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太和殿内,挤满了朝中百官大臣,道贺恭维声此起彼落,热闹极了。
「哎呀呀,这不是新科榜眼么?」一位身穿蟒袍的男子顶着顶戴花翎,笑捻着些许花白的胡须趋步走向刚入殿门的少年。
少年闻声回身一见,原来是昨日敬酒的顺天府尹。他立马躬身作揖,深深一拜:「下官拜见府尹大人。」
「好好,今儿是你们的登科大喜之日,怎来得这样迟?」
「下官初上京城,人生地不熟地,这一路来不知钻得多少胡同岔路,这才来迟了。」
听得此话,赵府尹不禁呵呵大笑:「嗳,幸好荣恩宴尚未开始,要不你真怠慢了,这到手的『编修』可得成了『检讨』。」他一近身,却闻到一股清香,淡雅扑鼻,并不似一般男子熏香。
「大人教训的是,多谢大人提点。」少年眼目瞟了瞟,往四周迅速打量一遭,前方五步之处的新科状元似是正与兵部尚书相谈甚欢,想那模样,肯定没两下功夫便是攀上了关系。他在心头忖量一会儿,随即敛目含笑:「满朝中,唯有大人这般的照护门生,门生实是不胜感激。」
句句以门生自居,俨是要拜他为师了。
「你要想拜师,可就找错人了。你可知你这一甲榜眼,是如何得来的?」听出他话中之意,赵府尹装似神秘地挑了挑眉。
咦?自然是靠他自个儿的真材实学,倒也非他自大,只他三岁起便能识字腾写,凭是个千字文、三字经皆能顺口背诵,想他今为十八少年郎即得一甲榜眼,若非没个文墨在腹,是该如何过三关斩千将,位居鼎甲之列?
但这些话怎好说出口,所谓文人相轻,教人听来岂不太过狂妄自大?待人接物但凡有礼谦逊,也好搏得佳名在心头。少年笑靥如花,一派谦虚地道:「今能位列鼎甲,乃承皇恩浩荡,让门生有幸居任翰林编修。」
「错了,你这一甲榜眼,乃是元学士苦心替你挣来的,你若要拜师,应同他拜去才是。」
「元学士?」……会是大哥信中的那位「元大人」么?
「不错!你可知道去年所发生的乡试舞弊一案?」
「略知一二。」
「这元大人,就是当初皇上钦点专调查此事的钦差大人啊!」
原来真是他。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仅在书信上略读过,也曾听到一些风声消息,至于实情为何?据闻此案十分棘手,官亲之由,于朝中牵连甚广,以致案情受阻,往反驳复的案卷,少有二尺之高,直至今日仍未完全定谳。
少年轻「啊」了一声,眨着卷如扇帘的羽睫,抬起脸来迷茫地瞅着他。
「你别这样瞧我。」真糟呀!怎么现下的少年都生着这般……细致?宛如一尊精雕细琢的玉娃娃,尤是让那媚态横生的眸子一瞧,他竟心慌意乱起来了。赵府尹咳咳几声,以掩饰窘状,接续道:「这本是阁中之事,不便流传,可我想同你说上一说,应是无妨。」
赵府尹朝他招招手,凑近过去,用着第三者只字不可闻的音量道:「当初皇上钦点时,本将状元点为第二,你为第一,而后说是陜西尚未出过状元,便又把第二变第一,第一成了探花,其中有位阅卷大人即刻上书,以『大魁天下之状元材岂得探花等第?』此语请奏,倒保下了你如今的榜眼之名啊!」
原来还有这等缘故。少年听得一楞一楞的,露出恍然的神情。
想来这位大人是个识才之士,可这样的人,大多清操绝俗,定有着独善其身的怪脾性,若是拜他为师,恐怕交情难以深厚,在仕途上也难有利可图……正胡乱揣想间,迎面走来一位身形修长挺拔的男人,大伙儿一见他,立刻上前招呼攀谈。
由于与其尚有一段距离,他听得不甚真切,只隐隐约约见着那菱角有形的侧脸。
「啊!你瞧瞧,说人人到。」
少年转脸过去,便见元照一派悠闲地踱了过来,瞧来约莫二十有五,一双漂亮细致的凤眸波光流转,顾盼风流俊俏,长得十分娇贵,俨然就是位爹妈溺宠的富家子弟。
这样的人竟是朝廷重臣?少年浮起满心的疑惑,脸上却涎着谄媚的笑。
一见来人,赵府尹一面拱手,一面大踏步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嗳,元大人,今儿您也是主角儿之一,怎也来得这样迟,太说不过去了罢!」
「赵大人您这话可就错了,今儿的正主儿是新科进士们,哪有咱们的分?」元照招呼地呵笑几声,随同打了几句官腔话。眼角微瞥,见着一个头娇小的少年毕恭毕敬地垂头恃立一旁,他转脸向赵府尹笑问:「这位是?」
「他呀,就是元大人您力荐的少年俊材哪!」
话音未歇,少年拿准时机,一个回身立刻把衣袍一撩,单脚跪地,透出清朗高亢的嗓音:「大人的大恩大德,门生实没齿难忘,饶是上天下海也未能报答大人的一丝恩情。」
一看清,元照怔了怔,仿佛一道轰天响雷直往脑门打去。
「你就是张青凤?」他惊了一跳,不敢置信地问道。
「门生正是张青凤,无字,四川人士,若大人不嫌,仅喊一声青凤即可。」少年拱着手,笑脸迎人。
听那口音,好似熟悉。元照不禁猜问:「浙东?」
「正是。元大人猜得不错,门生正是浙东人。」
瞧他周身不过十六岁,面白如玉的脸蛋镶嵌着秋水般漂亮细致的眸,眉不点即翠,尤是那嫣红的樱桃小嘴,分明就是个艳如春花的姑娘家,怎么会是当今新科少年榜眼?
虽说江南出美人,不论男女都是生得极为秀气、俊美,可凡事都有一定的限度,这样的样貌若真是个男儿郎,也未免太过阴柔女态……
再往上一瞧,啧!怎么剃个同一般男子的二光顶,「他」就为了要扮成男子竟甘愿将自个儿弄成这副模样……
本是二八娇俏女儿家,偏作英挺男儿郎。
睨着眼前的少年,元照心底只浮现两个字。
欺君!
一甲榜眼顿成姑娘家,事情要是东窗事发了,非给按上个诛九族的欺君大罪啊!突地一道恶感直窜背脊,元照又往他身上仔细打量一遭。
头剃月亮二光顶,乌发扎辫垂身后,一袭青皂官袍服,眉唇含笑娇媚生,再见喉头滑溜平,似无梗结在其中。
唉呀呀!他的眼睛无生花,跟前笑颜盈盈的少年确确实实是个女儿家。
欺君大罪,这样的麻烦,不可沾啊!
收回打量的眼色,元照一反玩世不恭的嘻笑惫态,反形肃目地再次确定道:「你……真是一甲榜眼?」
「是的,这一甲榜眼如何假的了,据闻是元大人您替门生……」他的话还未说完,便被硬生生截断。
「耶……」元照摇摇手,语气越发严厉:「别开口闭口自许门生,本学士从不收学生,你要投门,照理得找你的恩师去。」
「门生的恩师,就是元大人您哪!」对于他的怒目相向,张青凤似乎丝毫不以为意,反拱起手,款款笑道:「若非您力保门生的一甲榜眼,这鼎甲之列说不定还未轮得到我──此话也是听其它大人说起,就不知有错没有?」
「没错。可按理,你应投至当今主考官门下,不该来找我。」元照故意扳起脸孔,把话说得狠绝,就怕他死缠活拉,偏把自个儿当作垫背。
「法、理也不外乎一个『情』字,何况岂能为一个『理』而忘却元大人您对门生的恩情?」眼珠儿一溜,他咧嘴笑道:「再者,门生听闻,投身入门势必要给些贽敬,而为师者亦不得不收。元大人,您说是罢?」
「你打听的倒清楚。」闷哼一声,虽说他不贪好小利,可见他两手空空,肯定没来得及带些什么,这也不外乎是个暂且把人打发的好理由。思及此,元照现出灿烂的一笑,「那么,你又是带了什么来孝敬我?」
「如您所见,门生啥都没有。」张青凤两手一摊,不减其笑。
「什么都没有,你如何拜师?岂能成理?这规矩,你清楚的不是?」迅速打了记回马腔,偏教他措手不及。
可这张青凤,年纪虽轻,个头虽小,这腹中的水墨却不少,脑里的主意更是满箩筐。一听这话,倒见他不慌不忙地抬起脸来,从容的说:「清楚,可门生更清楚的是,元大人是个正直识才的人,绝不贪许那些小利,门生虽未准备贽敬,可心底,有的是对您的钦佩和忠诚。」
这番话说得十分巧妙,当真驳得元照哑口无言。
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接荏,他抿了抿唇,细想后,诡谲地斜乜了拱手含笑的少年一眼,冷笑道:「咱们不过今儿一面之缘,就是连个交情也谈不上,你是识得我多少?」他抬起手来掐指撮了撮,遂刻意露出贪婪的笑容,「再说了,我要你的钦佩和忠诚有何用?这也吃不饱、穿不暖,要拜我为师,总得有些好处。」
「那末,门生另择吉日再行补上……」
「不成!」元照闻言心一急,这话也就脱口而出了。见张青凤一脸错愕,他赶忙抢着说:「总之,今儿没贽敬,日后没门!」
哈!话都说得如此明明白白,俨是逼得他退无可退。元照有些得意地瞅着他俊秀的脸蛋,心下欢喜万分。
「唉……」突地,张青凤垂首长嘘一叹,神情伤感的背过身去,一径地摇头晃脑。
「没料想,老天弄人啊!」他又叹了口气,仅没头没脑地吐出一句无端的话儿,没有再说下去。
怎么说?元照在心底疑问着,偏眼看去,却听他像是自语地低喃道:「这一路上劈荆斩棘,终落个榜眼之名,本想拜位咱大清中最是德高望重、慧眼识才的大人为师,只可惜我一片忠诚,入不了大人的眼,怪只怪自己教人生厌了呵。」悲腔悲调,他说得极为凄楚,还不忘抬袖往眼旁拭去。
瞧瞧,那一张嘴还挺滑溜谄媚的,教人听来倒也顺耳。元照听了好笑,遂对眼前的人生出兴味来,浑忘了自个儿先前为何避之唯恐不及,不禁抿嘴笑道:「要说就指名道姓的说个清楚,你提的那位大人,是谁呢?」
张青凤转身过来,摇摇头,「嗳,还有谁呢?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哪!」他随即把袍一撩,噗咚一声,当真拱手跪拜道:「元大人,门生所言之人,正是您啊!」
此一作为,真令元照挂足面子,大伙儿的目光全往这儿瞧来,见着这景况,便有人开始出面相言了。
「既然他这样有心,元大人应承便罢。」
「说的是,元大人好福气,想我门下也没这样死心踏地的人。」
「我瞧这张榜眼是个好人才,所谓千里马还需遇上伯乐,才能尽其所用,这伯乐之位显是元大人的分了!」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的,纷纷扰扰,搅得元照应承不是,拒绝也不是。可他心里明白,像张青凤这样的人,是个不可沾惹的大麻烦。
这要答应了,一个不甚,无疑是自取灭亡。他毕生只好调笑寻乐,最不喜管事添乱,若有麻烦处,定无他存在,甭说这张青凤是假男儿女榜眼,便是货真假实的男儿郎,凭他满嘴荒唐言,就不知日后要生出多少事体来?
他紧皱着眉,晃眼一瞥,便见那伏地跪拜的头颅缓缓仰起脸,抿唇上扬,朝他泛出一抹无端的笑容。
心底噗咚一跳,一股不甚好的预感顿时油然而生。
*****
夜阑人静,沁凉如水。
环室仅有一只火烛,四处昏暗不明,张青凤就靠着微弱的烛火,把手里的几封信再细细瞧了一回。
「果然不错!」脑中浮现一张貌似潘安的面容,他摩挲下颚,哼地一声,喃喃自语:「说什么性情正直耿介、为人风趣,果然『闻名不如见面』,依我看来,不过就是一头披着人皮的狐狸。」
他反复读着家中寄来的书信,越见里头对元照的褒扬,心底越觉可笑。要说性情耿介,他这大哥才真是愚直的过分了,一同殿试点翰林,更是同朝好友,怎会不知那张俊秀的脸皮底下埋藏何种心眼。
只消今儿一回,对于元照的脾性他亦可猜得出三、四分,再怎么着,此人本性绝对和信上所言的「正直耿介」四个大字,扯不上任何关系。
好半晌,他喝了口凉透的茶水,眉间紧皱了下,立刻拉嗓喊道:「小二、小二……」岂知唤上好几回,停顿一会儿,依旧寂静无声,仍听不见丁点声息。
回头环看周围,突然想起眼下的处境,不免感叹起来。
这儿是一家京城里最为便宜破落的客栈,厢房里除了一张床、中央一个大圆桌外,就连个椅子也没有,能歇脚的,也仅有一只长板凳。
还不算坏的是,文人学子必备的笔墨一个不少,文房四宝样样俱全,墙板上四处贴着前人留下的文墨诗词。
想他的浙江老家,好歹是个书香门第,家中有六个兄弟,一个妹妹,衣食不缺,堪称小康,加上大哥当的是苏州巡抚的差,这家世背景,比起一般的世井小民来算得上是极好的。
上京应考所须盘缠,本非难事,可坏就坏在,他初访京城,一个不慎途中便被偷儿给瞎摸去了,仅剩袖口里的一两银,这才安然地捱至揭榜日。
就算得个榜眼、按个翰林编修又如何?若再不找个落脚处,他当真要举京债度日了。
心里盘算着,张青凤拿指点了点桌面,发出叩叩的声响,一时兴起,也就随意谱成调子,一面哼唱,一面思索该是如何排解眼下即将而来的困境。
脑子里千回百转的,连打二十四结。忽地,一道想法如雷似的惊醒了他,脸上的焦虑已然退去,换上清朗笑颜。
打定主意,他索性起身,备好笔墨后,挨着厢房里唯一的圆桌坐下,在脑中细推个前因后果,对照手边的几封家书,便开始振笔疾书,努力仿写行文笔路。
完事后,张青凤再花上一番功夫字字比对,就怕一横一撇,给歪了、斜了,语气是否过于轻浮,都容易让人瞧出端倪。
尤其是像「他」那样的人,要想使上瞒天过海之计,绝非易事。
可……要论起来,他满腹的计策亦不逊于人啊!
知彼知己,百战百胜。毕竟他对「他」多少有所认识,而他对自己,却全然不知,光是这一层,便已胜上一筹,又加上今日之事,算来是无心插柳,成荫之日应不远矣。
姣好的唇形嗤着一抹笑意,张青凤缓缓推敲,心下顿生另番主意来,把这一路上京应考的事,多增添几笔,少提些事,洋洋洒洒写了十来张欲寄回浙江老家的书信。
罢笔细审,他再忖度一会儿,随即打叠弥封,直接将书信收在衬衣里,而另一封家书则收入封帖中,却不封死,只是就这样大剌剌地摆在那儿。
万事备矣,只欠东风了。
他心满意足地巡视一遭,确定毫无遗漏,目光瞟向如墨一般黑的天色,唇上的笑,久久不散……
明日,肯定得排上一场大戏了!
第二章
翌日清晨,天才蒙蒙地亮,张青凤早已穿戴整齐地立在朱红大门前。
跟前摆着两头石狮,朱门金扣,看起来十分富丽堂璜,果然是朝廷重臣会有的气派架势。
他抖了抖袖,把袍一撩,随即走上前去,拉住门扣使力叩敲三回,不一会儿,大门敞开,便见一身管家装扮的老头儿出来应门。
老总管一面打着喝欠,嘴里不停叨絮:「谁呀?哪个不识相的兔崽子,一大清早的就来扰人清梦!」他耙了耙头,见着一个人杵在阶下,正想开口叫骂,话才到嘴边,定睛一看,来人竟是个穿戴官袍补服的少年。
一见是官,当真唬了老总管一跳,瞌睡虫早已跑得不见踪影,急急忙忙地走下石阶,以一种谨慎恭敬的态度,有礼地问道:「不知这位大人如此早来,有何要事?」
「不好意思,扰老人家清梦了。」张青凤抿唇一笑,特意调侃,更让总管的老面皮挂不住,只有讪讪地傻笑。他把唇一扬,自袖里拿出一只拜帖,递予道:「麻烦老人家替我通报一声,说是门生张青凤拜见元大人。」
眼下不过戊时三刻,天才刚亮,怕是家主人尚未离寝。只现下面对的也是位官大人,这些话不好明说,要说了总有赶人之嫌。
老总管奇怪地瞟了一眼,在心底琢磨犹豫片刻,仍涎着一脸笑接过拜帖,「还请大人稍待片刻。」说毕,他即转身入府,朱红大门一同合上。
左等右等,张青凤当真一人孤伶伶的站在大门外等候。
不知过了多久,他等呀等的,就是一个人影也没瞧见,跟前的朱红大门依旧不动如山紧紧闭合,站得他两腿发酸,直打抖,脸上却仍摆着悠然闲适的笑。
约莫两个时辰过去,总算有些动静了。
「恭请大人入府,请。」
老总管陪笑迎了上来,张青凤一个颔首,便随他进入府内,直来到花厅前。
坐在堂上吃茶的元照,却装作没见着立在厅外门口的张青凤,待手中茶水饮尽,这才缓缓抬起头来,扬起秀长的凤眸,看似惊异的说:「哟,这不是咱们的新科榜眼么?这新官上任,不是有许多事忙着,怎得空上我这儿来?」
所吐之言句句含着调侃讽刺,脸上却带着一贯的笑。张青凤闻见,怎会不知适才的枯等乃是他有意所为,偏生刁难自个儿。
然而,这背后的心思目的,自然是要自己知难而退。
「门生今儿是来拜师的,就是有天大的事,都应搁下。」
「拜师?」元照一脸迷惘地揪起眉头,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地往自个儿的前额轻拍两下,抬眼笑道:「张编修,机会稍纵即逝啊!过了,可就没了。」
张青凤闻言,心忖再这么下去,不过浪费口舌,何苦来哉?转念一想,他把话锋一转,拱手道:「若元大人真不愿收受门生,下官亦不勉强,只有一事,望大人务必成全。」
不对劲,昨日还频把人纠缠着,怎么一转眼,就变了个人似的?元照斜睨一眼,没敢贸然答应,自管啜了口茶,脑中却已思索百来回。
款款一笑,他拣了句最为保留的话:「你说,我听听。」
「大人,所求之事都明明白白写在这封信上头了,只这事非我求取,而是大人的故友。」
故友?瞧他如此故布疑阵,此事定非单纯,他倒要看看他玩什么把戏!元照不多问,直接把信一拆,细读了遍,越往下看去,脸色越显苍白。
面布寒霜,元照默默地把信打叠方正,往桌旁一搁,看向跟前笑得清朗的张青凤,心中不由得打了个突,眯起眼,目光直往他投去,仔仔细细地打量几回。
细看他眉目,唇红齿白,带着些许的女儿娇气,可那唇、那眼,和那脸廓,确实和远在苏州的好友张绍廷十分相似……晃眼逡巡,左右耳轮上尚还留着小洞的痕迹。
分明是个嫩央央的小姑娘!
只这样的倾国美貌,满朝文武百官,甚至于皇上,何以瞧不出他非男儿郎而是女儿身?
信上所写若为真,要摆拖眼前的祸水可就难了!
「你……真是绍廷的『六弟』?」这绍廷也真是的,竟和他一同遮瞒。
「元大哥,父母兄弟间的血缘辈份,怎能有假?自然是真的啊!」张青凤满脸错愕,,一双极单的凤眼儿眨巴眨巴的,那委屈无辜的模样反倒是他错怪了似。
「元大哥」三个字,元照可没听漏,不由分说,这等关系俨然是攀定了。
如此,也就更加让他心生警惕,若为真,他不好冷落,他势必得处处围事,尽一分心;若是冒充的,他自然不必留任何颜面,关门放狗也罢。
细观他的声色,不像玩笑,可单凭一面之词和一封不知打哪来的书信,又怎能教人信服?元照摩挲下颚,凝神细想,遂想起以往同张绍廷把酒言欢时,曾提过些许切身琐事,这会儿正好拿来问上一问。
「那好,我问问你,张大人的字为何?」
「无字。咱爹妈当初嫌着麻烦,咱兄弟又嫌着媚俗,故弱冠后咱们家中兄弟均无字,只有名。」
说得不错。那程子,他搭着张绍廷的肩,笑说「张家好歹是个书香门第,不乏举人、秀才,不过几个字,也不愿取,莫非是想鹤立鸡群,满字中,来个『无字』,人家是个『无名状元』,你却来当个无字状元,倒也特别。」……每回忆起这段往事,他俩总要笑上好一回,才肯了事。
这在他们之间,却也成了一桩趣谈。
思及此,元照不禁抿唇一笑,过往同张绍廷在朝的日子,虽历经各种风雨,于充斥诡诈贪妒的朝廷,也唯有他能保持一颗清心,能与之相识结交,确实是福气。
「既然张大人是你大哥,不知我那好兄弟近来如何?」
「这不都写在信上了,明明白白的。莫非……」张青凤偏着脸,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元大哥是不信我?」
被人看穿心思,元照不以为杵,反而笑吟吟地挥手道:「不,你多心了,只事涉朝廷命官,又这年头,想攀附权贵的人不在少数,还是多提防点儿的好──喔,别多心,我这人哪,向来几分实说几分话,可非针对了谁。」
「小弟明白。」
元照随口问了句:「喔?你又是明白了什么?」
「也没什么,只大哥经常在家书中提起您,说您风趣清正,是好人、好兄弟,更是位好官。孔曰:『友直、友谅、友多闻』这三点您恰恰全符合了,大哥说满朝中唯有您,他才信得过。」
这一席话元照听来倒也舒爽,当目光投向那如花般的面容,便立即回神过来,正了正脸色,改以缓和的语气道:「依你说,凭着我和绍廷的交情,我这忙若不帮,岂不是太说不过去了?」
「不论元大哥帮不帮,小弟都是一句『谢』字。」
装腔作态!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说:「既是兄弟所托,我岂有不帮之理?我这脸皮可薄得很,经不起流言蜚语啊!」他拿指敲了敲桌面,仔细惦量再三,扬笑道:「那末,我替你拿个主意吧。」
他抬手招来守在门外的老总管,转脸关照,不一会儿,即见老总管捧着用上好丝绸裁制的袋子放在张青凤身旁的桌面。
正疑裁着,元照就先替他解了惑。「这袋银少说有七、八百两银子,只要你处处留心,足够用上好阵子,一年半载不是问题。你就用这些银子寻个清境之地,若不够使,再找我拿也行。」
听得这话,张青凤像碰上毒蝎似地连忙挥手,「不不不,元大哥,我实不能拿这些银子啊!」
「你这是嫌少了?」见他摇头摇得如波浪鼓般,元照仿是放宽心,假以词色地笑道:「甭你还,你瞎操心什么?你就拿去寻个安身之所,也算是我的一番心意──」
「不!实在使不得……」知晓没法推辞,俊秀的脸上满布焦急无奈。他叹了口气,「我也不怕元大哥笑话,老实说,我是个过惯好日子的少爷,如今只身一人上京,这其中的苦楚也不便再说,本想考中进士至少日子不显寒酸,可万万没料到,寄寓京城,谈何容易?就算殿前得意又如何,日子是一日比一日难过,再这般下去,势必得举债过活了。」摇摇头,他满脸颓丧地道:「元大哥,你也知晓,要在京里过活,没个本事仅怕连个全尸也留不得。」
少爷?应是个千金小姐吧!
瞧他个头娇小,腰肢如柳条般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一副弱质纤纤,哪像是吃过苦的模样,仿佛风来人倒,要说耐不住苦,也是实话。
不过「长安居,大不易」,这京里日子难过,他倒挺能茍同。由于京城生活开销大,京官多穷,尤以翰林为甚,不少同放京债借赊,可有借有还,还得生息子,利滚利,日后要没机会放考,当真得债贷一身了。
「瞧你,倒把这京城说成豺狼虎豹似的。」轻笑两声,元照一面斟茶,一面说:「在此生活比起一般市乡,确实不算容易,可若懂得开源节流,存母放息,就是仅仅八十两银,过他个把月不成问题。你要愿意,我有个朋友是作当铺的生意,疏通一下,子息是比寻常高些,如何?」
「元大哥,您提的方法固然好,如此盛意,小弟心领了。只不过就麻烦在我娇生惯了,甭说现下住食不合,生活起居也需有个人在旁打点,这衣食住行呢,稍有疏忽,便是忘了东,落了西,啥事都不方便,真苦恼我了。」
「那末,你的意思是……」微一侧目,他试探性地问。
「小弟望元大哥行个方便,送佛送上西,在贵府里随意拣个地方,能让人住就行了。」张青凤索性直言道出,同时恭恭敬敬地弯身拜揖。
「成么?别瞧我这府邸外表气派,实是金玉其外,区区陋室,怎能容得下大佛?」元照目光炯炯地瞅着眼下的人儿,唇边溢出一丝淡不见影的冷笑。
既用了小庙容不下大佛明褒暗贬,素来聪敏的张青凤怎会听不出话中涵意,遂把唇一扬,立马回了句巧妙的话:「大佛容不得,外来的和尚倒容得呀!」
此言摆明赖定非在这儿住下了,元照心底一着了慌,急忙道:「不是我不通情达理,实在是……」他怎能留个女孩儿在自家府邸!──说到此处,他蓦地醒悟,便立马止住话,硬把最后一句吞咽下肚。
实则尚有未完的话是,日后「他」的身分要揭破了,惹来是非言论也就罢,糟的是无端沾得一身鸭屎臭,到时被判个「知情不报,连坐惩处」,则真百口莫辨,自个儿就等着穿大红袍升天去了。
可这样的话,岂能明明白白说出口?此虽为自家府邸,毕竟隔墙有耳,更不好大剌剌地逼张青凤委实道出,又姑娘家脸薄心细,弄个不好当场给了难堪,说不准一时恼羞成怒,便狠心做出后悔莫及的事来。
不是他碍着「他」的脸面,人要想不开,决非他能干预,「他」在外头要生要死,他管不着,若是在府里头出事,他就不得不管了。
有了这层顾虑,两相权衡下,纵心底已有决意──也是逼不得已。元照默不作声,沉吟许久,抬脸看向一脸疑惑的张青凤,便作出的神态,歉笑道:「兴许是我多想了。比起他位大人的学士府,我这儿倒显寒酸许多,怕是怠慢了你。」
张青凤闻言,也就打蛇随棍上,呵笑道:「元大哥未免过谦了,这儿地方大,人数少,自然显得寒怆,不过若是处处装点,气派华丽,反成了金笼子,教人待不住,像元大哥这样的地方才好。」
不料张青凤稍嫌稚嫩年轻,倒有一嘴的好口才,几番门面话,说得诚直恳切,虽不再以上下官隶相称,话里的恭敬之意却不曾减少。
经过几番言词刁难,他均能逢迎化解,依旧笑颜以待,元照对此莫不感到惊异,甚至是感叹了──感叹这样的人才竟是女钗裙,若为男儿身,必是国之栋梁、大清之福。
天意吧!
然而,天意也把他玩了一回,不招祸自来。
百般阻挡,却碍于「情理」二字。元照偏眼往他脸面瞟了一遭,心底无不暗叹。
这下子,当真是祸非福了。
****
当日晌午,张青凤便把所有的细软家当捆入包袱带入学士府,住进东阁的厢房。
打量四周,空空荡荡的,中央木桌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看似久无人居,被分派到这一处来,等同发配边疆了。
不管如何,总比在外举债度日来的要强。张青凤耸了耸肩,随意在床畔择了一处坐下,忽然听见咿呀一声,门扉被人轻轻推了开来,现出的是一张圆盘如月的脸蛋儿。
只见一个小丫头捧着茶水和几盘糕点,用着有些福态的身子挤门入房,一双黑溜溜地大眼往他身上瞅了回,绽笑道:「公子,这是京里有名的松花糕,请您尝尝。」说罢,便放下端盘,一眨眼跑得不见人影。
张青凤怔了怔,仅笑一笑,又回头继续把包袱里的衣物一一拿出。
不多时,屋外传来咚咚咚的声响,方才的小丫头匆匆忙忙地跑了回来,手上捧着几条新被褥,喘呼呼地说:「公子您别忙,打叠收拾的活交给春喜就行了。」嘴里说着,两手毫不停歇地打点整顿。
挽起袖子,她先将簇新的被褥随意搁在一旁,随把散落一床的衣物一一折叠收纳好,偶一瞥眼,见桌上的甜糕一个也没少,她忍不住回头道:「公子,您怎不吃呢?甜糕得趁鲜吃才好,放久硬了,就不好吃了。」
张青凤展颜笑道:「小姑娘好伶俐,一下子都弄得干干净净了,这甜糕就留给你吃吧!」
「不,春喜是下人,下人怎能吃主子的东西。」
「谁是下人?谁是主子?在这房间里,你我无尊卑之分。」
「公子是位读书人,说话好深奥,春喜听不大懂。」她摇摇头,垂在肩上的两根辫子甩得霹哩啪啦响,稚嫩的小脸有着大大的笑容,模样十分天真可爱。「管家爷爷说过,主子就是主子,能进府来侍俸爷儿,是咱们的福气。」她愉悦地说道,语气充满着感恩和欢欣。
「你真不吃么?瞧这甜糕多香啊!」他刻意在她面前咬上一口,果然入口即化,唇齿留香。他瞄了眼一旁满是羡慕的小脸,便信手拈了一块放在她的小手上,笑道:「吃吧!这儿除了你我之外,你的管家爷爷不会知道的。」
春喜怔怔地瞧着手心白花花透着粉色的三层糕,香味扑鼻,不禁令人垂涎三尺。「可是……」她抬起脸来,吶吶地问:「公子,您真要给我吃么?」
「你不吃么?不吃的话就给我吃好了,要是浪费,可是会天打雷劈的。」张青凤伸出手,作势就要拿走。
闻言一听,春喜点头如捣蒜地笑道:「我要我要,谢谢公子……」话还未说完,她急忙将甜糕塞入嘴里,细细咀嚼,像是几日没吃东西似的,高兴得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公子公子的叫,听得他真不惯。张青凤呷一口热茶,冲淡嘴里的甜味,顺道也替她倒了一杯,扬笑道:「甭叫我公子了,听起来怪生疏的,我只是个借居的人,可不是你的主子啊!」
「但您是爷儿的客人呀!」她边嚼边说,唇边还沾着几块残屑。「爷说了,日后就由春喜来服侍公子,公子有什么需要,尽管和春喜说。」
咦?怎么派了个小姑娘来服侍他?周身瞧来,她应当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女娃儿,个性憨傻率直,手脚却挺伶俐的,可元大哥为何不差个小厮来?
「这样啊……那你也别老叫我公子,我听着实在不惯。」抬手挖耳,张青凤向前倾身,「既然我叫你们的爷儿一声大哥,那也算是半个爷儿了,你就喊我一声凤少爷,如何?」
「凤少爷。」春喜乖顺地点头轻唤。
张青凤赞许一笑,见那粉扑扑的脸颊,不禁想伸手捏捏,没想到还未付诸行动,门口不知何时立了道硕长的身影,直往房内瞧来。
双目紧盯,盯得他没敢轻举妄动,好似真要做了是多么罪大恶极的事。他不过仅是想在那嫩呼呼地脸皮捏上一捏而已,难不成也不行?
默默地缩回手,张青凤朝她漾出极为灿烂的笑容。「春喜,你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
「凤少爷才生得好看呢!」春喜不由红了脸,「您是春喜见过最好看的人了,春喜从小大到,除了爷儿外,还没看到像您一样美的人。您比天上的仙子,还要美上一百倍,一千倍。」
「春喜,我是个男人啊!」男人被说美,是项禁忌。
「凤少爷当然是个男人啊。」她天真无邪地甜笑。
眼角一稍,他随即调回目光,似笑非笑地赞扬:「要说好看,元大哥……就是你们的爷儿,才是好看得紧。」略一抬眼,对上前方略带恼意的眸子,他状似惊异,讶声道:「唉呀,元大哥,真巧,咱们正说到你呢!想不到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春喜,都打点妥当了么?」元照若无其事地走进屋,随意往四周瞧了一回。
「有春喜这样能干的小姑娘,自然妥当,多谢元大哥如此费心了。」
元照闻言,脸色微恼,转向春喜的同时又恢复成一惯的笑,语气放缓地道:「春喜,你先退下吧。」
足音渐远,身后传来阵阵声,他回头一看,却见张青凤衣未脱,鞋未卸,一身完好大剌剌地躺在刚铺好的被褥上,直笑叹道:
「嗳,这味儿真好闻,清清爽爽的,一点潮味都没有,真不愧是学士府。」他忽地侧身转面,莞尔一笑:「元大哥,容小弟再多感叹些许时候,实在是心里有太多的感动,千言万语说不清,唯有身体力行了。」
「无所谓,你既然喜欢,就一直躺着好了,就是躺到江竭海枯,我也绝不拦你。」
「元大哥说笑了,真到江枯海竭,那我也没能在这儿了。」
「我的确是在说笑。」元照哼笑两声,再也不多瞧,即转身离去。
张青凤慢条斯理地坐起身,望向他甩袖离开的门边,似乎想象得出现下那张俊脸会是何种神情?心底不由得一乐,明明是恼他气他,偏扯唇扬笑,说起话来,句句别有深意。
有趣。
看来在这儿的日子,他不会闲得发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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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下来,倒还相安无事,只不过他怪癖忒多,不到日上三竿,绝对见不着人影,往往元照自早朝回来,细问去处,所得的回复总是在房里和枕被和一块儿。
说他贪懒,却又不然,几乎日日往翰林院跑,虽说翰林是个闲差事,几日没进院,也没人会说话,可他在这方面,却异常勤快。
有日,元照捱不住好奇,本想一探究竟,岂知才一进门,便见他正与肃亲王于廊下相谈甚欢。
走近一听,全是些俸承之语,惹得王爷呵笑连连,还直拍着他的肩道,若非膝下无女,这东床快婿,他是当定了。
那厢谈的欢喜,杵在后方的元照当下是听得冷汗直流,一颗心差点跳了出来,心底又急又气;急的是,怕日后这样的选婿之事,会越来越多,到时出个岔子,甭说张青凤人头不保,就是他也一同遭央。
所以,他能不急么?他是急得发慌,急得想个布袋直接把人往头上一套绑了就跑!
若要说上气,他气的又是什么,连他自个儿也难辨分明。
也罢!「他」要做谁家的女婿,是他自个儿的事,他如果来插上手、多讲一句话,要让人知道了,岂不是等于他在吃这没来由的干醋不成?
反正,「他」是一辈子做不成贵官大佬的女婿──也没能!罢袖一挥,元照大步地在厅堂中央兜圈子。
不知过了多久,他只觉两腿发酸、口干舌燥,才想坐下喝口水,略一瞥眼,便见一抹白色人影摇摇晃晃地走来。
那知人一进门,一股浓重的酒臭味袭入鼻间,元照不禁掐鼻,就连向来惯有的笑容也僵凝在脸上。
现下不过申刻,日头尚未偏西,张青凤身着皂青色官袍,脚步不稳地走至堂中,手上还拎着两个小酒坛子,一个不慎,或许该说人已醉得头昏眼花,搞不清东西南北,抬脚一跨,未落地时正巧绊到一旁的太师椅。
整个人重心不稳,他只觉满脑虚晃,眼前一闪,本以为会跌个倒栽葱,身子板免不了要疼上好一阵子。
正胡想间,突闻闷声一声,张青凤只觉有个强而有力的东西拦住他的身子,挺温热的,似乎不是冰冰冷冷又硬又实的青石板地。
他微睁开眼,自紧闭的双眸眯出一条小缝来,往旁东瞧西看的,往上一瞄,印入眼帘的是一张还算和颜悦色的面孔。
只是……为何唇角像是咬着牙根似地颤抖着,就连额上似乎还浮出一两条青筋来,脸上虽在笑,可他怎么感到一股恶寒凉透背脊。
「元大哥,多谢你了!莫不是你及时接住我,我真就成颗黑葱了。」
「黑葱?」
「这人跌个倒栽葱,少不得黑一片、紫一片,不就是颗黑葱了么?」张青凤完全不知祸之将至,倒还有心情说笑。
浑话一堆!露出颇不以为意的神色,元照拿鼻凑近闻嗅,有些嫌恶地问:「你吃酒了?」
「是呀,今儿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说过几日便是陶修撰的大喜,大伙儿一人出些银子,挑间酒楼喝个大醉,算是先祝贺他自此平步青云,聊着聊着,一时高兴也就多贪几杯了。」
张青凤口中所言的陶修撰即是新科状元陶安,也是金马玉堂一般的美男子,可不同的是他为俊,倒还有几许阳刚之气,而张青凤的脸蛋、轮廓,皆过分阴柔,若非他一头二光顶,略微低沉的嗓音,大伙儿也只当他男生女相,仿似女子罢了。
一个女孩儿醉成这样,成何体统?但这样的话,他绝对不会拿来开口教训,吃酒可以,别替他添乱就好。
是以,元照对此不再多说什么,只把怀中虚软无力的身子安置在太师椅上,将其头手摆好,看似粗鲁,实则处处小心处处注意。
「元大哥……」张青凤半睁着眼,溢出一声有气无力的低唤。
「嗯?」
「能否麻烦你替我倒杯水来,我是一步也走不得了。」
元照一语不发,倒真依言亲自倒上一杯水,朝他缓缓走近,就在张青凤勉强扯笑欲抬手接过之际,元照却把手一反,直接把水往他泼去,洒得人满头满脸。
「如何?这会儿你可走得了罢?」看他由醉猫变成落水鸡,元照笑得连双眉都成了弯月。
这一下,当真神清醒脑。张青凤拿袖随意抹了抹脸,扬唇笑道:「酒是醒了,可这脚仍管不动,怕还是得劳个人来抬我进房了。」
眉头微紧,他回道:「春喜不在。」顿了下,想想此话接得不甚妥当,于是立马又补充道:「丫鬟们都出府采买东西去了。」
张青凤不解其意,眨着慵懒的眼儿道:「没丫头,随便一个小子也行。」何况几个小丫头哪扛得动醉酒的大男人?笑纹明露,他轻言:「元大哥,劳烦了。」
默声半晌,然眉头又是拧得更紧了。
「大伙全干活去了。」瞧他如死鱼般自管瘫在那儿,也不好看。元照心底无奈,只得说:「你要进房,由我扶你便是。」
「唉呀……这怎么好劳烦元大哥亲身来扶,小弟愧不敢当、不敢当啊!」话虽如此,张青凤仍自动搭上元照的肩,将全身的气力全移到一旁去,任由他半拖半拉的搀进房。
折腾好半天功夫,到得房内,才一沾床,人就昏沉沉地睡去,看样子实是累极了。
活该!
心里暗骂一句,元照坐在床沿,像是要确认什么似地冷眼瞅着他秀丽的侧面,只一瞧,便再也离不开目光。
细白似玉的脸蛋映出淡淡的红晕,兴许是酒气的缘故,两颊艳红如霞。他宛似失了魂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像是看呆、看傻了,人浑怔怔的,仿佛三魂去了七魄。
依这样柔和的五官、脸廓加上双耳上的小洞,眼见为实,这一点应当毫无疑问,可……他已二十有五,当然不是没有搂过女人的身子,照理,姑娘家的身子该是细软温香,方才的一场意外之举,怀里的触感却是硬板精瘦,那该是纤纤的柳腰却有如男子般粗硬。
是裹布么?──不,就算裹再多的布条,仅稍一触,要不露馅也难。
环室逐暗,周身已快视见不清,元照这才恍恍地回过神来,摸黑燃烛,亮了四周,反是一片寂静无声。
抿嘴沉思,他依旧理不出丁点儿头绪来,平日行事作为,素来相信自己的眼光,也从未出过任何裨漏。
可这一回,似乎有些不同……
第三章
到得第三年初,冬雪溶尽,刺骨冷风已转春阳朝日。
再过两日,便是三年一回的翰詹大考,所有的翰林学士们,凡是官阶于三品之下,皆须应试。
此关系着是否升官留馆的机会,若是考得不好或者太差,不是降调就是革职,过往十年寒所得的功名成就,即毁于一旦,得重头来过了。
于是,翰林们对翰詹大考无不愁喜交加,却又惊又怕,虽然得以超擢高升,就此一步登天,荣名并重;可这样的机会、这样的人才能有多少?大多仅是一级级按部就班、赏给文玩等物,抑或是无荣无辱、不升也不降。
在翰林院一片读书苦念的气氛下,唯有张青凤像个没事人般悠闲地在廊下择了一处清静地闲坐,模样十分悠游自在。
他翻开带在身上的书册,只见文墨如漆,字如豆大,藉由大胆的直书,以俗人俗眼描绘出市井小民的千奇百态,着实有趣稀罕,只消一眼,便再也不得旁视。
正看得入神之际,一道颀长身影自内院的另一处缓缓走来,不动声响地靠在他的身旁,吹旺手里的纸煤,往书册照去,轻笑道:「张编修好兴致,看来明日的翰詹大考,张编修定有十足的把握了。」
抬眼看去,来人是尉迟复,为一甲头名进士出身,至癸卯年授文渊阁大学士,兼礼部尚书,却因弊案之牵连改为东阁大学士,但不因此削减在朝中的势力。
张青凤很快地把关于他所能知道的大小事想了一遍,立马起身拱拜,扬唇一笑:「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切强求不来,既不得强求又何需苦苦汲取?不如顺其自然。是罢?尉迟大人。」
一看清抬起的容颜,尉迟复闪过一抹惊艳的神色,随即摆出一副无事的模样放下煤灯,耸了耸眉尖,款款笑道:
「非也。人往高处爬,亦为人之常情,要是没能留馆,这不易求取的功名可就白白飞走了,如何舍得?」随即把目光投到他的脸上去,装似不经意地笑问:「对了,明日大考是在西苑举行,你找好下处没有?」
「不妨,明日早些动身便好。」
「何苦如此奔忙?凡事得先惦量一番。大部分的翰林都已寻好下处,到西苑也需一顿功夫,我那儿离此较近,要不你把东西收拾整顿一下,在我府里住上一晚,明日由我带你入苑,不也方便。」
「多谢尉迟大人。」张青凤作揖道谢。
「谢什么?像你这等的人材哪里找去,保荐取士,也是为了朝廷。你要愿意,就是长久住下,亦随你意。」眉弯如月,尉迟复抚唇道:「你就安心住下罢!赶紧收收,咱们即刻就走。」
「只……」他微微一笑:「大人一片盛意,下官心领了。」
「怎么?你这是不愿了?」笑容即敛,尉迟复厉声问道。
「大人满心盛情,下官从没有不愿的话,只匆匆忙忙的,所有的细软家当全在他处,一时半刻也收拾不来,下官写文章有个怪癖,偏用家里带上的笔砚,方能行文流水,下笔有如神助,否则等同庸俗愚才。」
听得此话,尉迟复面色转霁地点点头,以和煦的口吻道:「哎,这有什么难的,你开张单子,到时我打发几个小子过去替你收拾停当,也就完了。」
「哎呀!大人之言,可谓高见啊!这样的办法,我怎么就想不来呢?」张青凤使力往自个儿的头敲上两、三下,脸上显出懊恼,「我这脑袋,真笨哟!」
「小心,别伤了自个儿。」尉迟复一把箝住他的手腕,顺势将人往自个儿带近,哑着嗓道:「人说张编修面容清美,身怀幽香,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三年前,听闻满朝文武来了个如精雕细琢、天仙也似的玉人儿,起初他总留着怀疑,能比他府里收着的几位名满京师的花旦戏子胜上多少?
眨眼一过,三年后,眼前的容貌确是清丽得惊人,比肩瞧来,花旦戏子是完全娘儿们似地冶艳入骨,举手投足声容笑貌皆如女子,而他虽似女貌,可眉宇间却是英气逼人,女人的媚、男子的刚在他身上揉合起来竟是出奇的相合,更造就一股令人无法忽视的风范,要说清,实在难以言喻,可惜碍着剃发留辫的规矩,若然披着一头青丝,该有多好看?
张青凤悄悄向前迈出两步,将彼此拉开些许距离,被他所碰之处起了一身的疙瘩,心中早已骂上千万遍,却仍笑笑地装傻卖呆地说:「尉迟大人谬赞了,论上清美,满朝文武,不独下官一人。」
「有没有人说过?你这张嘴,真刁哪!」尉迟复先是轻笑两声,随即沉下脸,面露不悦地道:「我说什么,你总有话回,我想你是不愿离开元照罢!」
「元大人待下官极好,下官确实没有离开的理由。」他索性老老实实地说了。
「好?这一个好字,可有许多意涵。」尉迟复摩挲着下颚,意有所指地问:「你说元照待你好,怎么我听来的却大不相同?听人言,元照与你朝中相见,几不理睬,何以用得这一『好』字?」
「此事,下官实在不清楚。」张青凤闻言,仅把唇淡淡一扬,绽出好看的笑花来。「下官只知晓,下官若有朝一日,惹出个祸事来,元大人必不会袖手旁观。」
瞧他说得振振有词,看似是真非假,倒令人生出许多想象,所谓无风不起浪,事出必有因,想来元照和张青凤的关系,多少非比一般。
抚唇一笑,尉迟复语带暧昧地凑近,俯在耳旁道:「莫怪亦有人说你和元照交情不浅,同出同入,面上不理不睬,实则隐情在内,元照今也二十有八,至今未成家室,想来是因有个如花知己在旁。」他挑逗地轻呼口气:「要对像是你,我亦甘愿。」
张青凤不着痕迹的往后退一步,瞠大眼,故作惊奇地道:「原来元大人有这样的岁数啊?大人您不说,我当真不知呢!」他仿若无事笑说:「朝中流言众多,孰真孰假,何以得知?就如元大人待我虽好,平日却不爱睬人,大伙说他为人风趣健谈,与人平易亲近,可在我看来,他是个沉默寡言之人,所谓交情不浅,兴许是元大人向来不收门生子弟,如今收我入府,自然众多臆测。」
「如此说来,传言是假?」挑起一边眉,尉迟复露出不信的神色。
「非假,亦非真。」张青凤语带保留,拋去神秘的一笑,摇头道:「下官现得的编修之职,乃是当初承元大人金口举荐,下官仅想报得元大人的恩情,就是有再多的臆测是非,下官也只当是耳旁风。」他长声一叹,面带愁苦、眼泛泪光地说:「下官相信谣言止于智者,百般无奈,只有咬牙忍了。」
他说得如泣如诉,不忘在眼角挤出几滴泪,延着脸旁流下,化做一道晶莹,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
尉迟复心口一热,本渺渺茫茫的主意,此刻已成了型。
「既是如此,何必受这样的委屈?你若来我府里,我定保你常展笑颜,自此无忧。」轻声细语,尉迟复抬手拍上他的肩,缓缓地往前襟移去,靠在颈窝以旁人只字不可闻的音量道:「你放心,有本官在,谁敢说三道四?」
糟!戏演太过了!
眼见禄山之爪就要袭来,更不好明目张胆地躲开,张青凤心知不妙,明知跟前的是一头狡狐,偏生要去招惹,本想推辞,也应留个后路,岂知倒惹得他狐心荡漾,摆脱不得。他不禁暗恼自个儿现下当真是胡涂一世──自作聪明了!
唯今之计,只有强把话说在先。
「多谢大人!」他忽然一个双腿打弯,立刻把膝一跪,以头伏地道:「下官知晓大人乃是一片怜才之意,可下官亦有满心的难言之隐,大人的千万好意,下官在此叩谢。」
没想到他会有此举动,尉迟复怔了怔,方知话已被断绝,难以再续,再见他垂首伏地的身姿,如此绝丽就要从眼下溜走,心中益发扼腕难平,不由冷哼一声,甩袖离去。
脚步渐渐走远,直至没了声息,张青凤这才慢慢地自地上爬起,抖去袍上灰尘,便又自顾自地持书观阅。
双目不离书册,他却心有旁骛。尉迟复为人脾性,绝非是个善罢甘休之人,本以为是个好后路靠山,摆笑脸说官话,倒是他拿手绝活,应付起来不算难,一旦尉迟复有二心,而且还是个色心,日后要是遇上了,势必得防。
想到此间,他不禁抬手抚上自个儿的面颊,东摸西掐,果然细皮嫩肉,深知自己面貌尽得母传,自小便是人夸人爱的俊小子,生得滑嫩如丝、细白无瑕,真可谓是个「观音面」。
拜此所赐,虽受尽好处,麻烦事却也不少,面相言「男生女相,大富大贵」,可自他金榜题名来,富贵没有,倒无端惹出许多流言是非。
幸亏他有急智有口才,遇上事,总能化险为夷,只是运气总有用尽的时候,口才再好,纵有胡天盖地的本事,绝非长久之策。
相同的戏法变多,就不灵了。
一时间理不出个良方来,张青凤索性不想了,只觉待的时间越长,这日子越发难过,起初读书考功名,仅想一尝当官威喝的滋味。凭他的聪明才智,写写八股、拟制一番,何须下苦功,自然秋风得意、上殿授职。
无奈官场是非,却出乎意料的险恶,现下倒还平静无波,可底下已是一片涟漪,颇有山雨欲来之势。
抿嘴皱眉,张青凤转脸将一旁的灯煤吹熄,略抬眼,不意见到元照绷着一张脸,正从前方走来。
一到跟前,元照似不知该如何岂口,仅是静静地瞧着他手里的书册,拧眉不作声,好一会才说:「方才谁来过了?」似是明知地补上一句:「尉迟复?」
「正是中堂大人。」张青凤盈盈笑答。
见状,元照眉头一紧,语气不甚好地问:「他都说了些什么?」
「没啥紧要事,中堂大人只问我愿不愿到他府里住上一晚,好安心应试。」
安心?怕是一去就换他担着掉脑袋的心了!
元照沉吟片刻,一副若有所思,久久不出声,以掩饰心底的不自在。
良久,他侧过脸来,放低声音问:「你应了?」
「应了。」他露齿一笑,「也谢绝了。」
闻言一听,元照不禁松了口气,一股没来由的疙瘩也一并烟消云散。
连番逼问,倒像县官问口供,素日元照待他,不冷亦不热,可说是平淡至极,甚至几日说不上话、见不着面都是常有的事,而他也乐得清闲,尽管混他的闲差便罢,怎么今日,一扯上尉迟复,竟反常地关心来了?
他也知道,元照看他的目光,总是带着几分猜疑和谨慎,小心翼翼的,像是在防些什么?他不多问,也懒得去猜想,只近来元照似是有所改变,在府内,多言多笑,一日当中,总得照面个两三回,可在朝中,偏不理不睬,莫怪有一堆是似而非的流言传了开来。
现下,他亲身来问,听闻自个儿回绝,却见他唇角隐含有笑,仿是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张青凤满腹疑惑,却并不打算开口询问。
抬眉嘟唇,他像是想起什么似地,捶掌道:「喔,对了。尉迟大人还说,朝中满言元大人待我极差,据说两人逢面,必不照面,偶有言谈,笑颜尽敛,要问细故,仅道『既生瑜,何生亮』──哎呀,我都不知有这样的事呢!」卷如扇帘的羽睫眨呀眨的,他笑了笑:「元大哥,你认为可有这样的事?」
「胡说!」简直荒唐!什么既生瑜何生亮的?元照大喝,倏地闭口不言,仅用眼稍偷觑他几眼。
不错,他的确对张青凤心底存些许的疙瘩。
当真为女子,做啥男子担当事?当初鹿鸣大宴上,他言笑周旋,可「他」偏痴缠跟随,这一跟竟在府里住了下来。
宫中无秘密,处处隔墙耳,怕是哪天张青凤让人灌了几盅酒,便说出一堆胡涂话来,加上他那一张桃花面,生得俊美风流貌,表面功夫更是作得足,想不惹人注目也难。
为明哲保身,他惟有反身走避,冷面相对。
面上冷然,并非不关不切,到底兄弟托附,碍着情义总得关照一番。
他为人洒脱,虽不好管事,对张青凤,自从他入府,便是以礼相待。这三年来,他待他如何?倘或张青凤有良心,彼此心里应当都有底,无须再多言。
张青凤在朝为官一日,他就得时时担心受怕,安然渡过三年,是「他」的运气,更是他的功劳。
今日他还能站在这儿同他说话、嘻笑扯嘴皮,若非有自己处处围事处处注意,恐怕早已推出菜市口斩首示众了。
如今倒好,不知感激便罢,他竟还有脸面明知故问地反问!
满腔怒气无处发,元照本想出口斥责,可转念一想,最后还是忍了下来,反笑问道:「那末,你认为可有这回事没有?」
「哪里有这样的事呢!」张青凤惊呼出声,模样十分夸张,眼看他神色有异,识相地换成一张讨好的笑颜,嘻哈笑说:「我也是头回听见呢!想不到宫里流短蜚长真不少,男人聚在一块儿论事闲语,同乡里妇人嚼舌根亦毫不逊色,我倒领教了。」
「日后要领教的,可多着呢!」元照冷笑一声,「我劝你日后要遇上尉迟复,就是走避不及,也休得与他周旋,更甭望他能成为靠山后路,敬而远之方为上策。」他刻意不把话说透,就是要留个警惕。
而这样的意味,张青凤也察觉到了,知晓他不愿将话说全的原因,身处深宫大院里,不可不防,只最后一句的「敬而远之」,却令他颇有意会。
「那朝中传言,元大哥也是对我敬而远之罢?这朝里的『敬而远之』,可真多哪!」他低语喃喃,似是自语,又似说予人听。眼尾一稍,往那微偏的侧脸看去,只见青一阵,白一阵的,元照随即转过身来,换上和气的脸面朝他言笑:
「这就是各人的心神领会了。」元照细眯起眼,笑得像一头狡诈的狐狸。
看在张青凤的眼里,与起说尉迟复是狐,还不如眼前人贴切。
三年相处,对元照的性子摸不着十成十,他亦能猜透七八分,靠着能言善道的本领,满朝文武,无不交好,又面如冠玉、笑语迎人,遂得了个「笑面狐」之称。不仅在朝中名声好,颇受皇帝识用,自点翰林以来,短短九年的功夫,就已拔擢为刑部侍郎加吏部尚书,为从一品大官,这是大清入关至今,从没有的事。
若论上尉迟复,权大势大,皇帝亦很重用,声望自然鼎盛,然狼子野心,两人相比,唯说一静一动。
静则祸止,可动不一定不吉;狼与狐,似乎谁也容不得谁,谁的本事高?亦不得而论。
细忖估量,相较利害损益,尉迟复确实是棘手了些,但还不至于无法应付。
似是看穿他的心思,元照冷冷一哼:「你要得意,真材实学才是最紧要的。」他瞄了眼放置在栏上的书册,拿手掐着,很是不悦地道:「一个好姑……君子,是不会看这种淫书的。」抬手一扬,将之拋得老远。
「总之,记上我一句──尉迟复此人,不可沾。」
话音甫落,元照跨步离去,走得极快,才一抬眼就已不见人影,张青凤只得讪讪地拾起落在远处的书册,拍落灰尘。
连来两人打扰,一页书也看不全,反正今日无事,不如打道回府。打定主意,他迅速地将把东西打叠整顿,随意带上几本书,前去翰林苑称病告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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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掌灯时分,元照方始回府。
踏入内院小厅,呷了一口凉茶,顿把今日所受的闷气消散一二,不过抬眼瞧瞧四周明媚风光,怎知却见到令人十分惊异的景像。
只见东边假山上,一道人影独坐凉亭中。
睁眼细瞧,也瞧不出个什么来,元照罢下手中茶盏,满腹狐疑地拔脚上前。
还想是哪个小子贪懒不干活,跑来这儿打盹,待他走近一看,不禁双眼圆睁,哪里是谁?竟是张青凤。
见他一身湖青色衣裳,头顶便帽,撑托着腮,双目紧闭,一颗头前后摇摆不定,散落一桌的东西,有书有笔有墨,凉亭里,遍布不要的纸团,可说是杂乱无章。
挨身过去,元照随手翻了翻,以为会是啥闲书、淫书的,不料全是些经学致用的书册。无声一笑,唇舌没白费,到底他仍是有把他的话给听进去。
摊开被他折放一处的纸团,再上头画的是一片湖光山色,墨色浓淡渲染,拿捏得甚好,淡淡几笔,便是一山一景,好山好水,在他笔下栩栩如生。
把眼一抬,却见远山上题了「世人皆浊我亦浊,世人无清我何清?」几字。
「好个世浊不清!」原来他是存着这样的心思求仕为官。元照心知,像他这样的人才若为大用,对大清而言,不是极好便是极坏。
只可惜,世道如此,女子生来注定成不了大事。
偏眼细瞧那白玉无瑕、睡得深沉的脸蛋儿,元照忽地忆起三年前初见的那一眼,还是个嫩央央的女孩儿,三年一过,现今,当真是「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两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了。
抽高身子,不再娇小玲珑,哑了嗓子,不再娇音如莺,惟独滑嫩如丝的脸面仍似玉无瑕,可看上去却粗糙不少,不变的是他绝佳的脸面功夫和一张滑溜刁钻的油嘴。
会是他的错觉么?怎么越瞧,越发觉得「他」浑身上下增添一股阳刚味儿。
这些日子来,朝夕相处,张青凤的一举一动,种种一切他全看在眼里,以为女大十八变,经流年度,定是长成一位娉婷佳人,出落得宛如一朵盛开的牡丹,那般娇美、艳丽。
到时,就算他有心掩饰,也难隐瞒。
可眼下,在他跟前的却是个十足十的少年郎,模样不过清俊了些、纤细了些,再无女孩娇气,男儿阳刚倒添增不少,执扇一把,便和个翩翩浊世佳公子毫无二异。
长久下去,深怕哪一日纤纤女娇娥真成了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岂不又上演一出颠鸾倒凤的戏码?
转念至此,元照是一则喜,一则忧。喜的是,替他担的心减退不少,忧的是,再这样下去,张青凤真得一辈子是个男人了。
想他二八上榜,岁月如梭,转眼即过二十。瞅着睡得浑然不知的容颜,元照突觉自个儿像个看妈似的,得时时跟在旁担忧操心。
悄声一叹,只怨自个儿太过菩萨心肠,当初千不该万不该留下此祸根来,更怨那远在苏州逍遥快活的好兄弟,竟把这样的烫手山芋塞给他。
绍廷呀绍廷,这笔天大的人情他可是牢牢记下了!
第四章
两日后,名次一揭,张青凤考在一等三名,按规矩立刻超擢高升,由七品翰林编修特拔为五品礼部郎中。
得知消息,元照退朝后,即刻火速赶回府。
一进内院,还来不及换下整身的官袍,元照逢人急问张青凤的去处,直快把府内上下都给找遍了,张青凤这才一副悠闲自在地自门外走了进来。
嘴里哼着小曲儿,手里拎着两壶酒,一见元照面布寒霜地杵在内厅,他像是没瞧见似地,要了两杯酒樽,斟满酒,朝他递了过去。
盯着眼前的酒杯,许久,元照冷言道:「你倒还有这闲情逸致在这儿吃酒?」
「偶尔,我得藉酒消消愁。」张青凤径自呷了一口酒,眉目含笑,神色清朗,似是非常满足。
哼地一声,元照向那清丽的脸庞投去探究的目光,眉尖一拧,语带尖刺地道:「愁?我瞧你乐的很。」
「啊,我说错了,不该用『愁』这字,应当说藉酒添乐。」没听漏话里的嘲讽,张青凤不以为意地呵呵笑着,又为自己添上一杯,自管抬手举起,咧嘴笑道:「来吧!元大哥,恭贺我取第无望,依任原职。」说罢,他即自干一杯。
对于此番盛情,元照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眸子闪过一道怒气,冷言道:「考在一等三名,能说是取第无望么?」
此言一出,可谓平地一声雷,轰得他不知所措。张青凤意外地并无高升的喜悦,而是满心惊异。
「啥?」噗地一声,他顿把满口水酒给喷了出来,睁大眼,不敢置信地惊呼:「一等三名?」
老天爷,这是哪里有的事?
先是惊愕,随即转为疑惑,张青凤千思百想,忆起当日情景,再怎么着,断然不可能会有此结果。眨眼注视他好一会儿,目不转睛,似是要在那俊逸的脸上瞧出什么似的。
最后,他竟低低地笑了出来。
「元大哥,你是诓我的吧!」以为他是在说笑,甚至摆得一脸冰冷好吓人,张青凤拍拍他的肩,「好样的,真把我给唬住了。」
「你瞧我这模样,像是同你玩笑么?」黑眉高挑,元照瞪眼沉声道。
不像。唇角下敛,张青凤犹是不信,摆出一脸迷茫,试探地问:「元大哥,其实这是一场梦吧?」
「你掐掐,就知是不是场梦了!」喝尽手边的酒,元照懒得再与他争辨。
眼珠儿咕溜一转,他依言伸手掐了掐,不痛嘛。张青凤点点头,宽心一笑:「嗳,果然是场梦。」
「混帐!你掐的是我,当然不痛!」元照倏地刷红了脸,立刻使力把脸上的毛手给揣了下来,两颊浮起一道可疑的红晕,神情十分激越。
瞧他这模样,张青凤猛然怔住了,并不觉自个儿的行为有任何不妥之处,惫赖地笑道:「哎哎,我怕疼嘛……」他甩了甩被掐红的手腕,弯起大大的笑容,「小弟细皮嫩肉的,要是掐红了、肿了,可怎么见人吶?」
「你──」话才出口,元照忽地止住嘴,见张青凤不解地望着自己,浑不知为何生怒,越发感到自个儿是自作孽、活受罪!
怒火窜燃,宛如翻江倒海一发不可收拾,连同沉积已久的种种不满和无奈,一并涌上心口,直到喉头。他仰起脸就要脱口撒骂的同时,正巧对上一双深如黑潭的眸子,亮如沉晨星,带着几分迷茫几分醉意。
「元大哥,何必撒这么大的火?来来,包你一口怒火全消。」他讨好陪笑地递上酒。
元照也不推辞,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连喝三杯,接着索性拿起酒壶,像是把酒当成仇人似的一一倒入嘴里,流入肚腹就此了无踪迹。
见状一楞,张青凤感到不对劲,趁机抢过他手里的酒,轻笑道:「元大哥,酒入愁肠愁更愁吶!酒可不是这样喝的。」把酒壶推向远处,张青凤另外倒上一杯凉茶,放低声音说:「你要有心事,何不和小弟言明?难不成就不能和我说说心里话,这些日子来,小弟的为人元大哥还不清楚么?我岂是那些会到处嚼舌根的人?」
此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一片诚恳,元照不禁有些动容,可心结已深,过往的诸多成见一时半刻要解开来不是件易事。
很快地,软化的心又坚如铁石,他把头一扭,刻意不去看那宛若清丽的面容,截过酒仰头就灌。
知晓是劝不成了,张青凤索性也拿起另只酒壶,同他用力一撞,一个拿捏不好,倒洒了两人满身。
彼此互视,均是一身狼狈样,两人不约而同地齐声大笑。
笑了好一会儿,似是笑够了,张青凤微侧过脸,两颊漾出小小的梨窝,用着一种很轻悄的语调说:「元大哥,虽我不知何事困扰着你,教你撒这么大的火,可我知晓,定是同我有关……」
元照心中一凛,直把目光投在喝干的酒瓶上头,久久不作声。
偷眼瞧他,张青凤以杯就口,默默地将最后一滴酒喝尽,一反往前嘻笑模样,敛目道:「我老实同你说了吧!这回的翰詹大考,我可笃定的说,绝无上榜机会。」
「怎么回事?」
「元大哥,你还不懂么?」他转过脸,睁起迷朦的双眸,唇上挂起一抹饶富兴味的笑:「那日,我是醒着的啊!」
元照知晓他说的是前日于假山凉亭之事。尽管他仅漫步过去,只是多看了眼随意丢弃的诗作墨画,并无其它,可一忆起当时的景态,整张脸却像是烧了火,热辣辣的,烧得他浑身燥热。
心里乱纷纷,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唯有强装起冷漠,哼道:「那又如何?」
「是呀,那又如何呢……」张青凤喃喃自语,摇头轻笑,「元大哥,你可知『世人皆浊我独浊,世人无清我何清?』接下来是哪两句话?」
精亮的目光往这儿瞧来,他抿唇一笑,缓缓念道:「不为清正廉明言,甘受巧诈得贪名,一生行事无愧心,但愿处处莫违意……」他幽幽淡笑,眸底现出一片迷惘,仿若自嘲地说:「可我,真愧了『巧诈』之名……」
听他拐弯抹角的,全是些琐碎不着边际的话,说了好半天仍未提到紧要处,元照渐渐露出不耐的神色,冷峻地道:「你要说便说个明白,别卖关子教人猜,我可没心思和你瞎闹!」
「莫急吶!」张青凤摆摆手,「凡事要操知过急,可是会急出事的……」他打了一记酒咯,已经有些醉态了。
张青凤本就不是沉默寡言之人,酒一下肚,有了三分醉意,这话也就不知不觉地多了起来。「元大哥,我想你也心知肚明。我和大哥不同,我这人哪从没啥为国为民的抱负,什么『为民社稷,为国苍生』,全是些屁话!上京考功名,仅是姑且一试,没中,大不了当作游览赏玩,回老家继续当我的少爷公子去,学学商,承继家业,求得温饱也就一辈子了。」他转面一笑,将目光投至元照的脸上去,「可没料到,这金榜真有我的分。」
「你这是怪我多管闲事?」
「不!小弟绝无此意,相反的,我是真心诚意地感激,亏得元大哥一言,教小弟识得当官的滋味,虽是个闲差,却恰合我意。」
「实话说,我非贤良忠臣,多了我,并非大清之福,有时聪明才干反成祸事一桩。」
常言道,状元是靠运气,但榜眼、探花,肯定是真材实学。
话不说透,意思已是很明白了,留他在朝,日子一久终成祸患。几句简单浅要的话,元照却听得极为清楚,偏眼看去,沉着嗓,似有责难之意。「既是如此,你又为何──」
拦住话头,张青凤抢白道:「元大哥,有此结果,并非吾愿啊!怎知人算不如天算,百密总有一疏……」他凑近过去,用着彼此才听得见的音量说:「同你说实罢!昨日的试帖上,我已出了一韵。」
翰詹大考,照例一赋一诗,绝不可出韵,要出了韵,就是写得再好也亦上榜无望。然则,张青凤显已违例,黄榜一揭,仍取在一等三名之列,怎不教人讶异万分?
「你既出了韵,绝不可能取在一等三名,怎会……」垂目沉思,元照自语喃喃:「除非……」
张青凤替他把话接下去。「除非,有人调了我的卷子,暗中动了手脚。」思及此,昨日情境突然涌上脑海,竟浮现出一张陌生的面孔来,他暗自低语:「难不成是……中堂大人?」
元照一楞。「尉迟复?!」
厉害!眼下朝中至少四位中堂大人,他竟能光凭一语便猜出何人来。张青凤面露惊讶地应了声,拧眉回忆道:「昨日题目一下,我一见,心底早有文案,便顺手写了张草稿,此时尉迟大人走了过来,不过寒喧几句,又拿起一旁的稿子看了看,就走了,那时我只想快些完事,顾着审视检点,也就没多注意了。」他又细细将当时的情景想了一遍,正一正颜色,几乎肯定地说:「试帖草稿,兴许是让他拿走的。」
「你那诗稿上,写的可是切题的诗句?」
微微点了个头,张青凤随而皱眉道:「不过全是随兴草写,作不得数……」
依他的资质文采,就是随兴之文,亦有取在头等之列的资格。「那就是了,今年的监试大臣,其中之一即是尉迟复!」
话说到这里,两人便一同沉默了。
照这样推论,事情已然水落石出,自当没有甚么疑义,可有一点,始终教张青凤感到费解,那就是,尉迟复为何要这般大费周章,甚至不顾危险地使上偷梁换柱的手段?
那厢万分不解,一旁的元照却清楚得很,用不得凝神细思,尉迟复此举,并非毫无缘故,目的只有一个。
满朝传言,尉迟复最好华美之物,所有奴仆长工,个个清秀漂亮,更甭说几位天香国色的夫人了,府内自成的戏班子,无论生、旦,就是些丑角人物,哪一个不是绝丽媚艳,身旁銮童更是宛如画中仙也似的顶尖样貌。
那几个伶人跟班,他是见过的,篇偏跟前的人儿,论容貌,自不逊色,甚至略胜一踌。元照将目光调回,自眼儿、鼻儿……仔细打量个透。
要论姿态,张青凤显是男子气了些,举手投足均同男儿无异,然而也就是他的那份自信、气势,倒有另一番迷人韵味,却是任何人学不来,也装不来的。
再者,当前的礼部尚书正是尉迟复,将张青凤授往礼部,无非想近水楼台,于公于私,哪怕没有机会。
「现好了,有他的『照应』,你这下真可谓是飞黄腾达了。」元照冷声一笑,话中满是讥讽。
「元大哥,你别笑话我了。」
「我哪里是笑话你呢?日后入阁拜相,是求都求不来的事,有这样的机运,是你前辈子修来的福气。」
几句话说的似褒实贬,张青凤却一声也不吭,只管摸鼻耸眉,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好不容易站稳了,拔腿就要走,元照见状急忙扯住他的手,急问:「你上哪儿去?」
「进宫面圣呗。」张清凤转过脸来,挣起迷离醉眼,指了指自个儿的脑袋瓜子,笑说:「当着皇上的面,把一切说个清楚明白,这官我真不敢要,到时若让人揪了出来,岂不落个欺罔之名,我还得保住自个儿的脑袋呢!」
「坐下。」元照把手搭上他的肩头,使劲按人落座,虎着眼嗔怪道:「满身酒气的,你能上哪儿?」
「穿永巷,上紫禁啊!」他又笑又嚷,说得理所当然。
见他醉昏成这般,此时恐怕连东南西北也搞不清。「你这一去,怕是脑袋掉得更快!你要当面拒授,便是抗旨,只消一句话,我包你见不着明日朝阳!」
见他露出古怪的表情一直瞅着自己,元照不觉失笑,「你看什么?」
「平日见元大哥你笑脸迎人,不论是谁,皆有说有笑的,怎么一对上我,总只有生气的份?」他笑了笑,眼底闪过一丝落寞,快得让人来不及瞧眼。
然,这一闪即逝的光芒,元照却看得清清楚楚。
「你醉了。」唇角上扬,泛出一抹很轻很淡的笑容。
「是呀,我醉了……」张青凤仿似赞同地点点头,「所以,这是场梦罢?一切的一切,都仅为黄粱梦一场吶。」伏在桌上,他像个孩子似地歪着头,眯眼笑道:「就连你的笑,也是个梦呵……」
「胡说什么。明日,你还是得入宫面圣,这郎中你是当定了。」
坐直身子,行动似乎有些缓慢。张青凤偏眼笑问:「元大哥,你想明日我若称病告假,算不算得上欺君?」
「就是病了,不过三两日,你以为能推拖多久?!」元照毫不留情地冷哼。
张青凤长长地「喔」了一声,低叹:「说得也是。」随即转脸再问:「元大哥,你还记不记得我曾说过我是个娇贵的公子哥儿?」见他点头,他继续笑说:「我打小身子骨弱,三日小风寒,十日一大病,每两时辰,就得喝上一碗像墨水般黑的药,苦得我总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幸亏八岁后,身子渐好,这药不必再喝了。平日虽好,可日后要是一个没注意,偶感风寒,便病来如山倒,没个十天半个月,是不见好的……」他笑,语气渐渐透出无力。
眉一皱,元照直接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元大哥,实不相瞒。我想这回,我不仅醉了……」张青凤微微一叹,像是忍着什么,顿了下,才道:「兴、兴许也病了……」话刚说完,他双目一闭,跟个无物支撑的木棍似地,直往后倒去。
幸亏元照眼明手快,及时拦住他的身子,鼻间满是酒气和一股淡淡的熏香。
低头俯视,却见他泛红着脸,掌心轻覆前额,竟发烫得吓人。
元照一楞,回过神,双臂不觉紧缩,立刻拔嗓大喊:「春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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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老天有意帮忙还是运气就是这么地好,看似随口说的胡话,竟一语成谶。
迫于无奈,翌日,元照只有替张青凤进宫告假,称其「偶感风寒,难受圣恩。」。
名义上是偶感风寒,实则也确实仅是个风寒罢了,然而这场小病,却让张青凤昏迷整整两天两夜,三日吃不下饭,十天下不了床。
半个月过去,他仍像个瓷人一般,禁不起丁点儿的风吹日晒,往往起身倚床坐上片刻,便觉虚软无力,每至黄昏,即又开始发烫发热,吃上好阵子的药,却效果有限。
然,二十天过去,终不见新任郎中上朝,难免流言纷纷,有人说元照素与尉迟复不合,已非一朝一夕之事,今日皇上超擢重用张青凤却因尉迟复力荐,加之张青凤是元照特为提携的门生,如今反倒依附他人,元照心中的不平和气愤可想而知。
但亦有人说,元照和张青凤素有暧昧,满朝皆知,正因张青凤生得清丽绝俗,又年少多才,若世间真有宋玉之流的美男子,张青凤堪称首屈一指,尉迟复此举,无非是看中了张青凤,上奏保荐,不过是项手段罢了!
传言来来去去,多少不免加油添醋一番,是真是假,孰是孰非,没有人敢提着胆子亲身来问,就是有,也让元照一言一笑给挡了回来。
满朝流言盛,宫中无秘密,纷纷扰扰,人云亦云,自然瞒不住,没多时便传进皇帝的耳里了。
有日退朝,皇帝即招元照与尉迟复入南书房,首句话便问张青凤的处况为何,久病不起是否属实?字声语气颇有质问的意味。
此言一出,元照当下明白,朝中流言甚广,皇上要充耳不闻,是绝不可能的事。
当今皇帝刚即弱冠,打小聪颖过人,可在论政处事上,稍嫌稚嫩,历练不丰,皇帝亦深知自个儿的弱处,便仅遵询着老祖宗的训示,多听多看多问,尤是朝廷风气,首为看重。
此刻竟传出这样的闲言闲语来,管是非真假,任其下去,均有败坏朝风之虞。元照深知,皇上既已亲身来问,可见事态比想象中的还要严重。
于是,他撩袍跪地,据实覆奏,正色庄容道其虽仅偶感风寒,可大夫说其身质本弱,气血甚虚,以致多日来几不得下床行走,所言皆为属实,绝不敢有所欺瞒。
这一问一覆间,在旁的尉迟复始终沉默不语,除皇帝问话外,皆是简短回奏,仍一贯地浅笑以对,然等皇帝谈至传言纷纷时,他则偏看了一眼,含意不伸,元照却突觉一股恶感陡然生起。
待退出南书房,元照本以为总算是瞒混过去了,正欲快步离去,还未转出宫门,才刚绕出内廷甬道,却见一顶蓝布小轿已等在那儿了。
还想是哪位大人,一抬眼,落轿的竟是尉迟复。
按大清规矩,凡能于宫内骑承坐轿者除年过六十五以上的大臣,或双腿有疾者,而尉迟复年纪轻轻,仅三十出头即已位极人臣,好手好脚,却无视宫规承舆坐轿,难道真不怕落人口实?
「中堂大人。」元照垂目拱手,神态自若。
一瞧见弯身作揖的元照,尉迟复慢慢向前走了几步,竟亲身抬手将人扶起,摆上一脸热络,很是亲热地笑道:「元兄,不必多礼。」他使了个眼色,一旁的太监随从们知趣地退下,四周无人,他遂压低嗓音说:「方才皇上在场,我不好多问,思来想去,心里老有解不开的疑团,搁在那儿不管,委实难受,故特来请教。」
「大人言重了。」元照轻悄地往后退开一步,仍旧垂首侍立。
黑溜溜的眼珠子上下打量一遍,尉迟复习惯性地拿指抹唇,在姣好的唇形上划了两圈才开口:「有一事,我真放不下心来。听你所言,张兄弟的病当真是病得严重了?」他煞有其事地叹了口气,摇头说:「嗳,只能说世上真有如此奇巧之事,偏偏在承水顺风上,却遇得这样的诲气。」
「这病来的又凶又猛,是任谁也想不到的事儿,只怕这样天大的圣恩荣宠,张青凤是无福消受了。」
「元兄这话说得过早了,不过是场小病嘛!担得起、担得起,我瞧张兄弟天额饱满,是个福泽之相,只能说这场病实在来得不巧,病呢,得选在适当之时,也才有保命去邪的大用。」尉迟复朗笑几声,抚唇赞许道:「这张青凤是我力荐的人才,如今生此重病,眼见他受苦,我怎能旁若无视?」他突地把脖梗一拧,挑眉低问:「郎中可有说张兄弟一病,何时能够痊愈?」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病既是来得奇巧,何时见好,郎中也没个准。」
「民间几个土郎中能有甚么本事?」不等他说完尉迟复便冷冷截住话头,面色满是轻蔑地问:「请过太医没有?」
「张青凤仅是一名五品命官,延请太医实不甚适当。」
「人命关天吶!这时候哪还讲究这些规矩,更何况……」尉迟复哼笑几声,一双细长的眼儿朝他上上下下端视一阵,冷笑道:「元兄,你应当不是墨守成规之人。」
「大人有话就直说罢。」
「元兄,满朝皆言你与张青凤的关系,你可知道?」
「不过是些流言蜚语,信不得。」
「流言么?元兄,那你又可知,在翰詹大考前日,张青凤同我说了些什么?」尉迟复拿手摩搓玉扳指,斜眼瞅他,低笑道:「他说若然他有事,你必不会袖手旁观。──同朝多年,我竟不知元兄如此重情重义?还是说……」扬唇暧昧一笑,「剩下的话,我也不好明言了。」
元照心知这话不能接,要接了便是扯也扯不清,仅敛目含笑,一语不发。
见他不言语,尉迟复只当他是默认了,不由哼出一记冷笑,「明白人前说明白话,今日张青凤即或不取一等,也会是个礼部汉房堂主事,有我在,他日登上金马玉堂之列,是指顾盼间的事,我相信,聪明人绝不走胡涂路。」
「元兄,你我共事多年,应当知晓我的行事作风,凡入我眼者,必手到擒来。」偏眼瞅笑,尤其见着那张始终俊逸的脸越发透白,他心情更加大好,把脸一扬道:「超擢张青凤是皇上的旨意,也是我的主意。」
没想到皇上爱才惜才的心,现倒成了他询私纵枉的手段。
「元兄,这只凤鸟,我可要射下了。」
「那下官只有预祝大人一举成功。」
双目一睁,直把目光投在那俊秀的脸上去。「元兄,你说的可是真心话?」没见着预期中的反应,尉迟复只当他是装腔作态,不禁眯眼哼笑:「你当真舍得?」
「人各有志,任谁也无法相强。」言下之意,倘若张青凤不愿,不仅是元照自个儿无权过问,他亦不得强行违意。
听在耳里,越发激起尉迟复跃跃欲试之心,光是想象,一股前所未有的兴奋涌上全身,血脉喷张,简直是迫不急待了。
「当年乡试舞弊一案,你没能拉下我,纵有牵连,皇上仍念着我的好,今流言一起,你又有何能奈保人?」尉迟复挨身过来,抬眼扫向那张白晰俊笑的脸庞,「元兄,你我是同一种人,入仕当官,为的是什么,不就是名利二字,有财有势,还有什么不能得的?」他把眼一梢,掀唇冷笑,「可你,为何总要处处与我作对?」
以上几句等同说开了脸,似乎已无情面好留,元照挺直背脊,扯出一抹淡笑:「此怕是大人对下官的误会,那程子下官身受皇命,授为钦差,一切循法办理,哪里有什么狭私作对的事来?」他以眼角余光瞟了瞟,「只下官也请大人别忘了,此次翰詹大考,大人授命为主考,要使上偷梁换柱不是难事,然凡事不过三,到时皇上会如何批示,犹未可知。」他说得不徐不缓,神情态度从容不迫,简简单单的几句,便抵过高涨不屈的气势。
在官场纵横多年,大小官员莫不巧色逢迎,纵是面服心不服者,也无人敢当面指摘。现在元照不仅不服软,甚至以言要胁,素日他总隐喻意深,今日竟也学会如何咄咄逼人了。
有趣!真是有趣啊!再见他悠然的笑颜,尉迟复更想看看待自己摘下那张笑面具,他究竟会是何种神情?
是恼怒?悲愤?抑或悔不当初……他光是想象,唇边的笑容不由越扩越大,旋即格格地笑出声来,一时半刻也止不住。
好一会儿,尉迟复猛地止住笑,一双细长上挑的凤眸透着阴沉,瞥了个意味深长的眼色,绽笑道:「满朝百官,也唯有你,胆敢同我这样说话。」
落下这么一句,尉迟复便带着满脸的笑意,径自转身上轿,几个随从忙呼号起轿,率先走出宫门。
第五章
哪里料想得到半途杀出个程咬金,偏又是尊大佛,易请难送,瞎折腾一阵后,待得日头偏西,回到府邸已是掌灯时分了。
一入门,穿过中庭,跨入花厅,元照还来不及脱下裘衣外挂,便带着红缨顶戴匆匆地奔往东阁,回绕廷廊小院,来到角落边的厢房前。
正欲拍门入房,他猛然忆起房内人的身份,揣想各种景况,抬起的手又放了下来。
一面担忧房内人的病情,一面又不愿惊扰,元照心下踌躇不定,一来一往原地踱步不知多少回,好不易拿了主意,挺身欲归,才一转身,忽见一抹粉色的人影自转角处现了出来。
「爷儿,您回来啦!」手上捧着一个装满水的大盆子,春喜歪着头,似乎不解主子净杵在房门口做啥。
像是个偷吃糖的孩子当场让人揪住,元照面色一红,收回往内探视的目光,轻「嗯」了一声,似若平常地笑问:「今儿让事情给拌住,这才回来晚了,我不在的这段时间,府里没啥事罢?」
「大事倒没有,可麻烦事也不少。」提起这事儿,春喜有满腹委屈牢骚似地,一开口便滔滔不绝地说:「爷儿,您不晓得,今日晌午也不知打哪儿来的一群郎中,全挤在咱们府前直嚷嚷,说是要来给凤少爷瞧病的,门外的小子们挡也挡不住,本来管家爷爷要差人报官的,可那些郎中说是宫里的太医,来这儿瞧病是中堂大人的意思,弄得大伙儿没法,偏爷儿您正巧不在,凤少爷也只有让他们进来了。」
好一计声东击西!
原来无意间,他已落入一手安排的陷井中,适才尉迟复前来攀谈,便是为了拌住他,好让一群无能懦弱的太医前来探究虚实。
元照恍然地挑起眉,挤出微笑:「后来如何?」
还能如何?横着眉,春喜十分不悦地撅嘴道:「太医们瞧过后仍是那几句话,留下几张补身的药单就算交差了事,病没好,反倒让那一群郎中瞎搅和,害得凤少爷好不易退下的热又犯了!」越说越气愤,她气得红了脸,频咬唇道:「这么一折腾,直到刚刚,凤少爷才又睡下,早知会弄成这般,春喜就是拚了命,也不让那群人跨进府里一步!」
剑眉上扬,元照将她满腹的不平和激动看在眼里,唇角微勾,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露出有趣的淡笑。
「爷儿,您笑什么?」会是她脸上沾了啥不干净的东西么?春喜下意识地拿手往自个儿的脸抹去,满眼疑窦地瞅着自家主子。
「我说春喜呀,打从你入府来,从没瞧过你生这样大的气,怎么一扯上『凤少爷』,整个人全变了?我瞧你倒挺护着他的。」也跟着她叫一声「凤少爷」,元照紧抿着嘴,差点又笑了出来。
若真相大白,这一句句的少爷称呼,不是既讽刺又好笑。想到此,他实在有些忍受不住。
不明白元照的心思,加上春喜本是个实心眼,年岁小,自然听不出他话里的调侃,只当主子称赞,弄得她都不好意思起来了。
两颊漾出两个小梨涡,她不假思索,甜甜地憨笑道:「凤少爷是个好人呀!咱们府里大伙儿都是好人,谁要敢欺负咱们府里的人,春喜肯定第一个不饶!」
瞧她说得义愤填膺,真不知张青凤是施了什么法,教一个小丫头死心踏地成了一代忠仆。元照掀了掀唇,忍呀忍,尽量克制心头翻腾的狂笑,可隐约地,却无端多上一道难解的酸意。
波波波,宛如热锅上的汤,本该是道上好佳肴,没来由地翻倒醋瓮,惹得酸味四溢。不去理会心底的怪异,他摇摇头,再见她手里捧着水盆,复又问道:「他睡下了?」
「睡不久,可还算睡得沉,只热度不退,挺教人忧心的……爷儿您觉得要不要再请个郎中来瞧瞧?」那群算是哪门子太医,不过就是几个官模官样的老家伙,没把人瞧好反增添病症,她想来就有气。
「看看情况再说。」元照有些担忧地倾身觑了几眼,窗门处处封得密不透风,连个缝隙也没有,更甭说能瞧上个啥了?
啥东西这么好看?见家主爷频频拉长脖子,不知在瞧什么,春喜亦跟着他的目光看去,最多也只见着紧闭的门扉。她不禁开口问道:「爷儿,您是在看啥?」
「没事。」他回过头来,拿手指问:「你老捧着这盆水又是做什么?」
「啊!凤少爷额上的巾子还等着换呢!」她惊呼一声,立马就要冲入房,元照一个剑步挡在她身前,转瞬间接过差点翻倒的水盆。
「由我来罢!你去忙别的事儿。」
别的事儿?她的事就是照顾凤少爷呀!还能有啥事?直觉要说出口,可略一细想,既然爷儿都这么说了,身为奴婢的她哪有拒绝的道理?睁着黑溜溜的大眼,春喜点点头,也就乖顺地退下了。
待人已走远,甚至听不见一丝足音,元照反手往门扉敲了几回,不等响应,遂直接推门而入。
遥见床上的人睡得极熟,他刻意放轻脚步,尽量不出一点声响,悄悄地将手中的盆子摆放好。
坐在床畔,他小心异异地拿开覆于张青凤前额的湿巾,抬手覆摸,仍有些热度,便将巾帕沾了些许清静的冷水,再往微热的额上盖去。
侧身细观神色,略显苍白的面颊透出淡淡红晕,浅薄微勾的唇瓣却有些干燥……元照直睁睁地看着,忽觉紧抿的双唇似乎蠕动了下,再看清时,此刻合该睡得深沉的人竟半睁开眼,正对他眯眼瞅笑。
「元大哥,你今儿回来的可真晚。」
「有事,也就晚了。」元照随意找了处坐下,咧嘴笑问:「如何,今日好些了么?」
「好多了,想再过几日这病就大好了。」语毕,他不由大叹口气。
「叹什么气?难不成你想多尝几日苦头?你这病倒真是怪事一桩,不过是个小小风寒也能教你拖上一个半月的。」平日瞧他身强体健,哪里晓得竟是个绣花枕头──虚有其表,中看不中用。
「唉,只能怨小弟自个儿福薄。」张青凤故作哀怨地睨了他一眼,低问:「元大哥,你又在心里骂我了罢?」
「喔?何以如此认为?」难得地,元照不再反唇相讥,只专注于叠枕折被,空出一手撑住他软弱的身子,待另一手整好被褥,才让他缓缓地靠上去。
一举一动皆轻巧温柔,仿视珍宝般,以往总是讪笑恼怒的脸色却一派柔和。张青凤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唇瓣微微颤抖,像是被猫咬掉舌头似地,始终吐不出一字半语。
好半刻,他这才找回声音来,「啊」地惊呼,又立刻抿嘴闭声,只拿着一双眼,极力瞪视。
是自个儿病得过久,头眼昏花吧?打从他一入府,那天起,从未见过元照这样好颜相向。
听惯了话里的讽笑嘲弄,受尽了他的不理不睬,记忆中,满是他的不耐神色,纵使有笑,亦非诚心,或是客气、或是面子、或是隐讽……或者,这又是他的新把戏?
张青凤紧紧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复又睁开来,再瞧视,仍是满脸温润的笑。
似是看穿他的心思,元照直言道:「凤弟心中有疑问,不妨说出来?」唇边的笑,多添上股兴味。
咦?是自个儿耳背么?这可是头回听他喊凤弟,倒亲热得紧哩!
心头一震,张青凤收回瞅探的目光,眨着眼,很是无辜地笑道:「小弟心中并无任何疑惑,仅觉得元大哥你……笑……」思索百回,勉强挤言:「笑得真好看。」
「是么?」元照摸摸上扬的唇角,「你不是说平日老见我笑脸迎人,唯独不对你笑,现下我只对着你笑,不好么?」
好象是有这么一回事儿。那日他醉得昏沉,又染了病,神魂早不知颠倒何处,只知当他一醒来,已是三日之后。
拧眉拼凑脑中残余不多的片断回忆,似真似幻,想到后,张青凤也搅不清是真是假,还是从头至尾仅是南柯一梦?
元照将他所有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自是猜出他不吐露的疑心,幽幽地解答道:「当日你确实是喝多了,可一切的一切,绝非是梦。」眼角一斜,他把唇一勾,笑得有些邪佞。「那程子,你真是老实得紧,平日听不得的心底话,也都坦言相告了。」
「因小弟早已将元大哥当成自家兄长般,许多事,也就心无防备了。」
「凤『弟』,你当真无事同我说?」元照刻意在「弟」字上加强声量。
能有什么事?张青凤眨了眨眼,一脸无辜地回视。
还装?
「其实我早已明白,之所以不言语,是因我想听你亲口说出,咱俩同住好歹三年有余,想必你也多少识得我性子为何,既你能酒后对我吐真言,现下何以不能明说?」元照离开床畔,只手将头上的红缨顶戴卸下,顺便斟茶倒水,转过身来,是一脸温和的笑。
「元大哥指的是何事?」越听疑窦越深,张青凤此刻真是满腹疑团。
元照哼地一声,显然耐心用尽,移身走至床沿落坐,把手里的热茶递过去,摆出一副「再不说,当真要我亲身揭穿」的表情。
轻道声谢,张青凤接过茶水,慢慢地呷了一口,眼角偷觑,但见那双修长微挑的凤目仍静静地凝视着自个儿,眼色纷杂。
只一眼,他立刻调回目光,落在茶梗浮起的澄黄水面,怕是瞧见太多不该看见的东西。
人的心思,眼睛是最藏不住的。
咚咚咚,心跳如鼓,目光灼灼,似是一股火焰熨烫他全身,现下他真有一种猫盯上耗子的紧张。
恍然间,一句句低沉的嗓音传入耳里。
「凤弟,我不是要强迫你,只这一件事,非得你亲口道出,日后万一出了事,我也好心无芥蒂地帮你一把。」甚至是名份……
「元大哥,请恕小弟实在不懂你的意思。你是聪明人,小弟亦大言不惭地自认不居于后,但人有百种心思,甚至成千成万,人心太过复杂、太纷乱,我不是神仙,没有一双火眼金睛,倘若元大哥不明说,就是花了一辈子,我也猜不出。」
当真要他说开么?女孩家好面子,面薄心细,他也是好面子之人,由他亲手将这层面纱揭去,并非不愿,而是他怕……「他」会怨他……
「依你的聪明才智,怎会不知我要说的是什么呢?」元照笑了笑,尽量教人看起来无害且真心。
从不知道,一个大男人要执拗起来,是比一头牛还难拉的回。张青凤无言地翻着白眼,嘴里咕哝几句,漫不经心地对上他的眸,见他不目转睛地笑着,眼底带着热切的期盼,索性也拋出一抹无力的笑。
「元大哥,我认了。是小弟愚昧,是小弟自恃甚高,不知人外有人、别有洞天……」
元照立刻打断他的话。「不需谦逊。你够聪明,凤弟。」
要不,怎会老令他气得咬牙、气得难以维持惯有的笑颜,气得经常忘了戴上面具、气得他七窍生烟却又挂念于心……有太多的气,可也有太多教他没法视而不见的地方,太多的太多,融合起来竟是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打从见到张青凤的第一眼起,他便认为是个麻烦,一个挥之不去又棘手的麻烦……而今,他仍是个麻烦,却成了刻在心版上念念不忘的麻烦,教人浑然不觉,回过神来即一头栽落,倒入万丈深渊中。
是错觉么?他怎觉「凤弟」二字听起来有些刺耳?张青凤抬手搔搔耳旁,一个不留心,似乎碰着了什么,接着感到自个儿的胸口一片火热,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就压在胸膛上。
「啊!烫、烫──」回过神,一股针扎般地刺痛袭入心坎,他惊得差点跳了起来,无奈身子沉重,依旧使不上力。
一旁的元照也被这突然的意外慌了手脚,随即恢复冷静,立马将一块湿漉漉的巾帕覆上他的胸口。
可当指尖不意轻触底下的肌肤,一股异样袭上心头。
来来回回用了冷水浸敷好几趟,一张像是误食黄连的苦脸总算缓和展颜,元照不由松了口气,再见他神情泰然,丝毫没有任何扭捏不安──尤其他如此欺身相近。
暂压下的疑惑尽浮眼底,双眸不离,元照毫不避讳地注视着他,回想方才不经意地触摸到他的胸口,竟意外地一片平坦,甚至硬实得教人难以相信,就如现下这般靠近,弥漫鼻间的并非女孩该有的馨香,而是满身药味和淡淡的墨香。
眼角瞟去,再见他毫无异状,不因自个儿碰触到他的身子而有任何不悦,反气定神闲地露出笑,眉唇弯弯,看不出一丝臊意。
「你……你是男子?」他颤音道,抖得几不能成句。
对他的异样,张青凤只当视而不见,依然露齿笑问:「元大哥不也是男子?!」
视线下移,元照宛若逃避地闭上眼,好一会儿,缓慢睁开眼来,印入眼帘的事实却将最后一丝奢望打得粉碎。
这样的发现,怎不惊得他手足无措,甚至是无法思想了。
三年前,初见的那一眼起,惊叹「他」年少有才的同时,亦怨天怨地,怨苍天弄人,无端给他招来撵不得的祸害;如今,他不怨了,命运轮转,人的心思会变,终日相伴,当日避之不及的一举一动皆牵绊着自己的目光,等他发觉时,已悄悄地沁入心坎、渗入骨髓。
可现下,如平地一声雷的事实轰得他措手不及,心版上,那细微不清却又无可忽略的部份成了一根针,扎进去疼,拔出来更疼。
不解元照为何忽然变了脸色,张青凤偏着头,抬手挥摆,「元大哥?……」一句话未说全,手便被大掌紧紧箝住,放肆搓揉。
他的手修长有形,看似白晰纤柔,实则节节分明,摸起来意外地粗糙,以为该是滑嫩如丝、温润如玉,谁想柔若无骨的柔荑竟指节有茧──那是读书人常握笔杆所生的软茧!
大掌紧缩,元照愕然抬眼,可说是巧夺天工的清俊容颜却未露惊慌之色,只是一脸的不明所以。
倘若是一般姑娘家,必定红脸惊呼,或斥骂、或娇羞……会有的反应他全想透了,再怎么着,绝非同眼前人这般,有的,仅是淡淡地讶异。
让人这样肆无忌惮地握着手,左掐右揉,对像还是个男人,这……这真是头一遭啊。双眼瞪得有如铜铃大,张青凤翻眼瞅看,薄红着脸,心底「格登」一跳,猛地想起当日于翰林院外,尉迟复同他说的话。
元大哥今年二十有八,官运亨通,早已立业,却未曾娶妻,是为何故?
纵横朝中近十年,却无任何一笔风流帐,在风花雪月男女俗事上,竟如一张白纸,滴墨不沾,莫非他不近女色,只好龙阳……张青凤越想越心惊,汗珠一颗颗自额上溢落亦不自知。
欲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无奈元照抓得死紧,寻常时候,他的力气本来没有他大,难不成得将手折半,才有脱离的机会。
「元大哥,能否请你放手?你、你掐得我疼了……」
元照怔仲了下,难掩惊骇地对上他的眸,哑着嗓问:「你,是男人?」未闻答言,他状似自语地喃道:「雄曰凤,雌曰凰……不可能、不可能……」再思及木兰辞中的一语:「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何况短短三年,怎知青凤为凤凰?」
他忽地冲问:「你名取源何意?」
张青凤吓了跳,仍吐实道:「据父母所言,乃是取自于『皎皎鸾凤姿,飘飘神仙气』一诗,为唐?李白所着。」
所谓凤有五彩,青凤主鸾雏,诗中鸾凤,系指贤能的少俊之士,饱含父母对孩子的期望,奢盼他能成为国之栋梁、少年俊才。
如此想来,一切的一切,便很明白了。
原来,并不是「鸾凤和鸣」,而是「雏鸾才俊」。自始至终,全是误会一场……
仿若失了神般,元照不停地叨絮道:「真是误会?」
然,一句误会,困他三年,教他又怨又叹,甚至到了后……为此欢喜。
也是一句误会,教他跌得粉身碎骨,欢喜成了晴天霹雳,结结实实打在他心窝上。
这三年来,他烦的是什么?恼的又是什么?到头来,他费尽心思,竟是以一句「误会」了结。
元照呀元照,你当真是聪明一世,胡涂一时了!又羞又恼,他气急败坏地抬头,狠狠地瞪了眼满是迷惑的清俊脸庞,颧骨浮起可疑的薄晕。
可笑复可悲,他想大笑,却笑不出来。元照捂着脸,挣扎半晌,出口的,竟是幽幽叹息。
早该明白的啊!
忆起过往种种,何以未觉?是因他未曾留心,他的眼只追随着那张俊美过分的脸,心底只在意他别于旁人的身份,久而久之,他注意的,已是那整个人了。
元照回过神,注意到张青凤正尴尬地笑着,询线看去,落在彼此交握的手中。
他微放松力道,掌心的温暖立刻被抽回,心底不由得升起一股浓浓的失落。虽非柔软无骨,亦无意料中的温润青葱。
不知怎地,他就想这么握着,纵使真相已大白,他仍不愿放手。
淡淡的红晕又再一次窜上两颊。低望了会儿,元照收回自个儿的手,故作若无其事地检视张青凤胸口上的烫伤,察无大碍后,便拿开上头微热的湿巾。
替他找来干净的衬衣换下,收拾一床和满地的凌乱,元照始终抿唇不吭声,就连素来带笑的俊颜,亦无任何神情可言。
直到收拾一个段落,他仅抬眼望了望四周,遂将目光调至张青凤过于苍白的脸上去,思量一阵,唇瓣微动,似是说了些什么,便默默起身离开。
楞了楞,张青凤愕然地抬起头,精致美颜已是臊红一片。
「是听错了吧……怎么才一病,耳力也跟着变差变浑了?」皱着眉,他抬手挠了挠耳后,欲藉此镇定心神。
可挠得耳旁都有些疼了,心头纷乱依旧。
「肯定是我听错了,元大哥向来待我冷淡至极,今儿会说上这么多的话已算异数,就是有再多的……」他猛力拍着自个儿的脸,嘴里咕哝:「哪是什么好心呢!兴许是我病了,这才特别关照。」是不想让他病死在府上罢?元照视他为麻烦,他何尝不知,倘若得在府里摆上座灵堂,岂不更晦气。
想到此间,心头微有涩意,目光落在桌上不及带走的红缨顶戴,他不觉地扯下抚在胸口的布巾,揣在手里,久久不放。
第六章
真是个男人么?
瞠眼细瞧,花瓣似的脸庞镶着一双杏桃凤目,人在病中,难免面无血色,兴许是发热的缘故,两颊泛起粉色的红晕,真是人比花娇,要论西子、貂蝉,未必可比得上。
说俊,还怕是少夸了。
然,视线顺延而下,及至唇颚,几许隐约可见的初生青髭,再往下瞧,以往总是让衣物遮掩的喉头,确实有结上下滑动。
打量至此,满腔的绮想顿时化为轻烟,随风飞散。
果然非他错眼……
暗叹于心,元照移开目光,低首垂目,双唇抿成一条线,慢条斯理地拧干巾帕,正要往那张俊秀得过火的脸擦去,突感一道重力压住手腕。
「元大哥,还是小弟自个儿来罢。」张青凤不大自然地笑了笑,连忙抽去他手里的湿巾,胡乱往脸上一抹,抬手便往水盆丢去。
噗咚一声,恰恰丢个正着,洒出一地的水。
元照见状,不由得皱了皱眉,暂将水盆移至一旁,这才又在床前坐了下来。
「你呀你,都已过弱冠了,竟还使些孩子举动。」一知晓张青凤是铁铮铮的男儿郎,语气声调也就比往常严厉了些,可仔细听来,却隐约掺有宠溺的味道。
「嗳,人嘛!常保赤子之心亦无可厚非啊!」张青凤不以为意地笑着,偶一瞥眼,忽见元照的袍子上洇了一大块深色水渍,心里难免有些不好意思,遂笑一笑说:「不过,论到底,还是我孟浪了,望元大哥念我少不经事,也就甭与小弟计较了。」
若真要计较,怕还计较不完呢!暗自忖道,元照斜睨他一眼,这一瞧,巧不巧地,刚好碰着张青凤抬眼上看的目光。
四目交接,两人的眼波里同时现出彼此。
那间,周遭仿佛陷入黑夜般地寂静,双目不离。也不知磨煞多少辰光,还是元照率先醒过神,把脸微偏,有些讪色地道:「凤弟,我现仔细一瞧,你当成了金马玉堂一流的人物,真真是个风流少公子。」
此话一出,张青凤倒忆起昨日之事,元照诸多的怪异行径早化为一团迷雾,梗在心中解也解不开。
他虽不是个耿介之人,城府一向不浅,可无端堵个疑惑在那儿,并不好受。想问,一时半刻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暗暗思量,便决定从远处兜来。
「元大哥,这些日子生受你了。」
突来飞来一言,元照楞了下,随即款款笑答:「好端端说这甚么话?既你称我一声大哥,担着情义二字,你我何需客气。」
「唉,纵是亲兄弟也未及到这份上去。」悄声一叹,张青凤状似感慨地垂目道:「这几日,全仰仗元大哥的看顾,像我这样白吃白住的无赖,你却待我同兄弟一般的好,我若不知感恩,实该天打雷劈,万死亦不足惜。」说到此,他又长叹一气,面容涩然。
「无缘故地,做啥提这些?」瞧他一脸认真,说得好象真受了什么大恩似的,元照失笑道:「待你好,是我自个儿心甘情愿,于你毫无干系。」他略停一下说:「只有件事……」
「甚么事?元大哥不妨直说,现在就只你我而已,再无旁人。」
说起来极为惭愧的话,教他怎好明言出口?颜面如何丢得起?
思索半晌,他仍选择闭口,强把升至喉头的话全都给咽了下去,摇头笑道:「没事,全是我自个儿误会了。」
不提倒好,一提起「误会」二字,张青凤倏地想起昨日元照宛如失了神般,频问自喃,嘴里直叨念着「误会」。
究竟是误会了甚么?抑是何等的误会?足以教精明如他显得手足无措。心下不解,略抬眼,却见元照打挺背脊,身形微偏,双目游移,那恍恍不敢直视的模样实在不得不令人起疑。
张青凤暗自琢磨,飞快的把话想了一遍又一遍,眨着眼儿,不动声色地说:「元大哥你待我的好,我是记在这儿。」他指了指自个儿的月亮门,随即双眼一黯,故意苦笑道:「然对元大哥而言,我始终是外人,这份情义,我又怎好独放于心?」
不难听出话里的责难之意,更明白他想问的是什么。元照偷觑他几眼,显出为难的神色。「凤弟,你是聪明人,何必定要我说出口?」偏头展颜,以笑掩饰不自在。「你想知道,并不难。」
听这一说,张青凤当真低头思索,将昨日的对话从头至尾细细想了一遭,脑中千回百转的,总有几处想不透彻,纳闷反添。
他才要开口相问,旋即省悟,不仅解开迷团,亦明白元照为何迟迟不愿开口。
老天爷,原、原来他是将自个儿当成……又窘又怒,他把眼一扬,看似要发火,可想起元照之所以不愿出诸口舌的原因,不蒂是为自己保全面子;同时,也让他免陷窘境,倘若元照真「实言不惧」,这仇、这冤,便是结下了。
如此一想,倒抚平不少火气,一位顶天立地的男儿郎被人视作女娇娥,这桩长达三年有余的误会,仔细想来,实在好气又好笑。
要说恼,他的确有满腹的牢骚和不悦,可要正面撒火,于情于理,更为不妥,而且元照亦将两人的颜面作得圆满,他又怎好大剌剌地撕脸撒气。
脸皮虽生得一张观音面,于内,他到底是实实在在的男儿性格,这心眼总比娘儿们大得多。
「那……」张青凤深深吸口长气,心头已由激愤冷静下来,唇角抹笑道:「元大哥现会儿还会将我错认么?」
尽管他笑得极为温和,但看在元照的眼里,却是笑意不见底。
不愧为一甲榜眼,显而易见,他那些无法启口的话,张青凤已是清清楚楚了。
「我知道,这事确实是我的过错,当初真不该『以貌视人』。」但……说真格的,细论起来,也不完全是他的错。
待经历此事后,他是真正地体会到,「眼见为凭」有时亦不能全信,可这样的代价,似乎有些过大了。
「既事过境迁,小弟也不好再说什么,怪只怪自个儿生得一张『花容月貌』,晃眼瞧来,的确挺容易教人误会……」只为何他人不会产生这样的误解,偏偏元大哥这个结,一捆就是三年之久。最后一句话,张青凤深知绝不能说出口,纵他理亏在先,还是得筑个台阶,倘若恼羞成怒,到时苦得仍是自己,尤其他还想厚着脸皮在这儿赖吃赖住呢!他眨眨细长的凤眼儿,眯成一条线直笑道:「再者,小弟亦非小心眼小性子,所谓大丈夫应当有容乃大、胸襟宽阔是不?」
嘴上不计较,心底怕是计较得紧。元照挑起眉,明知他心里打的主意,也就顺水推舟,连连叠声道:「是、是!凤弟果然是位明理人。」
虽是他自己把话说得和缓,可心里一口气不出,倒憋得人难受。张青凤突然略感懊悔,反而希望元照如先前那般,处处出言对恃,不料至今的元照,却一派迎合。
等等!这么说来,之前他之所以毫不理睬,难不成原因也是出在这「误会」上头?
只因元照将他错认为女子,考上榜眼入翰林,在他眼里,自然是「欺罔」之举,莫怪元照处处走避处处防,又碍着他与大哥的关系,不得不多加关照,而且元照为人俐落、谨慎,本不喜沾惹麻烦事,如今……
天哪!他处在这般胆颤心惊的日子究竟有多久了?思及此,噗哧一声,张青凤差点就笑了出来,只好匆忙抬手掩口,眼梢一瞥,再见他鬓发似乎搧杂几根斑白发丝,可见这段日子里,是多么的劳心劳力。
从排斥到内心坦然,这长达三年之久的折磨也够他受得了。张青凤心想,既然已真相大白,再去深究责难,倒没意思,况自个儿学问才识不输人,胸襟气量更是不落人后,但倘若让自己主动说出口,不但令人难以接受,甚至是委屈了。
抹抹唇,思量几回,他这才开口:「每回大哥和我提起,直说你的好处,那时我总不信,世上绝没有这样的人,能让大哥如此推心置腹的生死之交,究是怎生模样?是否真如大哥所言那般?后来我终于明白,元大哥确实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
「你真是这么想?」元照不由暗自冷笑,这些话能有多真?!
早知那张嘴滑溜巧言,一连串甜言蜜语说得面不改色,孰知真心?还是假意?以往的他,总是嗤之以鼻,可现今听在耳里,委实有种说不出的复杂情绪,总觉心底乱糟糟的,宛如打翻五味瓶,酸甜苦辣涩,全搅在一块儿。
「元大哥是不信我?」难道还得把心掏出来不成?张青凤冷哼一声,嗤笑道:「元大哥要不信,那也就罢了,只小弟想问一句,自咱们相识以来,小弟可有任何一句虚妄之言?」当然,最早先的登门书信除外。
倘或要论有,亦不全然,他晓得张青凤向来善于窥人喜怒,一言一句均能把话说得好听圆满,要说是假话,也实过于牵强。
明白是自己将话说得太硬,元照不免有些歉然,斟酌好半晌,强作镇定地说:「没有。」
「那元大哥何以不信我?」张青凤冷声一笑:「莫非,就元大哥当大哥是兄弟,却不当我是兄弟?」
元照闭口不言,只把脸偏了过去。
见此光景,何需再多言?显然是默认了。张青凤一语不发地低着头,忽地把被一掀,作势就要起身,不道大病初愈,身子尚虚,才一使劲,便一阵阵晕眩袭来。
下意识伸手探出,他连忙抓住东西以稳住身子,谁知一只强劲的手臂将他拦腰一抱,又硬生生地按回床榻去。
「你这是做什么?病才转好,现一见风,怕是又多添场病出来!你还嫌药喝得不够么?!」
「就是再苦,都由下官自个儿承受,不劳元大人费心。」张青凤说得云淡风轻,一脸无谓。
「你──」不料他会口出此言,元照霍地起身,愤怒地道:「你这是存心气我!」
「下官不敢,仅非亲非故的,实不愿再多劳烦。」
元照气得浑身颤抖,脸色铁青,再见他不畏不惧,一脸平和,似乎毫不在意。心中怒火倍增,但他却隐忍不发,反而朗声大笑,笑得泪都渗了出来,拿握在手里的绢扇拍道:「好好,真有你的!」他扬起脸,满面寒霜,以一种世间罕有的清冷语调说:「能将我逼到此般绝境,是你厉害──张青凤,你赢了!」
这话是怎么说?此番话听得张青凤大惑不解,同时也有些生气,索性把脸偏过一旁,默不作声。
「你说得对,绍廷是我的知交好友,常言『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多年来相交相识,我与他,兄弟情义自然不假。」元照偏眼过去,语调冷然。「你我虽识三年有余,可至始自终,我从没当你是兄弟过。」
听得此话,心头像栓了结似地,紧得疼,张青凤不由一震,宛似一盆水兜头倒了下来,淋得他一身湿冷。
「那你何必……」
张青凤刚开口,元照立即打断他的话,紧接着说:「你甭急,等我说完,你再说也不迟。我是不当你为兄弟,然对你的情义却不少,甚至多上许多。」说到此,他的面色已有些赧红,双目直视,仍接续道:「张青凤,唯独你,能逼得我非说不可,也唯有你,教我又气又恼。」
为何气?因何恼?这下张青凤更是不解了。
「我气的是,你素来逢迎笑语,无所分别,谁晓话中真意;恼的是,则是懊恼自个儿不该多上一层想望。」元照深深吸了口气,决意大吐胸中之言:「张青凤,你听好了,我从没当你是兄弟,日后亦是。我对你,不单仅是兄弟情义;我与你,更不愿一辈子的为兄为弟。」
这一席话不啻为天外打来的一记响雷,轰得张青凤怔楞无措,整颗心像是要跳出胸膛来,耳内乱哄哄的,根本无法思想了。
是说笑么?他本欲含笑提问,抬眼却见元照一脸正色,神情肃目,并无往常的悠闲、从容,莫非……他是认真的?
一时半刻,张青凤如坠五里雾中,无从想象到底是怎么回事,一切渺渺茫茫的,孰真孰假?他没法分辨,脑中只盘旋着那最后的两句话,惟有将双眼睁得有如铜铃般大,张口结舌地瞧着眼前的男人。
话既已说开,元照退无可退,反倒沉稳地落坐以待,薄唇紧抿,就等着张青凤作何响应。
四周突然陷入一股诡谲的气氛中,两厢皆沉默相视,环室寂静,消磨许多辰光,两人仍旧无言无语。
深知心急无益,心一急,便容易坏事,是以,元照在等,默默地等待,毕竟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了结的事儿。
他是抱着破斧沉舟的决心,绝非一时鲁莽,更非草率而行,只因自真相大白的同时,他亦暗自颓丧许久,每每闭上眼,心心念念全是不该有的胡思暇想,反复再三,他仍无法提起慧剑斩断不应有的情丝。
挣扎、踌躇,种种的苦烦愁闷他全受过了,无奈难以视而不见。
曾几何时,平静的心湖早已让人头下一颗石子,层层涟漪不迭。
不道一绺情丝染上身,难拋难解,既然事已至此,反正也不是啥毁天灭地的绝等大事,什么天道正理、男女伦常,他从不在意这些,何不拋开层层紧箍,正视自己的心?
他本来的打算是,倘若张青凤真无法接受,或愤慨羞恼、或出言斥责,他也不勉强,甚至他从没奢望张青凤有任何响应,他能一吐心中之念,一切都足够了。
转着念头,他不自觉收敛起剩余的笑容。良久,他慎重其事地加上一句道:「对不住,我明白不论作何回答,都是一种难堪。我只望,不管多久、是好是坏,就等你一句话,如此我便能彻底死了心。」
事犹未起,何能心死?
一听此话,方寸间张青凤倏地涌起数番无可言喻亦无可捉摸的异样感受,尚厘不清何故,心底的话,却忍不住脱口而出:「你不像是个轻易罢手之人。」
他的确不是。元照微微苦笑,面露涩然地道:「情一字,终不得一厢情愿。」看向那双微挑的凤眸,就此不移。
这话一出,便是更加挑明了。心弦一动,张青凤不禁倚红着脸,垂首省思,一下子,千千万万,错综复杂的思绪全都兜上心头。
应不是,不应也不是,确实教人难堪,怎么现会儿,他竟举棋不定了。
扪心自问,忆起过去种种,元照待他,不能说好,亦不能算差,相比周旁的人,对他平日的关照是多过于责难。
可要细论,语出责难,也是出于关切,倘或无心,又怎有喜、有怒?
感情一事,对他来说太过遥远,若未曾提及,根本想不到这一层去;然而,不仅有人提起,对像还是大哥的知交、一个货真价实的男人,况且是那样地认真,那样地真挚,浓烈不假的情意就这般大剌剌地呈放于前。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三年的朝夕相处,素日应对谈话,曾有唇舌相讥,亦有把酒言欢时,点点滴滴,岂能忘怀?
不可讳言,他是些许的动心了。
只是,就算有情有意,也非各分一边,就能说个黑白出来?张青凤又再细想了一遍,是稍稍抚定纷乱的心绪,然则心头的那股不踏实感却越扩越大。
说不上来是怎样的意念,千头万绪,他仍拿不得准,只那炯炯目光,实在难以视而不见。
百般斟酌,眉微挑,张青凤淡淡地扫了一眼,故作从容地笑问:「莫非,又是误会一场?」
「感情之事岂能当成儿戏!」元照陡然沉下脸。
见他真动怒了,张青凤知晓是自个儿把话说偏,实不该含笑反问,这样显得似乎太过轻率。
是以,他正一正颜色,换成一副极郑重的态度道:「元大人你是位铁铮铮的男子汉,而我亦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儿郎……」
「我知道。」都说是误会了,他偏不饶,非得一提再提。元照不由得叹气道:「之前是我胡涂,现下我则是坦言相告。」
「那……你信命么?」卷长睫毛直忽闪,张青凤瞟了他一眼,突然丢出一句不相及的话,随即将目光投至深浅不一的袍子,轻声道:「我信亦不信。信命,是因生命长短皆已注定;我之所以不信,乃因万事变化莫测,缘一字,妙不可言。」
此番话看似云淡风轻,又似深隐喻意,元照暗想不透,因而沉默不应。
张青凤未闻其音,仰脸笑道:「信也好,不信也好,有时遇上了,只有愿与不愿,但这不是认命。」他嘴开了又闭,阖了又开,仿佛十分吃力的吐出话来:「世昀,我言尽于此。」他的一句话给了,能否会意,就得看元照是否真能「心有灵犀」了。
一席话说得隐晦不明,可一听到「世昀」二字,元照先是一楞,随极惊喜交加。他怎会不明白张青凤此话用意何在,倘或如先前那般喊他一声「元大哥」,便是认作兄弟情份,与绍廷无异,若是一句官腔招呼,即是君子之交,情淡如水,无话好谈了。
而今,他却是唤自个儿世昀。这是他的字,除去仙逝的父母和当今圣上,能这样叫他的惟张绍廷一人。
不以兄弟相称,不视作陌路,可以想见,意思已是明明白白的了。
欣喜若狂,本无可期盼之事如今竟成真,元照兀自怔楞地呆了好半天,茫茫然地,实在不敢相信眼里所见、双耳听闻的,究是搁在跟前的事实,抑或仅是一场幻梦?
万般不确定,因而便又生出更多的疑虑来。他心里是喜,亦是忧,姑且认作「眼见为实」好了,但逆行天伦非同小可,可张青凤却这样轻言答应。
别的不说,做出此等悖伦大事,光是在宗族亲友中便难以立足。考量至此,心潮起伏,元照满腔的热火霎那间疾速冷了下来。
「满饭好吃,满话难说,你可要想清楚……」对于此事,他之所以可以如此洒脱,乃因上无高堂,旁无亲生手足,一人为家,毫无牵挂,再者宗族编属三房,大房有出息,开枝散叶子息多,他一个孤家寡人,自然无碍。
他是这般,但张青凤的景况却未必相同,仅光想自个儿,怎就没替他多想想?
脑子里千回百转的,自己向来不是拿捏不定的人,怎么一遇上他,便想得多又广?看来他的「冷静自持」,得败在张青凤上头了。
聪明如他,张青凤当然明白他的心思,浅浅一笑道:「方才你不也说过『感情之事岂能当作儿戏!』?」这话,自然非戏语。
「我是说过,就因如此,我希望你更要想个透彻──」忽地一双温润的唇欺了过来,未说尽的话顿时消逝在口唇相接的交会处。
四瓣交叠,这一覆上,怎肯再放?元照难抑激越地揽过他的身子,紧紧搂抱,空出单手支托下颚,拚命地压着吸吮着,一丝丝的甜意沁入心底。
彼此唇舌交缠,一时倒难分难解,张青凤似乎也不甘示弱地抬手抚上他的肩头,心跳如鼓,脸上身上热哄哄的,全身的血液流得轰隆作响,有些刺麻,有些狂燥。
从未有过的体验令人感到既沉醉又甜蜜,可突如其来的心绪波动宛如巨浪滔天,实在太过急促,教他无可防备,一时间难以承受这样满载满心的热情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反手一推,张青凤不由分说地立刻从元照怀中挣脱出,眼带嗔意地抚着红肿的唇瓣。微微刺疼,甚至有些酥麻,他挑眉上扬,遂将目光移至对边的男人,同样只手抚唇,双目迷蒙,似在回味。
仿若感受到他的注目,元照偏眼过去,直定定地落在那张悠然自得的俊颜,仿佛一切事情都没发生过般,心底不禁有些不是些滋味。正想不通透时,但见他脸儿贯红,直红至耳根处,羽睫上上下下扇动得极快,顿时明白,方才之事他是记得清清楚楚,只是尴尬、发窘了。
抿了抿唇,似乎余韵未绝,再见他那副模样,未退的情思便又急促促涌了上来,元照飞快地瞅了他一眼,咳咳几声,越发故作无谓,可是唇边的笑却始终止不住。
「青凤,」他亦改了称呼,「现下你的病已算大好,很多话,我得先说在前头。你这一回任,一些旁话甭去听,最要紧的是,不管尉迟复说什么话,你可千万别理会。」说到此,笑容已然敛去。
由喜转忧不过弹指间,瞧他一脸平静的模样,看似无事,却没来由地净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一股不好的预感油然而生,张青凤心里忽地打了个突,开口说道:「这个自然,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只你特意一提,便大有疑问了。」一句话,直逼堂奥。「世昀,有话你就直说罢!」
想来还是他把话说得太早了。元照笑一笑,赞许道:「你真聪明,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但他仅仅落下这么一句,便什么也没再多说了。
「世昀?」
元照沉吟了好一会,偏眼瞅笑:「瞧你,倒叫得挺顺口的。」眯起眼,他勾勾唇,语带暧昧:「我喜欢听你这样喊我,总比大哥长大人短的要好得多了。」
「咦?我只当你乐得多了个小弟咧。」张青凤不以为杵,反笑意盎然。「你要喜欢,还怕日后听不到么?」
「我真觉得,和你说话,真累。」无端地,元照突生感慨。
「彼此彼此。」抿唇微扬,张青凤眨着眼笑。
「你认为尉迟复此人如何?」
只有四个字。「恃才狂人。」
「你说得不错,他之所以狂傲,惟人有才,更因如此,得宠仗权,满朝文武无几人能与之抗衡。倘或忠义也就罢,可惜他向来贪图享乐,其心可议,非是他有篡位易国之心,而是恣意于朝中翻云覆雨,玩弄权贵。」随即话锋一转,元照瞅笑道:「你平步青云,荣升高位,照理说,我应当恭喜你。」
「我明白,此官职得来诡谲,说穿了,并不是什么光采的事。」想当日他特意出韵破格,依常情是绝不可能有名有位。「我老想不明白,尉迟中堂为何要这么做?对他究竟有何好处?」
「还能有啥好处?」斜睨了眼,元照拋出一记冷哼,「对他而言,你就是他要的『好处』。」
「我?」张青凤难掩诧异地指着自己,张口惊呼:「莫非尉迟中堂喜好龙阳?」虽早已有所觉,可亲耳听来,仍不免教人惊愕。
「不全然是。坏只坏在你生得太过清俊。」红颜祸水啊!不论男女,古今皆然。
闻言,张青凤颇不以为然地「啧」了一声,「是呢!祸福无门,唯人自招!这话你得同我爹妈说去,男人生得俊,是好事,要是太过,易遭祸延。」不过就是一张脸,却惹来这样多的麻烦,他又何尝愿意?「我倒宁可和你一样,要不就是个丑乞,也好过我这娘儿们似的模样。」伸指在脸上比划几回,他转眼笑问:「你说,若是我在这脸上添几道疤,如何?」
「随你。」唇畔上扬,扯出一抹令人生厌的笑。
真无情。暗自嘀咕,张青凤挑挑眉,撇嘴嗤问:「怎么?你不心疼?」
「我心疼什么?脸皮是你的,要画要描全是你的事。」元照打哈哈地笑了笑,顿时敛住,扳着脸孔低声道:「不扯淡了。你应当知晓,身居官场,并非想象中那样简单,许多时候,很多事,都不好出诸口舌,现在你要多问什么,我也只能闭口无话。总之,多长些心眼,练就察颜观色的功夫,对你绝对有益无害。」
这些还用得着他来提点么?不是自个儿夸口,这一身笑脸逢迎的功夫他还算挺自信的!眼观朝中,能与他齐肩不在多数,胜过他者,屈指数来绝不出五人。
话说到一半,就在这时,门板上忽地传来「啪啪啪」的敲门声,俩人纷纷探眼望去,却听得挡在门外的春喜着急地喊道:「爷儿,宫里有人来了,现在厅里候着呢!」
会是谁?现下都入夜了,总不会是来吃顿便饭的罢!正好奇来者何人,张青凤掀被而起,岂知一只大掌恰恰按住他的肩头。
抬眼上瞧,竟见元照一脸凝重。
「你还未全好,先歇息,免得又招风邪,我去去就来。」匆匆落下这句话,还不及问个明白,跟前已无人影。
第七章
在走到内厅的路上,元照始终忐忑不安,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好象有事就要发生。
及至出堂迎接,原来那宫里来的人正是内廷管事。
「难得、难得!穆公公今儿怎得空上我这儿来?」
来人一见他,就要拜身作揖,元照立刻阖起绢扇,扬唇抹笑道:「甭客气,现不在宫里,何需那些规矩?来,咱们坐着谈。」
一阵寒喧后,穆和顺局促不安地往周旁瞧了又瞧,方始开口:
「刑部呈文上去了,我是来给您通风报信的。」
「结果如何?」
摇摇头,老迈的脸上现出感慨的神情,叹气道:「唉,果真让大人您料中了,鲁大死了,葛无事,依然是两江总督。」
此案拖了四、五年,到头来竟是这样的结果。想到此间,元照不免生起无限感慨,脸上却一如往常,倚着贯有的笑,再问:「皇上批示过了么?」
「没这么快。」意思即是才刚进呈,就是不然,时间也不长。「就因如此,我也才来得及赶紧同大人您说一声。这奏报,是让尉迟中堂亲自送进宫的,恐怕对大人有害无益,说不得……」谈到此,穆和顺便闭口不言了。
说不得明日一早就让人请进宫里了。话不说透,完全是顾及自己,元照深知穆和顺的用心,很是感激,「明日如何,也得到明日才会知道,你老就甭替我担这个心了。」
「还是请大人多费心谨慎,只怕万一啊!」
这一句「只怕万一」说得很重,也十分切实,几乎可以预见,这个万一迟早是会发生的,快则明日,慢则应当不超过五日。
事情的进展虽仍在意料之中,可一旦扯上尉迟复,变量遽增,就不得不多加费神。
待穆公公离去,元照立刻卸下笑颜,满腹的心神全冠注在方才的一番相谈,脸色越发凝重,到得起更时分,简直茶饭不思,就连张青凤立于身后,也未察觉。
「看样子,是棘手了。」张青凤自后旁走了出来,一身皂色长袍,外罩无袖马挂,手里端着一盘糕点,直接在他对边坐下。
「你全听见了?」
「当一回壁上观,自然全听见了,我若还装作不知,岂不是过于虚假。」嘴里不断咀嚼,手中还掐着一块甜糕,张青凤拿眼瞟了瞟,便把盘子递了过去。「喏,好歹吃点儿,这是早上我让春喜到城东酒楼买的松花糕,听人说是道地苏州茶食,好吃得紧咧。」说着便径自拈了一口。
「你呀,还真有那份心思吃东西。」
张青凤将第二块甜糕塞入口中,拍去手里的糕屑,径自斟上满杯的酒,欣然举杯道:「我这人啊,能吃便吃,能睡绝不禀烛到天明,就是再有天大的事,日月在转,肚皮会饿,都是改变不了的,何苦折磨自个儿?」他呷了口酒,唇角上挑,「我可不像某人,表面豁达,脸上在笑,心底却埋着成千上万的愁,直揪着不放。」
听得这话,元照脸上是爽然若失的笑,「你倒真把我看透了。」长吁一叹:「你说的对,许多事我确实没法丢开,可换上你,也未见得随性而至。」
状似未闻,张青凤自管摆上两个杯子,各斟一茶一酒,推至他面前,眨眼含笑问:「一盏茶,一杯酒,哪一样才能让你坦言相告?」
元照也不多言语,略过酒,品茗似地慢啜一口。
以他眼下的心境,不吃酒却择茶,这倒真出乎张青凤的意外,不禁咦了好大一声。
「瞠目张嘴的,多难看。」元照皱皱眉,摇着手里的茶樽苦笑道:「我这是以茶代酒,不至愁上添愁。」说罢,倾头一咕噜喝尽。
不知意欲为何?张青凤先是楞了一会儿,随即领悟此句的弦外之音。早些时候,他曾以藉酒消愁等语拦酒,没想到当初无意中的一句劝言,他竟牢记于心。
轰地双颊飞红,他立刻别过头去,又倏而回过脸来,一脸清朗的喝酒斟茶吃甜糕。
未察觉他的异样,元照连喝几大杯,直把一壶水都给喝尽了,这才罢下手,唰开扇子,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娓娓道出。
这是四年多前的事了,起因乃于苏州发生一桩乡试舞弊,落榜学子不服,纷纷相告,便一齐上书告御状。
本仅是小小弊案,却闹得不可开交,皇帝立马下令新任巡抚严查,不料竟意外牵扯出重大的官民贿赂,一时震惊朝野,龙颜大怒,誓明严加查办,并暗遣元照为钦差大臣,专承此事,然过程中频生意外,虽致苏州县丞惨死,却也造就一桩好姻缘。
后所得之供词,不仅牵连两江总督葛,更扯上了朝中数字大官,一品大员尉迟复亦在其内,便交由九卿议罪,刑部论处。
因尉迟复朝中势力广大,党羽众多不说,又有几人不畏权势?以致此案延滞多年,迟迟理不出个结果来,而今终于有了进展,然其结果,竟是当年刺杀县丞的捕快鲁大遭判斩立决,其余一干人等相安无事,重任原职。
听完事情所有的过程,张青凤好半晌不作声,呷了一口已凉透的茶,这才开口:「鲁大之死,情有可原,却死得太早了。」
元照冷冷一笑。「尉迟复的打算是,死无对证。人一死,便恩怨两消,还有何话好说?!」
「走到这一步,确实棘手。」只怕是无力回天了,莫怪向来不喜现于神色的他愁眉深锁,叹气连连。思潮起伏,张青凤再把他之前的话仔细了一遭,心存疑虑,也不待暗自琢磨,忽地摆手道:「且慢!纵然事判不公,是好是坏,又不是委屈了你,就算将事情给办差了,皇上不责怪下来,也无碍于你啊!」
也难怪他不明白。他与尉迟复结下的梁子,哪里是一朝一夕可解释的完。元照叹口气,摇摇手说:「你资历太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尚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道理。官场无伦理,唯有图名、图利,下的每一步棋,走的每一步路,皆需再三谨慎。」
他顿了顿,心底很多话蒙尘已久,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说起,但往事风起云涌地兜了上来,就是出诸口舌,一时间恐怕也难以说清。
所以,他简明扼要地拣着说:「尉迟复的手段厉害,没亲身领教是不知道的。他之所大权在握,不仅是祖上僻荫,又他满腹文墨,行事俐落,自考中进士后,便官符如火,位极人臣。」
知有后话,而且是紧要的关键,张青凤正一正颜色,更加凝神聆听。
接着元照又说了几桩过往的朝中大事,皆与尉迟复脱不了干系,尤是当朝皇帝亲政时,曾有言官参劾,可折子未送到皇帝面前,就让尉迟复给拦了下来,其参劾的言官下场无非是查抄家产,入罪陷狱,有此前车之鉴,再也没人胆敢冒死上奏。
他和尉迟复本无交集,在进入翰林后,亦是尉迟复的提携,于翰詹中选出他的卷子,以官场伦理,尉迟复算是恩师,理应拜入门下,遵循师尊之礼。
可他心里明白,此举不过是笼络的手段罢了。
纵横官场,靠的是什么?便是关系和手段,及极为缜密的心思,加上尉迟复在四处布下眼线,内廷一旦有消息传出,他皆能「未雨绸缪」。
朝中无人莫做官──
有这样的权势,何物不得?纵使尉迟复独掌大权,如何主导这一切,皆与他无关,可从某次的廷议起,互不退让的俩人各持己见,他即成为尉迟复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肉中刺,自然连带牵扯到张绍廷上头。
「咱们头上这顶顶戴,并不如大伙儿想得那般得意。京官多穷,年俸不过三百两银,然则遇事有为,易招嫉招妒,前有君,旁有虎,实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外放为官,至少不是个切近御前的差,这也就是我要让绍廷出去的道理。」他不挑明,相信应当足够让张青凤领会。
「你大哥是个实心眼,不像我,别人拿什么心眼瞧我,我便拿什么样的心眼待他。」唇角微扯,元照摇头淡淡地道:「但这回……是我错估了。」
张青凤闻言立刻拿眼急问:「怎么?大哥有难?」
「你净忧心你大哥的安危,怎不见你担心我?」
「你也说了,我大哥是个实心眼,性情耿介,我自然不放心;而你性情机敏,我瞧满朝文武王公大臣,也唯有你能和尉中堂相较,我又何必多担这份心。」
「只怕你要失望了。」
要是平日,元照肯定会现出起得意之色,然后露出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可此刻的他却不复往日神采,满目阴郁,起先的气度洒脱全然不见踪影。
「难道此事就没有转机?」
「有,不过得再赌一回。」先前他和张绍廷结结实实地赌上一遭,总算是有惊无险小胜一筹,而此回既然尉迟复肯拿一生的名利荣辱为筹码,他也只有奉陪了。
恍一怔,张青凤愕然相问:「赌什么?」
还能赌什么?
元照笑而不语,径自持杯走向门前,将手里的酒洒了一地,张青凤还要再问,却见他转身过来,月光照得一身白,轻吐两字:
「赌命!」
第八章
翌日一早,天才刚蒙蒙地亮,元照便已穿戴整齐,一身的顶戴花翎,胸挂朝珠,如往常般关照总管牵马备轿。
尽管他强自振作,眼下的黑圈儿仍显出一夜未合眼的事实。张青凤一面喝粥,一面觑眼打量,待喝完手边的茶,这才随他缓步出堂。
及至府邸门前,竟然仅有一顶轿子。
「难不成咱俩得共乘一轿?」抬抬眉,张青凤转脸问向一旁的男人。
「有何不可?」元照狡狡一笑,牵起他的手连推带拉地进轿。
轿内狭小,一人尚且有余,但若同时挤下两个大男人,不仅是挤,而是根本无法动弹了。
虽仅是短短的路程,苦也苦不了多久,咬牙忍忍便过,张青凤还是忍不住在心底抱怨,嘴里直犯嘀咕:「打西瓜拣芝麻,做啥不多请顶轿子?挤在一块儿,手脚也不知往哪儿搁?」
「没处摆就摆我身上好了,本官今日好心,借你一放。」
张青凤也不答话,当真挨身凑近,像滩烂泥似地侧靠着,双手托臂,索性来个闭目养神。
「累了?」一阵颠簸,元照连忙伸手扶住他的身子,让他半躺在自己怀里,垂目低瞧,颇是责难地道:「谁让你昨晚只顾吃酒,觉也不睡,硬是陪了我一夜,不想想自己大病初愈,身子怎堪受这样的折腾?!」
抬眼上翻,张青凤撅嘴道:「与你不相干,待会儿有场硬仗好打,我得先备些精神力气起来。」
「担心什么,称病告假,正规的很,皇上决不会为难你的。」
怕只怕皇上以为他有心规避扯谎,历朝以来这「称病告假」的把戏可多着哩!
张青凤睨了他一眼,弦外有音地道:「世事难料,谁晓得呢!」他打了个喝欠,只落下这么一句,便闭眼入梦。
知他言外有意,却不知所指为何,可既不往下说去,也不再多问。元照仅勾了勾唇角,收回未吐的话,双眼不离地仔细瞧着他的睡颜,迟迟留恋不去。
桃花瓣似的脸蛋上一道秀眉如墨染,细长凤眼,嘴唇稍嫌单薄,虽过份阴柔,可眉目之间便有一股男子独特的英气。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元照默默地拉起他的手,十指交扣,往那如玉的脸旁悄声轻叹:「这条路是你亲身选的,即便你不愿,也是迟了。」
「我可从没说过不愿意的话。」本该熟睡的张青凤忽地翻眼上看,登时唬了他一跳。
「怎么一下就醒了?」被逮个正着,元照并无一丝窘状,依然气定神闲。
「再不醒岂不胡里胡涂赔了一辈子。」
「你赔了一辈子,我也赔了一世,咱俩不也扯平了。」
「瞎扯!」张青凤啐道,忽然想起什么,偏眼笑问:「今儿咱们共乘一轿,要是让别人看见,不就合了那些似是而非的流言?」
「以假乱真,未尝不可,我就是要教人瞧见。」下轿的同时,元照朝他递去一记眼色,伸手催促道:「快些,咱们还得『同进同出』。」
抬手搭上温热的掌心,张青凤顿时会意明白,此举的用意无非是在人前唱大戏。
如此,自是要演得登样。
两人肩并肩地走至宫门前,一路上交头接耳,模样好不亲密,直到甬道却见一抹老迈的身影守在前方等候。
睁眼细瞧,张青凤率先认出人来,不由心里纳闷昨夜到府的穆公公怎么会来此亲迎?
「元大人,您总算来了,皇上召见吶!请快随小的来。」一甩拂尘,穆和顺刻意面背他,极力压低声音说:「皇上有旨,此诏好生收着,若然有误,罪无可恕。」
心里「格登」一跳,皇喻来得太过突然,元照有些措手不及,略怔了怔,待回神过来便连忙拱手:「劳烦穆公公了。」刻意趋步向前,掩去一切目光,在他人未可及眼处悄然将黄皮卷收入袖中。
临走前,他不忘回头附于张青凤的耳旁关照几句:「你甭操心,只管进宫露脸。」说罢,也就拔脚匆匆地走了。
本是晴朗艳阳,忽然间乌云罩顶,天色霎那黑得像墨染一般,连打几回响雷,在阴漆的天际划出一道银光,一阵风滚雷动后,竟不见半滴雨水。
怪异的天候惊得张青凤凉了背脊,心底的那片不安越扩越大,实在碜得慌,却又莫可奈何。
待人去影没,张青凤收回目光,一个旋身,印入眼帘的竟是缓步走来的尉迟复。
闪避不得,他也只有挨着笑脸迎上前去。
「中堂大人……」张青凤拱手就要作揖,尉迟复一个剑步走来,立马将人扶住。
「耶,何必多礼。」尉迟复一把将他挽起,拿手抚上他的脸庞,眯眼笑道:「瞧你,好端端的一个人竟瘦成这般,想必病得不轻,此病倒挺折腾人呵。」
下意识打了个寒噤,张青凤倏地往后退一大步,露出浅笑来:「多谢中堂大人挂心,不过是小小风寒,只叹下官自个儿不济事,一病难起,下官现能大好,着实是托大家的福。」
「看来我请的那几个太医是奏效了。」当众被拒,尉迟复脸上并无一丝不悦,反趋步走近,眼底现出喜色。
「啊?」睁大眼,张青凤似是感到十分意外,张嘴问道:「原来那些太医是中堂大人派来的?」
「怎么?你不晓得?」摩挲指上的玉扳指,尉迟复睨眼往他脸上照看几回,并无任何异色,这嘴里的不知情,应当是真。思及此,他斜眼探问:「元照没告诉你?」
「下官确实闻所未闻,那日太医们来了,就是切脉问病,留下几帖药方便走了,下官早已病得神志不清,兴许太医曾言,是下官给听漏了。」抬起脸来,张青凤现出万分感恩的神情,热泪几要夺眶而出,难掩激动的道:「今日方知是大人的一片好意,下官不胜感激。」忽地止话,满腔的热情似在转瞬间消逝。「至于元大人……唉,下官只当是他延请来的。」他摇摇头,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这么说,是元照占了他的功?
元照那程子嘴里舍得,心底怕是有万般不舍吧!尉迟复暗自冷笑,却是一脸宽容地道:「无妨,施恩不望报,是谁都一样,只要你的病痊愈,才是最紧要的。」
「大人的胸襟,下官总算见识到了。」眨眨双眼,张青凤感动地几乎就要流出泪来。
「我哪儿有你说的那样好?人非圣贤,我也是有私心的吶!」
张青凤不动声色,心里暗想,依这情势继续下去,自然水落石出,只要装得像、藏得好,装呆卖傻之计何以不能再多使几次?一时之间,心中已有计较,是以他睁眼含笑,露出懵懂不解的无知神情。
见他一脸疑惑,尉迟复眯眼笑道:「我的心意,你还不明白么?」挨身凑近,用着彼此才能听得见的声调说:「你难道不知,这首等前列的礼部侍郎,是我替你挣来的?」
突然「啊」的好大一声,倒把人唬了一遭,手硬生生停在半空中,张青凤佯似意觉失态,趁机拉开两人的距离,连忙掩嘴嗫嚅地低问:「下官愚昧,不知大人此话何意?」
「何必说得太白,想当日翰詹大考,其中玩味你去仔细推敲,应该不难明了。」
「大人您……您就不怕背负个欺罔之名?这可是杀头大罪啊!」瞠大美目,张青凤状似难以置信的模样。
「取中的卷子确确实实是你的笔墨,何来欺罔?!」尉迟复袖中取出一只雕刻精巧的鼻烟壶嗅了嗅,当真不以为惧地冷冷笑道:「再说了,也得瞧谁有胆说去。」他溜眼一转,语带暧昧地说:「当然,除了元照!」
当年元照初入翰林时,他曾看重这等人才,进呈加荐,多次拉拢结纳,怎知元照如此不肯给面子,数番笑颜严拒,到了后,甚至在议事上处处与他公然争执作对,而四年前的乡试舞弊元照竟也连同搅了进来,可见事情越发不简单。
不过即使元照有再大的本事,他亦有自己高明的棋步,想必不要多久,这块肉中刺很快就能清得一乾二净了。
「你说说,我待你好不好?」
「大人为下官如此费心,岂是一个好字了得。只……下官千思万想,总不明白大人为何……」话音未落,尉迟复已先一步抢白。
「为了你,值得!」他扳过张青凤的肩头,说着就要吻上那细致如玉的脸庞。
好在张青凤曾学过几年修身保命的功夫,使上巧劲将臂一甩,尉迟复顿时被拋个老远,幸亏两脚稳定,这才没能跌个倒栽跟。
差点就吃了苦头的尉迟复难掩惊讶地诧问:「你学过功夫?」
张青凤闻言弯身一笑:「哪里是什么功夫,仅是下官自幼身子孱弱,特意学得几年强身健体的活招。」态度仍是毕恭毕敬。
尉迟复哼地一声,尚且不论他话里真假,自管整顿好凌乱的衣物,甩袖更朝前逼近过来,眼底现出一丝狡颉异采,冷笑道:「你说的是,一人在外有这样的身手是件顶好的事。」
知有后话,张青凤索性闭口不言,等他继续说下去。
沉吟了好半晌,尉迟复斜眼一睨,忽然猛地伸手去抓张青凤的手腕,把人拉至跟前,顺势拦过腰身,呵呵大笑:「我倒要瞧瞧,现会儿你又如何逃出我的掌心?」
数度挣扎不得,也不好当真使劲脱开,张青凤唯有尽力保持和悦的脸色,心里却巴不得扑上前去来个左右开弓,往那满脸邪淫的臭家伙啐上一口唾沫。
想归想,如今让尉迟复掐在手里,硬碰硬绝非明智之举,万一惹怒了他,无疑是打草惊蛇,尤其情事未明,元照那儿口风不透,一点毫末无法知晓,也就更不好轻举妄动了。
不待细想,张青凤挨着假笑说:「大人力气真大,都将下官给扯疼了。」
尉迟复听得,便一口气往他脸上吐去。「好不易才箝住的凤鸟,我不这么掐着,到时振翅一飞,我岂不是又得干巴望着眼?!」他加重力道,倾身细闻颈窝的幽香。「到我府里,我绝不亏待,你以为如何?」
这几句话说得很清楚,尉迟复盘算的心思已是昭然若揭,张青凤也不着慌,反倒沉稳地笑说:「承中堂盛意,改明儿个下官定当登门拜访。」
「改日?」尉迟复挑眉冷笑,嘴角溢出轻蔑:「只怕有人等不到那时候了。」
心里一惊,张青凤正欲开口问明,可嘴一张,便想起昨夜长谈时元照满目潇索,心底是越发不安了。
是以,他更不敢掉以轻心,只有强作镇定,但越是如此,一颗心越加慌乱难定,几乎手足无措,但眼下他又不得不装作没事人般摆出疑惑不解的模样。
尉迟复细观他的表情变化,知晓自己的一言是起作用了,尽管他极力扬笑,毕竟年少生嫩,江湖经历太少,能有几分能耐?
思及此,他也就更火上添油地撩拨几句:「难得我心情好,索性同你说个明白──就是一并说尽也无碍。」见张青凤神色大变,他不禁扬起得意的笑,继续说道:「你以为此回皇上急招元照觐见,会是什么几番言语便能打发的简单事?刑部进呈,据查当年闹得满朝皆知的乡试一案元照亦涉入其中,罪证在案,仅待圣决。你说这了得不了得?」
「可据下官浅闻,元大人乃是当年奉旨钦授专办此案的钦差,怎么到了后却成其一要犯?」
「那还不容易,我要谁活谁便活,我要谁死无葬生之地,便是一个全尸也留不得!」狰狞的脸上现出狠劲。
这句话宛似一锭乍雷,直打在张青凤的心口上。他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脑中混乱一片,竟无法静心思索。
但在这紧要关头上,又岂能有个闪失?于是他尽量从宽去想,待略为定神后,这才拱手扯笑道:「大人果真心狠手辣!看来下官得和您多学学了。」
「眼下元照是凶多吉少了,所谓树倒猢狲散,何必在那儿等着挨刀?你是聪明人,应当知道个好歹。」尉迟复抬手自脖梗一划,眯眼冷笑:「时间可是不等人的啊!到时手起刀落,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挽不回。」挨身凑近,「你不会让我失望的,是罢?」说着便往张青凤脸上一拂,随即大笑而去。
人已走得老远,张青凤却仍留在原地兀自发楞,两眼失神,脸上尽是茫然无措。
难不成,真无力回天了?──
事情既然已发展到这个地步,唯有宽心以待,再多想亦是无益,何必直揣在心头不放……纵是这样想着,那怏怏不安的心绪仍让人无法排遣。元照摇摇头,面色沉然,刚走到养心殿前,两腿忽地像绑了千斤重的石块,竟是一步也走不得了。
走在前头的穆和顺立刻旋身,也是一脸地焦灼不安,急步走到他身旁低声道:「元大人别耽搁了,万岁爷可是急着要见您吶!」
「穆公公,好歹你得先同我说说,皇上神色如何?」
「万岁爷的神色哪里是我们这些奴才能瞧见的?!」明白他的心思,穆和顺左右瞧了瞧,见没人,方凑上去道:「元大人您多想想,若万岁爷有心,何必多此一举?」
此一言当真提醒了元照。
是呀!若皇上真有心拿人,他又怎会在这儿犹豫不决,何况他袖里的不就是一道货真价实的圣喻么?手不自觉抚上袖中的密旨,宛如吃了颗定心丸,就连神色气度也与之前大不相同了。
一踏进养心殿,元照立时打个扦儿,按规定的礼节行完大礼后,然后在堂上端坐的皇帝一声「看坐」恩赐下,顺意在一旁的木凳子落座。
谁知皇帝却不说话,好半晌,依旧一语不发,双眼专注地酊着龙案上的奏折,神情无愠,但也看不出喜色。
殿内一片死寂,元照心中疑窦顿起,倒不好率先发言,只偷眼看去,尚还瞧不出个所以,即听得堂上发出一道巨响,皇帝面无表情狠狠地把手中的几道折子重重地往案上丢去,深吸几口长气,似在强抑拍案大骂的冲动,冷笑低语:「好个罪连同诛!」
目光一闪,皇帝哼地一声,使个眼色,立于身后的穆和顺会意,自案上取来折子递至元照的手上去。皇帝也自堂上走下来,挑眉喝道:「你自己看看!」说罢,便甩袖背手来回踱步。
元照闻言急忙展开奏折,只见上头满载所有案发至今的供词,然却十之有八是假。他仔细看了一遭,鲁大证词反复,处处看得出屈打成招的痕迹,所谓三木之下何求不得?怕这鲁大是在牢狱中了不少苦头了。
阅到最后一道量刑裁策的折子,鲁大因刺杀朝廷命官,罪无可恕,便被判个斩立决,当下处死,而犯官葛及一干人等,皆以查无实证,恐遭诬陷之由,依旧原职放任……然这诬陷之责,自然由他担当了。
暗自苦笑,想他元照行事素来谨慎缜密,而此一回,也确实按着自己的棋步走,怎知一山还有一山高,稍是思虑不周,倒真让人拿住短处,硬是教他翻身不得。
再翻至后所陈述的五条罪状,皆是杀头大罪,其中尤以最后一则「查处弊案不力,以公报私,无端牵连有功之臣,趁职之便隐实欺瞒,应当罪连同诛」等语……明白写出「欺罔」字样。
下如此重的字语,无非欲致人于死,与其说执笔的刑部堂官恨他入骨,不如说是整件事情背后的始作恿者饶他不得。
而此人,别无他想,还能有谁?自然是视他为眼中钉的尉迟复了。
细阅完毕,元照反倒如释重复地吁了口长气,心头一派澄明,从容合起折子,竟然低低地笑了出来。
「卿何以无故发笑?」
「句句荒唐,微臣何能不笑?」元照霎时变了颜色,起身拱手问:「敢问皇上,此奏折应当如何处置?」
「倘若朕不办你,难堵百官之口。」这话是皇帝故意说给元照听的,不啻是想探其心思,也好更加堵定真伪。然实则此道折子,他是万万不能批准,也不愿朱笔划定。他略停脚步,晃眼看去,倒见元照神色泰然,毫无惊惧之态,他遂补上一句:「朕的意思是,发回九卿会审,事涉朝廷重臣,绝不可轻妄行事。」
这是拖延裁决很好的借口,最后一道请奏等同弹劾廷臣,若自行研议实有不公,也易落下话柄,自能公断处事……皇上的立意虽好,却忘了满朝文武结党结派,尤其二品以上的高官大多附庸尉迟复,纵是发于九卿会议,结果定然相同。
此关乎生死大事,倘或是早先的他,心中无所牵挂,是生是死,他当可一笑置之,但如今,他却不得不出言提点。
元照反复思索,字字斟酌于心,拱手启奏:「皇上,恕微臣直言,微臣认为刑部之奏和九卿同议并无异处。」
「此话怎讲?」见他面有难色,定是不好启口,皇帝遂摆手道:「卿有话但说便是,朕一概不究。」
纵使皇帝开了金口,过于挺直的板子易折易断却是千古不变的道理。于是元照想了想,索性把话一折,变出这么一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大权在手,何所不能?」
一语惊醒梦中人!
这番话说得铿锵有力,短短的一句话,直逼堂奥,皇帝不觉一怔,惊出一身冷汗。尉迟复权势日益坐大,他不是毫无所觉,惟自亲政以来,倒算得上辅佐功臣,令人惋惜的是,一旦位居高位,竟不再将其才干用在正道上,这是最教他感到痛心的事。
想当年,亲政之初,若无尉迟复献计策划、铲除逆贼,现在的大清能如此富强安生么?
尉迟复虽恃功,却未骄君,可一人独揽大权,左右政令,难保日后不成心头大患,则是他最无法容许的事。此时的尉迟复,左右专擅,眼下其心不异,但脓包不除,待瓜熟蒂落,又与当初欲起兵夺位的逆贼有何不同?!
官人人可做,清廉最难寻。保全廉吏是大清当务之急的事,但定朝之恩,亦不能忘啊……两相权衡,皇帝依旧拿捏不定,再次拿起数道奏折仔细详阅,所有前尘往事一并涌上心头,廷臣互劾、言官夺职处刑……种种一切是非,皆与尉迟复不脱。
该当如何?皇帝不由闭目深思,再睁眼,杀气登现。
环观整起弊案,他何尝不明白,尉迟复尽管瞒饰再好,他并不是睁眼瞎子,其中来龙去脉不难推敲,然延滞四年有余,刑部竟做出这般是非颠倒的决议,就是再下九卿、都察院覆谳,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
眼下是万不得已了!
机会已给过太多,此一回,只能怪尉迟复自个儿不知好好把握。皇帝拿指在龙案上敲了敲,不禁暗自叹息,扳着脸掂量半晌,霎时冷静不少,乱纷纷的心绪终是有所定夺。
然而要如何拿办,事情尚未成熟之际,这心里的打算自然尚不便宣于口。
是以,皇帝带着试探的口气问道:「世昀,朕的为难你应当清楚明白,现在朕只问你句话,你是否胆敢冒死一搏?」
不想皇帝一脱口便是极难回答的问题。元照不得回绝,亦不得允诺,踌躇一会儿,索性把心一横,猛地辽袍伏地,抬起脸来迎向那炯炯目光,沉声回奏:「回禀皇上,微臣不愿造谎。死有轻于鸿毛,重于泰山,为大清、为社稷,微臣自是万死不辞!可……微臣千万不能对不起立有『盟约』之人。」
微一怔,皇帝有些愕然地看着堂下跪在面前的男人,头系红缨珊瑚顶戴,双眼花翎拋后,一身蓝黑长袍,衬得风流俊逸的脸孔益发潇洒倜傥。皇帝不由忆起先前朝中闹得沸沸扬扬的传闻,登时明了他嘴里所说的与有盟约之人为谁。
心下了然,纵满腹疑惑,这种事就是身为皇帝的他也实难启口发问,故仅轻叹一声,背过身去,刻意转开话锋,敛目厉道:「既有『盟约』在身,朕也不教你为难。死一字是说得过重了,朕要的是,你必死的决心!」他忽地转身过来,目不斜视地问:「不知你可否做得到?」
「微臣绝不辜负圣上期望!」元照忙伏地叩拜。
「朕给你的密旨呢?」皇帝微微侧过身,以眼角余光斜视。
「在微臣这儿。」元照接过拋来的眼风,随即起身自袖里拿出密旨由穆和顺呈了上去。
拿回密诏,皇帝先是掂量一番,逐条详阅,立即放入一只木匣粘贴封条后递了回去。「此诏为保命符令,你得好生收着。」接着他便在龙案上执起朱笔加批一道旨意:「查两江乡试弊案,遣刑部定谳,闻元照身居二品大臣,竟妄违圣恩,系以旁权诬陷忠良,朕予革职查办,暂入天牢,钦此!」念罢,始终立于身后的御前侍卫立刻跃了出来,连同一旁环守的侍卫各按腰刀,一左一右扳压元照的肩头。
元照当下就是一惊,急忙抬眼上看,却见御座上的皇帝同时也拿眼盯着这边,缓缓说道:「世昀,得暂时委屈你了。」
听得这话,元照顿时明白过来,看来这牢狱之灾是躲不过了。沉吟片刻,在众侍卫的压制下,他忽然挺身启奏道:「微臣尚有一事,特求圣上恩准。」
「你说吧!」
「待此事过后,还请圣上恩许微臣辞官回乡,复归布衣──」元照叩头伏地,在未听得圣裁恩准,决意长跪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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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照琅珰下狱的消息,不胫而走。
不过短短半日辰光,即传遍宫内朝堂,元照因江苏弊案一事,恐有诬陷以遮其恶行之嫌,暂且革职拿问。
这是很重的处份,在事情未明朗前,便着人拿入天牢,可以见得皇帝对此案倍受重视,满朝文武皆议论纷纷,向来不耻依附的一派大臣直为元照叫屈,却没有人公然与尉迟复作对,谁也不愿上书祈恩,知晓此一举元照定然失势,反越发敬而远之,另以尉迟复为首的廷臣们,则自管得意叫好,拿住要处,便又是一阵批论不绝。
纵观朝廷,有人想着不好,这一回,就算真是诬陷下狱,或言得罪了中堂大人,自难保命,也有人说元照一去,当无善类,日后怕是小人坐大的天下,因而欷嘘不已。
纷纷扰扰,举朝上下无人不知,尤是翰林院里一片哗论,已官至侍读的陶安匆匆忙忙赶往礼部,方要进殿竟恰好与人碰个正着。
陶安定睛一看,正是昔日同为登科鼎甲的张青凤。但见他气定神闲的朝宫门走去,神色从容,毫无任何异样,陶安心中不免奇怪,大步一跨,上前问道:「张兄是在等人?」他凑过身去,低声再问:「是元大人么?」
身子猛地一震,张青凤回身一见来人,遂点点头,露齿笑道:「陶兄有事?」
「难道张兄还不知么?」见他一脸疑惑,陶安往四旁瞧了下,顾不上寒喧,直接把手一伸,将人拉至不显眼的偏僻处,尽量放低声音说:「你甭等了,元大人已让皇上给押入天牢了!」
张青凤惊得瞠大美目,一时间似乎尚不能完全理解他的话,只颤着声问:「这是何时发生的事?」
「不出半日。」陶安微微一叹:「现宫中早已传遍,我只当你知晓,谁知你竟毫不知情。消息是从干清宫传出来的,应当不会有错,我也差人打听过了,元大人是给革职拿办,欺罔大罪,怕真得杀头了。」
「还有什么消息没有?」
奇了!陶安大出意外地问道:「你怎反倒来问我?」略显讶异的目光从张青凤脸上瞧去,想看是真不知还是刻意佯装,于是他复又探问一句:「我以为你与元大人早已结为『腻友』了。」
听得这话,张青凤不由脸上一热,纵是实情,也不好当众坦言,再者元照本欲制造出他俩之间言实相符的意像,更不得否认。
他闪避似地笑了笑,不答陶安的话,只说:「出了这样的大事我是真不知道,虽时有耳闻,可我总以为是玩笑话,也就没多注意了。」
「你也太漠不关心了!」
陶安对他冷淡至极的表现显得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张青凤所处的礼部几乎全是尉迟复的耳目,寻日吵嚷非议是有的,莫怪他难以当真,而且若非与他尚有交情,一般绝不会多事来探问口风,尤其恰碰在敏感点上,一些不中听的话要是教有心人听去,岂不自招祸事。
他细细想去,将所有见闻以规避的方式同张青凤简明述要地说上一遍,后下个结论道:「元大人下狱已是铁一般的事实了,俗话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于官场纵横,必得有权在手──我知道这么问是太多事,可你现在有什么打算没有?」
「事出突然,我得多想想。」张青凤垂下眼帘,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你说得不错,多想想是好的,不论如何,这是很紧要的一步,宁可多费神细思,也不要草率而为。」眼尾一梢,陶安意有所指地道:「话我只能说到这里了,眼下权臣当道,保有清操绝俗虽难得,但这『俊杰』也非人人可当啊!」
听出些端倪来,张青凤先是不作声,然后惋惜似地点头称是:「处境难为,只怕里外不是人。」
「那倒未必。」见张青凤抬眼瞧着自个儿,陶安摆出思索的神情,沉吟了好一回才道:「这回元大人下狱,大伙儿都心知肚明是谁做的好事,我知你不是个甘愿依附他人的人,虽不逢迎,可表面仍来个巧妙迂回,也好过以卵击石。人生在世,不是图名,就是图利,若一样都不得,那真是白走这一遭了。眼下有个现成的机会,就瞧你愿不愿了?」
「陶兄的意思是……」
「不、不!你千万别误会!我有妻有子了,哪里有这样的心思!」陶安脸红紫涨使劲地摇手,索性把话给挑明着说:「只我想象你这样的人才,就此埋没未免可惜了,既中堂大人有心栽培,何不欣然应许?」
此言一出,张青凤全然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他是来当说客的。
秀眉微挑,他深深瞅了陶安一眼,忽地抿嘴皮笑肉不笑地道:「有劳陶兄费心了。中堂大人的好意我明白,可在这当下,若贸然允受了,流言纷纷,无端惹来恶名,我这又是何苦呢?」
「是是,你考量得很实在。」这也证明张青凤并非全然没这意思,而是碍于现在的窘状无法顺当表示。
如此一来,事情便好办了!心里这样想着,陶安越发激起三寸不烂之舌鼓吹道:「纵是这般,可心里的好歹至少得教人摸出点儿头绪来,老让人悬着,岂不辜负那一片心意。」
张青凤长嘘短叹几回,并不说话。
「倘或张兄不嫌弃,由我给你拿个主意吧!」
「愿闻其详。」
「不瞒你说,中堂大人早料得你会有此顾虑,已在府中为你设宴,是否有心,就瞧你自个儿了。」其心动摇,眼看就要水到渠成,陶安不慌不忙,反而装起一副十分郑重谨慎的态度。
张青凤垂目颔首,口中虽无表示,陶安却已自认明白带笑离去。
复而抬眼,张青凤暗自冷笑,当初陶安是个不愿屈附的倔梆子,谁料事过境迁,竟也难免沾染不少官场恶习,面上装什么落落寡合不齿倚附,对上尉迟复这个真小人,陶安不过就是个装腔作态的伪君子!
可……方才所言之事,见陶安的意气神态,并不像说谎。
元照入狱,原是意料中的事,只是没想到竟然会快得如此令人措手不及,甚至他以为,这仅是元照和皇上联手演出的戏码,如今假戏真作,将人拿入刑部天牢……那是死囚才会待的地方呀!
心里咯登一下,张青凤缓缓放开紧握的手,已然汗湿一片。
隐隐约约地,不知从那儿兜来的心境,也抑或是不愿面对所自生的宽慰……兴许,事情并非想象中的糟。
出了一会儿神,忽地远远兜来一声声急促的叫唤,张青凤一个偏身,穆和顺已气喘嘘嘘地赶上前来,左右见仅他一人,尚不及歇缓,随即自袖里拿出一封信悄悄地递予他,低语道:「张大人千万别声张,这是元大人托奴才给您的。」
了然于心,张青凤把信紧紧捏在手里以袖遮掩,瞟了一眼甬道,朗声笑问:「唉呀!这不是穆公公么?瞧您老急成这样,是要赶去哪儿?」
穆和顺闻言一楞,倏而会意过来,立马打蛇随棍上答道:「奴才自是替万岁爷办差去,实在不得耽搁,请恕奴才不俸陪了。」一个欠身,便踩着焦急的步伐匆匆地走了。
看着穆和伦远去的背影,张青凤也不多留,随即若无其事地走出宫门,摆起不急不缓的神态,直接拦轿回府。
第九章
刚入门,张青凤便直趋后堂,摒去春喜的侍候,小心异异地闩上门板,颤魏魏地探手拿出一只黄皮信封搁在案上,任凭自个儿灌下一杯又一杯的热茶,一双深黯眸子仅直楞楞地瞧着,迟迟没有拆阅的意思。
消磨半日,只怕换来断肠句。
他不愿把事情想糟,可现实已摆在眼前,容不得不信。
呆了好半晌,待杯底已涓滴不留,张青凤无奈强打精神,这才展信详阅。
然而,现出的瞬间,着实教人惊楞。
看似厚实的信封仅有三张纸,只见上头写着两句话──
首句写的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第二句则是「心有灵犀一点通」,而第三张纸上却空白一片。
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张青凤翻来覆去,心中还疑。
在这紧要关头上,元照竟还有心思玩起猜疑的把戏来。心底不由得有些气愤,他再照看几回,细细深思,始恍然醒悟。
蓦地,他是想通透了。
『原是暂且牢中坐,卧看明月风清时,一番心思百计量,遥送玉茗堂前梦。』
但终千言万语道不尽,故最后仅留白纸一张,毫墨不沾,意思是待他复归详谈。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却语意深远,元照实在用心不浅。
但……这些意思也只是他自个儿的臆测罢了!同样的话,不同的心境,自有不一的解释。
是好是坏,尚瞧不准,但可以见得的是,至少眼下景况还不算坏。
纵是如此,信上仍是没有解决的法子。张青凤移来灯煤,将好不易拿到的信燃烧殆尽,灼烈的火光交错映照在略显苍白的容颜,影影绰绰,不甚真切。
依这般情势看来,进呈皇上的折子是要写的,而且他还要写得不冷不热、不卑不亢,更是要写得条理分明、可进可退,最重要的是,需简明厄要,直取要点。
倘或必要,写到动情之处,甚至明明白白的求情也未尝不可,怕仅怕,此折子若落入旁人手里,便是一步死棋了。
研墨摆纸,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他临笔踌躇,就怕此笔一落,太过心慌反而写出不知所云的字句来。
就这样不自觉呆了好半晌,好歹将重点提要大致描述一回,他反复照看,总算妥当,又重新画样重腾一份这才罢笔。
他矍然而起,至多宝格取出一把利刃,直接划开折子内里,将一只纸笺放入,再以糯米和水捣浆,糊合切口,几乎看不出任何痕迹。
如此一来,便已准备就绪了。
「春喜!」张青凤高声叫唤,接而一个小ㄚ头咚咚地出现在跟前。他掩去适才忧虑的神情,拿出一只玉佩嘱咐道:「要是你爷儿回来,就说中堂大人盛情相邀,我赴宴去了。」
「春喜知道了。凤少爷,还有什么要交待没有?」
他倾头想了想,忽地忆起一句很紧要的话,不得不说,于是急忙补上一句:「倘或你爷儿问起,尽管和他说『鸿门宴上,沛公犹在』。」思量许久,他仍决定自桌案拿出一封弥封好的信封交予她道:「此信你务必好生收着,若我三日未回,惟托元大哥上禀送呈。除此之外,你什么话也不必说。」
这是为他自己留的后路,此去福祸难测,一切都在未定之天,纵然他左券在握,说穿了,不过仅是自我宽慰之语,要想全身而退,确实有些难处在。
既然元照可赌命,他又何尝不能?
神思抚定,蓦地,张青凤朝跟前的小丫头展颜一笑,无端说出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话来。「春喜,你是个识大体的好姑娘,托附给你,我倒也安心了。」
春喜虽不甚明白,但见他谈笑中隐隐便有股凝重严正的态度,更是不敢轻忽,小心异异地将信收好,认真点头道:「凤少爷您请放心,春喜会好好记得的。」
张青凤只笑了笑,不再言语,仅抬手轻挥,无声地将人遣开了去,随后转至内室卸下一身官服,改换月白长衫,外罩紫缎卧龙马挂,头戴貂帽,显出玉树临风的神采,带着一脸欢欣踏出房门,直往厅堂走去。
一双凤眼滴溜地转了一遭,瞧见总管正从门上兜来,张青凤也不停脚等待,直接上前,踏着黑缎鞋急急走了过去。
「元总管,烦您老替我取一把油灯,多谢了。」
「张大人是要出门?」递上灯火老总管探头瞅着外头略暗的天色,「大人何不带个小子陪同?或是小的替您找一顶轿来?」一面说,就要一面关照小伙子去。
眼见耽搁不少时间,况且此事实不宜惊动太多人,于是张青凤慌忙挥手强笑道:「甭、甭!不必麻烦,我要去的地方离这儿不远,就当是强身健体,只须一盏灯就够了。」
老总管挑了挑眉,心有所疑,张青凤看穿他的心思,反扳正面孔,凑近一步,用着很谨慎的语气低声道:「实不相瞒,此门一出,是要为元大哥办件大事的。」说到此,他欲言又止,沉吟一会儿后才说:「这件事我想再过不久,消息总会传进府内,到时您老千万不要过于惊慌,我会有法子的。」
究是什么样的大事需得这般小心?一句话说得隐讳不明,直教人摸不得头绪,老总管还想开口再问,等定神抬眼看时,人却早已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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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带底下人,张青凤安步当车,扫去一脸不安,换上一副悠然闲适的豪迈模样,提着油灯踱步来到朱红大门前。
几个门上见到来人,挑眉打量了下,瞧他一身便服行装,打扮得十足华丽,一看即知非富即贵。
可毕竟是官家府邸,架子也就忒大,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懒洋洋站起身,随手拉了根木杖向前横地一挡,耸起眉尖喊道:「闲杂人等勿在此遛连!」
张青凤不以为意地眨眼笑笑,把扇一阖,自腰间拿某样东西悄悄地递了过去:「劳烦小哥和中堂大人提一声,青凤依约来访。」
少年掂了掂手里的银子,脸色已稍作和缓,再听闻「青凤」两字,立马抬眼看个清楚,仿是认出人来,「啊」地一声叫嚷,顿时眼睛发亮,神态即由惊异转为惶恐,很是热络地道:「不敢当、不敢当,小的这就替张大人通报去。」说罢,便像是火烧屁股似地直往里匆遽走去。
其它门房面面相觑,心底都在疑裁着跟前这位面如冠玉的少年公子究竟为何人?
不消半刻,只听得啪啪啪地脚步声,那名少年急呼呼地喘着气,两步并作一步地赶上前来,先对其他的门房细声交谈一会儿,随即叫人大开中门,一位看似管事的粗勇大汉款款下阶,朝张青凤迎手道:「张大人,请往院里坐。」
穿过宅院间老长的甬道,张青凤一面走,不禁一面暗自惊叹,所经之处,雕栏玉砌、富美堂皇;所见之人,无论门房长工,抑或是扫洒整顿的丫头,都穿著上好华服,个个眉清目秀,样貌尚称不上顶尖,但可以瞧见是精挑细选过的,身处周围遍开满地的紫千红,当真令人有恍入仙境之感。
绕至偏厅后方,脚还未落地,便听得一声声悠扬哀凄的莺嗓,花木遮掩中,赫见一座布置精美的戏台子。
但见台上眼窝画着桃花扇片的小旦,由扮饰的丫头踏着娇懒莲步缓缓走至台中央,张起樱红小嘴,开口便唱道:「……甚西风吹梦无踪 !人去难逢,须不是神挑鬼弄。在眉峰,心坎里别是一般疼痛。」
这是道道地地的昆腔水磨调啊!
虽说昆腔为当道风靡一时的官腔,却想不得可在此听得苏州唱腔,那特有的软语呢喃和温婉细腻实在让张清凤又惊又喜,目光心神全投放在戏台上的人儿,就此伫立而不自觉地哼调随唱。
随口唱出的几句,喉音虽仍有厚重的浙江调,可其中竟掺着苏州的软调韵味,从一旁默默走来的尉迟复拉着张青凤的手直笑道:「不想你会这花样,改日我办个曲宴,你也上去唱一折,教人开开眼,如何?」
猛一碰触,倒真把人唬了一跳。张青凤瞅向逼近跟前的面容,媚着眼笑说:「哪里,仅是儿时在苏州待过一两年,听过几首曲儿罢了,要真抹粉上台,这便是教人出丑、客人受罪的事了。」
听得这话,再见他媚眼神飞的模样,尉迟复哈哈朗笑几声,随即拉人入座,倾身问道:「你听听,这唱的曲儿是哪出?」
「可是开场末吟『牡丹亭上三生路』?」
「不错!」可见他真有几分见识。尉迟复瞟了眼台架上作起悲怆拜别的杜丽娘,颇饶有深意地追问:「那末,现会儿又是哪支折子?」
「这……」不是不晓得,而是着实碍口。张青凤明白《离魂》一折,乃是叙述杜丽娘因惊梦情伤魂亡的情景,甚为悲凄伤感。
正欲静默不答时,耳旁传来凄凉的吟唱,伴随一声声呼唤,那扮作杜丽娘的小旦倏地扬脸拉拔嗓子,娇弱无力地伏在绣榻上,含情凝睇天际,高呼一句「怎能够月落重生灯再红!──」就此芳魂归去。
张青凤瞠大眼,有些愕然地转脸过去,却不想尉迟复也正张眼逼视着自己。
他心口不由打了个突,忽地明白了唱这一堂戏的用意。
戏曲一折情伤身亡的「离魂」,此刻,离得会是谁的魂?
「怎么了?瞧你紧张的,可是见那丽娘想起谁来?」尉迟复明知故问地嗤问,自手沿上轻抚,冷不防地往他腰间紧紧一握,冷笑道:「既是依约上我这儿来了,可不容你心有旁人。」
「大人说这话,便是瞧低了我!」把气一哼,张青凤清俊的脸上已有薄怒。
「喔?」这倒有趣。「说说看,我是如何瞧低了你?」
「以言讥讽,这不是瞧低了我么?!」
闻言一楞,尉迟复复而哈哈大笑:「你啊你,当真把我想得如此狭。我这哪里是瞧低你来着,只望我一片赤诚亦能换得你全心全意,可不为过罢?!」
忽地,张青凤轻轻一叹,愁容满布,抬头睁睁看向戏台,却是两眼望空。见得这般心神不属,尉迟复不免要问上一问:「怎么了?莫不是……」
「莫不是甚么?大人您说我把人看狭了,您这才叫『门缝里张眼』。」张青凤装似嗔怪地瞟了他一眼,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往旁来回顾盼,停顿好一会儿,便隔着小石几,主动凑过去压低声音道:「元照的案子,不知大人您有何打算?」
「你这是替他求情?」
「唉,好歹好过一阵子,我并非冷血无情之人,这情能不求么?当是一报还一报,这因果也就完了,否则于心不安,又怎能『全心全意』?」
尉迟复还未想通透,他遂再补上一句:「大人!今儿我来了,便已想个明白透彻,可会落人口实的事我实也做不来,此案有个善终,对外倒生出感念之言,对咱们,也是有好处的。」
「你的这层顾虑我当然明白,你的难处便是我的难处,只你的意思是该怎么善了?说出来我好琢磨琢磨,保不定未必可行。」
「这……」张青凤迟疑许久,脸上显出茫然不知该如何着手的模样,檀口几度开阖,仍是吞吞吐吐说不出个切实的主意来。
「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沉吟好片刻,张青凤索性揣着明白装胡涂,把脸一转,神情十分郑重。「下官想先听听大人的打算为何?」
「能有什么打算?!」尉迟复作个诡秘的微笑,冷哼道:「我和他,是一山容不得二虎!」
话显然问得多余了,照这情形看,是非斩草除根,留人不得了!
听得此言,一颗心陡然往下沉,张青凤面上却松了口气似地笑颜逐开,故作神秘地自袖里掏出一道折子来。
尉迟复将信将疑地接过一看,飞快地扫过一遭,即斜眼挑眉,带着逼供的语气问道:「这似乎过于轻巧了……」
「大人仔细往深一层去想,折中真意,岂只轻巧?」
如此一说,尉迟复当真暗自思量,不由得拍髀大笑:「好哇!正是『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实在高招!」此折既非切实求情,亦非落阱下石,之后他若再送上一道请奏圣裁的折子,岂不恰好顺水推舟,杀人不必亲操刀,真是妙哉啊!
「瞧大人您真把我说成十恶不赦之人了。」张青凤状似无辜地笑了笑,撅着嘴道:「这人嘛,总往高处爬,岂有自甘堕落之理?此折一上,情义已尽,结果如何自是握在大人掌心,旁人何能有话。」眼媚一梢,亲手将斟满的酒递到尉迟复唇边去。
一句话倒是把所有好坏撇得干干净净。尉迟复也不犹豫,干脆地持杯喝尽,眯起一双眼,饶有深意地在那奢望许久的脸面流连不去。
「我如何信你?」
「大人既已喝了酒,何以不信?」张青凤又再斟满两杯酒,自管拿起酒杯先干为敬。
「好──」拍掌作响,尉迟复也跟着干了这杯酒,想不得他清俊斯文,骨子里却有这等的率性豪迈。思即此,不禁脱口赞道:「果真英雄出少年啊!」精明得教人惊叹。
张青凤仅抿着薄唇,浅浅一笑,两颊映出淡淡的梨涡,实是好看极了!落在尉迟复的眼里,那番清雅又带着遮掩不住的媚态风韵,更令他心痒难耐。
可到底风流多年,深黯「有花堪折直须折,更待花开正盛时」的道理,纵是美色当前,他亦能把持得住,尤是情况未明的此刻,张青凤一番话里,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只怕是口不应心。
石几矮凳上,一壶酒,几盘小菜,各怀异样心思的两人同饮,谈天说地,就是不扯及官场是非。
表面无所顾忌,张青凤心里却明白,尉迟复疑心病特重,对自个儿心防未除,需要的便是时间了!
但也就是这一层,最教人头疼。
元照的案子拖延不得,更不许急躁坏事,一旦前功尽弃,那他不仅白来这一遭,自个儿难以脱身也就罢了,只怕真得再会时,唯于幽冥魂。
望着戏台一场人鬼相逢,玉茗堂前朝复暮,只盼天地仁心,三生定情。
双眸暗自一黯,张青凤不禁默然轻叹,但愿真能如戏文所言──
月落重生灯再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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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得起了个大早,尉迟复一身补服顶戴官样打扮,递出膳牌,便气定神闲地守在养心殿外候着。
约末巳时,天已大亮,紧随御前的穆和顺方出殿传授圣意。
一踏入殿内,依规矩行礼磕头后,只见皇帝自龙案中抬起头来,眉目含笑地瞅着他瞧,像是早料定似的说:
「怎么迟至这几日才递牌?」
听这话音,尉迟复心下不免惊疑,只素来使心斗智,掩饰惯了,便是一派轻松自若,不露声色地匆容笑道:「圣上英明,微臣有几分心思您全瞧透彻了。」
「前些日子张青凤递了道折子,说得暗昧不明,模样像是替元照求情来的,可朕再仔细详观,却又不像这么一回事。」皇帝自众奏折中取出压底的折子来,张口随意念了几段,不知有意还无心,说着便睨了底下的人一眼,「朕想问问你的意思,这件案子该怎么了结?」
尉迟复始终沉默地听着,心思全放在暗责皇帝刻意将此折留中不发,不想皇帝突然问向自个儿。他先是一怔,随即装出个拧眉沉思的模样来,半晌才拱手道:「事关朝廷重臣,微臣只怕落人口实,这话微臣还是不说的好。」
了然于心,皇帝朝穆和顺递个眼风,偌大的宫殿仅剩君臣二人。皇帝遂走下石阶,摆手让尉迟复起来,背身说道:「说罢,朕不罪于你。」
「微臣以为,出了这样大的子事体,仅怕朝官人心浮动,那借人头的法子何以不得再使一回?」
「你是说……『杀大臣立威』?」浑身一震,皇帝自语喃喃地说着,话里透着些微的难以置信。
细观圣颜,似乎有些神思不属,尉迟复淡然一笑,不置可否。「皇上要立威信,有杀的法子,自然也有不杀的法子,依凭圣裁。」
历朝诸君,诛杀大臣的例子很多,杀鸡儆猴固然是最为有效的法子,可皇帝身掌大权,莫过于取决人的生与死,不过一个手起刀落,嘴上说是轻巧,实际去做了还得顾虑再三。皇帝抿嘴不作声,神色凝重地来回踱步。
尉迟复见状,深知此时皇帝心绪纷乱,若在这当口以词推助,无疑是火上加油之举。他与元照素来不合,皇上定时有耳闻,此刻出诸口舌明白道出自个儿的意思,纵是说得条理分明,一切尽在情理中,皇上也必定认为趁时进谗。
沉默就是暧昧,暧昧即是偏袒。他若闭口不提,倘或错失此良机,皇上念其情分,特让元照将功抵过,不愿深究,他又怎能甘心?
然,他势必得想出一招釜底抽薪的法子,将话圆得巧妙,既不违其本意,亦不教人犯疑。
「苏州乡试一案,若是一句看杀了事,总近于暴名,有违皇上广推仁政,但朝廷威信不可不立,毕竟事关重臣,皇上何不招来九卿会议?」尉迟复等了会儿,半声未闻,悄悄地抬眼上看,却见皇帝钻紧眉心,一副若有所思。他旋又拱手启奏道:「显出大权,安定朝廷,才是眼下最紧要的,有所牺牲亦是在所难免。」
皇帝将他的话一字不遗的记在心里,越听越发心惊,但脸面上却无任何表露,仅淡淡地说:「你的话朕会仔细想个明白。」
似有话未说尽,俊白的脸上明显露出犹豫,皇帝就这样一个人想出神了,走了一趟又一趟,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猛见尉迟复仍老老实实地跪在跟前,这才大梦初醒。
他倏而抬起眼来,却半眼不瞧底下跪着的人,只摆手幽幽叹道:
「好了,你跪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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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到底是体恤他的。
现会儿已步入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深秋,天气渐渐地凉了,亏得几个火房隶役打点,在尚称宽敞的牢房中升起一个大火盆,土炕上也用一条干净的布巾铺着,旁边还叠个几本平日常看的经史文章,以度漫漫长日。
几日了?
自他被送入刑部大牢里,虽住的火房和一般监牢待遇大不相同,可毕竟仍是待罪犯官的身份,处在这终日不见天日的牢房里,简直晨夜黑白不分。
人情冷暖,此时立现。
什么亲友故旧,就像突然消失一般,前来会晤的就仅有家府内的总管和春喜。
放下手中书册,元照自袖里掏出春喜送来的书信,每看一次,便又多叹一回。
不知今日此时,张青凤如何了?
掐紧书信,元照起身绕屋仿徨,脑中千回百转,全是那清俊的容颜。文中所载,他是看得胆颤心惊,尤其春喜最后带上的那一句话──鸿门宴上,沛公犹在。
张青凤为人,内方外圆,一番手段本事,他是信得过的,依那百折心思玩起花样来,仿如打捞水月,只不过能否在高人面前显出成效来,犹未可知?
然而,这也就是他最为担心的地方!
斑门弄斧,一个使不好,准是要吃亏。
眼下虽算不清几日,日夜浮沉,至少过了五日是还料得准的,一封依信所托上达御前的奏折,他已在前些时候磨了好半夜,找来听差重重拜托给递了出去,可他左等右派,仍然音信杳然,没张青凤的音信,更无自宫里来的上谕。
想到此间,心里一着急,元照更顾不得其它,备好纸砚,就要临笔再写道折子。反正是赌命了,就是个死,他也要弄个明白!
刚要动起笔来,纸还未沾得墨,却听得铁链被人搬动的声音,接着灯火通明,竖耳倾听,脚步声由远渐近,呀地一响,牢门让人推了开来。
定睛一看,元照立刻罢笔起身,兜头就要一揖。「公公……」
穆和顺扬扬眉,朝跟着进牢的衙差拋去一记眼色后,倒转身来打个扦道:「元大人,请到堂屋领旨吧!」
「公公,此案可是定谳了?」话一脱口,他便后悔了,此话无疑是多此一问,若非发下了结,穆公公又怎会到火房来。思及此,元照不待回答,只挥了挥手,随人出牢。
尚未步进堂屋,已可闻香火袅袅,数名司官衙差尾随一旁,他频频来回顾盼,竟不见应当前来执刑的刑部堂官。
心头咯登一跳,眼前所见,皆非寻常。元照机警的抬眼一扫,随即仿是万千感慨似地摇摇头,脸上的神情却显得很微妙。
蓦然间,他自管停下脚步,什么话都不说,也无从说起,将当日皇上亲自交给他的密旨紧紧揣在袖子里,忽有诸事皆非之感,一切均成过往云烟,睁眼再看,更成过桥流水。
事已至此,如今惟有苦笑相对。
转头看向窗外,阴沉沉的一片天,元照没来由地开口问道:「今是何时了?」
「戌时三刻。」
戌时……史云戌者,万物尽灭。
他长吁一口,豪情十足地扬起脸来,加快步伐走上前去。
直至蓝布垂帘,穆和顺早是一个箭步率先守在那儿等候,随即掀帘喝道:
「请元大人上路。」
元照不禁仰首望天。生死离别,本是古难全,此一去,他和他,当真注定各别一方?……
第十章
「怜官,来这儿坐吧!早站晚站,你的腿儿不打颤?」悄悄仔细打量了会儿,张青凤放下手中书册,直往那立得直挺挺的腿膀子看去。
被唤作怜官的少年正是当日在戏台上扮演杜丽娘的小旦。忽听得叫唤,他微楞了下,反而瑟缩地往后站去,大摇其头,吶吶地道:「张大人,咱们还是回院子去吧!」
「怎么?我闲着慌,四处走走瞧瞧捧上一本书聊作消遣也不成?你家爷儿不是说,这府内上下,任我遨游。」他岂会不知,尉迟复明言如此,为的是讨自个儿欢心,暗地里却形同软禁,派个跟班时时尾随身后,美其名供他差遣之用,而怜官确实也伺候周到,寸步不离,甚至解个手,怜官也老实地在外候着。
拋眼一睨,张青凤索性起身走到摆满墙面的书柜前,拿指轻轻划过,随手便抽出翻阅几回后,又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完全无视身后紧盯不放的一双眼。
「怜官,你识字么?」冷不防地,张青凤转头过来问了这么一句。
前后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节话,怜官眨着眼,一愣一愣的,黑溜溜的眸子现出满满的疑惑。
「怔愣啥?回神了。」见他这副模样,张青凤不觉好笑,拿手在他楞得发直的眼前挥了挥,笑问道:「我实是无聊得紧,想问问你家爷儿平日都瞧些什么书?」
「这……」怜官抬眼往书柜巡视一遭,在看见摆于最右方夹藏中不起眼处的旧册子,双眼忽地一敛,顺而又扬起脸来,瞧了好阵子后,露出迷惘的神情,遂摇头答了句十分笼统的话:「架子上大多是经世致用的书籍,全是爷儿喜欢看的。」
「嗯……」他随意自架上抽出一本书,正巧是那本泛黄的旧册子,拿在手里挥扬。「像是这本吗?」
说话当口已迅速翻了一遍,张青凤嘴里不住咕哝:「我瞧倒没啥特别的。」然后又把册子放了回去,转脸朝他一笑。「你说是不是?」
怜官急急地点头,始终不敢抬眼直视。
张青凤无声一笑,自是把方才一切丝毫不漏地收入眼底,调开目光后,旋而在一旁的太师椅坐下,撩袍翘腿,举止之不雅完全没有读书人该有的端正。
「怜官,你待在这儿几年了?」他左手拖腮,一派慵懒闲适,半眯着眼问:「也是让大人买来的?」见他微微点头,张青凤复笑道:「那同我差不多嘛!」
闻言,怜官愕然地抬起头来,兴许是紧张,不免结结巴巴地说:「不,怜官不过是个小厮,但张大人您是官……」
「是呀,总是个官,所以我也才能在这儿同你闲聊看书整日无所事事。」官又如何,身不由己的事并不嫌少。张青凤嗤地一声,唇泛一丝淡不见影的冷笑,将视线调往窗外,仿如遥望不知何处的彼方。忽然间,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有谁明白,我现在就和坐吃等死无异。」
「怜官,倘或有一个孩子因家中逢遭变故,就此流落大街上当街边乞儿,大雪纷纷,就在那孩子快要支持不住时,一名路过的少年送给他一只玉佩和银两,不仅让他饱餐一顿,更从此改变了他的命运。」忽地停顿下来,张青凤努力眨眼挤出两泡泪,鼻头吸吸,哑着嗓说:「十多年过去,他终于找着当年的救命少年,而今却换他有难,那孩子该不该救他?」
「受人点滴应当涌泉相报,救是一定得救的。」
张青凤苦涩一笑。「没错。他想救,不仅是为了报答当年恩情,也是为了尽他俩之间的情义,可他却救不得,仅能眼睁睁地看他遭奸人诬陷。并非他无情无义,更非是个冷血之人,只因他自个儿也形同囚禁。」他再睨眼相问:「你说,他该如何相救?」
迟疑了好一会儿,怜官下意识地咬唇,细声道:「爷他……并不是那样的人。」
「好又如何?坏又如何?我只知道他将我困在这里,倒让我成了不义之人。」轻轻一叹,张青凤便把视线移了开去,状似烦燥地扒扒头。「罢了,多想亦无益,我随口说说,你当我闲着无聊嚷嚷就没事了。」说毕,随手抓起桌上还冒着热气的茶杯,看也不看张口就喝。
想当然尔,这般热茶匆促送入嘴里,自是要烫口。
他果不其然地唉叫一声,连连喊烫,手一滑,倒洒了貂毛紫缎外挂一片湿,怜官一见,更是惊得赶忙上前直接拿手拍散热气。
一阵惊慌马乱过去,张青凤忽地抓起仍急于打理身上衣物的双手,很是歉究地道:「好了,水早让你打落了,是我自个儿没注意,结果却弄得累你收拾。」低头看着满地狼籍,碎的碎,湿的湿,脸上的歉意更深了,可他仍是眨着眼笑道:「要是你家爷儿怪罪下来,你也不必替我顶瞒,尽管将我供出来,这罪罚就由我来领受。」
明明语气再正经不过,但因他含着笑说,又是挤眉弄眼的,倒让战战兢兢的怜官卸下心防,难得地露出腼腆的笑容来。
浅浅的笑涡映在两颊上,毕竟年少稚嫩,笑中的纯然天真引得人心弦一动,可也就是这么一笑,张青凤心里似又越发复杂难言。
但事情已做到这份上去,怎好半途作废?──
这样一转念,唯有百般滋味在心头,张青凤依旧表面不露地拍拍怜官的后背,顺手牵上他的手,用像是对待自家弟弟般的口吻道:
「走走!咱们一块儿溜回房里,这儿自有人会来收拾,我怎舍得留你在这儿领骂。」不由分说,他随即强拉人出房,一面走,嘴里不断叨絮:「那日听你演的那几折戏,我此刻还记忆犹新呢!只落结在『离魂』着实不吉利,回头你给我唱折『回生』的戏,好不?」
哪里由得怜官说好或不好,容不得答话的功夫,硬是让人拉来扯去,只能跟个无头苍蝇似地任由张青凤拽着走,脚步匆忙,差点就要跟不上,好几次险些绊倒在地。
走在前头的张青凤仿若浑然未觉,转过回廊,来到自成一处的院落。
才刚踏进房里,他径自转到内室,再回来时,已换上一身月白长衫,对着忙碌不停的身影笑道:「甭瞎忙了,给我唱段戏才是正经事。」他坐在桌旁手执折扇,摇呀摇的,俨是一副等着听戏的模样。
闻言,怜官也只有罢下手边的活儿,拉了几回嗓,刚要开唱,却听得张青凤低呼:「哎呀!怎没茶了?好戏没好茶,独缺一味啊!」
显然的,这是张青凤有意将人遣开,怜官不明就理,没多想便提壶出房添水去。
岂料方经堂厅,一个拧身抬眼,恰与一双利眼碰上,尚未迈步,随让一声低沉浑厚的嗓音叫住。
「怜官!」尉迟复整身官袍顶戴,显出是刚下朝回府。「不好好在房里伺候,是要上哪儿去?」他走上前,炯炯逼人地瞅着,只见怜官一副局促不安的神情,直觉有异,于是仿佛明知故问似地说:「方才你俩儿都去哪儿了?」
听得这话,怜官面显不安地垂下头,长长的羽睫上下扇动,欲言又止地,数度张嘴开合,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的和盘托出。
尉迟复低眼看去,将跟前的人仔仔细细端详一番,忽地发出冷笑,拿手直往他腰间系带愤力一扯,竟掉了一只打叠方正的卷子。
这一下,怜官简值傻住了,脸上一阵青白交错,浑不知自个儿身上何时竟多出这样的东西来。
「爷儿,这不是……我……」怜官正欲辨驳,可思及张大人胆敢使出栽赃嫁祸的手段,依爷儿心机之深,绝不可能不知是何人所为,张大人此举,定有他的用意在。
多上这一层顾虑,他反而替张青凤担起心,几番踌躇,把牙一咬,索性闭口不言。
似是看穿他有意袒护,尉迟复自管弯身拾起,瞧也不瞧,只仅仅掐在手里把玩着,把眉一挑,侧身扬唇笑道:「怜官,你自个儿说说,在我身边有多少年了?」
纵使笑容依旧,却不达眼底。怜官心里明白,刻意绕了这么一段毫不相干的话,足见家主爷怒火正炽。
可也就是太过明白清楚,他无从选择,只有依言回答:「怜官自六岁起便跟着爷儿,已有十二年……」
「十二年了?」一出口便是疑惑的语气,尉迟复低低笑了几声,慢条斯理地将目光调到他的脸上,突然倒眉竖目,狠狠啐骂道:「十二年!你还不清楚我的性子么?!」
匡啷一声巨响,怜官赶紧低下身收拾翻倒的茶盘,手竟不住发颤,拣起又落,就连手让碎片划出几道口子也不觉得疼。
见他袖口都染上一截的血了,尉迟复却无任何表示,始终冷眼旁观,默不作声地将手中的纸撕成碎片,便罢袖朝他身上撒去。
「下作的东西!」他冷眼一睨,不知说谁,随即调头不回地走了。
****
日已偏西,几许凉意顺风而来,待在房中的张青凤却没闲着,立马将偷来的东西藏好,不免想起方才的事。
虽对怜官不无歉然,将一个大篓子尽往他身上悄悄塞去,可自个儿也是迫于无奈,只好使出没法中的办法。
叹了口气,无意瞥见搁于几台上的香炉,张青凤心思一动,沐手焚香,先是口中念念有词,随把炉中的炭灰往桌面一倒,拿指用香灰写了牡丹亭三字,欲求何意?
他再张手一掐,按神算断曰:
「炉中火,沙里金,功力到,丹鼎成。」──意旨功夫到了,任何事均可以做成。
瞧来应该是个好兆头。他不由暂且松了口气,又抹平沙灰,另外以自个儿名字推算是否有脱身可能?却仅断了这样的话来:
「心下事安然,周旋尚未全;逢龙还有吉,人月永团圆。」
这样的意旨便是有些不清不楚,教人难以捉摸了。皱眉凝神,张青凤回忆几日来的提心吊胆、无时无刻不谨言慎行的生活,称不上水深火热,但也不好受,不过一颗心倒还稳当,直至今日,一切均在掌握中。
意料中的顺利,转个面想,不道亦是个意外。
隐隐约约的,他心里总有说不出的不对劲,好不易放下的重担霎时又有如千斤重般压得人透不过气,越发动荡不安。
都什么时候了,他竟还有心思胡想这些。张青凤猛然醒神,往自个儿颊边用力拍了几下,有道是人间万事变化无常,可人定胜天的道理却是千古不移。
如此一个转念,他更加尽力收敛心神,把全副心力全投放在解签上,哪知瞧了半晌,最多也仅猜得七八分,前两句倒有切实的体会,苦恼的是第三句「逢龙」,真意为何?
意指当今天子么?也就是若要永团圆,逢龙为关键。
张青凤蓦地一怔,恍然大悟。
是呀!当今天下,唯有皇上能主宰万民生死,只要一个赦令,便是「君无戏言」,任凭小人进谗,使尽阴狠毒辣,也未能动上分毫。
可……他现在俨然已成幽禁,该如何进宫面圣?
万般苦恼,好不易平了一道难题,哪知眼下的竟况才是最大的难处!
千回百转,事情又绕回原点,张青凤正愁苦烦摸不着头绪之际,一阵阵低沉却又高亢的朗笑声跃入耳里,尚未来得及抬眼看清,紧闭的门扉已被人推开,现出的是尉迟复那种像是得尽天下好处般喜不胜收的得意表情。
「好消息!真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啊!」方进得房来,尉迟复掩不住内心激奋,扬着张狂的语气笑问:「你猜怎么着?」不等张青凤回答,他立刻迫不急待地说:「皇上已下旨将元照处决了,这刀下鬼元照是当定了!」
「喔?何以见得?」张青凤却大出意料地从容自若,放出很豁达的神态,像是询问家常琐事般,以略带闲聊的语气扬着脸笑。
尉迟复抿嘴不答,只拿着一双眼直睁睁地瞧他,把张青凤看得不明所以,心里着实有些不安,可面上仍装作忍不住低笑,问道:
「大人一进来就说了这么一个天大的好消息,却不把话说透,反瞅着我看,是何缘故?」
「能有何因?自是贪看秀色。」尉迟复眯起眼,诡秘一笑:「人生得漂亮,心眼也不得少呵。」
「在大人面前,我能使什么心眼?」心中一凛,张青凤拖倚着腮,眼波流转,迎着他的目光嗔道:「就是心眼多,哪里逃得了你大爷的法眼。」
尉迟复笑了,笑得极其放肆狂傲。张青凤越是不在乎,越是作态逢迎,就越显得其中有鬼。
口不应心是证实了,他并不打算揭破,甚至连先前栽赃嫁祸之事提也不提,他就是要张青凤毫无反抗余地,只能眼睁睁目睹元照成了刀下魂的模样,这才痛快!
到时,如此一张秀丽绝仑的美艳容颜,能挂得住几分倔强?他倒真想好好瞧一瞧。
「你呀,就这张小嘴甜。」尉迟复伸手轻轻往他脸上一划,以两指箝住下颚,使力逼近自己,嘴里自喃:「瞧你瘦的,肯定是怜官照顾不周。无妨,待会儿我给你换个人来,怜官那小子手脚不干净,别瞧他小模小样的,肚子里尽是一堆坏水。」说完,斜睨着张青凤,言外有意地大叹:「人不可貌相哪!」
张青凤听了,杏目圆睁,脸上尽是错愕的神情,却是真假参半,不敢置信地说:「我瞧怜官人挺老实的,不想他……大人您说得不错,人不可貌相,貌似忠良者,岂知是毒蝎心肠!」
最后一句说得很重,细看他的神色变化,话极在理,可尉迟复早已疑心,倒觉他是皮里阳秋,居心难测。
暗地哼笑,尉迟复将眉一抬,不意瞥见桌上尚未拂去的灰烬,好奇地上前一看,见到最后一句的「人月永团圆」,不禁大笑出声,几不停歇,语近讥讽地道:
「只怕是桂轮圆又缺,花蓝打水一场空。」
话中不掩的锋芒张青凤是听入耳里,心头明白,既难以再瞒,何必费力想些官场话敷衍。
于是,他一改先前笑容盈盈,扳正脸冷笑道:「是否镜花水月,大人这话未免过于武断了。」尽量保持着从容显出自信的神态,可脸上仍显出些微阴郁,像是安慰自己般,他刻意加强语气道:「离魂都能回生了,还有什么事不可能?!」
「戏曲终归是戏曲。」尉迟复嘴上嗤着一抹笑,笑他的痴心妄想。
闻言,张青凤竟无端地笑了起来。「大人,这话您就说错了!常言道『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咱们这会儿,不也是正唱着一场大戏?」
「事已至此,即是天命难违,你何苦尽为他守着不放?人生在世,图得便是名利二字,与其苦烦忧愁过日子,何不拋去一切,实时行乐才是正办。」
「我和他,其中之事外人怎可足道?人生得意须尽欢,那也是要心无所愧,大人的实时行乐,青凤实难照办。」
一听这话,尉迟复是彻底大有道不同不相为谋之感。对张青凤,他是够宽容了,就因张青凤有见地,有长才,确是个世间少有的俊生,机会一次又一次给,张青凤却不愿呈领他的一番盛情。
既然如此,又何须留恋再三?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世道如此,容不得人选择,这样简单的道理你怎老不明白?」喀哒喀哒的,尉迟复拿指在桌上胡乱敲打一阵,突然无预警地走到张青凤的身旁,细长的眸子直往他脸上流转,微侧过面,似笑非笑地说:
「可惜啊!一个聪明人,尽做胡涂事,如此年少多才,生得说些心底话,我还真舍不得你呢!可你偏同元照一样不知好歹,处处与我相违。你说,我怎能将满腹异心的人留在身旁,好比怜官奇貌不扬笞死了事不足惜……」
瞧他面露惊愕,尉迟复不由发出阵阵冷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殷殷笑颜时转为狠绝狰狞,笑语含愤地说:「然则,就凭你这张俏脸蛋,我得另外好好想想……」
话音未落,忽听得门外一阵骚动,紧随而来的是急促的脚步声直趋逼近,门板上碰碰碰地重响,却听得门板后传来叫喊:「爷,不好了!外头有人领了好、好……几百个兵丁将咱们府邸给围住了!」
屋内的两人皆是让这突来的景况搅得不明所以,彼此对眼相看。
忽地,尉迟复像是明白了什么,眼底倏地升起一股恨怒,大骂一句:「该死!」啪地一声扇子自他手中断成两半,迅速瞪向一脸迷惘的张青凤,阴森的眸子透着冷笑。「好好!果真青出于蓝胜于蓝,倒教我着了你的道!」
顾不得斯文罢袖抬腿,重重地踹开门扉,一位容貌白晰清俊的少年一见着他,立刻调头急喘喘地跑了过来,抚着胸口,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爷……好多官在堂里候着,要、要您前去领旨。」
未把话听完,尉迟复立马大步一跨,拔脚直趋堂屋。
出去一瞧,除了刑部堂官外,还有几名司官,个个皆是熟面孔,都曾兄长弟短的「面上把子」,连前不久帮忙围事说情的陶安也位居其列。
眼前如此浩大的阵仗,来得过于突兀,即使纵横官场多年,看尽人心险恶,尉迟复一时之间仍不免无所适从。
可毕竟是曾经沧海历别风雨之人,他仅微楞了下,心中已然有谱,闭眼吸气,便拂袖领旨去了。
尾随步出的张青凤匆匆赶至,呆在一旁眼睁睁地瞧着百名兵丁瞬间涌入大举查抄,府内上下一片愁云惨雾,内眷均被赶至后院,所有小厮、奴仆全都瑟缩地排列站定,个个面貌姣好,不乏出色,但放眼望去,就是不见怜官。
见此,他的心里是一则喜,一则忧,喜的是按此情况,四年多年的苏州乡试舞弊一案终于水落石出了,实是可喜可贺之事;忧的是虽已沉冤昭雪,然则时时刻刻牵肠挂肚之人安危未明,他真怕……真怕让尉迟复给说中了,一场镜花水月,当真转眼成空。
「张大人,您还待在这儿做啥?要封房子抄家了,现是准入不准出,您还是快点走吧!」
突然发自身后的叫喊,惊得张青凤立脚转脸,但见穆和顺带着一脸「果不其然」的神情走了过来。
「公公,」张青凤一把拉住穆和顺,像是见着希望似的,又惊又慌又喜地急问:「元大哥如今人在何处?」
这一句话倒真把人给拿问住了。穆和顺略一沉吟,心里有说不出的顾忌,遂摇头叹道:「走了,老早就走了。」单只落下一句,遂不再多言转身走开。
此话一出,非同小可,张青凤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如同当胸着了一拳,心口隐隐揪疼,脸色霎时变得十分难看,白里发青,脚步往后一个踉跄,差点就站立不住了。
一股恶寒急速窜流全身,四周的混乱哭喊声声句句传入耳里,而他只能张着茫然的眼,目堵一切盛兴衰败。
倏地,他抬起惨淡的面容,随即夺门出府。
第十一章
莫非他解错信语了?
说什么守得云开见月明、说什么心有灵犀一点通……思来想去,信中所言均是宽慰之语,而他偏偏信了,信得那样真、那样实,一心一意,只盼元照安然归来。
可如今……如今……
不!
是他自个儿犯傻、是他笨,一切的一切全是他的痴心妄想,不愿事情想糟,也从未为最坏的后果打算,因为他始终以为元照吉人天相,老天爷绝不会错眼扼杀。
尽管他悔恨哀恸,也不能让一切从头来过,回忆前尘,往事历历在目,却如同过往云烟一一皆自眼前散去。
难道,一片心、一段情,就此断送?
快跑渐趋缓慢,张青凤停下步伐,两腿像是打了桩似的,直定定地立在无人大街上,左右张徨来回顾盼。
眼底所见,均是苍茫一片。
万籁俱寂,每户人家前高挂着灯笼烛火,仰脸朝天,远边黑鸦鸦的天际挂着一轮皎洁明月,隐忍在眼眶打转的泪,终是落了下来。
青石板地上,点滴晶莹泪,映出一张蜡黄苍白的容颜。
「苍天不仁……苍天不仁啊……」他疯也似地抚额大笑,一步一趋,嘴里不停念着「人月永团圆」。
强自抑制满心的愧悔,张青凤拖着蹒跚步伐立于一座府宅前,但见门前冷清,完全不似以往轿马往来热闹喧腾景象。
高高的灯笼挂于门顶,残灯摇曳不止,抬眼一看到正门大开,任冷风潇潇吹入,他心中一酸,不禁再次泪流满面。
扬手推开虚掩的门,经甬道,进堂屋,所到之处仅有景物依旧,大伙儿就像是消失一般,平日所见的家仆、长工,还有最教他熟悉的春喜、管家全都不见踪影。
此处,俨如废墟。
不过是十来天的光景啊……张青凤闭上眼,手足不住瑟瑟发颤,一股悲酸哀凄之气在胸臆间扬起波滔骇浪,逼得喉头苦涩难当几要作呕。他极力压抑,含着凝在眼眶打转的泪、含着道不尽无从可诉的苦涩,举步维艰地绕行。
犹记得初入府那天,总管躬身相迎,春喜捧了个热呼甜香的桂花糕,还有世昀脸上那不由衷的言笑,仿佛又影影绰绰地重现眼前,忽而清晰、忽而模糊,怎么是一句心如刀割可以了结的。
如今,记忆中的繁华景象,那些安逸悠闲、把酒言欢的自在日子,难不成真似同昙花一现,花谢梦醒?
可就算是一场梦,也太短、太快!
早知会是唱一出生死离别,他怎么也要拚死上奏……
早知会是这样的结果,他说什么也绝不离开……
多少日子来,他是用一封信和几句签语所积聚的希望来强撑着,才不至于让他颓丧失志,然则说穿了,不过是欺骗自己的不实想法。
心潮起伏,不知是痛、是悔、还是遗憾?但明明白白的是,后悔药确实苦涩难咽不好尝。张青凤抬起马蹄袖大力拭去刚止又落的泪,再抬起头来,虽凄然尚存,却已换得一脸平静。
双眼目空,他呆呆地看向前方,穿过回廊,直来到后院花坛前,冷风呼呼作响,繁花雕零,平添潇凉。
张青凤走上前去,也不过就迈出一步,眼梢忽现出一截白袍。
逐渐上看,花木遮掩中竟见穿著一身半新不旧的月白缎面薄棉袍,头戴一顶珊瑚结子边掺灰黄貂毛的黑帽,完全一副富家子弟打扮的男子站于石桌前,手持酒杯,独自仰望明月。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
寂静中透出低浅微沉的清朗之音,皎洁银光洒落一身,登时现出一张再熟悉不过的清俊脸庞。
以为无缘相见,今竟伫立身前。
应是思念过度,因哀恸凝成的幻觉。揉眼再看,眨眼再瞧,待看清眼前略显消瘦的面容,他不由倒抽口冷气,直觉地往后颤退。
「喝──」瞠大眼,张青凤简直三魂去了七魄,惊愕得难以言语。
「安静些,瞧你这模样像见了鬼。」一听到后头响起鸡毛子的鬼叫,元照眉头紧皱,然后朝他扬起手中的酒杯,薄唇掀笑:「青凤你回来的正好,现会儿我也甭学李白举杯邀明月了。」
见他完好如初地站在那儿,心还有疑,张青凤轻手轻脚的走近,眼睛瞬也不瞬地直盯着他瞧,待确认无误后,眸底疑惑渐聚。「你不是让皇上给……」
「罢官了。」元照把话接得十分顺当,像个没事人般。
罢官?这又是从何说起?看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张青凤此刻不辨做何滋味,只道心口一道怒气不得不发。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面布恼色,他转头张望,依旧不见半人。「府里上下的人都去哪儿了?」
「如你所见,全散了。」只留下始终不愿离去的总管和春喜。元照视若不见他脸上的薄怒,提起酒壶倒了满满两杯,递给他道:「明月当空,如此良晨美景咱们何不对饮一杯。」
垂目看着他递过来的酒,张青凤伸手不接,嘴上反而凝出一抹笑,直接覆在他持杯的掌被,一个狠心使劲,将黄澄澄的酒泼得对边男人一头一脸。
「这酒的滋味如何?现在可以说清楚了么?」脸上犹在笑,眼底却殊无笑意。
抹去脸上的水酒,元照又为自己斟上一杯,酒入喉头,竟是一脸笑笑,并无任何恼怒不悦。因为他知道,前生后死不过一那,悲喜交替的太快,张青凤难免无法调适,心有怨怼责难是情理中的事,他不意外,甚至有些高兴。
想想,一个心底最为在意的人以为已成地下鬼,岂知此时竟又死而复生,好端端的站在眼前饮酒作乐,谁能不惊惶?
思及此,如玉般的俊颜不由得泛笑,笑容越扩越大,看在张青凤的眼里,心里更是无端燃起一把火。但他倒还沉得住气,闷声不响地瞅着,挂在唇角的笑意却淡了。
见此景况,知晓他非是打破沙锅问到底。元照摇着手里水酒,慢悠悠地看向他,话到嘴边,反而不知从何说起,待把余酒喝尽,这才娓娓道出自与他一同入宫面圣当日起,至眼下安然景况的所有因由。
其中转折巧妙,无不殆尽。
原来那日进宫后,皇帝急招元照养心殿问话,岂料一个转眼间,即刻沦为阶下囚,纵闻所未闻但也不是未曾想及的事,所以他仅是愕然并不吃惊,兴许早料中会有这样的结果,也就从二品大员成了待罪之身,所幸皇帝格外开恩,暂囚火房,虽未受饥寒之苦,可所通声息也仅有家仆二人。
谈到最教人无法忘怀的几桩要事,如今想来仍心有余忌,他不自觉又提了一遭。
「那程子皇上将我拿问住时,说实在的,我心底还真有点怕……」元照欲言又止地,随将目光转至凝神倾听的俊容,牵动唇角轻声叹息:「怕……我再也见不着你了。」
张青凤默然,不知该做何回答,仅略略低下眼,遮去月光照耀,让人看不清脸上的神情为何。
元照无声笑了笑,接续道:「怀藏密旨,我倒不惊不惧,但唯一教我寝食难安的是……你可知道暗无天日的辰光有多难熬,心里念的、想的,偏偏看不着、碰不着,镇日提心吊胆从没有一日安睡过,唯有的声息,还是靠总管和春喜梢进来的。」他一副无关紧要轻描淡写地说着,脸上的笑容却始终未断。「春喜说,要是你三日未回,就让我送呈上奏,可都已过了五日,迟迟未有上喻,而你依是不见踪影,这万般煎熬的滋味,着实令人难受。」
接着他又连当初心中的盘算,如何运连操纵事情发展,将所有布局串成一气的经过一并说个详细明白。
两方上折,孰是孰非,皇帝终心有所疑,下九卿、詹事皆无所得,即如互劾之案,遣大臣往谳,向为尉迟复所制,因此心中已有计较,仅隐而不露,查其实观其变,直待御前定夺。
是故,那程子皇帝问他能否冒死一搏并非虚言恫吓,只为日后布局。
而今,终究是脱难了!
他每说一句,张青凤的心就揪疼一回,一颗心紧紧地被吊着,待他说完,已是满脸虚汗,双眸眨也不眨,到最后,甚至红了眼眶,差点就要在他面前失态了。
「这些日子你不好受,我又何曾快活?」想起几日来的提心吊胆竟是人家手中的一步局,早就安排好的,张青凤心里便有恨,说起话来也就不似先前那般温润,而是一连串咄咄逼人的口气。「事情到了何种地步,好歹让我有个底,这上头的信儿,任凭我使尽法子,就是打听不出个究竟,我怎么不慌不忧心,还你就当我是个铁石心肠,不理不睬也无碍是罢?」
忧心害怕化为怨愤,是可以体谅的,但就怕他误会至深,以为有意相瞒,这就是非得澄清不可的事了。于是,元照也跟着激动起来,赶紧说道:「我怎么会不知担心受怕的滋味?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之所以瞒你,乃因在这紧要处上,一举一动都是赔上性命的事,倒非我贪生怕死,而是我万不能做个失信之人。」停顿了下,他突然执起张青凤的手,并同覆于胸口,以一种严正的态度低语道:「保住一条命,为的便是与卿一句『与子偕老』……」
纵是平日再厚皮,听得这样话也不免羞赧,张青凤猛然抬眼怒瞧。「你──」红着脸气呼呼地窘骂道:「你瞎说什么!」嘴里这样说着,却丝毫没有抽手之意,仍紧紧熨贴在温热的胸膛上。
「哪里是瞎说。」元照轻笑两声,索性十指交扣,将人栓至跟前。「说起来,多亏了你,也是为得这句话,我现下也才真有命活。」
「急召面圣当日,我便知自个儿是躲不过了,幸皇上真是位仁慈圣君,这革职拿问一面是做给满朝文武看的,一面则是在一个『拖』字。」贴近张青凤的耳旁,他笑笑又说:「皇上用心之深,我岂能辜负?若非你实时上奏,带上那匣中之实,说不得现会儿我仍在牢里数日子呢!」
听到这里,张青凤即有另一番领悟。这些日子白让自己提吊着一颗心,说不怨不恨,是绝不可能的事,可他之所以如此在意,无非就是希望元照安好无事,到今元照平安归来,就是再怨再苦,也算值得了。
转念到此,他嘴上仍然不饶:「罢、罢!你说的我全知道,我也不是不讲理,只你往深一层去想,尽瞒着人,一点消息也不走风,万一要我走岔棋路,岂不全盘皆输、功亏一篑了。」他抬起一边的眉,用略带讥讽的意味说:「你拿命去赌,我也是以命相搏。」
言辞在情在理,元照也不好驳他,只有连声叹道:「唉,你又何必尽往险处闯……宴无好宴,你非沛公啊!」他人虽看似安好,就不知、不知……差点就要脱口而出,可一见他泰然自若并无显出任何一丝异样,元照的脸色更是难看,但嘴角仍是强牵起淡笑。
「早知你安然无事,我也省得淌这浑水,不过倒是让我带上个好东西,此趟鬼门关走得也不算冤枉。」尚还未觉,张青凤反手一推,将彼此间拉出个距离来,这才自袖中掏出一只打叠方正的卷子,眨眼笑道:「这是那日翰詹大考上的让尉迟复换调的卷子,是我从书斋里取来的,他只当我使上『栽赃嫁祸』之计,却不知我换得一手的是『移花接木』。」早在他进折上奏时,便将一切禀明于夹片中,只要和此卷比照对拟,会有什么结果,几乎可以推想出来。
元照闻言,不慌不忙地摊开一看,果真是亲笔毫墨,细观卷上诗词,还记得大考当日,张青凤曾说试卷已出一韵,核对瞧来实在一字不差。
这样一来,桴鼓相应,便是铁证如山了!
元照转脸相问:「你打算呈给皇上?」
「纵虎归山,终有日再成大患。」出口的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元照沉吟不语,仅是默默收起卷子,随即转身拿到烛台上烧了。
「世昀!」来不及阻止,张青凤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好不易得来的证据就这么没了。他不由眯眼怒问:「你这是做什么?」
元照笑笑地摇头,面有凄沧。「现在的尉迟复就像被拔了牙的老虎,要东山再起,难吶!何必非把人赶尽杀绝。倘或将这卷子呈了上去,凭欺罔一罪,便是个抄家灭族,徒留缛杀大臣的坏名,无非陷皇上于不义。此人虽阴险奸巧,到底是有才干,皇上保全的心思,我不能不顾。」
「你倒宽容,尽为他求情。甭忘了,他可是处心积虑要害死你哩!」张青凤哼地冷笑,倒是一脸的不以为然。
「不!青凤我……我宁可你安好,也不愿你投身这样的险境中……」就为了这东西贸入虎穴,实在不值啊!
张青凤奇怪地睨着他。「世昀,你不会是误会什么了?」眼珠儿滴溜一转,投放在略显哀痛不舍的俊颜,漾出一抹有趣的笑。「你与尉迟复在朝中共事多年,难道还不清楚他向来『疑人不用』的性子么?他早疑心于我,为明哲保身又怎会轻易动我,更何况,好歹我还是个官吶。」
「这么说你没被……」
这可真是大大的意外啊!就因共朝多年,他太过清楚尉迟复的行事作风从来无所顾忌,以那一身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权势,何所不能,又仅会因张青凤尚是个朝廷命官而有所忌惮,不敢贸然下手。
其中,又是有何缘故?
「尉迟复的种种事迹,我不便一一同你说个明白,可就我所知,凡入他手者,皆无轻言放过之理。现下你说他……」他如何能信?!
「这我也想不透。」其实他自个儿早在疑心,保不定尉迟复并非用心在他身上,而是……凤眸缓缓地转向不失俊秀的脸庞,仔细瞧来,确也是美男子一枚。
不会真是如此吧……让这突来的想法一惊,张青凤迅速地别过脸,暗自惊叫。
张眼直睁睁看了他良久,怪异的感觉始终辽绕心头,元照将信将疑地问:「青凤,你真的没被他……」后头的两字,他实在羞于启口。
「当然!」尉迟复着眼处不在他,自然不会动他半分。「难不成你非得亲眼验验才肯信?」说着,张青凤当真开始动手宽衣。
「不、不必了!我信、我信你就是了!」要宽衣解带也不是在这时候。元照咳地一声,嘴里喃喃:「咱们晚些再说。」
「什么?」
「没事,一人关在牢里多少养成了自言自语的习惯。咱们还是来谈正事吧!」他漾出掩饰的微笑。
也罢,他也好趁此抚平心头的惊骇,偶然发现的事实真教人心惧。抬手拍拍胸脯,张青凤又把方才的事挑起,冷问道:「东西烧也烧了,这下无所对证,难不成就这么放过他?」
「以往你总念着我太过执着,怎么现会儿反倒是你放不开。」历劫归来,元照多少有恍如隔世之感,与从前的心境想法也大不相同了。他向着一旁挤眉弄眼,突然伸手一揽,就此顺当地搭上张青凤的肩头,像是说予他听,更像是自语:「尉迟复专擅朝政,工于心计,确是做了许多情理不容之事,但国法不外乎人情,就以乡试弊案来说,他既非主谋,更无害人之实,其罪尚不至死。」
「再说了,这几年他专擅朝政,树敌不少,通常是面服心不服,得意之时自有人奉迎讨好,可一旦恩宠不再,落阱下石之人更不嫌少啊!」说到此,想起切身遭遇,他不禁头苦笑:「官场上的事,我已了然,有心人要想收拾你,何患无辞。」谈及官场龌,那就是连说个三天三夜也道不完、说不尽的事。
张青凤无以回答。回想方才情景,官兵查抄,说什么荣华富贵,一到极盛,便是必衰雕零的时候,这是千古不变、万物皆然的道理,再富再贵,转头一瞧,不过都在书生倦眼中,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闲谈罢了。
对于落败之人,他怎能多苛求什么,如此不就显得自个儿太不通情理、麻木不仁了么?原是面有难色,旋即眉掀目舒,他幽幽轻叹:
「你说的是,尉迟复一生只求功名富贵,到头来却落得家败流落的结果,这些让大伙儿视为的出息恩荣,无奈仅是浮云虚华。通读圣贤书,怎么就不明白富贵并不等于圆满,唯有平安快乐才是福气,想来也真够教人感慨的。」小啜一口冷酒,他瞥眼过去,试探地问:「只你难道甘愿就此无端让皇上罢官去职,心里就没有半点儿不舍?」
十年寒窗苦的功名荣位,的确不是说放就能放得下,他非圣贤,更不自许为清高之士,可一场生死交关,他是看开,也想通了。诚如张青凤所言,人生在世,平安快乐才是福气。
「要是三年多前,我必是无法坦然放下,但今日这一句满话我是说得心无碍。」最紧要的是,他可不想因此抑郁以终,为的便是身旁之人。
然则张青凤只拿斜眼瞧他,唇角半扬,不置可否。
见他犹是不信,元照摆摆手。「你不明白,公门之中好修行,更易造孽,往往机事不密祸先行,是非只因多开口,要想在官场安然立身,难、难、难……」连道三次难,模样口气像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人。
又非七老八十了,净说这些不符身份的话,尤其现已雨过天晴,哪里生得如此多的感慨来。
张青凤暗自觉得好笑,也跟着摆起毫不在乎的神态气度,随口接道:「既然你都不怕了,我还为你瞎操什么心。」
句句掺杂抱怨,但更多的是不掩的关切之意。
「我晓得,你这是替我着想。」感念在心,元照不由得倾身凑近,一双细致好看的凤眼顿时变得迷蒙深邃。
听得这话,张青凤不禁感到脸面一片燥热,朝他睨了眼,很快地在他脸上绕了一下,随即转目侧身,装作没听见似的自斟自饮。嘴角隐含有笑。
然而,那快得难以捕捉的一瞥却恰恰印入元照的眼底,多少情意均显现在轻颦浅笑中,引得胸口一片火热,泛起的波澜差点连自个儿也克制不住了。
他缓缓闭上眼,倏而张开,略微镇定心神后,霍地抬手一伸,截住张青凤刚喝干的酒杯,同时也带上自己的杯子一起斟满。
「就你一个人吃酒,实在太没意思了。独醉不成欢,来!」他率先干尽杯中酒。
张青凤满心欢喜的接过,很是豪气地一饮而尽,甚至将杯底翻现,证明半滴不留,孰不知正在为他斟酒的男人心里另有所图。
「对了,凤弟……」元照立身跟前,遮去银璨月光,微扬的薄唇溢出一声轻唤。
「嗯?」张青凤从容响应,心头却是警铃大作,自他俩互诉衷曲以来,许久不曾听他这么称呼了。
「我已丢官,你何时也要一同辞官求去?」
「无官可做是你自找的,我做啥同你一块儿成布衣?」实则在他奏请皇上之时,早已禀明清楚,也得批允了。吃着酒,张青凤拋眼一睨,刻意隐匿不说,反露出贪婪的笑。「何况,我还没捞够本哩!」官场上走一遭,两袋还空空,他怎能甘心?
「世昀,你还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什么么?」他笑得极甜。「我这人吶平生无大志,会上京求官也不过是想找些乐子,或许等我觉得官场没趣时,自然就走。」
「你呀,满嘴荒唐言,偏生最有理。」往他脸上轻拧了下,元照半眯起眼,眸底尽是宠溺。「没有我在的官场,何趣之有?」
好一记回马枪,都忘了他城府之深绝不输尉迟复。兵来将挡,张青凤扬唇笑道:「确是不比以往有趣,可有你在旁也不见得能添多少乐子。」
「可你不能否认,没我在,的确无趣多了。」
「你到底想怎么样?」
「辞官。」他顺手一揽,将人紧紧抱在怀中,共享温暖。
「行。」见他的唇就要凑了过来,张青凤巧妙地一挣,却让他吻上黑溜溜的长辫子,然后反身揪着他的前襟,吐得他一脸酒气,睁起迷离的眸子,恶声恶气地说:「可我要你立誓!」
见他这模样,想来至少醉了有七、八分……
「立什么誓?」不会是学戏曲中那些什么海誓山盟、情坚不移吧?元照小心拿开胸前揪紧的拳头,陪笑问道。
「你──日后绝不能比我早先一步离去。」要,也是他先走。这种痛苦煎熬,受过一次真的够了。
声音微颤,脸色通红却满布凶恶,张青凤不住喘息,孰不知是恼,抑或是酒喝多的缘故。
「不会的,若然有这么一天,我必会找你作陪。」元照轻抚他的脸庞,见他眸子隐隐含着泪光,心中更是不忍,遂倾吻住他红润的温唇,将所有未完的话语均化成无尽柔情。
于是,一杯又一杯,在元照劝酒、张青凤猛灌不知节制的情形下,直至残灯烛熄,两人皆已喝得铭酊大醉。
酒过三巡,元照抬起朦胧醉眼,细数举杯畅饮以来,他俩通共喝干了一壶白干,两大瓮的绍兴,外加刚自地窖取来尚未开封的女儿红,配上几碟下酒小菜,全是些易于入醉的东西。
他调眼过去,目光落在伏桌酣睡的男人,云驰月运,银白带黄的光辉璨璨地照得那漂亮细致的脸庞益发清俊,俨如幻梦中,此情此景,真如天上宫阙,何似在人间。
「喝得这样多,应当是醉了吧?」
听那均匀绵长的呼吸声规律起伏,想来不仅是醉,也睡得极熟了。元照微微一笑,强打起精神起身,悄悄地靠了过去,立时将人搀扶进房。
「青凤呀青凤,你让我等得够久了,打从真相大白时,我便再也无法旁视,宁终身不娶,只因有你这样的知己在旁,一生即无他求。」轻悄抚上睡颜,他低语喃喃,眼底情欲渐炽。
「你不让我先走,天命若是如此,你我又是怎能阻拦?」一声轻叹溢入夜色中。「可你该知道,倘或是你早一步离开,我必追随你而去,倘或是我,我实不愿见你追来……」拭去残留于眼角的泪渍,他喃道:「并非我薄情寡意,可你就当我是个无情之人,死了便不记得你……这样想,是不是能让你不再念着我?!」
「嗯……」忽地躺在床上的人轻溢一声,像是响应。
心一惊,以为他醒了,元照俯身看了看,见他依旧双眼紧闭,睡相安详,整身散发出淡淡酒味。
果真是自己多心了。他抿唇一笑,单手拖腮,侧身倚在外床上,细抚他的眉目、唇瓣……
如此良晨美景,情焰正炽,再耽搁下去未免太对不起自己了。
不待多想,元照随即脱去短袖外挂,撩开他的前襟钮扣,滑入单衣内轻触那光滑平坦的胸膛──
不料,原以为早已睡死的人一个大翻动,扬手一抬,竟紧紧得把他压在床榻动弹不得,情势急转直下不过电光火石间。
瞪眼愕然,就在元照恍神之际,一道黑影已是欺了过来。
软软的唇贴上他的,尽情所能的吻,什么唇舌交缠都不足以形容眼下的激烈程度,浓郁的酒气伴随肆无忌惮落在身上的细吻,足以让人晕头转向毫无抵抗之力,只有任其摆布。
神智隐没前,于黑暗中他仅见得一双璨亮如星的眸子正对他眨呀眨……
就此,共度春宵月明夜。
尾声
日正当中,天已大亮,温热的光线照得一室通明。
「世昀,日上三竿了,元总管要我来问问咱们何时走?」张青凤拿着摇扇搧呀搧的,直接推门进屋,朗笑走近床沿,看上去活力十足。
隆起的被窝现出一双精亮含怨的眸子,元照暗自低低吃痛,却仍装作若无其事翻身坐起,睨向眼前人,一连数哼,不由冷笑:「你倒挺精神的。」
「是啊!」张青凤转身现出一脸的神清气爽,咧嘴笑道:「好好睡上一觉,自然精神快活。」顺势伸了个懒腰,弯身为他拧巾擦脸。
他倒好,一人快活得意,反观下自个儿的一时大意疏忽,竟是自尝苦果。
「怎么?是哪儿不舒服?」瞧他横眉竖目,脸色不甚好看,难不成是受了风寒?张青凤不假思索,抬手摸上他的前额,却还温凉。
明知故问!俊颜一红,元照索性来个相应不理。
「你劲道真不小。」这句话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的说。万万没料到身形纤长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男人竟能将他全身压抵在床,从此再起不能。
想起来还真恨!他狠狠地瞟去一眼,模样十分恼怒。「学得一身功夫怎么偏偏没听你提起过?」
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啊……
「唉呀,仅是强身健体的活招,这劲道嘛……难免就比常人大了些,不过还称不上是功夫……就是、就是……」意乱情迷之际,下手不知节制罢了。
觑眼看他背后青一块紫一块的,张青凤立马把目光调了开去,自挂架上取来长袍外挂小心异异地覆在不小心露出的臂膀。嗯……眼下真是秀色可餐吶!实在教人忍不住又心猿意马起来。
好歹自己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倾心之人就在眼前,更何况那人还衣衫不整,面无血色的倚床而坐,另生一番慵懒病弱,那番风韵实在撩人,怎不教他再起邪念淫思。
不行、不行,此刻他要是再胆敢碰上一根汗毛,彻底惹怒了他,接下来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眼看元照大有兴师问罪之态,张青凤急忙轻咳几声,有意转开话题,一如往昔地摆笑问道:「世昀,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没有?」拿来袖袍外挂,自愿暂且做起小厮的活来,一面帮他穿衣,一面提议:「反正京里咱们是不能待了,不如立马就走?」
「你想上哪儿去?」打理好一身穿戴,元照任凭他上前搀扶出房,步履缓慢地一同走入内厅。
张青凤倾头想了想,眨眼笑道:
「俗话说『人不到苏杭,白来世上走』,咱们就一路南下看戏听曲泛西湖,你说好不好?」谦卑再谦卑,只差没在最后加上一句老爷称呼。
「听起来倒也不错。」元照回身一笑,十指交扣互缠,将他紧紧握住,纵是已到内厅落坐准备用膳,仍没有放开手的意思。
「世昀,这样不方便用膳啊……」跟前盘盘好菜,却只能瞧不能吃,他的肚子实在饿得紧。
「是么?」抬眼扬眉,元照还是没有松手的样子,笑得一脸无赖。「可我这痛那疼的,始终提不起劲,就连拿筷子的力气也没有。」意思就是他若不吃,那他也别想动筷。
柳眉打成八字样,张青凤暗暗叹息,在背后两双眸子热切的注目下,只有无奈地举筷挟菜送至他的嘴边。
但千料万料也万万想不到元照猛然反手扣住他的手腕,硬是将人拽到身前,倾头就贴上那温润的双唇。
不知过了多久,四瓣分离,他意犹未尽的舔着唇角,却见张青凤双目空茫,一时间似乎还回不了神,只张大眼直楞楞地看他。
瞅着那肿胀发红的唇瓣,元照不由得心情大好,身上丝丝痛楚顿时减退不少,有意无意地拿指腹在他唇边游移,倾身附于耳旁,把嘴一勾,勾起邪气的笑来。
「君子报仇,三年犹不晚。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说毕,不顾身后一个掩嘴惊呼,一个瞠目结舌,自管调头走人。他单手撑于腰后,拐着身径自漫步回房。
这绝对是报复!张青凤涨红着脸,呆在原地,又愤又恼。
可恶,竟偷他迷糊不知天地的当口,在众目睽睽下,摆明是要他丢尽颜面。
哼,趁人不备,小人作为!
偏头觑见后方的两人,个个呆若木鸡,这下更是教他无颜面对。窘得待不下去,他只有挨着通红发烫的脸庞,故作洒脱地颔首揖身,随即走出厅堂。
偌大的内厅仅留下一老一少,面面相觑好半晌,绑着两根黑溜辫子的春喜这才眨着不解的眸子,率先开口:
「管家爷爷,咱们是不是要改口叫『夫人』了?」
不,以他年老多知、阅人无数的丰富经历来看,这一回夫人之名恐怕落不着张青凤的身上去。
看着身旁的天真小脸,元总管不知该如何回答,思索良久,终是吐出一句:
「你还是叫凤爷吧……」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