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19

吴小雾: 是以见放 21-40

21. 是以逆心

  气死活人也就用这么大马力了罢?钱程歉意满满,拉我到院中小木亭里坐下,颇无奈地替自己长期斗争的敌人赔不是:“别跟他一样的,人都是越活越回去,他现在比个孩子还不懂事。”将我过长的流海拨向两侧,“不哭了,嗯?”
  我点点头,只觉得丢人,肿着两个眼泡不敢抬头看他,不甘心地说:“雨花石真不能晒……”
  “我当然信你。”他噗地笑起来,松了一大口气似的,“什么呀,原来是因为没犟过他,我还以为你是被吓哭的。”
  “又不是兔子胆。”我负气地揉着眼睛,“他能把我怎么着?”
  “倒是颗兔子心,你没怕就好,连我姐都一动就让他骂哭。”
  “真的吗?”惊奇止住了眼泪,我想像不到秦堃哭,跟想像不到老妖怪和蔼微笑一样。
  “嗯,后来骂不哭了,姥爷就把公司给她了。”
  我以为中坤的坤和堃谐音是秦堃自己创下的品牌,这会儿才知道是从老妖怪手里接来的。话说回来董哥不是叫他首长吗?人民解放军无产阶级领袖怎么做起买卖成了资产阶级?铺了满院子烟雨文石,大肆浪费,艰苦朴素的革命优良传统哪去了?还说什么石头本命,要不是可怜石头谁跟他辩驳那些,何况就算真的是他有理,话也不用说得那么难听吧?当兵的一点儿不懂体恤爱民呢,我又不是成心到他们家找茬儿,赶讲话的,犯得着么我!我说我的怀疑,老人家行军打仗时候遭人背叛过吧,见谁都是敌人。
  钱程微微有些尴尬,擦干净我的脸:“看你哭的……”
  我卷了舌头不再多说,毕竟是他姥爷,年纪又在那儿摆着,恨在心尖儿上总不能说得太狠。睫毛倒进眼里去,越揉越难受,雾蒙蒙地看到他贴近的脸,伸手抵着他先警告:“别借机会继续。”
  他一怔,现出魍魉之笑:“你不提我还忘了。”
  我两只手臂都抬起来把脸挡溜严,难为情和磨眼的睫毛使得眼泪哗哗流。
  “好了别闹。”他拉下我的手,小心地翻眼皮,“在哪儿了?”
  我眨眨眼:“顺眼泪儿淌出去了。”
  “你可真能哭。”他手揣在兜里看我。“总是哭。”
  “好像你见过多少次似的?”
  “多少次都眼泪含眼圈儿,我就奇怪你这么好强的女孩儿怎么总是哭呢?”
  “情感丰富呗。”要不是好强还急不哭呢,好强可不一定就坚强。“你不是说你姐也哭,我还比得上她吗?”
  “那是以前,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轻易不见眼泪儿了。”
  被老妖怪锤炼皮实了,生意场上也罕见她姥爷这么刁钻的角色,果然成大事者都经历过寻常人难以想像的磨砺。
  “我跟你说你们老板小时候可傻了,一哭就朝我借小葫芦吸眼泪。”
  “什么东西?”
  他的手掌亮了出来,指上缠着细银链子,黑葫芦摇晃。“我和我姐都相信这石头有吸收人不幸的能量,她每次让我姥爷训哭的时候就来我屋盯着它看,一会儿就不哭了。”
  不用看这东西也不会一直哭下去。“你就不能大方点儿干脆把它给你姐。”
  “这是我爸的遗物,她不会要的。”
  我觉得触到了什么不愉快的话题。
  “我们同母异父。”
  “但是她很疼你。”
  “是,疼到我愧得慌。她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妈和我爸在外地,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特恨人。”
  “别傻。”
  他风轻云淡一笑。“你用不用也拿它去吸吸眼泪?”
  “我不要,”我很反感地瞪他,“传家宝是送儿子的。”
  “送儿子他妈也行。”
  “你占我便宜我可打110了。”
  “我送礼又不是抢东西,110理你~”
  “我是女的我哭没人笑话,没它镇着你成天哭可怎么办?”
  “本来也就是一种精神催眠,我都习惯了,不用再戴它。”他摊着手,“收着吧,治好了爱哭的毛病再还我。”
  扳着他指关节拢成拳把手链包起。“你留着吧。”我说,“我受不起。”
  有一种珍视,只能够感动,一旦收下,某些现有的东西必须要改变,我不太愿意为难自己。钱程也好,季风也好,我告诉自己顺着心去相处。但季风对一个女人的想念,我看得那么清楚,深知求不得,他的举手投足却还是我的焦点,也放不下。而跟钱程在一起没别的,就是觉得自在,好像可以很没心没肺地快活。和他走这么近已经不在我预期中,好感不是没有的,但这种不完整的感情,最后会不会变成一个闹剧?没人敢赌爱情的发生概率,是以受不起。
  钱程说黑曜石是阿帕契人全部的悲伤,所以佩戴它的人不会再流眼泪,因为阿帕契人已经替你流光了。回想那石头的黑,真如哽咽在喉的莫大痛楚,子夜一般不见星微光亮,或许确是凝结了什么人的不幸。
  曜石虽是水晶,却算不得雨花石,其实雨花石那么多种类我也不是全部了解,但常识还是有的,雨花石含水,连我收的粗石在烈日下曝晒几刻也会使其失去游离水分子,表面产生缝裂。我有七颗鸽子蛋大小的燧石,季风去看他二姐时在南京买回来的,古代没有火柴,人们都用这种石头磨擦取火,就是常说的打火石,以前在家里河边也能挖到,粗犷不润,像这么细滑的并不多见,难得是并没抛光加工过。我自小喜欢漂亮石头,尤其这种隐含火气的燧石,连上学路上踢到的若是中了意也会捡回家,加上别人送的,老家房间的床底下大小盒子石头装了十几斤,俺爹说了,都留着,将来我结婚当赔送。庆庆那年养了一缸鱼,偷拿几颗颜色漂亮的扔玻璃缸里,回去一看给我心疼够呛。
  老妖怪命极好,买得起那么多稀罕石子儿,但人不咋地,原本有朋自远方来的悦乎,全叫他给搅和了。
  黄金假期的第一天过去了。(鱼刺们:啊~~人间已过了一个礼拜。。。。雾嗑头:这段是拖得长点儿。)
  一早醒来季风就在,这人真不讲究,姑娘家闺房,门不叫一声就进。
  他说我叫了,你没吱声,当你默许了。
  挺有词儿呢。“你干嘛呢?”我揉着睡眠不足的眼睛,惶恐地看到地上被肢解的主机。
  “你是不给杀毒软件删了?系统干废了,得重装一下。”
  “中毒啦?”我嫌那东西太占内存,“你装系统拆机箱干什么?”
  “加个内存条,你不吵吵打图慢吗?系统还没装呢,一会儿上中关村买张安装盘。”
  “你不有盘吗还出去买什么?”我拉开窗帘看着外面的大太阳犯怵。
  “不知道借谁整没有了,正好我看上一个系统,卡通页面的,可漂亮了。主机盖子给我。”
  “什么盖子,”我把脚边东西踢给他,“机壳。”
  “一回事儿么。”
  “当然不一回事儿,你听说谁说鸡蛋盖儿吗?”
  他头也不抬地拧螺丝:“你说有啥区别吧。”
  “包上的是壳儿,一般起保护作用;覆在上面的是盖儿,一般起封闭作用。”
  “王八壳呢?扣在上面的。”
  “连着下边的不也都包上了吗?”
  他来了兴趣,转着改椎陆续列举一大串壳盖易混物:“……蜗牛壳呢?”
  “也是都包上的。”
  “包上脑袋咋出来的,没包全吧?你说得不严谨~~”
  “起码它不是覆在上面的吧?遇危险就缩里,保护用的。”我倨傲地看着无以应对的他,“小样儿,跟我犟,五百年也不是对手。”
  “那就再活五百年。”
  我憨笑:“那你就长盖儿了……”
  小藻不知听了多久,梳着头发进来讥笑:“你们俩这无聊的。”
  “证明一下口才嘛。”
  季风深受侮辱:“缺德。”
  我看着小藻整齐的穿戴:“起这么早干嘛去?”
  “上火车站买票。反正考完试了,回家待两天,我哥下月结婚,楼刚装完,我回去帮他收拾新房去。”
  “你不能一直待到他结完婚才回来吧?”这两天可够长的。
  “哪儿缺你给收拾房子,”季风也挑眉看她一眼,“不上课啦?”
  “下半年我打算找工作,学费不交了,业余自学。”
  她自信满满,还紧握一只小拳,我不忍打击她,可这天天上着课都没过几科,再找份工作……说实话,我对她没什么信心。
  季风说你不用管,她们家不带让的。
  我想管管得了吗?那种高中一毕业就能为个男生能追到北京来的犟丫头,真打定了主意不想上课了,家里不让就好使?
  “姑娘,公主坟儿怎么走啊?”
  突兀出现面前的人吓了我一跳,抚着胸口平定心跳,季风旁边告诉他:“944直达。”
  他马上弯腰屈背可怜着声音问:“能借一块钱坐车吧?”
  我抬眼看这大爷时尚的乡土造型:“没两站地,您走着就到了。”走快点儿还能赶上吃晚饭。
  他欲言,终是憋了回去。出来行骗的,怪不得别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对吧?
  季风顺手就摸了一元大洋,纯钢的,捏着送到我和骗讨人之间。“别坐空调车。”
  走到快餐店门口我回头看,那人还在问路借车费。
  季风掀了塑胶片帘子推我进去:“回头回脑瞅什么。”
  “钱儿烧的。”都是这种假菩萨助长不良风气。
  “助人为乐么。”
  “世界上有十分之一季风这样的人,我也改行要饭去。”
  “本少独一无二!”
  “嗯,人基因越来越好,傻子不多了。”
  “别说那么难听,万一要是真的呢?”
  我冷笑:“他要问我魏公村在哪然后还跟我要车费我就给他。一站地也要坐车,起码说明是真不知道这地方。”我还没说公主坟多远呢他就先要钱了。戏演得太不精心,不值得买票看。退到底地说,是真的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没你心眼儿动得快。”
  “季风你真有二十三岁吗?”
  “我二十四……啊我也不知道我二十几,你几岁我比你小一岁。吃什么?”他翻来调去地看菜谱,然后跟我一起说,“……扁豆焖面。”
  我瞪了他一眼,知道还问。
  “火箭那穆大叔你知道吧?他就不知道自己几岁,过一段时间酋长让往家抱一根木头就算一岁了,问多大就回家后院查木头。”
  哪儿哪啊这?“你怎么?跟他一个部落的?”
  “没有我就是说说。”
  “你说他那么大岁数还让打球吗?一查骨龄不就给赶下去了。”
  “骨龄其实也查不准,我那年打CUBA时候学校雇那几个职业的,有一队友二十四了查完才十七。”
  “学校堆钱了吧?你们学校那么有钱。”
  “不好说。你还敢吃点别的吗?天天扁豆焖面,不嫌腻得慌。”
  “我就得意这口不行吗?”这孩子多管嫌事儿的毛病像谁呢?
  他忽地诡秘一笑:“行。”撑起手肘绞着指头向外望去,“唉~~~今天肯定比昨天还热。”
  天热很值得高兴吗?他的愉快神色虽然莫明其妙,但显而易见,就像刚才给那骗讨者一块钱,脸上明白白写着:知道你不是坐车但我还是给你钱拿着快走吧。
  我常常想季风是不是故意让人替他着急,总是被骗,谁都能骗他。印象里他也应该是有点小小个性的,反应不慢。小时候学生都有点害怕老师,季风更甚,平时路上碰到老师都掉头就跑,有一回路窄没地方躲了,打个车走的。
  越长越成了一个头脑天真行为鲁莽的家伙,而且你别试图教育他,不要期待这种人会因为你的担心而改头换面,让你彻底放弃还比较快。他会说有你们这帮奸的盯着就行了,永远也不学乖,这与学不乖有着态度和能力的区别。大部分的被耍他都知道的,却还是中招。
  当当当,他敲我盘子:“快吃。”一份土豆牛肉盖饭风扫落叶般迅速被清理干净了,他剔着牙四下看热闹。这小店地理位置优越,味道不错上餐又快,闻名远近几所高校,不在饭点儿还是很多人来吃,屋里点餐的走菜的一派忙碌,季风有感而发,“你看人这两口子开个小饭馆儿也挺好啊。”
  我瞧他百无聊赖的模样故意逗他:“不一定是两口子啊,也可能叔嫂~姐夫小姨子……”
  他看我正经八百的表情,兀地喷笑:“你社会新闻看多了。”
  “谁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么。”虽是句随口说的玩笑话,但也不排除可能性,豪门恩怨经前只从小说电视里看过,现在身边就有一对大宅门儿里同母异父的姐弟,在老妖怪的折磨下,守着块儿小石头哭泣,然后坚强地长大。“哎季风?你知道阿帕契是什么吗?”
  他斜着眼睛想了想:“美国的一种武装直升机。”
  啊?飞机还会哭的吗?那不是漏油了?“我怎么听说是人。”
  “它是印地安的最后一族。最后一个阿帕契人消失,印地安人也就成历史名词儿了。”他还真说得出来,令我刮目相看,“问这干什么?”
  “原来是因为灭族了,难怪流出的眼泪都是黑色的……”
  他语出惊人:“你是不是说黑曜石啊?”
  “你怎么知道!”
  “据说当年殖民者侵略阿帕契部落,男的为夺回土地而战,最后败了,不愿意被敌人杀死,选择集体跳崖。留在家里的女人日复一日地哭,哭到天神也听不下去了,他把这些泪水都埋进一种黑色的石头里,就是黑曜石。失去家园和亲人的绝望,侵略,死亡,所有的不幸都被黑曜石见证,所以它有仁慈的力量,能保佑拥有者不再因悲伤而哭泣。”
  “因为阿帕契的女人已经流干了所有泪水。”
  “别人给我讲的。”他搓搓脖子,“你想要这石头?我那有一串儿给你吧。”
  “不要。”我撑着下巴看他,“是紫薇送的吧?”故事当然也是听她说的。
  那场浩劫屠杀一切除了爱情,对于失去的人,亘久想念的悲伤,除了上天,没有人能终结。
  
22. 是以雀跃

  中关村……那不是盖的,绝对是中华民族好客的缩影,我一人是不太敢过来的。
  “买电脑吗美女?这边来,要台式机本儿机啊……”
  “美女看看MP3MP4吗?”
  “数码相机……”
  热情得吓人,全冲我来,动口又动手。你看季风就没人敢招他,一米八几的大光头,架一副墨绿渐变太阳眼镜,委实骇人,不知道以为谁家借高利贷来催债的,而且他那走路风风火火的样,谁拽他没留神容易给手腕子别脱了臼。
  赶上五一商家促销,买的挤挤嚓嚓,扩音器公放里震人发聩的广告词,魔音穿脑,加上头顶一个大太阳,血压腾地升了好几十毫米。季风对周边卖家信息十分了解,跟在自己家找东西似的,先地下一层买光盘,电梯人多,七拐八拐走楼梯。见了东西就问价儿,20块钱。拉着我走下一家,很有谱地说:“给他18能卖。”真出息了,还知道讲价,结果到下家一问:15。当时不会了,装模作样地看着花哨的包装,见我也没吱声的意思,只好说:“来一张。”
  我多大定力才没当场笑话他。“这么便宜啊是正版的吗?”
  他无耻地深沉了一会儿:“谁用正版的,山炮。”没多会儿功夫这个时尚人士回家,光驱里咔咔飞转的盗版盘状况层出不穷,写着免激活却要激活码,又是双系统不兼容……一连装了七次,我那液晶屏险些粉碎在一只盛怒的铁拳之下。电脑高手都怎么练出来,盗版事业的派生品。
  光盘买完又去另一家商城买什么转换器,谨遵两点之间线段最短的公理,奔着目标大门直线儿前进,漠视其间呼啸车辆,反正这乱哄哄的地儿也没什么交通规则可守,板车儿推货架往来不绝,地上坐着回收硒鼓旧电脑的,刻章办证售假发票的移动个体穿梭游走,假期学生工斜披锦带发传单,还有几个名牌卡通人偶借宣传产品之名逮着年轻姑娘就抱,红绿灯和举个扬声喇叭站马路中间儿的交警都只能管得了机动车。季风抓着我的手避免人群里失散,他一只手能抓住篮球,即使是随意牵握也能把我手包得溜严儿,理应是很有安全感的,可惜他的举动实在让人联想不到这个词儿。他带我跟车抢速度,一溜小跑,赶在车们缤纷而至前穿过马路,我连连急呼“逾——”不敢慢跟半拍,一双坡跟皮拖儿数次欲落,终于平安抵达彼岸。他长腿一迈,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地跨过了护栏,商城大门转身即是。
  护栏并不高,目测八十公分,脱落的白油漆非常难看,市政整改工程应该考虑在内……这就不是给人走的路,不过也算不得是季风独辟奚径,从大广场过来的都是这条行军路线。正常行人入口也不过十米开外,被人车货塞满,水泻难通,但跨栏运动不适合我这半裙摇曳的淑女,还是没有选择余地地打算绕过去。才一转身,腰间蓦地多了一双手臂,从后边抱起了我。
  我压住随裙摆窘然惊叫:“鞋~季风!”他嘻嘻一笑,把我放在护栏那边,我单脚而立,狼狈地抓紧他的手保持平衡。他弯腰捡了那只尖尖的皮拖递给我,满脸淘气相,我接过鞋就抽他,“不够你得瑟的。”脸在冒火,不是因为两人亲密的接触,而是当众掉了一只鞋。
  人们都在笑我,给他们闲的……
  “嘿,”隔着护栏季风微微弯腰正视我,“脸红什么?”
  “季风你别找揍!”
  “你能打过我啊?”
  “我下毒!”
  他狂笑狂笑,手指刮着我脸颊:“柿子。”
  我崩溃了:“脸那么圆!”
  “台湾小柿子。”
  不会打比方就别乱说话恶心人行不行?只感觉五官纠结,季风正捧着我的脸往中间挤——“你干什么!”我心下骇异,抓着他的手往下拉,变形的嘴巴发出搞笑的声音。
  他松开手,一口白牙闪亮发光惹人斧凿。
  “不要胡闹!”我揉着脸紧张地抱怨,“这层皮粘得不结实,你别给弄开胶了吓着别人。”
  “不能,丛家最漂亮。”
  “你是不赶早儿出门又忘吃药了?”
  “啊!”他自觉荣幸地承认,轻松跨过来拉着我进了商场,以墨镜吓退阻路推销者数人。
  “你要是精神病也是攻击型的。”
  “那你就是母鸡型的。”他欢快地还口,“什么叫公鸡型的!”
  问官答花,话题无法继续,只好换另一个:“我为什么觉得你今天特别兴奋?”
  “你总是对的殿下,你最聪明。”
  我假假地傻笑:“季风你快拽着点儿我,我要飘。”
  “放心,一直拽着呢,”他稍加大了手劲儿,承诺道,“我不能把你弄丢了。”
  人群之中,罩在他无意识造出的保护圈里,我告诉自己要相信这句话的力度。
  “这挺有意思啊。”季风停在一个数码相机展台前,摘了眼镜饶有兴致地看着那种即拍入即输片的微型打印机。
  立即有人迎风而上,托一款宝蓝色超薄的相机,熟练地递上宣传单:“两位了解一下,810万有效象素4倍光学变焦镜头高效防抖配合超小型相片打印机即拍即打6寸出片一分钟解决整套购买还送1个G的内存卡旅途便携电池……”
  季风只顾闷头看根本没听。“这跟拍立得有什么区别?”
  “速度上没有区别,但这种象素更高拍摄效果更好……”刚才那套词儿又叨咕了一遍。
  “多长时间能输出?”
  “一分钟,最快45秒。”促销小姐耐心极好。
  我表示怀疑:“那相纸能干吗?”钱程洗出的照片都挂可长时间才敢碰。
  她对产品充满信心,以实际行动进行答疑,退后一步镜头对准了我和季风:“笑~~”咔!可倒是够麻溜儿,“看,您只要按下这个按键,选择输出样式……”足足两分钟相纸才从打印机里拱出来,她有些尴尬地面对周围的观看者,“可能是相纸用光了有点卡。”
  我很善良地点头表示理解,季风只顾盯着那张照片,稍干一点儿就跟人要了来,美滋滋地捏着两角吹气。“科技让生活如此简单。”
  “没照过相儿啊?”那出儿真招人鄙视。
  他对着照片说出新发现:“你脸比我小一圈。”
  “像你那么大脸完了。”
  “比小丫还像海婶儿。”
  “侄女像姑姑正常。”
  “女儿都像爸是吧?”
  “嗯……不一定,看来自父母的染色体哪条遗传基因多。”
  “整得真专业。那我像谁?”
  “像给那相机代言的。”我指他身后。
  他满心雀跃地回头看,易拉宝上某电子产品的个性形象,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外星人,脑袋上还带根细棍,好像天线宝宝金属版。季风脸呈夜色:“能不能不闹?我问像我爸妈谁。”
  “谁都不像。你长大了,当年江边逆流而上那只木盆里的事儿该让你知道了。”说着噗地笑了,想起了好玩的事,“小时候老姑领我和杨毅出门,人都说我是老姑家孩子。杨毅就可害怕了,是真害怕,不是说着玩的。挨揍不说她闯祸说自己是捡来的,给我老姑气坏了。”
  “都你老姑夫教的:‘你是季大捣腾水果时候在果园子捡回来的,一看咱家没小孩儿就抱咱家来了’,这就记住了,说她是果园子长出来的,她当她人参娃儿哪。”
  一路拣着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回味,讲起M城的事跟嗑瓜子儿似的上瘾,开了头儿就止不住。季风说话声音很大,神采飞扬,好多事回忆都不下二十次了,他还是讲得很投入,我听得很认真,时而搭话,相视捧腹。车窗里灌进的风里带着杨树毛,满车厢乱飞,有点扰人,季风一只手在我鼻前轻挥,阻止它们靠近。挥动的节奏催眠了我,头转向窗外的浅碧澄空,阳光歹毒,道路两侧缓缓经过的树木勾勒着不成形的粗糙轮廓,高高伫立的广告牌子越来越近,上面漂亮的花体字母清晰起来:SMART。背景是我再熟不过的效果图。
  车刚好到站停下,季风注意到我的走神,顺着望去:“中坤置业,你们公司啊?”
  “嗯,就我上个月插队做的项目。”
  “这么快就盖起来啦?”
  “刚做运营。”
  “不是明年开始就不让兴土建了吗?”
  “是不让做新项目,我们这要起快着呢,估计再晚明年这时候也入住了,本来就是三期产品。全零居小户型,交通便利,社区配套成熟。盖起来内部认购可能有折扣,我要在放号前存够首期。”
  季风些许的诧然:“你要买房?”
  “还一辈子租房住啊?”
  “那也太快了,才上班不到一年,现在就买扯了点儿吧?西三环……靠,这得多少钱一坪?”
  “肯定下不了一万,现在还不知道配什么装修,酒店公寓的话还不得再加个三两千的。现在房价噌噌涨,咱刚到北京还没这个价儿呢,明年指不定啥样,到时候交了首付供不供得起还两说。不过反正一个人住也不用怎么装修,有就装好点,没有就刮个大白整张床一放,齐活儿。”
  “那还不如租呢。”
  “当然不一样,租房再好是别人的,供房是累点起码住得踏实。”
  他仍是不怎么赞成:“女的急着买什么房子啊?找一有房的不就得了。”
  “你愿意把房白给别人住啊?”
  “自己媳妇儿算什么别人?”
  “你就是让你们家几个好姐姐惯的,太大男子主义了。”
  “这跟什么主不主义没关,俩人结婚总不能让女的买房子吧?”
  这还不叫大男子主义?“季风你不用瞧不起女人,三个姐有家的有家有业的有业,你们家现在就你这男丁最不成材了。”
  他撇嘴:“她仨倒是成材,进别人家户口了。”
  好歹还都在祖国大家庭吧?那个投效德意志的呢?怎么不见他用这种语气评论过?
  “瞪我干什么!”
  得到是我更凶狠的眼神。
  我们俩主要是季风满载而归,盗版游戏盘就有小半斤,还有魔神坛斗士,60集压在一张3.5寸光盘上,顺利播放是很大的问题。下车是他家楼下,顺便拐进超市拎了大包小包民生品出来,外加一根日光灯管,买满99块就能参加抽奖,我们可以抽两张。我抽到一瓶红茶,最末等的,预料之中,这是人商家好心,百分之百中奖,要不一准儿就是谢谢参与什么的。季风神叨叨地举着他的那张对太阳看,严肃地问服务台:“电视叫人抽走了吗?”一等奖是个三万多块的等离子电视,42寸。工作人员笑着摇头,他说:“抽走了你也不带告诉我的。丛家我给你抽个电视啊,放你那新房子里。”
  “你最好不要。”我看着那电视的包装盒苦笑,“我那么小的屋子,正中间摆个四十寸大电视,不知道的以为屏风呢。”
  我话还没落他就刮了锡层,失望地换出来一对儿画满星星月亮的陶瓷杯子,攒着浓眉斜睨我:“全怨你心不诚。”
  “挺好,”我安慰他,“当刷牙缸儿吧。”挑最轻的灯管儿和那一大包卫生纸抱起来,先把他的东西送回家,闹个给陪我买安装盘,结果他这顿狂购。
  “孙悟空。”他对我扛灯管儿的姿势大加讽刺。
  “你们家孙悟空穿裙子?”
  “虎皮裙儿嘛。”
  “这是虎皮吗?”我低头看看自己的浅色豹纹儿吊带裙儿,没力气再多争辩。
  篮球健将走了几个小时,活力半点未损,唱着R&B节奏的敢问路在何方,一步两阶地上了楼,他实在比一般女人都能逛街。我进门就瘫在沙发上揉脚,他落井下石:“叫你臭美。”
  “你会不会足底按摩?”
  “我妈又不穿高跟鞋。”他把洗发水沐浴露一类的倒腾进卫生间,“洗衣粉也给我拿进来!”
  我有气无力地回他:“不要支使死人。”
  他探出一张怪笑的脸,没头没尾地说:“小锹看你呢。”
  被太阳晒得晕乎乎的我,三秒钟后形象顿失地弹起,发现原来放在沙发背上边的蜥蜴笼子并不在位置上。
  “噢——”他起哄,“炸尸喽——”
  “全死啦?”我期待地问。
  “活得比你硬实。”
  “死了好。”我接收自己答案,重新窝回去,“将来我房子里不放沙发,堆十来个抱枕,累了往上一扑……”想像着被软软的棉花包围的感觉,幸福地眯起眼,嘴巴弯成一勾月。
  季风的脚步近了,我睁开一只眼,看到他刚把于一和老大放回去,反应过度地坐起,他没来得收回身子,被我撞到下巴,两人同时唉哟出声。头盖骨比较结实,季风的下颌骨就脆弱了,我还听到他牙齿相扣,好大一声响,他跌坐在沙发上气疾败坏地吼:“你怕什么?它们都在笼子里。”
  我挪开几步,看到罪魁和祸首也被这一事故吓得直眨眼。“你知道我怕还拿回来!”
  “再晒一会儿就死了!”他委屈地皱着脸,手背沾了沾舌尖,控诉,“出血了。”
  “那就不能等走时候再拿?”我弯腰查看伤情,还真咬着舌头了~~捏着他下巴左右动了动,“没掉吧?”他打球时候下巴掉环儿过。
  他没好气儿推开我的手,把脸别开了。
  咦?我是不是看见某人脸红了?舌头上的血扩散了?“嘻嘻,张嘴我看看咬到腮帮子没?”
  他不领情:“你看了能好啊?”
  “你不想让我来你这儿才请了这两只保家仙吧?”
  季风站起来吸着气缓解疼痛,瞥我一眼,伸手将我滑下来的裙子肩带扶上来。
  动作暖昧得让我脑子嗡了一下,无法正常思考的还有他此刻上下打量的目光。“走吧,去给我装机器……”
  “你……再穿这衣服的时候别在人眼前弯腰。”
  我顿时应也不是,骂也不是,悲哀地想:季风这辈子算是学不会讲话含蓄的艺术了。
  那双不含丝毫尘屑的眸子,有琥珀的炫目色泽,在静默的催化下,释放出一圈跳跃的小小光子。他欠下身来,试探地吻上我的前额,我下意识向后一躲,绊在沙发上,他收势不住地跟着跌下来。两颗头分开,季风看着我,眼睛里有两朵火花,似燃未燃地,但异常明亮。鼻息暖暖地扑在我脸上,软得像我未来小家那些棉抱枕一样的唇,温柔地吻了我,如不安份的蝴蝶,触碰到又离开,终于重重落下。
  同时落下的还有头顶经过碰撞而摇摇欲坠的笼子。丛家家,24岁,在两个微型恐龙的见证下——失去了初吻。
  
23. 是以迷途

  “明儿晚上的火车,点灯熬油忙和个什么劲儿!”
  “我怕落东西。”小藻走来走去把要带走的都堆在床上,再合理安排空间摆进行李箱里。
  “那小枕头不装着啦?”哪次坐火车都抱它睡觉。
  “不了,我这次少带些东西回去。”
  “根本看不出来少!”这孩子出门总跟搬家似的,“这些大盒子小罐子的你带回去干啥?”
  “都是我的生日礼物,攒太多了得拿回家去,腾出地儿摆今年送的。”第一次没塞下,又掏出来重新调整位置。
  “打算收多少啊还腾地儿……你要真等你哥结完婚回来,那生日不得在家过了啊?”我随手拿过电话旁边的日历,“端午节……31号,季风过完隔一天就你过。”
  “那季风过生日的时候你就记得帮我把礼物收了。”赵海藻大方地提出欠扁要求,“写好姓名和祝福语,全放我这小挂兜里。”
  我瞄一眼她床头那浅蓝小猪收纳袋:“那要是谁送个自行车呢?”
  她很实际:“拿不进屋的一律变卖了把钱装里边。好!”豪气朝天地拍拍两只巨大号行李箱,再把一只杯子装进随手携带的书包里,就是顶替季风的等离子电视被抽到的那个,“车上接开水喝,就不用背矿泉水那么沉了!”
  “嫌沉就不应该背这些没用的,待那两天又得背回来。”
  “这回多待一阵儿,相当于提前放暑假了。”
  “不用你美,我看你下半年能过几科。”
  “天生天养,姐姐就不要再操心我了。”
  “啊,不操心。养棵铁树二十年也开花了,养你就知道瞎玩。我有你这妹趁早掐死省得上火。”
  “我有你这姐就好了。”她坐在箱子上托着腮歪头看我,“我叔叔大爷家那些姐成天跟我干仗,都没有你对我好。”
  “卯劲儿溜须我没用,我可不给你扛大包。”
  她急着争辩:“我是说真的……”翻了个俏俏的白眼,“你一被夸不好意思了就故意曲解别人。”
  “知道我为你好就听着点儿,三年才过这么两科儿……”被训话的对象一副洗耳恭听状,我却一点成就感也没有,“龇个牙乐什么?”
  “还差几句没骂完呢,‘成天就知道想些没用的,你到北京念书还是处对象来了’!”她皮笑,耸拉两撇细眉,刻意模仿我的表情和语调,“还有,‘那看书就好好看,捅鼓捅鼓这儿捅鼓捅鼓那儿,跟披了虱子袄似的没一会儿老实气儿,你能看进去啥才怪’,完了欧娜就说:自暴者,不可啦啦啦也,自弃者不可什么什么也。”
  我真不知道该哭该笑:“小金子在家你等着她用古人的口水淹死你吧。”人家说的话都记得门儿精,偏就不给你当回事儿,气不气死人!
  “不知道欧娜现在干啥呢?”她巴巴儿地仰脸望向黑漆漆的窗外,居然还叹了一口气。“家家我可羡慕你们了,脑瓜儿都那么好用。”
  “不是好不好用,是肯不肯用。”
  “普通话说得也标准,声音还好听,又会英语又会韩语,比我专业的还强,人漂亮,朋友又多……”
  “逾——”压着手中断她悼词一般的赞美,“你夸我我没意见,但你不能往死了夸呀。”我这汗毛嗖嗖的往起支愣。
  “但是你说对了家家,我来北京……确实不争气。”
  “天生天养吧。”对她的过于情绪化我总是不知道怎么应对,忽然发现在这一点她跟季风挺像的,尤其是这两年,季风一贯莫名其妙时见低落偶高涨善变如女子一般。这一刻长吁短叹,你刚换上知心姐姐的嘴脸准备陪聊的下一刻,找不着开导对象了……手一扬,指甲锉投进电脑边笔筒里,我伸个标准的猫式懒腰:“我去睡了,你慢慢折腾吧。”
  她叫住我:“今天有什么好事儿发生吧,你不给讲讲我搁心里寻思着半夜该梦游了。”
  好事?谨慎地看她一眼,手放在小腿肚上轻揉,借以争取时间想答案——好事?季风抽到一对小水杯……不能提他。我也能抽到奖,这还是刚才那件事。季风买东西会讲价了……不能提季风!
  “晚上吃饭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小藻儿抓到人小辫子一样奸笑,“季风整顿饭都在看你眼色,我还没见他吃饭那么慢过。你就好像跟前儿没这人似的,光是跟我白唬。季风说过你是个单芯片的,说话的时候不想事儿,想事儿的时候就不出声,所以你心里有事的时候话特别多,这样就能压住闹心事儿不去想。”
  他们俩一天没事儿讨论我干什么?
  “你那执拗劲儿……是季风先迈出一步的吧?”
  迈出一步?迈出了流氓的一步,他竟敢给我下催眠术趁机买断我初吻。我也没惯着他,给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的反应,蜷着身子吸盘一样粘在他怀里,任他说什么都不肯抬头不肯听。
  先斩后奏这一计就不是季风等正义之师使得出的,是翅膀还是杨毅出的这损主意?大概把接下来我的几种反应也算进去了,倒要出个奇兵隔山隔水地跟那两只斗斗法。开始他还是边笑边哄,推我起来,我自残地逆着劲儿,他一松手看见我肩膀被捏通红也不敢再乱动,什么都招了。“都是翅膀教的……”我笑得声道寸断,半点不出声,他疑惑地问我:“你是哭还是笑?”
  这回不顾力道扳开手要看我的脸,中国有四两拨千斤的巧力,不是劲儿大就能得逞的,没手挡脸还有头发,拂开头发我手就自由了,一滩水儿他再大的力气也扶不出型。
  办法想尽,他满头是汗地抱着我,只剩下哀求:“你别这样,我知道你会生气,可我不是听了他的话胡来,我也不是小孩儿了,看你那样我有反应啊……我不碰你了。快起来一会儿缺氧了天这么热……”
  没有反应我那么低胸的衣服穿给谁看的?!
  小藻儿对季风家的这一幕无从知晓,仍靠零星火花猜到了重彩。纯是个人直觉外加经验,像厨房里炖菜,不管谁填的汤,她总能知道啥时候汤干菜熟。“小非哥跟他说了什么。肯定的。”
  连这小丫头都猜得到的事我怎么可能没谱,翅膀那是算盘成精,离近了都能听见他心里扒啦珠子响。拐大弯跑这么一趟就为让我和小藻和好?他当了多年花匠还不知道女人多难摆平吗,而且就算我真的不怪小藻儿了,也只是治标不治本,不拔根儿怎么显得老大的本事?肯定是要朝季风下手的,祸根嘛。
  “小非哥说你不会原谅我的。”小藻儿眼里水汽漾漾,躺在床上,手背搁在额头上仰面朝天。
  “算了都过去了,你好好睡觉吧。”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脸,“再揪着唠咱哥这趟真就白来了。”
  “家家你不原谅我,行,那你能相信我吗?我是真把你当好朋友,可能当初是为了季风接近你,但绝对绝对没有因为他利用你。别看我不懂事,也分得清人对我是真好假好,季风的事儿,欧娜斩钉截铁,就是不行,你是不挡不拦,我知道你们都是为我好,我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傻子,劝不住,要能劝得住我根本就来不了北京。你的法子是用对了,可也太残忍了点儿,眼睁看我往上撞,疼死我了。你要不想让我和季风成总有办法,但你到底没阻止我,让我知难而退,这法儿也就你能想得出来吧,这不是怪你,只是觉得你太懂人心,有点害怕。”她说到这里忽地一笑,玻璃体上晃动的泪晶莹莹地流下来,“我来的时候小非哥就告诉过我,家家是狼胆狐狸心,狐狸不会主动伤人,但却是一种没有安全感的动物。他说我要追季风,瞒着谁都可以,就是不能跟你耍心眼,一旦扯上季风,你对什么都能狠得下心。我不是不想听他的话,可是那天我下楼去找季风,他看见来的是我,眼神儿里那种失望……我没法儿说。家你对叫叫儿是什么心情?我想不出来你对她介意成什么样,就像你想不出来我看见季风那种眼神时,对你的介意。你扪心问问自己,叫叫儿跟你说她和季风不会在一起,即使明知道她是真心的,你就能一点儿也不防着了她了吗?像你这么冷静的人也做不到,我呢?想到跟你处在一个模模糊糊敌对的位置,坦率不起来。其实话说穿了,就是因为季风喜欢,但你和我都不忍心怪季风,你迁怒叫叫儿,我迁怒你。这么个谎言,蹩脚是蹩脚,以你和季风的关系也还拆不穿。我赖在季风家,他一下就知道我什么心思,不赶我走,一点都不笨,就在你面前才笨。我躺在床上看他打游戏,困得栽歪在椅子上睡着……他对我越好,越顺着我,我越难受,我来北京,喜欢他,要的就是让他配合我做秀给别人看吗?我从来都不后悔来北京,那时候也知道错了,就错了一步,没了季风,没了你,我想欧娜知道我做了什么下贱的事儿,也不会若无其事,弄得很尴尬,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我听不下去了,打开门跑出去,小藻压抑不住的啜泣在门的那一面传来。
  我靠着门外的墙壁蹲下,头埋进臂弯,眼泪流得比小藻儿还凶。她没有错,谁都没有错,可是一切都正确在轨道,也是会让人大哭的。这是一个通往悲伤的轨道吗?那为什么当季风抱着我说“丛家我喜欢你”时,我心里的喜悦海潮逐浪般翻腾呢?
  “忘了叫叫儿行不行?我都能做到,你不要还揪着她不放。”
  我知道,不能说你盖了一高层,下面十层卖不出去就扒了,那上边几层也没了,空中楼阁在建筑学上不是这个定义。人也一样,谁都会有以前的,不喜欢也不能抹杀。问题是:叫叫儿真的成为季风的以前了吗?
  老大说得对,我是没有安全感,我不想猜忌但这不能控制,就像沾在碗碟上的洗涤剂,我永远觉得那些泡沫无法漂净。泡沫食用对人体有害,季风的以前会为我的未来带来不幸。
  季风家的窗子还亮着,像焦渴人面前的迪迪畏那么诱人——上去?岂有此理!回家?我刚下楼啊!钱橙子这两天在家养骠……这念头太危险了,幸好没带电话出来,口袋里居然有一大把零钱,随便在大衣柜里摘了一件薄外套,这会儿才发现不是我的,她们俩都有满兜乱揣钱的败家习惯。十块两张,一块半打,毛票没查,还有张五十的。抱膀儿在路边站了一会儿,出租车不用招手就在我身边停下,我想去三站地开外的24小时快餐店吃扁豆焖面,说完地址又改了:“师傅这能调头吗?去簋街。”
  这时候全北京城也属那儿又有吃的又热闹了吧?我得找点儿热闹看,今天的夜怎么这么安静?小柴油车呢?嚎叫的动物园越狱者呢?太适合睡觉了,可我像粒冰块儿般清醒。计价表跳了三十多块钱,窗外一掠而过一片建筑工地,巨大的金属门吸引人眼球,那是个犷调子仓库酒吧。
  司机在我说的第三个地点刹了车,迎宾迅速过来开门,只有我一个人。我找人。请便。
  不能让他听说正经人家姑娘独个来酒吧。没什么的,我喝杯汽水就走。果然是狼胆……
  酒吧很大,应该不低于1500平,难怪装了那么大个儿的钢板门。我在位置奇差的一只沙发上坐下,离舞台远,卡座小,脚边是刻意设计出锈迹斑斑的管道,粗糙靡野的氛围顿生。一道高大的水幕墙,挡住了自己和别人的视线,竟不用示意,立马有服务生过来招待,顿时对这家店子有了星级以上评价。桌上有烛光,身边有水流,另一侧有抱着举止放肆的男女,元素混乱地交织在一起。
  我要了两杯中度鸡尾酒,一杯直接进了胃里的,舌头没尝出来是苦是辣。另一杯小口啜着,一口微辣一口甜,窝在沙发里用调酒棒搅着掺了三分之一碎冰的蓝色柑香酒,被灯光泡着的人群醉生梦死着,处处充满了长开不谢的诱惑之花。
  昼伏夜出的声声色色,养犬放马,纸醉金迷,每个人看着都比我要活不起。震耳的重型音乐敲击着心脏,沉闷被吓逐出境,喧嚣浮躁在干冰烟雾里尖叫扭动。吊顶处玻璃夹层饰着小灯,透过翻动变幻的舞台灯,煽情得行星一般闪烁撩人。乌黑的天花板宛如夜幕,缀着星星,折射造出迷离的意象。从洗手间回来的走廊墙壁上,嵌着人工雨花石拼就的抽象画,这些石头的造型可爱,图案做作,只是普通的规格石,比不得钱橙子家老妖怪那些上乘美石。天上的雨,地下的石,人间的花,谓之为雨花石,千年的精华凝为一体,本不应是人间所有……
  “美女~”有人只手撑墙,“合一桌吧?”
  “不好意思我有朋友。”你压着我石头了土鳖!
  “瞄半天了,”他侧着身子摆出最帅的角度,嘴角向一边扯着暧昧的弧度,“就你一人儿。”
  “下次吧。”遇到从动物园越狱的了。“拜拜~”
  他拉住将我带进怀里,和体温相同的酒气喷在我耳侧:“这套没意思了。”猝不防被我推开,眉间显了不耐,“来了干嘛不好好玩?”
  我退一步,转身,退进一个人怀里。仰头看,长着一双弦月细眼的男人正俯视我。
  “是你。”
  
24. 是以投机

  眼熟!记忆库搜寻完毕。
  是在钱程同学会见过的鬼贝勒,但我不知道当着外人的面儿叫他这个浑号可不可以,也像他一样低唔:“……是你?”表示自己认出了他。
  他点了点头,放开我。
  不死心的土鳖歉意地过来拉我。“不好意思,我女朋友醉了。”
  笑眼懒懒望向这个演技糟烂的人:“活拧了?”
  有服务生打扮的人凑上来:“爷儿,甭跟王八蛋一般见识,丫黄汤灌多了犯浑。”
  “什么叫犯浑?”笑容跟索命鬼七分神似,“那我喝多了操你祖宗行不行啊?给笑模样儿了是吧?”
  服务生还要求情,鬼贝勒旁边那个皮肤白净的胖男人抬脚踹开他,毫无声息出现两个人接手了搭讪者。
  土鳖八成是完了,还不得被榨成中华鳖精。
  对手下的行为视若无睹,弦月眼半眯:“没事儿的起开这儿。”
  这话像暴风,驻足人群被迅速吹散,白胖子粗鲁地推开一个踩着醉步来不及让路的家伙。
  和我并排的鬼贝勒,走出几步想起什么似的停下来,回头对如临大敌的几个服务生说:“都给我看好了,”手一抬指住了我,“这可是我亲妹子。”
  亲哥哥带我回到电子音雷动的大厅,脸又变成笑盈盈:“程程呢?这小子我要教他个乖,什么地儿啊让你一人儿溜哒。”
  “我不是跟他出来的。”自作聪明地又加了一句,“他来了能不找您吗?”
  他眉峰微扬:“他哪知道我在这儿!”
  “……不是您的店啊?”
  “说什么傻话~我自个儿的店子能放人闹事儿吗?”
  是这个理儿没错,拿出来说就太张扬了吧,典型的流氓癖。“那你是跟朋友来喝酒啊?”
  “嗯,人还没到。”他瞅一眼手表,叹道,“得时候呢~你那桌子急着回不?陪我坐会儿?”
  白胖子很有眼色,为我拉开一把高背椅。反正我那也就一张桌子,没谁急的,道了谢坐下。
  鬼贝勒叫杯红通通的果汁给我:“喝酒了吧?”
  “一点儿。”神经倒没麻醉,脸可能还是有点红。
  “得替程程审一审,”他手肘搭在吧台上,痞痞地问,“跟谁出来的呀?”
  审人有必要非得拿出东厂的官方语调吗?“自己。”
  他刚叨上根儿烟,听见我的话愣住了,一手微抬示意弯了腰准备点火的白胖子稍等,一手夹下烟,视线始终没离开我。
  我有点发窘:“想一人待会儿。”
  他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烟重新放进唇间让白胖子点燃。“叫……家家?嗯。”他咬着烟含含糊糊地说,“我知道你跟程程不是一对儿,不过女孩子家一人儿来这种地方混可得有人管管。你又不是她们那样的,对吧?”
  顺他下巴指向的角度看去,几乎半裸的女人半站半倚地在环形舞台边上,对每一个过往男宾施展媚态。
  “遇着刚才的事没我怎么办?”
  “还没谢谢你。”我向他举举杯子。虽然不认为刚才的事会有恶劣性演变,但鬼贝勒的出现毕竟把事情简化了。
  “免了。没跟你讨恩,要不是你撞着我我就直接走过去了,哥哥不是干见义勇为这买卖的。”
  “这我知道,您通常是被别人见义勇为了的。”
  他喷笑:“说得好!”咬牙低骂,“钱程这小兔崽子。”
  低着头吸食杯中饮料,入口酸甜滋味,烦心琐事暂被搁置。“你怎么知道我跟钱程不是一对儿?”应该不能是钱程自己说的。
  “我知道的多了,”他卖弄神秘地吞吐烟雾,“我要是想知道,你在中坤这月拿多少工资都能问出来。”
  听他故意提起公司名称,我猜测:“你认识秦总?”
  “认识……”鬼贝勒喃喃回味这两个字,“可也能这么说。”
  表情很奇怪哦——“您今天约的人不会是她吧?”不由自主就往椅子下滑。
  “不是不是,你好生儿坐着。”他助我士气,“又没卖给她们家,下班时间管得着吗?”
  “不想多生事端。”
  “别人家都想方设法儿接近老板,你这……跟卷了公款似的,躲她干什么?”话尾一收斜眸转问,“不喜欢她这人儿?”
  “谁说的!过节给了我一大红包。”偷偷观察他消隐的紧张之色,心想不喜欢也不会当你面说就是了。
  “这就喜欢她了?”
  “她给我工资,我替她做事,她是老板,我是员工,从这个身份上来说,谈不到喜欢这种私人感情。但是我有点崇拜她。”
  鬼贝勒被这个上世纪的词震住了。“有什么好崇拜的?眼看四十岁的人了,没有老公没有男朋友,光知道狂赚钱,穿名牌开名车一脸假笑出入高档消费场所。”他狠吸了口烟,掐灭,“你别学她,越学越失败。” 口气是鄙视的,却掩不住心疼。
  我很烦恼:“秦堃如果也算失败的女人,那北京城的女人就都被世界遗弃了。”
  “起码某些方面你肯定比她成功。”
  “不能这么比,拿她短处PK我长处,我一点成就感都没有。”我直截了当地拆穿他的把戏,“而且这种比较也不能让你对她的崇拜变少。”
  “真不像是一小毛丫头说的话。”他和我撞撞杯,几十块一杯的武士岩遭牛饮而仅剩小半。“这么精明个人儿怎么犯糊涂?单蹦儿出来买醉!”
  “我没有买醉啊。”他这种方式喝烈酒才叫买醉,再说我兜里那点儿钱,买啤酒都不一定能喝醉。
  “嗯?说说,”他像汉奸窃取我军情报地哄骗,“我不告诉程程。”
  “和他没关。”
  “哟哟,你的事儿哪件跟他没关?”
  “我怎么觉得你在替钱程套我心里话。”
  “套话是套话,不过不是为了那傻小子。”
  我窃窃发笑:“为了傻小子他姐?”
  “被你给套了。”他朗笑着承认,颇觉有趣地转着杯子端详我,“程程对你挺上心,他姐说的。”
  “我有喜欢的男孩儿,不是钱程。”我搓搓挨着吧台变凉的手臂,心里话对这半个陌生人说得很流利。
  “哦~”了然之后又蒙了,“那这事儿应该程程出来灌酒啊,你烦个什么……男的对你没意思?”
  “很难形容……可能彼此都有意思,嗯,但是不能在一起……以后有机会再说吧。”
  没语序欠逻辑的话,却听得贝勒爷很有感触。“再碰一个,”他扬了扬杯子,“同道中人。”
  “值得碰杯吗?”我疑惑地垂视自己的果汁,“不是什么好事。”
  “起码找到战友了,可以互相切搓一下,而且相互也能理解,知道对方疼在哪,不去碰,对吧?免得问一些什么‘俩人都有意思干嘛不能在一起啊’,什么‘相爱是两个人的事’……什么什么的。”
  “嗯。”这倒是值得珍惜的特种友情,“干杯。”
  叮!他轻抿了一口就放下杯子问:“那你们干嘛不在一起啊?”
  幸亏我喝得比较慢,只是呛了一下没有戏剧性地喷出,不过喷出来也不会浪费,可以把正对面的鬼贝勒逗弄的脸匀称地涂上红色。小部分果汁流进气管,剧烈咳嗽起来。
  “这才是年轻人该有的激情嘛!”他笑着示意白胖子拿餐巾纸给我,“你今年多大?”
  “本命年。”我狼狈地拍着胸腔。
  “年轻!有前途啊——”
  我噗哧一声:“你说话好像钱程他姥爷!”
  “像他??!”贝勒爷又变鬼了,狰狞了满面煞气,“……别乱比喻。”
  触雷了!一时猜不到他在想什么,我品着果汁中掺兑的酒香小心地说:“但是有可比性啊,你是鬼,老爷子是妖。”
  他的眉皱啊皱啊,皱到极限倏然展开,手指敲着吧台轻笑,然后是放声大笑,猛拍一下:“说的好!”好像非常解气。
  看来老妖怪仇家满天下,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委屈地倾吐了在秦园被老妖怪气哭的事,鬼贝勒听得很兴奋,不安好心地扇风点火,杯盏须臾,我们像赵秀才和假洋鬼子那样成了情投意合的同志,革命不敢,相约来喝酒。
  一直闷站在旁边的白胖子等到我们说话的空隙附耳提话,鬼贝勒笑容未歇,毫不避讳地吩咐道:“告诉他遇到朋友了晚点过去,我跟小妹子再多侃两句儿。”白胖子领命,招来不远处一张软座里的人,传了老板的意思,又站回鬼贝勒身后。
  没空猜这屋坐了多少鬼贝勒的人,我慌忙起身:“您还是去忙正事儿吧,我这就回了。”
  “不着急。”他晃晃杯子,“谈些小生意赚个酒钱,因为是熟人才出面碰一下。”
  这么晚了黑社会能谈什么生意?分地盘?走私毒品?倒卖军火?这些事和眼前这张笑盈盈的脸很难结合。忍了又忍还是鬼祟地问:“你真是混黑道的吗?”我用求证的口吻,他若火了我就拖秦堃的弟弟当盾。
  鬼贝勒点点我的眉心:“好奇是你的弱点。”
  “是普通人的共性。”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那是六根清静的僧侣。
  他能接受这说法,但不满意我的用词:“黑道?民间组织吧,大体也是拥护四项基本原则的,不过我们更以经济建设为中心。”
  我合掌作拜神手势,目光灼灼地望着他,不愧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新一代黑社会大哥。“偶像。”
  “不拜秦堃了?”
  “不同领域。”我居然拿教父当神父告解了一段感情。
  “以后遇到麻烦了提我管用的尽管提。”他拍拍我的头,“你这孩子有意思,回头秦堃那混够了来替我办事吧。”
  “可以考虑。”
  “就这么定了,早点回去歇了吧。”给白胖子递令,“找人代我送送。”
  这下不用为没打车钱发愁了,正琢磨是装醉找人来接还是坐到天亮搭公交回去呢。
  送我回来的是普通车子,不是那种夸张的黑奔驰,但司机很严肃,除了问我址不乱说话。我感觉他们很怕那个笑盈盈的鬼贝勒,连带地也怕和他喝酒聊天的我。
  小区车行大门已关,他停了车替我开车门,坚持送上楼,我没带钥匙他连门铃都抢着帮我按了,我说谢谢,他一躬鞠得老深:“应该的。晚安。”客套得像日本人,和他们闲散的老大完全不同。
  门哗一声被打开,季风火龙一样喷发:“你干嘛去了?!”
  “吹吹晚风。”我垂着头垂着双手,十指交叉握成拳,绕过他进屋。
  小藻从沙发上站起来,眼睛红肿,泪还没干:“家家……”
  “不是因为你说的话。”我挥挥手,挥不去的自责,此地无银三百两。“我饿了下楼吃点儿东西。”
  “你喝酒了?”我忘了她嗅觉很敏锐的。
  “不是,就那家的醪醩汤元……”
  “燕儿你去睡吧。”季风打断了我的话,“你出来。”他开了大门。
  “季风我困了,有事儿明儿再说吧,噢?”揉着眼睛进了自己房间。
  防盗门怦然作响,季风很生气,怪我把他的自尊当成鞋垫儿。
  “……家家,等我再回北京,咱们就像小非哥说的一样,好好做一家人,行不行?我再也不去招季风了。不过你要知道,我放弃是因为争不过你,不是那个没着过面的叫叫儿。”
  因为我……
  挥不去的自责。
  真是生命中无法承受之贱。
  我对人性再怀疑一些,我就可以坦然面对小藻儿的退出。
  可我真的相信她的眼泪她的笑。
  季风刚才打电话来,而我手机钱包钥匙都没带,他和小藻把附近能待人的地儿都转遍了。季风担心我,小藻担心我,他们不知道我在和一个黑社会把酒言情。
  “我说那些话没别的意思,你不要乱想啊家家。这么晚出去了万一出点啥事怎么办啊?”
  “你能不能别说了?我出去就不愿意听你说这些。”
  她说有话不想憋在心里,她觉得什么都能拿出来说,她不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是不能在阳光下暴晒的,太过明显了,会生裂痕,抛光都修不了的。
  三点多了,天快亮了,外边没有星星,好像是个阴天。但北京晴天星星也不多,高二时候我们去一个乡下的同学家玩,她家天上的星星那叫一个亮。那天特煽情,躺在拖拉机的车斗里为当天的蚊子贡献着各种口味的血液,谈人生,讲理想。我记得我还有过当警察的理想,杨毅笑话我:你这种跑赛速度只能当户藉警,抓贼就免了。
  那两年M城商场里小偷特多,最惨一次丢了两千多,那天我妈去进货了,就我一人看摊儿,两千块是一天的毛钱,放腰包里让人连窝端了。气我这个肝儿疼,季风给他大姐夫打电话,大姐夫是县刑队的,对活动于各大商场的小偷稍有了解,一个压一个半天就破了案。晚上他和杨毅上我家给我送钱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特废物,还很恨警察,他们明明有能力抓贼却放任着,都把丢钱的当自己家人至于养活着这些小偷吗?那时候我还有点懵事儿,还有点改革的勇气。我不是想要警察这个名号,我想当的是真正能维护好这个治安的人,后来我发现这个“人”是不存在的。它可能只是一种图腾,在精神范畴内,有象征性的保护作用,但人们已经习惯于相信它的力量,一次次失望,一次次相信,因为没别的可依靠。有困难,找警察。这总不是武侠片,手刃仇人是要判刑的。
  这是个文明的社会,而星星在文明的天空里,却看不见。
  不过它们还是存在的。
  蚊子也是存在的,同样看不见,只围在我耳边叫嚣,让本来就不能睡眠的神经更加烦乱。伸手在墙边挂兜上摸花露水,明天就支蚊账吧,要不早晚被咬成米其林轮胎。意外摸到了口琴盒子,可笑的与紫薇暗较劲儿的日子,风琴是学不好了,打底儿太难,有一天在老姑家看见口琴,商量老姑夫教我,他承包的矿总有事儿,也没什么空顾我,把我丢给了第一也是唯一的弟子季风。当时季风统共就会吹三首歌:小草,送别,卖花姑娘。我只学了送别。
  5351 615 5123 212 53517 615 523 471季风拉着我站在镜子前:“……舌头伸出来,往左靠……舌尖儿!往左,不是嘴角儿,这儿……”他点着我嘴唇左半边的中间位置,手指比我的唇还热,“保持住嘴型别动啊。”
  口水在舌根部范滥,我有点后悔学这个乐器,我可以去文化宫学打架子鼓什么的。
  金属的温度拉回我神智,季风把口琴放在我唇前:“吸足气慢慢吹。”一口长长的气送出去,起码三个音儿同时响了,这怎么还带自己给自己和弦的?“别急,舌头试着往右移……你再收收嘴型……再吹……”
  一个清晰的单音从右边嘴角发出。“这是什么?”
  “咪~”
  “谁?”me?
  “dou ruai mi的mi。”
  口琴簧片非常有质感,冰凉的琴格贴在脸上,在这凌晨未至时将气息转成金属和塑料的腔声。
  3——3——3——这是什么?me~哈,我吹出的第一个音符竟然是季风。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天之涯 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颗小石子啪地砸上窗前空调转换机上,咣啷一声吓我半死,再高点就打着坐在窗台上的我了。
  “四楼的,几点了还吹!你不睡觉别人也不睡啊?”抗议者只用正常音量,在空旷的小区院里就清晰地传上四楼来,“你还敢吹别的歌吗?这么多年就这一首!”
  “我就得意这个你管得着吗?”这孩子多管嫌事儿的毛病像谁呢?
  他的笑声在静谧的夜风中鼓荡:“那你再吹一遍吧。”
  
25. 是以等待

  小区非常黑,只有附近地铁站的施工照明灯昏昏地亮着,季风坐在楼前的石凳上,看不清表情。我走过去用口琴砸他的头:“五更半夜跟这儿装什么居委会的!冒充国家干部犯法。”
  他抬手揉脑袋,另一手把我抱住,仰面望着我:“你去了哪儿?”
  不是质问,不是怪罪,只是想得知答案。我心里一紧,这人到底不是全没心没肺的。
  “别这么一声不响就没影了。”他压着我的后颈让我倾身,啄了啄下巴,手在我脸侧抚摸,细碎地吻上唇来,“好大的酒味儿……”
  季风丰厚湿润的唇,柔软亲昵地辗转,舌头缓缓地在我口齿之间出入,充满情欲和占有的吮吸,他的舌很灵活,吹口琴一秒能换好几个符都保持单音儿不走声,纠缠着我所有的神智。我嘴里辛辣的杜松子酒味,混了季风的甜,是白天在超市买的奶油泡芙那种甜腻,腻住气管和咽喉,叫人不能顺畅呼吸。我挣一下,他放我吸入新鲜空气一秒钟,又含住了我。
  我兀地失笑,他也笑起来,拉着我坐在他腿上,手指不专心地轻触我被吻麻嘴唇。
  “惯瘾儿了呢~”我推开他的手。
  他反过来握住我说:“上瘾了。”刻意用着气声,悄悄话般钻进我耳朵里,“好吃。”
  我打了一个冷颤,不能理解地问:“今年五谷丰登,你们观里为何还要吃人?”
  他嘿嘿直笑,抱紧了我,鼻尖抵在我肩头游戏左一下右一下地轻蹭,头顶刚生出的发茬儿很扎人。
  “你头发又长出来了。”从小他越是护头家里越是让他剃小平头,没有头发特别长的时候,但刚一刮了秃头连他家人都挺不习惯,这时间长了见到头发反倒觉得奇怪了。
  “才剃完没几天啊。”他无奈地摸摸脑袋。
  我很正经地告诉他:“翅膀说好色的人头发长得都快。”据说跟亢奋状态下新陈代谢加速有关。
  季风很不屑这种知识:“听他放屁。”
  “明儿去剃了吧,跟劳改犯似的。”
  “嘿嘿,像不像Scofield?”
  “你有人家那脑瓜儿吗?”我瞧不起地挑眼梢子看他,“Lincoln Burrows还差不多。”
  “他拍过三级片。”
  口琴还攥在手里,很方便地就落在他头上。
  他皮笑着夺了过去,离十公分远对着琴格吹着里面的尘屑。“心烦?”他指我的夜半琴声。
  “嗯。”
  “看出来这几天你不乐呵。”
  “小藻儿也不乐呵。”
  “你怨我?”
  我摇头:“怨你也没用。”
  他把我揽进怀里,下巴揉着我的发顶:“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抿紧了唇凑近琴缘,琴声由低到高地从那小盒子里逸出,曲子很慢,节奏舒缓,调子浸在簧片乐器特有的颤音里,有些悲凉,感觉有几节很熟悉,电视台凑时间放的那种风景图片所配的世界名曲里一支。
  现在会吹口琴的人好像不多了,优雅的玩钢琴,狂野的玩吉它,深沉的玩萨克斯,复古的吹萧抚古筝,问起会什么乐器如果答出口琴来还挺好笑的。其实口琴是个蛮不错的乐器,体积小方面随身携带,还有就是可以控制音量,这光景要是抱个萨克斯什么的吹真会把管事儿的招来。
  一曲未尽,他嘎然停下,低头对视我的眼:“丛家咱们结婚吧。”
  我从他眼里找理智的痕迹,只看到睫毛在眼窝下形成一剪黑影。
  “她们都能走,我管不着也不愿意管,谁离开谁都无所谓,你不能,我没你不行。”
  “你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他心跳得好快。
  “我爱你。”
  咚!是我自己心跳的声音,我离开他的胸口,直面看他。他没躲闪,回望着我的眼,很清醒的,态度转变了岂只一二!
  “我应该早点儿让你知道,现在说了,还是你想听的吗?”
  怎么不是啊,做梦都听不到。
  “感情这方面我特弱智,这些年你一直跟着我瞎折腾,我踏实不下来,你也乐不起来,我以前只是觉得我欠你的。但是不是,不是欠不欠的问题你知道吗丛家。刚才你出去,我转圈找你,瞎虻似得东扎一头西扎一头,知道这么找没用,也不敢停下来不找。”他舔了舔嘴唇接着说,“我那时候心里边儿有小人打鼓,告诉我你要找不着丛家你就完了。”
  我的脑细胞目前没有进行思维的,全僵在原处消化季风的话,它们都和我一样没想过这种话会从季风口中说出。他表情很坚定,已经不是当初春游时迷路的那个小孩儿。
  我不知道为什么一阵发怅。
  季风问:“这种感情特别现实,要在身边,不允许分开,你能不能接受?”
  耳朵里铺天盖地的口琴声和着他这一刻的告白,覆盖我整个记忆的桔子香气掺了亲吻的甜腻味道,是一种无以名状的茫茫然。坐在他腿上,脸侧是他动情的视线,我看着天空,没有星星。不,是看不见。
  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很烦恼地说:“连这种时候你也得想别的事儿?”
  出人意料的,第二天是个大晴天,到晚上七点多我们来到车站的时候还是相当的热。我和小藻儿在阴凉凉的站台上聊天,季风把两大件行李送上卧铺车箱,满脑门子是汗地从人群里挤出来,小藻儿抽了张纸巾给他,甜笑:“辛苦了。”
  “靠,这么多人。”他接过来胡乱在额上抹一把,“看好包啊,别傻吃蔫睡的再让人盗走了。”
  “不能。”
  “不能屁,大咧咧的。跟你哥说我上班回不去,等他下次结婚再说。”
  “你自己去跟他说,我体格不好。”小藻儿吐吐舌头,“好了,我上车了,你们回去吧。”
  “嗯,路上注意点儿啊,到了发短信。”
  “嗯,拜拜,家家拜拜~”
  “拜拜~”
  她转身上车,季风大声提醒:“燕儿你书包拉锁没拉。”
  “哦。”她回头一笑,拉好包包,“什么小燕儿,”举起手掌心相贴做深海植物摇动状,“我叫赵海找!”
  火车鸣笛,轰隆隆开动,小藻儿在车窗对我们猛挥手,季风摆着巴掌失笑:“整得真夸张,好像走多远不回来了似的。”
  “她不会回来了。”我说。
  他低头看我:“你们又吵吵了?”
  又!真悲哀,一起住了三年最后是这样分开。
  “啧~”他用姆指轻拭我眼角。
  “吵吵得太厉害,她吵吵不过我,就走了。”
  “没事儿没事儿。”他拥住我,“在家待两天顺过心气儿就能回来,不哭噢。”
  被他一哄反而哭得凶,我这两天哭得眼睛都发干,睫状肌超负荷工作。
  小孩儿哭的时候要给糖,季风手足无措地安抚了半天才摸出一块糖来:“我领你去海边儿看星星。”
  我抽着鼻子:“北京哪个海边儿能看星星?”把四周凿沉了吗?
  “郊外有一个以我名字命名的小岛,平时拿不出手,倒是有一片海滩。”
  他卯足了劲儿扯蛋,只惹我没好气地给他一记小剜刀。
  “那个地方呢——”他用小猪麦兜描述马尔代夫的长音儿说着,“就叫做秦—皇—岛——走吧!”
  “走是不是远了点?”
  “打车去。”
  “你疯了吗?”那得多少钱,再看他装扮, T恤的半袖和下摆都卷起来弄得跟个露脐小背心似的,越狱犯的发型,亚热带植物图案的大短裤,踩双脏兮兮的运动鞋,给多少钱司机都不一定敢拉他。
  “那我去借个车。”
  “但你好像不会开。”
  “我会开,”他辩道,“我就是没有驾本儿。”
  “你算了吧,我根本不敢坐。”我转向出口,“走吧。”
  “走,”他追上来,献宝一般晃着两张小纸片,“4站台。”
  我扫了一眼,一把抓来手里,竟然是到秦皇岛的座票,发车时间就半个小时后。“哪弄的?”
  “早上遇见劫道的,双倍价钱非让我买他这货。”
  “有人求劫都求不着呢。”
  长假客运是一个典型的卖方市场,全中国人都四下乱窜生怕在自个儿家窝着,票贩子们反身成爷,只因手里握着时下最紧俏的商品:车票。根本不愁没买主。
  几个小时后,我背靠着大地,正面望向天空,一颗星星也没有。季风悔得直往沙子里钻:“我没看天气预报。”他搓着手臂,“同是一个党中央,温度差别怎么这么大呢?”
  今天的秦皇岛下了一天的雨,非常的冷。“可以看日出。”我的耳边有海浪声声,手里的沙子潮湿而柔软,所有感官都突兀得很不真实。
  “别闹了。”他用脚横着踢踢我,“起来走吧,等到日出就冻硬了。”
  “再躺会儿。”我固执道。
  他叹一声。“来。”伸手把我抱进他用四肢和躯干打造的堡垒中,冰凉的脸贴着同样冰凉的我,“走吧,明天再来。”
  “嗯。”我应道,却往他怀里偎得深一些。面前这片海的颜色很暗,无关时辰,大连的海连最深的夜里也是蓝的。
  他不再劝,亲亲我的发际,把手臂收紧。忽然自嘲地哼笑一声:“起大早赶了个晚集。”
  “能买着票就不错了。”我眨了眼一睁开竟在深夜的海滩上,有着梦游醒来看不到床的慌乱。
  “我不是说这个。”他用掌心维持我手的温度,声音低幽地说道,“我在一死胡同里挖墙跳房子,最后才知道只有往回走才能出去,幸好你还在胡同口等我。”
  “可能我也不是等你,”我说,“就是想看看你能不能出去。”
  他没听懂,只抚着我裸露在外益渐降温的皮肤说:“不行,得回去了,再待下去冻感冒了。”不由分说拉我起身,拍着我身上的沙子领我往海岸以里走,“我们单位去年来过一次,它这边儿走几步过去也全是出租的小木房子,比大连那儿的还多,我记得我以前来找对地方了可能还有渔船,都是给等着看日出等涨潮这些人预备的。好多是卖海鲜的个人家,起早出海,去了还能拣最新鲜的吃……”
  “季风。”
  “嗯?”他的导游兴致被打断,却没露什么不悦神情。
  “其实你早就知道小藻儿是谁对吧?”
  “嗯,”他揉了揉眼睛,老实承认,“她一说她家是Q市的事儿我就想起来了,我对赵海斌印象挺深的。”
  但他不点破,装作完全不记得小藻儿,让她少一点期望底值。
  我看着他失神,轻轻摇头,这个人有点可怕。
  这不是给骗讨人一块钱的问题。
  
26. 是以停滞

  没有找到渔船,略显失望地租了一间海景渡假村,其实就是海边应市而临时搭建出一座座木屋,多大的名儿都敢起。平顶平底,没有土岩质的地基,全木制结构,看上去四面透风,反正与海的这种距离,也建不得任何固有建筑物。里面有一张床垫和一方小木桌,简陋到极致,比这好一些的应该也有,不过这个点儿早叫别人订光了。
  木板门上挂了一块牌子,红底儿黑字儿:严禁吸烟!触目惊心的四个字。这一趟小联排,真弄着一间就火烧连营了,到时候更触目惊心。我直直地往床上一倒,蜷了身子,冻僵的肌肉在尸变。
  季风拎着我们俩的鞋跟在后边,拉上门扒啦那塑料警告牌:“我当壁画儿呢。”回头看了屋内摆设满意地咧出一口白牙,“这么多被。”
  这人的理想特原始,共产主义指他是建设不成了。不过也得承认,在这样的天气里,充满了漂白水和洗衣粉味道的棉被,是比爱情还让人感动的物质,让人泪眼朦胧的温暖。“被罩洗衣粉肯定没漂净。”
  “对付着窝几个钟头吧,天亮有车了回市里好好睡。”他脱了T恤擦擦身上的沙子坐过来,拉高我的被子把我蒙起来,“都是你非得下了火车就奔海边儿,冻死我了。”
  “你那么孝顺领我来看海我当然着急。”我扒着被露出头来,看见他缩进另一条被里,整个人裹得溜溜严,只留张脸在外边,模样很滑稽,忍不住噗地笑了出来。“你好像个海物,带盖儿的。”
  他颇有怨言地瞪着我:“你带壳。”咝了一声又往里缩了缩。
  “刚才不挺扛冻吗?还给我挡风。”
  “我那不是硬撑吗?你非要待着我有啥法,”他伸手捂住我的脸,“小脸儿冻确青。”
  “你小时候十冬腊月跟丛庆庆在江上滑冰一玩一天都不冷,这会儿陪我吹点儿风这么大意见。”
  “不是意见,是真冷。”
  “心冷吧?”我笑得更冷。
  “心热乎着呢。”他凑过来亲我一下,起身从背包里掏出瓶水,“喝不喝?”
  我摇摇头:“你怎么想到来这儿玩?”
  “妈的,这点儿热气全散了。”他灌了水把瓶子丢到一边又钻回来,“没怎么想,放假了出来玩呗。正好有票。”
  “正好?你这票啥时候买的?”早上,我咋就不信呢。我还奇怪他去送人背这么大个书包干什么,车上一看包里那些吃的都是昨儿在超市买的,他向来爱吃零嘴儿,买的时候我也没多想,合着等在这儿给我惊喜哪。“哦~~我说杨毅她们说要来北京怎么没来呢。”
  “你真鬼的溜儿。”他很佩服地看着我。
  “没你鬼,你装人吃鬼。”我对后知后觉这种事顶厌恶。
  “气什么。也就我能骗得了你,再说我又不能真骗你什么。”
  “骗走好多了。”我喃喃得自己都听不清。季风只当我在骂他,嘻嘻笑了躺下去,把我手机调出MP3来听,美美地晃着头跟着曲哼哼。真奇怪,唱歌跑调的人为什么识谱呢?我不知道昨天他那支曲子吹没吹走音儿,但是真好听,季风如果不是个跑调大王就是个作曲家。
  “我没说我识谱,我会唱的就会吹。”他完全不介意我的讽刺,很自信,“还有我唱歌也不跑调。”
  后边那半句就略了。有着原音比较他的歌声简直不堪入耳,我抢过手机关掉:“别给我弄没电了。”
  他心知真正原因,故意不停止歌声,唱了一会儿找不着调了,换成昨天那首口琴曲,他说这叫梦中的婚礼,手交叉放着脑后仰望顶棚,啦啦啦,屋外海风吹海浪,哗哗哗,浪打在岩石上,啪啪啪,风从木板缝里钻进来,沙沙沙……
  去大连玩那次也是住的这种小木屋,季雪他老公先打电话预订了,据说已算最高档的,仍是连最普通旅馆的标配都赶不上,幸好够大,六个人全能住进去,我们现在住这个,再来一个人都有点伸不开腿,于一翅膀他们俩那坨儿可都不比季风小到哪去。那天的海风可以用呼啸来形容,我整夜都在祈祷房盖被掀翻,这样就能躺着看星星。睡觉是不可能了,我没有时蕾那么神,那几个精力过剩的吱哇叫唤砸了一宿九牌,完全影响不着这只猫,一觉接一觉地睡得那个香。天一亮季风和翅膀出去劫海货,回来贪鲜拿开水一过就吃,把我吃得连吐带泻,于一也拉了一宿,憔悴着脸骂人。翅膀不认罪:我们几个吃了怎么没事。季风则万分悔意地围着我打转,急得眉毛直掉:这胃里东西都吐出来了怎么还吐啊!
  于一是把铁锹,第二天喝点粥元气神儿就回来了。我整个人都折腾变型了,到底去医院打了针点滴,傍晚上才缓过劲儿,坐在沙子上看他们几个赶退潮捡小螃蟹。季风被螃蟹夹了,十分粗鲁地把钳脚掰下来,举着残疾蟹在海风中狂笑,另一只手指头肿得水萝卜一样……可傻个家伙了。本来就没力气,笑得我差点没昏过去。
  “哎?”
  “你知道翅膀……”我一开口他也正扭头看我,“你先说。”我才说了一个字儿他又说,“还是我先说吧。”想了想又说,“我还是不说了。你说吧。”
  “什么毛病?”我这就是嘴慢点儿,一会儿功夫他恨不得七十二变,“你到底说不说?”
  “不说,说了容易引起不必要误会。”他这就相当于都说出来了。
  我撇嘴:“翅膀肯定不能光让你亲我那么简单。”不是霸王硬上弓就是生米做成饭,教出好的来还叫翅膀吗?
  季风听了很头疼:“你最是什么都敢说。”一个翻身压上了我,“那就别怪朕什么都敢做了。”
  我眼睛里已经有了恐慌神色:“你死沉死沉的别压我!”他都快赶上两个我沉了。
  他哼一声:“我是吓唬不着你了。”肘支在我颈子两侧撑起体重,双手托腮专注地看我,“自己开车来就好了,玩到几点都能回市里去住。”
  “这不是也挺好吗?”我捉着他一只手腕,却捉不住一点真实感。
  “我怕你在这儿住又来病。”
  “那是吃海鲜吃的。”
  “就这么说定了,回去考驾照,我买车你买房子。”
  他到底听没听人说话!“我买不买房子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不买房子咱俩结婚住哪?”
  “我买的房子我自己住。”
  “那我买的车让你开。”
  “我不开,不认道儿。”
  “好,我天天拉你上下班。”
  “你快死了开车这条心吧季风。”就某些人的方向感而言,奔着秦皇岛来可能会把我带到曾母暗沙去。
  “你乖~~”他低头吻了吻我凉凉的唇,“房子我也给你买。”
  “我自己的房子我自己买,女人应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两口子吵架也有地儿去,不至于回娘家让爸妈担心。”
  “就不能想点儿好的?”
  “是你想的太好了。”
  “想好点儿不行吗?”他垂下一只手,以指腹描着我的眉骨,如锥的目光有着不多见的宁和,还有心疼,“你总是把什么都想得很周全,事事想到最坏,不辛苦吗?这么多年。”
  我想我是愿意用十年换他这刻的眼神,但是我的回答却迟疑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是我未曾遭受过的不顺利,回想起来头很疼,空间和时间不按逻辑的组合,一日间天堂到地狱地漫长,因为什么都不在预料中。
  “愿意嫁给我吗丛家?”
  “……”一连串的意外,最大不过眼前这个,“你是认真的吗?”
  讨打的话只换来他一笑,压力骤减,他躺回自己枕头上,和我平排,肩膀挨着肩膀,声音一字传递过来:“丛家你精明得让人哆嗦。”
  他才让人哆嗦,我呆呆地瞪着他刚笑过的地方。我认识了他一辈子,他是人格分裂才会有这样的笑容,简直像海妖上身。“能跟我说说小藻儿吗?”这是我刚才就想问的事,“你能装不认识她,为什么还和她在一起?”
  “因为是你让她来的。”
  侧过头看他,已不是记忆里一碗凉水看到底的那个孩子,只是披着那张孩子的皮,骗了杨毅骗了我骗了所有人……
  我又想起近来于一常会说:告诉老四就行了,他知道怎么办。
  翅膀也会不经意地点着:真当四儿傻哪,比你俩心眼儿加一起都够用。
  时蕾偶尔感到迷惑:季风现在一天想什么呢,他是不是学得跟翅膀一样了?
  也许不是所有人,也许只是离他最近的人。
  钱程跟我讲过焦距,他说被拍摄物离镜头的距离最关键,远了当然没法看清,但是太近还不如远,远起码能看见轮廓,近了就是一片模糊。这叫什么?过犹不及是吧?
  季风望着空气,手指在身边的木板墙壁上慢慢写字,以我熟悉的坦率和天真语气说:“翅膀他们的安排我能装不知道,但你把她送到我面前,我只能接受了。不是我乱想,你跟钱程出去过情人节,回来看着我,迫不及待把小燕儿推过来,还用说什么吗,这是放弃。我再没什么可争取的,你这么选择,我只能保证让你安心。不能要求我再多了,比方对小燕儿公平,除了爱情我什么都能给她,偏偏到最后她也是除了爱情什么都不要。但是我没有那么多爱给别人。我对你是认真的丛家,我为叫叫儿做了一些事,是我欠她的,剃这个头,跟你们都没关。对你,比你想的要认真。所以我也得让你知道一件事儿,”他扭过头来看我,“不是我隐藏什么,是你单方面想让我活在以前,你最喜欢的那个年纪,那不可能。翅膀没教别的,只是让我提醒你,你以为这么多年我只长个子长肉,总是这么想,你会对我失望的。”
  失望吗?不是,是失落。
  整夜没有关灯,我一直望着季风,望着他眉尾那颗朱红色小痣,被浓眉掩盖得几乎看不到。关于这种痣有个浪漫的传说:人在行将逝去的刹那,守在身前的情人倘若将不舍的眼泪滴在他脸上,来世这人就会在眉中落有一痣,那这颗痣会带着前世的情念吗?曾经一位算命先生讲,从面相上看,眉毛抓痣是智珠在握,大聪明之相,主遇难呈祥,男人有这种面相大多心野难束,不甘雌伏人下受人支配,也不会满足心思只用在一件事上。当时听了未以为信,因为季风和于一翅膀相比,可算是最随和安分的一个,但是现在我也不知道了。
  我引以为傲的掌控能力受到严重挑衅,此刻如身处一辆系统故障的车中,不知道前方会撞上一堵棉花墙还是装满易爆物的货车,不知道它要往哪开,人间还是轮回道,不知道它要怎样才能停下,何时停下,没概率可算。坐在车里木然地随其颠簸,窗外景物鬼影般掠过,甚至不知道这是不是这一生最后所见。是一种无从担心的惊恐。
  回忆里桔子气味香喷喷,口琴簧片是狐狸精骨头磨成的,暗使了妖惑之术,粘住现实的双翼,飞不起来,瑟动在回忆里,某天得以挣脱,被放回到正确的时空,不适应的感觉也当下而生。
  刚睡着就发梦,在众人注视下步出某类宴会大厅,走到楼梯前突然一脚踏空跌了下去。醒来之后大喘气,浑身冷汗地抚着心跳,冷颤一个接一个。季风睁开眼,定定看我了一会儿:“怎么了?”他没敢太慌,轻轻擦着我额头上的汗,“冻感冒了吧?”坐起来甩甩睡意,拉过大背包从里面翻出几个扁盒子,挨个儿看看,挤了一粒药片给我。
  一面乳黄一面白,白的那面凹印个叹号,我摇头拒绝,让他拿来我的背包,小格兜里找到止疼药,就一点矿泉水服了又躺下,抬手拿起他那一堆药看。基本上是治肠道的,消炎的,大概怕我又吃中毒,竟然还有一瓶眼药水,也就不奇怪带来感冒药了。
  场面很搞笑,我看他的药,他也在翻我包里那一堆,嘟嘟囔囔念标签,只有化学药名和用法用量,没有适用症说明。“这治什么的?”他扬着那瓶羊角片。
  “头疼脑热……跌打损伤,益气安神,补血养颜……”
  “大还丹?”他发现被捉弄,自求其解地倒出一片来闻了闻,然后要往嘴里放……
  “犯什么虎!”我坐起来抢过,剧烈震动得一阵白眩。
  季风接住我栽下去的身子,琥珀眸子中晃动担心:“你有病?”
  “你才有病!”虽然是好话听着也像骂人似的。
  “感冒吃什么止疼片?”他覆上我额头,对并不反常的温度感到纳闷。
  我也纳闷,他凭什么就一口咬定我是感冒。“你要是大夫中国人就不能这么多了。”吃了药,右脑神经在心理作用下不复刺痛,也有心调笑他。
  “你经常半夜醒了吃止疼片?”他还是不放心,对我的话没理睬。
  “我没病。”手绕到他腰后紧依着这臂弯的保护,“风吹得有点晕,睡一觉就好了。”头贴在他胸前确定了睡姿。
  他苦笑:“我怎么睡?”
  “你属马的,站着都能睡。”这不是乱说,高中上英语课他困了到后边站着,也没抵住睡意,一头栽进旁边冯默怀里,造成骚动惹全班回头看,季风一双大眼充斥着红血丝,英语老师赐名:觉皇。
  教皇也想起了典故,会意地咧嘴,向后偎至墙根儿靠着:“那是实在无聊,我现在抱着你可能无聊吗?”
  脸热了一下,我怯怯地问:“季风你和紫薇……做过吗?”
  “嗯。”
  “第一次什么时候?”
  他一把拉过众多被子盖住我,抱紧了说:“睡觉!”
  其实再问下去他也能说,但我实在乏于打听,缩着睡了起来。季风一点也不胖,骨头还挺硌人的,我在心里不满了一会儿。
  恍惚中,听到有人说:“她上大学走那年。”
  禽兽!那年我们才上初二!
  
27. 是以陶醉

  拉门缝隙里透过的亮光忽明忽暗,显示着有人从门前经过。我躺在床垫子上,盖着厚厚的两层被,是被压醒的,季风不知去向,木桌上一大一小两个包也不见了,留下一块面包半根火腿一瓶水还有盒果冻。手机在枕头底下,摸出来一看有条未读短信,钱程发来的,问我在干嘛。想告诉他:我被人抛弃在黄金海岸,身上蹦子儿皆无,请求支援。太丢人了,宁可捡贝壳穿项链换路费。
  出了木屋在附近溜哒,没一会儿听见有人喊我,季风姿势很怪地跑回来,手里托着个大玻璃碗,我笑弯了腰,他看上去好像法海。
  “看我抓了个什么。”他把碗里的东西给我看,是个晶莹剔透的水母。
  我吓了一跳:“这东西有毒。”
  “谁说的,海蛰有毒,水母没有。”
  “怎么没有!”这孩子怎么没常识,海蜇也是水母,“它会放电!你怎么抓的?”
  “那边买的,”他被我的反应逗得一乐,俯身偷了个吻,“当地卖鱼的抓的,人家认识有没有毒。十块钱一个,还送个碗。拿回家养去。”
  “这个养不活。”他又让人骗了。
  “那十块钱也合适,回去车上可以拿这碗泡面。”
  “你可以直接买碗面啊,十块钱能买两碗,还带面饼和调料。”他的价值观真让人无从拯救。
  “对啊……”
  “二!”但这才是季风。
  “走了,海边儿去。刚才我买水母时候那人告诉我水母是月亮哭出来的,所以叫月水母么……它怎么这么大点儿?我在海洋馆看的水母,靠,跟小坦克一样,须子可长了……”
  屋子离海还有一段距离,怕涨潮时变了水龙宫。潮已经过了,海现在表象平静,耍着小疯儿往岩石上撞,撞出很多脏腻腻的泡沫。我不喜欢泡沫,我见了它们就想冲干净。海水往我的方向涌,感觉屁股下面的岩石在乘风破浪前行。季风蹲在旁边盯着碗里的水母盘算着放生,但又不敢用手拿着往回撇,因为我说过它放电,而他在水族箱里看到的巨型水母也确实有强大的蓝色电流。我告诉他那东西真会蜇人,提议端碗连水一起往回扬,还是不敢,怕正巧一阵儿风吹来再吹身上,整成闪电孩儿了。
  我听了笑,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个科幻电影:“霹雳贝贝。”
  他说得更没水平:“威力童子~”然后就唱歌折磨我和水母。但是他唱儿歌还行,调子比较简单,跑不出太远。
  季风会唱很多儿歌,就这个什么威力童子的国产动画片,主题曲能唱得一字儿不落:“驾驶飞艇,身披大氅”,什么“太阳的儿子——就是我”,反正挺久远的一歌,海风呼呼的时强时弱,我也听不清他哼哼的什么。就记他做饭颠马勺的时候常唱这个,唱一句,颠一下,菜在空中翻腾,再落回去,有时油把火苗带起来,扑的一声,我直觉地就躲,他特得意,颠得更来劲儿,说实话看他做菜要比吃享受。
  “你又寻思啥?”他捧着碗坐到我身边,“笑呢。”
  我作迷离状:“为你的歌声所陶碎。”
  “是醉!”孩子一点儿都不傻,还挺有自尊,“敢侮辱我歌喉把你推下去淹死。”
  “你给那碗儿放一边行吗没人偷,得瑟洒我一身水。”
  他哦了一声把碗放在身后:“一会儿下去就给它扣在水边吧。”
  “几下就涌岸上来了,还得让人捡走,逮你这种大头的卖十块钱。”
  “那我把十块钱绑它身上,人把钱捡走就不捡它了。”
  “那它更惨,在沙子上没有水用不了几分钟就变成塑料袋儿了。”
  “今天没事儿,”他抬头看天,“我估计有雨。”
  “地狱嘴!”
  “不怨我啊,知道这么准我就估计下钱了。”
  他估计完没五分钟雨就下起来了,瓢泼的一样,躲都没地儿躲,跑回小木屋全身都浇透了。他花大价钱从摊子上买了两件纪念衫回来,我穿当睡袍了,他穿着就是普通T恤,两条大长腿露在外边,一走一动隐隐若现条纹内裤。我弓腿坐在墙角,看他的模样忍不住把头埋在膝上吃吃发笑。
  他把湿衣服铺开搭在桌子上,瞥我一眼:“性感吗?”对我四体不勤还笑话劳动人民的作风不太满意。
  “嗯。”我认真地点头,掏出相机咔嚓了一下。孩儿头发真好,怎么浇也不湿。
  他见闪光灯一惊,咻地冲到我面前:“删了!”
  我用被子蒙住相机:“你以前穿泳裤都照那么多……”
  “啧~快删了。”
  “你先把我衣服晾上。”我指他手里浅蓝色的内衣,嘻嘻,照进来了。
  “真不把我当男人。”他认命地把它挂在请勿吸烟的牌子上,抱着膀儿欣赏,“前扣儿的。”
  我揶揄道:“你还挺内行。”
  “老大你忘了俺家仨丫头哪。”他偎过来把我抱在怀里抢去相机,“整哪去了?”我说:不删~他嗯了一声:“不删。”噙着脑袋前后翻看,“都是我啊?”
  “你就自个儿疯玩儿也不给我照。”
  “一会儿停了出去照。”
  “我饿了。”
  他细看着屏幕,随口说:“吃面包。”
  “我不想吃面包。”
  “那怎么办,没有开水。”
  “我不想吃方便面。”其实我就是想磨牙。
  他放下相机,目光落在门口的碗上,想了想:“水母能吃吗?”
  “刚才跑那么急都没忘了给它捧回来,我哪舍得吃。”
  “那你吃我吧。”他吻上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把人推开,转身跪着掐住他脖子威胁,“不要让我耗费体力,否则我真吃你,传统意思上的吃。”
  他挨了收拾,老实了,连滚带爬去把门拉开,瞅着雨幕发愁:“一时半会儿没停的样,我刚才看后边好像有饭店,不知道有啥吃的,……”自言自语够了脱去纪念衫换上没干的衣服。
  “你干嘛啊?”我瞪着这没耐性的家伙。
  “找食儿。”他拉上裤子从包里拿了钱光脚丫跑出去。
  “这么大雨——季风你别得瑟听着没……”他比音速还快。
  我坐在屋外的走道上晃悠着两腿,望眼欲穿地看他消失的方向,房顶有很阔的雨檐,雨扫不过来。走道上零星坐了几个出来赏雨透气的租屋者,彼此搭着话,抱怨坏运气坏天气。旁边一个操着辽宁口音的老太太眼瞅着季风跑出去,问我:“小伙子干啥去了?”
  我没敢说实话,告诉大娘:“他肚子饿。”
  要说东北老乡就是实在,大嗓门儿地说:“妈呀这大雨天儿跑出去买吃的,你吱一声啊,我们这面包鸡腿儿啥的一堆呢,就吃呗。”
  我谢过了大娘,表示那小伙子特性,偏要吃扁豆焖面。想起了与大娘口音类似的赵海藻,对陌生人也是如此热情,早上发短信说到家了,会想我的,可我现在就想她了。她非常俗气地祝我和季风幸福,我被雨气熏潮了眼。
  “这孩子弄这大个伞。”
  滂沱大雨中,季风拎着两口袋餐盒,撑一把写有乐百氏的绿色遮阳伞,在隔壁街坊们惊诧的视线里造型夸张地出现。我噗地笑出来,悬在睫毛上的眼泪掉下,成分复杂,有对一段友情的衷悼,也有对一个精神病的崇敬,为了食物风雨无阻的执着。
  季风把那直径一米半的大伞用力插进沙子里,回视众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有用伞的自便啊。”
  我怀疑有需要的也不一定有他这种蛮力的,结果他话一落就有几个年轻学生跳了过来,商量撑着它去海边感受一下。
  “去吧,别让风刮跑了啊,还得还人饭店呢。”他嘱咐,看那帮孩子嘻闹着走远了,脸上露出捉弄人的笑容,“根本不管用,风一吹四面灌雨,浇呱呱湿。”低头看看我,笑容没了,不敢置信地坐下来,“饿哭了?”
  “死~”我又哭又笑,抹干了眼睛,急扒扒地打开饭盒。
  辽宁大妈闻味望来:“整点儿啥回来呀?”
  “啥都有,”季风撕着筷子没方向地一指,“就在后边一拐弯那家。没有焖面,”后边这句是对我说的,“人家不给做,我要了一份干煸四季豆。”
  “到海边吃这玩意儿人没笑你山炮啊?”
  “没有。”他咧着大嘴坏笑,“我跟他说我媳妇儿怀孕了不能吃腥的。”
  “你真不要脸~”我踹他一脚。
  “不要脸者得天下!”他晃悠着跟个扳扳倒儿似的,“翅膀要不是靠这招,时蕾她妈可得那么撒愣就把姑娘给她。我打算采用。”
  “庆庆不拿冰刀子脑袋给你切下来的!”我适当提醒他考虑一下我们家的武装力量,我哥是体育老师,我妈在商场跟人干仗把人打住院过,“我爸还有管尘封已久的气儿枪。”
  “哈~”他干笑着,闷头吃起饭来,扑撸满地板饭粒,捡起来一粒回手扔进盛水母的碗里,还问,“你吃菜吗?”
  “它想喝酒。”
  “喝酒不行,喝酒上头~酒醩它都不吃。”他用筷子另一头扎扎它,水母受到攻击缩动,“嘿嘿。”
  “快吃!”
  “我管老板要了手机号,到晚上雨还不停可以打电话让他送来,不收跑腿费。昌黎人民真热情。”
  “你可以停止对天气的诅咒吗?”
  “这里没有台风……”
  我把一整个鸡蛋塞进他嘴里。
  他吐出来只剩一小半儿,另一半在嘴里嚼,说话还很清晰:“这里只有季风。”
  “不是啊,还有海鸟。”我咬着筷子对狂雨迷雾发了一下呆。
  雨真的下了一整天,傍晚渐小的时候退了木屋,回市里买了些衣物食品,找家宾馆舒服地睡了一觉。晓色染天,我迫不及待拉开窗帘,终于迎来了个户外活动的好天气。
  有太阳的昌黎海岸非常漂亮,黄沙碧海,蓝天树影,黑色海鸟时高时低,雨润得它们叫声欢亮。沿海岸的沙山像一个个巨大的月芽,有的高达三四十米,陡缓有序,据介绍是季风(地理名词)和海潮形成的。季风(动物名词)对滑沙非常感兴趣,就没有他不感兴趣的运动,和一张竹片板厮磨一整天,汗流浃背,粘满了沙子,一头扎进浴场里撒起了欢儿。
  我在岸上跟一群小孩子堆沙子,季风呼地跑过去,带起的风沙迷人眼睛,不一会儿拿相机回来给我照相。照出什么奇形怪状的都有,人家钱程偷拍的都可漂亮了,季风说那他职业的比不了,有本事比滑冰。我说有本事跟我哥比滑冰。季风猖狂放话:“丛大少老了,现在是年轻人的江湖。”晚上我把原话短信给庆庆,俺哥杀手般意骇言简回了仨字:过年见。季风跷腿在另一张床上打手机游戏,不忿道:“让他跟我嗑滑沙。”
  这片海滩的沙子真不错,又细又匀,颜色鲜亮,我灌了两瓶装进书包里,这东西保存雨花石可以防止变质和破损。
  说到雨花石还有件稀奇事儿,拿雨花石铺地的老妖怪以首长传令军情的方式邀我去他们家。彼时我正跟季风吃饭,商量着提前返京,没准备地出来总感觉很仓促,而且手机也快没电了,季风倒是带充电器了,我只有一块随身携带的换用电池。正好阿正也来电话让他回北京帮忙办点儿事,于是原定与假期同寿的旅游提前一天结束。“翅膀他们真好样儿的,三天没敢来电话,不知道是怕打扰还是怕挨骂。”
  “他打扰着我肯定挨骂啊……”
  正聊着我手机响了,越怕没电越来电,是个北京的生号,打第三遍了,我用季风的手机拨回去。接电话的男人声音也很陌生,我报了姓名,他让我稍等,电话转给另一位,声线混浊:“我是秦海洋。”
  谁啊?“您是找我吗?”
  “秦程他姥爷。”
  “哦~~”早这么一吼我不就知道了吗,“您好,什么事?”
  “放假么,和秦程回家吃个饭。”
  我不去,吃饭他老人家比我年头长,更加懂行,我为什么要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啊?
  回北京的火车上季风翻出来那两瓶沙,扬手要扔出去,被我厉声阻止,我说:“留个纪念。”他说:“那给我一瓶儿。”
  撒谎不好,小藻儿说的对。“你要它没用,我留着盛石头的。”
  “钱程他姥爷送的石头?”
  老妖怪说他有几颗奇石,让我开开眼,我推说不懂石头,拒绝诱惑。季风在旁边听见,记住了,憋着挤兑我。我抿嘴直乐:“狗送的。”
  他摇晃着沙子露了笑模样:“我给你的你带北京来啦?”
  我没理他,他歪过来亲我,对面座位的眼镜哥举着报纸昭告非礼勿视。
  季风不再放肆,车厢里四下看看,问我:“这车始发站四惠东吧?”
  “你地铁坐习惯了?”
  “啊?啊,我是说哈东。”
  “是吧,要不就齐齐哈尔。”我趴在窗上看风景,也不知道为什么,坐火车经过人烟罕至处,看着鸟窝总会格外兴奋,有时候还吃吃发笑。
  季风也笑,手臂绕过来,头搁在我肩窝里胡思乱想:“到站咱俩不下车,等他调头往回开跟着回家吧。”
  “它要隔三天才往回开呢?”
  他看看我:“不能吧?那还是下车吧,饿死了屁的。”视及我肩头的小小刺青,嘀咕一句,“几个丫头真能瞎作。”
  “都比你大!丫头丫头的。”
  他的手抚上来,眉尖浓了:“不疼吗?”
  我仍旧是看风景的姿势,回忆起纹身时的感觉:“破皮儿的时候疼,跟着就很享受了。”
  “你说的——”他眉毛皱得更深,“怎么那么色情啊……”
  “你一个色情的脑袋想什么都色情。”
  他冷哼:“我要色情你能全枝儿全叶儿回北京来?”
  我耸了下肩膀赶他的手走。
  他赖着,描着那淡青的弧线:“什么花儿都不是,挨这一下干啥?”
  不干啥,就当做某个时辰的纪念吧。
  
28. 是以刺青

  人一生所历经的每个时辰都是独一无二的,所以无论什么时候你做一件事都值得纪念,因为时间没有可复制性。
  纹身的主意是时蕾提出的,也没什么前兆,放假三人在屋里窝着,时蕾突然就这么一说,杨毅响应,我有点迟疑,倒不是怕疼什么的。可是你看,时蕾在后背纹了一小朵含苞的玫瑰;杨毅纹了一根刺,与于一无名指上的图案在相同位置;轮到我,我们三个一起愁了,杨毅说:“要不纹本儿参考书?”时蕾不赞同:“那纹完不能跟块补丁似的啊?”
  最后纹了两个几不可辩的花体字母CJ,丛家的缩写。C上J下,纹在一起像个变形G,很多人都问这是什么意思,解释得烦不厌烦,幸好刺青部位极小,小版一角硬币那么大的一团,即使露在外边不细看也看不出来,颜色又浅,像是一根头发蜷曲在肩头。纹完头半年欧娜都没发现,某天她隐型眼镜掉在我床上,眯眼儿找的时候看见了那刺青,很受打击地问:“这是刚搬来时就有的吗?”小藻儿对我有刺青感到崇拜,并排坐着看电视的时候经常分心摸摸索索的,她也想去纹,还嫌自己名字首字母纹起来不够漂亮,我说你可以纹海藻啊,我见过有那种带状植物的图案,但是很大片,纹起来一定疼,要分几次纹的。欧娜建议她纹个海燕,又简单,“而且那才是你真正的名字。”藻儿就不爱听这话,除了季风谁朝她叫燕她都有意见。说人家欧娜:“那你纹你名字更简单,就几个花瓣就行了。”
  我想这俩人因名字而起的斗争是无休止的,直到再听不见对方声音,连最忌讳的字眼儿也听不到了。
  窝在沙发里看一室空荡不知道说什么好,家人没回来,和没人来回家,不只是排字秩序上的区别。季风下了火车衣服都没换就忙他二姐夫的事儿,我一人回家收拾屋子,北京春天风大,加上附近又有地铁施工现场,几天没人,屋里落了一层灰。
  我们家屋子并不大,小藻儿和欧娜的卧室占三分之一,我房间是个功能房加了张床改的次卧,一个小客厅只放了张沙发和电视柜,厨房在阳台,卫生间也特别小,只能容一个人。以前上学的时候我们三个作息时间大致相同,一早起来抢着去洗漱,欧娜用的时间最长,基本上都排在最后。她最喜欢跟藻儿争,有时候两个人就一起进去洗,比轮流洗用的时间还长,我在厨房的洗碗池做好脸部整改工程,连皮都画完了,她们俩还扑腾着闹。后来我上班,欧娜读研也不用按点儿作息,轮到公共假期一家鸡叫百户起。
  记忆犹新那年安徽台有个周末大放送,我们仨全是饿醒的,习惯性开了电视分批去洗漱,当时正放的是梁朝伟版的倚天屠龙记,欧娜说看完这集插广告了去买饭,结果一集演完,别说广告,连片头片尾插曲都没有,直接打出第N集的字样,然后进剧情。于是我们忍饥挨饿一气儿看完八集,到下午三点多饿得两眼放蓝光。季风来了笑得特无奈,敲着茶几下面的定餐电话:你们就没人想起来叫外卖吗?三个人都被电视迷住,剧情是烂熟的,配音是肉麻的,全剧最出彩的可能就只有伟仔那一张顽皮中带着天生忧郁的脸,那时候梁朝伟还没什么皱纹,看上去真鲜嫩。小藻儿说:“我可喜欢男人有点孩子气了。”欧娜轻嗤:“就是风少呗?”小藻儿灿笑:“就是风少~”我黯黯心伤状:“切~~当我死的。”季风才是真正被当成死的那一个,大红着脸坐在沙发上,只会说:“闹个屁!”黑群替他感叹世态:“这女人和女人啊,连成一气了能颠覆世界。”
  以男人的友谊观,他们不能想像女人之间的亲密程度,男人之间只有肝胆相照,他们相约策马闯江湖,却不能相濡以沫。有人说男人们像两个缸子里的鱼,彼此看得很清楚却隔着玻璃,互不侵犯对方的世界,尤其是最隐私最不想为外人所知的那个世界。所以他们谈股票谈人生谈世界谈宇宙,就是不谈柴米油盐,他们不能接受自己的生活被另一个人指手画脚。
  闺密就不同了,互相嘲笑身材,互相攻击穿戴,有时候也真绊起来,往死了揭短儿,没见谁认错,两句话功夫又腻到一块儿挤黑头去了,早上出门前还帮你往胸罩里塞海棉垫。
  就是不能扯上男人,同一个男人。
  有时候雷打不动的堡垒,却最怕那轻轻一口气。
  欧娜回来我要怎么告诉她呢?她的大厨因为我辞职了?
  拨了个电话给小藻儿,她接的很快:“家家啊,你回北京啦?”
  我问:“家里还好吗?”
  “在下雨呢,天天下这两天烦死我了,大哥说是我回来给方的。”
  “北京这两天可能也下了,我看阳台外边那小吊兰没干巴死。”
  “你想着浇点水啊,别死了,我都养两个多月了。”话锋一转又说,“我在我大哥家呢,他房子真大啊,楼中楼!我妈偏心,我结婚她肯定不能给我买这么好房子。”我说你结婚当然让你老公买房子。她嘻嘻地笑,同意之外竟然再没什么可说的了。
  收了线抱着电话没意识地乱玩着按键,突然振铃接进一通来电,没人说话,翻看显示,好像是钱程单位的电话,喂了好几声听见一阵乱响,辩得出从免提变成接起,平和的声音略略上扬:“家家?”
  “你干嘛呢?”拨完号不老实等着逛晃哪去了。
  “我去拿个相纸过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中午到的。”
  “没听你提要出去玩。”
  “临时决定的,反正也没走多远……”
  他打断我,很急促地:“想你了。”
  “钱程……”
  “呵呵,我知道,”他若无其事一笑,“刚才没事儿给你修照片,洗出来好些张,抽空过来拿啊,或者哪天我送你们单位去。”
  “都行吧,你没出去玩……啊对,你不放假。”
  “假还不是自己放的?玩得开心吗?在哪,昌黎是吧?他们说那边沙山特有名,还真没去过。”
  “还成,抽空去看看呗,那么近。”
  “再说吧,没带些土产回来?”
  “带了两瓶沙子……对了钱程,你姥爷给我打电话来着。”
  “啊?”连他也跟着意外了,“他干嘛?”
  “说让我去你们家吃饭,是不是把我当你女朋友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猜不出老妖怪用意。我说还是挺看重这外孙,不然犯不着联系我这关公门前耍大刀的,他笑道:“你还真记仇。”
  “还有,前两天遇到你同学了,黑社会那个,头梳得倍儿光滑。”
  “鬼贝勒?啊~~他神叨叨告诉我收了个妹子要给我介绍介绍,不是说你吧?”
  买卖人,拿我溜须小舅子。我聊着鬼贝勒砸人场子的流氓行为,钱程却在注意别的事,问我:“你那么晚一个人出去干什么?”
  我对这问题避之不及,正巧有人按门铃,估计是季风,严重缺乏耐性的,我这边电话挂了刚起身,他拿钥匙开门进来了。抱一牛皮纸的档案袋子,看着挺重,一边拔钥匙一边噼哩啪啦往下掉,我赶紧过去帮他捡。“这整一堆什么回来?”
  “钱。”他笑得神秘。
  我心下一惊:“你抢银行了!”
  “我倒是想,”他把东西放在茶几上,是一些时尚杂志,还有光盘,不知道什么名堂。季风接了杯水回来坐在沙发上给我讲这一下午的去向,“阿正的一个老铁,本来做流媒体的,见了些小明星,自己开了个经济公司。这回是要建个走秀场,想做自控台,以后常用么。模特走到镜头摄取范围内,主光渐强,走出去就变弱,你懂吧?人走动和停下来的时候光也不一样,停下来超过两秒,就是模特摆造型的时候,得有配合镁光灯的防红眼光圈给他们……
  我听得一头大,感觉很神奇,我以为他们就是开发些OA软件什么的:“这能做出来吗?”
  他笑:“写嘛~~要相信科技。”
  “给钱吗?”
  “我惯着他白干活,这写出来再调试,起码小半月。我还上班,得把下班和周末时间搭上。”
  “你能做出来吗?”
  “其实学过编程都会写,关键就是找到用什么思路,稍微有点磨叽,我和老黑以前帮他们导师接外活做过感应监控。我试试,不行就撤,阿正撑着呢。”
  “那他们干嘛不找专人弄?”
  “我技术好呗。”见我挑眉赶紧交底儿,“就是没路子找人,四下托么。你知道现在什么个市场吗,编码员泛滥,程序员缺少。咱是后者。这种活儿吧,生手他们信不着,人专门的开发室还不屑接,接了出的价儿他们也得嫌高。”
  “你比较贱?”
  他磨牙:“啊,我贱。”
  “能给你多少钱?”翻了翻那些资料,杂志上的衣服挺好看。
  “商业秘密。”
  “你别整事儿。”
  “够你买一平米房子。”
  那得五位数起!杂志摊在腿上,我犯悔:“我也学编程好了。”
  他将我搂过去:“姐姐,天底下钱不能可你一人划拉。”
  可他这外捞都能五位数进账,我拼死拼活跟一个项目也不过就这些。
  季风学计算机最初的动机也是不想浪费他的英语好底,都说如果英语厉害学编程很快就能成高级程序员,到时候钱跟抢的一样,季风的英语水平要拿到北外也就下等偏中,但当年在他们计算机系那是相当璀璨的人物。我报考的时候对电脑只停留在聊QQ和打游戏的认知上,只感觉身边人都一窝疯地学计算专业,狡猾地以为三年后此类人才必泛滥,特意报了相对冷一点的工民建。结果一上岗看出区别了,季风他们单位,转正后光给他保密费每月就一千块钱,我们这行就没听说过这待遇。我沉浸在人比人的愤闷中,没到一个礼拜就找回平衡了。
  以往下了班就是打魔兽溜弯儿或者来我们家皮儿零食的季风,一头扎进那堆数字符里,持续地较着劲,黑群线报:天亮了还能听见那屋骂骂滋滋敲键盘的声音。谁家的钱都不好挣啊。连着好几天见不着人,欧娜都有点担心了:“罗马也不是一天垒的,身体都熬完了。”季风那身子,高中在网吧嗑星际连着包了六宿,白天听课,第七天小蛮子结婚又瞪眼儿整天没睡觉,一时半会儿完不了,也还是心疼的。
  去看他就嘻嘻哈哈跟我聊,心里惦记那没写完的程序。我也不愿意再去绊他,心想他早做完早利索吧。
  最近公司里没什么急活儿,天天正点儿上下班,回到家就看看电视,过着不常有的规律生活。难得的是欧娜也守铺得可疑,严格按桌上课表出入,假期我不张罗出门她就在家埋头看书,要么就上网搜资料抄抄写写的,全身散发学者气。偷偷猜测她和尹教授之间做了什么了断,但她不说我也不好问。
  欧娜知道小藻儿回家并没说什么,她很知道我的尴尬,只叹以后房租要由我们两人平分了。本来可以再招一个女孩子分租,可是我们俩都不愿意这么做,一来不想让陌生人打扰生活,再来也盼着小藻会回来,虽然无比清楚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住着吧,也不过多摊个几百块,欧娜帮教授攒书有劈红,我又涨了工资,这点钱还负担得起,换一想钱是多花了点儿,俩人住着还舒服呢,早上又不用抢洗漱。
  但是好没意思啊。
  电视里佟掌柜的骂小郭:你有一天要是死了就是贱死的。
  我和欧娜对望,不约而同说:“你也是。”我僵笑着,又犯忧郁,欧娜拍拍我的脸:“别想那么多了,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你觉不觉得我处了特傻一件事?我要是早跟季风一块儿,也没这么多绊蒜了。”
  欧娜答得很精僻:“你能早跟他一块儿还说什么了?藻儿没怪你,她打电话给我还让我劝你别怪她骗你呢,还是好姐妹。”
  “可是她书也不念了。”
  “就别绕不过来弯了,你知道她是不想再面对季风。”她又念起戏文,“痴儿,天下这女子遭了情劫恁地都逃不过个痴字?你怪得了男人吗?怪不得。”
  她深有感触地蹙着眉,林妹妹见了败花似的怜起了自己。
  我没敢再继续这个话题。去楼下买电话卡顺便透个气儿,往天桥对面看,鬼推一样就到了季风家门前。
  黑群来开门,朝南边屋子撇嘴:“刚冲黑乎乎一缸子咖啡端进去了。你进去留神绊跟头。”
  因为有群哥的警告,我推门格外小心,但还是被刺激了一下,满屋子风油精混和浓咖啡的古怪味道,门窗紧闭,一股寒气扑面袭开,季风光着膀子蹲在满地厚如字典的书籍中间,手里还转根儿油笔。突然发现他头发黑黑地长出来不少。
  “下班啦?”他抬头看我一眼,“别给我踢串页了。”
  我迈过去拿遥控器关了空调把窗子拉开,窗台上多出来的烟灰缸里插满了烟头儿。“作死哪?”
  他咬着笔尾回身看看,见我捂着口鼻正把烟灰往纸篓里扣,心虚一笑:“太困了。”把书折个角放在一边,坐过来掸掸落在我裙子上的烟灰,“吃饭没?”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他就关心这一件事。
  他瞄一眼电脑:“我靠,又十一点多了!我怎么感觉刚下班啊。”
  “做得怎样了?”
  “比吃饭费劲多了。”他没正调地回答,抽了抽鼻子,“你刚洗完澡?好香。”
  “真难得,你跟这沼气池子里还能闻出别的味儿来。”
  “你的味儿能闻出来。”他揉着我半湿的头发,眸子敛了敛要吻我,唇落在我手背上,眼睫毛刷过我脸颊看看多出来的人肉口罩,伸手拉下。
  我推他:“我不亲烟灰缸。”
  他扯开我的手:“昨天抽的,刷干净了。”
  骗人!他齿间有烟味儿,可舌头还是那么缠人,小蛇似的水滑,挑逗着我的呼吸,一会儿就跟不上他的节奏,论肺活量我肯定嗑不过他。
  他嘿一声放开我,鸡叨米般又啄了两下:“我总怕把你亲昏过去。”
  我翻白眼:“没你经验丰富。”
  他不在意我的含沙射影,手指梳了梳我头发,平静地说:“是你不专心。”
  “我又没一堆书要翻干什么不专心?”
  “我亲你时候没想着翻书。”
  “季风你可轻点熬吧,不是说没规定你交工时间吗?”
  “那也是越早完事儿越好么,下次再有活儿还能找你,谁不愿意用麻溜的手儿?”他端过了咖啡——果然是黑群说的那个色。
  “你还打算接啊?”
  “这个弄完再说吧。你早点回去睡,明儿还上班呢。”他放下杯子站起来,“我送你。”
  我去柜子里翻睡衣:“今儿你啥时候睡我啥时候睡。”
  
29. 是以偷闲

  没拧过我,工作狂一过十二点就躺下,不出几分钟就睡熟了,就算能熬住,身体上还是困乏的。他做毕业设计那会,连续七八个小时地对着电脑,不动没事,一动地儿什么需求都来了:吃饭喝水上厕所,眼睛酸得一闭哗哗淌眼泪。想想多可怕,睡着还能被尿憋醒呢,做起程序来什么都唤不醒。他从来就是什么事一旦盯瞄上就跟吸了毒似的,你得承认他这是个劲儿,一般人没他这钻劲儿。
  当年小藻儿在某算命网站填了季风的资料,解读个性:为人审慎周密,我说不准。好恶不显露,还是不准。喜欢浪漫幻想又勤奋努力,又字前边还勉强沾点边。一般不会失败第二次?不知所云。对异性和蔼可亲,不算小丫的话,对。即使钟情一位对象也能不为她所觉察……我当时看到这里就让小藻儿换别个靠点谱儿的算算。现在一看,还真应该相信命理所批。
  可是季风不为所觉察的钟情对象,是指我吗?他的吻狂热,索求,这是喜欢一个人的表现了吧?我没被别的人吻过,没得比较,他吻到欲罢不能的时候也有,一看我的眼又喘着气停下了。
  我对跟季风发生关系有点犹豫,他大概从我脸上看得出来。其实我心里清楚地知道,不管他是男孩儿还是男人,都是我喜欢的季风,小时候有小时候的喜欢,长大了有成年人的交往方式,我又不是柏拉图信徒。可他亲我抱我,再亲密我都觉得没什么,就是一想到两人坦裎相对便怯了,全身都特别排斥,不自在。
  清晨关了手机闹铃,季风嘤一声翻过身,仍在睡着。他的肩很宽,背部的肌肉结实好看,有着北方罕见的白皙皮肤,跟人打架斗殴这么多年还没什么伤疤,真是不容易。他上学时候是个仗精,成天跟人干仗,上中学时年纪小还情有可原,到了北京也动不动就跟人动起手来。尤其他们球场上那一帮,一个个都人高马大的,哪次打起来我要看见了都能吓哭,他把人打坏赔过不少钱,不敢跟家里说,都是几个姐姐给这败家子儿平的事,完全不长记性,还总说人家是赔钱货。
  我从后面勾着他脖子,喊败家子儿起床上班。门咔地被打开,黑群喊:“起来了猪。”
  我直觉往被子里钻,季风被惊醒,看我一眼,扭头喝道:“出去!”
  黑群尽职说:“到点上班了两位。”万分抱歉地带上门退下,他不知道我昨天没走。
  我钻出来:“你撵人干什么?又没怎么着。”
  “你不猫起来我能撵他吗?”他转过来抱住我,“脸~红什么?”
  “你……”贴紧的身体让我感觉到他的异样,心骇地推着他。
  他警告我:“别咕蛹啊,出事儿了我可不负责。”
  “哦~~”我用言情小说上得来的知识理解,“男生早上都特别容易兴奋是不是?”
  “你研究点有用的!”他面色不善地僵着身体,“不想让我用实践给你证明吧?”
  我嘻笑,玩火地亲亲他的下巴,他往后一缩,我再得寸进尺地够着他的唇。
  他知道我没安好心,微恼地用一只大手按住我整张脸:“你老实点!”
  “你不是一直都挺冲动吗?”我这可不是逗他了,真是感到好奇,莫非说他对我冲动不起来?
  “我又不是十七八岁小孩儿。”他眉毛皱得像个小刺猬,哭笑不得地对我低吼,“起来洗脸去你!”
  回到家换了衣服,拿上背包挤公车,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心情特别好,听MP3还跟着唱出声来。公司电梯门上的字惹人发笑,是前几天才贴的警告用语,本来是:注意安全,请勿挤靠。结果第二天就让人给揭得五花八门,有的是:王日女人,请勿挤靠。有的是:注意女人,请靠。还有:主日女王……一部电梯里一个样,身后行政部的两个女员工也指指点点着窃笑。
  上午开了两个小时部门会议,副总工主持的,别的没细听,在散会前点了几个名,明天随总工余建去天津现场盯进度。“手上没活儿的就回去准备一下吧,大概在那边停个四到五天,别忘了去行政签字。”
  我很荣幸地名列其中。刚在海边晒伤的皮肤还没缓过来呢,又要下工地去,回来还不得跟喀麦隆人似的?
  倒是多出来半天假期。本来想提前打卡去季风那儿蹭顿午饭,可他趁中午功夫给二老板送方案去了。欧娜下午听讲义要抢座,已经在食堂解决过了,听说我要出差,特地提醒我去买防晒霜,曼秀雷敦有个130倍的……不要吓唬人成不?
  在楼下餐厅看见秦堃,刚从一辆白色长轿子里下来,不是自己开车,没有直接从车库去顶楼,也因此让低层人士一睹尊荣。及耳短发造型轻飘随意,阳光下能看出几根挑染的古铜色,V字领的湖水绿斜纹衬衫,悬垂的雪纺面料,搭了条素色铅笔裙,那种欧洲的名牌,在秀水还没有做仿版的。腕上缠绕两层的LV皮质手带,与手包同款,奢华又率性,眉眼间散发的韵味令人赏析。我很无聊地坚持她一定做过光子去皱或是通过某种更可怕手段修复了胶原……否则快四十岁的女人不可能有这种光照透明的皮肤。
  她半垂着头接电话,迎面遇见人不忘点头微笑,经过我的位置时不知怎么脸一偏看见了我,隔着落地玻璃窗朝我摆摆手,满餐厅食客都将目光投向了我。我比不得秦堃见惯了大场面,不过也是不怕人看的,没客气地将四下探视照单全收。
  秦总施施然离去,我想起和她一样同属不美型但眼风出众的鬼贝勒,上次工体酒吧聊天后互换过手机号,按出来发了条短信给他:哥哥,今儿见了秦总,腕带真漂亮,白的,皮的,古姿的。
  鬼贝勒回了电话:“算你有眼光,也不看是谁选的。不过好像不叫你说那牌子。”
  我就猜秦总不会选那么中性化的配饰,她一贯装扮柔美知性,大抵不是很喜欢听别人说自己女强人,也不愿沾上强干的元素。
  这位只在晚上谈生意的哥哥此刻悠闲地正钓鱼,我一听来了兴致:“在北京吗?”
  “嗯,延庆,来玩不?”
  “想去。明天出差,今天下午没什么事,想找地儿偷个懒。”
  “找程程啊,”他怪里怪气地笑,刻意抬高了声音,“365天大闲人!”
  “嘿,不太想招惹单身男子。”
  “哥哥我也是单身贵族你这妮子……”他碎叨叨念了几句笑道,“等着我叫人把你送过来。先说好,秦堃逮着不要提我,再说我拐她员工跷班。”
  车子在一农家小院停下,简陋的细树夹篱笆,当院两棵瘦不溜丢紫洋槐,靠底一间砖木结构的硬山顶瓦房,像山西一带的建筑。房檐头的阴凉处有张圆木桌,几个人围桌坐在墩子上打扑克牌,听见车辆声音扭头向院门口看,我直接对上那头栗色半长发下乌墨般的眼。
  “嗨~~”比洋槐树健壮不了多少的娄保安向我招手。
  鬼贝勒趁机横向挪身看他的牌面,再不着痕迹坐正。
  有人拿来一把软藤椅,圆脸上露了笑容,正是寸步不离鬼贝勒那个又白又胖的男人,很心理作祟地,我觉得这个笑容实在狰狞,赶忙道了谢转头看他老板:“不是钓鱼吗?”
  “这钓着呢。”他们每人掐一把牌,娄保安摘下香烟用烟尾指向钱程,“程阿哥别的不行,钓鱼最拿手。”
  加起来一百来岁的三个大男人,在这儿算加减乘除。
  鬼贝勒招我坐下:“还没跟给你们介绍,我亲妹妹。”
  钱程轻啐:“你有那命儿吗?”拿扇子扇风,问我,“明儿出差去哪?”
  “天津。”我苦着脸,“跟我们总工去盯现场。”
  娄保安异常深沉地对钱程说:“跟着。”
  钱程两只眼睛死鱼似的转向了他。
  “这地儿还真偏,”不过空气是真不错,我四周看看,环境还挺优美的,“属于什么区?”
  鬼贝勒信口道:“海淀区。”
  “拉倒!”死鱼眼又丢到这边,“再往北内蒙古了还海淀,按你这范围划海淀区长起码副部级。”
  保安捡笑:“可不是!哪次一到你们村东口就嘎来条短信:河北欢迎您。”
  “寒碜人还能怎么寒碜?”鬼贝勒从身侧矮几上拿过茶壶,白胖子要接手他没让,倒了碗凉茶搁在我桌前。“你们总工是谁?”
  “姓余。”我坐了一个多小时车嘴里正泛白沫,端起来就喝,没注意到白胖子瞬间变肃穆的眼神。
  钱程撇嘴讥讽:“弄得跟你们家买卖似的。”
  “我还真就比你这自己家的清楚。姓余,四十多岁,秃顶,说话总扶眼镜腿儿是吧?”得到证实之后趾高气扬地捏着扑克敲敲桌子,一副他什么都知道的模样,“你看,余建么,认识~都管他叫建总。”
  我哧地一笑,因为我们几个小工也这么叫他。
  “你可以啊大姐夫。”钱程嘴很甜。
  鬼贝勒正呷茶,一口喷出来,娄保安顺手拿扑克牌一挡,麻利地起身退后,抽了钱程一下:“你丫瞎闹个屁。”
  “热得慌,进屋吹空调吧。”鬼贝勒丢下牌伸个懒腰,说钱程,“一会儿你鼻子又蹿血。”
  钱程还不领情:“你们俩不行再对着鼓烟儿。”
  房子里边装修精致,全进口材质,温馨的浅绿色调调,加上我四个人在客厅里还是打扑克侃大山,钱程钓鱼果然厉害,这里说的钓鱼是凑十四,比小猫钓鱼那种见同点收牌的游戏智商要求高一些。他们居然还能按分儿耍钱的,打了一下午,我闹了本来本走,钱程掐着账本对两个负债者说:“你们俩八十岁之前都给我好好活着,早死一年这账还不清。”娄保安牌一扔倒在沙发上敲后腰:“哄你玩不够腰疼的。饿了,贝勒府有什么现成吃的没有?”
  鬼贝勒在账单上签字,随口答:“府里没留隔夜饭的规矩,就是生米生面,要吃自个儿做。”
  娄保安凄惨惨地望向我。
  “少为难人,”鬼贝勒很会请君入瓮,“现在女孩子哪有会做饭的,成心揭短儿。”
  钱程说:“家家会做,便宜不着你们俩。”
  保安有点不屑:“也便宜不着你啊。”
  我跟他们耍威风:“不就是做顿饭,说什么便宜不便宜~”话说完才觉冒了个险,这三位怕不都是吃野了脾胃的老餮,普通食粮讨不着好处。厨房一转乐了,贝勒府油盐酱醋虽全,冰箱里却只翻得出一块冷冻的鸡腿肉,两根小黄瓜,再没旁的主料。巧妇难成无米炊,我对跟进来的钱程耸耸肩,意思:不是我不给你长脸。
  他转回客厅去搅那二位的棋局:“什么都没有,出去吃。你俩又抽!要死啊!”
  鬼贝勒拉钱程上阵:“你坐着,我去打下手。”
  娄保安闷头看盘,对民生大计反倒不热衷了,手一抬跳马:“走你~贝勒这步下得绝啊。”
  “臭棋篓子保安,一边下一边叨唠。”鬼贝勒笑骂,推我去厨房,“我找些什么给你们吃。”
  听得钱程在后头嘟囔:“大热的天儿你们吹着冷气儿让人家一孩子张罗吃的,好意思!”
  “他说谁是孩子!”感觉这屋就他说不得我。
  “心疼你呗。”鬼贝勒叨着烟在冷藏层抽屉里翻找。
  说到这个还有笔小账没算:“您刚电话里没说钱程在这儿!”
  “他不让我说的。”他倒是坦白,找到几包挂面放在碗柜上,拿了一包狐疑地看,“这黑的又是什么东西,一天弄些奇奇怪怪的。”
  “荞麦面。”我再翻下冰箱,蛋,黄瓜,鸡肉……很意外:“你自己做饭?”备的东西还不少,一眼看到冰箱门里几碗龟苓膏,顿时明白了。
  他见我不问也知猜到了究竟,瞅着那些深褐色胶状体:“她把这药当饭吃。”
  “秦总向来懂得保养,再说这也不是药,我觉得还挺好吃的。”沉甸甸的密封玻璃罐,没有任何标签,像是自制的。“秦总做的?”
  “你真把她当全能的!她跟我一样光会煮面条儿,炒鸡蛋,但是她比我强点儿,她能把那鸡蛋摊成饼儿。”他笑道,“这是我店子里一个广西师傅做的,她吃过就再不买外头的,可能味道还不错,我听说是金钱龟板做的,你尝尝看,喜欢了叫人给你送些去,反正这东西我是半口也享受不得。”
  我把鸡肉放进微波炉里解冻,锅子加水坐上火,这边洗了只小匙不客气地挖了一口龟苓膏。入口甜滑,回味微苦,大概没加蜂蜜的缘故,我不怎么吃得出好歹,不过既是自家做的,肯定比那种塑料盒包装的安全,外边买的总觉得那些加了大量增稠剂。
  鬼贝勒看得直乍舌:“女人家味蕾长得奇怪,没听说哪个男人喜好这口儿。”
  “也不是说真就所有女人都爱吃,但吃的还是多一些,它毕竟滋养,要能真吃年轻了,总比化妆品往脸上拍舒服。”
  “这你算说着了,她平时口忌得厉害,单就是只要听说对皮肤好的东西,什么洋参、贝壳粉,还有羊胎盘,苦的腥的多难吃的都敢吃,我看她吃都想吐。”
  “昭华最怕就是岁月催。”我听了害怕,因为自己也有37岁的一天,到时候不知道寻不寻得着羊胎盘。
  “你现在感叹这个还早了点儿,不过再过几年就真该害怕了,屋外那种现成的不可能天天有。”
  我笑起来:“您还真是想当媒人了。”
  
30. 是以依赖

  荞麦面煮好用冷水浸泡挺实,鸡腿肉和黄瓜切丝,分置碗中待用,我按记忆里的方法用把冰块放水里加调料勾汁。鬼贝勒看出了大概:“冷面?”
  我点头:“但是你们家没有辣椒。”
  “那种东西她一口不吃怎么可能有?”
  “嗯。好像钱程也不怎么吃辣的。”除了陪我吃火锅基本上不沾辣。
  “对,程程喜欢温和点的。”
  我对他的一语双关简直无言以对,何德何能,黑社会大哥亲自说媒。“我说过我有喜欢的人。”
  “喜欢有日子了吧?怎么还让程程等到追求的机会?”
  有点复杂,我不认为这种情况适合说明。
  “我不知道你和那位是什么情况,既然俩人没法儿在一起不如趁早放了。”
  “但我和钱程只是好朋友,钱程也接受。”
  “得~”鬼贝勒叹口气,抓过一把黄瓜丝吃,“再劝就没意思了。”
  “我不是不识好歹。哥哥您光说让我放弃,那我也有句话您别不爱听,您跟秦总为什么不结婚?不可能是您这边没意思吧?”
  菜丝儿啷当在嘴角,他愣了个把秒钟,苦笑:“还真是不中听。”咽下嘴里的,其余的又丢回碗中,“可你毕竟是个女孩儿家,不像我一大老爷们,十年二十年不在乎,你耗得起多久?一年?两年?”
  “您和秦总是不是秦家老爷子反对?”秦堃肯和他一起生活却不结婚,两人已经不是可以再拖的年龄,我猜想是有外来的阻力。
  鬼贝勒说我:“你就这个脑子,顶愿意琢磨别人不爱说的事儿。”
  锅里鸡蛋煮熟了,凉水拔过剥去皮一切两半,他说保安不吃鸡蛋,从一只碗里拿出半个塞进自己嘴里。我问他:“你比钱程大几岁?”
  他靠在冰箱上懒懒回答:“比秦堃小3岁。”
  倒是够透亮,免我再进一步换算。“别吃了,待会儿不够了。”
  “她其实长得不起眼,但是很懂得让别人注意她,你发现没有?”他捏着咬成一个月芽的煮鸡蛋,“我记得那年见着她,穿一身儿将校尼,特带劲儿。”
  “那是什么东西?”不知道,只知道有故事可听了。
  “你小,不认识,我们小时候倍儿时髦的料子。”
  他最初知道秦堃的名字是在娄保安那里。俩人中四在一个班级插班,逃课去附近小学校实验田偷西红柿,正赶上开家长会,保安保安你看那小妈真年轻。娄保安说你别瞎说人家是姐弟俩,他姥爷以前是我爸首长,后来转业做贸易,他家巨有钱,那姐姐叫秦堃,保送大学了。那时候上大学还是一件很了不得的事,他因为保安的这句话多瞅了秦堃两眼。程程眼尖,朝他们招手,他打小就黏保安,她也跟着笑了笑。
  是冲保安笑的,勾的却是贝勒爷的魂儿。
  “现在说出身你们理解不上去,在那个病态的年代这是很严重的问题。我祖辈出身不好,爷爷是日本人,所以不但不敢登秦家的门,连自己家都没待下去,父母挨批斗遭迫害,我跟着亲戚去了台湾。那时候一波儿挺有才的人,现在在各个国家很有财势地位的华人,都是这样流出去的。不是你看不起这个家,是这个家不要你,不允许你建设,在这儿待着就是死。那些年闹的,死了好些人,大街上经常有清洁工拿着板儿锹往起铲尸体,就是被弄死的人,然后无数次踩、压,在地上跟层油毡纸儿一样。历史课本没给你讲这些吧?我在台湾一待就是多少年,再见着她都是九几年了,十……二年前吧,我刚回北京来。”
  我听着年头,查数儿,卖机灵:“钱程上大学那年。”
  “对,我在台湾只做事,回来被叔叔强迫去念大学。电影学院就在我住的楼下,我一看也别远了,念这个吧,过去领报名表。一大奔在旁边停下,刚下完雨,溅我浑身泥,我那时候还年轻气盛呢,摸出个钢蹦就想闹事儿。司机一开门,出来的是她,我当时就懵了,心想人七八年不见这人怎么就完全没变模样。她见我不说话,过来给我道歉,要说程程这小崽子,趴在车窗户上朝我笑:我认识你,你是保安同学,我在他家看过你照片。” 他说到这儿脸上露出了对儿子一般的喜爱之情。“我以为是秦堃来上学,也跟着报了导演系,后来才知道是这小的。”
  “然后带着小舅子上了四年课?”太传奇了,全天下没有像他上大学这么草率的。“老爷子现在还是介意你出身吗?”当过兵的人总是特别憎恨与日本有关的人和物。
  他摇摇头,很无可奈何地笑:“这就是一借口,秦家的私事我不方便说,总之我是过不了老爷子那关,你就当因为鬼贝勒这个名头吧。这是跟你说呀妹儿,我估计啊,哥哥只能等老人家寿终正寝那天了。”
  “哥~不是我打击你,我看老人家身子骨硬朗得很。”
  “总活不过我吧?”
  “要是把她嫁了呢?”
  鬼贝勒还在笑,可笑容已足够胆小的打摆子了。“她敢嫁我就敢抢,我对她的安份绝对取决于她的配合。”
  “真危险。”
  “说得好!你哥就是靠这词儿吃饭的。”
  “您要对秦总有信心,她吃着恐怖的养颜秘方,怕的就是比你先老。”没有女人不想做个漂亮的新娘。
  “我十多年等下来,还说什么信心,简直已经成习惯了。”
  “或者是用了这么久得不到的不甘心?”这话是在问他,还是在问我自己。“一辈子还能有多少个十年?”
  “那要看是什么质量的。现在要是跟我说以后没有她了,永远等不到了,我告诉你我一个十年都不活。”
  “我说不上您那么绝对,但还是愿意耗下去。”我喝一口兑好的汤,糖好像放多了,“他也比我小,我们打小玩儿到大,我看他谈恋爱,失恋,陪着他,哄着他。就是再不容易,也不是说放就放得了的。”
  这些话说给鬼贝勒,也希望他能转给钱程听。像他说的,钱程是好孩子,而我和季风现在这个状态,我不能让人没名没份等我。
  鬼贝勒一下噎住了,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故事反倒给我树榜样,只骂道:“我这是个傻妹子。”
  我和季风之间牵绊太多太多,不是情情爱爱那么简单的事,这么多年我如履薄冰的小心,如今被自己打破,冰下是春山还是绝谷,我就快没有勇气面对了。
  手机响的时候我正在厨房化冰水吃羊角片,季风刚下班打电话来,我说在延庆朋友家,他说你延庆怎么又弄出朋友来,明天出差别玩太晚坐车该晕车了。随口问着他今天交工反应怎么样?听他神采飞扬描述着对方多么满意,末了还是说有细节要调整,笑他总先说好的后说坏的让人白高兴一场。手机小用肩颈夹不住,一只手拧开瓶往出倒药片,没拿住掉了下去,药洒了小半瓶,唉哟一声赶忙去捡,抬头钱程端个面碗站在门口,表情不自在:“保安要盐。”
  季风听见呼声问怎么了,我说盐罐子弄翻了,他告诉我到家去条短信,挂掉电话。
  我把盐找出来给钱程,他接了没走,蹲下来帮我把弄脏的药片捡到纸篓里:“你偏头疼还没好?”
  “停几天就犯。”
  “去看医生,依赖药物不行。”
  “又不是待因片,哪有什么依赖?”收拾干净了拍拍手站起来,“再说这是中药。”
  他心不在焉地点头,我抱了自己的那碗冷面出去,他唤住我,我一回头他又没话了。
  “你可别说你没事噢。”
  “没事。”
  轮到我不急着走了,站在原地夹了些鸡丝:“我跟季风……打算结婚。”
  “我知道。”他点点头,挑着面条,想起什么似的又说,“哦,恭喜。”
  “对不起啊。”虽然很俗,但也没别的话可说。
  他一愣,笑起来:“什么呀,没事儿。我追你的时候就知道你喜欢他,”他咬着筷子对我眨眼,表情揶揄,“上课不听讲在练习本上写他名字,我都看见了。小花痴。”
  保安在客厅喊:“盐!程程,先给我送来你们俩再聊。”
  我把盐拿进去,鬼贝勒夸我做的冷面味不错。我说我们老家附近朝鲜人很多,冷面配辣菜狗肉是一绝,说完忌讳地看看他们仨:“没有满族人吧?”满族有狗救驾一说,是不吃狗肉的。
  娄保安拖拉着一团冷面张不开嘴,只好举手。
  鬼贝勒瞥他一眼:“你丫别侮辱皇族血统!”
  他说:“我真是满族的,看户口本儿。”
  “小时候偷狗属你吃的最多。”钱程也帮腔。
  “高干子弟还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儿~~”我以为这种事儿只是丛庆和季风之流能做出来的。背枪上山打猎没有猎物,捎带把人家养的鸽子打回来两只烤着吃了。
  “那时候小嘛,就嘴谗,有一天在保安他们家胡同口瞅着一只狗转悠,我们几个就叫着给它逗院里来。那次还有区姐一个,噢?她那时候梳一板儿寸,跟个男孩子没两样。保安给那狗踹翻个儿,她一盆水就泼上去,完了鬼贝勒伸手扯下外墙灯的电线往地上一淌,给那狗电死了。”
  “完了你就等吃。”鬼贝勒接钱程的话,向我比划着,“那时候他这高一点儿,拍巴掌在旁边乐。狗一死他就说:煮了吧煮了吧。嗓子溜尖儿,让区洋捂着嘴儿给拖屋去了,再不喊了,老实儿蹲门槛儿上看我们给狗扒皮。”
  “嗯。”钱程也不介意别人说他小孩了,完全沉浸在狗肉的回忆里,“那狗肥着呢,吃着特香。”
  “你们真这么干的……”我被这残忍的一幕震住了,都说东北人身上有狼血,这群人一点儿不比狼善良。
  “真的。”保安想起来也大笑,“那狗是大院食堂散养的,后来人家找狗,我拎个狗腿子站门口儿撕得正卖力,让我们老头儿一脚卷进去了。”
  “完事儿就天天惦记吃狗肉,我姐那阵儿零花钱活,得空儿就领我出去搓,一顿把我给吃恶心了。”
  娄保安又羡又叹:“你姐是真疼你程程。”
  “白疼了!”鬼贝勒恨恨地说,“这么大了就在外头仙悠,她一人儿多辛苦,还得操心给你和你姥爷中间加汤。”
  “你不用想我回去接公司就能跟我姐双宿双飞,何况就是我愿意接,老头子也不会放手。”
  “你听听,你听听,不怪秦堃总念叨:这就是个冤家。”越说越来气,筷子劈头盖脸就抽下去,“都他妈欠你的!”
  “给他找个像样的媳妇儿管着就好了,”保安又了话说太透的毛病,“像家家这样的。”
  满屋子就剩吸溜面条儿的声音,鬼贝勒冷笑:“你也别说人家,你还得玩到啥时候呢?”他放下面碗点了根烟,笑着对面前两个埋头吃面的男人摇头,“十三岁就知道拍婆子刷夜,那个呢三十岁了没碰过女人,这我不是跟俩怪物儿一起吃饭吗?看着是挺正常的。”
  娄保娄不爱听:“去你大爷的!谁不正常?脱下来比你长。”
  “碰没碰过告诉你了啊?”钱程向鬼贝勒抗议,却用肘子尖砸保安脑瓜顶。
  保安吃痛,猛然意识到女士在场,转而问一个始终疑惑的问题:“对了家家,为什么我没有鸡蛋?”
  鬼贝勒晚上在农家小院住了,我们三个回市里,保安开车,先到钱程家,停了一下,探风声:“还是,车你开着明儿送我单位去?”
  “不用了,”钱程开门下去,“我还得回去修图,明儿着急要,你送家家回去吧,她们家小区黑,送上楼。”
  在我家路口等灯的时候,保安看着熙攘人群问:“程程跟你求婚了?”
  “你也要替他保媒?”
  “没领那份工钱。我能问问为什么吗?”
  “他太老了。”
  “你不要打击我,我死给你看。”他呵呵笑,“大四五岁算老吗?你多大?可别说18,实在不像。”看我瞪眼睛他慌了,“你真18啊?程程告诉我你24,我就说么,这二十多岁长得可够年轻的了。”
  我深深佩服他这套黑白脸齐唱的功夫:“你这果然是救命的嘴。”
  “你这却是要命的嘴,一个不行就给我们堵上了,干嘛回得那么绝呀?”
  “说多了就是欲迎还拒。”
  “还挺有经验的。” 他笑一声,变灯上路。
  “我跟他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对于娄保安,我相信现实一点的现由比较能让他接受,“做朋友还行,没有办法进一步发展。”
  “你嫌他学历低?他是赶上考学时候叛逆期了你知道吗?要不然凭那脑瓜儿学什么都没问题,他在摄影班的时候系里来国外访团儿,一韩国大师看着他作品就想带他回国深造,是老爷子没让走,要不现在大小也是个艺术家。”
  “门高狗大的权势官家,连他学什么都管,结婚这种事他拍得了板儿不?”
  “原来你是担心这个。”他喃喃,“齐大非偶。”
  “也不全是。”他同学会上那几个女人的话还在我耳边转。
  “你别小看了程程,什么事儿关看他想不想做。”
  “我不是小看他……”这样误会就不太好了,我一般不会有勇气小看任何人的。“女人总是比较感性的,感觉这东西,第一眼,有就种下了,没有就是没有,以后也长不出来啥。”
  车停至小区,我一再请他不用送我上楼,他没坚持,趴在方向盘上看我解安全带:“你这女孩子,外表安静讨巧没什么个性,实际还是很擅于思考的,但是不要总强迫自己出一些奇谈怪论,时间一长,真正的想法都给盖住了。”
  

31. 冷静见放

  是强迫自己做奇谈怪论吗?算不得,谁骨子里还不都有那么点儿叛经离道的小个性呢。喜欢与众不同,希望得到别人注视,这很正常。
  我在心里和娄律师辩论,最后自己胜了,洗完澡准备一下出差用的衣物用品,躺床上就睡了。来条短信把我吵醒,一看是我小姑家那精神病:“呼叫老表,起床祝我生日快乐!”一看表刚到25号几分钟,这丫头还打算普天同庆咋地?
  让她这么一折腾忽然想起回来没给季风打电话,才12点多也许他还在抠那堆数字码,拿过手写短信,万一要是睡下了呢,他白天去交工了,也许今儿难得能早睡一会儿。于是我在“睡了没”前边又加个“季风”,发给了黑群,还幌了一下号……所以说女人真是,别人家东西用着不心疼。
  很快季风电话拨过来了:“你刚回来?”
  “睡一觉了,让杨毅短信给吓醒了,她过生日,赶紧给她打电话,别等她讲究你。”
  “已经讲究完了,说她过生日五分钟了,没有一个人祝福她什么什么的。”
  “啊,我直接给你发短信就对了。” 我睡蒙了,杨毅怎么可能忘了搅和季风。
  “呵呵,老黑骂你,他也没睡,在我屋帮我测系统呢。”
  “都完事儿了吗?”怎么比我自己出效果图还兴奋。
  “有BUG,调好了明天还得拿单位刻盘,周末陪我去买个刻录机……周末能回来吗?”
  “看情况,没有工程故障写个总结三四天就回来了。”
  “明天几点走啊?”
  “正点儿上班,几点走看领导意思呗。”我打个呵欠,“去的里面就我一个女的,真看得起我。”
  “不去不行吗?这几天可热了。”
  “反正也不是用我去搬砖当力工,顶天儿就早晚去转转,一般没啥事儿,有事儿我们几个去也不顶用。”
  “带点儿解暑药,别像去年似的动不动休克了。”
  “是晕倒~~而且就一次,哪儿动不动了。”
  我觉得我是那种藤类植物,看着弱,其实非常有韧性,中暑只是个别现象。再说这才5月末,现在就吃解暑药到伏天还活不活了。
  翻了两个身没睡着,季风发来条信息:你不是爱写文章吗,要不还是换个编辑的工作吧。
  我可以称之为事业的东西刚起步,又换?没睡觉说什么梦话?等乾坤倒转吧!
  “死心眼儿!!!!!!!!!”
  “你打一万个叹号我也不换。”我要不死心眼儿能把初吻留给他?
  好半天,他回了我满屏黑杠,细一看是密麻麻的叹号,他不会真打了一万个吧,我一条短信好像接不了那么多字符。耐着性子数了半行,头昏眼花,没数明白,迷糊过去了。
  一大早惨遭狼人强吻,窒息而醒。“你干什么呀……”我还没太清醒,推也像就。狼人在我颈间闻着嗅着,淘气地啄我,笑声从鼻子里钻出来,有清凉凉的薄荷牙膏味,我请他优雅点儿滚开,他一撒癔症把我从被窝里捞出来,赶跑了全部嗑睡虫,我坐着瞪他,“季风你明儿趁早把我们家钥匙交出来。”
  “嘿嘿,欧娜给我开的门。”他把蚊账卷上去,没系紧又掉下来了,又卷啊卷啊,嘴里还吹着歌。
  我揉着头发,很大的起床气:“你可忙叨死我了。”
  他嘻一声:“你在这里边好像被扣起来的菜。”在床前蹲下,双手撑在我身边,很无意地把我圈在他的气息中,两只明晃晃的眼睛盯着我,用手背拍我的脸,“精神点儿~~”
  “欧娜给你开的门?”我抓住他的手,脑细胞开始缓慢地活动,“她起来了?”
  “啊,我来时候她正好出去。她怎么这么早就有课?老黑早上喊完我上班回去一觉都干到下午。”
  “嗯?”我也不知道呀,欧娜现在好诡异。
  “还没睡醒?”他贴近了我,屈着眼睛大淫魔一样。
  “醒了。”我推开他起身把蚊账卷起系好,“你这个点儿还不走,不是要回公司刻盘吗?”
  “不急,我上午请假了,直接去曹哥那儿给他调服务器,一会儿打车顺你一道。”
  “你怎么能顺着我?”根本就不是一个方向。
  “我走蓟门桥,反正哪儿都堵车。”他跟出来倚在门框上看我刷牙洗脸梳头发,始终笑眯眯的,“好几天看不见你,想你了怎么办?”
  我托着毛巾呆了一下,从镜子里看他:“大早上的发什么洋贱?”
  “我生日怎么办?”
  “跟个小孩儿似的。”
  “小丫生日你就早早张罗给买东西,我凭什么不能过?”他数了数日子,“5天差不多能回来吧?”
  “差不多。”故意不把话说死,心里却无所谓地想:到时候进度没结束我可以提前申请回来,天津又不远。
  不过真当我在电话里跟总工告假的时候,全不是这份儿轻松的心情。
  出差带的衣物只管遮阳不奔解暑,没有裙子,一色薄薄的长衣长裤。我这皮肤不比季风那种天生不吃紫外线的,到了夏天和冬天像两个种族的人。幸好天津这些天不热,并且从我们抵达的第二天下午开始,断断续续下起了雨,停几个钟头又猛落一阵,到处都是积水……我在窗户上画小人儿,暗想是不是犯什么说道?最近好像我一出门就下雨。
  又过了一天稍等雨歇,总工打电话通知去现场。之前我还纳闷这不是我跟的项目怎么也被编排在里面了,这时才知道这次的项目开发商是天津本地房产公司,我们属于甲方考察团,来给人当爷爷孝敬的,吃住行都是对方安排,连向来以速度著称的余总也拖缓着工作拍子,而我就是一跟蹭儿的。
  在若干监管和技术簇拥下从工程指挥部出来,项目经理亲自拿了安全帽和胸卡给我们,我是第一次带白帽子,感觉还挺怪异。说实话以前下工地时候看身边戴白帽的贼恨,爬上爬下从来就没他们的份儿……中坤是行家做投资,他们不敢对付,细节之处也尽量做到了,施工因天气暂停,但斜道板、脚手架和跳板上仍铺着防滑草垫。
  为了赶进度,作业面是分四个流水段穿插施工的,本来应该热火朝天的景象,被雨给浇凉快儿了。工人们都在不远处的工棚外边坐着抽烟聊天,下一天雨,就意味着少赚一天钱,但上帝造物也有休息日的,所以偶尔个一两天他们还不愁,聚在一起说笑,嗓门很大,各种口音,也有一些女人,或是随工家属,或是食堂的大嫂大婶,还有些就跟男人一样上架码砖。
  转了一圈又回指挥部开碰头会,看图纸听进度报告,然后就是汇餐,整个行程的安排就是这样。
  来天津之前总工说让我跟着来学点儿东西,我这属于跳过设计进一线积累经验,虽然辛苦但很锻炼人,可我只学到听人说恭维话不脸红,用一些官方辞令表达自己的反对意见。回北京之后有一次和秦堃提起,她笑言这其实就是奥义。
  大雨担搁了时日,考虑到31号是端午节,返程期定在30号,把我愁得牙龈疼。28号下午我琢磨跟总工请假,到29号还是没找到合适机会开口,这一天难得见晴,午饭过后工地浇灌最后一车混凝土,我们仪式性地在旁观看。一派繁荣富强相,起重机马达在吼,混凝土泵车在叫,我的手机在咆啸,,手机在咆啸……摸出来看了看是季风的号码,嘈杂的环境里我接了也听不清说什么,随手切断,回到酒店后想着给他打了回去。
  季风说:“丛家你怎么不回来陪我过生日?”大白天的,他的声音却像从黑夜的角落里发出来那样忧虑。
  从上初中起,季风生日里,第一次没有我。生日没什么大不了,可也总算是个特殊日子,其实我也颇遗憾他生日这天我不在他身边。“定了明天一早回去,我实在不好意思跟公司张这半天嘴。”
  “我想你了。”
  “知道了,明天上午就能到北京,中午去找你吃饭。”
  “嗯。我爱你。”
  “你在哪呢?”我想像他坐在那电教室一样的公司大厅里对着手机说情话,有点好笑,“没上班吗?”
  “在单位走廊。”他也呵呵笑,“你还没跟我说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我们算没药救了,肉麻一点容易把俩人都给整感冒。
  “晚上小骨头他们过来找我喝酒。”
  “你们几个到一起轻点作啊。”是指他们大学寝室的一帮,一个个巨恐怖,凑齐了叫啤酒都成件儿地来。
  “你在多好……”他说,“谁给我切蛋糕啊?”
  我说那你们今天就别糟践那蛋糕了,等我回去给你买。他愉快地答应,我想了想:“不行,欧娜肯定能给你买。”
  提到这个季风很愤怒:“她都没发个短信祝我生日快乐。小丫也没打电话,她可好意思半夜三更折腾我。”
  “啊?于一打了吗?”
  “没打。”
  “藻儿呢?”
  “没打。”
  “那翅膀呢?”
  “他倒是打了。”季风气呼呼地,“扒个眼睛就来电话问我还有魔兽点儿卡吗?我真想一个天马流星拳给他挂月亮上去,挂电话之前贼溜溜跟我说:明天你过生日我要想不起来就不给你打电话了,提前祝你生日快乐。妈的他咋不去死……”
  我听了大笑,这绝对是故意的。
  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苦着调子说:“他们都欺负我。”
  “晚上来电话骂他们。”
  “也没人给我买礼物。”
  “那我跟这儿买点麻花回去给你。”
  “像话吗?”
  是不像话,人家过生日吃蛋糕,我们风少吃麻花,另类了点儿。但我这人俗,新到的城市一定要抓点特产回去,天津除了麻花还有什么能响彻神州的?去大沽弄门炮?人就是让我拿,我得怎么把它运回去啊。包子?那还不如麻花呢。我们组小郭笑我,怎么没别的?洋货市场淘去啊。虽然不是什么特产,百十来块钱的江诗丹顿买它十来块回去挨个儿发,多有面子。
  这我倒是听说过,溏沽的洋货市场,那里边你能找出来全世界的大品牌。不过那些牌子确实也太大了,我就是买了戴在身上,一挤公车人打眼儿一看也得知道是假的。不过逛一逛总算长长见识。可惜天津我没有关系好到可跷班招待我的同学,一行的同事中没有女士,小郭待在他自个儿房里攒元气不肯陪我出去跟其它几位又不是太熟,晚上这边开发商给饯行,估计得有酒。他说:“感情你一女孩子挨不着灌了。”
  怎么就挨不着灌啊,我昨儿就喝得走路发飘了,明明没醉回到房间却很想吐。真是没有腐败的命,和一些不说真话的家伙吃一桌山珍海味,我宁可在办公室画图。以后想起自己这时的想法是多么幼稚,果然和人打交道比专业课更难掌握。
  按小郭指点的路线自己去火车站坐小巴,5块钱到了洋货市场。天津这座城市没有传闻中那么破,但是它街道很乱,路标更是有点莫名其妙,我没敢打车,怕司机宰我这“老外”,一路打听着,也算摸到地儿了。转圈儿以“X洋”为名的商场,逛下来只有四个字可以形容:名不虚传!翅膀戴的那款欧米伽,要价才350块钱,郭算盘交待80%的砍掉,那用不上100就能拿下。我真想买回去一块戴着气气老大,但是百十块钱气他一把不值当儿,而且他很有可能告诉我他那表是买糖豆儿送的。
  跟这儿没打算买什么,但逛得很来瘾,兰蔻的睫毛膏十多块钱一支,说是水货,这个价儿的舶来品运费都勾不回来。包里电话响了好几气儿我才听见,拿起一看两条短信,一条是小郭怕我逛得忘了点儿,提醒说晚上八点半一楼中餐厅开局。另一条是移动客服台提醒话费余额不足10元,反正明天就回去了我也没当回事。而四个未接电话都是季风打来的,我犹豫了一下拨回去,打算如果这人儿撩闲就让他帮我充100块钱话费。
  结果人家说:我到天津了……
  在超市旁边的KFC靠窗位置坐着,可乐里的冰已经全部被我挑出来嚼碎了,嚼得吐气成霜,还是没法让神经冷静下来,它一直在跳在尖叫:季风疯了季风疯了!它再叫下去我也疯了,脑海里朦胧着一团幸福。他就这么跑来,小骨头他们知道原因肯定群起而痛殴这个见色忘友的贱人。
  心思复杂,脑子里有施工现场的作业声,各种想法此起彼伏,待会儿他到了,我都不知道我见到他第一句话要说什么。你怎么来了?不行,他会以为我在怪他胡闹。生日快乐?也不太好,说过了的。路上累不累?他一路跑过来都累不着……我一激动扑到他身上怎么办?是不太直接了?
  事实上我还有一点头疼,这我把人带回酒店去,隔壁郭儿见了还不吓个好歹儿的,他让我来淘洋货,我淘了个国产的不说,还是个活的……
  
32. 血脉见放

  季风没让我说话,把我按在他怀里嘿嘿发笑。天气闷,他的怀抱更闷,我闷声闷气地呜呜:“季风……”他搂着不放,直说:“意外吗感动吗?哭吧,我抱着你没人看见,哭吧哭吧……”他挤得我大脑缺氧,再不放手我真是眼泪都下来了。推了两下没推动,我手指一弯抵在他腰间乱抓,他笑不可抑地退开,指责道:“破坏气氛。”
  我顺过来气骂他:“季三疯!”
  “愿意!”他一被胳肢就岔气儿,缓了半天才朝我龇牙,“丛家,每年生日都陪我过吧。”
  “我要先死了呢?”我知道他大过生日的说这话很不吉利,但不知为什么就想同他抬杠,“你剩下的年头儿不活啦?”
  “不活了。”季风笑着拍拍我的发顶,“我说真的,要是明年你不能陪我过生日,我今年这个也不过了。”
  “你威胁我。”我仰头瞪他,想起鬼贝勒的话:现在要是跟我说以后没有她了,永远等不到了,我一个十年都不活……鼻子酸酸地被塞住了,然后又笑出来。季风总是说一些让人来不及哭也不能痛快笑的话,要让我完全相信这些话的真诚是很困难的,但我选择相信他能够做到。
  当暗恋成为习惯,当无望成为状态,当我已准备好心死的时候,一转角,遇到了爱。上帝为什么把负责这类感情的事交给一个捣蛋孩子呢?以前我在书上读十七年之蝉的故事:蝉在羽化之前,必须埋潜藏匿十七年,而后才得破土而出,飞上枝头展开它的一生。所以我心存感激,毕竟守得云开见月明不容易,没有月落乌啼已算难得。
  可是蝉也有一个夏天的浪漫,我却在几个转身间就动摇了信念。
  威逼带利诱地把非要去看航空母舰的季风塞进出租车里,在饯行宴开始前半小时回到宾馆。我先下了车,司机看季风手里的整钱皱眉,问我:“有零的没?”我翻了翻钱包,不够,季风说:“掰开吧。”坐在车里等找钱,司机慢吞吞地从口袋里掏出钱来数,嘟囔着今天怎么都是大票。我着急上楼换衣服,身上这件被我吃冰块弄得全是可乐斑点,正巧身后大灯晃晃地驶过来一辆车,我说:“师傅您快点儿,人家有要出去的。”
  没逞想那车很驳我面子,不但不按喇叭催人,还在最靠边的车位停下了,我愤愤地飞过去个白眼。季风失笑:“你先上去吧。”
  不差这么一会儿了,我哪敢放这个路痴耍单!他从车里出来,咦声引我注意:“丛家你看,天狗吃月亮。”
  满天黑云的大阴天他还能看见月亮~~我不愿配合地给他一记无聊的眼神。
  他正偷偷垂眼瞄我的反应,见我抬头连忙把目光调向天上,伸手指我们头顶:“看!”模样非常可爱,我忍不住踮了脚在他下巴上吻了一下。他很挫败地说:“怎么办吧,调戏你都调戏不着。”然后纠缠住我的舌头。
  我向后躲他:“不赶趟儿了。”要落下脚跟,却被提住了腰身不能如愿。只好抿紧了唇用手敲他肩膀,唔唔唔地挣扎。他放开我,露了胜利的笑容。我现在没空理他,鬼祟地左顾右盼,做着多余的担心,万一刚好这边开发商来了看见这幕认出我来多尴尬。
  还真的有人在看我们,在一部车前,就是刚刚才停在车位里的那一部,离我不过几米的距离。
  他本来是扶着车门站在外边,在我看他的瞬间刚好转身坐进车里,所以并不知道我发现了他。
  准四星酒店的广场照明非常好,人头发的颜色虽较日光比难以辩出,但发型和脸的轮廓却是无比清晰。他关上了车门,低头系安全带,发动车子,车灯刺眼,十分不应该的,离开之前他从敞开的窗子又看了我一眼。而我没来得及收回注视。
  于是两个人都有种不合时宜的狼狈,他的车子没有动,引擎响了几秒钟熄灭。
  季风疑惑地看着这辆像是故障的车子,又看看我,再看推开车门走出来的人:“嗨~”
  “嗨~”钱程走到我们俩面前,“我给一客户取景,离这儿不远就过来看看……你手机停机了,我自己打听的地址。”
  “让他两个电话打欠费了。”我指着季风,“他过生日……”兀地打住,也不知道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解释季风的存在?
  钱程愣了一下,朝季风笑笑:“生日快乐。”
  季风点头,手肘轻撞了撞我:“你不赶趟了!散局给我打电话,噢,欠费了。”他把手机塞给我,“给他打吧。我们俩一起找地儿吃饭去。”
  我对他这提议啼笑皆非,但也没空多说。
  “哪有好吃的?天津你熟吗?”
  “还成,来过几次都是到外滩……去北塘吃梭子蟹怎么样?”
  他们俩在车的两端说话,声音很大,勾得我直回头,也想跟着去,我一个月到了两个海港城市还没吃着海鲜呢。季风手机突然响了,接通我还没出声,黑群就慌慌叫道:“老四你见到家家没?快回来,出事了。”
  我心咚地一跳:“怎么了?”
  “家家吗?你们赶紧想法回北京吧。”
  钱程开车速度很快,我一路晕车反应,车窗大敞四开,风吹动头发,乱糟糟地扑打在脸上。季风回头看我:“窗户关上点,一会儿吹也吹迷糊了。”车上高速路前,靠边停了几秒钟,季风从副驾下来坐到我旁边。
  猛地给油门上路,我胃里一阵翻腾,眼睛涨红了。
  季风把窗子升起来,问钱程:“有塑料袋没,她好像要吐。”
  钱程腾出一手抓起个大号纸袋把里面的光盘和照片倒出来,空袋递给他。
  我吐不出来什么东西,只是干呕,钱程把车速降了又降,季风拍着我的背在内视镜里迎上他的视线:“你开你的,她一紧张就这样,不是晕车。”
  黑群拿我们家备用钥匙进屋去取安装盘,开门看见欧娜在沙发上睡觉,悄声地找到东西刚想走,电话响了,他随手过去接。是找欧娜的,他叫了一声人没醒就跟对方说她在睡觉,过会儿给打回去。挂了电话之后有点起疑,都知道欧娜觉轻,这电话这么响人怎么都没醒,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推她几下也没动,一扭头发现茶几上有个化学实验室用的小号集气瓶,空的。
  诊断结果是一次性服用过量镇静类药物,从黑群来电话到我们回来后又过了两个小时才下来台儿。洗胃不够及时,部分药效被胃肠吸收,目前还在危险期。季风烦燥地踢着墙壁:“她在哪儿弄那么多安眠药!”
  黑群犹豫地问:“要不要通知她家人?”
  “我想一想,”我揉着脑袋,抽出一条活的神经来思考,“不行不行不能通知……”
  “要通知。”钱程劝我,“现在这种情况如果真有什么万一咱们负不起责。”
  季风从我包里掏出电话查着号码用他手机拨号,我一把抢过来:“不能让她家知道!”
  他也不言语,钳住我示意黑群:“给她家打电话。”
  我叫着不让打,身后值班室护士出来,没好声气儿地命令我们不许喧哗。钱程阻止了黑群拨号,问我:“你知道怎么回事儿吧家家?”他坐在椅子的另一边,严肃地望着我,一是问欧娜服药的原因,二是确定我是否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我知道,”我点头,把清亮的眼睛给他们看,证实自己没有被这突发事件弄晕了头。“你们先不要打电话……”
  药是治病的不会吃死人,欧娜只是比较累,她想好好睡一觉。
  可是她这一觉睡得好久,我却整整三十几个小时没合眼,这回没有必须睡觉的理由。我再瞒不下去,总不能等医院下病危通知书再让她家人知道情况吧,给她家里打了电话。欧娜妈妈是典型的朝鲜族劳动妇女,瘦小的身子里蓄着柔韧的坚强,但女儿躺在病床上气息微弱的模样瞬间击挎了她的精神,哭得失态,说不出一句整话。欧娜在韩国的父亲也赶了回来,汉语不太好,我用夹生的韩语跟他解释:欧娜近来学习压力太大,神经紧张……他很理解,连连谢我,让我回去休息。我眼睛浮肿,脸色苍白,比病人气色还糟,但惊慌使我无法入睡,而且欧娜把我的药全给吃了,安眠的镇定的治神经疼的,她是真不想活了,吃个药饱然后想一觉睡过去。在家里不会比医院舒服,季风没有勉强我,默默地陪着,偶尔连比带划地跟欧娜父亲交谈几句。钱程发了几次短信问情况,我都是回:还在睡。
  我问过区姐了,她说米塞林没那么大药劲儿。
  区洋是位内科主任医师,她不会乱说话的。
  欧娜在妈妈惊喜的叫声中张开眼,大夫不紧不慢地走进病房,检查官能项,换药品,做病历。欧娜侧头看见我,非常虚弱,不能说话。我用眼神告诉她:你等我怎么收拾你!
  一只手搭上我肩膀:“回家睡觉了吧?”
  我说:“你做菠萝咕咾肉吃?”
  季风说:“行。”
  回到家他只煮了面条,端到我面前一碗,我拿了筷子就吃,这两天他给我什么我吃什么。季风若有所思地挑着几根面条在空气中晾着,我把打散的荷包蛋夹回他碗里,催道:“吃啊。”
  他应一声,面条匆匆吸进嘴里,溅了几星油点儿。
  “你最近单位是不是总请假?”我抽张纸巾帮他擦。
  “没事儿。”他接过纸巾随便抹了几下扔进纸篓里,“你一会儿睡一觉吧,别管我了我有数。”
  “那大夫还跟我说可能会成植物人让我有心理准备,真缺德。”
  “嗯,醒了就没事儿了。”他伸手揉揉我后脑勺。
  持续动作的大脑有点隐性疲劳,我呆呆地告诉他:“可是那药刺激心脏。”
  “能治好。”他收拾了碗筷去厨房,“肯定不会有事儿,吃饱了去睡吧。”
  我跟过去,看他把自己剩下的大半碗面倒在垃圾袋里,季风根本吃不下去什么东西,为了陪我硬装作有食欲。“我刷吧。”
  “不用,你太浪费水。”他知道我每次洗碗都用大量清水反复冲洗泡沫。“其实洗碗精对人体没多大危害。”
  我无意识地应着,看他高大的身躯在洗碗池前对付那几只小碗,速度飞快,让人不由怀疑清洗质量,拧干了抹布甩甩手拥着我往房间走。忽然有一股尘封已久的香气幽幽袭来,是洗洁精的柠檬香吗?怎么不问我欧娜的事季风?可是他真的问了,我又怎么回答?
  “睡吧。”他拉上窗帘在我床边坐下,微湿大手拂开我额上的乱发,刚沾过水凉凉的,镇住我心头的焦燥。
  感觉角色好像调换了……手机震动,我睁开眼:“医院的?”
  他看看来显,摆摆手:“不是,曹哥,可能系统的事。”
  对方设了答谢宴请他,他抱歉地说最近有点事,推掉了邀请。我问:“人家请你吃饭不去好吗?”
  “没事儿,回头我请他。只要活儿没出问题就行。”
  季风压低了声音寒喧的客气第一次在我脑中形成印象,原来他也会说这种话的。阳光被厚厚的窗帘过滤成它的青绿色,季风的五官模糊成海水的色泽,我从床头摸到眼药水,滋润干涩的眼珠。
  趁着午休时间去看欧娜,她现在已经可以吃些汤水食物,我买了养胃粥给她带去,到住院处的楼前看到出租车里钻出个似曾相识的人影,分辩中黑群在二楼病房窗口招唤我——扰民!欧娜父母晚上陪护,白天回我们家睡觉去了,我和季风都上班,又不敢多惊动他人,只好让这家伙凑数。但他是相当的不安份,每次换班儿我都接到同房病友投诉。
  前方那人听见黑群喊我的名字,回过头来,我直觉地摸了摸口袋里的一次性食碗,不错,滚烫的粥。
  尹红一停下来等我,神色忧虑:“她怎么样?”
  略一思索,粥烫不死人,却是欧娜唯一的午饭,我没有行动,原地站着看他。
  他走到我面前,身上有一种风油精的味道。“她的手机一直打不通,去你家看到她父母,我说是学校的老师,这才知道她病了……”
  病了?这词儿真让人浮想联翩:“您以为她是什么病,尹教授?”轻蔑地白了他一眼,径自向病房走去。
  “让我见她,”他追上来,拉住我,“我们需要谈一谈。”
  “您只需要听明白我的话就行了,”我停下来,盯着他的手,“以后你们两个再没有任何关系,请离开她的生活!”不知道他是怎么以师表之资哄骗欧娜单纯善良的父母说出女儿的事,但在这里遇到我了,他可以哪儿来的哪儿回去。
  再完整不过的书面体韩语和平静的眼波让他想装傻都不能,手慢慢垂了下去。“这是她的意思吗?”
  “她宁可躺在这里都不想见你,意思还不明确?”黑群在二楼好奇观望,我瞥他一眼,对面无血色的尹教授说,“如果还跟着来我就报警抓你,你这个杀人犯。”
  欧娜寻死未遂,但她肚子里的那个尚没成形的小孩,却真正的被谋杀了。这件事欧娜不能知道,尹红一不配知道,这个孩子,就由那夜在手术室外面等待的我们四个人来哀悼吧。
  
33. 心情见放

  他们三人只知道欧娜有过一个无缘尘世的孩子,却不知道那孩子的父亲是谁,而我什么都清楚,从头到尾。我只要再细心一点,肯定能发现欧娜晚了近一个月的例假,要是我能早一步让欧娜知道肚子里已经有个小生命,她肯定不会轻生,哪怕不要这个孩子也不会这么伤害他。
  这件事被压在心里,没人敢提,却无法淡忘。在这以后的某天晚上,我梦到一个浑身是血的小孩,头上还有浅黄一撮儿胎毛,不知怎地,那孩子长着张跟我一模一样的脸。我战栗着醒来,失去了重要器官那样的惊慌。身边的男子给了我安定的怀抱,在朦胧残晓中,我不依赖镇静药物重新进入睡眠,那一刻才知道,即使我被流放到人间边缘,还有双手会拉着我,使我不至跌进恶鬼道。
  欧娜父亲签证到期回了韩国,出院这天黑群系里有事,我怕欧娜妈妈一个人忙不过来,请了半天假来医院。欧娜近来限制进食,身体虽虚但精神不错,对季风和黑群没来接驾表示不满,当场朗读了一句七言律诗:“久病床前无孝子。”拍我的手,“百忙家里有贤妻。”我眯缝着眼睛用寒光照她,嗯,等回了家的,我让你知道什么叫贤妻……
  在住院处楼下遇到意外的事物,一个绿豆蝇色小商务车——这车我还没见过第二辆。娄保安在里面招手:“上车上车!”不用想也知道奉了谁的旨。
  我开门让欧娜母女坐进去,自己抱着一些药品坐在前排:“橙子怎么不自己来,让大律师当司机多不好意思。”
  “程阿哥忙着呢。不过我不告诉你他在忙什么,回头你自己问他。”他神神秘秘地眨眨眼,看看后面的欧娜,“感觉怎么样?胃病不算病,不要有压力,主要靠回家好好调养。”
  我跟着应声称是,心想钱程的谎言还是这么没创意。
  欧娜哼道:“我没有胃病,我是自杀未遂。”话落被妈妈掐了一把,狠狠抽气,没敢再顺嘴跑舌头。
  不知是根本没信还是见多了当代怪现状,娄保安未觉奇怪,哑声一笑,道:“那就更不算是病了。”
  欧娜比较赞同这话,重重地点了点头。直到晚上睡觉前她突然想起来什么,问我:“中午接咱们那个怪物什么来头?”
  “你这话也问得晚了点吧。”我困得眼发花,简略地介绍,“他爸以前给钱程他姥爷当警卫员的,两人打小一起混。”
  “结婚了吗?”
  我怔住:“没……”担心安眠药余毒作用她的脑神经,影响了思维方式。
  “你说现在的好男人怎么都不着急结婚。”
  “娄保安绝对不是好男人。”连85年的小姑娘都能勾搭上床的,首先他就不是一个好人,更别说是好男人。
  她倚在门口咧嘴而笑:“没结婚的都是好男人。”转身回房间睡了。
  果然留下了可怕的后遗症。
  欧娜妈本来是打算带女儿回家待一阵儿,被拒绝了,她没勉强欧娜,又放不下心,可家里还有个年迈的婆婆,也没法不理不顾。离京的头天晚上请我们吃饭,欧娜只能吃些软趴趴的清淡食物,基本上都咬着筷子和我们聊天,黑群跟他那中学生女朋友加上季风,三人像说群口相声似的,逗得欧娜妈哈哈笑。看到欧娜身边的这群朋友全无介蒂地说说闹闹,她也松了口气,起码女儿不是孤身一个。
  欧娜撕着香甜的鸡蛋饼,不时侧着头感激地看着我们。
  等送走了孩子的亲妈,我那和善面具也撕下来换上标准继母相,开始翻小肠:“你真是能祸害人!你吃米塞林!你知不知道那药十块零八毛一片,一口气儿吃进去我两百来块钱的。要吃不会自己出去买点便宜的!”
  “都是处方药我怎么买啊?我在一个医学院的老乡那骗了十几片,怕吃不死才去拿你的药,”她还很无辜,翻着杂志理直气状地说,“反正你也不常吃。”
  “金银花你能气死我!”
  金银花住了几天院,偶见谵妄状态,表现为对外界刺激的反应能力明显下降,连我叫她这个名字都没什么反应。把手里一沓报纸转向我,问道:“我剪这个发型怎么样?”
  此刻我们正在楼下发廊,欧娜陪我来焗头发,百无聊赖地翻看店面读物。以前小藻儿在的时候总买这些花里胡哨的时尚杂志,用季风的话说,这种书不会教别的,专门教女的怎么败家。全是大版面的俊男美女,身材脸蛋皆完美,什么衣服首饰放到他们身上不好看?真模仿着买来戴在自己身上就不是那个味儿了。
  瞥一眼欧娜所指的那张图片,短发乌黑得发青,发稍不规则的斜线剪裁,配上女模特那尖尖的下巴,张扬中不失妩媚。我头发刚上过颜色,正在敷营养,坐在角落的蒸汽帽斗下动弹不得,只把眼仁转了个大弧线翻愣着收至另一边,不屑地说:“你可别学那么俗啊,还剪发立志怎么着?要不你弄成季风那样的我服你。”失恋了就剪短发?这是梁咏琪刚出道那会儿流行的歌词。剪自己的头发惩罚谁呢?牵挂可是有神经的,它不像头发可以随剪刀处置。
  “我才不会那么傻。”她炫耀似地拨拨那头柔顺的及腰长发。
  “切~比那更傻的你都干了。”
  “我真是很傻。”她轻喟一声,向后靠进沙发里。嘴角勾着浅浅的弧度,把一份冷漠的嘲讽丢给自己。“我怎么想到去死?傻~”
  我说你怎么要爱上他!“傻~”眼泪扑簌簌落下来,大颗大颗地滋润着我绞在一起的手指。从她出事到醒来到出院,开始时只顾着担心,等看她开始强颜欢笑,我每天压着心疼,压着对那个素未谋面的孩子的抱歉,就是不敢当着她的面儿哭出来。直到她自己肯认错,积蓄了多日的复杂情绪才一簇地爆开,身后是咕嘟嘟的蒸气,心里是大团的郁结。
  洗头的小工过来看时间,一见到我的脸惊慌地问:“是不是太热了?”
  “没有没有。”我挥挥手,她看看一边的欧娜,识相地走开。
  “乖了,别哭~公共场合收敛点儿,等会儿季风来了让他抱你哭。”她递过来一张面巾纸,“不然别人看见了还以为你这正牌老婆来找我这勾引人家老公的狐狸精谈判呢。”
  “胡说八道。”我把纸巾揉成一团打她,“我是正室我凭什么哭啊!”
  “是吗?”
  泪势顿止,我小心翼翼地问:“你见过他老婆?”
  她点头:“只见过一次。”
  但相信她应该是见过欧娜很多次了,见了面只有欧娜单方面的在打量她,是个各方面都很普通的女人,三十过半了还能有一副天真的脸,楚楚可怜的模样很能激起男人的保护欲。他们确是因爱结合的婚姻,她是韩国公民,嫁到中国来,爱人也是她身边唯一的亲人,他照顾她疼爱她,是她的全部。他们没有孩子,她还暗自窃喜过,以为可以独享丈夫的爱,可是这份独享却被一个小她十余岁的女人打破。当身份受到威胁的时候,她来见欧娜,只有一句话:求你把他还给我。
  跟所有发现老公有外遇的女人一样,她把所有责任都推给另一个女人。实际我以前也认为这种错误应该怪第三者,天下男人那么多你干嘛非要别人的?可当我站在第三者这方阵营时,才知道,那么多男人,她却只爱上别人的那个。什么事情换了角度看都会不同的,钢蹦还有正反面呢。我记得刚刚得知尹红一是有妇之夫时问过欧娜,是否做好没名没份跟着他的准备,她说:只知有君,不知有身。
  令我顿时觉得这世上就我最薄幸,爱一个人到这程度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造物主并没有把一切权力下放,它手中还掌握着人的一半命运,并时常用这决定性的那一半开玩笑,戏弄着因得到了另一半而沾沾自喜的痴男旷女。是以有情没缘,是以有缘没份,是以没缘没份却挂在心里,是以明明知错,骚动却不可抵御,逃不掉,又争取不到,随波逐流是心态还是无奈?是谁说的,当人们选择了鱼肉的美味,也就选择了鱼刺的纠缠,天底下没有只赚不赔的买卖。欧娜懂这最基础的经济学理论吗?
  她眼中露出茫然之色:“可是她为什么要哭呢?哭得我烦死了,”茫然掺杂了鄙夷,她对那些眼泪是厌恶的,“但还是有犯罪感。”
  我告诉她:“你受儒家思想控制太久。”
  “我自问付出的不比她少,但是我并没想破坏她的幸福。我没强求一个名份,她是他的合法妻子,占尽优势,亏的是我,可是她却跑来跟哭了。”
  这番掷气的话用冷静口吻说出,全不像一个为此曾自杀入院的人。我默默摇头:“现在知道亏了?”
  “我知道了。”
  知道了还爱不爱他了?我不敢问,莫名地,感觉这个答案不会是我乐于听到的。
  毒蘑菇偏就看起来格外诱人,是啊?
  洗发小工过来撤了仪器带我到一边洗头发,在我的要求下多冲了几次。欧娜卷起杂志撑着下巴盯着我看,笑道:“她要是像你这种想法,也许幸福就被人狠下心来夺走了。”
  “她要是像我这种想法就跟尹红一离了你知道不?”我平躺在椅子上享受水流冲击头皮的那种小小刺痛,冷哼道,“要靠求着才能保住的幸福,算什么幸福?”
  洗发的小工跟我挺熟,听着我们毫不避讳地聊及这种事,好奇地问:“什么电影啊,还是小说啊?”
  让人听了不由苦笑,我挽了头发坐到镜子前对给我吹头发的人说:“中国法制纪实报道。”
  欧娜又低头看起杂志来,指着刚才那页的俐落短发:“要不你来试试这个。”她倒是真挺中意这发型,认真地劝我,“比你现在的也短不到哪去,再剪一层就行了,正好你就是这种瓜子脸,弄出来效果一定不错。”
  小工也笑着说可以叫师傅来给试试,梳子挑着我几缕发丝:“可惜刚焗完颜色……”
  我没丁点犹豫地表态。“我不要。”
  她们好像根本没听我的话,自顾自地为替我换形象,欧娜说:“等颜色褪了再来剪。”
  “这发型还是黑的好看。”
  “东方人眼珠颜色深,黑头发就衬得人眼亮,黑发如漆,自然也目如点漆,面若春花,如宝似玉。”
  像贾宝玉?我不满:“他要是生在现代搞不好也能把头发焗成栗色。”想到一脑袋彩色短发的宝二爷齐眉勒着双龙出海抹额,忍不住哧哧发笑。
  小工虽然不见得听懂我们在讨论谁,却从时尚角度否定我:“这两年黑发又流行回来了,好多人都来染黑的。”
  流行就跟流星一样,除非是能预测的专业人士,听着别人说了抬头再看,则如我等之辈,光能看见痕迹,赶不上喽。
  欧娜若有所思地看我:“你去年刚染了这颜色还挺不满意的,怎么现在还爱上了?”
  “习惯了。”
  她轻轻一笑,道:“借口。”不多做追究,杂志翻了几页突然咦声而笑,把杂志递到我面前,“你看这人像谁?”
  我拂开额前的乱发,定眸一看,也笑了:“拍得挺带劲啊。”
  吹风机被关掉,小工惊道:“这不是你朋友吗?”
  季风睡醒下楼来找我,进门对上一双双探视惊艳的眼神。这眼神放在女人身上没有问题,顶多飘飘然,但季风一个大男人,他有点毛了。不敢斜视地走到我旁边的镜子前对着照,自然是一切正常,于是很费解地问我:“她们都瞅我干什么?”
  我一本正经地回答:“瞅你头发都成毛寸了怎么还不剃。”
  他愣了一秒,摸着脑袋又问欧娜,没等开口,一本杂志举到他面前,页面是一些街头抓拍的时尚男女图片,季风的身影赫然纸上。白色双V领T恤,杰克琼斯的亚麻工装裤,清爽俊逸,绝对可以跻身型男索女一档。衣服是上班的行套,只在头上多加了顶米色棒球帽,长鸭舌反转在后面,掩盖了没有头发的事实。他坐在一个铁架子上,正比手划脚地跟什么人说话,眼里有专注认真的光芒。这照片应该刚拍没多久,那条裤子是我后补办给他的生日礼物,没看日期也知道是近期的。刚才那洗发妹拿着它满屋宣传,我们常来这里弄头发,大工小工都熟头熟脸的,一眼就认出照片上的人。
  季风只扫了一眼自己照片,接过杂志前后翻了翻,再看看刊名,把它扔到了沙发里,没有我想象中的意外,反而让我意外地说了句:“妈的真给我印上了。”
  我停下整理头发的手:“你知道被人拍?”看被拍的神态不像啊。
  “曹哥他们公司办的。”他撇撇嘴,“人家平面电视网络三栖。”
  “哦~”欧娜也清楚这件事,“你给做程序的那家公司。”
  
34. 空闲见放

  做完头发要陪季风去买刻录机,欧娜不跟去,说要回学校找导师品品茶消化一下食儿。还叫我们放心:“我都死过一回了,不能再想不开。”气我直想36号半的鞋底子照她脸蛋子上抽,最终还是学用妈妈的必杀技,狠狠在她胳膊上掐了一把。她对这种刑罚习惯得不以为意,笑着搓搓被掐红的皮肤,举手遮挡刺眼阳光向马路对面望去,嘴里喃喃:“天儿这么好,不谈恋爱浪费了。”
  什么理论?不过这一片周末好风光倒不是假的,车来车往,两侧行人步履悠哉,十点钟的骄阳似火,小摊子上被喷了水的美国樱桃鲜嫩可喜,红艳艳亮晶晶。季风看得流口水,眼看车要来了还非得去买樱桃,我冲他大喝:“棒棰,站下!”
  据说东北深山里野参是活的,长腿儿会跑,药农见到参苗这么一喝,它就跑不掉了。
  眼前这棵苗大概成了精,只迟疑一步就登登一溜小跑蹿过了天桥,我瞅着驶走的公交车骂道:“可真不嫌热。”
  欧娜一龇牙:“孩子傻。”
  “别老骂我们傻~”我一本正经地教育她,“他要不傻吧你骂也就骂了,当开玩笑了,这真傻你瞎说不挫伤人自尊心吗?”
  狂笑声爆起,惹得路人注视,我偷偷用手包挡住脸把自己与声源隔开。她笑个没完,掩着间歇性抽搐的嘴角赶我:“好了你们去玩吧,我就不当第三者了。”
  “我愿意让你当还不行吗?”她总是提这种字眼反倒叫我好不自在,挽上她胳膊发贱,“走吧。以前也天天跟着,这会儿又毛病了。”
  “以前总跟你们出去的不是我,基本上是藻儿。这阵子光忙和我了,也该过过二人世界。”
  “算了吧,”听这话总觉得很搞怪,“我们俩什么二人世界?”目光落在街在对面,季风在人那摊子前一边称一边吃,小贩不敢动作慢,迅速称好装袋将人打发。拎着樱桃才走两步,旁边小孩手里的甜筒又让他停住,向我比比身后的麦当劳,钻进去了。我耷拉着肩膀,像在看一个任性孩子,想气又不知道气什么。
  欧娜喷笑,促狭地掩口低语:“你知不知道中国五伦里面朋友是其中一伦?所以说像你们这种朋友搞起男女关系来,也可以算作乱伦的。”
  我上下牙一磨,眼睛眯成点五毫米:“少扯啊,你当我火星来的哪?”
  他弄了三杯新地回来,让欧娜先拿了一杯,剩两杯递给我:“你要黑的红的?”
  我说随便:“你吃哪个剩那杯给我。”
  “唔……”欧娜含着一口冰淇淋低叫,“好冷。”
  季风叼着小勺,弓起手臂向她展示了自己发达的肱二头肌,欧娜肩一缩,老实吃食儿了。
  “对了,”我看着比欧娜那小脑瓜子都大的肌肉块儿,咽下草莓说,“明儿咱去人大玩吧?你有阵子没打球了。”
  “这么热打什么球?你还好上这口了。”
  “不是~~那天在车站遇见总跟你们打球那弹簧了,他们明天和首钢二队打拍儿,在馆里。特意告诉我让你去的。”
  他挑了挑眉:“没空啊,还有个小盘要写。”
  “啊你又接私活儿了?”我说这阵儿他又消停了呢。
  “别说得那么不法,什么私活?这答应了人家的能不做吗?”
  “我还答应弹簧了呢,你不去要是人不够怎么办?”
  “都准备好进馆了还能人不够?再说到时候愿意上场的多了去了。”
  “那我跟黑群去啦?”
  “跟他去?”季风嘿嘿笑,“你指他上场啊?你不要看他高,跳起来蛤蟆都能给绊倒。”
  “咋不去死呢?你看吧,到不了天黑就得给你打电话。”
  后边家电商场户外电视机展销,正放一个动画片,小精灵扑扇羽翼乱飞,欧娜看得咯咯笑:“真好玩,我也想要一个,把它放罐头瓶儿里养着……”
  季风冷睨她:“完了再往里放两个苍蝇是吗?”
  欧娜向来喜欢小动物,小猫小狗小藻什么的,虽然喜爱的方式很奇特,但我相信她真有一个小孩子的话,不会放在罐头瓶儿里喂苍蝇的。
  听了季风嘲笑的话她回头瞪他一眼,看见他手里的草莓新地:“咦?你俩换啦?”
  “换个屁,他的吃完了把我的抢去了。”
  季风冷不防凑过来在我脸上亲一下,甜奶油黏乎乎的,我在他引以为傲的肌肉上狠挠。
  欧娜把空杯投进垃圾筒,伸个懒腰:“吃完了,回去睡觉。”
  “不行!”季风威风凛凛地拦住,“你吃了我的还想走,不陪我逛逛街?不陪我唠唠嗑?不陪我……”想不出来排比词儿了,以眼神示意我。
  我适时接口:“……赛赛太阳~”
  “不陪。”欧娜从塑料袋里掏出一把樱桃,丢进嘴里一颗,吐出籽,“没人跟你们厮混,有这功夫能遇到五六个正常的爱情。”
  这朵把正常爱情论“个”描述的中文之花,骗吃骗喝后潇洒地走人。“帅!”季风打了个口哨,很客气地问我,“什么叫正常的爱情?”
  我看着欧娜甩在脑后的马尾辫,抓了抓自己快到肩膀的头发,不自觉拢了一下,不怎么猛地想起那个跟我同样发型的家伙,想像他扎一小鬏儿的模样忍俊不禁。“我头发能扎起来了。”我告诉季风。
  “嗯,”他眼神忽然柔和,以手梳理一下我刚做过护理的顺滑短发,“好色的人头发长得都快。”
  “真是贱人记性好。”
  他扯扯我的衣服:“这天你怎么还穿个长袖衣服?”
  “你看我晒的。”我把捋起袖子露出胳膊,总下工地都晒出蜂蜜色儿了,“还能穿短袖吗?”再晒下去不得比他还黑。
  “那也不能一夏天就这么穿长袖了……”手机铃声让他收回刚萌芽的罗嗦,匆匆训道,“不用你得瑟,这么焐肯定中暑。”
  “是不是弹簧?”
  摇摇头,他凛着脸接起电话:“哎曹哥,你好,怎么系统有问题……”
  他现在整个儿一条件反射,见这人儿来电话就担心系统。
  “什么用我的?哦你说那张,不都登上发行了吗?……呵呵,我女朋友看见的,我忘了是这礼拜发刊……是吧?……啊?别闹了!我哪是那块料!您找别人吧……不是不方便,我这外行么,担误您事儿……是我知道可是我哪会……那你别这么说啊,让正哥听着还不得直溜我……嗯,那我去试试吧……啊现在啊?”他斜眼看看我,犹豫了一下,“……嗯~~也没什么事……那行吧,我这就过去。”
  挂了电话表情怪异地看我一会儿,我张着五指在他眼前晃动收神儿:“什么情况?”
  “丛家啊,我帅得不行了是吗?”他摸摸下巴上不存在的胡子,“又有人看上我了。”
  我忍了又忍才没抽他:“生物研究所搞基因研究要解剖你?”
  “让我去给他当模特。”
  季风去给做后期调试的时候,摄影师正在秀场给模特们拍杂志插页,偶然拍到了几张季风跟舞美人员交流技术的照片,后来选片的时候都觉得不错,那位曹哥就打电话来说了一句。季风以为是开玩笑,也没当回事儿,没想到真印了出来,印就印了,都是朋友,还存在甲乙关系,他也没说什么,但无力招架的事情还是来了。曹哥一个老搭档,专职做艺人策划的,看了那张照片后非让他从中牵线要挖掘季风。正好今天借用他们场地做一个小片儿的时候,男模特因故未到,于是叫季风赶去帮忙,其实也是变相试镜。
  我想到他拧拧搭搭在台上走猫步就笑得要呕吐,季风坐在的士里也是满面愁云,我劝他:“没事儿,你就当逛大街了。”
  他看着我,嘟囔出声,却明显不是在跟我说话:“要不让老黑先帮我改?他不一定干,小逼,老瞧不起JAVA。”
  “说什么呢?”
  “就是给人做的那的管理软件啊,说了后天交活儿,这今天一下午靠在那边了后天我拿啥交去!”
  果然跟我琢磨的不是一件事。“你不愁一会儿那边走台给人走砸了啊?”
  “走什么台?就是拍海报,等着人家给你摆造型就是了,跟以前在照相馆照艺术照一样。”
  还挺有经验。
  他说得蛮不在乎,可到了摄影棚还是被吓到了,三四个人同时围上来。季风把我介绍给一个穿丝绸衬衣的男子:“我女朋友丛家。这是曹哥,正哥大学同学。”话一落我感到几束异样目光投在我身上,最明显最不舒服的那道来自曹哥身边的那个篷篷发抽着烟的女人。曹哥说她就是今天请季风救场的Vivi姐,当然前边还有二十余字的冠名,什么圈里最负盛名的,什么大腕制造机器,某某某是她旗下的,某某某是她带出道的,某某某第一单广告是她给接的等等。这些个某某某都比较有名的,起码比好男儿选出来那些有名,因为有几个我还在网上看过他们的新闻。
  Vivi姐倒是颇有盛名风范,一口大师级的京腔儿京味儿,处事利落,两句话聊下来就把季风丢给另外三四个人,指挥他们给上妆修型,自己则掐了烟在助手抬过来的衣架上选服饰,一边愤愤念着:“姑奶奶这是让人埋雷炸了,客户催着我明儿带片儿飞广州,拍完了还得连夜修,那小子还敢这时候给我撂挑子,真当自己偶像明星呢,跟我耍大牌,不看什么自己什么身份。他要18岁我还可以求求他。季风你多了甭想,今儿主要是给人秀衣服,身板儿漂亮就行了,不会做就听摄影指挥。做好了我明天就给他违约金改签你。”
  季风被几只手摆弄着五官,嘴型不动地说:“姐~我也过18好几年了。”
  我坐到一边休息席无聊地打望,拿秦堃和Vivi姐比,猜测她们俩谁更年轻。Vivi脸上的妆太厚了,搞不好实际年龄比看着小,我猜她在35岁以下。季风换了衣服出来,我吓了一跳。
  他们公司对技术着装要求不严格,有领有袖的休闲正装就可以了。所以这其实是我第一次看季风穿西装,而且是非常正规的可在晚宴等高级场合出入的礼服款。深灰隐纹全套,上装的改良四颗扣设计,只扣了最下方一颗,里面穿着纯白衬衫,小荷叶领口层层叠叠,有点英伦的绅士味道,而一条金色领巾巧妙地将狂野鲜亮的时尚元素融合在其中。不只是我惊艳,在场的工作人员包括曹哥都很满意,衣服非常的合身,看上去像是为他定做的一样,如果这也能叫应急人选,只能说这位临时工的身材已经跟标准模特相差无几了。
  见我傻看着他,抽出襟头口袋里的白手套风骚地向我摇了摇,被勒令收好放回。他耸肩笑笑,像顽皮王子。
  造型师和Vivi姐给他讲述本款服装展示主题,为成功男士、经典男人量身打造的复古潮流,要求表现稳重优雅。季风谦逊地听,走上背景台,对着镜头的脸从容淡定,举手投足皆自然。但只有我知道这个人跟生活中的完全不同,那种冷俊和旁若无人的态度,根本是和季风长相类似的另一个人。全场一片快门声,镁灯乱闪,两名摄影师从相斥角度对着模特同拍,却没有一个人说句谢谢。
  可怜的季风一共换了六套衣服,比较令他不满意的是,除了第一套西装,其它几套都配了不同类型的帽子,估计Vivi姐不太看好季风的劳改犯发型。整整四个小时,他其间只去了一次厕所,跟我抛了十数个媚眼儿,剩下的时间就一直换衣服、补妆、摆POSE,还翻了几次杂志看上面的男模都如何造型。对于能打满全场四节比赛的CUBA球员来说,他体力我倒是不担心,作为一个数小时僵坐显示器前写代码的编程人员,他的耐力也不容怀疑,因此我可以很负责任地说,不是我夸自己家孩子,季风真入了模特这行,一定会红。除去外形条件和以上两个一般模特无法相比的优势之外,季风拥有不固定的气质,可以根据身上的服饰演绎不同风情。
  就好像季风。风带随季节移动,引起大范围地区的盛行风随季节而改变。
  穿休闲装时,他清新温暖如春季东风,吹走冬日的枯燥乏味,年轻、率性、充满激情。
  穿嬉皮装时,他善变如海陆风,走向不定,玩世不恭,忽冷忽热,隐隐带点挑衅意味。
  穿正装时,他是山谷风,四平八稳,优雅如言谈得体的庄园主人,眼波深沉自信流转。
  人总是会对美色浮现连翩,甚至产生驾驭的欲望,我在台下看着季风,脑海里咕嘟着一锅茫茫然,这个孩子长大了,我知道,但哪一个才是长大后的他?
  我开始发现我犯了一个错,不应该按自己的想法去塑造一团风的形状。
  
35. 混沌见放

  曹哥不容回拒的请吃答谢饭,Vivi姐也在,此外就是我和季风,再无旁人。整顿饭我端坐如仪,不察言观色,不好奇,嘴巴只用来沟通食物,话问到我头上就说,本份地做一个摆设儿。终于在席散时得到Vivi姐夸奖:“你的这小朋友倒乖巧儿的很。”
  我做花痴状羞涩而笑,看到季风受惊的嘴脸,很觉解气。
  回来的路上他提出疑惑:“小朋友,你今天话不多啊。”
  “和他们不熟。”多说多错嘛,不说才能不错。
  “哦,”他没话找话地问我,“我今天表现不错吧小朋友?”
  我在他上了眉梢的喜悦中又忍了一下,答道:“无懈可击。”
  “言不由衷啊小朋友!”
  “很由衷。”翻白眼总比使泼打人来得淑女。
  他得意极了,张狂地把我拉至怀中,结结实实地抱着,不再说讨打的话,怡然自得地哼着不成曲的小调儿,看车窗外的夜景,没半分钟,转回头冲人家的哥儿问:“师傅你说我们俩谁岁数大?”我正把小小怒火都平熄,他又轻易地给煽着了。
  司机在视镜里看了看,不知这话问意,没敢直面回答:“看不出来。”
  季风闻言满意地大笑,我低头咬这精神病横在我脖子下方的手臂,松口看见一圈白白的小印,擦去口水,又咬。“疼啊疼~~”他讨饶地用另只手轻拉我的头发,“你这个小朋友怎么咬人!”
  “送你块儿手表。”我看那深深的环型牙印发笑,“真皮的。”
  “手表得往这只手上戴啊。”他比着左手。
  我嗑嗑牙:“来吧,重咬。”长牙二十多年还是头回听着这种请求。“小季风我跟你说你再得个豆儿嚼没完别说我真咬你。”
  “你本来就真咬了。”两只手圈着我,他展出右手腕的牙印,不旦没消还由白转了粉红。
  “再给你加两块儿,三个代表么。”
  “乖,不咬哦。”他把脸贴到我肩膀上发洋贱,“丛家你说我还能长个儿吗?”
  “你还长!”我坐直身比比两人肩膀落差,“你不要我了吗?”
  他猛地没听明白,怔了一怔才知道我是在嫌他太高:“我高一点能把你整个儿抱住,多好。”重新把我搂回去,“能不要你吗?再说女生像你这样够用了,你看死老猫那么高,翅膀都不让她穿高跟鞋。”
  “我却得天天都穿。”抬着脚下的八公分刑具,穿着它能过一米七,还是比他矮大半个头。
  他笑:“跟小丫似的,现在她死心了,你又开始想蹿个儿了?”
  “我本来不想,就你给衬的。”我一六五,标准身高,但是季风一八六,站在一起比例太突兀了,他居然还想长个儿!
  “我还能长两年吧?嗯?”
  “你都二十好几了还长什么长?呵呵,你还别说,去年还长了颗牙。”结果闹成了智齿冠周炎,硬是去牙所给拔了。
  他摸着曾经疼痛的腮帮子:“人说二十三蹿一蹿,二十五鼓一鼓,我蹿的蹿的也差不多能到一米九。”
  “真要当专职模特儿?”收工之后Vivi姐大力招揽季风,说他要是过了一米九都能跻身国际。这家伙还真动心了怎么着?“轻点儿得瑟,你家不带让的。”
  “他们不让好使啊。”
  “以前没发现你有这表演欲望啊。”
  “嗯嗯~”他摇头,郑重其事地解释道,“是另一种欲望。”
  琥珀大眼中毫不掩饰地闪着金光,我懂了:“人为财死。”
  他微一思索,对道:“女为悦己者死。”见我喷笑也不禁自嘲地笑笑,追问,“什么意思啊?我听欧娜说的。”
  “不知道别瞎说。”我轻斥,车子缓行经过星光璀璨的娱乐城,我随口提议,“看电影去啊?”
  “嗯?”他向外看一眼,“靠边停下吧师傅。”
  他兴致勃勃地在售票台选场选座位,最后挑了一个IMAX巨幕原版美国大片,还有四十多分钟才开场,要了两杯咖啡坐着等。我看着他的杯子嘴里泛苦:“季风你少喝点黑咖啡,对心脏不好。”他答应得倒是快,不过我怀疑人根本没听,正拿电影票扇着风,欣赏四周墙壁上张贴的海报。我问:“英文原音你不看字幕能听懂吗?”
  “挠他普饶布勒母!”
  他非得给那错误语法读成日常用语吗?“让人摆一下午累不累?”
  “累!”他敲敲腿,心悸地点头,“比打满场都累。”
  “那还来看电影。”
  “我不是陪你吗?”他邀功,“家里程序都不做了,哪找我这么会疼人儿的。”
  “哟~那你快回家吧,别担误你赚钱。”这个麻应人劲儿的,“你现在快钻钱眼儿里去了。”
  “你比钱重要。赚钱不也是为你么,为你生为你死为你奔波一辈子。”
  我抿嘴直乐:“小词儿甩的。”俺们风少终于出息了。
  他端着杯子定定看我不说话,样子有点痴,可是每次看他这种表情我都有种很不应该的不安。
  我避开他的注视,拧头看电影的宣传图片,俊男美女华丽的背景,我问季风:“你说有一天我会不会在这上面看见你?”
  他反问我:“你想看吗?”
  “说不好。”如果他能在我眼前,我当然不屑看纸上的,但是如果他在天涯海角,能看到这些,也足够了吧?
  “我只赚钱不赚名儿。”
  牛哄哄的德性让人忍不住打压:“你倒是想名利双收。”
  “我一点也不想。”他是个压不住的主儿,“我只要利。”
  “钱锈儿么~~”
  “差不多了,我现在目标特别明确,一想着挣钱,就像打球手热时候的感觉一样,着急要出场,浑身充满斗志。火焰神,武装起来!嗬!”
  我目瞪口呆:“你打了鸡血啊?”还是服了千年野山参?
  “真的,以后我就围着两件事儿转,你和钱。”
  他喊着口号,像传销人士给自己洗脑填灌新思想,丛家、钱——使季风充满斗志的目标,他将为之武装变身。
  说不出来为什么,当一个梦以现实的姿态出现在我生命中的时候,我却仍觉得这是个梦,在梦里,对所发生的事反应很迟钝。这种想法很可笑,我只能告诉自己要学着适应,给季风信心,过了玛拉,以琳就不远了。其实季风并不是梦那样难触难捉的人,他不擅搞些风花雪月,为数不多的浪漫细胞也给初恋做陪葬了,总的说来一直挺实际主义的,不知道怎么就是让人有抓不住的无力感。
  记得北京刚有IMAX电影的时候,寝室老大弄了张票,临时有事没去成把票丢给我。当时比较闲的我一人去看电影,刚出校门季风就来了,也跟着要去看。才到电影院门口,遇着一幕经典对白,从停车场走来的那对男女,女的指着影院门口那蜘蛛侠的充气人问:“蜘蛛侠是男的还是女的?”男的看了一眼,面无表情非常笃定地回答:“男的。他没有小鸡鸡。”季风当时差点没给人那两口子笑毛了,这时旁边有几个黄牛问我们要不要票,100一张,比电影院卖的便宜,于是季风决定回寝室上网下枪版的看,把我那张票80卖给黄牛了。拿着钱我们俩去吃好伦哥,39/位,吃完他陪我走回寝室,用剩的两块钱自己坐个空调车回学校的。一毛都没剩。
  那时候他不太会挣钱,但挺会花,从来不知道自己手里有多少钱,反正是有多少花多少,没余钱,一着急用钱了就抓瞎。后来季静就直接把钱汇到我账上,自打我给季风管账开始,他的钱就紧起来了,因为我经常骗他说没钱了。到毕业的时候给他攒了六千多块钱,就这样季静还夸季风用钱省呢,可想而知以前在经济上是多么纵容她老弟。季风把这笔钱提出来当天就没了,换了全新的电脑回来,他置办家电我也不能说什么。又过几天,我论文答辩结束,夜了十一二点钟他从麦乐迪打电话过来,里头好些个废品似的嗓子正嚎着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我说这要起义咋的,季风说他把旧电脑处理给一个学弟,卖了两千块钱,请哥儿几个唱歌,让我也去。我不跟他疯,他就仗着酒劲儿打车来接,把小藻儿和欧娜全搅和起来了,我们上车他在车里就睡着了。我在他身上摸啊摸,摸出来皮夹子把里面的钱全洗了。等那群好汉们唱够了季风掏出钱包让我去结帐,我拿着钱包口朝下地倒倒倒,倒出来叮当一枚小钢蹦儿,他立马醒酒了……
  他就好像个拉丁美洲人,野性难驯,做事没计划,成天吵吵巴伙。
  现在不一样了,可我怎么还觉得找不到目标的季风更可爱些?大概是在那个季风面前,我更有存在感吧。而他在弄清自己要什么之后,我的这种存在感淡了,没了,找不到了。他的生活,这样事事有条理的季风,越来越陌生。
  但他事实上待我更亲近,喜欢粘着我,千方百计哄我开心,默契自不用说。恋爱也不见得一定有什么模式吧?如果不去钻牛角尖想那些,我的生活就好过多了。
  他做了一下午人偶,又看了场两个半小时的电影,回来洗个澡给自己泡了杯咖啡,踩着山猫般轻巧的步伐往电脑前一坐,夜班又开始了。
  屏幕上令人眼花的代码,层层行行,他专心抠索,有时候喝咖啡会回头看我一眼。我在他身后的床上用笔记本打祖码,每隔一段时间让眼睛休息会儿,下地转转,仅限于他的房间。但去卫生间难免经过客厅,又控制不住自己往蜥蜴笼子那儿看的欲望,看完了就一身鸡皮疙瘩,据说它们百米速度比我快,我噌地钻回卧室。
  季风点着鼠标一心二用地问:“看见啥不该看的了?”
  我商量他:“给那俩怪物扔了吧。”
  他心不在焉,随口答道:“我怎么能抛弃兄弟!”
  “我和他俩同时掉进河里你先救谁?”
  “你和我妈一起掉河儿里我都先救你。”
  这儿子算白养了!我靠在门板上抚倒直立的汗毛,走过去坐进他怀里,他往后挪了挪,手从我身体两边绕过去,下巴搁在我肩膀上,眼不离工作窗口,长指还敲着键盘。小几号被他整个儿抱住的感觉确实不错,而且我相对微小的存在完全影响不到他……真失败。坐了一会儿犯困,我拧过身蜷在他胸前,他停下看我折腾,我被迫交待:“我睡会儿。”
  他失笑,调小冷风,帮我寻了个舒服的睡姿:“睡吧。”低头吻吻我的肩膀,继续跟电脑苦战。
  谁能想到,看上去最没长性的季风,原来是个财迷工作狂。
  黑群也玩得很晚才着家,体贴地把剩饭打包拎回来给他,可惜没挑好时间。“猪,吃食!”哗一推门,季风刚把睡迷糊的我放在床上,这幅画面深深刺激到黑群,条件反射地退出去,站外边先声夺人:“靠,自己不知道锁门怨不着我啊!”
  我噗地一笑,季风过去拉开门瞪他:“给我!”
  黑群手上食物被抢走,转回来见我揉着眼睛打呵欠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叼着烟讪笑:“你俩刚才那体位太暧昧。”
  季风用手从饭盒抓了一块什么东西正要吃,听见他的话瞬间爆发:“体你妈逼位!靠!以后进我屋敲门。”
  “你洗洗手去。”黑群露出嫌弃表情,故意恶心他,“键盘上面成天小强啊耗子啊爬来爬去,你摸半宿了还抓吃的。”
  “他妈的……”季风很想装作百毒不侵的样子把东西吃掉,到底还是骂了一句把东西扔进纸篓里,转身出去洗手了。
  “外边下雨可凉快儿了。”黑群走过去把窗子打开,大致一扫电脑上数据,“你在这陪他写一天码儿?”
  “没有,看完电影到家都快十点了。”
  “靠,这玩意儿挺有速度啊。”
  我关掉空调,看洗个手半天没回来的人。“他搁外边儿出溜出溜忙叨啥?”
  “喂那俩爹呢。”黑群跳坐在窗台上。
  真孝心!五更半夜自己吃也没忘给它们整一口。“你跑哪野去了才回来?”
  他舔舔嘴唇,犹豫了一下告诉我:“我跟冰冰分手了。”
  “……”虽然没敢想他们会天长地久,可这也太突然了,欧娜出院那天还一起吃饭亲亲我我的。
  “我想追欧娜。”
  这下不只突然,简直有点震憾了。
  “能行吗?”
  他们是一直相公娘子地乱叫,但从来没有过什么火花,难道就因为前一阵欧娜住院两人单独相处那段时间令他荷尔蒙萌动了?欧娜住院的情况可是很特殊啊。“你说真的啊黑群?”
  他没吭声。他是除了医生最先知道欧娜怀孕的人,我没忘掉那晚赶到医院他告诉我这消息时的神态。他坐在椅子上轻轻叹道,他们说她肚里孩子没了。语气里有不解,指关节微微泛白。
  是从那时起吗?
  “别因为一时心疼就冒出这种想法,你知道她禁不起。”这个速度席卷一切的浮华年代,人们太容易开始和结束一段感情,但是欧娜不行。
  “我知道。”黑群捏着烟蒂将它弹出窗外,“我是心疼她……”
  季风冒失地插嘴:“你也心疼心疼我黑哥,明儿白天别出去嗖嗒了,帮我把这写完,我也好早点儿睡。”
  黑群不屑:“我堂堂应用软件工程理学硕士干你这拼码员的活儿?”
  “程序员行不行?”他坐在椅子上悠哉地往嘴里塞点心。
  “什么程序员拿java写东西?”
  “工资高啊,不服啊?”
  黑群本来跳下窗子准备回自己房间,听见这话又停下了。“靠,当年学VB的工资还高呢,现在怎么样?光工资高有个屁用,一写桌面程序就傻了。你拿java做个AutoCAD给我看看!”
  “傻逼啊有现成的还做。再说java本来就是架构分布式服务端,跟操作系统不是一个天下。”
  “怎么样?但是再复杂的分布系统C++都能写,而且服务端用C++绝对高效率。”
  “嗯,能写,你得写几年?谁没学过C++咋的?我干啥改java?C++是能写,配置稍有点儿变化就白活一把。那人java什么平台都能用,你C++行吗?”
  “这就不存在行不行的问题,什么语言不是万能的?我现在跟你说质量,你别光求快,你是快,一天能写出来一年的,但人家能用一年,你那也就能用一天。我告诉你,C++是技术,java only is language,and forever。”
  我特不爱听他们说这个C加加VC加加的,好像在叫我名儿。
  二人的鬼话到季风的一个舒展的懒腰为止,他为辩论做小注节:“我打算出本书,论JAVA与VC的利与弊。”
  “你等着出门让人一闷棍打死吧!”小硕学风严谨,末了不忘指出,“还有我这叫VC++,切不可与单纯的VC混为一谈。”
  “嘿嘿,”季风贼笑,“学人家小欧娜啊?还切不可~~”
  一句话把黑群干没电了:“靠,写不下去卡死你!”他下了最恶毒诅咒,逃也似地离去。
  
36. 激情见放

  如果说季风是无意的,那他运气够好,歪打正着。如果他是故意的,这人可缺损德了。我习惯性地倾向处心积虑这一说,问他:“你是不是在门口听半天了?”
  他没否认,不过好像也没听着开头,晕乎地说:“说什么心疼谁,中学生咋啦?”
  我摇摇头:“不是中学生,是群少。”
  “他又看上别人了?”
  “你到底听着多少?”哪有人一猜就中了的?
  “完了要跟中学生分,人不干,哭来着,他又心软了?”
  “我不跟你说,你乍乍乎乎的。”
  他以为我是默认,当自己神机妙算:“肯定了,要不他心疼谁?”捏一块香芋卷送到我嘴边。
  “不吃,刷完牙了。”难怪他这么熬也不见瘦,合着天天有夜食儿。
  “没事儿,和牙膏不起反应。”
  脆皮儿碰到我上唇,我刚想张嘴,记起了点儿事:“你刚才喂翅膀它俩吃啥?”
  “面包虫啊。”
  我立刻把嘴抿紧。
  “拿筷子夹着的,再说我是喂完才去洗的手,舒肤佳,你闻,”他把手背凑过来,“柠檬味儿的。”
  我只闻到香芋味儿,懒得沾手,仰着脖子一口一口地吃。
  他喂得很没耐心,催道:“大点儿口儿。”
  我连他食指一起咬住,他下意识缩了一下,我叨住没放,笑嘻嘻瞅他,叫你再不耐烦我!他眸色忽地一沉,眼睛里有危险的团状光泽炸开来。我一激灵,想起有次我们去潘家园闲逛,看见有卖小蛇的,卖蛇的只把毒牙给拔下去了,小牙还留着。季风伸手一抓被咬了,气得整根手指塞进蛇嘴里,恶狠狠低吼我让你咬我让你咬。把那蛇吓得直往后缩。黑群直叹道这玩意儿啥也不怕。季风就抓着小蛇去勒他脖子:你跟谁学会一天这玩意儿这玩意儿的……我不想季风对付小蛇的那招用到我头上,赶紧松开嘴。
  他却没急着撤走,指腹在我唇上游移了一会儿,收回来放进自己嘴里有声一吮:“好吃。”
  心脏剧烈地收缩一拍,脉络舒然荡出层层怪异的波澜。
  那只手又伸向我,触到面颊时改握成拳,指节非常轻地摩娑着我的肌肤,沿腮骨滑下,扣住了后颈。他的脸靠近,鼻尖相距一公分时停下来,浓眉下那双眼睛微眯,在刺探,在求索,紧紧绊住我隐有然觉悟的视线,盛满柔情的琥珀色眸子里火花明艳,烧得我两颊滚烫,后背冒汗。
  “看什么~”我一把勾住他脖子冲他眼睛吹气,想把里头那两簇火吹灭。黑群撒谎,他说这会儿凉快儿,可是关了空调还是很热的。
  “我喜欢看你。”他拉开焦距,粗着嗓子说,“我喜欢你。”
  我没再避开他纠缠的目光:“再说一遍。”
  他另一只手抚在我背上将我推向他,头侧了几许,以喉音在我耳边细语:“我爱你。”
  “刚才那句。”少说一个音节儿听起来就不一样了。
  “我爱你。”他又说一遍,憋着发笑,气息自鼻中扑出,时轻时重地喷在我耳道里,挑逗得非常直接。
  我缩了缩脖子,感觉有种激流串遍全身:“不是这唔……”抗议被突然探进嘴里的手指劫堵,舌头触到他的指尖,味蕾上的香芋味道浓重,不知是刚咽下去的点心味儿还是他手指上残渣的味儿。我吞着口水,感觉耳边的呼吸声变得急切。
  他慢慢抽出食指,手掌覆住我半张脸,没有动,哑着嗓子唤道:“丛家……”
  我迟疑一下:“嗯?”
  他正过脸来,温柔地卷住我的唇。他吻得很慢,但是很深,滑软的舌在我唇齿间轻翻缓扫,沉迷地舔吸,这个吻充满情色,耳垂上那漫不经心揉捻的修长手指令我胪内轰鸣,思考方向失去准心。嘴里残留的气味酿制成高纯甜酒,不断诱惑着我酌饮。指尖游移着拨开穿在我身上略显宽大的领口,唇沿下巴的弧线滑下,我仰着头,绕在他肩颈上的手臂微微颤抖。他隔着衣物抚摸我,撩拨着一些潜藏已久的意乱情迷,烙下骇人的高温。
  热气冲上脑袋,我有点懵,他一碰到我T恤下的皮肤也串了火,摸索紧促起来,肩上的啃啮也没了轻重。我被咬疼,低呼一声扶住他的脸,他安抚地在我手心啄了啄,握着腕部将我手臂举起,T恤下摆被撩高,湿热的双唇悉悉点点,沾在里面未着寸缕的肌肤上。欲念诚实地横流,在小腹里怪异却不可阻止地聚成一团。我偷偷张了嘴喘气。
  季风抱着我平放在床上,扯着自己领口褪掉上衣,视觉上比我还要白皙的身躯贴过来。喉节上下一动,他不用力道地抓住我衣摆的一角,配合另一只手,纯棉的料子打着卷儿,自腰身、胸部、脖子,寸寸剥离我的身体,缠住几丝发,最后落在枕边。皮肤裸露于空气中,沁着细汗,被他发散的高热度笼罩。从未与人有过这种程度的亲密,我如临大敌般全身紧绷,他的每个细小动作都牵动我戒备的视线,埋在颈窝里那张脸抬起来,正看见我以拳掩口不停咬着手上的肉皮,几可融雪的笑容自他唇角逸开,化解我了的僵硬。我展开手,以手背盖上紧闭的眼睛。
  他捉起那只手送到唇边一吻,声音如温暖的叹息:“害怕的话就再等等。”
  “不害怕。”这时候谎撒得越流利越没说服力,我后知后觉,表情尴尬,暴露在外的大腿抵着布料里的灼热,我垂了眼睫没具体方位地看一下,小心问他,“你还……能等等吗?”
  “嗯?”他有些神乱,臂肘碰到我胸前的敏感,两人均受到刺激,同时抽了口气。“可能等不了。”他匆匆说罢,迫切汲取的唇再次吻上我,直接推进舌头扫荡我的口腔,急切的疯狂激烈得不容抗拒,空气胶腻着燥动,是一种热血贲张的威胁。欲望如沸水熬煮理智,涣散的思维被感官的兴奋攻占得一丝不剩。他紧贴着我,手在我腹脐辗转下移,徘徊在腰腿之间。稚声稚气的韩语童谣猛地响起,“则母哒则母哒则米呀,布日哒布日哒布喼呀……”沸水溢出锅沿般凌乱。季风反应惊人,非常准确地摸到枕边的手机,掀盖,又啪一声扣上。
  剧烈的铃声过后周遭的一切动静显得格外清晰,机箱风扇嗡嗡,窗外有闷雷偶作,最清晰的是两种鼓燥的心跳和不规则的粗喘。
  手机没有再响,我们彼此凝望,情绪的晃动遮掩不住。
  他读出我眼中的退意,扯过薄被盖在我身上,自己则滑下去侧躺在我旁边,身子微蜷,右手五指在我臂上弹钢琴。都没说话,一些蠢动悄然消弥。
  则母哒则母哒则米呀,布日哒布日哒布喼呀,额怒擦当莫则林嘎?
  阿拉玛错抱布西哒,纤空二……
  小孩子不甚整齐的咿呀儿语从手机喇叭传出,慢悠悠的又像念经又像唱歌,后两句都想起高调突出自己的声音而失了音准,还有跟不上拍儿的,大舌头的,笑了场的,让人听着忍俊不禁。
  “好玩吗?我发给你,设成我来电铃儿噢。我手机里你就是这个铃声。”
  “他们这唱的什么啊?”
  “毛冷给哒。”
  “不知道是什么就给我当铃声,可能是骂人的话。”
  “也没人听懂怕什么,别动啊,再配个图。”
  “你拿我手机照我干什么?我自己给自己打电话啊?”
  “把这存成我的来电图片。反正也看不清脸,发型都一样……你这输入法怎么笔划儿啊?”
  “按#换……你存铃声用输入法干嘛?”
  “你瞅你存的我名儿,什么呀?钱。”
  “知道是谁不就得了,我就认识你一个姓钱的。”
  “保安的还给存个‘小娄’呢,凭啥我一个字儿?要不你存一程字儿也行。”
  “给你也存俩字儿,程程,回头丢了让别人拾去以为许文强的手机呢。”
  一道很大的闪电划亮了夜色,雷炸起,咔嚓轰轰——还挺响的。“靠!”季风翻身趴在床上,双臂交叠垫着下巴,两眼呆呆地望着窗外骂,“干打雷不下雨。”
  我全身缩在被子里,鼻子以上见人,闷笑着说:“你不要指桑骂槐。”
  “嘻嘻~~”他坏笑着扯扯我被子说,“我会负责的。”
  我胡乱拍他的手:“你好像没什么可负责的。”红潮上脸,我又拉高被子,只留发顶在外面。
  “那就有点儿什么呗!”他危言进攻,长手长腿抱着一个大棉蛹,下巴在唯一入口三蹭两蹭,蹭出我的眉眼,恶意的口水吻啾啾地印上来。
  身体被缚,只有头颈可以活动,我一嗑头撞上他鼻子,逗弄的笑声转为呻吟,他捂着痛处滚开。我没被他的表演迷惑,趁机麻利地抓过T恤套上。头从领子钻出来,就见两只大眼睛眨也不眨地欣赏我穿衣服的整个过程,只手捂嘴,笑得像偷到油的耗子。
  看就看了,嘴还不老实:“腰真细。”伸手过来要捏。
  我鼻子里发出犬类警告敌人的呜声。那只手做出可笑的兰花指,指尖沾到衣服,我没躲没闪,威慑地眯缝着眼,呜声出喉:“汪!”
  他大笑,一把抱住了我:“乖,不咬不咬……哎!”笑得叹起了气。
  我推着那副胸膛:“你不写程序啦?”
  “不写程序干什么?你也不陪我做。”听到这一本正经的抱怨,我对着近在毫厘的皮肤狠咬下去,他身子一挺,扣着我的后脑用力往他身上压,“咬咬咬使劲儿咬!”
  啊啊啊,在潘家园他就这么治那小蛇的!
  在脸被挤变形之前我求饶了,他放开我,低头审视那牙印儿:“挺好个孩子老咬人!”
  一点儿都不说他自己冒虎气,我感觉被欺负了,雾眼儿蒙蒙地控视他,他终于心虚,身一拧坐起来,摸到我的手机,轻砸在我身上:“五经半夜谁打电话?”
  我没翻盖查看,只训他:“谁让你乱挂我电话的~”
  “哼哼~”他发出心理畸型人士的类似笑声的标志声音,嚣张地指着我的鼻尖,“你!以后!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呜!”我再次对着那根手指头发出警告。
  他撤了手,俯身给我个清爽的亲亲,一纵一纵跳到电脑前坐下:“写码写码!”抬起鼠标隔空飞吻一个,“今天陪你了美人儿,我老婆可能要变回原型。”一团东西朝他飞去,蒙在脑袋上,他抬手抓下来,是自己的衣服。
  “出一身汗别得瑟吹感冒了。”
  “啊。”他欢快地答应,快速穿上衣服。
  这会儿风吹得凶,我躺在床上,两条腿撂在一起晃晃悠悠,开合着手机翻盖望向窗外:“可能要下大雨。”
  屏幕一亮一暗,显示未接来电(1)橙子确认删除条目?是。
  欧娜舀着汤,鬼仄仄地看我,眼光让人很不舒服,就好像我正吃的排骨菜饭不是花钱买的,而是从后灶房偷来的。
  我很善良地提醒她:“当心勺子把隐形眼镜杵出来。”
  “你的意思是喜欢上钱程了?”
  我两只眉挑了又皱,撇嘴说道:“理解能力就饭吃啦?”
  “你自己说的啊,坦裎相见了都没抗拒,一听见钱程来电话就性欲顿失。”
  “含蓄点。”公司楼下这个快餐店的客桌间距虽然比较大,我们讲话的音量临桌根本听不见,但我还是不太习惯公共场合把话说这么露骨。“我是说钱程来电话,重音在电话,是电话的关系,谁来那个电话我都会停……”
  “那根本就是没准备好嘛,打秦皇岛回来时我就说过了,你处男情结,没想通之前别过底线儿。动真刀真枪了又喊停,影响生理健康不说……”她顿了顿,向我眨着一只眼,“不难受吗?”
  我冒汗,思索同性之间性暗示构不构得成骚扰罪。
  “季风也真够可以,”她嗤地笑一声,摇头晃脑地叹道,“眼看到手的肥鹅,鹅说不要就放了,难道他都不饥渴?胡扯。”
  这是中文之花即兴做出来韵脚儿最整的……顺口溜,我哭笑不得:“姐姐真是当代李清照。”
  “你不要倚仗他不敢对你硬来就总让人家吃苦头,男人的欲望啊,有时候不释放就枯竭了。”
  “我又不是故意的。当时么……气氛那么到位,我就晕糊糊……”
  她理解地接茬:“欲火焚身了。”
  “没点诗意的词儿吗?亏你还文学硕士。”
  “四字成语还不够彰显学问?”
  “意乱情迷也行啊。”
  “这明显不是一种程度。”她给我否了,认真地挑着汤里的香菇吃,“季风很会调情?”
  我脸一热,脑子自然而然将节目回放。
  反应被欧娜尽收眼底,颇诧异:“真的啊?”
  我怎么在她脸上看到跃跃欲试的光芒?绷着下巴侧过脸:“别那么……行吧?”
  她干咳一声,接着吃香菇:“人最是不可貌相,看着暴燥燥不像会儿女情长那种,竟然将性冷淡勾着了火儿。”
  “我跟你性冷淡啦?”也再顾不得什么公共场合,她这已经露出人身攻击端倪了。
  “你对我性狂热就坏了。”她单手撑着下巴看收银台的鱼缸子,眼珠转啊转的没想好事儿,“怪不得有闷骚那一说。”
  “季风啊?你真能夸他~~15岁就破功的人还叫闷骚!”
  “中学时候这样男生很多嘛,时下国内这种性教育,根本是研究如何用纸能包住火。理论方面不得其解当然就去实践,正是生理机能发生转变的年纪,又不懂用理智驾驭想法,会对男女之事好奇很正常。”
  “你是不是把问题高度提升得有点离谱儿了。”说一个小流氓的事扯什么中国教育体制?按她这说法季风还是勇求新知的好少年了。
  “是你语气有问题,古人舞象之年为父者不胜枚数,这解放时代15岁有经验怎么还遭了人白眼?”
  “哪个古人这么不着调?”真该叫娄保安来听听什么叫奇谈怪论。
  “康熙帝。”欧娜半点不卡壳,脱口就答,“十二完婚,十四为父,不过连生几个都死了,一直生到六十三。”说完自己翻了翻眼睛,“我们好像跑题了。”
  “还行,”我很知足,“半个小时了才上溯到前清。”
  “总之如果只是处男情结作祟那问题不大,季风够疼你了,别点了自己喜欢的菜还看着别人上桌上的。”
  “说了不是因为钱程。”
  “那你当着季风的面给他打回去了吗?没吧?为什么?”
  “我就是不想跟他有什么才没打回去,季风不在我也不会打回去,钱程他要有事儿就接着打了,没事儿我给他打回去干嘛呀?你别说的我那么生猛好不好?这一个我跟了半辈子还畏首畏尾,有本事招惹那么多吗?”
  “谁知道。”欧娜以指轻压餐巾纸上凹凸起伏的印花,“人总是对得不到的东西有匪夷所思的兴趣,佛学上说这是着相,你呢,太执着于已经失去的东西,发现没有?”
  
37. 回忆见放

  得不到和已失去,哪个更悲伤一些?前者只能祈望,后者却曾经拥有过。
  欧娜想养的那种长翅膀的小精灵,得不到的。
  而她曾经有过的孩子,已失去了。
  将来会是个小天使还是捣蛋鬼?也会和她妈妈一样学古人的文化生前卫的思想?很可惜这一切没有印证的机会,在它还只是颗2.3厘米的受精卵时,欧娜失去了它。
  如果你想着,失去的说明我曾经拥有过,比起祈望那些得不到的,更容易握回手中。如果有这样的认知,会万劫不复的。
  很多东西都是一旦失去就再也得不到了。
  像是那个孩子,像是和小藻毫无芥蒂的友情,像是记忆里的桔子香气,像是过去。
  一切若能重来,也不过是看似无瑕的赝品,放大镜下伪劣无处遁形,树上并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
  想到这些都回不去,特别心疼。
  这是我始终无法和季风跨越最后那道底线的关键吧?他对我越好,我越会胡思乱想,然后沮丧,为什么不能在紫薇之前来爱我?
  强迫症的患者总是担心未来会发生什么不幸,抑郁症的患者才回忆以前的过失和错误,多后悔自责。我问欧娜:“那我是并发了抑郁症吗?”
  “也可能你还是在担心将来吧,怕紫薇一回来季风的爱也回去了。”
  “会吗?”
  欧娜摇摇头:“我觉得你应该找季风谈谈。”
  “他又不是心理医生我跟他谈什么。”
  “医生不也这么建议过?”
  “说实话他建议我多半儿不会听。”
  “不相信人家倒肯吃人家开的药。”
  “我相信药效多过于他,可能我这人还是比较传统,有病了就吃药,再严重就打针,不太相信说说话就能治病。把死人说活只是一种修辞,对吧?”
  “不过你能接受自己有病这种说法,我挺意外的。”她没有正面回答我,“压力就是病,谁没有压力呢?你还是比较勇敢了,起码你不掩饰。”
  “我倒是想死守秘密。”但她和我一屋住,钱程帮我介绍的医生,守不住。但我也掩饰,除了他们再没别人知道了,很拼命地掩饰着。
  “别那么做,我如果不是困城自守,也不会闹到用那种畸形方式想求解脱。”她仿佛说别人的事,用轻如薄云的语气提起自己的过往,说罢一笑,“算了,过去了嘛。”
  “嗯,现在不是挺好?还能开解我呢。”我真觉得欧娜变了,笑容多了,不是那种强做的欢笑,区别打眼儿一瞧便知。
  “对啊,死亡能教会人很多事,但我不鼓励你尝试,那种感觉就像考试完了才知道答案。”她神秘地眨眨眼,“罗医生说的。”
  我一惊,弄断了塑料小叉子。“他什么时候说的?”
  欧娜少见地把油滑那一面表现出来:“说了没多久。”
  我没用啊群哥,我没用,大活人在旁边,愣是没看住。
  我送她到大厦门口,抓紧最后一刻为黑群争取机会:“心理医生本身都有病,你看张国荣演的那个……”
  “张国荣死了,他戏里的角色最终正常了。”
  “你是不是觉得看心理医生时髦啊?你说你们在一起都聊什么呀,他成天在医院耗着,满嘴都是生命本质人生价值观取向什么什么的,听多了不崩溃啊?”
  “可是他说的有道理啊,你这是冲着钱程的份儿上人没跟你要钱,多少人花钱去听呢。怎么也得一小时100块钱吧?跟他约会聊天,一个小时相当于赚100块钱。”
  我真是,孤陋寡闻,原来这也能算做赚钱:“他长得多吓人,自己都说那张脸影响生意。”其实黑群也不见得好看到哪去。
  欧抿掩嘴笑:“你甚是不懂得通变,常言道:粗柳簸箕细柳斗,世上谁见男儿丑?”步下台阶转身看我,“干嘛一劲儿说他坏话?”
  “是实话。”我无力地解释。
  某方面来讲,黑群确实处于下风,他与季风讨论的那些C语言BASIC的长篇大论,欧娜不会感兴趣。她还是容易受一些学者气息的吸引,哪怕是伪学者,只要头头是道地摆出大道理,兼能背出整首满江红或是琵琶行之类,都能让中文之花青睐相对。好比说尹红一,好比说我的心理医生,眼前的娄保安的比黑群有胜算。
  满江红不敢说,明月几时有娄保安肯定会背。有一次在歌厅唱完了,出来还哼哼,没有字幕,词儿也都对了。
  甄亮的商务车里,娄律师手肘搭在车窗上扯着魅惑人的笑,卖什么帅啊?欧娜管你叫怪物呢。
  怪物尤不知,很热忱地向赐他绰号的人打招呼:“最近自杀了吗?”
  欧娜没什么表情地应着:“哦,没有,比较忙,得等有空。”
  “是~~玩一回挺耗时间的。”他推门下来,负手挺立,“哪儿去,顺你一道?”
  司机从车前绕过来,咳了咳,黑眸里写着不赞同:“这是我的车。”
  保安做了很不解的样子:“你不是说一会儿坐你姐车回家吗?”
  钱程比他更不解:“我没说过呀。”
  我被他俩那一个比一个自然的即兴表演逗得噗哧一乐,欧娜笑着跟保安说:“你去哪儿啊?要不我搭地铁顺你一段儿?”
  “你买车啦?”
  “啊,刚开回来,”钱程看被红灯憋在路口的爱驾,“手闸都没放过呢,丫就给我逗走了。”
  “你开人家车人说什么了。”
  他笑笑,没说话,同我一起进电梯,按20层。
  “来找秦总?”
  “嗯。我姥爷让回家吃饭。”
  我多嘴了一句:“别总是让老人家主动找你。”
  “我知道,我姐成天这么说。”
  “保安来怎么没跟你上来啊?”
  “他是出来陪我提车,事务所有事儿还得回去。”
  “哦。”我还以为他真是要顺欧娜呢。
  “欧娜看着恢复不错。”
  “还行。对了你现在忙什么呢?保安说你影楼的活儿辞了。”
  “沙丁鱼开个工作室找我入股,盯着平面那块儿。”
  “那韩语不是白学了。”
  他没看我,盯着变动的数字说:“怎么会白学?”
  到15楼时,人也都下光了,曾经同期做刊的一个小美编出门前告诉我,行政今天去买零食,有你爱吃的烤馍片,趁机多看了钱程两眼。我笑着谢她:帮我留几包。
  电梯里只剩下我和钱程,几乎同时伸手去按关门键,看到对方的动作又都停在半途中。
  门到秒数自动合上,我抚玩镶在指甲上的小钻打破沉默:“还以为你自己单干了。”
  “再说吧,7月末可能出去走走,拍点东西回来。”
  “绚烂之旅?希腊埃及吗?”
  “中国我都拍不完,我车这一圈下来就可以直接送去保养了。”
  居然为了旅行买车,真奢侈,我没好心地诅咒:“留神新车娇贵受不了长途跋涉,半路跟你耍脾气。”
  “我跟它商量好再上路。”一个长声的叮,他说,“你到了。”
  我不知怎么有点慌,出去时细鞋根卡在电梯门轨的缝隙里,绊了一下才站住,略显狼狈地回头露了个仓促的笑容。
  钱程眉头轻攒,看我脚下那双高度险峻的鞋子:“你现在应该少穿这么高跟的鞋。”电梯上行,我呆忡着看镜面门里自己的模样,我长个儿了吗?为什么没必要穿高跟鞋?
  同事经过,好笑地看我:“臭美什么呢?”
  我不好意思地扭头朝她笑笑,头顶的下行灯亮了,谁从20层到19层还搭电梯?在我的疑惑中叮声停下……钱程站的位置与我正相对,身影随着缓缓开启的电梯门以线形从中间向两边扩散最终完整呈现,讶然的目光自碎碎流海掩盖下射出来。同样的栗子色半长发,同样的不知所措,电梯外面,我有一诧那恍惚,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好像镜子里的自己变成了三维的,我们都一时没有反应。直到电梯门又要合起,他始终插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才慌乱地抽出,挡住门钻了出来,姿势很搞笑。踉踉跄跄地拉我到一边,闪开电梯入口,我没忍住就笑了,问他:“你干嘛啊?”
  他也轻笑:“那天给你打电话怎么挂了?”
  “盖儿一滑就扣上了。”不过不是我滑的。
  “为什么不打回来?”
  “你打来有事吗?”
  他露出我熟悉的调笑表情:“说的真气人,我还一定得有什么事儿才能给你打电话。”深黝的眸子有些孩子气,像咖啡里的糖块儿一样不觉中将干涩融甜。
  我想了想:“倒也是。”
  他从前就这样,常在半夜收工的时候打电话骚扰我,一问他干嘛他就拿这话噎我,但是他确实也没什么事,偶尔是约我出去玩,一般都是八卦他们影楼的趣事。有一次跟我说:“你知道吗家家,今天来拍照的新娘子是西班牙人,据说还是王妃的朋友。”
  我不明所以,还感叹他们影楼名气大:“那王菲本人去照过相吗?”
  他也不明所以:“怎么可能?”
  我还在自己理解:“也是,那么大牌的名星,肯定有专用摄影师。你说她跟李亚鹏结婚还用专门照结婚照吗?”
  他终于弄清楚,大笑着说:“我不是地球人,你也不是,别不承认。”长长叹一口气,思乡情感泛滥,“星球啥时候才能接咱俩回去啊?”
  正忆起这句话,钱程告诉我一个消息,这次旅行回来后,他可能会离开北京几年。我脱口就问:“星球要先把你接回去吗?”
  我觉得钱程走不成。
  先去纽约摄影学院,读两年专业,再辗转世界各地——他是这么跟我说的。
  老妖怪第一个不会同意,我差不多能猜出他听了外孙这种决定会发多大的火。当年韩国都没让他走,现在投奔地球另一端的美帝国主义?黑檀拐棍一挡:想走?从我尸体上跨过去!
  或者干脆把钱程变成尸体。
  他说晚上就跟老妖怪提这件事,那刚才会不会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家家!”
  “啊?”
  “想什么呢?”小郭指着我的手机,“电话响了也不知道接,听歌哪?”
  季风也说:“干什么呢?这么半天才接,听歌哪?”
  我理直气壮:“让你听我新换的彩铃。”
  “不好听。”他批评完了问,“明儿加班吗?”
  “不加,今晚上可能熬一会儿,明天正常休息。”
  “陪我去买手表。”
  “你手表呢?”
  “不知道哇!”他声音懊恼,“昨天就没找着,可能前天跟那几个摄影半夜喝完酒迷糊糊地掉哪了。”
  “你这一天可真要命!季静才给你邮来那块儿?”
  “啊?不是,我原来的。”
  还好,他过生日时候季静送他那块精工的动能表,少说也几千块。“那就戴她买这块儿呗,还去买什么?”
  “我最不得意那白表盘,还是皮带儿的,戴着不得劲儿。”
  真是接触时尚界了啊?薄厚也有选择了!颜色儿也挑起来了。“你明天有空吗就出去走?”
  “嗯,一天时间都是你的,你说干什么就干什么~”
  哎呀他嗲得让人浑身颤抖,我咝一声问:“广告公司没安排吗?”
  “没~~前天晚上都拍完了。”
  “你也没程序等写?”
  “没有!累死谁呀?”
  “好了你总算有句人话了,我还以为你上发条的不知道累。”
  他期待地问:“心疼了吗?”
  “心也疼了,肉也麻了。”
  “呵呵,晚上几点能完事儿?我去接你。”
  “没点儿,甭来了。”
  “那我早点去在你们公司陪你吧。”
  “我们一组赶图,也不就我一人,用你陪?”
  “我一个礼拜都没看见你了,不是你加班就是我有事……”
  “明儿不就见着了,你好不容易没事儿了,早点睡了吧!”
  可能我这话有歧意,季风很顺嘴地就接:“我等你回来一起睡。”
  弄得真跟怎么着了似的。
  不过我估计除了欧娜之外,也没谁会相信我和季风其实没怎么着,黑群都不会相信,他现在进季风房间真开始敲门了。
  钱程说过那么句话:重要的是别人相信什么,事实本身没有用。
  事实就是已经没人肯相信我的事实,前两天杨毅甚至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很开心,很欣慰,她弟不容易,追我二十多年了……这不睁着眼睛说瞎话吗?“应该只有二,没有十吧。”
  “行行行,你说二就二。”
  我威胁要挂电话,她嗯嗯唔唔地说:“真是好事多磨。”
  她和季风同一个洞里修炼的猴,论性急谁都不服谁,一得知我和季风有进展,立马兴奋地要上邻居家让人准备新房,被于一拦下之后也坐不住,打算近期来北京玩。不过于一有事,她自己一时半会儿也蹿不过来,季风吓坏了,他是真怕了杨毅的玩。但杨毅只是想亲眼确定,她没胆捣乱,顶天是起哄看热闹,因为她比谁都希望我和季风在一起。
  当年怕叫叫儿把于一勾走,硬架哄季风去追叫叫儿,她说要不是这么多事,现在早改口管小四叫表姐夫了。这是时蕾告诉我的。我首先怀疑杨毅改口这一说,也不大相信她有那种防范情敌的心眼儿,她怎么不说没一早发现我喜欢季风呢?小孩子心理,她喜欢的就觉得谁都会抢;不喜欢的,认为别人也看不上。说穿了就是太自我中心,好像婴儿时期才是人生中最以自我为中心的阶段。杨毅跟婴儿最大的不同就是爱管闲事,据说爱管闲事的,通常也是不怕麻烦的。但是很稀奇,她这回真是怕再生变故了。
  跟时蕾聊QQ的时候她这么说,当时我听了真是惊喜了一下,没想到我妹儿还有感觉欠谁的时候。
  对于我和季风的事,时蕾的想法和欧娜一样:既然已经迈出这步,就别老是强迫自己往后看。
  翅膀也有辉煌的过去,但他把现在和未来交给身边的妻子,时蕾当然最有资格向我证明完美主义的无用性。视频里她和翅膀的卧室,目及之处皆温馨,一条名为两千七的鹿犬趴在一边打盹,偶尔撑着眼睛瞄一眼女主人。时蕾懒散,但翅膀是个乐于生活的人,近两百平米的房子从壁纸到阳台的花花草草都是他费心设计的,拍出来的照片能当室内装修样本供人参考。
  而房子的主人也是让人羡慕的爱情样本。
  
38. 和谐见放

  事到如今好像画了个圈,每个人都说好事多磨,翅膀和时蕾磨了个圆满,我只感觉物事全非,莫名惆怅。磨吧,磨得完全不是当初的模样了。也很无奈,虽然我想不在乎,可是没办法,过去就那么悬在心里,不是我说不回头看就真能不回头的。每个人对生活的理解不一样,有些人就是比较会享受人生的,像时蕾,懒得为不相干的人和事花费时间,杨毅是刚好相反,但她以此为乐,我却是明明想学时蕾那种悠然自得,到最后却不得不和杨毅做法一致,而且我在做这些的时候没有乐趣可言。
  今天的阳光特别好。
  昨天也是。
  却不是同样的一把光。
  视野里出现季风的时候,明亮更灿烂于光照,以至到了炫目的程度。
  正是特种职业者们工作繁忙的周末,马路边天桥上车站前,各种老弱病残,竟然还有衣鲜亮丽的一家三口。男人抱着个七八岁的小孩,面前巨大一张白纸写着字,不外乎陷于外地身无分文或是家人重病无钱医治之类的,女人蹲在他身后,捂着脸不敢见人的样子……那你就不要出来嘛,老公自己出来露个脸得了,还非得全家上阵,人多力量大吗?季风就蹲在他们家面前,看那纸上的字,表情很认真。男人戒备地看着他,怕看写那么多干嘛?赶上季风这种从小看书就慢的,这不给自己找不自在吗?多担误买卖啊。
  我走过去,经过季风时用包包敲他的头,脚步继续,他跟上来:“快啊!我刚想过去接你。”
  眼角看到他把皮夹往裤后口袋里揣的动作。“又派钱儿啦散财童子?”
  “小孩儿有病,糖尿病。”
  “那么小能得糖尿病吗?”
  “哎?你看,你也认为不能吧?其实I型糖尿病不分年龄,我这是我爸去年犯病我陪他在医院住才知道的,但一般人都觉得不能,所以他们写这种理由可能是真的,要不就随便写个什么这个癌那个癌的干什么写糖尿病啊。都觉得糖尿病不算病,我爸在哈尔滨住一个月院花四万多块钱。也是实在逼没法了才拉这脸出来吧,谁也不缺那十块八块的,给他是不孩子还能多活两天。”
  那么年轻三十多岁干点什么不能挣钱啊,非伸手跟人要?咱说就算真的,也不是什么急病等开刀付住院费,谁看见了不帮忙那是没人味,糖尿病这种慢性病不是一天两天能治好的,哪家没个大事小情的,凭什么辛苦来的钱给你们孩子治病啊?
  我有一肚子话对付他,说了又能怎么样?给出去的钱还能抢回来?他瞧我脸色,迅速结束这话题,伸着懒腰眯一只眼睛看我:“今儿天儿真好,早上六七点钟起来的时候,就跟美国西部似的。当然了是电影里的美国西部,咱又没去过。”
  还弄得诗情画意的,我避光看一眼天空,确实蓝得干净,北京的天很少有这么好看的时候,这还人车都上路了呢,早上六七点钟想必更清新,不怪他大惊小怪。“你起来那么早干什么?”
  “天儿好啊,不想浪费。”
  “神叨叨的。”
  “天儿好么。”
  “……”我停来看他,“你是不是吃隔夜西瓜食物中毒了?”
  他一把抱我起来转了个圈,满天桥人都看过来,本来他日益另类的打扮就很招人。
  我觉得季风越来越张扬,也没尖叫挣扎惹更多注意,等他疯劲儿过了放我下来,指着站点前方故障停下的公交车:“你有劲儿没地方使去帮人推车去。”
  “不去,”他撇着嘴,“又不给我开工资。”
  “你说你一天挺认钱的,给那些个骗子可倒一点儿不含糊。”
  “不比钱丢了强啊?”
  “那能一样吗?你丢了的让人捡去,捡钱的总不会班儿也不上了天天跟那等着捡钱吧?你给他钱就不一样了,他会真正脱产天天指望你带他共同富裕。”
  “哦~~~你说我助长他们不劳而获的歪风是吧?丛家你应该去当官儿。”
  “嘻嘻哈哈的!当自个儿做什么好事儿哪,你给完钱人背后不定怎么骂你傻呢。”
  “我又听不见他骂他自己去吧。我反正就当花钱买个心舒坦还不行吗?”
  “以前在M城没见你这么缺心眼儿啊!”火车站门口拽衣服要钱的小孩儿他遇着了还骂呢。
  “我觉得在咱家那儿怎么都能活下去,在北京不行,没钱就是个死。”他看到路边两个拉二胡的老头,不可抑制地笑起来,侧身把脸凑到我肩头,低声说,“羽泉!”
  缺德玩意儿!他果然就是自个儿图舒坦,什么同情心都没有。
  难得不是什么热天又有微微风,我们溜哒了两站地去给他买手表。商场门口有很多办假证的散贩,见人就凑上来:“刻章办证。”欺身之近,使怀揣利刃者易动杀心。
  一个没长眼睛的跟在我旁边:“四级证要吗?”
  “不要!”我专八都过了,哪儿长得像用假四级证的样?季风嘻嘻捡笑,我捶他一下。不过这还不算最过份的,黑群有一次在西单,碰上一哥们儿问他:结婚证要么?把他郁闷完了,回来嘟囔好几天。“你说办假结婚证啥用啊?有人办吗?”
  “我也不知道啊,是不是有些宾馆男女开房得出示结婚证啊。”季风说着习惯性地摸后脑勺,摸到扎乎乎的头发,不太适应地一怔,又来回搓了搓,突发奇想地问,“你爸你妈有结婚证吗?”
  “没看过。”
  “我也没看过。我记得小时候杨毅翻着过老海叔和海婶的证儿,完了我们就怀疑我爸我妈他俩不是合法的。”
  我盯着他的脸笑:“你紧张什么?他俩就算不合法,你也不能被抓去消灭。”
  “小时候不懂啊,真害怕呢。”他说完这个几乎没喘气儿地冒出来一句很不相关的话,“丛家我送你条项链啊?”
  我愣了一下,看着身边的首饰柜台:“好啊。”
  “你喜欢黄金的还是白金的?”
  “黄金的吧,周大福有个十二生肖的小狗,去年年底我就想给我和时蕾一人买一个了,不过当时这儿卖脱销了,别的地方我也没去逛。”话落已经到周大福的柜台,“现在应该补货了,狗年都过一半了也没那么多人买。”
  他听得直皱眉:“项链是小狗?那什么型啊?戴脖子上多难受~”
  “项链坠儿。”明亮的水银灯下,黄金的光芒相较于铂金较为柔和。我看上的那款小挂坠带点儿摩砂工艺,半面的立体造型,因为生肖不同,大小各异,但最大不超过常人的姆指指甲,因为是空心的,重也不过两三克,做工非常细腻,一个个憨态可掬。从售货员手里接过来给季风看,“好看吗?”
  “挺好玩。”他评价不高,眼睛往柜台里瞄,在挂坠儿上面就是链子,拉了个圆凳坐下来细看,“链儿就这么几样啊?”
  售货小姐介绍:“千足金的就这几款,那面铂金的款式多一些。”
  我对她业务水平提出置疑:“黄金的坠儿配铂金链儿?”
  “对啊……不靠色儿。”季风问售货员,“那小狗没有铂金的吗?”
  “也有生肖的,但不是这种款式,是转运扣儿的。”
  “我就要这个,别的都不好看。”我指着盒子里其它的生肖,“这小猪也挺好看!买一个给杨毅吧,她明年本令年……啊,她有百岁锹不能戴别的了。”忽然觉得很可惜。
  季风挑高一眉:“你怎么不说给我买啊我也属猪。”
  “哎这小羊也挺好看,这是羊吧?”
  售货员说这是小兔,提议送我项链的人兴趣缺缺,懒洋洋起身到另一节白亮刺眼的柜台:“还是买铂金的吧,你戴铂金显着白,”他很会攻我软处,拉售货小姐做证人,“是不是?”
  “对,铂金是比较显肤色,” 铂金比黄金贵她当然愿意买铂金,见我眼神不善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这位女士皮肤白,戴黄金铂金都可以的。”
  说晚了!我犹豫着放下小狗。铂金的这些坠儿没一个看着顺眼的,只挑了一条传统水波的链子,季风嫌太细,又不买坠儿要那么粗的干什么?他说就是没有坠子才挑粗点儿的链儿啊,要不显得他多小气,再说太细的容易刮断。
  我可没他那么毛愣,争了半天还是依我原来的选择,他以手扯挣着项链:“这结实吗?”
  “你要用它干什么!”绑上板儿荡秋千吗?那肯定禁不住。
  “拴你啊!”他张开巴掌握住我的脖子,“粗一点的拴着放心。”
  售货员边写单子边笑着说:“铂金的坚韧度算是金属里比较高的,轻易不会刮断,而且贵重金属我们是永久保修的,断了可以拿回来。”账单递过来说出最重要的台词,“请到那边收银台付款。”
  回来的时候项链已经在我脖子上了,挑起来展示:“怎样?”
  他把单子递给售货员,拉开我的手俯身连项链带锁骨吻了一下,赞道:“好看。”
  离开柜台了我才问他:“你把钱给我买项链了还拿什么买表?不是打算让我送你吧?你现在这眼光我可不一定买得起。”
  他不满意地瞟我,脸绷了没两秒钟又笑开来:“精细鬼儿。”抽出银行卡到一边的ATM机前插进去,“让你看看我财产。”
  我还真是很好奇他这阵儿拼死拼活攒了多少。个十百千万……我数着屏幕上的数字,嘴型渐渐扩大:“我的天啊,你真是没白忙和。”我猜到他这阵儿不会少划啦,但也没想到竟然攀到六位数。“拍那几张照片能卖这么多钱?”
  “还有公司开的工资和奖金呢,还有做软件的钱。”他把位置让给后面排队取钱的人,价值十万元的卡片轻轻夹在食指与中指之间向我炫耀,“给老曹做那个系统是人情价,随便写个小盘都得在那基础上乘一个半。”
  “季风真有钱~~”我扣了双手抵在颌下,像漫画少女一样两眼冒光,“娶我吧!”
  “好啊,娶你。”他拿卡片刮我面颊,笑意暖暖,“带身份证了吗?登记去。”
  “呵呵~~周末人家可能休息。”我抢过那张卡,对着太阳照,企图照出十万大钞的模样,可不是讽刺,彻头彻尾地羡慕,这是我到明年年底的目标啊。“一个整儿了,打算怎么庆祝?就买条链儿给我打发?”我还要那个小狗挂坠。
  “用你名儿买股票。”
  “别闹了!”我看他那随随变变的态度,把卡片攥紧,“你会吗?”听人家炒股的对着分析软件祈祷:跌!跌!跌!他就会在旁边一声不落地捡便宜:哎!哎!哎!这种素质自己还要上手,怪我瞧不起他吗?
  “我叫阿正帮我买,季静盯着,他赔了也不敢说赔。”
  “真会算计!”把卡装进他皮夹里,挽着他往手表柜台走,“你这不如直接跟你姐夫要钱了。”
  “看他有没有本事了,我又不是空手套白狼。”他拉开我的背包把皮夹子塞进去,“他要是买得准,等我广告费收回来也都给他,不忙的话下半年还能接两三个活。”
  “你还接你还接,”我瞪他,机器人也得抽空出来校油,“你看你那眼睛熬的下眼袋都出来了,拍照时候人没嫌你不上妆吗?”
  “没啊。”他信以为真,转身对随处可见的镜面儿扒眼睛搓脸,“熬夜就容易不上妆吗?他们现在给我化妆时间好像是比以前长。”
  “你看是吧,你不能老是这么熬。”我打蛇随棍,掐掐他弹性颇佳的脸蛋,“皮肤最大的杀手就是缺少睡眠,你这白天白天上着班,晚上做外单,周末还去兼职,用不了几个月人广告公司那边儿就得不用你了。”
  季风浓眉深皱,危机感顿生,两只大眼翻愣翻愣不知道在想什么。
  劝阻生效,我见好就收,停在一排手表选购区:“还买西铁城吗?可能你丢那样的都没有卖的了,就戴季静买那块儿得了,比你自己挑的好看。”
  他看也不看那些表,拉我转去了电梯:“先去楼上吃饭吧饿死了。”
  他和我并排坐在长桌一侧,点完餐扭头看我,不确切的光芒在眼里闪现:“我想把现在公司辞了。”
  “……”果然是有事吧!“想好了吗?”
  “V姐说签我。”
  “你真敢跟她混吗?忘了第一次找你拍照那天她怎么说那个模特儿啦?”
  “她也就是说说,还指人挣钱呢,你当她真那么神说踢谁就踢谁啊?那小子手里掐一把广告等拍,根本不惧她。”
  “我觉得这种环境挺复杂的,你脾气又不好,谁一说不好听了你再跟人干起来。”
  “不能,我不是小孩儿了。”
  “反正你自己想好,你这份工作没了再想找回来可不容易。”我握住他垂放在椅子上的手,他如果已做好决定不会跟我商量,看得出来也在摇摆中。“我知道你累,但你应该分出轻重来。当模特儿现在看来是比较赚钱,能保证长久吗?那个圈子里,就算真有实力也不见得能闯出什么大名堂,你毕竟是业余,只靠脸蛋能撑几年?”
  季风疾首蹙额,反捉住我的手以指腹轻抚:“但我觉得这钱不赚太亏了,也没什么事,走秀我个儿不够高,就是些平面杂志海报什么的,拍几张照片就万把块。”
  “天下哪有那么好的买卖!”我狠狠打击他的抢钱瘾,“你从熟人那接一些项目做,虽然累点儿,总还算是跟工作相关。如果真把工作辞了,首先你认识客户的渠道就变窄了,跟行业也脱节,你就只能专门当模特了,但是当模特跟你专业一点关系都没有,说不好听的真等到你拍不出好看片子那天,之前学的这点东西也都生了,到时候人家把你一脚踢开你怎么办?你想过这点吗季风?”
  “想过啊,我就是想着这钱只有趁年轻能捞才赶紧捞一把啊。”
  我无语地望着他,眼前好像是多年那个执意报文科班的雏发小儿,任你舌鄙唇焦也难说动他。
  气氛有些胶着,商场楼上的特色餐区人声鼎沸,我挖着石锅里的韩式拌饭,味同嚼蜡。玻璃桌面下的人工雨花石黯哑无光,果汁机在前方的高桌上咕嘟着可疑的气泡,黄色的橙汁,绿色的苹果汁,紫红的酸梅汤。季风要了一份奇异果刨冰,用长柄的塑料小勺搅搅拌拌,我看着溢出盘子的奶油,拿餐巾纸抹去,啧声数落他:“不赶紧吃在那乱揣搁什么?化得哪都是!”
  他睫毛一掀:“哦。”伸脖子把盘里融化的部分喝光,挖了一勺碎果子给我。
  我说不吃,看他一眼,鼻尖上沾了绿色的果浆不自知,像玩水彩弄到脸上的淘气孩子。
  我指指他身后的镜面柱子,他回头一看,咦声而笑:“也不说帮我擦擦,就知道乐。”边擦边斜眼瞄我,无所谓地说,“你不愿意我就不签了。”他指Vivi姐的那份模特工作。
  “我不是不愿意,你不想想以后呢?”唉~~话题又回到原点了,可我还是得说,谁让他是季风,“光顾着眼前这点钱太不理智了,你又不缺钱用。”
  他把纸巾搓成团准确地扔到角落的垃圾筒里:“你那个小房子得多少钱能买下来?”
  
39. 宿命见放

  缎带造型的铂金指环,正上方浅浅烙着摩羯座的符号,压在下边的一半镶了3颗精巧小钻,熠熠星辉,在环身上形成优美绝伦的弯弧,相比戒面托上小盾牌似的奢华美钻多了分知性和个性。圈内有PT标志,有品牌LOGO,这不是一般无意义的饰品,我得问明白是怎么回事,可是钻石都有妖邪之气,他吸女人的魂魄,妖力与其重量成正比,我这人平时自诩对灵魂管教严格,想不到十几分小碎钻也能勾她走。
  季风看着我贪婪的表情,贼溜溜地引诱:“你试试看能不能戴进去,不合适咱好拿去换。”
  我一动不动,实际上是魂没在壳里。这不能说我丢脸,我是女人,我有女人的行为准则,我有权见到钻石光瞪眼睛不说话,是女人就会这样。你说你就不会……给点面子行吗?
  他趁着我眼睛璀璨,小心开口:“嫁给我好不好?”说话也轻轻,动作也轻轻,就怕把我震醒。可我还是醒了,因为他取走戒指,正往我左手无名指上戴。
  急促地蜷起手指,指甲扎到手心,微微刺痛了一下。我说:“等一下。”戒指卡在指节上。
  季风吐吐舌头,咧嘴而笑,像早料到会是这样。“等就等吧,”他缩回手挖刨冰,“该等的我都等了,也不差这一件。”
  我听出来他的潜台词,窘然退下那枚戒指,摆在桌子上,百般不舍地推给他——还是星座的呢,我都没见过这么特别的款式,比我幻想的还完美。如果不是求婚戒指该多好。
  他忙着把饭和冰混合着装进肚子,看也不看我的完美。“放你那吧。”
  “我就是觉得有点突然……”
  “什么突然?”他抬起头,一只虾仁像唇环一样扣在嘴唇上,舌一伸卷了进去嚼了两嚼匆匆咽下。我把麦子茶递给他顺食儿,他就着我的手咕咚喝了一大口,声带气管都通畅了才接着说,“你让等多长时间都没事儿,但你别说突然。我喜欢你跟你结婚,有什么突然的?”瞟一眼戒指,“你先收着,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戴,搁我这儿就没了。”
  这倒不假,他连呼啦圈拿手里边都能说丢就丢,何况这么个小东西,还挺贵的。放家里不放心,又不能戴。“盒子呢?”他刚才就直接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来的,冲这点我也不敢让他保管。
  “没有盒子~”他一脸算计地看着我,“让你戴上就没打算往下摘,你要不戴就自己处理,整丢了赔噢。”
  “能不能退了?”他不答我,我也觉得不太可能,“要不换成男款的你自己戴。”
  勺子往饭里一插,他对我叹口气:“我说实话吧家家,这是我拍样宣时候在摄影电脑里看见的,北京没货,V姐去香港帮我带回来的,根本没地儿挑换。”
  “你真胆子大,那我要真戴不了怎么办啊?”
  “所以我让你赶紧试啊,趁她下周还出去再换,”他义愤填膺地,“你还当我骗你,我说等就能等。”
  我谨慎地看着他,戒指捏在指尖,没戴。这小子现在说话真一句假一句根本不靠谱。
  他噗地笑了:“你真是眼睫毛都空的。别咬了!”扳着我的下巴姆指揉嘴唇上咬出的牙印,“你肯定能戴,我偷了你一个小戒指给她比量着买的。”
  我忍不住抡了拳头打他。
  他不躲不闪,皮皮地笑着勾我的脖子,转过项链的接头解开,慢悠悠地把戒指穿上,我这才知道他买这结实的铂金链子干什么。“我看有很多故意把戒指挂在脖子上当装饰的,你想好之前也先这么戴着吧,”他哄着,商量着,其实是不容抗拒地把加了坠儿的项链给我戴上,“等你想好了我再送你个项链坠,把那一套小猫小狗什么的都买了,那小玩意儿全穿上都围不满脖子。”
  “你不是认真的吧?”我对他这提议感到惶恐,简直是暴发户思想。
  “我是认真的。”他答非所问,半敛睫毛下一双眸子润如温玉,寻不见半点莽撞。
  魔羯座的象征符号是上山羊,那是顽强得有点傻气的动物,受伤时也会敏感,默默地舔舐伤口,而之后还是会再往山顶攀爬,它并不怎么在意要花多少时间才会有成果,它相信努力工作、小心地修正和慢工出细活,为了理想会不辞辛劳地坚持到底,这种忠实、挚爱而伤感的性格有点肓目。魔羯座深知自由意志和果断力的重要性,但受到土星的影响显得有点宿命,这是魔羯最大的负面特征,像水瓶座那样欢乐、开阔的人生观,他们绝对是难以接受的,因此当事情太容易或进展得太顺利时,反而会让他们感到怀疑。因为先天上缺乏安全感,为弥补这一点,成年后往往是个寻求社会地位与物质生活的人。婚姻与交友的态度,表面上似乎冷漠而好算计,其实是因为惧怕被拒绝而试图保护自己……
  “不,表面上就能看出你是个胆小鬼!”欧娜打断我的阅读,“你可以继续在星座网站上把你的反常行为找到行得通的解释,看能不能说服你自己吧,完美主义山羊。”
  我劝她:“要相信科技。”这是季风的口号。
  “明明是资本主义迷信,”她轻嗤,“没出事儿,出事儿就跟奥姆真理教一样。你们都是异端。”
  “行星恒星十二宫,天文学是迷信?”
  “不要偷换概念~~有人讨论天文学吗?”
  “起码是远亲吧?一个人出生时头顶上方的星星们和你所处的经纬度,所形成的那种特定角确实是独一无二的,所以相同年代相同地域的人会才会有类似的性格,但也绝对没有完全相同的两个人,总能找到细微的差别。”
  “你说的这共性是因为他们所受文化教育相同,个性则是取决于微观成长环境的差异。你果然很宿命论。”
  “哈哈,你也信了……”眼睛从屏幕上移开,面前一副美人换装图,“这么晚你去哪?”
  “去该去之地,见该见之人……做该做之事。”
  最后这一条听着格外不安份。“真的谈恋爱了?”
  “唔,正要去谈。”她拿了我的唇膏把嘴涂得跟果冻一样,“你来不来?赶上这波了能谈着好几斤呢。”
  斤……我今儿才知道恋爱还是散装的……
  “别看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了,”欧娜挑着我锁骨间的戒指,“这个始终是要你自己拿主意,我,几十光年以外的星球,给不了你任何建议。”
  主意拿捏了许久也拿不出模样,我说季风,那小房子不用你买。他说那你买你的我也买一套就住你隔壁,到时候把间比墙推了……
  建筑不是虚拟网络,他以为内存512M加512M就能变一个G这种事在砖瓦泥房里也能得到应用?一间50平米房子加一间50平米房子,不叫100平米房子而叫两间50平米房子,拆掉承重墙我们都会被埋在下面的。我问他:戒指可不可以就送我当项链坠儿了啊。他正在补妆,阴森森地回答:“欠揍!”听筒里听见化妆师低呼:“别挑眉!”
  他还是没舍得模特公司那份钱儿,不过没有再帮别人写软件,工作没辞,反正他们公司平时加班也不多。但也没有正式进入模特公司,只是越来越多的男士品牌和时尚杂志来找他合作,单子越接越多,日程已经排到秋后。他坚持做兼职,宁可少赚两分提成,这点V姐不觉满意,因为季风时间被动,使得她接单时必须注意过滤,不能安排在假期的拍摄一律不接,这实质上是推了不少买卖。有回对方临时有变化要求日期提前,季风主动无条件取消合约,V姐为此狠狠数落了他一通,后来发现他的这种小个性反倒让那些等排期的商家更为中意,也就没有太过追究。加上还有不看僧面看佛面一说。V姐和老曹一样,本来就都是阿正的老铁,认识季静也不是一年两年了。说起来是把季风当亲弟弟,何况这个弟弟是棵摇钱树,哪能不格外宠着~~看季风想去学车又没时间,就把公司一辆设备车批给他练手,可惜他一次也没动过钥匙。
  有一天猛然想起欧娜会开车,软磨破泡地求她执教,欧娜不顾我劝阻的眼神答应了。这下可好,礼拜六早上4点来钟天刚亮就把她从房间里敲出:“我们单位人说了个练车的好地方,跟这儿开出去半个多小时就能到,道不太好,但是车少。”
  欧娜虽然睡得迷迷糊糊,还有基本常识,问:“你能找着吗?”
  “给我画地图了。”他拿出折得四四方方的纸张轻轻拍她,“快去换衣服快去快去!”
  我把头摇了又摇,他要是知道欧娜昨儿半夜几点回来的还会这么有兴致吗?
  “你不去啊?”他冲我急眼,“不去就不去,把脑袋摇得跟HIGH药了似的。”
  我把话给他说明白:珍爱生命,远离油门。
  结果还是跟着去了,因为黑群在蒙蒙晓色中推门而入,拎着7-11买来的包子挨个儿发。他真应了那句色胆包天~~
  我还从来没见过欧娜开车,不过那换档打轮的娴熟程度让人放心地欣赏起沿途风光来。这是通往近郊一条景区的道路,周围确实什么车辆都没有,话说回来这个点儿五环以里也不见得有多少车。我和黑群坐在后排正策划着下周末没事儿来爬山,前头主副驾调位了,不出五分钟,悠哉见放,黑群紧抓着头顶扶手,眼睛瞪得竟然都能看见能看见黑眼仁的弧度了,不时哀求:“风少你悠着点儿。”不时提醒:“这不是跑跑儿。”不时干呕:“颠得包子馅都快出来了。”
  教练伊始表现沉着:“……看石头,哎哟!往路中间点,过了,这是对面车道,慢点打轮,给油……”季风一脚踩死刹车,欧娜的额头重重嗑在风挡玻璃上。
  黑群火了:“靠!你玩儿哪!”
  这顿左打舵右打舵,欧娜终于被震住了,再一次莫名熄火后,她亮起手掌:“弟啊,咱不开了,你看姐手心儿这汗……”
  要说季风也不是全不会开车,不过包括向来没什么恐惧神经的时蕾,我们都没人敢坐他的车。季家老伯干大半辈子空车配货,家里两个东风车,从来不让老儿子沾手,顶天儿让他跟车押货。亲爹都嫌弃的人,死过一回的欧娜也怕了,我不相信还会有人敢带季风上路。
  谁知后来还真就有,绝对是个亡命之徒。
  从季风的车里下来,脚一沾地,忽然觉得土地是这么温暖的物质。
  黑群说也别下周了,水也有干粮也有,咱这就爬凤凰岭去吧。
  季风歉然:“十点钟有活儿。”
  难怪他起这么早,还以为就是单纯躲车。我揉着欧娜被撞红的脑门:“那开回去你请我们吃饭压压惊。”
  “晚上回来吧,吃多了一会儿拍照肚子难看。”
  他已经完完全全的适应这份差事了。
  光洁的头顶正被新生黑发占据,寸把长短,一会儿染成红色,一会儿染成黄色;那具一离开电脑就上蹿下跳的身躯,如今面对镜头可以轻易摆出各种展示造型,不需纠正地给摄影师递适当的表情;他擅长三分远投的左手,配合熟练操纵鼠标的右手,能够在助手为他整理其它配饰的几秒中内打好领带,能够在化妆没赶到之前为自己弄发型甚至拍粉底。
  模特指导师和化妆师,用洗脑的精神以及上帝造人的耐心,把人揉捏成他们想要的形状。而季风是一个天才,他对改变永远有常人难以企及的接受能力。这种改变不只是外型上,还有思想上的颠覆。
  好比说他会有意识地节食,但这点仅发生在进摄影棚的前一天,生活中的变化是细节上的。混迹潮流圈久了,性情难免潜移默化,也开始会关注一个人的穿戴,不自觉地也注意起服饰的搭配。他本来就爱臭美,现在更是对自己的容貌相当痴迷。我们家饮水机旁边有块大衣镜,他一边接水一边对着猛照,照得太投入,连水满了都不知道,把手烫了不说,还摔碎了我和小藻儿一样的情侣杯。
  我房间里被他贴满他拍的海报,再现了大学寝室里梁朝伟的存在方式。还有电脑的屏保啊,桌面啊,到处是他强制性搁置的照片,弄完了会随手加个小把戏,别人想换都换不掉。我看着床头的广告彩页,感叹科技的无所不能:“把你修得一点儿都不像猩猩了。”他摇头否认,没修没修。我拍着他的脸大笑,是没羞没羞,你胖得冰尜儿似的。我现在对他开始施行凶残的贬讽政策,他再不压就要上天了。但找来找去也就只有这一点可以玩儿命打压,长期坐在电脑前缺乏运动,他原本漂亮的六块腹肌不发力不那么明显了,有向一块汇集的趋势。他立马被说到痛处,按在我腿上的手一抬,挪个身儿抱着膝盖到一边犯郁闷去了。
  我踢他,哄着:“别闹别闹,不说了。”
  他不情愿地转回来扶住我的腿,皱着眉毛看我做仰卧起坐:“一尺九还减肥?不让人活了。”
  我没管他,坚持做够数目,累得躺在床上呼吸不畅。
  客观来讲我算正常身材,语音秤还说偏瘦,但女人永远会嫌自己柜子里衣服少身上肉多。上礼拜买了一条裤子,买的时候我就没穿进去,不怪人家做裤子,毕竟像我这种一尺九的腰偏往一尺七勒的人不多,清汤寡水一周,终于穿进去了,但我自己看得都想把镜子砸了。“我要长一米八六那二尺三四也不嫌胖了。”
  季风很沮丧地挤着肚子上的肉:“那我二尺六……”
  “冰尜儿~~”
  他眼一眯扑上来就亲我,我这气本来就没喘匀,让他堵得差点窒息。笑着打他,闹着玩也没用力,他却痛呼一声起开了,揉着颧骨瞄我的右手:“硌我一下。好疼~”
  我抬起右手,腕上银亮的盒子链,吊着通体皆黑的葫芦形挂坠沉甸甸摇摆。
  “黑、曜、石~”季风凑过来细看,“我说把我那串手珠给你你不要,自己花钱买。”
  “花你钱啦?”
  “我巴不得!”他并肩躺在我身边,长指拨弄着那个小葫芦,“你把这个当项链坠儿,戒指拿下来戴手指头上吧。”
  
40. 坚持见放

  钱程说要准备出国那天之后,过了一个周六日,礼拜一又在公司见到了他。当时正值午休,我去20层东区送东西,出来按了电梯正想下楼,付姐跑过来拽住我:“家家快来帮顶一下,我肚子疼得厉害要去洗手间。”
  “蒙姐她们呢?”总部平时起码两个特助值班。
  她把我按在椅子上,一堆纸笔推过来,急慌慌地说:“电话来了只记录就行,不用接进去。蒙蒙杀千刀的,去吃饭这么久还不回来。记着谁的都别接进去啊,里头来了个惹不起的。”
  结果第一个电话就是董事长内线:“付儿,有没有可乐什么的拿一罐进来,要冰的。”
  秦堃喝可乐?她不嫌糖份高?我纳着闷,应声去拐角冰箱去翻可乐,送进去才知道是谁要的。
  “……我自己跟他说,你甭管了。”
  我不动声色把可乐放到秦堃桌上,她点头道谢谢,看一眼背对着门立在落地窗前的弟弟,问我:“她们都出去了?”
  “嗯,我帮听会儿电话。”
  钱程听见我的声音蓦地回头。
  “坐会儿吧~”秦堃在话机上按了两下把外线切进来,“这小子正犯浑呢,你也听听。”
  她一直知道钱程追我,但从来不说什么。这回大概是真气了,撇了上下属立场,迫切拉拢战友。
  钱程拿了可乐启开猛灌一通,抹着嘴说:“帮我办手续就行了,我会说服他。”
  “你会气死他。哪有你这么不懂事儿的?”秦堃骂了一句,转向我,“家家你知道他要出国吗?”
  “哦,他提过。”我横着眼珠看那浑小子,不出所料地偷笑,表面还忧心忡忡,“是不是老爷子不同意?”
  “我敢让他去说吗?你看老爷子现在身子硬朗,毕竟年纪在那搁着呢,疾呀病呀的这没人防得了。话要真跟他说了,一把火上来真出点儿什么事呢?”她语气虽平淡,却看得出心绪激动,签字笔在手中随着说话的频率不时轻点桌面。“你啊程程,你是太让我失望了,打小姥爷就最疼你,一百句骂着到最后不也是都由着你来~~那好好的高中念着念着自己说没影儿就没影了,他把你找回来打了骂了后来怎么着了?你说你上那个大学,自己说是什么正经学习的地儿吗?结果去没去成?你以为这都是你能作成的精吗?他要真把话说死了,你哥有多大能耐敢来北京跟他作对?我一直以为你嘴上执拗心里明白,现在这事儿怎么好说好商量就是压不住了呢?”
  我闷在一边,心里嘀咕这哪又出来个哥。
  钱程也没说话,只在窗前鸟瞰街景。
  “你不是非出这个国不可吧?不去留学吃不上饭吗?没人饿着你吧?你能不能让我省省心?他这个年纪了,说句不敬的,还能活多久啊,就不能哄着他几年?”秦堃果然是谈判行家,连着一串问句虽是柔声细语,却也听得出咄咄逼人,“钱程我告诉你,你前脚离了北京,回来就再见不着咱姥爷了。不听话你就说去,没个好脸子去跟他硬碰,惹动了真火看不把你手脚关起来。”
  我大惊,很义无返顾地相信老妖怪会做出这种事,钱程会是什么态度?关得住我的人关不住我的心?
  钱程只说:“我走了。”瞥了我一下,可乐罐搁在办公桌上,当真转身就走。
  秦堃噌地站起来:“你别当我吓唬你,说破天了他也不会放你走~”
  “钱程你好好说完话啊。”我进门的第二句台词,回应的是一个实木门板静悄悄,于是几乎没怎么反应地起身就要追。
  秦堃在身后唤住我:“由着他~~良言难劝该死鬼,今儿起谁也甭管他了。”
  听得出她话里的赌气成份,我忍了又忍将多余的话咽下去:“他可能自己冷一冷会想得通。”
  “这个冤家,这真是个冤家,我是欠了他们钱家的。”她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深呼了一口气,拿起电话拨号。
  趁未通话之前我说:“我先出去了秦总。”
  “没吃饭吧?等我打个电话一起……喂?”她比手势让我坐下,握着话筒靠跌坐在高背椅里伤神地揉眉心,“嗯,劝不住……你别光会说这种话,倒是想个辙啊……我估计他现在谁电话都不能接,你先找人拖着他吧,刚下楼……那我怎么办?真让他去跟姥爷说?……好了我晚点跟你说,家家在这儿呢,我们出去吃点东西,打昨儿晚就让这冤家搅得我一口饭吃不进去……嗯?是啊……”
  从这儿开始她就没再说什么话,指尖缠弄着电话线只听着,不时应个嗯字。
  电话那边自是除了鬼贝勒没别人,我不知道他说了什么,总之秦堃挂掉电话时神色已安定不少。
  秦堃这人很懂把握公私尺度,我们身份尴尬,所以有些话鬼贝勒能说她也不好说,怕给我造成压力。我更是不敢在她面前多说钱程,她是我老板,拿这私人话题猛聊总觉得有讨好贴近的嫌疑。
  做为中坤这种规模企业的决策者,秦堃的午饭吃得并不顺利,手机响了几气儿,生意上的社交上的,她应对自如,表情却稍露了些无奈。
  鬼贝勒曾不只一次数落钱程没良心,家里事不伸手,有时想想怨不得他心疼。别说挑着整个公司大梁的秦堃,就连我们这底下专司一职的打工者,忙起来也是叫苦无瑕。各自忙碌中,再接到钱程电话已经是十几天后。
  我看着那个熟悉的号码,心里落下好大块儿石头,嘴上却没好气地挤兑:“美国长途挺贵的吧?没什么事儿挂啦?”
  “你就算了吧,”他声音土涩涩地,“护照我都交出去了。”
  “闹得厉害吗?”没忍住还是问了。
  “反正这会儿跟外头转着心情好,回去再说。”那边儿听着还有音乐声,哥们儿心情确实不错,“我到神农架了,好地方。”
  “开着你的大赛欧?”
  “这是赛欧吗?”他在路尊车仓里面朗笑,“我跟这儿停下立三脚架了。刚才路过邮局,寄了点东西给你。”
  神农架特产?“野人吗?”
  “给你点提示噢,第一,它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
  我心里已经有数,故意跟他磨牙:“提示二呢?”
  “第二,它能让你看见了就会想起我。”
  “你送的东西我看见了还会想起谁?这也算提示~三是什么?”
  “提示三,没有提示四了。”他捉弄地大笑,“哈哈,想着收到了给我短信啊。
  “你……路上小心点儿…”
  “嗯,你也是。BYE~”
  曜石幽黑的浓重的纠缠不清的忧伤扩散开来,浸染我触碰它的冰凉指尖。不知是哪种理由,感觉它像一个造型怪异的句号,可能是来自星球的记忆,你看,英国人的句号是实心的,我们星球的语言里,句号可能就是这“8”字型。
  也许有很多人曾以耀眼的姿态出现在我生命里,心不倾于斯,再精彩只不过是个丰满的龙套。爱情只能有两个主角,其一是我;另外那个,也确定了罢。会开满树的花,但却只能结一枚果。那株树已有二十余年开花的经历,最后结不结得出姻缘?
  如果这真是结束的符号,就好了。
  奇特的石头,眼望它垂悬在手腕之下时,某种情绪似乎真的得到了稀释。
  不是魔法吗?
  小郭还我U盘顺便调侃:“又对你那装天的葫芦作法哪?”
  我拧头看他,拔高声调:“我叫你一声你敢答应吗?”
  “还闹~来活儿了。”项目组长放下两夹文件在我桌面,“你的小高层封顶,检测回来制单,明早10点例会提审。”又转向另一边点兵。
  小郭搓手:“南三环,空气怡人啊……”
  一叠纸放在他头顶,组长以神之名惩罚幸灾乐祸的坏人:“郭郭,通州。”任务在小郭的哀嚎和附近同事的哄笑中分配完毕,组长停在我面前,搓着下巴审视项链上的钻石,“我都琢磨好几天了,这年头怎么兴把戒指挂脖子上?”
  “家~好事将近了吧?”问这话的是刚接受了命运摆布的郭学献同志。
  我笑他的日渐女人化,姆指尖套着那个小圈:“好事不是戴在这个位置的。”
  旁边有女同事接话:“就是啊你们懂什么?现在要的就是这种别致。”
  “不过家家啊,你们那位最近探班这么勤,戒指也送了,是不是真准备婚事了?”
  “蒂凡尼的呢,诚意够哦!嫁了吧。”
  “你们笨~家家戒指都收了,能不嫁吗?”
  “说谁笨哪?大肚郭郭!你女朋友把戒指挂在脖子上算是接受求婚啊?”
  “呜~~”小郭被触动脆弱的心弦,椅子滑回自己工位抽泣着:“我没有女朋友~~~~~”
  郊区小队吃了午饭即可领车启程。我到工地取了交工报告,最后去看屋顶的防水排水情况,电梯还没装,踩着细根凉鞋歇了两气儿才从楼梯爬上去。真想四肢并用了,可是旁边还有监管,我勉强继续直立行走。下午回来摊在椅子上动弹不得,喘气儿都困难,脑子里就回想着上大学时候是怎么穿高跟鞋爬完香山的。拿手机看时间,意外发现欧娜发来的未读信息:妞儿,想着买电啊。
  我坐爆了汽球般弹跳起来,把这事儿忘得干干净净。早上出门家里就剩两度电了,公司楼下就是农行,本来想着中午吃饭就顺便充卡,结果建了一上午地基模型,下午又耗得唯存半口真气。都五点了不知道银行还能不能充电卡,这回去她还不让我手电筒支持她日常活动!拿了背包拖着千斤之躯下楼碰运气,电梯口遇到神采奕奕的小郭,他竟然比我回来得还早!而且知道了我在工地的壮举,幸灾乐祸道:“听说某侠飞檐走壁上了16层?”
  “没力气理你。”让他笑到底好了。
  大笑了两声就仓促地变小,郭学献不好意思地盯着我身后:“秦总。”
  秦堃没怪他影响公司形象:“笑什么这么开心?”
  “家家下午累坏了,工地没有电梯,爬了16层上楼顶的。”
  两个高工同情地对我一笑,这种事下工地经常,他们比这更高的怕也爬过。秦堃却笑容微僵,对身边人吩咐了几句,向我点头:“你来一下。”
  不行啊,我得买电去,要不今儿晚点蜡上网啊?没敢吱声,秦堃脸色不对,我第一个反应就是跟钱程有关,心里一阵乱猜测,乖乖跟她上了20层。进办公室她欠头看我的鞋子:“就穿这双鞋爬上去的?”
  “临时安排去工地的也没换鞋。”不过就是事先知道也顶天换双矮几公分的,跟儿还是要有的。
  秦堃没回座位,拉我到沙发上坐下,是送我茶叶那次的聊天模样——在办公时间?这不像秦总啊。
  “快结婚了是吗?”她问,不待我否认又说,“恭喜。”
  想起第一个跟我说恭喜的人,随即知道了她这消息的来源,只好说谢谢,为自己散布出去的谣言负责。
  “需要我安排一段假期吗?职位会保留的。”
  我一愣:“不用啊,还没有定日期,现在不用。”
  “男朋友不反对你继续工作吗?”她的眼神探究。
  我莫名其妙地摇摇头,季风以前倒是说过让我转做轻松点的编辑,被我否了之后也再没提。
  “可是怀孕初期应该谨慎些,你这样穿着跟儿鞋爬上爬下太危险了。”
  隐隐听见血液从面部毛细血管抽离的声音。我扶着嗡然作痛的额角:“您这消息不太准确啊秦总……”
  知道了关键一点,曾经模棱怪异的事件就可以与之飞速联系,得到清楚的答案。关键时间点应该是我从天津回来之后,钱程的怪异表现就是一个未接电话,两次意外碰面,将近两个月,这是他所有的表现,没有表现才叫真的怪异。他好像在尽可能地消失于我的生活,还给我一个经过多年的风吹雨打,能让我看见了就会想起他的小葫芦……
  我怀孕了?
  拥抱接吻能怀孕?真当我是外星球人?
  星火燎原,他真不愧学过剧本创作,联想力真……他妈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