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23

锦秋词: 兰陵旧事 9-14

9. 卷一:起 人生豁意覆难收

次日沉璧却被一声低呼吵醒。

景明捧着早膳,瞪大眼睛瞧着他:“沉璧,你怎么会睡在这里?”

沉璧缓缓坐起来道:“小姐昨晚喝醉了。也不必急着唤醒她,让她多睡会儿。”

景明道:“不行啊,那个坏世女急着找她。”

沉璧脸一沉,道:“她人在哪里?”

“她自己没有来,派的人就在园子外面候着。”

沉璧到西厢唤了一个三等侍儿,着他去回绝了来人。

小姐虽然聪明,但性子不够精细,遇上狡诈之人会被算计了去。他现下知道了,就不能让这事再发生。

等了一阵,那侍儿传来回复,道西南王世女知道三小姐身体不适,特在莺红别苑设了一桌酒席相候,还备有一样可清心降火的良药,若小姐亲至,定会药到病除。

沉璧闻言,只略一点头,让那侍儿回去。这话他是打算截下来了。

回到小姐房外,春和正从院子另一边过来,手里捧的是碗火腿笋丁鸡皮汤并四色包点,看见他停了脚步,道:“小姐一早醒来就嚷着要吃这个,胃口忒好,昨晚不知是否没吃东西。”

沉璧不语,沉默一刻,道:“能吃就好。”

春和见他奇怪,把托盘递过来道:“你端进去吧。”

沉璧摇摇头,转身欲行。

忽地房门一开,小姐风风火火的冲了出来,旋风般卷过两人身侧,略停了停,伸手抓了只包子咬了一口,瞧着沉璧呜呜咽咽的说了句话。

大家都没听清楚,一脸茫然。

笑笑使劲把那口包子咽下去,重复了一遍:“沉璧,昨晚我喝醉了有没有很麻烦你?”

沉璧还没说话,笑笑又道:“我现在有事,回来再跟你赔礼!”一句话说完已抢出几步去了。

她刚才话一说口,心里喊糟。昨晚自己醉得人事不省,又是从那种地方逃出来的,会不会说出什么奇怪话来?这么当众问沉璧,他要真说了出来,那不是丢脸死了吗!

急急截住话题,逃之夭夭。

说来也奇怪,今早醒来精神爽利,一点没有醉酒后头疼的现象发生,难道昨晚那杯奇怪的酒真的是好东西?

可是昨晚自己到底干了什么事?头不疼,后腰却酸酸软软的,就连往日接连练了一个时辰的马术不休息也不会这样啊!

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偏偏喝酒后逃出醉月楼后面的事情一片空白,一点也想不起来,还是留待日后有机会的时候私下问沉璧吧。

小姐走得蹊跷,春和却只盯着沉璧。

沉璧问跟出房门的景明:“小姐要去哪里?怎么如此着急?”

“刚才你去了不久,前头又有人来找小姐,说一大早就有人跪在府外,说要找小姐,不见小姐一面不会走。小姐刚起来,一听到这事,急着就要去了。”

沉璧不料自己细心防备,竟还是让人钻了空子,跺了跺脚,正要追去,迈了两步,又停下,回头道:“景明,麻烦你去通知任管家此事,很是重要,速去,速去!”

景明走了,沉璧皱着眉头,一转脸,对上春和的眼神。“你一直盯着我做什么?”

春和笑了笑:“你昨晚没睡好,眼睛下面好大一块乌青!”转头看着院门:“是不是想追小姐回来?我帮你。”

沉璧不说话,却接过了他手里的托盘,转头进房去了。

春和视线追着他背影。

沉静如水的他,大概不知道自己只是被小姐叫了一声,脸上那种复杂的表情,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吧。

***

笑笑听到有人在王府外面跪着不肯走只要见她,知道定有要紧事情,急急赶到府外,却见府门青石路上跪着一个少年,年纪稚小,双眼哭得通红。

笑笑冲过去站定了,“我就是兰陵悦,你找我有什么事?”

少年闻言,苍白的脸上露出迫切的神色来,急急的说:“请小姐救救烟岚哥哥吧,他,他……”红了眼,泪珠儿在眼眶里滚呀滚的,眼看就要滚下来。

笑笑想不到竟然是来求她救昨晚那个小倌的,心里沉了沉,问道:“你是醉月楼的人吧?你的烟岚哥哥出了什么事?怎会想到来找我呢?”

这么一问,那少年呜呜的哭起来,抽抽噎噎的说:“三小姐昨晚……走了……赵世女……要烟岚哥哥侍候……小姐……不在……烟岚哥哥出来找……赵世女说他……他惹恼了小姐……又……逃跑……把他抓走了……大家都说……世女很凶……烟岚哥哥会……会被……弄死的……”

仰起头来,一把抓住笑笑的裤子,哀求道:“请小姐去说说情吧……好歹烟岚哥哥是小姐点出来的……也侍候过小姐呀……”

笑笑想起昨晚的事情,顿时怒火上头,这赵姜真是欺人太甚!

在身上一摸,出得来匆忙,手帕什么的都没有带,只得抱歉的看着那少年泪痕纵横的脸说:“我这就去把你家哥哥救出来,你别哭了,脸要变成小花猫了。”

少年感激的看着她,爬起来,用衣袖擦着自己的脸。又说:“烟岚哥哥只是担心小姐喝醉了会迷路,所以才出来找的,不是她们说的那样是逃跑。烟岚哥哥长得美,人又好,他不会逃跑的。”

笑笑虽然不懂长得美、心肠好跟不会逃跑有什么关系,但是却也听明白了这一定是赵姜故意栽赃找茬,要为难那小倌。

想起昨晚烟岚羞怯的样子,都不像是柳坊里出来的,一点自保能力都没有,又是落在虎狼之性的赵姜手里,不禁担心起来。

“你的烟岚哥哥在哪里?快带我去吧!”

少年应了一声,亮晶晶的眼睛瞧着她,满是感激之情。

笑笑跟着他转过巷口,经过一辆停在墙脚的马车时,车厢内忽然传出一个声音:“谢谢三小姐!”

笑笑转头一看,车厢布帘挑开,一个男子看着她微笑点头示意。

她打量了一番,好不容易才认出这人竟是醉月楼的金鸳老板。他现在铅华尽洗,露出一张干干净净的脸来,眉眼都长得不错,只是举手投足间带有几分洗不净的媚态,好像唱旦角的戏子一般,就算卸了妆下了台骨子里还是透着几分风流婉转。

笑笑立刻明白来报讯的人即便不是得他授意,也是他纵许的,是这鸳老板要借自己的手来救人。心里不禁起了一种受人利用的感觉。

鸳老板看出她心思,轻叹道:“我也是迫不得已,昨晚三小姐离了我醉月楼,赵世女发觉后雷霆大怒,几乎把我的楼给拆了。我怕她伤害烟岚,让他偷偷藏起来。想不到世女竟买通了楼里偷钱的小倌,知道了烟岚藏身之所,把他掠出楼去,还说他想逃跑,要替我管教他。”

他蹙起眉头,担忧的说:“烟岚那孩子性情温良,也不会推卸周转的,只能逆来顺受,又没有经过人事,我实在是担心他……”

他低低说来,眼内幽光闪烁,不禁动了真情。

笑笑心中一叹,仗义多是屠狗辈,这鸳老板对这烟岚还是有几分疼惜的。

“你别担心了,都是因为我卖弄逞强才点了他出来,给他惹来这场祸事,我这就去救他出来。”

想想又说:“赵姜是冲着我来的,烟岚不过是被殃的池鱼,你也不要太担心了。”

咬了咬牙,眼里迸出怒火来:“这赵姜欺男霸女,真以为这天下间没了公道二字!我这就去把昨晚的份连本带利讨回来!”

***

莺红别苑在城东近郊处,近着一个荷塘,塘上现在满是衰败枯荷。

金鸳的马车送到一里外便停了,笑笑跳下车来,往那院落赶去。金鸳在后面低声道:“小姐,赵世女跋扈,不宜硬碰。”

笑笑点头:“我晓得了。”

进得院来,大声叫道:“姜姐姐,笑笑来了!”

这里正是柳晶的家,她将手下的产业都散了,只余这里,外表布置得简单清雅,里面却备有各种房中器具,常邀了同道中人来此玩乐,说是秘密淫窟也不为过。

赵姜今早派出的人回禀说小姐染恙,知道兰陵家的小姐没有被药死,便放下心来。又想昨晚三小姐对这小倌颇有回护,只要他在两人手里,不怕那三小姐不来要人。

于是两人便将烟岚掠来,一边喝酒一边狎玩,只等三小姐自己来投。

两人喝了半天酒,兴头正高,听到笑笑的声音,都精神大震。

柳晶笑道:“正主儿来了,只怕她记着昨晚吃过亏不肯服软,不若你我做场戏给她看看,好杀杀她的威风。”

赵姜笑道:“昨晚她都那样儿了,还能有什么威风!”

两人商量了一阵,转头看着缩在一角脸色发白的烟岚,都邪笑起来。

赵姜先招手道:“过来!”

烟岚看见她的笑容如见恶鬼,想要起身就逃,两脚发软,反倒扑在地上。

赵姜不耐,一把抓住他的脚扯了过来,扒住他衣袍便一番乱撕。

三两下把他扒个精光,柳晶再递过一条红棉索来,将他翻翻转转扎个结实。

末了赵姜拎起他搁在桌上,道:“你若乖乖听话便少吃些苦头,别惹恼了奶奶,剁了那玩意儿让你自己吃下去。”

说罢便上下其手,又捏又摸,又啃又咬,不一会儿,那白玉般的身子已布满红青印记。

笑笑走进厅来,一眼看见的便是这不堪的一幕。

赵姜从烟岚胸前抬起头来,笑道:“悦妹,这小贱人昨晚得罪了你,竟然还畏罪逃跑,今日我特地把他抓来,交给悦妹你好好的罚他。”

说话间,已拿过旁边一根小牛皮鞭子,轻轻往烟岚身上抽了一鞭,笑道:“奴籍擅逃者立处死,这便玩死了他也没有人敢说话!”

烟岚被她一番玩弄,早就吓得半死,又被捆成这般折辱的姿势,当真恨不得自己立即就死了。转头看见笑笑站在一旁目不转睛的瞧着,一张脸惨白得好像死人,一双大眼水汪汪的似要淌下泪来。

笑笑本来满腔怒火的冲进来准备跟赵姜理论,现在见到烟岚这般被欺压得羞愧欲死的样子,心里涌上一阵怜惜,昨晚被戏弄的火头竟减了些。

“不干他的事,别动他!”

上前便要夺她手中皮鞭。

赵姜笑道:“悦妹果真是怜香惜玉,不过他现在已经卖给了我,是我的人了。我喜欢动他,就不是别人能管的事了。”

旁边柳晶插口道:“不过若是知交好友的话,自当别论。”

笑笑心想,跟你们这种人做知交好友,不如跟乌龟王八结交好了!

嘴里说道:“我还以为昨晚同席之谊已经足够,不想倒是我一厢情愿了。”

赵姜听到她语气松动,笑道:“怎会呢,我早就把悦妹当成了知己良朋。悦妹昨晚说得那些花样,我和晶儿都极其向往,迫不及待想跟悦妹一起试上一试。”

笑笑听到这话,才发现这厅中一角矮几上放着奇奇怪怪的用具,有皮革的,有铁器的,有木具的,有布帛的,有几件的形状很像现代的SM用具。

她心里暗骂这两人荒淫无耻,面上却认真的说:“好啊。”

走过去顺手一摸,将个有着细长颈子的木质胆瓶操在手里。

烟岚一见,脸上透出层死灰颜色,想要求饶,嘴早被赵姜的手捂个严实。他喉头呜呜作响,拼命摇头,眼泪一串串的往下淌。

笑笑一步步走近,“既有了同席共饮之谊,也不妨多个同屋共嫖之情!”

话音刚落,一只瓶子便往赵姜头上砸去。

赵姜见她神态与平日有异,暗自提防,见她动手,忙松了烟岚,闪避过去。

柳晶动起手来,忙偷偷出了房,还把房门给反锁了。

她知道赵姜能打,这兰陵小姐长得瘦弱,打起架来定然吃亏。她是对赵姜绝对放心,但只怕兰陵家的小姐吃亏后迁怒,连忙抽身出来装作不知情。

笑笑逼开赵姜,闪身挡在烟岚身前。眼尾瞥见烟岚白花花的身子,脸一红,低声说句:“得罪了。”

伸手将他提放在地上,执住桌布两角一抖,桌面杯盘哗啦啦在地上摔成一堆。

她抽出桌布盖在烟岚身上,却觉得他身子僵硬,像块石头似的。

想了起来,伸手探到桌布下面,捏住捆他的绳子,用劲一扯,都扯断了。

不料人是松了绑,却还是一动不动,也不叫唤。

只以为他晕过去了,低头看去,只见他脸色像是从土里挖出来的死人,清美的脸上泪水湿得一塌糊涂,下唇鲜血淋漓还是死命咬着,双目红肿,那双黑漉漉的眼珠毫无神采,竟使她想起那些逆来顺受的待宰羔羊。

她心中一紧,低声安慰道:“没事,等下动起手来,你躲到床底下去。”

赵姜抱着手站在一旁看她,只是冷笑,此刻道:“多情的妹子,你那一筐筐的情话说完了没?告诉你一声,他不过是个生来就给人玩的贱货,他的卖身契还在我手里,你想要他,先得求我!若是惹恼了我,我把他丢到最下等的窑子里去,等他被操烂了操臭了丢栏里喂母猪也不给你!”

话音刚落,笑笑听到脚边风声一响,知道不妙,连忙弯身一抱,把撞向床栏的烟岚给抱了回来。

触手只觉怀中人又是湿又是僵,半晌猛一抽搐,分明一只被湿透了毛的雏鸡样。心里一软,将自己外袍宽了,将他连桌布包了起来,揽在怀内。

忍不住埋怨道:“怎地一个个受了点委屈都想寻死,难为你爹娘生你出来还养这么大,还不如当初就生块烧肉好了,还有点口福。”

烟岚羞愤求死,却被拉了回来,脑子乱成一锅粥似的,蓦然听到这句,浑浑噩噩的想:原来曾经有很多人在她面前寻死!

赵姜看得嫉妒,怒道:“兰陵悦,你这算什么!他不过是个千人骑万人睡的贱货,也值得你这样!”

笑笑只顾隔袍抱了那被弄惨了的少年,一只手轻轻在他背后轻拍安抚,一面扬眉道:“他也是人,你不该像个畜生那般玩弄他!”

忽觉袍下猛地一颤,烟岚将头抵在她肩窝处,搐了几下,终于哇的一声把憋屈都哭了出来。

赵姜大怒:“你竟敢说我是畜生!兰陵悦,你真是反了!”一拍桌子便冲了过来。

她张牙舞爪,正待上前教训两人,忽地房门被“砰”的一声撞开,一个男子冲了进来。

赵姜只见来人十八九岁年纪,身材挺拔,身上一件瑞锦纹淡青色长袍,头上束髻,插一支墨玉直簪,簪长一尺许,隐现孔雀纹,左耳佩一只满月素面无纹珊瑚玦。

这年轻男子静静挡在抱着烟岚的笑笑面前,黑白分明的一双斜挑秀目淡淡望着赵姜,不言不动。艳丽如血的珊瑚玦宝色流转,映照着他静切的眉目与衣衫,温润如玉,偏偏染上了淡淡红尘。

赵姜楞了楞,突然笑了起来:“孔雀纹的一尺簪,只戴了单边的珊瑚玦,你就是兰陵府中的任君行!”

她眼神炯亮,似是见到了举世无双的宝物,一脸贪婪神色:“来得好,一起来陪我玩!”

任君行面不改色,淡然道:“赵世女喝多了,容我通知府上下人,接送世女回府。”

“谁说我喝多了!”赵姜的手指直戳上他的鼻子,“本世女正在寻欢作乐,你破门而入,还不是急欲自荐么!”

笑笑怒道:“赵姜,你再敢不干不净的欺负君行,我对你不客气!”

“喔呵呵,你这庶女竟敢说对我这世女不客气?”赵姜似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般,狂妄的道:“我倒想看看你怎样对我不客气。”

她狂态发作,色迷迷的睨着两人,目光左右游移,最后还是落在笑笑脸上,眼神从上至下缓缓游移,伸出猩红的舌头在上唇舔了舔,神情十分猥亵。

笑笑气得脸色发白:“你别逼我!”

“我不逼你,这小倌我也玩够了,你要就拿去,我只要他!”赵姜伸手往君行一指。

她知道笑笑将君行聘为正夫之事,有心羞辱她,言辞更是狂妄。

“欺人太甚!”笑笑怒极。

“嘿嘿,兰陵王府的任少爷孤身闯入人家,踹开我西南王世女的房门,自荐枕席,这样的事传将出去,不知丢的是谁家脸面!”赵姜踏前一步,她裸露的长腿自袍下伸出,炫耀一般亮在众人面前。

君行一瞥,脸色一冷。

“再说,你若是不愿在这种地方将就,本世女也可给你个宽限。等我回去后让我母王上门提亲,赏你做我的小爷罢。听说任少爷在兰陵家当了几年管家,将个王府打理得是头头是道,我母王可是一直赞不绝口的,兰陵王却是小气,借个人也不肯,既然借不到,索性就娶了来放着。玩厌了就帮我调教府中下人好了。”

一面说得得意,一面轻佻的伸手来把君行的下巴。君行侧脸避开,冷目一扫,一道寒光刀一般割来。

赵姜心中一寒,随即被激起怒意,她性子最是桀骜,越是得不到的越是要捞来好好折辱一番,当即冷笑两声。

“摆什么臭架子!随便叫你两声少爷,你还真把自己当东西了!当我不知道你的腌臜事儿,我母王求了多少次了,兰陵王死活不肯借人,你的簪礼还是十八岁才行的,看你还真把自己当清白人了。照我看,从兰陵娬到兰陵悦,兰陵王府上下,都不知多少人爬上过你的禤了,母女同襟,都是因你这个妖孽,还装什么清高!我肯要你当小爷,还是看你有几分颜色,疼惜了你,你还给个鼻子就上脸的……”

话声突歇,头猛的一侧,避过一样黑乎乎迎面丢来的东西,却是笑笑气极,捡起脚边的盘碗便朝她扔去。

一只不中又连扔几只,准头既好,劲道又足,赵姜再顾不上说话,闪了几下,冷不防胸前被一个碗砸中,痛得她哇哇直叫。

一边笑笑已把烟岚塞给君行,把衣袖给撸了起来,竖起眉毛道:“你这烂人,看我不把你的鸟嘴给撕了!”

扑上前来左掌要掴她耳光,赵姜一低头,砰的一声,胸口已中了一拳。

赵姜又痛又怒,叫道:“你还真敢打啊!”一脚踢来。不料眼前一黑,竟踢中了翻起的桌子,自己脚上反而一阵剧痛。

笑笑闪过桌子,奋拳向她头顶挥落。

君行忽道:“别打她头面!”

笑笑听到他这么一说,想起她娘跟自己娘还是好朋友,手臂一偏,劲力略收,砰的一声,打在赵姜右肩上。

赵姜武功强在马上,使的兵器又是长枪,不擅近身擒拿。笑笑仗着身子灵活,在这放满杂物的狭小房间舒展开来,更是如鱼得水,只把赵姜打得节节后退,毫无还击之力。

她被打了几拳,虽不伤要害,但也颇为疼痛,渐渐恶向胆边生,趁着笑笑一拳打来,她一个踉跄,向前摔倒,顺势左肘往后撞出,撞在扑上来的笑笑腰眼之中。

笑笑哎哟一声,捂着弯下腰去。

君行急道:“没事吧!且退下去!”上前要护她。

笑笑忙道:“你千万别过来,跟这淫贼动上手,你的名声都被她毁干净了!”

赵姜狞笑道:“进来是两个,我不让你一双打横抬出去我就不姓赵!”站起身来,手里多了个黑黝黝的铁盒子,对准了笑笑。

笑笑一怔,觉得这姿势怎么看怎么熟悉,难道是什么“暴雨梨花钉”之类?

果然赵姜已狞笑着说,“我手中这盒子名唤‘搜魂’,只要这么一板,就能在瞬间发出三百八十枚铁针,你若不想……”

你若不想死,就给我站着别动,将身上衣服一件件脱下来,半件也不许剩……

她正盘算着要开出更多的条件,忽然眼前人影一晃,目标已经消失。身边劲风飒然,有人已到了身侧。

她应变也算敏捷,迅速异常的一缩,想转身继续用针盒瞄准,不妨脚下滴溜溜躺着只茶杯,她一踩之下,失了重心,整个人往侧边矮几倒去。

她仰面跌下,全身重量全数压在那矮几上,只听“喇喇”一响,那矮几竟被她压塌了半边。

只得“夺”的一声响,三百八十枚搜魂铁针全都射到房梁去了,声音整齐划一,把屋梁钉成了铁丝刷。

这一下赵姜摔得重了,手脚挣扎半天也没爬起身来。

笑笑过去踢了她一脚,赵姜脸色大变,怒目而视。笑笑看到她脚边横着一个酒瓶,瓶里汩汩流出的液体碧绿浓香,正是她昨晚被骗喝了的东西。

她心里有个疑团未解,便把剩下的半瓶酒捡起来,塞到赵姜嘴里给她灌下去。

赵姜喝得呛了起来,但落肚的总比笑笑昨晚喝的一小杯分量要多很多。

笑笑把空酒瓶丢在一旁,蹲在赵姜面前看她反应。

赵姜方才惨白的脸色忽然升上红晕来,瞪着她的眼神也不再凶狠,渐渐柔和如水,快要溢出来了。

她瞧着笑笑,忽然嘻嘻的笑了起来:“三小姐,我就喜欢你这外表如柳心性似钢的人儿……你从了我吧……我就不去找别人……”

笑笑惊跳起来,忙去掩她的嘴。

心虚的转头看看君行两人,只见他没什么表情,但是脸色已经阴沉下来,而他扶着的烟岚瞪大眼睛张大嘴,一副看着怪物的表情。

笑笑忙道:“别误会,我跟她一点关系没有,昨晚也不过是……”

急急咬住舌头,她跟他解释什么呀!

救了他出去从此便是路人了,她这一辈子也不会再去醉月楼的,也不会再见到他的了。竟然还蠢到差点自己招供昨晚发生的事情。她恨不得打自己一个嘴巴。

忽然觉得手下捂着的赵姜喉咙里呜呜作响,似乎挣扎着要说话,她怕她说出更难堪的话来,连忙用力更捂紧了,喝道:“我跟你不是一路人,再敢胡思乱想说浑话我就不饶你!还有,你的那些欺欺霸霸的心思不准乱转,让我知道你欺负人了,知道一次打你一次!”

伸手在她腰眼捶了一拳:“这拳还你!刚才警告你的话我说到做到,你听到没有?”

赵姜弱弱的挣了一下,没有吭声。

笑笑急了:“你到底听到没有!”

君行忽道:“笑笑,有点不对劲。你松开她!”

笑笑一惊,松开手来,发现赵姜脸色已经变了,变成一种死灰色。

笑笑吓得跳了起来:“那酒有毒!”

“不,不对。”君行放开烟岚,走过来将赵姜翻了个身。只见她背心嵌着一只巴掌大小的铁钩,钩尖都没入她身体,后背的衣服洇红了一大片。

原来刚才赵姜仰面摔倒的时候跌在矮几上,这几上放着的铁钩便刺入了她的身体。

她逞强不说,后来又给笑笑灌了“碧魅”。这“碧魅”是强效春药,也是惑人神智的,把她背部的剧痛减到最轻,但也加速了血液运行,令她流血过多致死。

烟岚觉得气氛异样,偷偷走过来探头一看,吓得双目一翻,晕了过去。

君行一把扶了,顺势将他放倒地上,再上前握住铁钩的柄一把拔了出来。

赵姜还没死透,手脚一搐,伤口鲜血泉涌,喉咙格格有声,翻着白眼。

君行冷着脸,猛地将铁钩插下。

笑笑惊呼一声,颤声道:“君,君行,她,她已经死了。”

君行再将铁钩拔出,这回赵姜再也没动。

他方吐了口气,“她刚才倒下时还没死,是我把她捅死的。”手一软,再也握不住铁钩,“叮”一声掉在地上。

君行看着赵姜咽气,脸色苍白,缓缓道:“杀死西南王世女这事非同小可,这西南王又是个不讲理的,不要太多人担了关系。”

笑笑紧紧抓住他的手,知道他是想替自己顶下这个罪名,可是怎么可以……

原本见到死人时的惊慌这时都让担心和焦急冲淡了。

她握住君行的手,感觉到那种温暖,渐渐镇定下来。

咬唇想了一会儿:“人都杀了,而且是该死的,我才不后悔。替她赎罪也没有必要,我想还是大家一起逃吧。”

“可是娬王会怎样?”君行怔怔的看着她。

“相信我,这种人没有必要给她赔命!”

江湖之大,躲一两个人的地方总找得到。虽然留下娬王收拾很不仗义,但是留下不是让她更难吗?至少她有着身份地位,皇上倚重她,不会把她怎么样。但是如果自己或君行留下来,她是很难给两人脱罪的。

于是下定了决心。

“将这里一把火烧个干净,估计他们也没有证据说是我杀的。当事人再躲起来,人证物证俱无,西南王再蛮横,也奈何不了母王。”

君行目光闪烁:“你认为这样就可以遮掩过去?你打算在外面躲多久?一年?十年?还是一辈子?”

笑笑道:“只要跟你在一起,躲一辈子也没有关系。我本来就不想当什么王府三小姐的,我喜欢山林原野,觉得在不熟悉的人群当中才会孤独。”

她是真的对自己的身份不在乎,反而觉得是一种束缚。

君行虽觉得这事绝无可能掩藏过去,但此刻也只能照笑笑的话做。他性子沉稳,决定了便开始部署。

他将赵姜扛到禤上,用棉被盖了,赵姜身上一切物品均摆放整齐,布置酣眠中起火的假象。

又转出房外拎了个人进来。却是刚才离开的柳晶,他看这人鬼鬼祟祟,觉得不是好人,就一掌把她打晕了。

笑笑见了说:“这个是赵姜的同伙,坏透了的人,也一起烧了!”

将晕迷的柳晶跟赵姜的尸体并排放在床上。

君行对笑笑道:“你先回府准备离开的事情,我留在这里看着,等到晚上再放火,不能现在就烧起来惊动旁人。”

笑笑想起自己看过的那些密室杀人事后毁迹的故事,连忙说:“我们把油灯用倾斜的筷子架着,筷子另一头点上蜡烛,当蜡烛烧尽,筷子失去平衡,油灯就会翻下来,就可以把屋子烧了。你不用留下来。”

君行诧异的看着她。

笑笑强作欢颜:“人家是天才,聪明嘛!”

君行只扯了扯嘴角。

“你把他先带出去,我在这里布置就行了。”

笑笑抱着晕迷的烟岚出到院子,在树下一张竹禤上坐下。正要把烟岚放下,他身子一动,醒了过来。

笑笑这么近的看见他蕴泪的眸子,碧青碧青的,像浸在清泉里的宝石,把她的样子照得清清楚楚的,不禁楞了楞。

她看了一会儿,转头去看头顶光秃秃的树枝,又去看头顶一朵云都没有的晴空。

轻轻说:“没事了,别担心。你很快就可以回家去了。”

心里想:这院子灰扑扑的,一点颜色也没有,难看死了。

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语气里的温柔。

过了一阵,她有点心烦意乱起来。房里的君行弄好久了,她想放下烟岚,去看看有没有什么可帮忙的,她不放心留下他跟个死人单独在一起。

突然怀里的烟岚啊的一声,颤声道:“这,这是什么?”

低头一看,原来自己戴着的那个吉蒂猫的坠子从领子里掉了出来,正在烟岚面前晃来晃来。

“啊,这个啊,是只猫,吉蒂猫。”笑笑烦忧暂减,有点得意:“这还是我画下来让朋友做的。”

烟岚眼珠不错的盯着那个金坠子,脸上的表情很是奇怪,阴晴不定,眨眼的功夫已经换了几种表情。

笑笑觉得他这副样子实在可爱,便说:“你喜欢吗?我送给你!”一面说一面从脖子上把绳子解下来。

烟岚忙说:“不,不要……”

笑笑已替他套上了:“也不是很贵的东西,我还可以再找朋友做。这回都是我连累了你,要不是我无意中扯上了你,你也不会受苦,还差点送命。这个……虽然不算什么,就当是我小小的补偿吧。”

烟岚从包裹着的衣服中伸出手来,怯怯的摸着那个坠子,眼眸里泪光盈盈。

从来没有人送他这样贵重的东西,还是真心实意的,对他一点无所求的。

他也不是喜欢这个东西,只是觉得惊讶,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样式,一眼看上去还以为是个佛像,可是根本不是,更像只兽类。

突然他脑内一道闪电劈过。

兽头人身……

他很小就被拐卖出来,几番辗转到了中土,途中被灌了好几次药,被醉月楼的鸳老板买进来时已经把以前的事情忘光了。

随后在醉月楼过了几年安稳日子,他的脑里就有了一点对往事的记忆,都是些碎片,凑不齐全的。也不是一次涌现的,而是见了某些事某些人,一个契机,就蹦出来一片。

刚才他突然想到兽头人身,心里就蹦出来一个碎片。

曾经有人给他算命,说他命里有劫,而给他带来劫数也给他解了劫数的人就是他命中注定要相守的人,还说那个人信奉的东西跟这个世上的人都不大一样。她信奉的神有人的身体,但是却长着野兽的头颅。

他摩挲着手里的金坠子,脸色渐渐发白。

给他带来劫数也给他解了劫数的……相守一生的……

她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初次见面,她的眼眸里写着对他的赞叹。她扶住摔下楼梯的他,那么近,却那么守礼,一点便宜也不沾他的。

可是这样一个人,却满口的淫词浪语,跟那两个老淫虫相谈甚欢。她的语气里,天下的男子都是给她来玩弄的,她一点也没有怜惜之心。

她明明好像花丛老手,可是却中了春药的毒,世女说她还是处子……那么,那么她怎么懂得那么些龌龊东西?

她明明不会怜惜男人,可是却又闯来把他救了,还,为他杀了人……

她杀了人还可以若无其事的想出法子来毁尸灭迹,还可以随随便便的将身上的东西送给别人讨人家欢心……她究竟是有心还是没有心的一个人?

她还说有其他人在她面前自尽……她救他,也就跟救那个其他人一样?

她救他是不是就是想要他?

还有,她昨晚随口吟了一句很美的诗,把他点了出来,她是否以前就已经留意了他,特地为他写了这诗?

他痴痴的看着那金猫坠子,宝石一样的眸子漾漾的,心都不知丢在哪里了。

这时君行布置好了,出来跟笑笑一同离开。

刚踏出院门,横刺里冲过个人来,张开双手拦个正着。却是醉月楼的金鸳。

笑笑跟君行对看一眼,笑笑道:“你来得正好,我把烟岚救了出来,你这就把他带回去吧。”

金鸳不接,叹道:“外头的人都知道西南王世女今早冲进我醉月楼,把烟岚架出去,再也没回去过。你现在把人放倒了,连岚儿也给带走了,可教我怎么办呢?”

笑笑道:“鸳老板说笑了,我怎么把人放倒了,这烟岚不是要还给你么,我没有说带他走。”

金鸳冷笑不语,只盯着君行,却见他身上一袭青袍染上了血迹,是刚才抱赵姜尸体的时候弄上去的。

君行道:“你不必管那么多,我们会烧了这处院子。你若怕麻烦,快散了楼里众人,远远逃吧。”

金鸳不肯让开,道:“这起火的事情一个活人都没赔上,单就烧死个世女,是个明眼人都瞒不过。到头来小姐少爷是有人护着的,倒是我这等苦命的贱民逃哪里去呢。”

言下之意,竟是要多放个人跟着陪葬,而这个人自然就是众目睽睽下被世女掳走的烟岚了。

笑笑听得心里一寒,真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这鸳老板看似疼得烟岚什么似的,现在为了自己,却毫不犹豫的要把他给烧了。

忽然觉得怀里的烟岚有些动静,低头一看,烟岚一张脸煞白煞白的,碧青双瞳雾蒙蒙的,满是恐惧和绝望。下唇血痂未干,又咬上了。抖成片枯叶一般,却一句求饶的话儿也没说,还是方才那副认命的表情。

笑笑最看不得人受尽委屈还逆来顺受的样子,抱着他的手臂紧了紧,仰脸只道:“这烟岚还是你自小养大的呢,倒真忍得下心。告诉你,这人我既然救了,就绝不会再放他去死!你要烧便烧别的人,我不会把他留给你。不过我话可说在前头,若是你烧了人,还是瞒不过,这好几条送在你手里的人命哪,到时看你到了阎王爷跟前还好意思说什么话!”

金鸳瞄着她,等她骂完了,眉毛一舒,笑道:“好啊,等你的就是这句话!”

笑笑不解:“怎么啦?”

“你以为我要你把烟岚给烧了呀?烟岚是个好孩子,我好歹也养了他七年,这七年来,你问问他我可有一点亏待他。我是把他当我的弟弟来养的。我刚才说那话就是想试试你对我家烟岚的心。”

笑笑一呆:“我只是不想他无辜被烧死,你可千万别误会我存了什么心!”

金鸳笑道:“烟岚现在跟世女搭上关系,这醉月楼是回不得了,既然两位想着烧屋逃跑,我就把烟岚托付给你们吧。”

笑笑急道:“不成,不成!”

她只想跟君行两个人逃跑,多一个人就多一分累赘,也多一分危险。

金鸳冷笑道:“不成也得成!这祸是因你而起的,你总得替烟岚担上责任。若是你怕任公子吃醋,可以到个安全地方再放下他,可若是因为留下他而死在西南王手上,嘿嘿,你自己方才说的,有那么一天,看你到了阎王爷跟前还好意思说什么话!”

这番话说得好不老辣,笑笑张口结舌,无法反驳。

金鸳走到一旁,拎了两个小厮过来,往地上一扔。道:“这两个是这里的小仆,丢进去一起烧了吧,正好灭口!”

笑笑看着缩成一团的两个小厮,心里不忍,脸上神色不定。

君行一见就知道她的心思,走过去道:“跟他们无关的就不要再害了,也是人命一条。”

“可是……”

“能否瞒过,看的是天意,我们但求无愧于心便是。”

一锤定音。

君行对那两个小厮道:“我现下放了你们,但你们得立誓不得将今日的事情透露出去,也不得说你们见过我们。”

金鸳在一旁只是冷笑,也不说话。

君行给了那两个小厮一些银子,遣走他们,又将身上的银票尽数掏了出来。正好昨天王府有笔采办的款子,他今日顺手带了出来,约有三百余两,也不暇去数,一把塞给了金鸳。

将他拉到一边,低声嘱咐了如何遣散楼里人的步骤。

金鸳原本对这年岁比他小上几年的人一脸不屑,渐渐听得惊奇,眼睛里多了几分佩服。

随即三人上了金鸳的马车,直到僻静处方放下三人。金鸳回去安排楼里事务,君行让笑笑和烟岚留下等,自己去另外安排车马来接。

笑笑用外袍裹着烟岚,在水田陇头的一棵树下席地坐了,她总是觉得这烟岚娇怯,怕他害怕又怕他冷,是以一直抱着。

现在静下来便觉得手中袍子有点潮,看见烟岚的脸一直湿着,便温言劝慰道:“别怕,你身上的都是皮肉伤,忍忍。我房里有人医术很好的,回去府里就让他给你治。”

过了半晌,觉得更湿了,烟岚的眼泪好像小泉一样不住往下淌。

“都让你忍忍了。”笑笑最怕男人掉眼泪。

烟岚一吓,又去咬嘴唇了。

笑笑皱眉,偏偏没有带手帕,就把衣角撕下一块来团成一团递到他嘴边:“要咬就咬这个,别咬嘴了,你长得好看,搞破相了就可惜了。”

烟岚脸上飞起一道红晕,过了半晌,颤声道:“小姐……不嫌弃……烟岚已经是……残破之身了么?”

笑笑一愣,听见个“残”字,脑里闪过沉璧的身影来,心里突然一道异样的感觉一晃而过,随口应道:“你这算什么残破啊,你是好好的一个人。”

烟岚脸更红了,低声说:“可是我被她们捆着玩弄……我……身子被她们看去了……还摸了……小姐也不……嫌弃么?”

笑笑一怔,终于听懂了他的意思。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正想解释我救你不是看上你,而是……

低头看见烟岚死死的盯着自己,血肉模糊的唇轻抖着,随着自己的沉默,眼神里那点火苗儿一点点的微弱下去的神气,那一套男女平等的理论便说不出口来。

喉咙里咕咚一声,吞了口口水,只得点了点头。

烟岚眼里那点火苗顿时“啪”的一下炸得那个叫闪亮,红晕满脸,一脸都是难以置信的狂喜。

笑笑只觉得头疼,她不想依附别人,也受不了别人这样的依附,尤其想要依附她的人还是个男子。她承认,自己还是很保守的,就是受不了男子娇滴滴的反要女子呵护的样子。

不幸掉到这个女尊世界,风气使然,她虽然看不惯,但还是勉强接受,毕竟那是人家自己选择的活法,只是这种活法要扯到自己身上,非要跟自己拉上关系,那可是敬谢不敏了。

是以,来这里都十一年了,除了她爹,她唯一看上眼,记在心,能接受的也就一个任君行。

至于其他男子,她能收到羽翼下的都尽量鼓励他们发展自己的本性,鼓励人性大解放,至于假如有日她放他们走了,是否会被这世界视为异类,那却没考虑到那么长远了。

现在莫名其妙又捡了个麻烦回来,而且还是这个社会奴化的典型产物。笑笑揉额角,开始对人家进行思想启蒙。

“烟岚啊,其实人活着呢只能靠自己,不要想着去依靠别人。而且无论别人怎么看低你的身份,你只要自己看得起自己就好了。人贵自立,只有自己先看得起自己,人家才会尊重你。”

烟岚渐渐脸色发白:“小姐可是打算让烟岚从此自生自灭?”

确实是有这个打算啦。笑笑被人一言道破,尴尬的干笑了两声,继续说道:“你现在被欺负了,身上还带着伤,也不必急在一时。而且你长得好看,又懂琴棋书画,往后大有发展空间,外面天高海阔,只要有真材实料,不愁……喂喂,你别吓我,别晕哪!”

启蒙失败!


10. 卷一:起 不堪惆怅不堪陈

笑笑在君行帮助下,带着烟岚悄悄回到万碧园,将他交给沉璧照料,同时心虚的瞄瞄三侍的表情。

春和盯了烟岚娇艳的脸好一会儿,才转头瞪了她一眼。

笑笑急忙抬头看屋梁。她发觉自己越来越怕春和了,他已经不是那个被她聘来时会脸红有点自卑的少年。虽然他现在长得帅了自信了,也替他高兴,可是……她偶尔也觉得人不会长大该多好。

景明眼睛睁得大大的瞧着烟岚,眼圈一点点红了,眨巴眨巴眼睛,看过来,脸开始皱了起来,张大嘴……笑笑竖起一根指头,严肃的说:“我最讨厌男人哭!”

“呃?”景明的表情明显被吓了回去,但是随即更扩大开来,涨红了脸指着烟岚叫道:“那么,他,他,他怎么可以哭!”

晕过去的烟岚苍白的脸上犹带泪痕,看上去像朵刚被雨打过的海棠。

笑笑叹了口气:“他又不是我的人,他哭不哭就不是我能管得了的。”

一句不是我的人,景明的神色怔忡,看看小姐又看看那个男人,一时也决定不了是不是还要哭下去。

沉璧脸上一如往日的平静,只是脸色更苍白了些,显得眼神更深更黑,神情却有种空洞感。他淡淡道:“小姐,还有你们两位,先回避吧,我来给他上药。”

笑笑觉得自己一定是好久没有认真注意沉璧的脸了,他好像突然憔悴了下去。别人都在长大,可是,他却像在小回去似的。

她出房门前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么瘦,她相信如果抱他一下,那件蓝布的衣服下面一定可以摸到一根根的肋骨。

他刚被她要过来的时候好像曾经胖了些的,是什么时候开始瘦回去的呢?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能认真监督他吃东西休息,看着他胖起来,但是现在,她知道再也没有机会了。

笑笑一进房间就撑不住了,一张脸都垮了下来。她靠在关上的门上发了半天呆,才慢慢走到桌子旁。

她跟君行约好晚上出逃,现在还得好好处理些事情。

她把自己关在房里写信。

写给娬王的,略略交代了事情经过,然后大力检讨女儿不孝。她真是觉得这次连累了她,还辜负了她对她成相入将的期望,她真真是对不起她。言辞诚恳,字字锥心,她平生第一次写字写得想哭,娬王是她在这个世界最对不起的人。

写给甄绣、萧琳两个朋友的,也不是很轻松。参加科举的事情,自己要提前缺席了,预祝她们金榜提名,叱咤风云。心头突然晃过一个宛如春风的笑颜,略走了神,加上一句:“若是有日乔状元问起,就说笑笑去青崖放鹿了,朝堂之约,来日方长。”

写给三侍的,春和跟景明两人下笔很快。

笑笑觉得春和能力已经足够自立,不必操心,当日他也说过自己不需要的时候他自会离开的话,是以就寥寥数语,一笔带过。

景明像是个小弟弟,很是依赖自己,她既要哄他,又不能留给他太多的希望,婉转又婉转,希望他能看懂。

最后轮到沉璧,她提起笔来,半天没能下笔。墨水从笔尖滴下,脏了一张纸。

她搁了笔,开了房门,想出去走走,却看见院子里有个人正朝这边缓缓走来。

他走得很慢,因为他的脚不是很灵便,可是那缓缓的姿势却如风行水上,带着一种飘渺感。他缓缓的穿过庭院,院子里光秃秃的树杈,天空黯淡的云朵,静止的青石桌,好像水彩一样,在他身后显出深深浅浅的层次。

他忽然发觉有人在看他,站定了,平静的看过来,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忧悒,天地间有风拂过。

笑笑听到自己在叹气,“沉璧,你进来好么?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她把写好晾干的信一张张折好,将落了墨点子的那张废纸揉成一团。

沉璧进了房,静静站着,微俯下头,笑笑看见他眼脸下大片的阴影,还有瘦得尖尖的下巴。

她犹豫了半天,终于嗫嚅着问:“我……想知道昨晚……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她想起赵姜被灌了酒以后的反应,想起自己昨晚失去神智之前的反应,那酒有九成是春药,要解只有……她脑里浮现了所有关于酒后乱性的印象,搅得脑子乱成一团。

可是……如果真的是那样,她为什么不会痛?

她也知道这样很混蛋,就算放在现代,一个男的问一个女的,问他昨晚喝醉酒有没有怎么样,她也还是觉得很混蛋。

可是,她现在已经没有时间去慢慢的观察,慢慢的了解,她知道这样很混蛋,但是,还是得去问。

她看着眼前人低垂的眼睑,苍白的脸色,他久久不语,俯首站立的姿势竟然越看越不真切。好久以前就觉得他像株水仙花,临波照影,脉脉不语的少年,而他现在却像开在雾里,就站在自己面前,却还是看不清摸不透。

笑笑不知道自己究竟希望他回答有还是没有。

不知为什么,心,在看到他这样的神情和姿态以后,一切都乱了。

她发现自己很需要一个答案,然后决定怎样抉择。

等了好久,她才终于听到他的回答。有一瞬间,她还几乎以为是自己产生了幻觉。

沉璧静静的反问道:“小姐希望会发生什么事呢?”

他说这话时,抬起眼眸,迎上了小姐的视线。他的眼神如一泓深潭,沉静无波。

笑笑感染到他的镇静,大大的松了口气,笑道:“没有发生事啊,我,我就怕麻烦了你。”

沉璧淡淡的说:“侍奉小姐是应该的,不麻烦。”

笑笑想说些什么,可是又觉得太冒失。沉璧沉璧,那时把他要来就是想好好的保护他,可是她却不能贯彻始终,要留下他,她忽然觉得是那样的不放心。

想了半天,她说:“沉璧,我园里这几个人,我最放心的是你。春和还好,景明太小太莽撞,总是得有个人看着。你比他们都沉稳,如果有一天我看顾不了你们,你替我照顾他们,好吗?”

或许,交给他一些责任会让他觉得好过一点吧?

沉璧蓦然抬起头来,审视着面前的小姐,他的眼神惊讶而疏离,似乎在看着一个陌生人。

笑笑知道他明白了,那么聪颖的他,她那点心思根本瞒不过。

可是就算会伤了他,她还是得忍下心来。她现在是要去逃亡,是要亡命天涯,她什么身份都没有了,自身难保,她已护不了他,更不必拖累了他。

她狠了狠心:“你们的卖身契我早就烧了,也会跟母王说好,给你们作出妥善安排。虽然把他们两个托付给你,不过你也不要太累着自己了,遇到合适又会疼你的人,就跟了她吧。你能过得安稳幸福,我就会觉得快乐了。”

沉璧呆呆的看着她,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小姐身上有一种令人害怕的力量,或许就在她弯身捡起紫金簪,第二次交到他手里那时开始,这种奇怪的力量就在影响着他,令他不能再清明如水。

这种力量就像月亮影响着潮汐,在心深处影响着他,想让他感动他就感动,想让他担忧他就担忧,想让他喜乐他就喜乐,甚至于,想让他心死他也……

他突然觉得一股热流猛的涌出喉咙,连忙用袖子捂住嘴,别转头,猛烈的咳嗽起来。

一声声,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都支离破碎了,跟着这咳嗽倾了一袖。

笑笑见到他咳得厉害,整个身子躬着一耸一耸的,肩膀的骨头全凸了出来,瘦棱棱的,不知怎地,就想把他抱在怀里,拍拍他的背脊给他顺顺气。可是手伸到一半,却又缩了回去。

惴惴的想,长痛不如短痛。

我心里只有君行一个,再也挤不出来空间,也不想委屈了你。

我,我此刻若是怜惜了你,你以后只有更难过。

耳里听见沉璧撕心裂肺的咳嗽在房里回荡,觉得自己的心都被他掏空了,只剩一串串空洞的咳嗽声在不住的回荡。

过了不知多久,沉璧才算是咳完了,抬起脸来,脸色青惨青惨的,像是投在叶子上的月光。

“沉璧懂得了,不会让小姐担心的。”他说着,行了个礼,转身要走。

笑笑觉得一阵浓烈的不安,追着叫道:“等等!你,你刚才咳得那么厉害,有没有怎样?”

“不会让小姐担心的。”他仍然只得这一句。

“让我看看。”笑笑去扯他衣袖。

要狠心的人是她,放不下心的也是她。她又一次觉得自己是个混蛋。

沉璧猛的将衣袖藏在身侧,冷冷的说:“不必了!”

他的神情冰冷,语气冰冷,像一根冰冷的针,闪着尖锐的锋芒。

“……”

笑笑被他的神情震慑住,直到看到他慢慢的消失在走廊拐角,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

沉璧什么时候有这样冰冷的表情了?

她记得把他要来时他的神情很忧郁,可是慢慢的他脸上看得到笑容了。

他的笑容总是柔柔的,象一阵清风拂过你的心田,遍地生花。可是曾几何时,他再也不会笑了呢?现在它们去哪里了呢?被什么慢慢擦去了,冻住了,再也……不绽放了。

***

沉璧晃晃的转过走廊,觉得浑浑噩噩的,眼里看见什么都不成为风景,都变成了模模糊糊的存在。

迎面走了个人来,一边走一边回头瞧着,也是没有专心走路的,跟他撞了个满怀。

沉璧被他撞贴在墙上了,怔怔的回过神来:“景明,你怎么了?”

景明脸憋得通红,咬着嘴唇,憋出来一句:“我就看不掼他!”

“他?”

景明忍不住爆豆子一般倒了出来,“真不知道小姐带他回来做什么,就是哭就是哭,谁跟他说话都不肯听,净会哭!讨厌死了!”

他一见到那个男人就来气,一点事也没有就躺在哪儿哭,问他什么也不肯说。他是小姐捡回来的人,好歹也收敛点儿吧,怎么没事就在哪儿哭丧!

他一见他就冒火,这么不知好歹的人,小姐怎么会带他回来!

沉璧才知道他说的是小姐新带回来那人,便说:“别气,气恼伤肝。不定他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我去看看他。”

他抬步去了厢房。

方才觉得胸口堵,猛咳了一回,又觉得空,空得没有着落。倒是这样跟景明说了两句,又想着去看看伤者,方才觉得自己还是个大活人。

到了房前,果然听见里面在哭。察觉到有人来,烟岚咬着被子,尽量不哭出声音来,变成抽抽噎噎的。

沉璧静静走了进来,看见这美貌少年一脸湿漉漉的,被子也湿了一大片。不禁感叹他为什么有那么多眼泪可流,而他自己,却一滴也流不出来。

烟岚见到进来的这个人跟方才那个穿差不多的衣服,可是气质却截然不同,咬着被单,怔怔的看着他,眼神怯怯的。

他觉得面前这个人身上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他觉得这个定是小姐的小爷了。他怕自己得罪了他,便是还想哭也强忍着。

沉璧淡淡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烟,烟岚。”

“烟岚,你为什么哭呢?”

“我……”烟岚看着他,犹豫了一会儿,轻轻的说:“小姐不肯要我,烟岚,烟岚没有地方可以去。”

沉璧觉得自己的心猛的被拧了一把,他垂头看着湿了的被单,呵,这些泪,原来是这人替自己流的啊。

他沉默了一阵,淡淡说:“小姐既然带了你回来,她就不会……存心丢掉你的。”

既然选了你回来,她就不会存心丢掉你的。

“她必然有着难言之隐……”

她必然有着难言之隐……真是连说的人自己也不相信的谎话啊。

烟岚却突然说:“我,我知道……小姐她……为我闯,闯了祸……”他眨巴着眼睛,大颗大颗的泪珠就滚了下来,“是烟岚连累了她……”

是为了他而闯祸吗?

沉璧看着烟岚,还是要丢下所有人的大祸。

算了吧,即使是那样也……

他听见自己一字一句的说:“小姐也是不忍丢下你的,只是你不能让她看见你哭,她怕被人依附,你不能逼她。你想要跟着她,你先得自己好好照料自己,活得让她放心,你不能……成为她的负担。”

***

笑笑最后写给沉璧的信只有四个字:“千万珍重!”

她看着墨色渐渐在宣纸上停止扩张,沉淀,凝固,小心把纸折起来。

四个字,写得不好,她想她会一直记得。

几封信整整齐齐压好在桌面,站起来,她想去看看最后一个人。

烟岚的房间很静,她希望他还晕着,然而她却听见他在里面问:“是小姐吗?”

她只好伸手扯扯自己脸皮,装出轻松的样子,走进房里。

不能让他看出自己打算丢下他,经历了方才以后,她再也受不了有人在她面前哭了。

她装出镇定样子,微笑着问:“你的伤怎样了?沉璧的医术还好吧?”

烟岚得了沉璧的教话,他又是极聪明的人,一点即透。虽然心中酸楚,仍是强撑着不露一丝愁容。见到笑笑问他,心中一酸,脸上却绽出一丝笑容来,“谢小姐关心,小人身体已觉得好多了。”

笑笑一怔,觉得这小倌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见他没再哭哭啼啼,放下半颗心来。想想又不大塌实,再放一言试探:“别担心往后的事情,我自会作出恰当安排,不再教你被人欺负。”

烟岚水晶般剔透的人儿,哪里听不出她的话意,想是定会把自己一撒手给甩了,才说这样的话来试探他。

他这半日之内,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煎熬了几回,早就被折腾得半死不活了,再加上来王府前小姐说的那番话,只把他一颗惊魂稍定的心生生又给摔个粉碎,苏醒的时候真是连自杀的心都有了。偏生沉璧送了他一番话,教他看到了一线生机。

人既已拿定了主意,抱了最坏的打算,反倒显得从容起来。此刻听到笑笑句句话如剖心利剑,他肺腑早就被割得鲜血淋漓,脸上竟然笑得更是轻淡,只轻轻说:“小姐不必为小人担心,小人自得小姐搭救,此后定会好好活着,方不会辜负小姐相救之情。”

他揣摩着笑笑的意思,一句句反话说出,只把自己伤的体无完肤,却只见眼前眉目尽舒,竟似放下心头大石。

他心里呕血三升,哀怨无比,脸上越是轻淡,只把那颗血淋淋的心都已不当作是自己的了。

嘴里又轻轻说道:“况且烟岚也并非无知无识之辈,此后定当奋发向上,不致小姐为我劳心。”

笑笑不禁点头道:“对啊,你可真算是开窍了!”

见到烟岚脸色奇怪,她不禁不好意思起来,这也表现得太明显了吧。

尴尬的咳嗽两声,忙道:“我讲两个笑话给你听听,让你宽心可好?”

她是觉得这大半天来真是太沉重了,都快把她给压扁了,要是再不能让她放松一下,恐怕撑不下去。幸好眼前的人给她一个机会。

烟岚心里苦得很,只点头强笑道:“好,烟岚最喜欢听笑话了。”

笑笑欲要开口,却又犹豫:“可是我只会讲冷笑话。”

“笑话何谓冷暖呢?”

“冷笑话就是那种讲了以后自己不笑,大家也不笑,全场静寂觉得一片寒冷的那种。”

听到这种形容,烟岚想了想,倒真觉得有点好笑,只是心里苦楚,哪里笑得出来。只道:“只要是小姐说给我听的,我都爱听。”

“真会哄人!”笑笑嘴里嗔着,心里却渐渐放宽了,想了想:“先讲个关于香蕉的故事。”

“一只香蕉在路上走着走着觉得热,就开始脱衣服,你猜后来发生了什么?”

“……烟岚鲁钝,猜不着。”

“后来它滑倒了嘛!”

“……”

“这个……”我就知道真的很冷。

“哈哈哈,小姐说的笑话真好笑。”烟岚突然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你的反应未免也太迟钝了吧,还要过三四秒才能笑出来!

不过看上去似乎笑得比较真心,笑笑心里嘀咕,应该不是装出来的吧?

“下面来说第二个。”

“一只鸡蛋在散步,觉得口渴,于是走进了一家茶馆,结果出来之后……”

顿了下,看看没有表情的烟岚,赶快说下去:“它变成了茶叶蛋!”

“哈哈哈,真是很好笑哦。”这次笑得很快的烟岚抹着自己眼角迸出来的泪花,“这些故事真好玩,烟岚恰好也知道一个。”

“真的吗?”笑笑一副大感兴趣的样子:“快说快说!”

既然要离别了,我希望留在记忆里的是你的笑脸,而不是你哭泣的容颜。

“有一只洋葱在路上走觉得热,就开始脱衣服……”

“哦,它一边脱衣服一边掉眼泪嘛。”笑笑说:“这个我听过了。”

“它一边走一边脱衣服一边掉眼泪,走着走着,它突然发现衣服剥光了,自己也没有心了……”

“……”

“它再也流不出眼泪了。”

“……”

他凄凄的抬眼瞧着她,“小姐,没有心的洋葱跟没有心的人一样,都流不出眼泪呢。”

“……”

看着烟岚红红的眼圈,脸上淡淡的那抹笑,笑笑突然觉得心里难过得不行。真是,早知道就让你哭还好,竟然说这种话,要人命哪!

这人受了一点挫折就打击成这样,真是……

“嘿嘿嘿,烟岚你竟然知道有洋葱这样东西,真是学识渊博哪!”故技重施,转移话题。

“在烟岚的家乡,有很多这种珍贵的蔬菜。烟岚记得,我爹曾经说过,当年我娘就是送了一颗洋葱给他作为聘礼……”

“说起来还挺浪漫的。”

一颗洋葱就买到老婆了?

努力转移注意力。

“烟岚不知道浪漫是什么意思,烟岚只知道,若是遇到了自己愿意托付终身的人,便是一文不名,烟岚也要随她而去。只可惜烟岚福薄,今生都没有这等福气……”声音渐渐低下去,“恐怕这辈子都……”

笑笑听得心惊胆颤,心里忽生不祥预感。却听到他竟然跟着说下半句:“这辈子都没法得到一颗洋葱了。”

笑笑脑袋一晕,嘴角抽搐不受控制,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握住烟岚的手,而烟岚则强抑热泪,扬着精致的脸儿,一脸祈盼的盯着自己的嘴。

呃……笑笑又抽了两下,才郑重的许下诺言。

“烟岚,我答应了,有朝一日,我一定会……”

“送你一颗洋葱的!”

不就是一颗洋葱嘛,为了让你安心,也作为对你的补偿,我豁出去了,花再多的钱也给你弄来。

话说回来,我也很久没有尝到洋葱炒牛肉的味道了。

被那久违的滋味勾去了心神,暂时抛开眼前的险恶环境,沉浸在上辈子美好回忆中的笑笑,好像已经忘记了洋葱在面前这人心中的代表意义。

她完全没有注意到烟岚唇角那一点点一点点好像被春风催开那样的笑容,渐渐的吹干了他眼角的泪花。

***

夜幕低垂,兰陵王府燃起了灯。

从高处看下,重楼迭翠,光影玲珑,令满天繁星也失了颜色。

君行坐在涵碧楼屋顶,瞰望着他在此生长了十四年的王府,视线远远的铺开去。亭台楼阁、一草一木,似一幅蜿蜒的长卷,近处清晰细微,远处的晕在一片浓雾中,看不清楚,于他心里却自有丘壑。

他看了很久,直到什么都只剩了轮廓了,才从琉璃屋顶上一跃而下。

小姐现在应该正在江畔等他,他这次怕要让她空等了。

他疾步穿过重重庭院,萦绕在身侧的只有风,还有从遥远时空中传来的桂花酒味。

心里忽然有几分后悔,他从来没有醉过。

活得过于拘谨沉着,有些时候也是一种遗憾。

他敲响了娬王的书房门。

兰陵娬见到他,有几分惊讶,问道:“西南王世女的下落可有头绪?还是,悦儿又有什么事?”

他纳头跪倒:“娬王,君行鲁莽,闯出弥天大祸,特前来请罪。”

将今日之事和盘托出。

兰陵娬初时听得脸色铁青,跟着越发阴沉,到君行说罢,竟是久久不语。

娬王不语,君行也不作声,只是垂头跪着,眼睛盯着膝前三寸一块巴掌大地面。

兰陵娬缓缓问道:“那丫头现在哪里?”她的语气冷而沉,不带一丝感情。

君行道:“小姐已经离城。”他对娬王第一次说了谎。

“她丢下了你?”兰陵娬双目圆睁。

“是我骗她先走。”他发觉不妙,谎越扯越大。

“你为何不跟她走?”

“我不愿随她过颠沛流离的生活。”他横下心来。

“放屁!”兰陵娬发怒了,挥手将几面的东西全扫了下地,一盏茶盅摔得粉碎,茶水溅了一地。

君行咬咬牙,“小姐身具济世经纬之才,君行不愿看她就此埋没。且遁迹山林,不思报国,也非君行所愿。”

“说得很好。但你替她顶罪,替她死了,到死还要瞒着她,这就是你所愿了?”

君行神色不变:“君行不过是一介草民,又是男儿之身,若不是得娬王与小姐赏识,早已流落不知所处。以君行一命换得小姐及王府平安,君行甘愿。”

兰陵娬静了半晌,道:“你起来吧。”

君行站起,立在桌旁。

兰陵娬道:“记得你头一次来王府那时才三岁,却已学会走路两年有余。你娘那时不让你在地面爬动,常抱着你骑马奔驰,又常放你爬窗格子,是以你十个月上头便会摇摇摆摆的走路,你娘还特地到我主帅营帐炫耀一番。”

“那时你头次来到王府,人小腿短,跑得却是欢快,也不怕迷路,竟似上辈子就来过这儿似的。你娘那时戏言:不定她儿子便是该跟王府的人结缘。

“不料她一语成谶。跟我戌边多年,没有死在沙场之上,却是随我回京述职时,死在敌国刺客的刺杀之下。那时刺客的目标是我,她却替我挡了一劫,虽身中两箭仍伤了一贼,追击一里多,血溅长街。”

兰陵娬缓缓闭目,那位她亲逾手足的部下,当日她襟袍上那一朵朵血色花朵,这么久了,她还是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刺目形状,嗅到那阵阵腥味。

半晌,她睁开眼来:“她临终将你托付于我,那时我已决定,你并非我兰陵娬子侄,但是与我子女同等的重要。”

“有我兰陵娬一天,便不会教别人伤害你分毫!”

她凤目圆睁:“你竟在我兰陵娬面前请死,你小窥了我!”

君行心中激荡,不能应声。

兰陵娬冷笑道:“兰陵悦这招釜底抽薪使得不错,但她如此下法,往后只得偏安一隅,此后藏头缩尾做人,有何意味!怎当我落这一子——断!”

棋从断处生。这是常说的围棋棋语。一子下去,对方棋成了两块,纷纭复杂的棋局就此产生。要拼要斗要生存,皆由此一子起。

“皇上近年缠绵病榻,朝中拥太女与拥贤皇女两派纷争渐剧,想必皇上也不喜见到宁君的西南一脉势力坐大。我这便连夜上京,即以西南王世女调戏王府家眷之由反参她一本,若对上皇上心思,必可藉此事落个说法,更可借机一挫宁君势力。”

“只是若皇上放不下宁君,此行便有凶险,须得先应以万全之策。”

说罢,兰陵娬注视着君行:“你可明白?”

君行听得兰陵娬说出如此慷慨凛冽的一番话,早就心里翻腾。

娬王自称伤病让出边关主帅之位回封地休养以来,一直颇为保守。与朝中重臣只是保持不远不近的关系,平日也无甚动作,只是种花驯鸟,偶尔练习骑射也不过是在王府里的骑射练习场中。平日宾客往来,谈的也是风花雪月,不议朝政的。

不料她身处江湖,心怀朝堂。已有数年不曾到京城,却于朝堂事态了然于胸。此刻一怒亮剑,竟是锋芒夺目。

他非是不擅审时度势之人,娬王这招果然老辣,实在比他跟小姐想的法子要安全十倍,也出气十倍。

只是……

他清楚娬王所说的万全之策是什么,那是他的名节啊。

娬王与西南王尽管力敌,但若想扳倒她,须得师出有名,而这名,只能是娬王的房内人。

他知道,这法子可保众人周全且将伤害减到最低,可是只要他这一点头,此后他与那人就……

兰陵娬凝视着他,缓缓道:“你可听过鹰的故事?”

“鹰最长可活七十岁,是寿命最长的鸟儿,然而四十岁时,它必须作出事关生死的抉择:接受自己老去的事实,任由自己的爪与喙慢慢老化,失去捕食能力而走向死亡;或者是选择一段痛苦过程以获得新生:它要在一处孤崖上呆上数月,将自己钝掉的爪子在岩石上磨,直至磨平;用喙啄击地面直至脱落,持续数月的煎熬之后,新爪和新喙将从伤口长出,鹰便可展翅,再搏击长空三十年……”

“你是我的孩子,我不会逼你。要为了保存名节而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赴死,还是活着,等待更多的可能,你自己抉择吧!”

君行沉默片刻,人生若是一局棋,他不希望这便是他与她的终局。

心里瞬间有了决断。

翻身拜下:“任君行拜见妻主,愿随娬王再入一局。”

***

笑笑在船上自黄昏等至入黑,心里渐渐不安。但想君行可能是责任心过剩,未将王府内事务结完,好歹还是耐下了性子。

只是随着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她终是坐不住了,也不怕被人瞧见,跳上岸来伸长脖子等着。

这么一等,还真让她听到了车马之声。

浓浓夜色中,一辆马车正向江边驶来。

她暗想:难道君行竟准备了这么多要逃亡的东西,需要拿马车来装载么?唉,果然不愧是管家,有点婆妈!

嘴角却已不禁微翘了起来。

不料到了近处一看,那赶车的人竟是春和,她大吃一惊,这!

不一刻,马车已到面前,春和吁了一声,停住马车。看也不看她一眼,翻身下马,自去打开了车厢门。

车厢门一开,一个人猛的跳了下来,落地不稳,一个趔蹶,未等站定,张开双臂小鸟一般往她扑来,嘴里还大声叫着:“小姐,小姐!”声震江面,却是景明。

笑笑连忙闪过一旁,景明扑了个空,叫道:“小姐,你怎么可以丢下景明!”

笑笑脸红,支支吾吾说:“没有……不是……”瞪着眼睛看着人一个个从马车上下来。

景明后面是烟岚,他的眼睛红肿得像核桃一样,哀怨的瞧着她,一句话也不说,眼神却尽是痛苦忧伤。

跟着下车的是沉璧,这么暗的环境中看来,他的脸好像白色的花朵,他还是那么平静,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坦然的看了她一眼。

忽然间,她的失措、惊慌、焦急都在这平静的一瞥里得到了舒解。

算了,既然都跟来了,那么,就一起走吧。

反正,自己也舍不得。

一直郁闷在心的那块大石挪开,她长长透了口气。

“好吧,是你们要跟来的,不许喊苦喊累。小姐这次不是去郊游,是出逃,你们知道吗?”

出乎意料,没有人理她,更别提齐声响亮的应她一句“是”了。

真是……没面子啊。

她灰溜溜的走到车厢前,微带撒娇的语气:“君行,你看哪,一出了王府他们就不听我的话了。”

车厢里没有人应声。

她把头往里面张了张,猛地跳上车,又钻出来,里里外外,左左右右转了几圈,脸色变得很难看了:“君行呢?”

四人都没有看她,也没有应声。

风在江面上呼呼的吹着,笑笑的心一点一点的沉下去。

忽然间,她冲到马车前面,伸手抓住车辕用力一掰,拳头粗细的木条应手而断,她翻身上马,圈马回头便想走。

眼前人影一晃,春和已拦在马前。

“你让开!”

春和不语,只张开双臂昂首而立,一副你可以从我尸体上踏过去的模样。

笑笑气恼:“我教你武功不是为了你今日拦我的!”

春和道:“是为了小姐不再做错事的。”

“你!”

正在僵持不下,远处蹄声响起,夜色中隐见一骑飞驰而来。

笑笑喜道:“是君行来了,我就知道他一定会来的!”

那一骑越来越近,马背乘客身形瘦小,不可能是君行,笑笑眼睛越瞪越大。

那马驰到跟前,勒定停住。甄绣从马背上跳了下来,喘了口气,叫道:“小姐!幸好你还没走!”

“没等到君行我是不会走的。”这明明是秘密逃亡好不好,怎么好像全都知道了。她也翻身下马,“你怎么也来了。”

提到君行,甄绣哑了口,默默把一样东西放到笑笑手里。

笑笑难以置信的低头看着自己手心里那个晶莹的,红得像血的小东西。半晌,她缓缓抬头:“他……不会来了是吗?”

甄绣狠了狠心:“任管家不会来了,他刚被娬王聘为侧君,现在跟娬王已经在上京的路上了,她们要赶在西南王察觉之前参她一本。”

笑笑脸色煞白,双唇褪尽血色,抖颤了一会儿,突然叫道:“他是不肯咽下这口气吗,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嫌我不能保护他,他……!”

甄绣一阵难过,终于还是低声道:“小姐是庶出,得罪的是西南王世女,会落个以下犯上的罪名的。”

笑笑青灰的嘴唇抖颤着,惨白的双颊涌上可疑的血色,握紧珊瑚玦的手爆出青筋,瞳仁亮晃晃的,仿佛两支要射出去的火箭,炯炯的盯着远方。

就在下一个瞬间,火箭失去了它的目标,坠落在黑暗之中。她仰身翻倒,倚在春和怀里。

甄绣眼圈早已红了,叹道:“快上船吧,娬王让你们好好看着小姐,别让她做傻事。快走吧,不要等她醒了。”

说毕摸出一个木盒给沉璧。

沉璧道:“君行已经有安排了。”

甄绣道:“这是娬王给的,你们替小姐收好,不要让她吃苦。”说着垂泪道:“小姐进王府还不到半年呢,都没有享过几天的福……这段日子来,我和巧文在小姐身边就像姐妹一样,没想到这就要分离了……”

沉璧一阵沉默,不想看甄绣落泪,自转首去看滔滔江水。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今日别离的是你,不定明日便轮到了自己。

***

笑笑醒来时,见到的是舱中一盏晃晃的船灯,灯下四个少年静默着,见到她醒来,都看着她,眼眸里是无尽的黑夜。

春和坐得最远,靠近舱口的位置,长腿伸长着,有种平日未曾见过的洒脱之意;沉璧坐得略远,他淡淡的瞧着她,目光一贯沉静没有情绪,她却对他觉得一阵愧疚;坐在旁边是抱着双膝的景明,他把下巴搁在膝盖上,乌溜溜的眼珠搜寻着她脸上的表情,努力的闭上自己的嘴;另外一边是烟岚,他坐得端端正正的,腰挺得直直的,纸板一样,然而他的表情最多,笑笑觉得他的眼神里满是哀伤、心痛还有……怜悯。

她居然被一个境遇比自己坏上十倍的人怜悯!

她在众人注视下默然半晌,木然开口问道:“现在我们是到哪儿?”

“京城。”沉璧安静的回答。

笑笑蓦然抬眼看他,他的脸没有表情,然而眼神却一股了然。

没错,即使赶不及,她还是要去看看的,怎么都要去看看的。

她垂下头,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来:“过去我无论到哪里去,君行总是可以找到我,只是这次……他找不到我了,也不会再来找我了。”

春和转头看着滔滔逝水,手里捻着的一根小木棍断成两截;沉璧的指甲掐到了手心的肉里,却不觉得痛;景明扁了嘴,可怜巴巴的看着她的小姐。

烟岚这时没有看别的人,他怕别人说他从那种地方出来,怕他有不规矩的地方让别人看不起他,笑话他,可是他现在看到小姐这样,突然什么都忘了。

他什么都忘了,只记得一句话。

他突然抓住了小姐的手,鼓起勇气说:“小姐,任,任公子是因为烟岚才不能来的,烟岚知道自己连任公子一根指头都比不上,可是,可是……烟岚愿意把自己一辈子都赔给小姐,做牛做马,唱歌讲笑话……只要小姐不嫌弃,烟岚赔你一辈子……”

三人一齐侧目,这个只会哭哭啼啼的男人,这个从那种地方捡回来的男人,这个连累的大家的人,竟然……

笑笑呆呆看着他,看到他紧张得失去血色的脸,似乎随时想晕倒的表情,又缓缓低头瞧着他抓住自己的手。

她的头久久没有抬起来,过了片刻,一颗,两颗……晶莹的水珠不住的砸了下来,沿着两人的手滚落船底,慢慢湮开,随风化去。


11. 卷二:承 临溪邀月糊涂计

正当七月酷暑,庭外芭蕉叶垂海棠怒放绿荫如盖,蝉鸣如潮,铺满天地。

大皇子寝宫内大块的青白石板铺地,室角镇着冰桶,旁边赤金猊兽冉冉吐香。

一领大红绣花氅被自卧榻垂下地来,绣着云纹团的锦幔将里面卧着的人遮得严实。一根鲜红绒线从锦幔缝隙中穿出,拈在坐于榻前三尺的一个年轻男子三指之间。

这男子长得松柏之姿,一领玄色缂丝鹭鸶六品官服更衬得他眉目有青崖之峻。他拈住红线,眉头轻皱,正自沉吟。

锦幔内那人叹了口气,道:“林太医,我是否已经病入膏肓,药石无灵,才令你如此为难?”

太医林月溪略略犹豫,道:“殿下见笑了。”

“那你为何委顿难决?”

榻上那人见林月溪不语,叹得更是夸张:“我就知道,定已是时日无多。我这几天来,吃又吃不下,睡也睡不好,心坎这里闷闷塞塞的老是有东西堵住。还有,以前我喜欢吃的甜食也不能吃了,一吃就吐。你说,人吃不下东西,那还不是快死的迹象么!”

林月溪道:“吃不下是因天气暑热,胃口受到影响,睡不好是因为昼长夜短,所需休憩的时间也相应减短。至于甜食……”

他犹豫了一刻,说道:“那是因为殿下贪吃梅汤,再吃甜食就会翻胃了。”

“好,好,算你说得对。”幔内那人道:“可是你把了半天的脉,难道就不觉得我脉相凌乱,浑身不对劲么?”

这么一问,林月溪的脸容终于有了些动摇,他也不说话,只扯着那红线,用力一提。

锦幔内那人哎哟一声,一只雪球似的狗儿已被这红线拉下地来。狗儿在榻上那人怀里睡得正香,突然被林太医一扯滚了下地,瞪大一对黑豆眼儿,尽是茫然。

林月溪蹙眉道:“殿下一再戏弄本官,意欲何为?”

锦幔内悉悉索索响了一阵,那人嘿嘿笑道:“我不就是喜欢跟你说说话儿么。也知道你工作辛苦,特地请你来陪我坐坐,消消暑嘛。”

林月溪眉毛一剔,站起道:“殿下身体并无大碍,下官诊断已毕,即便告退。”说毕一甩袍袖便要走。

“哎哟,别走别走!”

榻上那人急了,一掀锦幔就跳下地来,也顾不上穿鞋子,赤着脚紧赶两步,一手扯住了林太医的袖子。

这少年十六七岁年纪,脸庞润泽,小麦肤色,眼睛半眯,嘴角微翘含笑,满脸皆是顽皮之色,只扯住林月溪的袖子不放。

笑道:“好太医,你就再陪我多坐一会儿,我这有镇得冰冻的酸梅汤,你吃一盏再走好吗?”一边说还一边扯着他的袖子拼命摇。

林月溪见到大皇子拿出惯用的撒娇那套,没好气的回道:“时光宝贵,殿下切勿浪费在无聊事情上面,须知……”

大皇子慕容丹麒耸耸鼻子,接道:“须知时光不等人,浪费时间便如吞服慢性毒药,终有日自食其果。”

他翻了翻白眼:“可是我做的又不是无聊事情。”

林月溪道:“上次你说头痛传我来,结果要我跟你下棋,再上上回你说腹泻,结果要我陪你射覆,这次你说重病,结果要我给一头狗诊脉……殿下,请你别再胡闹了。”

丹麒脸上一红,嘴上却一点不肯服软,叫道:“我方才确然觉得浑身不舒服,只是见到你来了,我才突然觉得身子好了。你若是陪我吃一盏酸梅汤就更是好得完全了。”

林月溪无奈,问道:“可是吃一盏梅汤便放我走?”

“那是当然,男儿一句无戏言。”

丹麒见林太医肯了,喜孜孜的亲手给他舀梅汤,看着他喝,一面不住拿眼去瞄窗外。

倒是林月溪见他没有定性的样子,喝汤的闲隙嘱他披衣穿鞋子,一番啰嗦。

一会儿喝完了汤,林月溪将汤碗放下,便说要走。

丹麒眼珠一转,突然叫道:“哎哟,哎哟,怎么回事,我这里怎么突然疼得厉害!”

林月溪过来一看,知道他又弄鬼,点头道:“这回倒真是有点问题。”

丹麒怔了怔:“什么问题?”

“酸梅汤的问题。”

“酸梅汤的问题?”心里开始有点惴惴,“可会很严重?”

“确定无疑。这病只要我多吃一盏酸梅汤就会自愈的。”

丹麒知道太医在笑他,撇了撇嘴道:“既然如此,太医为了丹麒的病,且去多喝一盏吧。”

“殿下厚意,下官心领了。只是下官体弱,不能多啖这冰寒之物。这梅汤滋味鲜美,可口和胃,只是因冰镇过,对人之脾胃有损,殿下还是酌量而用为好。”

说罢不论丹麒怎么挽留,都只要走。

丹麒急了,冲上前去一把将房门关了,自己伸长手臂靠在门上,作把门铁将军姿势。

林月溪变色道:“殿下这是意欲何为?”

丹麒正待说话,外面有人通传道:“殿下,太女在外求见。”

丹麒笑逐颜开:“终于是来了。”

对林月溪道:“皇姐来探我的病了,我跟她多日未见,必定有不少体己话儿要跟我说,你在旁边不方便,不然给我到榻上躲一躲。”

也不待林月溪答应,连扯带推,将他塞到榻上,将锦幔盖得严实。

林月溪叫道:“下官躲在殿下榻上,若教人得知成何体统!”挣扎着要跳出来。

丹麒笑道:“皇姐绝不会来掀这锦幔,只是你若这般大呼小叫可就难说了!”几下把他挡回去。

皇子丹麒性子桀骜,不喜守礼,平日最爱学些拳脚功夫。这林太医不过是个文弱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哪里抗得过他。挣扎了几回,丹麒恼了,将他按在榻上,拿锦被将他盖个严实。

这时太女慕容媗已到门外,出声唤道:“丹麒,丹麒,你怎样了?”

林月溪一惊,不敢再挣。

丹麒嘻嘻一笑:“你现在再要出来,我就不拦了。”

说罢一边答应着一边自去开了房门。

林月溪顿时不敢再动,连呼吸也摒住了。

皇子丹麒和皇太女两人前后走了回来。

太女媗道:“听说你病重,书房教习已有两天没去了,怎地不好好休息,现在又起来了?”

一句话说得林月溪心脏砰砰乱跳,只怕太女这便赶皇子上榻休息。要是这锦幔一掀,见到还有个他在里头……

丹麒笑道:“林太医刚来看过我,给我开了些宁神的药物,早就好得多了。”

一面说一面亲手给太女端了个锦凳。

太女媗道:“尽管如此,还是应当好好休息,可别到处乱跑了。”

她在锦凳上坐下,穿着凤纹丝屐的脚踩到了榻前的紫檀木踏板上。

林月溪伏在榻上,锦幔下摆有条缝,他正正看到太女的长裙下摆露出一截脚踝,上面有一块朱红色的胎记。

他曾听说太女出生时脚踝便有一朵红莲形状的胎记,是以起了小名唤作“莲生”,此际见到这朱砂般殷红的印子衬得太女的细腻肌肤更是莹润如玉,那一个圆圆的小骨头好像什么精美瓷器一般,精致绝伦。

顿时觉得心头一乱,呼吸出气都不均匀了。

丹麒却在寝室内走来走去,没半分闲定的,嘴里却在埋怨太傅教的诗书迂腐陈旧,又说教礼仪的礼官把他好不容易搜集来的民间新衣丢个干净。

太女听了半天,忍不住道:“丹麒,你也行了簪礼了,都快出阁的人了,这毛毛躁躁的性子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一些?”

丹麒道:“皇姐的夫君还没有着落,我怎敢擅越呢。”

太女淡淡道:“说的什么话,我一日未曾选夫,你便一日不嫁么?”

丹麒笑笑道:“我现在可还没想嫁人的念头。”

又道:“内阁学士乔珏的弟弟外头人说是顶好的,我也去见过一次,人长得不错,就是骄傲得很,眼睛长在头顶上。乔珏也把他藏得厉害,最近也不大带他出来走动了,大家都说他已挑好了人家,大概是不愿送进宫来的。”

太女道:“你倒是留心人家的弟弟,不过我看你真心想去看的人是姐姐才对。”

丹麒撇嘴道:“皇姐你就是会埋汰我。”

太女皱眉道:“你溜出去多了,学了一口民间俚语回来,若是教母皇知道了,定会将你好生责罚。”

丹麒道:“母皇怎会舍得罚我。”

“她是不会罚你,不过你让她头痛,她自会早早把你嫁了,眼不见为净。”

讲到要嫁人,丹麒倒真是有点怕。连忙转移话题:“皇姐,其实母皇说的那些人选都不大好,丹麒倒是见到一个好的,只是离得太近了,皇姐看不见。”说罢眼睛直瞧着太女,等她问来。

太女却也不问,一副你不说我还不想知道的姿态。

丹麒沉不住气,道:“那个人家世虽不能算很显赫,但也有百年基业,况且他家掌着殿中省,这宫廷内外,文武百官的药石食腹都归他家管着,很是厉害呢。”

榻上林月溪听得出了一头冷汗。

果然丹麒接着便到:“我说的这人官阶虽不高,可是年纪轻轻也已到了六品,加上跟我相得,人品自是一等一的。若是皇姐娶了他,此后别说有个小病小痛,便是有人想伺机谋害,恐怕也不得空隙。”

太女道:“你说的这人可是本朝的称道‘开朝第一人’的男太医林月溪?”

榻上林月溪听到自己的名字竟是这般被太女提了出来,哄的一下闹了个大红脸。

丹麒笑道:“不错就是他!看来皇姐平日也有留意着,这……”

太女截断道:“选君之事,我自有处置,不必你替我操心。你这般张扬,若是惹得贤皇女动了心,拿捏住你的把柄,在母皇面前说了些不好听的话,母皇定必会来说我,到时还有什么漂亮脸色给我看!”

一面叹道:“母皇因兰陵王与宁君一事烦恼致病,现在这等选夫的麻烦事情可不能再惹她恼火了。一动不如一静,还是不要多作动作为妙。”

丹麒不忿:“我替你选这林月溪便是最保险之人,提到上面,母皇定然不会反对的。”

太女只摆手道:“这事别再提了,我先回去了,下次再来看你。”说罢去了。

丹麒跺了跺脚,不想一番打算就这么给皇姐给轻轻卸了。

他泄了气,却仍不得不装出笑脸来掀那锦幔,一面笑道:“林太医啊,你也听到了,其实皇姐不是不要你,只是因为母皇最近诸事烦心,她一番孝心,想着日后再提。”

却见林月溪脸色沉郁,听他说了一串,连句礼貌应答都没有。只下了榻来,整整衣服,行了一礼便去了。

丹麒这次本是好一番打算。

太女是他同父所出的亲姐弟,皇君本极受隽宗宠爱,只是生出他后便身体茬弱,缠绵病榻,不能侍君。隽宗便渐渐移爱,日渐宠爱宁君赵萱。

这宁君赵萱貌美性刚,是极有手段的一个人,他一面恃宠培植自家势力,一面培养自己所出皇女,令她学习琴棋书画以投女皇所好。

隽宗渐渐宠爱他父女二人,远胜于正室皇君。皇君本就性子绵软,心事颇多,既恨自己身子不争气,又担忧子女被欺负,烦恼日多,愈发病重,终于五年前薨了。

皇君之位既空缺,宁君更是百般讨好,用尽千般手段,只想登上皇君之位。只是隽宗顾及若扶宁君为正,只怕有日太女也会易人,方一路拖下。

但这宁君一朝专宠,已成后宫之首,风头无俩,其家族手足更已探入朝堂,渐渐伸展枝叶。隽宗对贤皇女也是日益器重,对木呐寡言的太女渐失关爱。朝中文武百官都探得风头,有跃跃欲试的便投向皇女那边,较为稳重的便按兵不动,却都对赵氏一族有几分忌惮,更助长了赵氏的骄横。

不料两年前,竟有兰陵王敢直撄其锋,以自己侧君被赵氏世女调戏而参奏朝堂。更令人吃惊的是,兰陵侧君任氏君行竟在反抗之余,错手将赵氏世女杀死。

世女调戏王君,是以下犯上淫佚之罪,重罚可判诛,任氏反抗时错手杀人,情有可原,然而这世女却是宁君的外甥女。

当日兰陵娬王手持先帝赐下兰陵先祖的凤背弓,直上朝堂,且上京沿路已播下流言,上朝之时已是满城风雨。启奏之事一出,朝堂之上只乱成了一锅沸粥。

兰陵娬王参西南王世女色胆包天,将她侧君掠去淫窟玩弄,漠视等级纲常;西南娥王则反驳她母女同聘一夫,淫乱后院,更杀害其无辜世女,畏罪故此诬蔑。

两人各执一词,针锋相对,在殿上已对骂得眼睛都红了。文武百官说法不一,后宫宁君恶疾突发只争弥留,隽宗霎时焦头烂额。

最后这场大闹还是以各打五十大板告终。

西南王世女施设淫窟确是事实,但她现在人已死了,也不予追究;兰陵王母女先后同聘一夫只是传闻,但这任氏确是引起争端之祸首,令娬王立刻休夫,以祸水之名贬为贱籍,此后不能再与良民婚配。

事后西南王也曾买了杀手想害他,不想此人出了王府后便不知所终,自此只成了本朝第一个“祸水”的传奇。

隽宗处理之事虽说一碗水端平,却也颇惹人非议。宁君不忿,私下更向隽宗施加压力,将兰陵世女调了闲职,又倾力对兰陵一族势力打压。

隽宗不胜其扰,旧病复发,缠绵不愈。隽宗性子本也有几分刚直,却渐渐被病痛磨去,为求一个清净,天平更是向宁君那边移去。

去年以选拔人才为名,加试恩科,便是宁君为了培植自己的势力向隽宗提议的,提拔上来的人才自然被他渐渐网罗羽下。

便是此事,让太女看清楚了自己的地位其实脆弱如皇父的爱情,红颜未老恩先断,若失去了母皇的爱,自己便脆弱不堪一提。于是她只能小心谨慎、压抑低调的活着,但求不出任何错失。

而身为其弟的皇子丹麒却有几分怒其不争,以他看来,皇姐如此退让只会导致最后将皇位拱手让人。那宁君非是善类,若是让他的皇女登上皇位,自己两姐弟一定会下场堪虞。

他盘算来盘算去,母皇的心无疑已是偏向书画方面投其所好的贤皇女身上的,太女跟贤皇女一比,失了点灵气,唯一可以补救的,便是年纪。

皇姐比贤皇女长了三年,已到了娶夫年纪,若是皇姐娶了皇夫,生下皇女,当大有机会将母皇的心拉回来。

他也知道现在朝野之上泰半已是宁君的人,剩下的一半,很有可能还有一半是赵氏的暗桩。如此排除下来,可供选择的已经不多,他推荐给皇姐的林月溪实在已是最适合之人。

林氏一族掌的也非实权,百年为官,不偏不倚,未曾倒过哪一派别,是以也一直绵延不倒。且他看准林月溪是个谦厚君子,与皇姐沉静性子最是相配不过,是以只想将她两人凑在一块。

不想皇姐竟是不肯多提,一说就走,更惨的是他过于自信,还把林太医拉来旁听,这下林太医伤了面子,黯然而去,这好事生生在他手里糊了一半。

丹麒想来想去也想不出皇姐拒绝的理由,唯一的可能就是皇姐还看不上林太医,难道传言说皇姐看上了去年加试恩科考上的武状元一事竟是真的?

这场宁君把持下的加试恩科实在出了几个奇怪人物,这武状元尹从便是一个。虽则男子能应科举之例已经百年,但这考上并能入朝为官的男儿可是凤毛麟角。这尹从虽是长得貌不惊人,却是过五关斩六将的一般直考上来,场场均拿第一,气势无人能及,令天下女儿无颜色。真可比文科的连中三元。

只是这尹从虽然武技超凡,脾气却跟他手底功夫一般硬,不肯被宁君收揽,连宁君授意派下的琼华宴也不肯出席。宁君恼他不识抬举,在京城位置都未曾坐暖,便丢了他去边关吹冷风了。

此人不仅是宁君眼中钉,其身世也未必清白,他耳坠虽未曾佩饰,却已穿了洞孔,正是已许过人家的。查档入册之时,他也直承自己曾被妻主所休,生活无依,方才来考这武举的。

这等人物,便是普通官员也会避之则吉,唯恐纳了他会污了门楣,更别说是太女之尊的皇姐了。

丹麒想到此节,顿时冷汗涔涔,若是皇姐聘了此人,他敢打保票,不出一月太女之位便会易主。

想来想去,还是先把林月溪给哄回来,先让他回心转意,再向皇姐那边下功夫。

盘算好了,便去找林月溪,不料却得个他称病告假的消息。

这林月溪也是古怪,身为男太医,专管宫内皇子皇君们的诊病疗养,不理外事的,但也有不少无聊人物看他人品俊雅,想要跟他结交,间或也会逾矩一点。他却是从来不跟人翻脸的,只是若吃了亏,定必会告假十天半月不肯回太医局就职。

太医局只得他一个男太医,宫内人若得了病多是习惯了找他,若是长久不在自是难为,渐渐的也就摸透了他的脾气,没有人敢调戏他了。

此刻丹麒知道林太医又告假了,知道他必是生气了。他心里也有几分内疚,忙换了平民衣衫,偷偷溜出宫,到他府邸来寻。

他素性贪玩,人又胆大妄为,这等偷溜出宫的事情做来已是驾轻就熟。不想摸到林府,管家却告知林太医出门去了,三四天都不会回来。

丹麒不禁疑惑:这林月溪家乡在百里之遥,这三四天时间,必定不是回乡去了,应是在这京城附近访亲探友。只是这林月溪平日也没听说他跟朝中官员打过什么交道,这么说,便是庶民朋友。

这头受了委屈,那头便请假奔去探友,这个朋友看来可是要紧得很哪。

丹麒一番打探之下,知道林月溪原来是到了城郊二十里外一处名叫“有来有往”的地方。

他是好玩爱动之人,听得这地方名字如此古怪,便是林月溪不在那里,叫他知道了,也定会找去看看。

他雇了马车,出了城便一路打探,却都没有知道的,后来还是问了一个行色匆匆的行人,想了下道:“你问的莫不就是云栖地么。”说着就将路向一一指来。

又道:“这地方好找得很,再过去半里,便都算是她家的范围了。只是那名字古怪,大家都觉得容易弄混,都跟着里面的公子叫云栖地了。”

丹麒问道:“这家的主人是个公子?”

他还怕林太医是出来勾搭女人的呢,这下可放心了。

那人道:“主事的是个公子,主人是个小姐,不容易见到的。”说得丹麒的心又拎了起来。

马车往前驶去,进了官道旁一条仅供一辆马车进入的小路,风光截然不同。

不过是城外几里之遥,却是一派田园景色。

田里作物茂密翠绿,地里的南瓜藤儿翻卷舒吐,紫色的茄子,红色的辣椒,黄瓜苗上开着金黄的花朵,结着指头大小的瓜儿。

沿路还有河流隐约掩在道旁的杨树群后,光斑闪烁起伏、流淌。河道鹅卵石光洁清滑,阳光下白花花的晃眼。

丹麒虽非那种未见世面的少年,这两年私自出宫游玩也长了不少见识,但此刻见到如此自然风光也是目不暇接,心道:这地方当真不错,如果能在皇宫里面也辟块地种点东西就好了。

过不多久,路到了尽头,马车停在一座庄园门前。

这庄园看在丹麒眼里,也不觉得很大,院墙砌得颇高,看不到院内景致。院门钉着一块朴实牌子,像是随便找棵树剥下的一片树皮,上面刻了四个字“有来有往”,笔触乍看起来秀丽纤美,仔细玩味,笔画尽处却有一种贲张的筋骨,少了几分隶书的甜润和柔媚。

丹麒暗道:这该当便是此间主人的手笔了。

他让马车夫歇在一旁等他,自己去敲门。敲了半天才有人来开了,却是一个才十二三岁的少年。

若是换着在皇宫,他早就不耐烦了,但这是在人家地头,他又是来找自己未来姐夫的,便收敛了脾气,对这少年说出来意。

应门少年也不是专门来开门的,手里还提着个篮子,里面装着蔬菜水果一应物品,听得他这么说,便道:“今天来的客人多着呢,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个。”

丹麒道:“我找的是林太医,医术高明,谦谦君子。”

那少年道:“那定是来找沉璧哥哥的,他住在西边厢房起首那间,我还有事忙,你自己去看吧。”说着提着篮子就走了。

丹麒还真没有试过有人把他不当一回事的,虽说是在别人家里。

心里嘀咕着便往那少年指的厢房走去。

刚上了回廊,尽处有人端着个托盘飞快的冲了出来,嘴里叫道:“快让开,这东西烫着呢!”

丹麒急忙往墙上靠去,不料那人也想往墙边钻过去,两下凑到一块,那托着热汤的托盘眼看就要撞上丹麒。他不禁“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不料端着盘子的少年眼看要撞上他,脚步也不收,身体借势一旋,背部挨着他便转了过去。这么一转,人已跟他换了个位置,闪到了他后头。

少年松了口气,道:“幸好,幸好!”一面说,脚步不停往前走。

话音未落,头却撞在前面敞开的一扇窗户上,“咣”的一声,听得连丹麒都替他觉得疼。

少年腾出只手摸着红起来的额角,苦笑着说:“幸好,幸好!”

瞧见丹麒瞪大眼睛瞧着他看,问道:“你是谁?怎么呆头呆脑的站在这里?”

丹麒道:“我找林太医,有人叫我来这里找。”心里想,你才是呆头呆脑,走路也会撞上窗户,枉你还长得眉清目秀,真是聪明面孔笨肚肠!

少年道:“你说的是林月溪吧?沉璧正忙着,没有空招待他,怕是在第三号花厅呆着。”

随手指了院子另一头。

丹麒见这少年比刚才应门那个年纪稍大上几岁,身上穿的衣服也比刚才那个好些,想是品级高些的侍从,便向他指的方向走。

走了两步,那少年忽然追上来道:“既然你去花厅那边,顺便替我把这个端给烟岚好了。”

丹麒还是头一次遇上有人支使他干这粗活,他看着托盘里面那冒着热气的一碗药汤,哭笑不得的说:“我怎么知道谁是烟岚!”

“你到了那边就会看到他,他就在那边擦乐器,他长得跟大家有点不一样,你见到就知道了。”

那少年不由分说,把盘子连药汤都塞他手里。

丹麒道:“我又不知道你是谁,他问起来我该说这药是谁叫送来的呢?”

“哎呀,你这人可真麻烦!告诉你,我叫景明!他最近每天都吃药,是不会问的!”

丹麒只得小心翼翼的端着盘子去了,转身时不禁翻翻白眼,竟然有人敢说他麻烦,这小子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现在多了这盘麻烦,他也不急着找林太医了,只想赶快把这碗药给了那个烟岚,省的让人看见他堂堂一个皇子给人端茶送水的,难看死人了。

还未走近那排房子,突然听到一阵箫声,宛如低语声声,柔肠寸结,又如静水流深,沁人肺腑。他想这多半便是那个要吃药的烟岚了,却是弄得好箫。

便站在发出箫声那间房前面咳嗽一声,道:“送药给烟岚来了。”

箫声一歇,有人开了房门。

只见这人手中握住管紫竹箫,颜色纷丽,是个绝色少年。

少年道:“我是烟岚,你是谁?我好像没有见过你。”

丹麒道:“我是来找人的,有个叫景明的知道我过来,非要我顺路把这个端给你。”

烟岚忙道:“麻烦了你,真是不好意思。”伸手来接那托盘。

丹麒见到他瘦骨姗姗,手里又握着管箫,索性送佛送到西,道:“这东西烫着呢,我给你放桌上吧。”

端着盘子在桌上放下,却见大块云石桌面上还放着一具琴,旁边摊开了一本曲谱。

“你刚才吹的一曲真不错。”丹麒信口赞道。

“真的吗?”烟岚的脸上闪过一丝喜悦。

“只是略微悲婉了些……”

丹麒见到烟岚脸上的喜悦消失了,换上一丝阴影,忙道:“不过那只是因为我喜欢欢快些的,这些哀婉的曲子我听了就觉得心里不舒服。”

他的安慰令烟岚的情绪完全低落下去,看着手里的箫说:“连你也不喜欢,她自然更是……”

“喂,别拿我跟别人比。”丹麒嚷道:“况且箫声本就幽怨,若是弹琴想必就好得多了。”

“那么我弹奏一曲请你点评一下可好?”

丹麒想说我是来找人不是来听曲的,可是看到这烟岚可怜巴巴的样子,却又说不出口,只得勉强坐了下来听了一曲。听毕便大声叫起好来。

烟岚微微一笑:“公子说此曲好,不知好在哪里?”

丹麒心道,好便是好,就跟吃菜合口味一样,怎么还得说出好在哪里!嘴里说道:“听你一曲,我如聆仙乐,觉得自己就像到了王母娘娘的后花园,到处鲜花怒放,蜂围蝶绕,又是热闹又是好看。”

烟岚听得甚是高兴,眼波流转,绽出一个极美的笑容来。

丹麒方才不过是信口胡诌,此刻见到他这么一笑,倒真有了点身在花园的感觉。

烟岚笑毕,道:“谢谢公子的安慰,烟岚现在觉得好过多了。”

丹麒道:“你的琴确实弹得不错,我没有在安慰你。”

烟岚浅浅一笑,道:“不知公子到此何事呢?”

听到丹麒所说,便道:“林公子确是到这里来了,应是跟沉璧公子在右边第三间花厅探讨药理。”

丹麒谢过烟岚,找去花厅,心想这家主人当真古怪,怎地连待客的花厅也准备了三间。

不料这里何止三间花厅,自烟岚的房间出去,左边一溜儿全是格局相同的花厅,丹麒数数,竟有五间之多,全都一模一样,只在厅门额匾上题了“一”“二”“三”“四”“五”五个数字。手笔还是那手暗藏风骨的秀丽隶书。

丹麒心里念叨着怪人怪人,一面走去中间的“三”号花厅。

到了门前,果然便听到林月溪的声音从厅内传出。只听他说:“依你所说,这三钱熟地却是应该减去一钱了?”

另一个声音低沉温润,道:“熟地味甘微温质润,补血滋阴,只是据公子所言,病人是心血不足。沉璧认为,可稍减熟地分量,加上一些柏子仁,更宜养心。”

丹麒心道:这医呆子三不五时便请假,还以为他去玩乐,不想竟在跟人钻研医理,这人性子可真真沉闷。

一面又想,林月溪的医术在太医局已是有名的了,这里竟有人能跟他探讨,想必不是无名之辈。

想着便敲门道:“林太医,我找你来了。”

林月溪听得是皇子殿下的声音,脸容顿时变了几番颜色,最终却强作镇定对沉璧道:“沉璧公子,真是抱歉,我的朋友找我来了。”

沉璧瞧着他,淡然道:“登门造访,想必有要紧之事,请进。”

丹麒听到请进,便把门一推,走了进去。

屋内原本坐着的两人都站了起来,瞧着他进入。

林月溪气质沉抑却又隐含瑰丽,宛如镶了贝雕的四方台,装饰雕镂看似低调却从骨子里透出尊贵,而此刻站在他对面的男子,却俊秀有如盏琉璃灯,清透晶莹中闪着火淬后的光芒,气质比起林月溪来丝毫不逊。

丹麒原本也觉得自己长得不差,平日也自负跟林月溪两人算是天下少见的容貌,不料在这庄园中,一日之内接连见了几个出色人物,不由心内暗暗惊讶。

那沉璧静看着他,双唇一抿,淡淡一笑,道:“这位公子想必身有要事才找到这里,沉璧恰好也有事要忙,两位请在此稍坐,我着人奉上新茶。怠慢之处,还请原谅。”对两人各行了一礼,缓缓去了。

丹麒眼睛直盯着他,见到他走得极慢,右脚好像有点不大方便,走动之时落足轻重不均,身姿微微摇摆,却带了一种风拂柳枝的风姿。

旁边林月溪见沉璧去了,忍不住道:“殿下怎地找来了这里?”

丹麒笑道:“你来得,我便来不得?”

“今日此间主人寿宴,沉璧本有事要忙,方才抽了点空过来陪我,这便被你搅了。我来这大半天了,半张药方也没有探讨完……”

丹麒也不理他,盯着墙上一幅字画,叫道:“啊呀,这幅迎客松可不是……?”

林月溪道:“就是那个人画的。”

“这个人眼睛长在头顶上,不是说一幅画便是出上千金也不卖么,居然送了一幅在这里,你的朋友可真够面子!”

林月溪道:“不是送给沉璧的,是送给他主人的。”

丹麒更奇:“他主子是谁?”

“自是此间主人……你也不必大惊小怪,区区乔榕的一幅画算不了什么,乔学士可是经常往这里跑的,今日定然也会来。我看他是迟早会把乔榕也送进来的。”

两人正在说话,外面传来人声,有客人来了。

丹麒好事,跑到窗前从缝里往外看。只见方才那着他拿药叫景明的少年引着三人而来。

客人却是两女一男。那男子长得颇为美貌,耳上有金饰,看样子似是其中一女的家眷,却没有寻常出嫁男子那般含羞拘谨,跟那景明谈笑风生,像是兄弟一般熟络。

那两名女子一个二十上下,长着一张略显瘦长的脸,身材有点单薄,另一人年纪甚轻,长一张圆脸,笑嘻嘻的神采飞扬。

四人一路走一路说笑,景明待她三个却跟待丹麒显然不同,热情非常,都带到隔壁的花厅去坐了。

丹麒缩了回来,觉得自己好像见过那较为年长的女子,却总是想不起来。

林月溪见他苦思,道:“她们两人一个是去年恩科的榜眼,现任翰林院侍讲,一个是恩科第七名,皇上见她的名字取得好,人又稳重,亲提为内阁侍读。”

丹麒拍手道:“怪道我总觉得眼熟,原来她就是那个令天下举子侧目,单凭名字便入了六品的萧巧文。我曾见她被召进宫来传奏章,却是个跑腿的。”

林月溪道:“萧巧文品级虽比不上甄小峰的翰林院侍讲,但能常在皇侧,位置可重要多了,皇上留她在身边,足见皇眷。她也是有真才实学的,虽然一甲不入,但总是在‘小传胪’之列。且她人品甚佳,已有家室,性情稳定,也是得了内阁学士乔珏大力举荐的。”

当朝贡士们的殿试试卷是由读卷大臣评阅,按文章优劣定为五等,然后把前十名贡士的试卷进呈皇帝御览,当面拆示考生姓名,由皇帝钦定第一甲状元、榜眼、探花人选和二甲前七名的顺序。第二天清晨,皇帝还要单独召见前十名新科进士,称为“小传胪”。

丹麒听了不语,看来方才那个已婚男子当是萧巧文的家眷了,只是不知为何跟那小侍从景明如此亲密。这两个科场新贵巴巴的赶来跟此间主人祝寿,看来是好朋友,那萧巧文的夫君难道竟是从这里出去的么?

他心性跳脱,人又聪明,这般随便一想,竟猜了八九不离十。

这时有人轻敲房门,一个小厮进来奉上茶水。这小厮穿的衣服跟应门那个一般,年纪约莫十三四岁,生得颇是伶俐。临去时还吩咐若两位公子有需要可用传声筒唤他,他便在茶水间候着。

丹麒方看见几角垂着一根绳子,穿墙而出。他拉拉绳子,拔出来一对茶盅样的铜杯子,他想这便是刚才那小厮说的传声筒了,便将一个放在嘴前,“喂”了一声。

隔了一阵,耳朵突然听到嗡嗡人语,模糊似山腹回音,他吃了一惊,四处张望,却不见有人。

林月溪走了过来,取过他手上铜杯,一只罩住耳朵,一只凑到嘴边,说道:“没有什么事,打搅了。”

说罢将那对铜杯挂回远处。

丹麒眼睛瞪圆瞧着他,林月溪道:“这是此间主人做的传声筒,绳子所到之处,尽可传话。”

丹麒现在真是对此间主人的兴趣越来越浓,便缠着林月溪要他讲讲此人。林月溪初时不愿在背后说人,禁不起皇子痴缠。

这丹麒性子刁蛮任性,诡计多端,最是擅长死缠烂打之事,是不达目的不肯罢手之人。林月溪是谦厚君子,不胜其扰,只得择了几样跟他说来,选的却是与别不同之处,也加了几分夸大之辞,只盼这人听了心生敬畏,别打糊涂主意。

当下说道:“此间主人是个小姐,可是这世上少见的奇人呢。她是人中龙凤,貌具神仙之姿,常穿锦衣华服,令人望之忘俗。她更是文武双全,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无一不知,诗词咏赋,出口成章,武功卓绝,骑射弓箭无一不通。心窍玲珑,能造常人不能之物;眼界宽阔,闻常人不晓之事;圣人襟怀,通世间百理。真可算是我朝开国以来风采第一的奇女子。”

丹麒听得只笑,待林月溪说完了,问道:“你见过此人没有?”

林月溪道:“能近此人的均非寻常人物,人道聆她一语胜千金厚赐,月溪尚无此机缘。”

丹麒“扑哧”一笑,“我就说嘛!真有这么厉害的人物,皇帝给她当就好了,哪里轮得到我皇姐!”

林月溪脸色一变:“殿下不可胡言!”

“我就是不相信这世上有人像你说得这么厉害,多半是她家人朋友编出来糊弄人的。会做一个半个传声筒这种小玩意也没有什么了不起,这又比不上行军打仗的本事,是没点志气所为。”

林月溪不悦道:“殿下尚未见得主人,怎可如此诋毁。”

丹麒笑道:“说得天花乱坠也没有用,她除了躲在这穷乡僻壤,还做过什么事来?”

林月溪道:“别的大事没有,我恰好也只听说过两件。”

“一件便是大相国寺的圆心禅师还俗一事,不知殿下有否听过?”

丹麒道:“听宫里人讲过,说这圆心大和尚是得道高僧,早已看破红尘,参悟生死,是各方僧人不远千里也要前来请教佛理的对象,还说他将会继承大相国寺,任下任主持。不知为什么,大和尚好好的高僧不当,突然有天说要还俗,往后就不知所终了。都说世间少一圆心,极乐少一如来。这和尚凡心动了难道跟这小姐有关?”

说了一串,却自笑了:“莫不是看此间小姐貌美,被勾了魂去?可这大和尚盛名多年,也总有四五十岁了,怎么还好去嫁人?”

林月溪瞪他一眼:“殿下想到哪里去了!这圆心禅师连生死都已堪破,哪里还会把人家情爱之苦放在心上。”

丹麒笑道:“是你说得含糊,不能怪我往歪路想。”

林月溪道:“当时此间小姐跟禅师说了一夜禅理,最后问了他三个问题,禅师大彻大悟,次日天明时便收拾行装,离开大相国寺,还俗去了。”

丹麒摇头道:“我不信。”

林月溪庄容道:“确有此事。”

便将当日小姐与圆心禅师会面之事一一道来。

当日此间小姐闻说圆心禅师妙悟佛理,自称有世间至理未解,要与禅师探讨,希望得到更多的启示。

两人在禅房谈论佛理,自黄昏至深夜。据寺僧所言,这小姐不懂佛经,却极具禅心,虽无经籍在胸,却也能借世间百物百态自抒胸臆,听在修行人耳内,如醍醐灌顶,启发甚大。

如是圆心禅师也就跟这未读过佛经的小姐探讨至夜深。然终于两人无语,陷入了沉默。

此时,小姐忽然问道:“禅师有家吗?”

禅师睁开微阖双目,答:“有。”

“家中尚有何人?”

“父亲尚在。”

“你想他吗?”

圆心禅师沉默良久,禅房内只听到外面凌厉的风声。

终于,一声叹息响起:“亲人在世,不得相见,怎能不想啊!”

说罢,禅师默默的低下头,对自己未能达到四大皆空而感到惭愧。

小姐这时看着他,认真的说道:“想念自己血脉相通的亲人,没有什么好羞愧的,这是人的本性啊!无论有什么理由,人性都是不能被泯灭的啊!该想念便去想念,该忘却便去忘却。顺势而为,才是世间唯一的真理。”

圆心禅师听罢此言没有回答,却默默的流下了泪水。

他庄重的向小姐行礼,告辞而去,次日便离开了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地方,还俗回乡去探望自己的父亲去了。

丹麒听毕,沉默半晌,抬首一笑道:“这小姐倒很对我的脾气,不过那禅师原来也是个六根未净的,才会被她给说动了。对了,不是还有一件么,说来听听!”

林月溪道:“还有一件,便是她认为男女生来平等,若有不能自主,受到欺凌的男儿,入她庄内,便会得到庇护。在此地,若有志气的男儿可得到教育,不必依赖家里;不想依靠妻主之人,可靠工作自给自足。庄中上下,尊卑不分,五湖四海,各色人种,一律平等而待,言为庄内大同。”

丹麒听得激动得跳了起来,“她好大的口气,竟敢说什么庄内大同,难道她就不怕……!”

林月溪斜目看来,“不怕什么?”

“不怕……”丹麒语塞。

他隐隐觉得此人如此做法违背世间常理,实是一件大逆不道之事,可是自建国至此,也未曾有过正式条例规定女尊男卑。只是律法之间多有向主导地位的女子倾斜而已。

这女尊男卑的理念并未有具体的律例颁布,只是散播于整部天朝律法之中,也深植于人们的心中。一代代的传下来,以致每个人生下来都认为男子生下来便应该修饰皮相好嫁个好妻主,女子生下来便该努力向上养家活儿。

这么几百年了,人们自然而然的接受了这种现实,这种思想,所以连朝廷放宽对男子限制,给予男子机会,都所应之人寥寥。实是因为被压抑了数百年之后的惯性难以一朝抬头。

人心的惰性才是比律法更厉害的东西,足以束缚行为与思想。

丹麒性子脱略不羁,人又聪明,想了片刻,竟然想通了部分关节,不禁兴奋道:“这么说来,只要进了这庄,就不用被女人使唤,不用嫁人,这里不就是一个天下最好的地方么!”

他满面红光,摩拳擦掌:“怎样才可以进庄?”

“只要你是走投无路,又矢志奋发自强,不肯依赖旁人之人,均可投入庄来。只是……”林月溪想想说:“此间来去不受规限,只有一条,不得对庄主起觊觎之心,存荒唐心思。”

丹麒呆了呆,喷笑出来,只笑岔了气,猛咳起来。一面笑一面咳,眼泪花都飚出来了,只锤着桌子笑喘道:“这小姐……果真要命……还真以为……天下间……只有她……一个……都得……咳咳……看上……她一个……不成!”

林月溪却没有笑,道:“此项虽没明说,但入此庄内人都得知道的。早前也有进庄的人对庄主小姐起了意,半夜摸到房中自荐枕席的,一律都是给了银两遣送出庄,再不准进来的。”

丹麒抚着胸顺气,半晌才缓过来,叫道:“我进这园里见到的都是男的,还都长得不错,觉得这小姐实在是个好色之人,小爷成群。这等做法定是嫌那送上门的不够美,看不上,顺便打出来掩人耳目的。”

林月溪不悦道:“殿下怎可出口伤人!这庄主小姐便是有千种想法,但若理念不合,道不同不相为谋,非议几句也无可厚非,但她对待自己夫君一心一意,矢志不渝,这等情怀,是天下人都不得非议于她的。”

丹麒道:“怎地又来个对着满园春色矢志不渝了?难不成她夫君已遭不测么?”

“她年少时已聘夫,两人情投意合,本应是神仙眷属,可惜天意弄人,她那夫君流落天涯,不知所踪。她立志便是踏遍天涯,也要把夫君寻回,若一日未曾寻回,便不纳世间一人。”

丹麒道:“得,这又成了情圣了!月溪公子啊,我看你不要当太医了,你还是去当说书的吧!”

林月溪给他气笑了,摇头不语。

忽然外面又有人声,丹麒又凑去看,却见烟岚领着一个绯衣公子走了近来。

这锦衣公子身穿一袭绯色抽丝长袍,长枝蔷薇镂空图案弯卷缠绕全身,更兼料子轻薄,但有微风,便萦身而舞,端的飘逸非凡。这等姿态举止,单观身姿已是一等一的美人,却以一顶青色幕离掩住面目,只露出一个尖秀下巴,颜色如雪如玉,撩得人心生遐思。

烟岚走在这绯衣公子身边,一个娇艳婉约,如露笼芍药;一个雅丽飘逸,若云澹芙蓉。两人并肩行来,如在画中,甚是养眼。

两个走到三号花厅前面,欲往右转,烟岚突然咳嗽起来,忙侧了身子。那绯衣公子摸出手帕便递了过来。

厅内窗缝里丹麒看得清清楚楚,这一方巾帕角上绣了只圆头圆脑的猫儿,不禁一声低呼。

他转头对林月溪张扬道:“这回来的是迎霄宝阁的年轻老板,他上回送首饰到宫内时我见过的,我就说他是个美人,果然如此!”

林月溪对首饰头面无甚兴趣,但总听过迎霄宝阁这个名头,听说这宝阁经营方法甚是厉害,每月都推出一套极精美的首饰,空前绝后,仅此一套,若有人仿制必定报官严惩。是以万金难求。

听闻这迎霄宝阁是以其老板名字命名,想来如此经营手腕,该是个老商贾,却不想竟是个年轻公子。

这边丹麒叫道:“每次都教他蒙混过去,这次可没人拦我,怎样我都得揭他面纱看看!”

林月溪惊道:“殿下不得无礼……”

话未说完,丹麒已开门冲了出去。

林月溪暗道不好,只怕他这般鲁莽,冲撞了贵客,会得罪此间主人,正要赶去把他拉回来。

他方起身,突然见到丹麒一步步后退着走了回来,揉身猛的把门关上,背靠在门后,脸色如土,胸口不住起伏,竟是吓得惨了。

林月溪见到这素来天不怕地不怕之人竟吓得这副样子,不禁奇怪。

不待他问,丹麒已低声道:“不准看,不准问,别过来,好好坐着。还有……不要跟任何人提起我曾来过。”

林月溪诧异不已,只见门外两道人影晃晃而过,一个身姿摇曳,却是沉璧,他领着一客,往第一号花厅去了。

正在想是何等贵客让皇子殿下怯成这样,丹麒猛的拉开门,以袖掩面,飞也似的一溜烟跑走了。


12. 卷二:承 难买丹诚一寸真

丹麒掩着脸一口气奔出庄子,出门一看,嘱了在此等他的车马不见,肚里大骂这车夫不厚道,也不敢停留,沿着来路疾步走了。

走了一里有余,方才松了口气,慢了脚步。拐了个弯,却见几个喝醉酒的高大女子围着个挽着篮子的瘦弱少年在调戏。

这丹麒的性子最爱惹事生非,又向来自负武功了得,最恨就是平日里没人敢跟他切磋。现在见到不平事,兴奋得什么似的,也不说话,冲上去把那少年一扯开,护在身后,挥拳便打。

那少年还真没见过这么嚣张刁狠的男子,头上用攒珠银带结着的一束长发一甩,脚就踢到了高个女人的胯侧,手底不闲,一把揪住另个的领口,跳起身来挥拳便擂,一别脸,眉眼都跟着了火似的。

那被揪了领口的女人脸一偏,拳头挨着她的脸过去,她吱哇怪叫起来,用手使劲一推,却把丹麒给推了开来。

这丹麒也就冲着个出其不意,被那女人情急下用劲一推,一片树叶一般飞了出去。还教后头一个胖女人瞅着空子踢了一脚,站都站不住,一个趔趄就坐在了地上。

那少年变色道:“喂,你没事吧?”

丹麒觉得屁股挨的那脚疼得实在厉害,心里大骂,嘴里却强撑着:“没事,刚才是我没看准脚下,踩空了。我武功很好,你看着,我替你教训教训这群刁妇!”

说着撑起身来,使出他最得意的暴风骤雨拳法向众刁妇扑去。

那三个女人给他这么一闹,酒醒了一半,看这少年武功不行,人却标致可爱,有心逗他玩。也不戳穿他,只围着他不动,等他拳脚打到便闪身让了去,趁机动手在他身上东捏一下西摸一把的占便宜。

丹麒那几下功夫实在是花拳绣腿,亏得那群教他武功的侍卫把他捧到天上去,还真以为自己武功虽非天下第一,也差不离。这下遇到懂武功的会家子,可就使不上劲儿了。雷声大,雨点小,一下子功夫就累得呼呼喘气,身上脸上都不知被摸了多少下,却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他也知道靠自己之力恐怕没有可能打赢这三个坏女人了,便大声叫道:“你快走,我姐就住这附近,她马上就过来,她武功很好……一根指头……就把她三个……该死!”

说到后面给胖女人在他脸上拧了一把,怒发成狂,话都说不完整了。

那少年站在一旁看得不对,叹了口气道:“你说得对,再撑一下你姐就会来救你的,我帮不上忙,先走了。”

伸手在篮子里摸了几颗莲子,看准了正凑近丹麒那高个女人的腿弯弹去。

丹麒听到这少年真的要走了,心里又在骂他不够义气,知道要等到皇姐出现在这里救他,还不如求观世音菩萨显灵更实在些。正在苦恼,忽见旁边那个高个女人身子一晃,倒了下去。

他心中大叫一声:菩萨显灵!冲出那个缺口,猛的往那个女人后背踹了一脚,把她踹趴了。

胖女人叫道:“兔崽子你做什么!”上去要打他,肩膀突然一酸,怎么也抬不起手来。

丹麒转到她身后:“你才是兔崽子!你还是猫养大的!”

他最讨厌猫儿叫春,觉得像小孩子在哭,平日在皇宫里都让宫人把猫赶干净的。是以骂这女人是猫养大的,在他看来,便是很了不得的脏话了。

他飞起一脚,踹在这女人胖屁股上。

这女人身材肥胖,竟然没被踹倒,只是往前踉跄了几步。青着脸叫道:“有高手,扯呼,扯呼!”

剩下那女看着情势急转直下,正在疑惑,听到武功最好的胖女人这么一说,不疑有它,忙上前扶起趴在地上的高个女,跟捂着屁股的胖女一起逃跑了。

丹麒得意洋洋的在战斗现场转了个圈,回头向那少年笑道:“怎样!我的武功还不错吧!”

那少年看着他,也笑了笑,点头道:“是不错。”他长得皮色白净,五官清秀,一双眼睛灵眯眯的,好像总是睡不醒,一笑起来,更弯成两道月牙儿,瞳仁都看不见了。

丹麒走近去,忽然伸手往少年胸膛一拍,那少年一晃让了过去。

丹麒拍了个空,却是不以为意,大大咧咧的说:“你这身板真是单薄!怪道会让人给欺负了去!男儿家太娇弱了就是会被女人欺负,多少得学些功夫防身。”

少年忍笑道:“是,是,公子说得很对。”

丹麒见他身上穿的衣服跟庄里那些小厮一样,便问道:“你也是从那个地方出来的吗?”

“什么地方?”

丹麒竖起大拇指往身后方向扬了扬。

少年道:“是啊。”

“那庄主收留你们平时都干些什么呢?”丹麒眼珠一转,凑近来低声问道:“听说庄主是个年轻小姐,她一个人对着你们这么多男人,平时有没有什么……那个?”

少年吓了一跳:“什么叫什么……那个?”

“就是……那个啦!”丹麒见这少年混沌讲不通,便伸出手爪子在空中做了个抓的动作。眼睛瞧着少年,看他看懂了没有。

少年“哦”了一声,“你是说像刚才那几个女人对你那样啊?那倒是没有。”

丹麒讪讪道:“什么叫对我那样!是我在教训她们!”

少年笑道:“庄主小姐很规矩的,她只掂着自己的夫君,对别人都没有兴趣的。”

丹麒撇了撇嘴:“假惺惺!”

少年瞪了他一眼,提着篮子便要走了。

丹麒叫道:“喂,你这人怎么这样,我救了你,连句谢也没有。”

少年站住道:“那么……谢谢公子大恩大德,此生没齿难忘!”

丹麒笑了起来,平生第一次救人,觉得心里美滋滋的。

那少年挽着篮子穿进树林,在河堤上坐了下来,托着腮,两眼盯着上游。

丹麒跟过来:“在看什么哪?”

“在等河灯。我刚在上游放了几盏灯,如果在下游捡到了,愿望就有可能实现了。”

说着那少年跳了起来,喜叫道:“来了,来了!”

果然见到上游有几个红红白白莲花状的东西顺着河水漂了过来。

少年起身转了一圈,嘴里念叨道:“树枝,树枝!”

丹麒看不得他那副样子,把下摆衣服一撩,掖进裤腰里,“扑通”一声,一脚便踏进河里。

少年呆了呆:“你做什么!”

“还用问么!”丹麒趟了几步,觉得那河水不深,水流也不急,更放下心来。走到约莫地方,站住不动,等河灯漂来,一个个都伸手捞住,抱在怀里。

他抓了六个,看看都没有漏网的了,便抱着那些,慢慢又趟了回来。

他趟到河岸,那少年朝他伸出手来。他笑道:“没事,我自己能爬上来。”

少年道:“你先把灯给我,我怕蜡烛翻了,把灯烧了。”

丹麒才知道人家是紧张那灯不是紧张他。不禁瞪他一眼,方把灯交了。

他爬上河岸,自腰以下都是湿漉漉的,他拧了一把,看见那少年将灯一盏盏排在地上,深深看着,眼睛水汪汪似的,四周略带红晕,神情有种痴态。

他瞧了他一阵,也去看灯,却见灯上托着张字条,写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看罢六张字条,都是同一句话,便点头道:“你的庄主小姐待你真不错。”

少年怔了怔:“是么?”

“她连这些字条都替你写了,对你可不薄。我看她对你应该有几分意思,不然这字不可能写得这般缠绵深致。依我看来,你还是忘了你那负心人,去关照你家小姐吧。”

少年又好气又好笑,摇头道:“你不懂!”

“我怎么不懂!”丹麒最不喜欢别人说他不懂,叫道:“你的心上人若真在乎你,就不会丢下你一个人,让你无依无靠,寄人篱下。你这些个灯别说她看不到,便是看到了也不会回心转意,你还是少干傻事吧!”

少年回首瞧他一眼,眼神一转,甚是凌厉,却瞬间收了,淡淡说:“不会的。”

这三个字说得云淡风清,却又字字铿锵,一字字钻进丹麒心里,比连篇道理都更令人信服的,他半点反驳不得。

他心里突然对这少年有了几分佩服。知他不喜这个话题,也不再提。转首看见他身侧篮子放了包青青紫紫拇指肚大小的东西,诧然问道:“这是什么?”

少年说:“莲子。你没见过?”

丹麟真没见过,他见过的莲子都是含在莲蓬里青青嫩嫩的,不过他可不愿承认自己没有见识。“莲子我自然知道,吃的呗。”拈起一颗,丢进自己嘴里。

少年阻止不及,看着他“嘣”的一声咬开壳,跟着被那滋味苦涩得皱了脸,倒笑了起来,偏头问他:“好吃不?”

丹麒想“呸”的一口把那怪东西吐到地上,但看见这少年双目含笑的样子,不知怎地,嚼了几下,硬给咽了下去。点头道:“好吃。”

“那再吃一个?”

“……”

丹麒犹豫了一阵,认命的去接那第二颗莲子,少年却把手一缩,笑道:“莲子应该这样吃才对!”

手指一捏,把壳捏裂,拿出莲子肉交他手里。

丹麒笑嘻嘻把莲子丢进嘴里,嚼了两下,“果然好吃多了。”

少年叫道:“喂喂,莲子心是苦的,要吐出来。”

丹麒歪歪脑袋:“怎么会呢,不觉得啊。”

少年叹道:“有两句诗,说是‘莲子心中苦’,写这诗的人要被砍头了,还掂着他儿子,觉得自己就跟莲子一样,心中怎么能不苦啊!”

“你说的是‘怜子心中苦’吗?倒也别致生动。”丹麒说:“那还有一句是什么?”

“还有一句是‘梨(离)儿腹中酸。’”少年低不可闻的叹了一声,“不过对我来说,却是‘桃(逃)儿腹中裂。”

丹麒叫道:“你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吗?”

少年不解他何以如此兴奋,便点了点头说:“是我不孝……”

“什么不孝,那是你正确的选择啊!”丹麒两眼放光,把少年的手抓得死紧,叫道:“家里那套又是陈旧又是迂腐,规矩多得要死,从早到晚一套做下来,亏还能活着。能这样活下来的人都不正常的,你看那些规矩,老得要死的老头要遵守,方当盛年的人也要遵守,连刚会走路的小娃娃也要遵守。一件衣服做出来,有可能人人合穿吗,简直就是乱来!”

少年呆看他一会儿,“扑哧”一声笑道:“你可真愤青!”

丹麒摔开他手,跳起来瞪圆了眼道:“你怎能骂人哪!亏我还当你是知音!”

少年翻翻白眼,心道这知音还真不值钱哪!嘴里笑道:“我怎么骂你了?”

“你,你骂我粪……那脏东西!”

少年笑嘻嘻道:“你听错了,我是说你是个愤怒青年,就是很容易生气的意思。你看,我说得可对?”

丹麒给他一句话说得没了脾气,讪讪坐下来道:“当然不对。我脾气最好了,最不会生气。”

少年笑道:“是极,是极。”剥了一颗莲子:“再吃一个?”

丹麒接来丢进嘴里,晃头道:“这莲子好吃是好吃,就是吃了会口渴。”

少年听了,起身走进瓜田里,挑了两个巴掌长短的小黄瓜,摘了下来。

丹麒叫道:“你怎么乱拿人家东西!会被当贼办的。”

少年笑道:“这瓜都是我种的,谁偷谁呢。”

丹麒道:“原来你们平时都干这些,庄主小姐就让你们干这些下贱的活,真是一点也不怜惜。”

少年一别眉,道:“自食其力,何谓下贱!况且务农乃一国之本,试想一个人可以不穿衣,不喝酒,怎么能不吃饭!你把农人看低了,等于把供养自己的人看低了,岂不是目光短浅之辈!”

丹麒被他说得脸红耳赤,不能应声。

少年拿着黄瓜到河里洗了,一只放在嘴旁咬了一口,另一只递了给他。

丹麒摇头道:“河水很脏,我不要。”

“水不脏人,人脏水,怎会脏呢。”

“就是有人会脏水啊,说不定有人正在上游洗脚呢。”在丹麒看来,只有深井里的水,或者是天上的雪花才是干净的水。

“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只有一直在运动的东西才最有生命力,才是最干净的,因为它们一直在动,才能保持它们最好的状态。”

少年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摇头道:“反倒是你以为很干净的那些井水,好多年都那种状态,里面好多细菌微生物的。”

丹麒听不懂什么是细菌微生物,不过觉得他讲得很有道理,便接了黄瓜来咬了一口。觉得清爽可口,不禁称赞起来。

少年微微一笑,眼波柔和,整张容色平平的脸忽然生动起来,宛若天地临春。

丹麒呆呆瞧了他一阵,忽然问道:“那庄子里面的人都像你这般的么?”

少年还未回答,他已叫道:“当然不会这样,很多人长得好看,却呆的像木头,林月溪就是一个。”

少年呆滞了一下:“你这是在说我长得不好看了?”

丹麒想了又想,此人确实不能跟他刚才看的几个美人相比,自己也不能太昧着良心说话。便说:“你长得马马虎虎,可是让人喜欢。我喜欢你远胜那些美人。”

少年别转头,笑了一下,“我倒是宁愿你说我好看。”

坐了片刻,丹麒迟疑问道:“这庄主小姐是怎样一个人呢?怎会有这么多人赶来跟她贺寿?”

少年道:“也就是普通人一个。朋友太多也是麻烦,平时见着老是要她做这样干那样,烦死她了。这种聚会日子她都是最后一个出现,好等那些朋友们到全了,坐在一起,才不好意思跟她乱说。”

丹麒道:“我倒是羡慕她有这么多好朋友。”说罢眼神里不禁露出向往的神情来。

少年道:“交朋友最是简单的,看对眼了,就拿出诚意来,将心换心,谁都可以做得到。”

丹麒叫道:“哪里有你说得如此简单,她是连……”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把那个人说出来。扭头往庄子的方向瞧了一眼,缩了缩脖子,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

少年也不管他,站起来道:“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

丹麒有点恋恋不舍,忍不住道:“你呆在这个穷地方干粗活有什么好,不如跟我回去吧。”

少年惊讶:“啊?为什么?”

丹麒扬起脸来:“我喜欢跟你说话,你也喜欢我啊。”

“啊?”

“你对我很好啊。”

“……”

“你请我吃莲子还有黄瓜,会教训我,但是不会对我说欺骗的话。虽然你对我不恭敬,但是你不会害我,你对我很亲切……”

“……”

“跟我走吧。我家里很有钱,房子也很大。”

少年终于明白自己遇到一个神经病了。他叹了口气道:“我也很想跟你一起走的,可是……我把自己卖给庄主小姐了,所以……抱歉了。”

丹麒跳了起来:“不是说来去不拘的吗,你怎么就把自己给卖了呢?”

少年垂下头,肩膀微微颤抖:“身不由己,无可奈何。”

“那……我把你赎出来。”

“她不会见你的。”

“我是……”

“就算你是皇帝儿子也一样,她最讨厌恃势凌人的人了。”

“……”丹麒哑了口,“哼”了一声。过了半晌,又“哼”了一声,脚在地上碾来碾去,一副很不服气的样子。

“那么就这样了。”少年没空理他,把东西收拾进篮子,挽起就走。

丹麒在背后追问道:“那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有空去庄里找你。”

少年道:“我叫小悦,我很忙的,你最好还是不要来了。”

丹麒噘着嘴说:“你不让我来,我偏要来,谁也拦不了我的。”

***

三天后,“有来有往”多了三个少年,说是六亲无靠,衣食不继,来找工作的。穿的是粗布衣裳,但神情和语气却都有种倨傲。

登记入册的少年也没有多问,大笔一挥,在卷册上写下三人名字——小丹、小三、小五。然后说:“第一天来,茅坑会洗吧?先去把后院的茅坑洗一下。”

小三跳了起来道:“为什么要我们去洗茅坑?”

那少年头也不抬:“因为洗茅坑的人病了,正好有空缺。”

小三还待理论,小丹把他一拉,道:“洗就洗,又不是不会!”

小三苦着脸,道:“殿……”被瞪了一眼,忙改口道:“小丹,我没有洗过。”

“没洗过就去学。”小丹敲了他头一下,抓着后领扯走了。

这小丹自然就是皇子丹麒了。他那日回去以后,思前想后,觉得这庄主小姐果真有几分了得,还跟那个人关系非同一般,若是能说服她支持皇姐,皇姐的地位可就无人敢动摇了。

却不知那人出现在庄里纯属巧合,不是跟小姐祝寿来的,只是他看多了祝寿的人,自己想歪了而已。

一面又想到那个新交的朋友就在庄里,看来这庄里的人物一个个都非同一般,甚至连外头的出色人物都一个接一个往这里扎堆,他又怎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于是缠着林月溪要他证明自己得了传染病,需要在宫里休养十天,不得探望,好使他能溜出来。林月溪自然不肯,当不过他的手段,被缠了三天,终于让他得逞。

他得了休假,便率着服侍他的两个小厮马上兴冲冲的赶来入庄了。却不想刚进来就给踢去洗茅坑。

丹麒原本想着洗便洗吧,反正不用他动手,佩服着自己会带小厮来的先见之明。可是现在他站得远远的,还是嗅到那一阵接一阵的臭气,加上两个小厮平日哪里干过这些活的,不住嘴的在埋怨,听得他烦躁不已。

说起这茅坑是公用的,跟他在皇宫里用的便桶自是不同。茅房内挖了坑道,外连至房外的一个埋在地下的大缸里面。污物被水一冲,都冲到大缸里面,茅房里面还是清洁的。可现在他们要清理的就是外面的大缸,那种味道啊,连苍蝇蚊子都能熏死。

丹麒在烈日下晒了半天,又熏了半天,心里也不禁有了几分后悔,却又不好意思丢下两个小厮先走,只好干熬着,偶尔也开口附和一下两人的牢骚。

三人负责的工作是要把大坑里面污物打捞出来,盛进桶里,留着浇菜地。

丹麒此刻方想起瓜菜都是这样种出来的,只觉得胃里一阵难过,几乎把早上喝的一碗梗米粥都吐了出来。

那负责登记的少年这时走来监工,见到一个远远站着,脸色发青,其余两个虽然在干,可是手脚又慢,嘴里还不住牢骚,不禁皱眉道:“这么简单的活也干不好,你们是打算来混饭吃的吗?”

小五道:“这种粗活我们是不会干,别的还能对付。”

那少年冷哼一声:“还嫌脏呢,我看你们除了这个什么也干不来。”

丹麒听不得人埋汰他手下,上前踏了一步,掩住鼻子道:“你别小看人,我们除了这个什么都干得来。”

少年瞧他一眼,道:“好,那明天寅正二刻到地里挖薯,如果你们能干好,往后就到地里收割,如果不行,仍旧到这里洗茅坑。”

“一言为定!”

小三却在一旁嘀咕道:“天都没亮,就得去挖薯,这还让不让人活了?”脑袋早又挨了一记。

次日一早,外面还是乌黑嘛漆的,伸手不见五指。三人爬起便到院里集合,里面早等了六七个少年。

那登记姓名的少年见他们来了,便说:“三个人分为一组,一个麻袋,把挖出来的薯块都放里面,天亮就拿去秤,哪组挖得最多的可以放假半天。”

众少年都一声应诺。

小三小五拎着那麻袋,只苦了脸面。

丹麒道:“努力干,不能让人家小瞧我们,这总比洗茅坑好得多了。”心里想,要是再在茅坑那种臭烘烘的地方工作,他怎么好意思去找小悦。

众人到了薯地,地里颇多砂石。环境黑得看不清,虽有小铲子,却也只能靠手去摸。

小三忍不住又发牢骚:“怎么把薯种在这鬼地方!”

丹麒道:“自然因为只有在这种地才能种出薯来。”说着挖了一块大的,掂在手里觉得分量很重,不禁喜道:“这里的薯果然长得肥大,硬邦邦的,结实极了。”

待到天亮,把众人挖的薯上磅一秤,却是丹麒三人那袋最重。

三人喜形于色,心道:这回看你还有什么话说!心里得意洋洋的,根本不以干了粗活为耻了。

那过秤少年往袋里张了张,皱眉道:“这都是些什么!”

翻转袋子,拎着袋底两角一抖,里面的东西掉了一地,却见除了滴溜溜滚动的几个薯块外,其余都是石块。

那少年摇着头道:“你们三个的手连薯块跟石块都摸不出来,还是去捞粪吧。”

丹麒站在粪缸三丈开外,阳光白花花的从头顶投下来,他觉得自己快发疯了。

那天三人挖薯挖了一堆石块,又被丢来洗茅坑,他也曾提出要见庄主小姐,结果人家的答复是,假如他的工作做到顶级,小姐就会让他见她。

洗茅坑也可以做到顶级!他觉得那个少年在忽悠他。但那少年一本正经的对他说:“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是小姐常说的话。你要真有本事,就去好好琢磨怎样把茅坑洗得天下第一吧。”

丹麒磨着牙想,所谓的顶级,不就是把脏东西都掏干净,把缸洗的跟新的一样嘛。对了,我洗不来,不兴换个新的么。

可惜这缸深埋在地下,换个新的似乎比把它洗干净更麻烦。他看了半天,最终还是决定让两个小厮按原来那套做。他心虚的说:“都干了两天了,总不能半途而废,你们迟早会习惯的。”

两个小厮觉得他家殿下一定是发疯了,不在清凉熏香的宫里呆着,巴巴的到这里来挖粪。不过事已至此,埋怨似乎也没有用,殿下的耳朵好像被什么堵住了,什么都听不进去。两人只好认命的拼命干了起来。不同于开初的磨磨蹭蹭,他们现在意识到不把粪缸清理干净,这种工作永远没个尽头。

人一有了目的性,行动就会卖力起来。这才干了半天,清理工作已经大有起色,掏出来的脏物装了几大桶,比过去两天做的加起来还要多。

眼看胜利的曙光在望,两人更是奋力劳作起来,争取在今日清理完毕,偏生在这时刻,有人来如厕。

只见这人三十来岁年纪,穿着寻常布衣,长得清秀挺拔,一双眼睛笑眯眯的,带笑含情,看着什么都带着几分媚态。

这人哼着歌,从院子前面提踢踏踏的走过来,似乎上茅厕是一种很享受的生活。

丹麒眼看工作即将完成,怎地容有人又添麻烦。跳出来道:“这位大叔,这茅房正在清理,你到别处去好不?”虽是请求,但语气已带上几分居高临下的味道。

那人一双桃花眼往他脸上转了转,笑道:“我等不了,你们在外面清理,我到里面办事,也不会碍着你们。”

丹麒不耐道:“不行,就是不行!”

那人嘿嘿一笑:“你是哪里来的?真是厉害,这茅厕还归你管了!你这般年轻就担此重任,真是前途无量。”

也不理他,绕过了他,仍旧哼着歌往茅房走去。

丹麒看到这人丝毫不把他放在眼内,言笑间又带着刺儿,加上在日头下晒了半天,无名火蹭蹭的往上窜,眼见这人正走过粪缸,心生一个邪恶念头,叫道:“路上很滑,大叔小心脚下!”

说着,飞起一脚,想把这人踹进粪缸里去,出口恶气。

他这口气也是憋得久了,现在一爆出来,连他皇姐都只怕会忌他三分。他也是豁出去了,只想若是惹出事来,闹大了才好,教那小姐不得不出来见他。

这一主意打的就是客入粪缸,大闹山庄。

不料那人竟似背后长眼睛一般,身子不知怎地一让,已闪了开去。

丹麒觉得一股大力自后袭来,他像片叶子一样飞了出去,“扑通”一声正正掉进了大粪缸。

小三小五两个大惊失色,也顾不上脏了,连忙把殿下给捞起来。却见他双目紧闭,脸色青白,已被熏得晕了过去。

两人又惊又怕,呜呜的哭了起来。

那人上完茅厕出来,经过时侧脸看了一眼,斯斯然的走了。

过了片刻,却有人过来说:“跟我过来,准备了洗澡水。”

两人连忙抬着殿下过去,果然见到房内备好了一大桶清水,还有一套干净衣服。

两人忙活起来,只盼殿下没有洗干净之前千万不要睁眼。好不容易洗干净了,两人将殿下放在榻上,松了口气,却又止不住悲从中来。

都不知道殿下最近中了什么邪,怎地会做这么怪异的事情。加上如此遭遇,真像是过去十几年来没受过的气都今日受了,过去十几年来没遇过的霉气都一朝到了。

要知道殿下从出生到现在,哪里有人敢动他一根指头的呀!从来都只有殿下给人家气受,让人家难看,哪里有人敢这样对他!简直就是遭了天谴哪!

两人替主人担惊受怕,又是不服气,不禁都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两人哭了一会儿,榻上丹麒呻吟一声醒了过来。

小三小五喜叫道:“殿下醒了!”

丹麒睁了眼睛瞧了房梁一会儿,忽地翻身狂吐起来。只把午饭都吐个干净,到了最后再也吐不出东西,只在那里干呕了。

小三小五忙一个递水,一个顺气,忙得团团转。

丹麒好不容易吐完了,支起身来,把两个小厮一推,跳下地来,便往院子里冲。

只见他站在院子中央,“砰”的一声将阶下的花盆给踢翻了,开始气壮山河的骂了起来:“这算是什么鬼地方!我才不稀罕你这破玩意!”

“咣”把水缸给砸了,“还真以为自己多了不起,真要有胆量,就滚出来见我,我堂堂当今……唔唔……”

小三小五两人死命扑上前,一个抱腰一个捂嘴。

“殿下千万不能表明身份哪……丢人哪……”

丹麒一张脸涨得通红,好歹把“大皇子”三字给憋了回去,喘着气道:“今天我不见到你们小姐,我就把你庄子打得稀巴烂,粘都粘不起来,拼都拼不回去!”

他这么一闹,屋角呼啦啦出来一串人,领头的正是让他们掏粪挖薯的少年,后面一堆少年手里都拿着铲子扫帚等家伙。

那少年见到他,眉毛都竖了起来,叫道:“好吃懒做的家伙,庄主好心收留了你,你还偷懒嫌苦,现在还在这里撒泼,大伙把他给撵出去!”

众人涌上,围住三人便打。

丹麒正在气头上,红了眼半分不让的上前一番扑打。他虽有几分拳脚功夫,当不得对方人多势众,手里又有家伙,虽畧倒几人,但众人前仆后继,奋勇上前。他身上挨了几下,痛得钻心。

两个小厮急得拦一回这个,求一回那个,众人打得兴起,哪里听他们的话。两人急了,扑上前见人就搂,好歹拉倒了几人,叫道:“殿下快走!”

丹麒本来还不想退,一下分神,让个扫帚从额角扫过,几乎没伤了眼睛,蹭了一层油皮。他出了身冷汗,抽身就走。

但想今日一闹,他日再无可能混进庄来,他掂着那朋友小悦,不往外逃,反往里钻,只盼能再见他一面。

他怕有人拦他,净挑僻静处奔来。

跑了一会儿,见到没人追来,便慢了脚步。却见自己到了一个花园,一行姹紫嫣红的花圃伴着一个腰子型的假山金鱼池,一人多高的假山上流水淙淙,水雾腾绕,景致甚好。

他转过假山,面前出现一个亭子,亭子里有个人握着卷书正在看。

心忽然砰砰狂跳起来,那人身影单薄窈窕,不正是小悦吗!

他往亭子走了两步,忽然发现不对。那人身上穿着一套青色衣袍,长发在脑后挽了一个低髻,用一根翠玉簪子松松绾着,耳后皮肤白若凝脂,看去分明是个女子。

他一时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那人忽然喝问道:“谁!”转过头来。

丹麒看清她面目,瞠目结舌,竟说不出一个字来。觉得脑袋一晕,一脚踏错,已踩进了鱼池。

“哗啦”一声,水花四溅,身子半截顿时湿透。

只见那女子一双秀目形似桃花花瓣,眼神似醉非醉,双唇微抿,似笑非笑,不是小悦却又是谁。

这人正是此间主人兰陵笑笑,见到几天前那个锦衣少年掉进池里,浑身湿透,簌簌发抖的狼狈样子,不禁有几分心虚。

那天她在庄外遇到这莽撞少年,见他性子有时精明有时糊涂,人倒也纯真可爱,便跟他坐了一会儿,不料这少年竟把她当作知音。

她心中暗叫不好,回庄便吩咐管理人事的人,说若有这样的少年来投,只挑些重活给他干,让他知难而退。

心想这少年出身非富即贵,进庄来只是为了好玩,哪里能呆的长久,只盼他知道自食其力不只是他想的那么简单,绝了念头就别来缠她。

不想那管事的少年只把这人当作是粘上小姐的狂蜂浪蝶了,只想把三人往狠里整,是以第一日进庄便着三人掏粪,又欺负他们不会辨认作物,着他们在天未亮时去挖薯。

一番巧合之下,却逼得丹麒四处乱窜,反倒让他误打误撞见到了正主儿。

笑笑现在见到被捉弄的少年就在面前对她怒目而视,形容狼狈,心里也有几分内疚,忙笑道:“快别站着了,我池里的鱼都让你搞死了,快上来吧。”说着伸手来拉他。

丹麒不接她的手,自己拔起脚来,鞋上还带着荷花水草,裤子上的水滴滴答答的淌了一地。

他握紧拳头,逼前一步,“你说,你是不是那庄主小姐!”

他瞪着她,多希望从她嘴里听到一句不是。好让他知道这人虽然穿男装骗了他,却还是骗得不那么彻底。

他不知多希望这两天来受苦受累受奚落,被骂被打被侮辱全都与她无关!她不是众人嘴里那神仙般的存在,也不是那个收了一园子男人却只等着自己心上人的疯子。

笑笑看他气势汹汹的瞪着自己,不由自主退了半步,想着坦白从宽,现在不承认也不行了,苦笑着说:“你猜对了。不过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吧,你别这样子瞪着我。”

丹麒浑身发抖,双目似要喷出火来,挥着拳头吼道:“你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要装成男人!”

笑笑苦笑道:“有那么严重吗……不就是……大家都觉得我穿成那样很可爱……就连街市卖菜的大妈也给我打八折,卖花的……”

话还没有说完,丹麒扑上来,狠狠扇了她一记耳光。

说起来,虽然两人挨的很近,但是以笑笑的功夫来说,她绝不可能躲不过,可是她就是躲不开。

脸颊上火辣辣的疼,她吓得呆了。

丹麒死死瞪着她,眼眸里水火交织,从牙缝里挤出字来:“我真是瞎了眼!你是天下第一大混蛋!我真希望从来没有认识你!”

丢下这三句话,转身跌跌撞撞的飞快跑走了。

笑笑苦笑着摸摸自己的脸,心里叫苦不迭。

我又没有招你惹你……是你自己冒出来用那三脚猫功夫想救我……到头来还是我救的你……我好好的陪你说话,请你吃莲子黄瓜……你自己也说我对你不错……现在竟然敢打我,这又算是什么哪!

她觉得自己脸颊怕肿成了个馒头,心想以后见到此人一定得自动消失,避之则吉。

呆了半晌,忽然觉得气氛有异,转头一看,两丈开外站着两个人正看着。

幸灾乐祸笑得眼睛不见了的是她老爸,一脸沉静毫无表情的是沉璧。

她呆了呆,忙叫道:“千万别误会,我不认识他!”

沉璧一言不发,转身慢慢走了。

常玥见他走了,止不住的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道:“用不着解释,咱两父女,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笑笑瞪他一眼,“我真的是不认识他,谁知道他神经病,突然冒出来打了我。”

心想,我真的不知他从哪里来的,连他姓名也不知道的,无端挨了这一下,真是天降横祸。

常玥笑了又笑,一边又道:“你喜欢招惹谁也没关系,曾几何时,这种小野猫型的你老爹我也很欣赏。不过想进你门,怎么也得讲究个先后顺序。要进来也得排在沉璧后面。”

笑笑道:“说到哪里去了!我什么时候要娶沉璧了!我还没找到君行。”

常玥瞪眼道:“看你说的这话!难道你一天没找到君行,就一天不娶亲,我就一天不能抱孙子?”

笑笑道:“我对天发过誓的,你当我是放屁么!”

常玥冷笑道:“莫道你是对着贼老天发誓,便是对着我发誓,这般无父无夫无后,不亲不孝之人,世上难容。即便没人罚你,老天爷也忍不住会拿雷劈你!”

笑笑涨红了脸,跺脚道:“你老糊涂了,我不跟你说!”足尖一点,闪身出了花园。

常玥看着她背影叫道:“不占理马上转身就逃,真出息了你!”

歪头看着鱼池旁荷花水草什么的一摊,弯身收拾起来。嘴里念道:“洗了米就是不下锅,再泡下去米都霉了,看来还是得前辈我出手啊。嗯,晚上做点什么好呢?”

收拾完毕,身影在斜阳的一片桔黄中影影绰绰的离开了园子。

***

入夜,沉璧在自己房里看书,窗格子被人敲了两下。

“请进。”

常玥笑眯眯的进来,沉璧连忙放下书站起来:“常公子。”

常玥笑道:“自家人不必那么客气,快坐,坐。”

说着自己拉过凳子坐了,跟沉璧挨得近近的,两个眯眯眼盯着他直瞧。

沉璧问道:“常公子找沉璧何事呢?”

“没事,就是跟你聊聊,聊聊。”

沉璧也不说话,等了一阵,便垂目到桌上的书上了。

常玥心想,这孩子倒是沉得住气。笑道:“沉璧哪,那时我教你那招好用不?”

“沉璧还未曾试过,不过相信常公子的法子定是百发百中的。”

“那你为何不试?”

沉璧不语。

“是嫌我家笑笑配不上你吗?”

沉璧淡淡道:“小姐心中仅有君行一人,再无空隙容下其他,沉璧……自知资质浅陋,也不曾多作臆想,惟愿潜心钻研医药,此生足矣。”

常玥摇头道:“你这可是违心之语了,别告诉我,你跟着笑笑这许多年,对她喜好胃口比她自己还清楚,纯粹是你关心主人身体之意。”

沉璧垂目道:“确是如此。若没有小姐当日拉了沉璧一把,沉璧早已沉没这淹淹人世。沉璧对小姐的感激之情难以尽表,惟愿此生常伴小姐左右,尽己所能保她身体平安。”

常玥叹道:“你这孩子就跟春和一样,春和还比你开窍一些,他看得也开些。你道他真是想当我什么流云宗传人么,我看他是跟笑笑赌上了这口气,不愿再留在原地等了。不过……”

他住口不说,心中却想,不过他这么一走,笑笑那孩子脑袋是浆糊做的,自然更不把他放在心上。还是你留在原地等比较实在,尽管看上去比较吃亏,可是吃亏不就是占便宜么!

沉璧却说:“春和自有他的打算,他有鹄鸿之志,不是沉璧可与之相比的。”

“妄自菲薄!”常玥叫道:“你当我眼睛是瞎的么。这两年来,我虽然到庄里时间不多,但也看得清清楚楚。一大群人里面,笑笑眼睛第一个追着的人,你以为是谁?”

沉璧静了片刻,道:“沉璧不知,也猜不到。”

常玥跳了起来,叫道:“你这性子当真讨厌死人了,拖泥带水,一点儿不爽快!那糊涂人自己不清楚,你自己是清楚的呀。我若是你,她要敢不甩你,你一下扑上去抱着她的腿就哭,她铁定不敢踹你,还会掉头来把你哄上床。”

沉璧脸一下红了,沉默了一阵,道:“沉璧不清楚。”

常玥恼了,一拍桌子:“不清楚什么!不清楚床上十八式么!我来教你!”

沉璧猛的垂下头,脸都白了,忽然站起来走到门前把门打开,低声道:“天晚了,请常公子早点歇息,要事留待明日……”

话还剩了半截,忽然身上一麻,连手指头都不能动了。

他变色道:“常公子,你这是……?”

常玥一把将他拦腰抱起,叫道:“你们年纪轻,你等我十年,我等你八年,有好多日子好等。我可不要等了,我告诉你,最迟明年我就要抱孙子。”

沉璧大惊:“常公子,万万不可,我……”

常玥把他哑穴也点了,笑道:“别怕别怕,我自会慢慢教你,先把饭煮熟了,后面怎么吃就简单得多了。”

一面摸到笑笑房里,见到漆黑一片,笑笑果真赌气出走未曾回来。

常玥心道,天助我也!假若今日一着得女,改天我定准备三牲祭拜天地。

摸黑将沉璧放在笑笑床上,再把油灯点了放在桌上,看着沉璧笑道:“时间紧迫,我也无暇教你那么多,这第一次最是要紧,我只挑重要的几点跟你说来。你听懂了就眨一下眼睛,听不懂就眨两下。”

说着便开始进行简易性教育启蒙。

沉璧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似的,偏偏浑身不能动,更别提伸手掩住耳朵了,只得紧闭双眼,连大气都不敢透。

常玥说罢一段,问道:“你听懂了没?”

沉璧紧闭双眼,理也不理。

常玥想他面嫩,也不管他懂不懂,又说了一段。

这段说完,沉璧气息萦乱,竟像是随时会晕过去似的。

常玥凑到床边,狞笑道:“真的晕了吗?我正好下手脱你衣服!”

沉璧一吓,猛的睁开眼睛。

常玥哈哈大笑,道:“你现在才来理睬我,以为我就会不脱你的衣服吗?错了,错了,悔之晚矣!”

一面笑一面下手将他剥个精光。

沉璧羞窘得恨不得死了才好,忽然听见常玥笑声嘎然而止。他似感到对方目光要把自己身体穿出个洞来,浑身血液顿时凝结成冰,牙关紧咬,身子忍不住轻轻颤抖起来。

隔了半晌,常玥一言不发,拉过被子盖在他身上。离开了床沿。

沉璧暗道,他终于知道我这身子已是……只怕不会再逼我……心脏一阵拧绞,痛得他浑身一阵抽搐。

常玥在床头站了片刻,忽然大叫一声:“气死我了!”

伸手一拍,床边一张紫檀镶云石宫凳被他拍成了粉末。再一脚,幸存那张摇摇欲坠,整个都走了型。

他怒叫道:“这该死的混账,竟然偷吃了也不抹嘴!我常玥竟生出这等混账女儿,真是气死我了!”

沉璧吃惊的瞧着他,却见他肩头一阵颤抖,忽然回身,怒目圆瞪,那双媚眼此间射出的不是勾魂的魅离之意,而是杀人于无形的刀箭之光了。

沉璧尽管浑身不能动,还是被他盯得抖了两下。

常玥恶狠狠的说:“你也该死!明明早就把饭给煮了,还装什么装,浪费了老子大把时间!”

沉璧怔怔的瞧着他,忽然垂目,又张开,再闭上,再睁。

常玥怔了怔,想起自己说过,如他听不懂就眨眼两次。可是他现在清清楚楚眨了两次眼,脸上的表情却像在说抱歉。

他呆了片刻,知道此事实在是自己女儿理亏,再迁怒于沉璧反而显得自己跟她同流合污。

原本他生气就是因为自己老脸搁不住,现在见到沉璧主动承认错误,气慢慢平了。

又堆起笑来:“想来那笨丫头是酒后乱性,自己做过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今晚更是不容有失。一次让她逃了,第二次我帮你逮她。只要她上了你床,我保准她跑不掉!”

沉璧见到他虽然在笑,但那笑容寒意森森,令人心里发毛,连忙拼命眨眼,想让他罢手。

常玥哪里理他,摩拳擦掌,在房里转了一圈。一时哼歌,一时嘿嘿冷笑,手挥目送,在房里涂涂抹抹,拐拐转转,弄了一遍。

回过身来,笑嘻嘻的道:“好女婿,你就先乖乖睡一觉,后面的事情用不着你担心,这次稳准把她套得死死的。”

回身来瞧了一匝,得意洋洋的吹熄了灯。关好房门,哼着歌踢踢踏踏的走了。

沉璧独自躺在黑暗中,宛若过去的无数个夜晚一样,只能沉溺于自己的想象。唯一的不同之处,这次他逃不了。

小姐把紫金簪放在他手里,让他握住自己的命运。

他想要看到辽阔的可以任意驰骋的原野,遍布天空的璀璨的星光,然而他看到的总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他很早就发现自己把握不住命运,因为那不是他一个人的,而是,两个人的。

他闭着眼睛静静躺在黑暗中,终于是逃不掉了。他逃了那么久,也早已累了。

双手无力,能握住任何吗?

如此被动的作个了断……也只有如此了。

他忽然很想知道这看不到出口的森林的尽头,有什么在等着他。

这命运的尽头到底是什么?

外面渐渐的传来人声,宛如命运的回响。

笑笑走到门前,突然“咦”了一声,抽了声鼻子,叫道:“眼儿媚!搞什么鬼啊!”

一番折腾,门开了。

“香妃酥?”门板好似被拆了。

“玉香怜?”走型的凳子终于圆满了。

“蝴蝶嗅?”窗纸破了,风呼呼的灌进来。

“有没有搞错!竟然对你女儿下狠手!我若真着了你道儿,你明天来收尸看不哭死你!”

“该死,这还抹了相思泪,不不,是千年醉!这老家伙还真不惜血本了。”书架不甘心的呻吟着往墙倒去。

一番叨扰之下,那人终于排除万难,安全进了房内。

沉璧听到那人在桌子上摸油灯,想起常玥在房里布置时曾喃喃说即使这全都让她解了,还有这油灯她决计解不了。

他知道这最厉害一着就在油灯里,想挣扎出声告诉小姐不要点灯。他挣了两挣,才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

也就在这一瞬间,他发现一个事实。

即使他曾经想把命运的抉择权交在别人手里,但那也只是一时迷惘。

他最终还是,要,把命运紧紧的抓在自己手里。

即使永远沉在黑暗中,他还是想要自己抓住,不愿被他人摆布!

“嚓”的一声,笑笑打着火石,点燃了油灯。

她发出一声惊呼。

沉璧连忙睁眼看她,却看见灯下小姐瞧着他惊愕的脸容,好似见了鬼一样。

不,她看到了自己出现在此,比鬼,比世界上的任何东西都更让她惊慌。

原来这最厉害的一着不是油灯,而是让小姐这样看到他!

看到他睁眼,她却好像立即松了口气的样子,脸还是白的,强作镇定:“沉璧,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连忙闭上眼睛,却已太迟。

笑笑回过神来,恍然大悟,怒道:“那死老头竟然把你放在我床上!不用说,抹了迷药还不够,还使美男计,真是……!”

她冲到床前就搀人,要搀人自然得抓住别人的手臂,手臂在被下,自然得掀起被子,所以……

一声尖叫骤然响起!

笑笑脸色惨白,飞快把被子盖回去,一晃之下,似乎看到了什么,又似乎没有看清楚。

她仓皇后退,“砰”的撞了桌子,油灯翻倒,整张桌面轰轰的烧了起来。

笑笑忙跳了起来,顺手脱下外衣就拍打那火,可是缎子外衣又轻又薄,沾了油,火势更旺。

她急了,想起以前学过的消防教程,冲到床前把被子一抽,返身扑上桌面整个罩住。

房间重新坠入一片黑暗之中。

她扑在被子上,身子下面是桌面,她听到自己心脏扑通扑通的要跳出胸口的声音。

她知道火灭了,可是……

她可不可以晕过去?

僵了很久,她终于缓慢的从桌上爬下来,来到床前。

房里很黑,她看不到床上的人,可是她知道他在那儿,而且他身上唯一的被子也叫她扯走了。

她六神无主,窘得想哭,后来发现脸颊痒痒的,摸一下,果然爬满了眼泪。

她也听到自己声音沙哑,带着哭意。

“沉璧,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老爸他……混蛋……我……不知道……”

如果知道你在这里,我是死也不会进房里来的。

“其实……我什么都……没有看到……看到也会马上忘掉……你相信我……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她突然觉得自己说的这些都是混话!因为沉璧一言不发,给她巨大的心理压力,好像在无声的谴责她。

这个世界未出嫁的男子就跟古代的黄花闺女一样,让人看了身子,那是名节尽毁的呀,她怎么可以仅凭只言片语就糊弄过去呢。

何况他还是沉璧,让她不知如何是好的沉璧。

突然间,察觉天罗地网,天大地大,无处容身。

万念俱灰,她趴在床沿上放声大哭起来。

哭了不知多久,她突然发觉床上的人微微动了一下,沉璧努力的抬动手指,点了点她搭在床上的手臂。

那么轻那么无力,她突然醒悟:“你被我爹点了穴道!”

“我……我替你解……”

她突然发现这句话自己说得非常底气不足,解穴不是难事啦,还是熟悉的老爹的点穴手法。不过,那是在看得见的情况下。

现在,这样……

她犹豫了片刻,轻轻抓住他的手,沿着他的手臂往上摸,到了肩头,再到脖子,直摸到颈后发际上五分的哑门穴,给他解了。

手收回来的时候擦过他脸侧,觉得有点湿,心里一惊。

他沉着如常的声音却于此际响起:“肩井、章门……”

肩井还好,这章门穴在侧腹部第十一肋游离端的下缘,笑笑抖着手摸过去,觉得空气中两人的气息都乱了几分。

幸好这穴道一解,沉璧身子一震,可以动了。

笑笑立即起身去衣柜拿衣服,目盲腿软,绊到地下凳子碎片,砰的一声撞在桌子上。

沉璧道:“小姐当心!”

他的语气还是那么沉稳。

笑笑略略定了神,随便取了件长衫转回,递到床前。

沉璧伸手接了,笑笑听到他披了衣服,蜷坐在床的一角。

笑笑想说些什么,此刻却觉得任何语言皆是无力。她忽然清楚自己这回是逃不掉了。

站了好久,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若是……教我找到了君行,那时你还没有嫁人的话,我……我就娶了你吧!

她鼓起勇气开口:“沉璧哪,你……我……”

沉璧突然说:“请小姐到我房里拿件衣服可否,现在这个样子让人看见恐怕会引起误会。”

笑笑倒抽了口气,忙道:“对,对……我马上就去!”

起身就去了沉璧房里,犹豫了一阵,还拿了盏油灯回转。

但是当她回到房间,却发现沉璧已经不在了。

她往帐子后面看了,又往床底下张了张,他确然已经不在了。

枕头上有几点水迹,她不愿意相信那是他的眼泪,她认识的沉璧总是忧郁的,安静的,可是从来不会哭。

她恍惚的站在床前,像魇住了似的伸出手指去沾那些水迹,却像被咬了一口一样急忙缩回来。

她指尖点到的不是枕头,不是水迹,而是沉璧那略凉而又光滑的肌肤。

她想吸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却发现涌进自己口鼻的都是沉璧身上那种清凉淡雅的药味。

她再也无法忍受下去,猛的拉开房门冲了出去。

月华如霜,她在圆月下发出一声凄厉绝伦的悠长嚎叫。

多年以后,有来有往山庄里面的少年头上都长出了白发,然而仍然会对某事津津乐道。

据说多年前的那个月圆之夜,山庄中出现了一只成精的白狼,在圆月下发出一声摄人魂魄的嗥叫,如鬼哭般划破了天际,余音袅袅,化为众人恶梦。庄内随即飞沙走石,天摇地动,就连庄外方圆五里种的庄稼也被吓得歉了收。



13. 卷二:承 天生君家女儿恨

笑笑当晚被迫打破过去几十年间形成的婚姻价值观,看到了自己难逃一妻多夫的命运,难抑心头激愤冲动,跑到山庄高处对月长嚎。

直喊到声嘶力歇,方才觉得胸口畅快。她跑回来在庄内找了一遍,想好歹跟沉璧说个清楚,最后却发现人家躲在景明房里不愿见她。

她待次日再去寻人,景明却交给他沉璧的留书一封,说他到林太医府里暂住,好钻研药理。

字面看不出什么来,理由也很充分,但是她知道沉璧是刻意避了自己。

常玥知道此事,气得追着她来打,问他什么理由又不肯说,只被他追得上蹿下跳。

最后还鸠占鹊巢,把她赶出庄去,说不把沉璧找回来就不让她进庄。

明明就是他好心办坏事嘛!笑笑很委屈的想。不过沉璧是一定要哄回来的,毕竟她是看也看了,摸也摸了……不能再想,再想她都要自己打自己了。

要怎么哄他回来,笑笑可伤了脑筋,她记得自己当时立即跟他道歉了,可是他好像不大受落。难道他嫌自己缺乏诚意?

要不……找点他喜欢的东西哄他回来。

在沉璧喜欢的事物上面,她还是有几分心得的。

比如说失传了好久的绝版医书,比如说能治百病的药方,要不,就是他很珍爱的珍贵药材,例如他收藏了好久,一直不舍得用,最后上个月不得不配药用掉的一支石莲花。

笑笑知道这石莲花很罕见,虽不能归于什么五年长出来,十年一开花之类,但它的罕见程度绝对属于濒临灭种之类。

这种石莲花只有在京城百里外的仙霞山才有,笑笑恰好知道这种植物大概会长在什么地方,决定去山上一趟采花。

此刻已是夏季的尾巴,夏末秋初,最是好时节。

夏日的温情尤在,初秋清爽惬意。

笑笑到了这仙霞山,只见到处是花,漫坡铺锦,草长林深,时有野兽出没,一派自然保护区的感觉。

她知这石莲花长在峭壁之上,且附近不能有大丛植物遮住阳光,便专往那光秃秃的石壁上寻。

说也奇怪,这仙霞山平日人迹罕至的,尤其在三月前圈了大块山头作为皇家狩猎围场后,更是拒绝寻常人接近。而她今日所到之处,离这皇家围场甚近,却见到了几个手执刀弓的猎户在林间出没。

她身轻体捷,却也没有惊动别人。

费了半天,终于让她在一处断崖下发现了一棵石莲。这石莲生长在崖下三丈有余的陡峭石壁上,须得垂绳子下去。

她在一棵歪脖子松树上捆好绳子,握住麻绳便爬下断崖。

眼看石莲花就在右手三尺外左右,她拉住绳子,打算横跨一步,去摘那花。

方迈开步,突然下面有人叫道:“脚下有蛇!”

她最怕蛇,这一惊非同小可,吓得她脑袋当机,接下来的动作纯粹自然反应。

她身子一扑,抓住了那药草,同时握住的绳子已松脱开来,腾出的手随便握住什么,猛的抽在脚下那蛇头上。

下面示警那人瞪着她动作,实难相信天下间竟有这等笨人。按她看来,便是被蛇咬上一口,也胜于放开救命的绳子。

随即她发现了一件事,采药那人无所凭借扎手扎脚下坠之处,正正是她头顶上方。

笑笑下坠时双手乱舞,想抓住什么东西,结果抓着藤蔓坠到下面那人头上。

下面那人原本左手扯着藤蔓,右手握住断剑插入石缝勉强支撑,被她这么一撞,右手断剑即时崩断,断至剑柄,身子再度下挫。

她心里冒火,早就骂得对方狗血淋头,突然左手一紧,已被那少女握住。

笑笑已将草药塞进怀里,一手板住头上一块伸出的石块,一手紧抓住她的手。两人成一串儿挂在崖下。

山风振衣而过,被拉住那人发现上面的少女板住石块的指节青白,瘦弱的手臂也有点发抖,心知她支撑不了多久。

她不想自己身份显赫,今日竟要这么个瘦弱女子来救,当下有几分女儿气短,叹息道:“你放开我手,自己爬上去吧。”

“说什么话!”笑笑垂头看她一眼。

她居高临下,虽看不清此人相貌,仍感到这人眼神夺夺有光,不像是求死之人的眼神。

笑笑便道:“见到上面两尺高的地方有棵小树么?”

那人看到,那棵树有手臂粗细,她之前也曾打过它的主意,可是想要在方才那种情况下爬上两尺,她自问做不到。

而这笨手笨脚的少女竟还想拉着她,在这等状况下爬上抓住那棵树?

她觉得对方脑子有问题。

笑笑眼睛却闪着光,她巡视着自己身上的衣服。

幸亏今天为了采药方便,穿了短襦来,怕衣服宽大,还用腰带扎着。鹅黄色的腰带,在腰间捆了两匝,打了个蝴蝶活结,末端就垂在葱绿色的裤带结子旁边,腰带足有三尺多长,只要抓住这么一抖……

她不禁又俯头对下面那人笑道:“只要我在松手的刹那,把腰带解下往上一缠,定能缠住那棵树!”

那人道:“你一松手便会直坠,绝无可能在弹指间做这么多事。”

笑笑道:“你可知道,佛家有说,一弹指是六十刹那。对于我常悦来说,有几个刹那已经足够做好一件事!”

说毕,深吸一口气,气沉丹田,猝然放手。

那人觉得她身子不往下坠反而往上迎起,“咻”的一声,一根带子在空中抖得笔直,宛如灵蛇般向那棵树缠去。

她忽然发现,这人或许可以做到的。

然而就在下一瞬间,上迎之势已尽,不是如所想那般静止,而是急剧下挫。

失败了!

两人手拉着手,拉拉扯扯,磕磕碰碰,偶尔也撞上些什么突起的岩石,崖壁长出的一丛灌木啊什么,笑笑也是死不甘心的用空着的手乱抓乱扒,总算稍微减慢下速度,终于还是直滚崖顶。

崖下长草茂盛,泥土松软,两人跌在上面,都不致命,但一时也动弹不得。

歇了半天,笑笑支起身子来,觉得浑身又酸又痛,快要散架了,不禁长叹一声:“真是倒霉!”

跟她一起跌下那人还是静静躺在草丛,见她已能爬起,不禁也叹道:“你还不算什么,我的腿倒好像断了。”

“断了?”笑笑晃晃的走过来,往她腿便摸。

那人蓦然见到她下身仅贴身穿着一条三角形纨裤,外面的长裤已不翼而飞,露出光溜溜的两根瘦腿,变色道:“你……!”

笑笑脸红了下,叹了口气道:“真是对不起了,刚才是我失误,本想抽腰带结果抽了裤带,短了些,所以缠不住那树……你的腿果真断了……”

心里暗想,这年轻女子原本好端端在山壁上挂着,还好心提醒我脚下有蛇,被我这般弄了下来……少不得要救她一趟,只是最好不要知道她的身份,免惹麻烦。

那女子听得她这么一说,脸上阵青阵白,腿被搬动,只觉一阵剧痛,不禁喝道:“你别碰我!”

笑笑眯眼一笑,“不碰你不行,我还得跟你借裤子!”

女子大惊失色:“你,你说什么?”

“我裤子没了,总不好意思光着两条腿到处乱跑,自然得穿你的裤子。”

笑笑说得理所当然,“你知道,我是已经娶夫的人了,若是教他知道我没穿裤子在荒野走来走去,他铁定不肯要我!”

至于你夫君知道你没穿裤子还会不会要你,那就不关我的事了。

说着便伸手来脱她裤子。

那女子又惊又怒,脸都涨成猪肝颜色了,偏偏腿又断了,双手无力,挣扎不得,只叫道:“你若敢辱我……”

说话间那笑笑已伸手掩住她口:“别叫别叫,我可不想知道你是谁。你看开一点,大家都是女人,况且你也看过我了,现在换我看你,两家都不吃亏。我答应你,我穿了你的裤子,就会给你治腿,还给你寻东西吃,总会把你救出去。”

一面说一面已把她裤子脱了下来。

她喜滋滋的将对方的白缎子精绣长裤套在自己腿上,刻意装看不到上面的翔云凤纹,觉得有点长,还把裤头给掖了掖。

她觉得对方突然没了反应,不是被自己气晕了吧?

抬眼去看她。却见那女子虽然还是满脸通红,神色却已经平静多了,见她看来,反而沉声道:“你方才所说之言可是顺口说来欺骗于我的!”

笑笑道:“当然不是。”

那女子道:“好,你若能将我平安救出险境,往后我定重重有赏。”

说罢,勉力将没断的腿盘起来,想维持剩余的尊严。

笑笑暗暗佩服她能屈能伸,反手把外面的短襦脱了,盖在她腿上,笑道:“你放心好了,我要不就不会答应,既然答应了你,就定然会做到。”

女子凝视着她:“常悦,我相信你不会令我失望。”

她的语气里面有着浓浓的信任,眼神恳切,似是将全部希望都寄托于这陌生人身上。

笑笑暗叹:“幸亏你遇到的是我,我还算是个好人,若是碰到个坏人,你既不用她发誓也不要骗她吃毒药,她若是不把你甩在这里自己溜掉,反而显得自己很蠢。”

不过也不跟她多说,只道要去寻找出路,起身便走。

转身时觉得那女子的眼光盯在自己背后,全部的生之希望交托于她,令她心头沉重。

过了片刻,笑笑转回。

那女子背靠石壁昂首坐着闭目养神,听到她脚步声睁眼看来,原本一片平静的眼神盈盈激动。

笑笑也自感叹,天下间只怕也难寻我这种好人了吧。不想自己能不能逃出这鬼地方,却先顾着回来看你。谁叫我答应了你呢。

她看着女子认真的说:“我不想知道你的身份,不过我想知道两件事情。你是怎样掉下来的?还有,上面是否有人想追杀你?”

女子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一双眼眸平静如水,黑白分明。

她镇定的说:“我确实是被仇人暗算,跌下崖来的。”

笑笑看着她的眼睛:“有多少人?”

“原本有七人,让我杀了两人,伤了一人,剩下的尚有四人。”她停顿了一下,缓缓道:“不过这应只是前锋。”

笑笑不得不佩服这女子的气度。

要知道要把这么恶劣的形势对一个陌生人和盘托出需要多大的勇气!换着是旁人,说不定听到一半已撇下她这个大麻烦跑了。

她跟这女子相互凝视,忽然她想,不定这人在跟自己赌一把,赌自己会不会实心实意的救助她。

如果真的是那样,你赢了!

笑笑心想,作为你没有把恶劣情况隐瞒我的报答,本姑娘,就此决定,救你了!

她把一直收在背后的东西拿出来,是两片削好的薄木板。

女子明白她要做什么,忙说:“此刻没空照料我的腿。”

“没空也要先固定一下,我不希望在逃跑时出现什么差池。”

笑笑解下自己的腰带,叹息,刚才就差那么一点,她怎么就抽错了裤带了呢。

她摸着女子的腿,扶正断骨,感觉到女子身体传来压抑着的颤抖。便开口说道:“虽然我不想知道你是谁,可是你可以随便给我一个称呼。”

女子沉吟了一下,道:“你可叫我莲生……”突然觉得断腿一阵剧痛,常悦已把板子夹上,飞快的用自己的腰带缠了起来。

笑笑把她断腿用夹板固定好,松了口气,笑道:“莲生,这下你跟着我逃命,只要动作不是太剧烈,这腿就不会疼得太厉害。”

莲生点点头,对她笑了笑,表示感激。

笑笑这时发现,这女子长得很是好看,不是娇艳,也不是妖媚,她的眉宇开朗,气质高贵。若是在现代社会,属于那种男人不敢亵渎,女人不会嫉妒的面相,而在这女尊社会,笑笑觉得是一种高高在上者天生的端正贵气。

莲生发觉她盯着自己看,微微一愕,又笑了笑,极慢的说:“常悦,你若真的救了我,你想要什么赏赐,只要我能力所及,都会给你。”

笑笑回过神来,摆了摆手道:“先谢谢了,但我现在你能给的我不缺,我缺的你也给不起。”

莲生淡淡一笑,不再言语。

笑笑站起来身来拍了拍手,“你在这里等我。”说完觉得是废话,她又不能走,不等着还能怎样。

莲生却只是点了点头,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问。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笑笑转回,带回来一块木片,木片上托着几样稀奇古怪的东西。

“吃了吧,再歇歇,等天黑我再带你逃。”

莲生看看木片上那几样东西,依稀能辨认出来的是三只生雀蛋,一小把洗干净的嫩野菜,还有……她愕然的盯着那几只黑乎乎的东西。

“我都弄熟了的,放心,绝对干净,是高蛋白!”

莲生犹豫了一阵,终于拈起一个放进嘴里。有点焦味,比较粗糙,尖尖上似乎有点倒刺。她嚼了几下,奋力咽下去。

笑笑道:“味道还好吧,这红嘴蚱蜢在别处还没有见过这么肥大的呢。”

莲生突然没了声息,连呼吸都摒住了。

笑笑道:“你好歹给我个面子,不要吐出来!我辛辛苦苦又抓又洗又剥又烤,弄好久的。”

一面挑着眉看她反应。

莲生慢慢吐出一口长气,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来,然后说:“突然发现我不饿。”

好,算你狠!

笑笑转头:“既然你不吃,我可不能浪费。”说着将剩下的东西全填进肚子。

意犹未尽的砸着嘴说:“如果有下次,我一定会多抓几个蚱蜢来,这鸟蛋野菜的味道不好,用不着浪费时间搜集了。”

莲生淡淡一笑:“若有下次,我就改个名字叫悦生吧。”

***

笑笑在几根竹子的根部挖出几根白胖胖半指长的蠕虫。

莲生想,她不会是想钓鱼吧?

看着她用两根手指捏着蠕虫,从头到尾的顺着挤了一遍,把里面的东西清理干净,然后一条条排在一片树叶上面。

不是想……?

击打火石,生了一小堆火。

莲生听见自己体内发出一声呻吟。

等火烧了一会儿,笑笑把树叶裹着的虫子丢在草灰里面煨着,等着虫子熟的时候,起身转了一圈,回来时手里抓了几把绿色的东西,有根茎,也有嫩叶。

用一块石头捣得稀烂,然后贼笑着靠过来。

“你想把这些涂在我的腿上?”

笑笑道:“不但是腿,身上涂得越多越好。”

抹了一点在她衣衫上,原本颜色暧昧的汁液沾上衣服后变成血般殷红。

“这是诱敌轻心之计。”她明白了,乖乖的让她涂。

笑笑涂了一会儿,没兴趣了,把汁液塞给莲生,让她自己动手。

跑到一株树干很直,海碗粗细的小树前认真打量,然后抽出匕首来把它削倒。

她盯着树的那会儿心里已打好腹稿,树一倒,挥匕首上前,削批砍挖不用迟疑,不一会儿便弄出一副拐子的雏形。

她把完成了七成的拐子拿过来,在莲生的腿上比划下,开始修改,一面说:“莲生啊,你可知道用什么办法抓蚂蚁最好?”

莲生沉默了一阵,道:“引诱它们过来。”

“没错,最好引诱它们的东西还是可以直接致命的,比如说蜜糖。可以吸引它们前来,还可以粘住它们的手脚。”

莲生道:“你想我当那滴蜜糖。”

笑笑瞧着她脸上表情:“没错,我刚才做的那些都是为了你。”

莲生淡淡道:“足感盛情,不过,我还是不饿。”

笑笑瞪了她半天,你就不能配合下,做出些佩服或者惊讶的表情吗?

终于弄好木拐,丢给莲生让她试试自己走。火堆里扒拉出煨熟的虫子,竹虫,这世上数的着的美味啊。

“你真的不用尝尝吗?”我真是对你很好的。

“不必客气。”端正毫无表情的脸终于稍微白了些。

看着她风卷残云般把几个虫子吃个干净,还闭着眼睛一副回味无穷的样子。莲生忍不住问:“你……很饿吗?”

笑笑道:“吃饭的意义不会只是为了生存的呀,那样的话,人类是永远不会进步的。”

说着终于坐定了,从怀里摸出石莲花来看了又看,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

莲生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冒着生命危险去采这草药,是为了救人吗?”

“没错。”救的人就是在下我。

“此物有何功效?”

“可以振奋神经,化解郁气,化腐朽为神奇……”

说着笑笑自笑起来:“其实有什么功效我倒是不知道,只知道它可以让某个人很开心,那样就很足够了。”

莲生眼神闪了闪:“你的夫君真是幸运。”

笑笑脸红了下:“还不算是啦。不过,我苦了他好几年,现在只想对他好,好让他不生我的气。”

莲生沉默一会儿,道:“坠崖之前你曾说过,弹指有六十刹那,你只需要几个刹那就能办好事情……你一直是如此自信的吗?”

笑笑哈哈笑道:“那是为了安你的心。其实一弹指六十刹那下面还接着一句,一刹那九百生灭。”

看着莲生凝神的表情,说道:“意思就是说嘛,弹手指的时候是六十刹那,在一刹那的时间里有九百个生命诞生和消失。所谓的生如蜉蝣,或者说人命如草芥,都是一个意思。所以只要看开些,死亡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莲生道:“你倒是豁达。”

笑笑道:“豁达倒未必,坚持到不能再坚持的地步,也就应该接受现实了。”

“坚持到不能再坚持的地步……”莲生重复着这句话:“如何得知到了这种地步呢?”

“我也不知道,真要知道,恐怕可以去当预言家或者圣人了。”

莲生微微叹了口气:“说得也是啊。”

两人静默了一阵,便仰头去看那太阳渐渐西斜。

暮色渐浓。

等到远处的景物都像蒙了层纱,变得影影绰绰时,笑笑站起来道:“走吧!”

“我先背你一段,出了这段山谷,你就拄拐而行。”

莲生点头:“当蜜糖。”

笑笑又道:“如果她们不靠近来,用箭射你,你直接趴下,我会护着你。”

莲生点头,也道:“你也大可放心,我不会那般容易就死。”

两人相视一笑。

笑笑看见这人镇定模样,突然玩心大发,觉得大战之前来点狗血对白会很好玩。

这莲生也不过比她稍长一两岁,怎地就练就一副泰山崩于眼前也不色变的死人脸,她真的很不服气,很想再看看她大惊失色的样子。

只可惜没有借口再去扒她衣裳。

便夸张的哀叹道:“你得答应我一件事,今日我是为了你才大干一场的,假如我不幸死了,你得把这株石莲花交给沉璧公子,完成我未了之遗愿。”

听罢她这么一说,莲生也没有问谁是沉璧,只沉吟道:“我可以答应你,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嗯?”

“假如死的人是我,你得把裤子还给我。”

***

目标出现了!

手拄木拐,一撅一拐,手上并无武器,衣不蔽体,衫上还有大块血迹。

看样子已经是强弩之末,没有多少抵抗能力。

第一个发现目标的人感叹着自己的好运气,决定不必招呼同伴,独自占了这份功劳。

她拔刀出鞘,蹑手蹑脚自后逼近,打算在后面给她一刀。

刀举过头顶,忽然跌落,人软倒。

整个人被倒拖进一丛灌木后面,片刻飞出来一条裤子,一条腰带,一件外衣。

“莲生,裤子还你!外衣还我!”

第二个人比较谨慎,招呼了同伴才逼近,三人呈半月形包抄。

莲生浑然不觉,只是拄着拐,慢慢的往前走着。

三个人互相使着眼色,举刀逼近。

笑笑持匕首在后面赶上,一刀一个,都插在后颈处。

第三人见到不对,吹了声响亮的呼哨,吹到一半,莲生手里的刀割断了她的喉咙。

“糟了,快跑!”

笑笑也无暇去继续诱敌了,把莲生抱起往自己肩膀一搁,扛着就跑。

跑了一段,突然听到马蹄声响。片刻已到跟前。

暮色中依稀看来约有十骑。

莲生镇定的眼内终于流露出一种穷途末路的神色。

笑笑低声问:“你能对付几个?”

莲生道:“下马的话,两个。”

“那留三个给你,剩下七个给我。”

笑笑把她放下地,把自己的匕首也给了她,往那奔马迎去。

她冲到大路正中,便张开双臂站定拦着。

众人勒马,领头的人身上穿着件五品的官服,瞧着笑笑,面有疑惑之色:“来者何人?”

笑笑忙跪下启禀道:“小人姓李,名莲英,乃是一介草民,平日靠采药为生……”

那官员皱眉道:“简略些,此乃皇家猎场,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地?”

“小人采药时迷了路,救了一落崖女子,那女子道她是朝中大官,叫我来此寻人救她回去。”

官员立即大感兴趣,却又强抑下去道:“朝中大官怎会沦落至此,不定是有人冒认,你且将她形貌说来。”

笑笑便将莲生的相貌形容一遍。

官员眼神发亮,却摇头道:“我对此人并无印象,你可带我前去一观,以辨真伪。”

笑笑作出愤愤的神色来:“大人如此说来,难道那人竟是骗我的么!”

官员敷衍道:“或许真有此大官不慎坠崖,你好心救人,当受嘉奖。”

笑笑心中暗骂,你这人的心可真够黑!明知道她是你要找的人,只装不认识,好方便等下翻脸杀人,一面又用奖金套住我,好骗我带你去捉人!长了这黑心肚肠,定是奸人!

脸上却露出感激的神情来,“多谢大人!小人立即便带大人前往。”

官员道:“等等,别靠近!你,去搜搜她身上。”

搜出了一支草药,一点碎银,没有搜出利器。

官员方点点头,令她带路。

一面将众人引到莲生藏身之处。

官员示意两个侍从去观视。

笑笑道:“那位大官的腿摔断了,请大人多派两个人去扶她。”

官员点点头道:“先辨真伪,再救人不迟。”

这人倒是谨慎得很,只把笑笑的话信了五成,先派两个手下去探虚实。

笑笑也不管她,只是装出恭谨而又贪心的样子站在一旁。

过了一阵,那两位侍从扬声道:“大人,此人不但腿断,还身受重伤,现已晕迷。”

笑笑暗赞,做得好!

官员大为放心,终于下马要亲自前看,一面以目示意,旁边一个侍从手握刀柄,蠢蠢欲动。

笑笑知道她是着人灭口,只沉住气,等她身子离鞍,脚尖方要触地之时,扑了上去。

那官员正是疏于防范之时,加上立足未稳,被她自后猛的勒住后颈,扣住手臂,竟是动弹不得。

两侧侍卫齐声大喊,下马来救人。

笑笑叫道:“我改变主意了!莲生,你只要对付一个就好了!”

用力一掷,将那官扎手扎脚的往莲生那边扔去。

双手方得空闲,旁边几柄利刃已经及身。她往马肚子下面一滚,躲了开去,伸脚踢中一人手腕,把她的刀给踢飞了。可惜刀落地处甚远,她够不着。

从马肚另一侧钻出来,一扯缰绳,借力翻上了马背,居高临下,只用脚对着拿刀乱砍的那些手猛踢。

突地莲生在那边沉声喝道:“全部给我住手!”

她声音冷冽,威严尽露,众人不禁都回头看她。

苍茫暮色之中,隐见那人沉稳如山的身影,渊停岳峙的气度盈满身周,手中白刃如霜,正贴在被扔去那官脖子上。

她冷冷的道:“除了此人,能主事的人是谁?”

众人不禁都转头看着一个三十岁上下没有穿着官服的女子,这个人静止前的动作正在准备伏下身子,用手里的钢刀去削笑笑身下的马腿。

莲生冷冷的盯着此人,不动声色间空气中杀气骤烈,她手腕猛的一翻一勒,被她扣住的那个五品官脖子上立即鲜血迸溅,湿透了她胸前的衣服。

莲生将此人推倒在地,神色不变,黑白分明的眼眸仍是冷冷的睨着要削马腿的那个人。

“大人就这样被……!”所有的人同时憋出一口长气。

笑笑也呆住了,她原本只想能劫持了那个官……

莲生一字一句地道:“太女在猎场内遇险,生死未卜,此人身为围场监护,不去搜救太女,反在此迫害御前三等侍卫,罪该如何?”

那人呆了一下,还手中钢刀入鞘,跪地拜倒:“小人围场副监护从六品朱穆参见大人!如大人所言,监护大人……当诛,以正军风!”

笑笑忍不住认真打量此人,有出息啊!

这么快就看清楚形势,懂得见风使舵的人,难得的人才啊!

莲生不假辞色,只冷冷道:“围场内圈入大型猛兽,是以太女方在安全之地暂避。此刻该当已到了围场的驿站附近,你等且命人在驿站外围迎接,驿站内准备好饭食热水,加强守备,以备太女在此休憩一宿。”

朱穆忙领命而去,派了两个侍卫把那监护的尸体给抬了回来。

莲生冷冷道:“杀此人是为了让大家看看不尽心办事的榜样,回去后还是按殉职之仪安葬吧,抚恤金一并发放给其家眷。”

朱穆叩拜:“大人宅心仁厚,小人感激不已。”

笑笑忍不住翻白眼,杀了人然后让安葬,这就是宅心仁厚啊!不知道世界上有种事叫做毁灭证据的吗?

况且杀她是为了让你看的,即便要感激,也轮不到你啊!

朱穆谢完恩,看莲生还是冷冷的样子,不敢停留,率众走了。

过来牵马时,看见笑笑大马金刀的坐在鞍上,不敢发话,还多留下一匹马,走了。

笑笑牵着两匹马走到莲生面前,扶她起来,奋力托上马背。

莲生道:“你好像安静了很多。”

笑笑坦白:“我怕你会突然间也割我一刀。”

莲生凝神看她:“绝不会有那一天。”

笑笑翻身上马,踩好马蹬,将莲生横放在前面,手臂怀过来圈住她,执住缰绳,将旁边那匹马的缰绳放她手里。

嘿嘿一笑道:“我也知道不会有那一天。我连累你坠崖,便救你一回,算是两清。今日脱险之后,我不再认识你,你也不必记得我,各自逍遥去吧。”

莲生低声道:“只怕难遂你愿呢……”

笑笑听不清:“你说什么?”

莲生淡然一笑:“没什么。”

笑笑一振缰绳,策马去了。

要往之处,自然是驿站的相反方向。

这样一个不动声色间斩对方首领于刀下,用最直接的方法瓦解了敌方斗志,瞬间扭转优劣局势的人。

说她自己是御前三等侍卫。

有人信吗?

有的话请去跟朱穆学两招再来,至少人家还懂得留下两匹马。

***

笑笑带着莲生驰了一段,出了仙霞山范围。

路上问莲生:“城外你可有去处?”

莲生摇头。

笑笑又策马一段,抱着莲生下来,把两匹马都赶开了,背着她往一个方向走。

此刻城门已闭,她也不敢冒险在城门附近停留,只得找个最安全的地方先过一夜。

渐渐月亮上来,莲生见到沿路大片的菜地瓜田,河流潺潺,却不见一处农家。

笑笑突然道:“那里有个瓜棚,我们就在那里过一晚上吧。”

她明明对此地熟悉,却装作初来,莲生也不戳穿她。

瓜棚内有长凳木桌,笑笑把凳子拼起,让莲生坐在上面,让她稍等,自己便闪身出去,不见踪影。

过了片刻,她抱了一包东西回来,说是跟附近农家讨的。打开来里面有半旧的长袍,还有两个冷了的包子。

她拿了瓜棚内的粗碗到河边洗了,舀了水来,跟包子一起递给莲生。

虽然是粗糙东西,倒也干净。

莲生咬了两口,包子虽然冷了,里面的青菜猪肉馅还是挺可口的。

笑笑看着她吃,歪着头道:“你怎么就这么相信我不会把你撇下或者卖掉呢?倒像你以前就认识我似的。”

莲生放下包子,慢慢说:“今日我才是第一次见你,却已有种可堪信托的感觉,或许,这就是别人常说的缘分吧。”

笑笑呆了呆,忍不住翻身作呕吐状。

莲生禁不住也笑了起来。

两人方当脱险,于这小小瓜棚之中相对而坐,谈谈说说,享受着暴风骤雨后难得的平静,都隐隐觉得有种肝胆相照,天地庇佑的感觉。

这莲生性格冷静却不死板,极安静,开口却幽默。笑笑很喜欢她,却又想到她究竟是非常人物,还是不要跟她有所拉扯为妙。但心底深处,却已刻下了这段过命的交情了。

等到天色微亮,笑笑出外雇了辆马车来,抱了莲生上车,又塞给她一块碎银子。悄声道:“这车夫是老实人,我跟她说好了,城内无论多远都只收五分银子,你到了地方把这银子给她就好了。”

莲生点点头。

笑笑犹豫了一阵,又道:“你若是有值得信任之人,不如先去投奔她,可能比你自己回家要好。”

莲生又点点头。

笑笑想了想,再没有什么遗漏的了,便说:“就此别过,各自珍重吧。”

莲生淡淡一笑,向她挥了下手。

笑笑退在一旁,见她跟车夫嘱咐了几句,马车便辘辘的驶了起来。

她眼睁睁看着马车越驰越远,心里对自己说,好了,送佛不必送到西的,可是……

捡了个人回来总得保证她最后能安全回家吧。

她一面骂自己婆妈,一面还是忍不住偷偷的掇在后面。

直跟到马车安全进了城,一路没有盘查,最后,直直驶入了国子监。

她心里暗叹莲生果然聪明。

这个管理教育的最高行政机构和国家设立的最高学府,即便有对手的穿插布置,也绝无可能完全渗透。

文人口舌利于刀枪,里面的国子监学生,虽无实权,但有去见县令等小官建言的资格,正是传播消息最稳妥的途径。

她回京之后,第一个所到之处不是自己的家,也不是自己的阵营,反而是相对中立的机构,可见其行事谨慎。

莲生,看来,我是不必再替你担心了呢。

笑笑放下心来,回到山庄,万事不管,洗澡,吃饭,蒙头大睡。只待养足精神去接沉璧回家。

直睡到夕阳西下,被常玥揪着耳朵拉了起来。

洗脸梳头换衣服,打扮得焕然一新,对着镜子照了半天,自觉状态良好。

再找了一块上等丝帕把那支石莲花好好包了,仍旧揣在怀里,笑眯眯的坐上马车,往林太医府邸而去。

一路上幻想着沉璧看到自己从怀里拿出还带着体温的石莲花,双手奉于他面前,不知会否……

肯爱千金轻一笑,会否就是我如今的心情?

***

一日内,第二趟进城。

第一趟觉得马车跑得太快,第二趟觉得马车跑得太慢。

截然不同的两种心情。

到了林府,笑笑也忘了矜持,自己把拜帖给了门房。

等了一阵,林月溪亲自出来迎了进去。

笑笑望他身后,不见沉璧,略微失望。

林月溪把她引入厅中喝茶,她跟这个林太医只是点头之交,又惦着沉璧,聊了一会儿便自觉词穷。

林月溪却是个不懂看人眼色的,或者说,是揣测到些什么,但别人不说他也不会主动提出的那种端方君子。

笑笑只得厚着脸皮说:“沉璧公子在府上叨扰多时,我甚感抱歉,也对他甚为挂念。不知可否让我一见?”

说完自觉好像丈夫到了别人家里理亏的求见逃妻一样,脸皮再厚也不禁红了下。

林月溪却没有笑她,认真的说:“沉璧公子正在跟郑捷郑守备大人手谈,恐怕不宜打搅。”

郑守备?

“男的还是女的?”笑笑立即问道。

发觉自己这话问得突兀,忙嘿嘿笑道:“围棋么,我也很喜欢,一起去看看吧。我绝不会打搅他们,我只是想旁观学习学习。”

心里想,沉璧什么时候学会下棋的,怎么我不知道?

林月溪犹豫了一下,把笑笑带到一处厢房。

笑笑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觉得是客房。暗道,怎能在房间里面下棋,这林府太小家子气了!

林月溪在房门前敲了敲,道:“沉璧公子,常小姐来看你了。”

笑笑又在腹诽,下棋就下棋,干嘛要把门给关上,又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静了一阵,里面传出沉璧淡定的声音,“请进。”

推门进去,窗下两人正对坐着下棋。

那个眉宇间英气朗朗的女子抬头往两人瞧着,笑道:“林太医来得正好,我棋力不胜,正在苦恼呢。”

林月溪微笑道:“守备大人棋力一流,却如此谦虚。我等擅自打扰了两位雅兴,真是抱歉。”

笑笑听他两人腻腻歪歪的,又见沉璧也不肯抬头看自己一眼,心里更是郁闷。

转头瞧见这房间有两进,下棋的在外间,布置得有点小型会客厅的味道,睡房的门是关着的,脸色才稍微好看了一点。

那郑守备又道:“沉璧公子天资聪颖,虽是初学,但机巧稳妥之处,连下了五六年的老手也比不上。”

笑笑暗道,你这人拍马屁也拍得太过分了吧!沉璧才来这里住了几天,即使你天天在此教他,一个星期不到的时间比人家下棋下了五六年的还要厉害,那就不必去下那五六年了,直接找你老人家教他三天就好了。

沉璧却道:“郑大人谬赞了,是大人教得好,又处处襄让。”

笑笑按了按胸口,得了,还一唱一和呢。

林月溪见到笑笑脸色不好看,连忙道:“两位请继续,我跟常小姐在旁观战就好。不要断了兴致。”

什么叫反客为主?什么叫鸠占鹊巢?

这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摆在眼前啊!

笑笑见到这两个人对坐,还亲亲热热的下着她半点不懂的围棋,就觉得胃痛,人家说什么她都觉得心脏一抽一抽的。

只碍着在人家家里,还是一个半生不熟的人家里。

况且之前沉璧已经生气了,她得维持形象!

风度,风度!她心里嚷了几百遍,勉强压下气来,耐着性子看那两个手谈。

她虽然没有下过围棋,但也知道是以占地盘来定胜负的。

眼见棋盘上郑守备的黑子密密麻麻的一大把,可沉璧的白子却像飘在夜空中的几朵云,始终占着几块大空。

郑守备一子一子往空里下着,沉璧一子一子的把他挡回去。

笑笑再不懂,也觉得郑守备攻得并不猛烈,她留了手。尤其在看见她瞧着沉璧时,嘴角不时露出的那花痴笑容更是证明了,一切都是有预谋的。

她猛的站了起来,动作之激烈,带起了轻微的风声,三人中有两人都转头看她,除了沉璧。

笑笑道:“我突感腹饥,不知林太医可否……”

林月溪醒悟,忙道:“是林某怠慢了,请常小姐稍候,我马上吩咐备膳。”说着就出房去了。

“有劳了。”

转头看看棋盘前那两个,郑捷朝她笑了笑,笑容里似乎对她的爽直有点欣赏的意思。笑笑不得不承认,这个女人长得很不错,可是,就是觉得她笑得很讨厌。

她扭转头去。

沉璧自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她,他似乎全心都沉浸在棋盘上了,又似乎神魂正在九天之外飘荡。

笑笑看着他垂头的身影,有点怨念。

几天不见,他好像更瘦了。

那么尖的下巴,还要那样埋下头去,好像受了欺负的小媳妇,而我,就是虐待了你的坏婆婆。

……你就那么生气吗,气到不肯再看我一眼,跟我说一句话?

她哀怨的想,如果你再不理我,我的春天会凋谢,夏天会寂寞,秋天会叶落,还有,冬天会找不到火……我爹还不让我回家……你想冷死我吗?

她越是盯着沉璧,沉璧的脸埋得越低,笑笑觉得他已经不是在盯着棋盘,而是在盯着棋盘上某一颗棋子了。

终于,他将手里执着的棋子往盒子里轻轻一放,投子认输了。

终于下完了,可以肆无忌惮的打岔了,笑笑兴奋起来。

也不管那个守备还在兴致勃勃的想复盘,走过来向她行了一礼。

郑捷一怔,还了一礼:“常小姐。”以为她有事相求。

笑笑却展开一个阳光笑容道:“多谢郑守备百忙之中抽出空隙前来陪沉璧下棋,为他排遣时间,不致老是一头钻进医书里出不来。如此对他身体大有好处,常悦在此替公子感谢郑守备的一番好意了。”

这个主动权是一定要争取的,沉璧是我家的!

你陪我家沉璧下棋,所以我要谢你。

郑捷也笑道:“常小姐客气了。若不是沉璧公子妙手回春,替郑某治好恶疾,哪里来今日这等风光。我陪沉璧公子下棋,是应该的,应该的。”

笑笑有点好奇她染的是什么恶疾,但又不想给她对沉璧再次歌恩颂德的机会,便跟她天南地北的闲扯起来。

沉璧你既然不理我,那么我只要扯住这个郑捷,让她没空缠你,那也很足够了。

这郑捷谈兴极浓,因是外派军官,见识不浅,加上性子豪爽,有点不拘小节,抱着不耻下问绝不丢脸的精神,但有遇到不懂之事一律虚心求教。

笑笑开始还稍微含蓄的讽刺两句,后来看见此人根本不在意那些,压根听不出来,丁点儿反应也无,反倒显得自己很小气,也就不好意思继续去挖苦她。

这一番谈话从战争是从抢夺资源开始,是政治通过暴力手段的延续,说到所谓乱世出英雄,其实战争财很好发,倒也算是相谈甚欢,不致冷场。

两人直谈到燃灯时分,林月溪把沉璧叫去后,笑笑就没了劲儿。郑捷却还是像个好奇宝宝一样,问这样问那个的,还说笑笑跟她一见如故,是她平生仅见的奇人。问笑笑有没有兴趣往军旅方面发展,她可代为引荐云云。

笑笑想了想,说道:“你把我当朋友,我有一事问你,你到这林太医府中来,是单纯为了答谢两位替你治病之恩么?”

郑捷听她问得直接,倒也答得爽快,“沉璧公子风采世上难求,仙人之姿,顾盼含情,加上一身医术世间罕有,于郑某又有再生之恩,若我能求为夫君,必会此生无憾,再不会旁顾他人。”

笑笑听得霍然站起,脱口而出:“不行不行,大错特错!”

“为何不行,何处大错?”

郑捷闻声也站了起来。

笑笑看着比自己高了约莫十公分身材健美的郑捷,突然觉得有点气馁。不过,我家的人,怎容你觊觎!

她在身侧握紧了拳头,深吸了一口气:“因为沉璧他已心有所属,绝不可能答应你的。”

郑捷道:“沉璧公子从来没有跟我提过。”

“那是因为你跟他并不熟络,试问怎会有人将自己的隐私告诉一个缺乏信任度的人呢。”笑笑得意洋洋的说。

“那也是。”郑捷恍然大悟。

“听沉璧公子说,小姐曾经救过他,对他恩同再造,可比父母,也难怪他对你如此信任。”

恩比父母?

笑笑眼前一黑,撑住,扯出个笑来:“那是他的夸张之语,其实我和他,也就是比知己稍微要亲密一些。”

郑捷道:“既然是知己,他可有告诉你他心上人是谁?”

笑笑暗道,赌一把了!

握拳道:“这等私密事情,沉璧内敛,自然不会轻易告诉别人。不过你若去问他,他不定会告诉你。”

让他直接告诉你,让你彻底死心最好!

郑捷道:“这么说来你也不知道了?”

笑笑道:“虽然我不知道,但那必定是个性子温柔,待人体贴,知识渊博,武艺超群的美人。”

郑捷哈哈大笑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好像我恰好知道一些!你刚才说的都是瞎猜,沉璧公子亲口告诉我,他最爱钻研医学药理,于人世间情爱无意,不愿托身世间女子。”

笑笑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似被当面扇了记耳光。

强忍着道:“他这样跟你说的?”

“当然,他神情认真,绝不是打诳语。”郑捷仰头长叹:“可见沉璧公子不但貌美,内心也皎洁如云,志向有如……”

“停!”笑笑举手打断。

“难道你不知道世间上还有一件事情叫做婉转的拒绝么。我可以绝对肯定,他是在拒绝你,因为怕你伤心,所以才说他终身不嫁。”

郑捷不悦,“常小姐,你虽跟他情同母子,可是这婚姻之事……”

笑笑勃然大怒:“谁说我跟他情同母子!我跟他同年!他还比我大一个月零三天外加两个半时辰!”

两人正争得不可开交,林月溪过来说晚膳准备好了。见到两人脸红脖子粗的,奇怪的问在争论什么问题。

笑笑气呼呼的别转脸不理。

郑捷却说:“常小姐身为沉璧公子长辈,却对他的终身大事毫不关心……”

笑笑怒道:“我不是他长辈!”

一眼看见沉璧站在外头,跳出来扯住他胳膊:“沉璧,你告诉她,我不是你的长辈。”

沉璧静静抽出自己的手臂,说:“小姐不是沉璧的长辈。”

笑笑得意的像郑捷扬扬下巴。

“不过小姐是沉璧的主子,素有尊卑之分。”

笑笑愣住。

郑捷点头道:“即使是这样,也不该任你埋没一生,拘着你不放。”

笑笑真的快被她气死了,死死忍下,吞了口气,转头对沉璧说:“沉璧,你打搅人家也好久了,这样子会影响林太医正常作息与工作的……”

林月溪插话:“不会不会,跟沉璧公子一起钻研,我受益匪浅。”

笑笑在心里射出万支飞箭,把林月溪射成了箭猪。脸上却满是哀恳:“即使林太医客气的不好意思赶你走,可是,我的庄子很需要你呀。大家不见你都忘了去工作,田里的瓜菜都焉了,鸡啊鸭啊都不肯生蛋,连猪都吃不下饭……”

她见沉璧脸上还是没有表情,狠了狠心,正打算说:“我没吃到你煮的药膳都快一个星期了,我瘦了好多,觉也睡不好。”

突然郑捷插话道:“啊哈!有那么夸张吗?难不成沉璧公子在你家庄子还要种瓜浇菜,喂鸡饲猪么!”

笑笑在心里飞出万把飞刀把她钉到墙上,再一柄六尺长枪刺个透心凉。

可惜一口气泄了,再说也没了那种气势,刚要开口,沉璧已说道:“我出来时已经吩咐下去,他们会按安排行事,且是平日熟悉的功夫,不会出差池的。”

分明是她刚才所说的那种,婉转的拒绝。

郑捷却说道:“不过沉璧公子在太医府上久居也不是办法,不若还是先回去,我日后也可到庄子正式拜访。”

笑笑暗道,你敢到我庄子看我不把你一只白眼狼打成白眼猪头!

脸上神色却更是可怜巴巴,几乎要哭出来似的:“沉璧,既然郑大人都这样说了,你,你就跟我回去吧。”

沉璧神色微动,却仍是不点头。

林月溪这时过来道:“虽然很是舍不得,但既然常小姐亲来接迎,沉璧公子就随她回去吧。只是先要在此用毕晚膳,我方放行。”

这回沉璧终于没有反对。

笑笑大喜,点头道:“很好很好,我肚子饿得不行,快吃,快吃。”

四人围了一桌。

笑笑心情大畅,桌上无论鸡鸭鱼肉还是青菜瓜脯,均是觉得味美无比,食指大动。

她知道沉璧喜欢清淡的口味,尝到面前一盘虾仁扒节瓜滋味甚美,便用银勺舀了一勺想送到沉璧的碗里去。

递到一半,却发现他的碗里堆满了菜,诸色皆全。

她放不进他碗,只得转向放进自己碗里,心里奇怪沉璧什么时候拿了这么多菜的,她好像都没有见到他动过筷子。

一面吃,一面盯着他吃。

这回让她看出点门道。

沉璧是没有动筷子夹菜,他碗里的菜都是旁边的郑捷夹给他的。那姓郑的使得一手好筷子功,下筷飞快,一块沾汤带水的鱼片从离盘到了人家碗里,滴水不落。

笑笑心道,你就献殷勤吧,沉璧不喜欢吃肉,你夹再多也没有用。

突然看见沉璧在咬冬菇,那却是埋在鸡肉下面的,定也是郑捷夹给他的。

顿时心头一酸,“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桌上。

众人都止了动静看着她。

笑笑道:“我想起了有件东西是要给沉璧的,刚才都忘了,现在方才记起,若是不拿出来,说不定等下就忘了。”

林月溪道:“不要紧,常小姐拿出来便是。”

说完便架好了手里的筷子,等她拿出来。

笑笑见到有人重视,心里安慰,便自怀里掏出那支石莲花,双手递到沉璧面前,特意在灯光映照下,一层层的打开那包裹着的丝帕。

她想像着沉璧惊讶而感激的表情,嗯,这东西很珍贵,说不定林月溪在旁边也会发出惊叹,那就更完美了。

当石莲花暴露在灯光之下时,沉璧的表情果然发生了变化,他凝视着那支珍奇的草药,眼神一下子深邃了去,唇微微颤动着,凝注着草药不愿抬起头来。

林月溪果然在旁发出惊呼:“这是石莲花啊!世间难求,治毒疮的良药啊!”

笑笑点头,不由自豪的昂起头。

感动吧,羡慕吧,要得到这东西,不但得有心意,还得有能力!

她正想说,沉璧,这是我为你去采的,你看在它的份上,原谅我过去的错失吧。

突然郑捷在旁边发出一声惊呼。

笑笑不耐的转头,你也懂吗?学人叫什么叫!

郑捷却指着那支草药,颤颤的说:“原来这就是千金难买的石莲花啊!沉璧公子,原来你是为了我如此的耗尽心力,怕我旧病复发,特地嘱人去寻这珍奇药草的么!”

笑笑道:“等一下,什么叫旧病复发?什么叫特地嘱人去寻?你给我解释清楚!”

我是什么时候变成路人甲的?

还变成了为你尽心力去找药的那个路人!

郑捷一副感激得想哭的表情,指着石莲花道:“我今天才知道救我性命的药草原来长得如此模样。三个月前,我身上长了个大毒疮,热毒攻心,眼看性命不保。幸亏沉璧公子耗尽心力为我寻出药方,还拿出他珍藏多年,独一无二的石莲花为我合药,才救了我的性命。今日公子再寻来此药,定是怕我余毒未清……”

笑笑叫道:“什么怕你余毒未清,这是我采给他的,不是他叫我……等一下,这不是重点。我问你,他那支石莲花是给你合药用了?是三个月前?”

郑捷点头,眼中含泪,充满感情的回忆着:“我永远记得,那是三个月前……那个晚上,我毒疮迸发,疼得死去活来,沉璧公子出现了!他拿出亲手所写的药方,告诉我,我的病并非无救,让我看到求生的希望。又告诉我,治毒疮的特效药是石莲花,他恰好收藏一支,愿意为我……”

“行了,不必再说!”笑笑一拍桌子,愤然离场。

走了两步,勉强回头一笑:“我突然想起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

怨念极深的说完后面那句,大步走出院子。

很好,很好。

三个月前贡献出稀世药材,救命之恩,种下孽缘。

三个月前!

她牙齿咬的吱吱响,你这死白眼狼,居然早就想勾搭我家沉璧。

难怪他会生我的气生到离家出走。

难怪他刚才一开始还不肯跟我回去,可是那白眼狼一说话,他就肯了。

难怪宁愿寄人篱下跟你下棋。

难怪……

会不会有那么一天……

宁愿嫁她为夫,做她的此生无憾,也不愿占我心中二分之一?

突然之间,眼前一切景物皆变模糊。

心痛得,就像被狼咬了一块。


14. 卷二:承 怎得一笑乱红尘

饭罢,笑笑跟沉璧上了回庄的马车。

郑捷上马在旁边跟着,说是要护送一程方才安心。

路上笑笑坐在一旁,听着郑捷跟在车外滔滔不绝的说她听来的奇闻趣事,看着另一侧沉璧沉静的脸,觉得被关在这狭窄空间里,身上一会儿冷一会儿热,肌肤有种粘腻的感觉,很烦。

她很不适应这样的方式,假如可以,她希望留在车内的只是她的肉体,她的灵魂抽离在外,远远的,冷冷的凝视。

马车外的郑捷不知什么时候静了,那种烦躁压迫感刚开始习惯,消失了便有点觉得不适应。人的性格其实都有点贱。

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听到了两句诗。

郑捷坐在马上,看着渐渐高升的月亮,叹息着吟道:“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便是日后我远去关山万里,也会时时回想今日此时,与君共对一轮明月,冰雪心怀,聊慰孤寂。”

笑笑正在鄙夷的想,会背两句诗有什么了不起。

突然间一道闪电劈下,这两句诗……

她猛的推开车厢门:“停车!”

车未停稳,她已跳下地来,把手往郑捷执着缰绳的手一抓,叫道:“这两句诗你从何听来?”

郑捷一愕,道:“是我偶然听一熟人对月吟哦,怎么?”

笑笑声音打颤:“你那熟人是谁?他是男是女?他现在哪里?”

郑捷道:“是我长官,紫荆关参将。他是新科武状元,本朝第一个男状元呢。”

笑笑咬牙道:“他……他叫尹从?”

郑捷点头:“不错,他武功高强,天下皆知,可他文才也出众,那就没有多少人知道了。”

“他,他就在紫荆关?他……他为何不来找我?”

郑捷奇道:“小姐跟尹参将是旧识么?可是身处边关职责重大,他怎能擅离呢。”

“可是你不就是擅离了么!”笑笑眼睛含泪瞪着她。

郑捷摸不着头脑,苦笑道:“我是病得快死了,想着时日无多,才请假回京探望父亲的。”

“是……这样么。”

“小姐,你怎么啦?”

“没……什么。”笑笑颓然松手。

君无口即尹,行无亍为从。

君行,你不言不停,是要从此把我抛在身后吗?

***

笑笑独自坐在房里,心里空落落的。

一直不停去找的东西,突然发现就在大家都看得到的地方,却那么明显的被忽略掉,有种被欺骗的感觉。

又像蓄势已久全力击出的一拳,却落了空,自己失了平衡。

今天还真够受的,都是一群让她担心的人,莲生、沉璧、最后的君行,合作瓜分了她的心脏。

把自己放在何处?

也许忘了。

她呆呆的看着桌上的烛火,一晃,又一晃。

这时有人敲门。

很轻的,很明显的犹豫。

她看见一个瘦长的人影印在门上。

“进来吧。”

推门进来的人是烟岚。

烛光下他的脸有点红,有点畏怯,低声道:“小姐。”

自己不想来,居然,是让他来么!

笑笑心里叹息,不得不承认,沉璧看得很准。对着烟岚这般畏怯的性子,她是硬也硬不起来,软也不能比他更软,只得不软不硬的把刺儿都收起来。

她甚至不敢问他来干嘛,好像这样一说,就是让他没事不要出现似的。

她记得他容易生病,即便是沉璧那样的医术,他得个感冒也可以拖上一个月才好。整个人像个薄胎瓷器做的娃娃,碰不得,吹口气也不行。

她忍不住又叹了口气:“这么晚还不睡?”

烟岚眨了眨眼睛,没有说话,左边眼皮上的胭脂小痣闪了闪,没有看清楚的,会以为他在流泪。

“我也正烦得睡不着,你,弹琴给我听好吗?”

烟岚说好,返身就去抱琴。

笑笑道:“别吵着人,你拿了琴,在后花园的亭子里等我吧。”

看他走了,起身便到沉璧房间去。

她抵唤:“沉璧。”

房内人影一晃,灯灭了。

笑笑道:“我知道你还没有睡,你开下门,我有话跟你说。”

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人应。

笑笑咬牙道:“我知道你对我好,以前是我太浑,只想着一心一意对一个人好,忽略你的心意。我……负你良多,若你今日不要我了,选了另个对你一心一意的人,那也是我活该,丁点儿不会怨你。只是我现在难过得很,只想看看你,请你开门,你只要亲口对我说你不喜欢我了,我是绝不会再缠着你的。”

她等了又等,屋内没有任何动静。

她叹了口气,胡乱抹了把湿漉漉的脸,转身要走。

突然门低响一声,开了。

笑笑喜叫道:“我就知道,你不会舍得丢下我的。”

她又是心酸又是喜悦,扑来便是一把抱住。

沉璧的腰身果真如她所想那般的纤瘦,可那瘦之中又透着坚韧,她把脸上的泪蹭在他衣襟上,擦来擦去擦不干。

沉璧犹豫了一阵,手慢慢抬起来,也围在她腰上。

她觉得他抱着自己的感觉跟自己的热情有所区别,他只是轻轻的搭着,虽则是抱,却没有要求,似乎是一种安慰的味道。

他难道真的不再对她有所求?

她蓦然觉得身体内涌动情潮僵住了。

她半试探的抬起脸来:“沉璧,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月光下,他的脸苍白沉静,眼神幽黑,他没有说话。

笑笑道:“如果你不亲口对我说,我是会一直缠着你的哟。”

沉璧的眼神更深邃了,唇却抿得紧紧的,一声不吭。

既然舍不得说,那就是默许了。

笑笑拎起的一颗心稍稍放下,咬着嘴唇看着他的侧面,那么清秀的线条,她差一点,就错过了。

突然间,她忍不住掂起脚,在他唇侧亲了一下。

沉璧身子一颤,不知想起什么,清秀的脸色变得煞白。

笑笑不知他为什么这么紧张,更是放软了语气对他说:“我才知道呢,沉璧,真是对不起你,我想……”

她想说,我想跟你一起去找君行好不好?突然被沉璧白得像月光一样的脸色吓着,猛的住了口。

沉璧浑身都僵了,颜色惨白,眼圈却有点红,他直直的盯着笑笑:“你都知道了?就是因为那样,所以你才……”

笑笑觉得不对劲,说道:“我是今天才知道的,不过应该还不算晚吧,你不会……”不会因为我要去找君行而不高兴吧?

沉璧的身体晃了一下,站不稳的样子,却缓慢而坚定的掰开了她抱着他的手。

他后退一步,凝视着笑笑,深深眼神中闪着决然的光芒。

“小姐不必为那件事情感到任何内疚,也不必想要作出补偿,那都是……沉璧自愿的。天已很晚了,小姐请回吧。”

笑笑呆呆看着他关上房门,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得罪了他,却知道这次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开门了。

看来,无论感情多深的朋友,也还是会相互介意的啊。

换着是自己,也是绝不会想跟朋友分享一个丈夫的。

笑笑垂头看着自己的手,什么都抓不住。

活该啊,谁叫你想当张无忌!

她呆站了一会儿,垂头丧气的走了。

只是,心中还是隐隐有个疑惑,我该为什么事情感到内疚呢?

她郁闷的回到房里,翻来覆去还是睡不着,心里老觉得好像还有事情。

烙饼烙了小半个时辰,突然想起,啊,烟岚!

爬起来蹬上鞋子一咕噜就奔去后花园。

渐渐听到了那如泣如诉的琴声,一缕一缕的,好像在风里呜咽似的,她的心都抽了起来。

这么深的夜,这么凉的天,把人支使到黑乎乎的后花园就彻底忘了。

她不能原谅自己。

听到她的脚步声,琴声似乎振奋了些,但是没多久,“铮”的一声,琴弦断了。

“哎呀,让我看看。”

笑笑冲过去,蹲下抓住烟岚的手一看,一道小小的伤痕,正在慢慢的沁出血来,眼看就要凝成一滴滴下地。

她想都不想,把那根指头一下噙到嘴里。

烟岚倒抽一口冷气,身体一僵,弱弱的说:“小姐。”

笑笑见到他脸涨得通红,嘴唇噏动,欲说还休的表情,才明白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事,老脸也不禁红了。

她定了定神,松开他手指,“嘶”的一声撕了块衣角给他包了,开始理直气壮的教训。

“我还没有来,你就开始弹了,还一直弹一直弹,你看,手指都肿的红萝卜似的,要是我真的不来,你就一直弹到天亮么?你的手指还要不要了?”

“可是,小姐不是来了么。”烟岚低声说道。

笑笑呆了呆,道:“但是也有可能不来呀,我是在跟你探讨如果不来的可能性。你不能这么死心眼的。”

烟岚坚持道:“可是小姐会来的,烟岚知道。”

笑笑无语,这只小白兔看似柔弱,骨子里还是很执拗的。

她换了个角度:“就算你认为我会来,坚持在这里等我,可是也不必一直弹琴啊。我人都不在,你弹了我也听不见的。”

“小姐若是来了就能听见的。”烟岚低低的说:“烟岚希望小姐一踏进园子就可以听到琴声,就可以……找到烟岚。”

最后几个字像是隐没在夜色里的小草一样,低微的要听不见了,只有微风知道它们在那儿。

笑笑静了很久,然后长长叹了口气,“你不要这样,你这样让我觉得自己很没用……什么都做不好……我什么都做不了。”

“谁说的,烟岚觉得小姐是世上最好的人,小姐的能力虽然不是最强的,但是小姐是最强的人。”

“烟岚,你的逻辑有点混乱。”

“小姐,您知道吗,烟岚知道这个世上有很多种人。她们身上有钱,手掌重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她们随便动一动手指头,就可以完成很多事情……可是小姐跟那些人是不同的呀,小姐即使没有这些东西,但是小姐觉得要做的事情,是一定会坚持要做的。富可敌国只倾一城,跟只得三钱却倾囊而授的人是不一样的呀。”

烟岚见小姐不作声,急得泪光盈盈。

“烟岚永远都记得,小姐救烟岚时所说的那些话,小姐那时真的是为了烟岚而倾囊而授的,为了烟岚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是的……”

笑笑轻叹道:“我懂了,你那时非要跟我走,说虽然比不上君行,但愿意把自己赔给我,也就是这个倾囊相付的意思吧?”

烟岚脸红了,眼睛里泪光闪闪,却咬着嘴唇坚决的点了点头。

笑笑心里感动,这个人,或许有点自卑,平日也很有自知之明的清楚自己的位置,但是在他柔弱的外表之下,埋藏的却是一颗众生平等的赤子之心啊。

她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怜惜感觉,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顶,微微笑道:“你这样安慰我,我觉得很宽慰呢。只是……你不但说我没有富可敌国,还说我只得三钱,是不是太寒碜了一点儿?你家小姐就这么寒酸么?”

烟岚小心的看了看小姐的表情,确定那双眼睛里面的是放松的笑意,唇角轻扬,绽出一朵小小的笑容来。

“小姐一点也不寒酸,坐拥庄子的气度比得过坐拥天下的王侯呢。”

笑笑难以置信的看着他:“行啊你,居然还真敢嘲讽我了!”

烟岚低眉浅浅一笑,眼皮上的胭脂小痣颠颤颤的像是要滚下来似的,真是我见犹怜。

笑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等发现的时候,舌头已经在那颗小痣上舔了一下。

烟岚受惊的猛睁开眼睛,两人的脸近在咫尺,气息相闻。

笑笑脑袋轰的一下,猛的站起身来,慌忙想逃,“那个……头晕……月亮……”

忽然袖子被扯住了,她逃不掉。

烟岚红着脸,可怜巴巴的仰脸看着她,神情似乎有话要说。

笑笑定了定神,“你……?”

烟岚低如蚊蚋的哼哼了一声,“小姐……”眼皮垂下来,那点要命的小痣又在盈盈欲滴。

笑笑像被迷了魂似的,弯下身来:“嗯?什么事?”

突然间,一个温软湿润的东西轻轻的贴上了她的唇。

刚好不容易收敛起来的心神又“轰”的一下土飞石迸了。

***

常玥原本是个警觉性很高的男人,换着是平时,即便是熟睡,方圆十丈内的异常动静他也会立即醒觉。

可惜现在的他,是经历了几天几夜严阵以防宝贝女儿潜逃回庄后的强弩之末,再加上见到心愿达成放下心来的释然,竟令他直到来人扑到床头方才察觉。

他猛地惊醒,喝道:“谁!”

几乎没一掌劈到趴在床沿正对着他的那颗大头上。

“别!”那人只说了一句,声音憋闷,像是从十里海底下升上来似的,还汩汩的冒着泡。

可常玥还是一听就认出来,这是他的宝贝女儿。

“怎么啦?”

他的语气很不在乎,却知道事情不大妙。

这个女儿神经大条,世上的事情少能让她伤筋动骨的,能让她深夜来访,趴在老爹床头哭,定是委屈大了。

果然笑笑听到他一点不在意的语气,似乎还嫌自己吵着他睡觉的样子,立即愤愤起来。

“爹,你一点也不关心女儿!自己做了坏事却让女儿去补锅,现在锅越补越破,我……我不行了。”

常玥道:“哪里来越补越破的道理,定是你没有好好去补!我看你是不但没有补,反而多摔了几下。”

笑笑不吱声了。

常玥冷笑道:“看给我说中了吧!自己摔的锅自己补,别吵着我睡觉。”

笑笑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爹,我知道君行的下落了,我想去找他。”

常玥道:“那就去嘛,用不着跟我说。”

“可是……沉璧好像不大高兴……”

“你怎么知道?”

“他嘴里没说,可是……就是很不高兴。”

“你瞎猜!告诉你,所有事情不是亲口承认的话,都是假的。”

笑笑踌躇了一会儿,“可是我也觉得沉璧要跟君行一起嫁给我的话,他也不会快乐的。”

“他说的?”

等不到笑笑回应,常玥又冷笑道:“我就知道,这也是你瞎猜的!别人若是喜欢你,觉得留在你身边才会快活,你若是不让他靠近,把他扔了,反而会让他终身郁郁。你不是别人,不要胡乱猜测别人的心事。”

笑笑有点茫然,“我是觉得婚姻最重要的不是激情,而是相爱一生,携手一起慢慢变老的勇气。我怕自己的爱不够多,不够持续。本来就有限,再像蛋糕一样每人分一块……我真的害怕有那么一天,感情都没了,我再也给不起,他们难以为继。就像原本给他的东西突然又收回去,那不如一开始就没有给,对么?”

常玥沉默了一阵,突然好像想到什么有趣事情一样,哈哈大笑起来。

笑笑嗔道:“人家都急死了,你还笑,还笑!”心里哀叹,自己老爹的没心没肺堪称天下第一。

自己不知踩了什么狗屎运,竟摊上这么一个爹!

“我常玥竟然生出这样一个女儿,真是踩了狗屎运了!”

常玥笑得喘气,“我知道了,你那些优柔寡断、瞻前顾后、胆小怕事,凡事畏缩,毫无勇气的缺点一定都是你娘留给你的。”

“第一,我刚才已说过,别人是别人,你是你,你不该胡乱揣测别人心意。至于什么怕他们难以为继,你道别人都跟你一般没用,少了你活不了么!第二,感情是什么东西,可以像糕点一样分么?还会分完?真是没志气!糕饼吃完了,你不会再做么,做得足够大家吃就好了,你又不是跟人家买的,要看人脸色,你别忘了,你自己就是糕饼师傅!除非你自己懒,不肯去做,那是自作孽,莫要怨别人吃光你的东西!”

笑笑呆了许久,眼神在暗室中亮了起来。

常玥道:“想明白了?想明白了就去做饼,别吵我睡觉。”

笑笑还有疑问:“可是若他们嫌我做的饼不好吃了,要吃别家的呢?”

常玥道:“是谁敢嫌我女儿做的饼不好吃?”

“我也就是打个比方么。”

“你告诉他,老子做的饼天下第一,不吃的话,是你自己的损失!”

“天下第一么……”

“不过,每个人做的饼各有千秋,你也不必真做得天下第一,只要在想吃的人眼中认为你做的饼天下第一就足够了。”

笑笑觉得豁然开朗,忍不住扑上前,抱着常玥大大的亲了一口:“还是爹最好了!”

常玥静了下,苦笑道:“疯疯癫癫的,别让人知道你是我女儿,笑掉人的大牙了。”心里暗道,幸亏没有点灯,这张脸可是好久没这么烫了。

笑笑笑嘻嘻离去,心里打好主意,明天,收拾行装去找君行吧。沉璧一定得拉去,嗯,嗯,不能留他在这里喂白眼狼。如果烟岚也想去,也带他去吧。

实在很像是全家旅行呢。

突然想了起来,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一个晚上,亲了三个美男……真是……堕落啊!

不过,每个人的基因里面应该都有好色份子存在,不然整容跟化妆品行业不会长盛不衰,所以,人不变坏其实是没有条件变坏而已。

这么一想,这么拘谨的她,竟然也有点释然起来。

***

次日清晨,阳光灿烂,天气好得无可挑剔。

笑笑自床上爬起,自己在柜子里选衣服。

欲善其事,先利其器。

今日要做天下第一的饼!

可当她打扮整齐,充满信心的踏出房门时,看见的却是这么一幕。

院子里,堆了一座小山似的药材堆,药材堆下面压着两个人。最底下那个朝她伸着手,红着脸大叫“小姐!”是景明。

笑笑忙过去抓着他的手,用力一扯,把他从药材山下拔出来。

少了一个人,药材往下塌,压在剩下那个人身上,那个人也伸直手大叫:“喂喂,还有我!”

笑笑也把她拔出来。

这个人在阳光下站定了,拍了拍身上的衣服,朝笑笑一笑,雪白的牙齿一闪:“谢谢庄主小姐!”

这个女子,很漂亮。尖锐而危险的漂亮,像一匹狼。

笑笑突然发现现场气氛有点暧昧,她先发制人:“你是什么人?怎么会在这里?”

女子朝她行了礼,道:“郑守备大人属下卫千总琉兰参见常小姐。琉兰是奉守备大人之命运送这些药材到此,交予沉璧公子。”

“那是你们手脚不利索,压到我家的景明啰?”

笑笑觉得很不爽,这人送礼到自己地头,却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

景明这时却呐呐道:“是景明不慎碰倒了这些药材,千总大人正好在旁……”

“行了。”笑笑连忙打断。

还英雄救美啊!那白眼狼的手下比她的爪子伸得还长。

对景明道:“客人在哪里?你怎么不去准备茶水?”

遣走景明,也不管琉兰,反正她送礼也不是送给自己的,让她晾着就晾着,自己抬脚往客厅走去。

到了客厅门口,正听见那郑捷在跟沉璧说:“这百草堂不日便会建好,只待沉璧公子亲临坐镇,悬壶救世,拯众生于水深火热之中……”

笑笑大步踏入:“你不用说了,他哪里也不会去!”

郑捷听见,露出诧异的表情来,正待说话。

笑笑却逼问道:“郑守备如此客气,送了这么多珍贵药材来,你一个小小守备,哪里来那么多银子买这些,难道你家是开药材铺的么?”

郑捷闻言,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却笑道:“并非如此,但我家尚算殷实,购买些药材给沉璧公子济世救人,也算做些好事。”

笑笑道:“你这是嫌我家里穷,有病也买不起药么?”

郑捷忙道:“绝无这等意思……”

“那就给我哪里搬来的搬回哪里去!我真要用药时再找你要。”

郑捷道:“这是给沉璧公子的……”

笑笑便用眼去瞟沉璧。

沉璧静静道:“这些药物确实过于贵重,且其中大多是补气宁神的滋补之药,郑守备可将这些药材转到医药坊作为布施,应更能适其所用。”

郑捷听到沉璧拒绝,忙又道:“我可将这些都运去百草堂存放起来,沉璧公子来坐诊时便可派上用场。”

笑笑忍无可忍:“你是不是可以了一点!沉璧他不会跟你去做什么百草堂堂主,他只会做我庄子的大老板。”

郑捷脸色一沉:“常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笑笑大声道:“我今日就给你说个清楚!沉璧是我的,不会让你抢走!我会对他好,让他一展所长,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还会逗他开心,会做天下第一的糕饼给他吃。这边没你的份,听到了没!”

郑捷叫道:“这岂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沉璧公子,你说句话啊!”

沉璧脸色苍白,毫无表情,好像变成了块化石。

笑笑不依不饶的道:“沉璧,你就在这里讲清楚,你是要跟了她去当什么百草堂堂主,还是留在这里当我的庄子主人,你自己选!选了不许后悔,我这庄子可种了好多的药材,养了一堆你喜欢的鸡鸭……”

郑捷不甘示弱:“我那百草堂自会搜罗天下名医,方便大家日常切磋,钻研药理……”

两人正争,外头突然有个高耸入云的声音传来:“圣旨到,常悦接旨!”

笑笑吵得正在兴头,变色道:“哪里来的破圣旨,不接,不接!”

却见一人从院子那头走来,手中高擎一卷黄绸卷轴。

全场皆静,那人所到之处,众人就地跪了一院子。

笑笑见到郑捷跟沉璧也跪了,无可奈何,只得也跪了下去。

那人到了厅内,展卷便宣。

“一介草民常悦,秉忠勇之气,持仁德之心,拯皇太女于危难之中……进宫受赏,即时起行,钦此!”

念完半晌,下面鸦雀无声。

郑捷低声道:“接旨哪!”

笑笑瞪她一眼:“我跟什么皇帝太女压根不认识,为什么要我去见她!”

话声刚落,听到一片抽气声。

宣旨那人不耐,将圣旨直递到笑笑鼻子前面,让她不接也得接。

又催道:“皇上让你马上进宫,车马已在外头等,赶快,赶快!”

笑笑瞪她一眼:“又不是阎皇爷,催命呢!”

耳际又听到一阵抽气声。

她也不理那人,转头在回廊里发现刚站起身的烟岚,走过去对他说:“你帮忙收拾下东西,准备些冬衣干粮用品,我要出趟远门,不定要在外头过年了。还有,沉璧也要跟我一起去,你监督下他。”

想了下,又说:“如果你也想去,就跟我一道去,东西自己收拾。记住,等我回来就启程!”

也不看众人一眼,回身叫道:“走吧走吧,见皇帝去,早去早回!”

众人目瞪口呆的看着她身影远去,郑捷回过神来,呐呐道:“沉璧公子,你要随她出远门吗?”

沉璧沉默了片刻,道:“百草堂我是不会去的,请守备把药材搬回,另作它用吧。”

言毕,缓缓离去。

郑捷还待跟着,烟岚插过来,行礼道:“守备大人,这边用茶。”把她拦了。

众人都感染到小姐身上那股前所未有的气势,不禁都有点鼓舞起来。

然而,笑笑这一去却如黄鹤,直隔了一月方才回庄。而所谓的等她回来便启程,却已成了无期之约。

***

慕容媗坐在锦池前面,假山挡住了她的身影,也遮住了投往御书房的视线。

她头戴墨色切云冠,冠带系于颔下,身穿橘黄色大袖袍服,衣襟盘曲而下,形成曲裙。

她端然坐在轮车之上,双手放在膝上,垂目凝神,似在观赏池中的游鱼,又似是在观察自己的心。

宫人都说她沉默寡言,木呐无比,常常浪费半日时光在外头等皇上召见,却不知要这般端坐一两个时辰不动仍旧心平气和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

就在这时,一人出了御书房,往这边而来。

她脚步轻捷,踏足石径上,不管两旁花草已修剪整齐,随手攀折,一路分花拂柳而来,姿态潇洒,意气风发。

待近了,只见来人戴着五梁碧纱冠,加笼貂蝉巾,一袭满地云纹绣锦袍,裹身而坠,领缘较宽,绕襟旋转而下,花纹华美,红绿缤纷。袍下一双乌履,履头缀着拇指大的明珠,珠光盈盈。

这身华美打扮不但无掩此人光彩,反倒跟她相得益彰,直有一种光艳夺目,令人不敢逼视之意。却是贤皇女慕容熙跟母皇对弈后出来了。

她意态傲慢,直行至太女媗面前方才停下,微笑着唤了声:“皇姐。”

慕容媗抬目道:“皇妹。”已是对她这般态度司空见惯。

慕容熙方才对她行礼,道:“皇姐腿脚受伤,行动不便,也不必还礼了。”

慕容媗端坐在轮车上,腰身挺直,叠手加额,淡然道:“谢皇妹体谅。”

慕容熙笑道:“皇姐真好兴致,一大早就进宫来赏鱼。听说这池里的鱼都跟皇姐混熟了,别人跟它们说话也不要理的,单只会理会皇姐一人,不知可是?”

慕容媗道:“母皇近来事务繁忙,每次前来我都在此稍候,或许如此,那些鱼儿都认得我了吧。”

“也是啊。母皇最近真是事忙。我呢,武德司的事情又特别多,每桩事情都须得我去定夺,也是忙得不得了。难得今日偷得半日空闲,好好陪母皇下了一盘棋。也是母皇特别吩咐,诸客不见,诸事不奏,却不知皇姐你来了。真是怠慢,皇姐你不会见怪吧?”

慕容媗淡淡一笑:“皇妹百忙之余特来陪母皇休憩,孝心可见一斑,有何可怪之处呢。”

慕容熙得意一笑,忽然凑到近前,低声道:“皇姐,听说救了你那个人很是有趣。熙妹方才跟母皇提了个不情之请,道熙尚年幼体弱,正需要一个文武兼备之人作我司礼,这叫常悦的条件正合适,也很讨母皇欢心,母皇适才已答应了我。皇姐,你看,这救你之人赏她当了皇女司礼,官职三品,熙妹是不是很替她着想呢?”

说完,笑嘻嘻的只等着看慕容媗变色。

慕容媗却神色不变,淡淡道:“她要当的是太女太傅,不是你的司礼,你不必乱打主意。”

慕容熙道:“母皇已亲口答应了我,你晚了一步。”

慕容媗淡淡一笑,不再言语。

慕容熙心中疑惑,但想到天子金口玉言,答应的事情绝无更改,又放下心来。

见到远处宫侍引人来了,便挑眉笑道:“说人人就到了,你就好好跟她聚一下吧,免得来日她当了司礼,忙得顾不上你。”

笑笑跟着宫侍直入皇室后花园,只见布置精致雍容,一亭一阁,甚至一草一石都透着皇家气象。她是想着既来之则安之,一路行一路将喜欢的布置记在心中,一时想到,回去后也要弄一个这样的花架子,过一刻又想到,这碎石镶花小径倒是不错,不知回去在庄里铺上这么一条要花多少钱。

远远的见到一个池子,池子旁边两人一坐一站,一个光芒耀目,一个端凝内敛,投在池中的一双倒影竟像是在画卷中一般。

只是到了面前,那剑拔弩张的形势却令无关之人也感到难过。

那领着她的宫侍忙跪地向两人见礼。

笑笑正想要不要跪,按她心思当然是能免则免,那贤皇女迎上前,亲热的拉了她的手,笑道:“常悦,熙之司礼,日后还请多多赐教。”

笑笑莫名其妙,只觉这皇女像颗五十八刻面的钻石一般,火头十足,刺得人睁不开眼。

眯眼敷衍笑道:“皇女客气了。”

慕容熙莞尔一笑,愈加艳光四射,得意洋洋的瞟了默默一旁的太女一眼,方才辞去。

笑笑看她走远了,走到垂头坐着的太女面前:“你的腿还好吗……太女?”

慕容媗抬起头来,瞧着她,沉静无华的神色在峨服高冠的映衬之下,容颜更显清贵若雪,飘淡如云。

笑笑忽然明白,即使刚才那颗钻石再闪亮十倍,她还是比较喜欢面前这个额间若有梅花之姿的女子。

只可惜,她并非生于莲池,而是,长在皇家。

慕容媗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道:“若是让你选择,做我的太傅,或是贤皇女的司礼,你会如何应对?”

笑笑才明白刚才那个美女突然表示亲热的意思。

她不假思索的道:“无论哪个我都不会选,对不起了,太女。”

慕容媗沉默了一阵,淡淡道:“若是不得不为呢?”

笑笑想,我真要不肯,哪里还有赶鸭子上架的!闭嘴不语。

慕容媗等了一会儿,道:“即便你不愿意,可是就连臆想一下也不愿么?”

笑笑侧了头,叹气:“其实我没有选择,真的逼着我选,当然会选你。”

在兰陵家与西南家结下梁子后,笑笑就已决定不能跟她家再有任何瓜葛,若是当了那个贤皇女的老师,很有可能连怎样死的都不知道。

而于私心来说,她也当然愿意选择有过命交情的莲生。

慕容媗唇角泛出一丝淡淡的笑意,点头道:“有你这句就好了。”

笑笑虽对政治局势毫无兴趣,但也知道太女跟皇女两人之争,刚才见那贤皇女趾高气扬的样子,想也知道莲生平时定是被人欺负惨了,可是现在为了独善其身,不肯下水帮她,不禁也有几分内疚。

见自己随便一句便逗得她露出欢容,心里稍微有点难过,提起精神笑道:“上次你说过我要什么东西都会赏给我,可是真的?”

“自然出自肺腑,无一字诳语。”

“我那时说过,我要的你给不起,现在我知道了,说不定你可以给得起。”

慕容媗抬眸:“你说吧。”

笑笑认真的看着她,慢慢笑了起来:“不,不,现在还不行,我迟些才能跟你要。”

慕容媗凝视她,目光明亮又温和,“我会一直记得的。”

笑笑道:“你放心好了,我当然也会记得跟你要。”

笑了一笑,跟着宫侍去了。

君行被贬了贱籍,不得跟良籍之人通婚。是为了这个缘故,又或是怕连累了兰陵家声,才隐姓埋名数载,切断了一切联系吧?

我要的,就是要还他风华一身,要堂堂正正,风风光光的把他迎进门来。

莲生,就为了讨这样东西,我也会祈祷你早日登上大宝,望你早日大权在握。一人得道,我也顺便升天……咳,想太多了。

两人转过假山,得了通传,笑笑自己一人进了御书房。

书房门尚未关好,突地传出一声惊呼,直惊得御花园里养尊处优,意态悠闲的一群鸟雀吓得扑哧乱飞,风度尽失。

那引笑笑前往的宫侍吓得面如土色,立即想到,难道自己竟领了个刺客前来?

不对啊,若是刺客,要叫的也应该是皇上……

不,不,皇上乃真凤天子,哪里会这般失仪,多半是那刺客尚未出手便已教人制住,故此发出惨叫。

正在心绪纷乱,忽然听到有人低声唤她。

太女坐着轮车,在假山下对她微笑道:“帮我找三儿来,那孩子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宫侍还是头一次见到皇太女的笑容,她平日多听人说这太女性子严谨,不苟言笑,只把她说成了一根木头,还是四方的。

但现在见到她这么淡笑着柔声说话,却觉得心头如有春风拂过,轻忽柔软,竟晃了下神。

忙应道:“是,是,小人马上就去!”

仓促退了两步,方才回身小快步的去了。

御书房内,四名侍卫踏入房中,分站笑笑身侧方位,对她严阵以待。

隽宗却挥了挥手道:“退下罢。无朕吩咐,不得内进。”

等四名侍卫退出,笑笑才回过神来,苦笑道:“原来你是皇帝……不过就算咱们有交情,我也不会答应替你教女儿的。”

书房内那龙眉凤目,皓齿朱唇,望之若三十许人的美妇人,竟然就是当今皇上。

初遇她时,她正花窗独坐颦眉浅醉千秋雪;再见她时,临庄笑言看日斜荒山红胜火;到得今朝,她身加皇袍身绕云凤扬眉邀你指点河山。

笑笑看着这人,头一次觉得,太容易跟陌生人交朋友,其实是一种致命性缺点。

隽宗看着她的脸色从白转青,一双桃花眼眼神涣散,似乎随时要晕过去,最后却强作镇定,憋出这么一句话来,只觉有趣到极点,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毕言道:“你这人有趣,朕原本想一直瞒着你,跟你论交,不想你竟先救了朕的女儿。你跟朕也算有缘,有你陪着朕的孩儿,朕很放心。”

笑笑瞧着她身上熏香的凤纹锦衣,腰间精致的玉佩,心想,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随随便便在酒楼里跟一个饮闷酒的人勾搭,就钓上了一个皇上。

不,不,自古有言,伴君如伴虎。她的两个女儿也是离得越远越好,总之没事最好不要在皇帝鼻子下面晃,方是保命良方。

一面又泄气的想,跟她认识这几个月来,自己把她当成一个学识渊博的朋友看待,跟她高谈阔论,口无遮拦的,也不知有没有什么反动言论给她听了去。她早就知道自己的底细,看来今天很有可能逃不掉了。

可是,我好不容易才有点大小美夫锦簇在堂的想法,人生才刚有了点理想和希望,怎么能就此葬送在这里呢!

她咬了咬牙,挤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纯洁笑容,道:“皇上真是言重了。但皇上也清楚,常悦不学无术,游手好闲,文不曾习四书五典,武不曾识兵法布军。虽想为朝廷一尽心力,但是身弱性怯,难担大事,万万不能耽误了太女教习之功业大事。太女天资聪颖,美质良才,万不可断送在我手里,请皇上乱选良才罢。”

原本她抱着坚拒的主意而来,但一见到皇帝原来是认识的,人知己,己不识彼。心里不禁多了几分怯意。

想起莲生刚才问她的话,心思稍微活络,口里拒绝,话里面已先将贤皇女撇了开去,提也不提。

隽宗好笑的看着她,跟她相交以来,这人的嘴脸她也见过不少,其中一样便是面前的装傻示弱,跟她平日的指点天下,粪土王侯的嘴脸对比起来看,堪称天下一绝。

她也不劝她,只鼻子里冷哼一声:“如此说来,你是想推托朕了?”

笑笑被她哼得头皮发麻,但想看在一场朋友,这人总不能一怒之下将自己推去杀头吧,就因为自己不肯当她女儿的老师这样的小事?

硬着头皮道:“我非是不愿,实是能力有限,不能为之,请皇上谅解。”

“你要朕谅解你,那谁来谅解朕?”隽宗冷冷一笑,慢悠悠的说:“朕有些关系皇室脸面的话,于二品大员以上的近臣可以听,于朕孩儿的师尊可以听,可是若是江湖的一介草民,也听到了这些……朕实在是有点担心。”

笑笑大吃一惊,心里暗想,什么时候听她的秘密了?

脑内电光火石般闪过一幕,某日这人来山庄找她,说要顺道避雨。那日阴雨连绵,令人心情低落,此人一直闷闷不乐。她好死不死,不知怎地猜到她是因为家务事不乐,当下说了个河东狮吼的女儿国版本给她消遣,结果此人很认真的问她,故事里面的陈季常身为妻主,真的是因为敬爱夫君,方才惧怕于他的吗?

笑笑说,那是自然,人怎么能忍受一个自己害怕厌恶的人跟自己一起生活呢,必定是由爱生惧,怕那人生气,怕那人不高兴,怕那人皱眉,所以才转变成对他事事遵从的。

那时她心里想,若是君行能在我身边,我也会怕他生气,怕他皱眉,怕他不开心……只要他在我身边,无论要我做什么都好,可惜他却不在。

一席话说得感同身受,一句三叹,诚挚无比。

现在她还记得此人当时的表情,似乎松了口气,叹息道,看来天下之大,知音也唯有你一人哪。

这句话当时轻飘飘的在她耳边过,听了也就是听了,现在突然在她心头变得千斤重。

吓得她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颤声道:“皇上英明,皇上说过什么秘密,恕我鲁钝,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说完恨不得打自己几个耳光,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哪!

皇上惧内这个秘密,你听了也就听了,怎么还敢记着,记得也算了,怎么还会在这紧要关头给想起来哪!

隽宗似笑非笑的看着她:“想不起来?那也好,朕现在问你一个问题,回答好了,朕再处置你。”

笑笑快要哭出来了,苦瓜般的脸面道:“皇上请问。”

“有个妇人,要将她的家当留给两个女儿。大女性格沉稳,步步为营,不擅进取,小女儿性情活泼,才华横溢,心思活络。我问你,家当不能平分,只能交给其中一人,你会给谁?”

笑笑知道这其实就是在问应该把她的王位给谁,不想莲生的地位已经这么岌岌可危了。

不过她虽是替莲生担心,却不能给出偏帮的意见。

皇帝想把她的皇位给谁就给谁,怎容你去置喙!你道皇帝真的会听你的意见吗?这么样的选择题叫做不耻下问?

闹不好,一个问题就可以送你上断头台。

笑笑忙答道:“皇上的问题艰深,草民也难以回答。但若是以草民那副家底来说,已是乐观知足,只盼家境维持现状的话,我会交付给大女儿。她的性格适于守成,定能经营有方,令家境更加殷实。但若是草民家境堪虞,偏生又向往豪门大族的生活,少不得要将有限的家底交给小女儿,让她试试打拼,拓展一番新天地。”

隽宗听罢,只道:“你在跟我打马虎眼。”

笑笑忙道:“皇上的心中自有定夺,若真问草民意见,草民最喜欢一碗水端平,一人一半,以免纷争。”

隽宗听得笑了笑,笑罢又自皱眉,皱了会儿又松开,点头道:“这个提议好,就按你的办。朕就留你在朝,替朕专门办这事。”

笑笑这一惊真是魂飞魄散,拜倒道:“皇上,草民实在不能……”

隽宗冷冷道:“朕除了信任臣子便只会信任一种人,死人。”

笑笑猛地咬住了舌头,不敢再发一言。

隽宗又道:“你也不用害怕,你若办好此事,便会是本朝独一无二的大忠臣,必会令你名垂青史,便是朕的孙儿们也会瞻仰百代。”

笑笑暗叫,我才不要名垂青史,弄不好还会被攥改史书,弄个遗臭万年!我也不稀罕你的儿孙瞻仰万代……皇上哪,我只是想做你庇佑下一个小池塘里的一只小虾……好歹也是相识一场,你怎能这样陷害我呀!

只是记住刚才皇上都把“死”字挂在嘴边了,再怎么也不敢再说个不字,只得乖乖听着皇上安排。

当下隽宗亲手把她扶起,在她耳边慢慢说来。

她听得不时点头,神色恭敬,心里却早是叫苦连天,六月飞霜了。

谁叫咱不带眼识人,连皇上都敢勾搭呢!

勾搭也就勾搭了,怎地还那么八卦管起人家的家务事呢!

又谁叫咱心肠软,连皇太女都敢救呢!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万般都是命哪!

***

当日,隽宗跟常悦在御书房内一番密谈,谈了些什么除了两人外无人得知。

随即皇上颁旨:赐常悦殿阁大学士之职,加太女太傅。御书房行走,典为太女师。赏府邸一座于宫外十里之遥的长安街。

日后流传,一介草民常悦,为当朝皇上亲临民间访来的大人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器宇轩昂,半人半仙。将之留在朝堂之上能镇国安邦,留于宫中能驱邪辟易。掐指一算,足不出门便能知天下大势,人未入世,已于仙霞山上救了当朝太女性命。故此皇上为了天下百姓,三顾其隐居山庄,请其出山,拜为一品大员,典为太女之师,长伴君皇之侧,佑天下太平。

皇太女得此太傅,借势而起,朝堂之上一缓多年被打压之势,都已是后话了。

只是无论在外头看来是何等风光,于当事人而言,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