火星撞地球差劲。一个偶然机会,杜震发现白羽的父亲居然就是当年陷害杜相国的人。

我的小主人看着潇洒,其实刚烈又多情,面对这种情形,先是傻了一天,闷钝得白羽以为这家伙忽然智商下降,急急忙忙找大夫。大夫还没来,杜震就不傻了。没想到不傻比傻了更可怕,小主人第一个反应就是提起我猛砍白羽。

白羽一个冷不防,被发狂的杜震砍中一剑,总算他才从火线下来,一身盔甲,没被砍废掉。结果杜震狂砍,白羽猛躲,然后实在躲不过,被刺了一剑。两个人一下子都愣住了,白羽看着杜震不说话,桃花眼却好像在帮着说话似的,千言万语,明灭不定。

我不知道杜震怎么受得了那个眼神,老实说我都有点受不了。被白羽这么看着,很要命、很要命!呜......受不了......

沉默半天,杜震说:"你走吧,否则我恐怕管不住自己。"

白羽看着小主人直叹气,我看得出这傻小子到了现在还舍不得走,心里真担心他被悲愤激狂的小主人取了性命。还好这小子再傻也知道只有逃命才有未来,所以他依依不舍的逃跑了。临走时还很没骨气地说:"记得天冷加衣服,记得按时吃饭......啊,你别砍,我这就走......"

他跑出去很远,忽然掉头大声嚷了一声:"还有,护膝在抽屉里,防冻膏在枕头底下......"杜震用行动回答了白羽,把我的剑鞘冲着他恶狠狠地砸了过去。

白羽很伤心地被赶走了,留下一个更伤心的小主人,和沉默不能安慰杜震的我。

那一天之后,每个晚上,杜震都要练剑很久,我的剑啸洞彻整个军营,犹如困龙在渊,久久不绝。主人性格刚烈,从不对人现出悲伤之色,但我知道,这凄厉劲急的啸声,便是杜震不能说出的言语。

我不晓得怎么安慰杜震,其实我也很想念白羽。但我知道,杜震不可能原谅白家对杜家做下的一切。白府终于叛乱,在交战的最后关头,我唯一没想到的是,白王爷竟然留下了杜震的性命,选择自己自杀。就这样,杜震走向了胜利的颠峰,出将入相,成为罕见的权臣。

杜震现在是个非常俊美的青年元帅了,智勇双全,举止风流倜傥,让人迷醉,谁都看不出这家伙以前是个鲁莽刚烈的笨蛋。杜震还设法恢复了杜家的名誉,甚至把妹妹塞进了宫廷,权势越发达到顶峰,一言一动,望重天下,连小皇帝都怕这位大舅子。但我知道,小主人并不快乐,甚至越来越像一把无坚不摧的剑,不再像一个人。

有人妒忌我的小主人,在京城里面造谣,说杜震爬上了小皇帝的床,又说其实小皇帝也爬上了杜震的床......总之结论就是,他们勾搭成奸了,所以杜震的显贵都是来自其狐媚功夫。

杜震因此声望大损,名字也从野史里的忠臣传第一人搬家到了佞幸传第一人,虽然是两隔壁,而且都排名第一,毕竟很没面子。叹气,还连累我也做了佞幸手中的名剑,我这么血统高贵刚直不阿......真是比窦娥她爹还冤......

我怀疑这种谣言其实是小皇帝故意促成的,结果主人听得冷笑不已,我就知道这家伙的坏脾气会闹事,杜震果然狠狠收拾了小皇帝,又索性装了一脸大胡子降低狐媚程度。

老实说,大胡子杜震的德行还真是难看,可这家伙倒是很满意的样子。或者,既然白羽不在了,主人压根也不在乎自己的样子吧?

什么都变了,只有每个晚上的剑气呼啸,一如从前。我知道杜震很想念白羽,只是这个顽固高傲的家伙甚至不肯对自己承认这一点。小主人的手那么冷那么冷,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心里的冰一点一点透出的寒气?

看着众人对杜震恐惧的目光,我其实很郁闷,我的小主人,需要的其实不是世人的敬仰,而是一个人的倾心。可惜,那个人恐怕回不来了,杜相国和白王爷的死亡,造成的影响不知道用什么才能填平。

所以,看着杜震一次又一次地娶妻,我只想摇头。

杜震的新夫人进门了,小主人笑吟吟地去迎接。满面笑容,只是那春风染不到眼中,我其实有点害怕,很想对小主人说:"你想念白羽,为什么去找他?"

可我只是一把不会说话的名剑,就算我能够开口,估计杜震也会说:"天衡,闭嘴。"小主人向来倔强愚蠢,我早就看透了,跟着这家伙混真是没前途,呜......

唉,不能指望杜震这个倔驴子,白羽要是脸皮厚一点就好了......

不过,当我看到那个盖着红绸的新娘子时,忽然吓了一跳。玉皇大帝呀,耶稣基督呀,这是搞得虾水飞机?杜震的新老婆竟然是白羽!

难道他疯了吗?难道他真是思念成狂,死活赖着也要回到杜震身边?可是拜托,白羽,你是超级大、大、大帅哥也,这样扮女人糟蹋自己......泪......我的童年偶像幻灭了......

也计是心事重重的缘故,杜震显然喝多了,倒是比平时越发风流倜傥了些,连大胡子都不小心被自己扯歪,索性扔到了一边,笑眯眯地斜视着新娘子,那时候,还真有些勾魂摄魄的意思,这个狐狸精的名号倒也不冤。

小主人醉意颠倒,故意调戏新娘子,没想到被新娘子调戏了。白羽显然为了这一天准备了不知道多久,倒霉的主人彻底失算,几招下来反而伤了手,醉醺醺地差点滑倒,总算拽住白羽的衣服,才站稳了,似乎忽然觉得不对,惊讶地啊了一声。

"在做梦?"我听到杜震低声咕哝了一句。

猛地一下子,白羽的盖头被主人当作破布扔掉,他们就这么定定看着对方,贪心得活像三辈子没见过面似的,一脸要把对方吃掉的德行。

白羽眼中的亮光,那些情意和忧伤欢喜,好像天地都在里面共醉。杜震本来就醉了,当然醉得更厉害。傻笑了半天,忽然老实不客气一把揽过白羽,活像啃蛋糕似的猛咬了下去。

要命,我又感觉到了那种充斥整个房间的高压电在啪啪啪地炸响!我我我又发生强烈静电感应!

见鬼,天雷勾动地火了,火星撞击地球了,小宇宙燃烧爆炸了......

咣当!

向来和主人形影不离的我一下子被没良心的杜震扔了出去,我被摔得头晕眼花,起码昏迷不醒三分钟才找回方位。这没良心的,居然把我丢到了走廊上,呜呜,我想看直播现场啊!哼,不让我看,我就偷听!

啊啊?我听到了什么?哦哦......呜......不会吧?儿童不宜,绝对的儿童不宜!可是我不是儿童啊,而且这本书已经打上了十八限,十八限不就应该有床戏么,哼哼,为什么不让我看?

杜......震......算你狠!

骂归骂,其实我心里还是有点高兴的。白羽果然舍不得杜震,千山万水、不顾一切,他还是来了。以后,大概杜震会更像一个活人,而不是一把剑吧?就算这家伙嘴硬不甩白羽,只要白羽的脸皮厚一点、再厚一点......一定可以赖到底。

呜......我真的,非常,为他们高兴。就算道路又远又长,可是白羽来了,过本书一定可以有个Happy Ending的!找的主人一定会甜蜜又幸福!

不出所料,杜震第二天就老羞成怒地不想认帐了,还好白羽够韧性,不管二七二十一纠缠下去。大概,杜震心里也是多少有些欢喜的吧?

啦啦啦,白羽,做得好!对付这种又硬又倔的别扭家伙,就是要这么干!

后面纵然经历了很多磨难,我心里有数,杜震一直没有忘记白羽,一直喜欢白羽。这两个家伙,天生一对锅盖,怎么转来转去也会混到一块儿的。

这不,我的主人都提前退休了,放弃了高额的元帅退休金,还很牛地玩了一招诈死埋名,都成一穷大兵了,可白羽还是小媳妇似的跟定了杜震。

然后......可以想象......他们又是如胶似漆了。或者说,我还真没发现,他们有不粘在一起的时候;

呜,总是这么肉麻当有趣,都没人来管我......

继续呜,为什么没有人理解我的郁闷心情?

我是一把需要主人的关心和爱心的名剑,就算杜震你好色贪花,拜托你别忘了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