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24

锦秋词: 兰陵旧事 22-28

22. 卷三:转 不测人间笑是瞋

清晨时,下起雪来。

极秀气的,触手即融,仿佛不过是数日前那场大雪忘却的余音。

笑笑站在门前,恍惚的想起年前腊祭,她收起最后一招剑式时,从天而降的霰雪让她无处躲藏。

恍如昨日,又似经年。

生命有极顽强的轨迹,不到你想一手掌握。

正在唏嘘,肩头一暖,有人为她披上斗篷。

她也不回头,顺势搭着那只手,握在手里,呵了口气,笑道:“你不多睡一会儿?”

烟岚轻轻道:“殿下还在等着我们呢。”

笑笑才回头看他,见一对宝石般的眸子有几分黯然。轻叹道:“都快是一家人了,你叫他殿下,他叫你王爷,那该把我摆到哪里好?”

烟岚眨了眨眼睛,轻轻一笑,“小姐想摆哪儿就摆哪儿,我们怎敢说个不字。”

笑笑手一用劲,把他拉过来,一把抱住,把下巴搁他肩头。

烟岚觉得她的身体有点僵,抱他抱得很紧,气都快喘不过来了。幸好慢慢的就放松下来,还往他耳朵里吹气,那热气暖暖的,毛毛的,他浑身直发软,都快站不住了。

他有点心慌,又有点怕让人笑话,想推她进房里。

忽听到小姐低低的在耳边道:“还有你们在我身边,真好。”

一直想离开的她,一直无法安定的灵魂,那些让她惦念不已的人与事已经跟少女时代一起离开了。

她的那些回忆与梦想都离现在很远很远了,远到无法触碰,只有他们还在,像年前的雪花。

冷,却让她感受到活着的真实。

她知道自己要的东西不多,一张臂,就在怀里。

抱住了,她就绝不要放。

烟岚犹豫了一下,缓缓抬起手来,环在她的腰间。

***

离开天照都城时,星临女皇亲自送出城外十里。

她不是多话之人,脸上常自冷肃,令人觉得不好亲近。

笑笑无奈,对方不提,她也不好冷场,只得一遍又一遍保证会对她弟弟好,回去会努力完成任务,云云。

星临听了也不言语,神色冷冷的,似乎这些都是理所应当。

笑笑觉得越来越不爽,这人可真够臭屁!

到了那日给烟岚买洋葱的集市之处,忽然有一只黑色大鹰自天而降,一把抓走了笑笑的官帽。

笑笑觉得头上一轻,立知不妙,伸手便抓,捞了个空。

眼见黑鹰抓着她的帽子,扑翅直飞,眨眼已至屋檐。

笑笑不敢迟疑,手中马鞭一挥,卷起旁边摊档上杂物往那鹰砸去,阻得一阻,飞身而起便去抓鹰。

这鹰也甚是机灵,直往相反方向扑翅而飞。

一人一鹰一追一逃,有点像是村妇抓鸡的半空版。

那鹰也逃得不快,像是想逗弄人似的,也不往高处飞,只在人头顶飞飞停停,恰飞到队伍后面,有人抽刀出鞘,猛地往它劈去。

笑笑见到刀光一闪,叫道:“不可!”随手抓个什么东西就往那刀锋扔去。

同时反手一扯身上斗篷,发力冲上一抛一卷一揽,把那鹰裹个正着。那匹练般的刀光一晃,擦着她鼻尖过去,极是凶险。

“小姐!”马车里的烟岚关心则乱,跌跌撞撞的冲了过来。

笑笑盯着那柄静止在面前半分的刀尖,一寸寸把自己挪开,盯着握刀的那人,扯扯嘴角:“郑守备!”

郑捷刀花一挽,还刀入鞘,滚鞍下马,行礼请罪道:“小人情急之下,冲撞了大人,请大人赐罪!”

笑笑抱着那鹰,觉得那鹰在斗篷下面不住挣扎,弄得她很不舒服。没心情跟她计较,只摆手道:“没事,不过下次拔刀前看清楚些,别把人当鸟砍了。”

探手在鹰爪子下面抢回自己的帽子,按在头上,觉得有几分狼狈。

烟岚赶忙过来,替她戴正了。

她觉得他双手冰凉,脸色也是发白,细细咂摸,刚才如果不是及时收刀,那个,这个……

未待细想,不远处有人朗笑道:“好身手!扶凤国原来也不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呆痴。不过这般身手用来抓鹰,真让人长见识了。”

笑笑转头一瞧,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年轻女子骑在马上,往这边看着。她穿着若曦国的贵族服饰,身边有几个随从,看来非富即贵,长得肩宽腿长,身材健美,眉宇间有一种武人的睥睨之态。

她瞧瞧勒马一旁的星临,见她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又见烟岚的脸色又白了几分,埋头不敢抬眼去瞧那人。心中有数。

扬眉对那人笑道:“这鹰是你的吧?没事放出来抓人,就不怕给人抓住烤来吃?”

那女子冷笑道:“不长眼的东西,落在别人手里,有什么话好说!”

话虽如此说,见到笑笑伸手去掐鹰脖子,眼里光芒不禁爆了爆。

笑笑掐了那鹰一下,笑嘻嘻的缩回手来,道:“我现下又不想宰鹰了,这鹰长得俊,养这么大不容易。你过来吧,我还给你!”

女子瞥了她一眼,真的跳下马走了过来。

笑笑把斗篷一掀,抓住鹰的两个爪子递过去。

女子却不接鹰,一手往她手腕抓来,正是要借此机会给她个难看。

笑笑也不避让,笑眯眯的一掐鹰腿,那鹰吃痛,拼命扑扇起翅膀来。

那人反应也快,用手一挡,骂道:“不长眼的扁毛畜生!”这回轮到她想掐鹰脖子了。

笑笑用手一锊,这回好像抓鸡一样掐着两只翅膀根,递过去道:“拿稳了。”

那人瞧她一眼,却不伸手接,眼睛里有怀疑之色。

笑笑一笑,手往上一掷,把鹰丢上半空,放了。

那黑鹰扑哧哧在空中转悠了半圈,看准它主人,想往下降,冷不防主人瞅冷子一鞭打来。虽没打中,清清脆脆一声爆响也吓得那鹰拐了道弧又往上飞了。转了半圈,歪头瞧着主人,眼神不解。

笑笑道:“飞鹰将军,何苦跟它计较呢。”

“你认识我?”那女子盯着她。

笑笑道:“能将一头苍鹰训练得如此雄骏机敏,除了飞鹰将军还能有谁呢。”

心里暗想,那鹰爪子上套着个金环,跟你小拇指套着的一样。再加上女皇跟烟岚两姐弟那般神色,一个纵容,一个愧歉,我再猜不到你的身份我就是傻子了。

飞鹰将军安苇打量了她一番,挑眉冷冷一笑:“你既然知道,竟敢抢我的人,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笑笑道:“这里哪个是你的人?”

“他!”安苇把手往旁边一指,盯着笑笑道,“丽雅努是他姐亲口许给我的人,我的信物还在她手上!”

“他一点都不记得以前的事了,现在是我的夫君,你想怎样?”

笑笑觉得有点头疼,瞥了眼躲在一旁的星临女皇,见到她那副镇定自若但就是不把眼神往这边放的样子,知道她是有心让自己解决这大麻烦。

不过她昨晚催得那么急,先让生米煮成了熟饭,笑笑对她也有几分感激。可惜这感激之情延续不到一分钟。

“怎样?我族里的规矩,有能者得土地得男人!你想带走他,要比我强!”安苇嚣张的说。

笑笑呆了下,不置信的再次强调:“喂,他已经是我夫君了哎!”

“我再说一遍,想带走他,你要先赢了我!”安苇以为她是有意装傻挑衅,开始气势汹汹的瞪眼挥拳头。

抢人老公还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你真算是长了我见识了。

笑笑这下才知道一处乡村一处例,感情这若曦国原来还有抢老公的风俗啊。

对星临的感激之情立时抛到九霄云外,更想她不知是否跟这飞鹰将军达成了什么协议,借故来为难自己的。可就算是挖了个大陷阱在面前,她现在也会勇气十足往下跳。跟我抢老公?管你什么飞鹰大鸟,一律给你拿下拔毛用火烤!

也不去看烟岚脸色,怕他难堪,更不去瞧女皇,免得助长她得意。只抱着手睨着安苇道:“好,我答应跟你比。可要怎么比,得听我的!”

嗯,这人比自己高,这个角度盯着看,有点难度。

安苇盯着她,考虑了一阵道:“要比自然得比女儿该做的功夫,难道还得像男人那般比穿针绣花么!”

她自忖文武双全,酒量也豪,诸般技艺无一不数,怕就怕这娇滴滴男儿样的扶凤国大官跟自己比些不入流的技艺。她也不是不会,只是会折了自己大将军的脸面,是以先封了对方门路。

笑笑道:“我出的题自然公道,只有女儿家才能做的。而且只要我做出来,你若也能做,便算我输了。”

安苇道:“平手也算你输?”

“没有平手,只有做得出做不出。”笑笑很认真的说:“只要你做得出,便算我输了。我便把烟岚留下,随他自己选择。”

旁边烟岚闻言,脸上血色顿时褪个干净。他也不敢怨小姐,只怨怪自己的姐姐不出言相帮,又怪安苇出来搅局,只用又怨又恼的眼神瞅着她。

安苇觉得旁边两道冷嗖嗖的眼神射过来,转脸看见是含恼带怨红了眼睛的烟岚,心中犹豫一下。转过来对着笑笑摇了摇头:“我鹰族的人不能这样占你便宜。”

笑笑一听,对这人不禁多了几分钦佩之心,微笑道:“既然这样,那第一题如果平手,第二题就由你出吧。嗯,你这人不错,不过我家的人是不能让给你的,而且他自己也不肯跟你!”

安苇听得前面两句,脸皮一松,听到后面一句,眉峰一蹙,道:“跟着你有什么好!又瘦又弱,身上没有几两肉,长得又不起眼,丽雅努生的女儿如果长你这副样子,我宁可要个男孩!”

笑笑皱皱眉头,此人逻辑当真混乱!

烟岚生的女儿如果像我,自然是我的了,又关你什么事了,到你来指手画脚!

只反唇相讥道:“那是啊,长我这样子是寒碜了点儿。可若是长了你那般的脑子,可真令人头疼了。”

安苇无言以对,狠狠瞪她一眼:“只会逞口舌之利,出题吧!”

随着她这一声,笑笑锵然拔剑。

安苇反应极快,腰间的刀已出鞘。

笑笑却不看她,提着剑走到一旁缸瓦摊档前面。这摊档前面摆着个一人合抱的大肚瓦缸,笑笑刚才瞧了好久了,这集市里面只有这么一个。

她走过去,拿剑转腕在那大黑缸肚皮上刻起字来。随着“沙沙”的粉末落下,缸上渐渐显出几行极秀丽的字来。

“扶凤国殿阁大学士常悦,为因情理所迫,存身不良。有夫烟岚年少,情愿立此退婚书,任从改嫁,永无争执。愿夫君相离之后,重整妆环,巧呈风流之姿,选聘高官之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竟是一份退婚书。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知她在搞什么动作。

烟岚脸色初时苍白如纸,身子摇摇欲坠,像是随时会晕过去,待看到小姐直刻到:“立约人:常悦”时,忽然眼神一闪,想到了些什么,抿了抿嘴,眉头渐渐放得宽了。

笑笑刻好了,仔细检查一遍,满意的说:“行了,就是这个!你能照样写一份出来么?”

这下安苇脸色大变:“你这是胡来!”

笑笑道:“我认真的。”

她肃容道:“你说烟岚曾被她姐许了给你,那也算是有婚约了,你若跟着我也写一份退婚书,那他从此便是自由之身,与你再无瓜葛,他想跟谁就跟谁。”

“真的爱护一个人,不是逼着他走自己给他安排的路,而是给他自己选择的自由。绝不是抓着什么一句诺言,还是别人给定的,便拘了他一辈子。”

举起剑来,递到唇边,呼的一吹,碎末飞扬。她眯了眼道:“我刚才说过,你写得出来就算我输了,虽然你不同意,可我也是会放了他。不过如果是他愿意跟着我,那就由不得你了。”

安苇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这耍的是阴谋诡计!”

“有吗?这退婚书不是只有女子才能写的吗?不是只有订了婚约的人才能写的吗?还是你拿不动剑在这水缸上刻字?”

笑笑摇头道:“是你根本不想写,也写不出吧!”

“我怎可这般去侮辱我喜爱的人!”安苇憋出一句。

“这不是侮辱,这是对他最大的尊重。让一个人有机会掌握自己的命运,那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笑笑道:“这个道理跟还仆人的自由身一样,主人通常会因为仆人做了好事而让他获得自由,对他是一种褒赏也是一种肯定,可对自己最着意的人却常常不会。越是紧张越是要限得死死的,半分也不放松。”

她摇头道:“所谓的飞鹰将军,也不能免俗啊。”

安苇被她一激,拔出刀子,走到水缸前面,凝神看她刻在上面的字。越看脸色越是难看,到了最后已是铁青了的。

她已经完全明白,面前这人是造了个圈套等她跳!

此人真真可恶,竟拿这样的事情来当赌注,可又挑不出半分错处来!

这一局,无论她应还是不应,都是输定了!

她握刀的手忽然僵硬,为什么会输定了?

她蓦地心里恍然,她不是输在胆色,输在武艺,甚至也不是输于心计……她是输在丽雅努的心里。

一念及此,她不禁转头向丽雅努看去。

那个春花一般的少年,正凝望着刚要跟他退婚的那人,嘴角的微笑清浅但明朗,眼神里的有些东西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

她心里轻轻一疼,她的丽雅努,长大了。

笑笑瞧着烟岚,点了点头,让他安心。

转向安苇道:“我知道你不是写不出来,而是舍不得写。你是一心为了烟岚好,怕他跟了我会吃苦,怕他受欺负,所以你宁愿把他留在身边守着看着。可我向你保证,你若是这般强留了他下来,日后一定会后悔的。”

安苇盯着她道:“可他此去千里,只倚仗你一个外族人!”

笑笑道:“他的命跟我的命一样重,有我在一天,便不会让人欺负他去。”

安苇也听过女皇说过此人旧事,虽有几分佩服,到底咽不下那口气,是以才有今日拦迎一幕。此刻她见此人文武兼能,心智过人,想法虽是怪异,但自有其歪理在,却是被她打动了几分。

她转首又去看丽雅努,见到他眼神闪闪发亮,满目崇拜之情,心中一酸,皱眉喝道:“你信誉旦旦,可你刚刚才当着众人之面休了他!”

笑笑早料到她会就此发难,叹了口气道:“我方才也已说过,你来要人,他有旧约,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自己的心意!”

她走到烟岚面前,道:“烟岚,我以前曾救你一命,你现今也救我一命,可说是两无亏欠。现在我还你自由,往后你……”

她还没有说完,烟岚已决然道:“小姐,烟岚嫁给了您,这辈子都是您的人了。不管您退不退婚,要到哪里去,烟岚都要跟着您。”

奔到那口大缸面前,搬起旁边的坛子便砸。转眼那坛子砸碎了,那大瓦缸眼看也有了裂纹,他还不住手,又拿起一个。

笑笑忙过去把他手里的坛子接了过来,低笑道:“好了吧,你的手还得留来弹琴的。”

烟岚见到她的笑,又瞧到缸上那几行字,虽知她并非认真,到底害怕,眼圈红了,道:“就算不是真的,我就不爱看这个,多看一眼心里也难受。”

笑笑微微一笑,手中剑挥了两下,那口大缸四分五裂变成几瓣。

笑笑瞧着烟岚微微泛红的脸色,笑了笑,忽然凑过去亲上他的嘴。慢吮轻咬,辗转温柔。

真是傻瓜,我是把自由放你手中,在我看来,人活着没有比这个更重要了,你却害怕了……不过也好,你真要离开的话,我虽然不会留你,但一定会难过。

看,我也是这般自私的。

周围响起一片抽冷气的声音,有人喉咙像着火一般咳嗽。

笑笑才放开烟岚,咬着他耳朵道:“别多想,一起走。”

眨眨眼睛,回头对安苇道:“谢飞鹰将军成全!”

安苇咳嗽得满脸通红,转脸不发一言。

一直避到一旁的星临女皇这时下马走了过来,道:“居然在我面前玩这等花样,你不会是连穆弘杀士的典故都没听过吧?”

笑笑以前听萧琳讲过这个典故,说是有个大王叫穆弘的,很信任一个手下,还把自己的小爷赏赐给她。可后来这人态度嚣张,欺上瞒下,穆弘就以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把她给杀了。

女皇的意思是说,你不给我面子的话,我随时可以把你杀掉,这是在我的地头上,找个杀人的理由还不简单么。

旁边的烟岚,脸一下子又苍白起来。

笑笑坦然道:“这不是什么花样,我是很认真的。烟岚虽然嫁给我了,但他不是我的附属物,他是独立的人,不是我说三道四就可以随便转手让给人的。说到底,我是认真的让他自己做决定,他今日愿意跟随我,我自然拼命也会达成他的心愿,他日他不喜欢我了,要离开的话,我也绝不会勉强他的。”

声音不大,但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想是第一次听到这般放肆的言语,四周一片鸦雀无声。

星临深深看着她。短短两日相处,她知道此人是长了怎样的三寸毒舌,现在原本也可以说一些假话,编得天花乱坠的糊弄大家,可这人没有。她只是用一种旁人都觉得不能接受的方式,最直接的,偏偏直接得像个玩笑的,把大家绕得晕头转向,就是为了告诉大家,她只会平等的看待她的弟弟。

她虽娶他为夫,却不会用权力去勉强他,她会保护他,却连他的自由和尊严一并保护,放回在他自己的手心里。

她坦然的面对着对她不屑,对她有恶意的人,以她独特的方式,丝毫不让。

这个人,是不是已经忘了她的小命还捏在自己手里?

还真的是不怕死啊。

该当有多深的情,多重的执着,多大的勇气,才能让她说出这番惊世骇俗的话呢?

她更想到,这番话,她敢不敢对自己的男人讲呢?忽然间,心头浮起一丝黯然。

过了片刻,她冷冷道:“希望你永远记得你今日讲过的话!”

不再发一语,她翻身上马,略略犹豫,回首瞧了烟岚一眼,终于没有开言,扬鞭而去。

女皇返程,送亲的队伍呼啦啦的短了一大截。

烟岚站在路上,眼巴巴的瞧着星临的队伍最后只余一团云尘,眼神里有一丝落寞,转目瞧瞧小姐,眼神重又变得明亮而清澈。

“西旦努不习惯离别,她这是躲起来了。”

飞鹰将军闷闷的甩着马鞭子,翻身上马,扬眉道:“剩下的路,我送你吧!”

飞鹰将军的人,一直护送到很远,眼见接近边境,也渐渐接近了当日丹麒停留扎营的路段,笑笑有点不安,想让她回去了。

安苇却以前方道路险峻为由,坚持要先过了这段。

拐过这处崎岖的山路,便是那晚颠倒糊涂的发源地了。笑笑虽知郑捷已经通知丹麒自己无事,但他没着人传回半点回音。自己虽曾说过要把烟岚带回来,可没有说过要带回的是已经娶了的。

到底怕他弄出事来,心里愈发不安。

山路已是窄得只容一辆马车通过了,送的人跟的人渐都顾不上转别的心思。

转过一处山坳,忽然间,面前出现了一群黑压压的人影,几乎把山道那端不宽的平地塞满了。

有那么瞬间,笑笑几乎以为是山贼打劫。可当她看见那群人里有一骑飞快的往这边驰来,跟着又有四骑从队伍跑出,紧随其后时,她的唇角,忍不住往上弯了起来。

她凑近烟岚的马车,低声道:“丹麒来接咱们了,我去看看,怕他弄出事来。”

“小姐。”烟岚忽然极低的叫了一声。

“怎么?”

等了一会儿,烟岚没有应声。

笑笑见到丹麒越驰越近,紧抿的唇角,皱着的眉头渐渐都看清了,心不在焉的说:“你不必担心,我这就去跟他说说。”

说着就策马往前。

就在她的马匹策动时,忽然觉得自己的马晃了一下,她原本以为是马失蹄了,可显然不是,那是大地深处发出来的震动,通过马蹄一路传上来。

胯下的马不肯走了,立定不安的转圈,长嘶。

“怎么回事?”飞鹰将军发现自己的宝贝鹰在长空不安的转着圈子,跟座下的马一样焦躁的叫着,一声又一声。

脚下的震动越来越明显了。

“是地震!”笑笑脑子里第一时间想起这个。而且她发现震动是从自己脚下踩着的这一小截山梁往四周传播的。

她马上大叫:“全部往后面退,快退啊,这地要塌了!”

她看见相距约不到百米的丹麒勒住了马,惶然的瞧着她,眼睛里满是恐惧和不置信的神色。

“丹麒,往后跑啊!不要站着,快跑啊!”

她冲他挥舞双臂用尽力气大叫,见到他如梦初醒脸色发白,想是明白过来了。没空管他了,她转身冲去马车:“烟岚,烟岚,快出来啊!”

烟岚没有答应她。

她焦急的冲进车厢,发现烟岚双目紧闭,怎么也叫不醒。

她刚来得及把他给抱起来,就在这时,惊天动地的一声巨响,将山梁,将马车,将地面的所有东西全掀了起来。

来不及了!逃不掉了!

她只能利用有限的防护知识,紧紧把烟岚搂在怀里,弓起背,滚在座椅下面,用座椅,用自己弓起的脊柱,抵抗着巨大的冲击力和压力。

他奶奶的这哪里是地震,分明是人工大爆炸!

分明是想谋杀我,还有……

她没有想下去,就此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

笑笑迷迷糊糊的觉得有人在搬动自己的身体,四肢好像都要散架了,她就叫了声:“别,疼死啦!”

她以为自己叫得很大声,可那人根本没有反应,还是把她往外拖。

她不得不睁开眼睛,吓了一跳:“烟岚!”

原本被护在怀里的烟岚现在又是汗又是土的,把她手臂搭在肩上,一点点的往外拽,把她从半塌的马车里拖出来。平时看他娇弱,毕竟是男生,还是有点力气的。

见到她醒来,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小姐!”

笑笑摇了摇脑袋,确定这不是做梦之后,一把抓住他的手:“没事?”她听见自己声音有点发颤。

烟岚脏脏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烟岚跟您都没事呢。”

笑笑挣起身来,一头扎进他怀里去。

嗯,好像反过来了。

不过,特殊情况嘛,让她这样靠一下,就当作是给自己充电吧。

她听到烟岚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很急促,很响。她反而慢慢镇定下来,开始思索,究竟是谁要害自己?

爆炸是在两国边境交界发生的,到底还算是若曦国境以内。若是自己出事,扶凤就有了问罪的借口,若是烟岚出事,若曦也绝不会打落牙齿和血吞。

究竟是谁,想打破这个似乎平衡的局面呢?

她想了一会儿,抛开心绪,挣扎起来打算看看四周环境。

坐着还没有什么,站起来的时候觉得头脑一阵晕眩,心脏跳得很促,有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烟岚叫道:“小姐!”赶紧扶住她,“您没事吧?”

笑笑镇定了一下,笑道:“没事,可能是晕得太久了,有点不习惯。”

忽然想起来:“方才你不是在马车里晕迷了吗,现在怎样了?”

烟岚内疚又惭愧的说:“刚才烟岚是被吓坏了……”他垂下眼皮,睫毛一阵抖动,眼圈红了:“是烟岚连累了小姐。”

“现在还说这些话!我跟你没事就好!”笑笑拍拍他肩膀,扶着山壁站起来。

载着两人的马车被一堆碎石灰土半埋着,结构完全错乱了,几乎看不出来马车的形状,车门也让碎石给堵住了。方才烟岚就是把坏掉的窗子拆了,费了不少劲才把她拖出来的。也幸亏这若曦皇家用的马车质量真是不错,到底没有散架,不然就轮到里面的人遭殃了。

她就这样站在原地随便张望一下,已是有了一种满目疮痍前路堵绝的感觉。

这是一个狭长的山谷,两边山壁削立,像菜刀架子一般紧紧夹着,中间那条缝两端现在还堵满了被炸下来的碎石。马车所在的地方算是一段比较宽阔的地带,奇怪的是落在这里的碎石并不多。后来发现是因为地势比周围略高的缘故,好像是一个拱起的馒头,把落下的灰土都抖到周围去了。

能够掉到这种地方,实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如果掉在旁边,恐怕会被碎土给埋起来。不过现在周围除了岩石还是岩石,除了灰和黑之外,再没有别的颜色,也看不到生命的迹象。

烟岚这时走过来,低声的说:“小姐,别怕,车厢里有食物。”

笑笑惊异的瞧着他。

烟岚道:“西旦努给了我很多家乡的食物,我留了些在车上。”

笑笑瞧着他,不知为何,本该喜悦的心情忽然低落下去。但终于是笑了笑:“那就好,只要支撑到有人来救咱们就好了。”

烟岚留在车厢里的食物并不多,但是两个人至少可以支撑四五天,里面还有皮袋子装着的酒,可以解渴也可以充饥。

笑笑瞧着这些东西,有些不能问出口的疑惑。

这些东西好像早就准备好了,为了避难而准备的,烟岚是怎么知道会遇上这一场祸?

她不能问啊,站起来道:“我到那边看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出路。”有点害怕留在这里。

烟岚忽然一把拽住她,眼神镇定而清澈,清楚的说:“小姐,烟岚不会害您的。”

他竟看透了她心里的想法。

笑笑点了点头:“我相信你。”

她转身而去,心像坠了铅一样重。

害她的人,她宁愿是当时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就是不希望是他。

不过他既然陪自己掉下来了,那么就不应该是他了吧?

有没有可能他知道了些什么,可又无法阻止,所以特意这样陪她下来?

可是她更希望是幸福美满的活着,而不是凄惨悲壮的殉情啊!

好生混乱。

可是更混乱的事情还在后头。

翻过一堆小山般的碎石,她发现了碎石半埋了一匹断了腿的马,马还没有死,挣扎着抖下身上的碎石,渐渐露出下面压着的人。

她见到这人的一刹那,轰的一声,脑海里组织的一点线索全都打乱了。

***

烟岚见到小姐背回了晕迷的丹麒时,脸色大变,嘴唇颤动了几下,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

丹麒这时正好醒来,先是见到抱着他的人是笑笑,眼神一下子明亮起来,跟着顺着她视线看到了烟岚,立即炯炯的瞪着他,好像想吃了他。

烟岚闭了闭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神情就镇定了下来。他走上前帮忙搀扶,低声唤道:“殿下。”

“啪!”的一声,丹麒狠狠一掌掴到他脸上。

三个人,一下子都愣住了。

没有火,夜很黑。

丹麒不肯吃东西,一直用一种气恨的眼神瞪着烟岚。

如果可以扑上去,大概会冲去扼断他的脖子。

可他的腿伤了,落下来的重力先是弄断了马腿,倒下的马身跟着把他的右腿骨压裂了。

笑笑找不到树枝,最后把剑鞘削断把他的伤腿固定起来。他疼得脸色发白,可是什么都没有说。

这个任性的孩子,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在天崩地裂的一刹那,不后退,反而纵马往她冲来。

他的感情,一直都是带有毁灭性的,让人胆战心惊。

就像现在,他的怒火和恨意令到四周寒嗖嗖的。

“喂,不要迁怒。”笑笑低声对他说,小心不让坐在对面的烟岚听见。“没有烟岚救我,我就回不来了。”

“可要不是他,你也不会掉下来,你差点就没命了!”丹麒气呼呼的说:“他一定是奸细!一定是宁君他们派来的,你娶了若曦王爷的消息,根本还没有来得及传到京城,除了我们这些人,再没有人知道了!”

“对啊,只有我们这些人知道。有奸细没有错,但这么多人,不定就是他。”

“一定就是他!”丹麒暴怒的说:“是他把你留在马车里,是他通知了别人布置下的!”

对面的烟岚瑟缩了一下,抬起脸来,那么暗的环境,他的脸像是梨花瓣,苍白而渺茫。

“不许你乱说。”笑笑皱眉了,“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还互相怀疑,能活下来已经很好了!”

“有他在这里,你觉得我们能活吗!”

烟岚不声不响的站起来,独自离开了。

笑笑瞧着他的身影隐没在夜色里,瞧着丹麒问道:“如果不能活,你害怕吗?”

他怔了怔,嘟囔道:“害怕就不下来了。”

“那就是了,既然最坏的结果也不害怕,那何必心浮气躁去疑神疑鬼呢。”

“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他一直在骗我们。”

“好啦好啦,还是那句话,烟岚或许有事瞒着我们,可他现在跟我们在一起。你觉得那种情况下,一个奸细有可能不要自己的性命只想去继续执行任务的吗?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不过现在大家是相依为命,闹成这样对谁都不好,先想办法安稳下来等待救援,其余的事情慢慢再追究好吗?”

丹麒终于是缓和了下来,只是还不肯吃东西,说是有毒。

笑笑就把食物先自己咬一口。丹麒的眼睛一下子蒙上了水雾,结巴道:“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也不是要替你试毒,只是肚子忽然饿了。”

再递过去,丹麒大口大口的咬了起来,没有咽下去又咬一口,塞得腮帮子鼓鼓囊囊的,眼里泪珠滚来滚去。

“别吃那么急,小心噎着。”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忽然低声说道,怨恨的瞪着远方,像是跟谁赌气,又狠狠咬了一口,脸上泛起一阵红晕。

笑笑只是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有点凉。

“你老是不听我的话,下次我就生气了。还有,你打我那一巴掌,我还没有讨回来呢。”

丹麒直到吃完那块饼子都没有看她,只有热热的水点不断砸在她的手背上。

***

等丹麒睡下,笑笑出去找烟岚,奇怪的是,烟岚失踪了。

她摸黑在四周找了一圈,然后望着两边堵得像小山一样的碎石土块发呆。他不是爬上那些碎石自己出去了吧?

可他什么都没有带,就这样孓然一人的走了,他能走出这山沟么?

除非他真的知道能出去的方法。

可他若真是奸细,要害死自己,又何必在马车上准备这么多吃的东西?

他在马车里的晕迷,难道不是为了把她诱上马车的吗?

爆炸的瞬间,如果她不是在马车里,而是站在外头……

她脑内不停交战,哪一边都有道理,都无法说服自己,最后还是决定听从自己的心意。

于是她爬上一边的碎石堆,暗暗祈祷烟岚是往这边的方向走了,一边叫他的名字一边找。

碎石堆约莫堆了有七八米长,她从石堆上跳下地,忽然想到一件事。这么大规模的爆炸,所埋的炸药绝不可能是一天之内准备好的。

这又不是现代,这么大规模的爆炸怎么也得几百斤炸药吧!还有就是,炸药应该是一项比较先进的技术,若曦那种马背上的民族,有这么高科技吗?

最重要的一点,若曦的人真要埋,干嘛不埋进扶凤的国土内么。

这么说,埋这些炸药的人要不是第三方国,想破坏两国关系,要不就真的是宁君他们的人,因为最不想自己声望大增的人就是他们了。

可自己娶了若曦小王爷的事情他们还不知道,单就送亲成功这一项,能提高什么声望么!

只能说,是自己人缘太差,有人想趁此机会除了她。

这么一想,心情倒开朗起来,只要不是烟岚做的,一切都好!

一念及此,她喊得更卖力了。

可是夜色沉沉,根本不见那个瘦弱的身影。

山沟是封闭的,她一直走到尽头,也没有找到烟岚。

看来还是运气不佳啊,她垂头丧气的打算爬到另一边石堆后面找。

心不在焉的滑了下手,“啪”的摔在地上,尾椎骨一阵阵的疼。她最是吃不得疼的,加上心中郁闷,见没有人在旁,摸摸尾椎,“哇”的一声打算哭个痛快。

她才嚎了两下,旁边岩壁悉悉索索一阵响,好像惊动了什么野兽。

吓得忙止了哭,喝道:“是谁!”

没了声音。

她壮了壮胆子,学了两声狼嗥。

还是没有动静。

估摸着那野兽被她吓着了,她反倒大起胆来,想着这么怕狼,该也不是什么猛兽,竟在这里有着巢穴,不定有什么秘密通道。

爬起来便往那岩壁摸去。捡了块石头逐段敲打,果然发现岩壁后面是空心的。

按倷着激动,一点点的摸去,终于找到一块松动大石,一推,往里陷入,好像个活动门一般,露出一个足够一人出入的洞口来。

她心脏扑通乱跳,暗道,人家坠崖都有一番奇遇,看来我也不差。只是不知是找到宝藏还是武功秘籍?嗯,这些都没有什么用,最好还是一条能通往外面的密道。

一面想一面踏入,结果落脚处竟是空。

她一声惊呼,人已摔入洞中,顿时眼冒金星。

忽然有人惊叫一声,“小姐!”

火光一闪,烟岚苍白的脸亮在火光里,神色仓皇凄绝。

笑笑觉得浑身无力,一时竟爬不起来,半晌苦笑道:“我真不愿意相信是你。”

烟岚呆呆的看着她,什么都没有说,直到火光灭掉的那一瞬,他还是痴痴的看着她的眼睛,自己眼内有泪水溢出,他却浑然不觉。

黑暗中,他发出低低的,好像是呜咽一般的声音。

“哎,我为了找你,摔了好几次,你就算再讨厌我,能不能扶我一把再继续讨厌?”

隔了片刻,他抖抖索索的过来,摸索着。

笑笑一把抓住他的手,也不管他浑身发抖,一把就拉到怀里去,抱得死紧。

他挣了几下,没有办法,也就不动了。

“为什么?”她贴着他耳朵问。

给我一个理由,就算是骗我的,我也愿意相信。

“若曦族有个传说……月亮山沟下面……住着一个恶魔……她可以满足你的愿望……不过……要用你最重要的东西交换……”

烟岚的泪一串串的落下来,沾湿了她的衣服。

“刚才……我只想……离得远远的……离得……远远的……”他抽噎了一下,“我也不知道……这里……”

忽然的,笑笑的心就放了下来,轻轻一笑:“你不要告诉我,你是想找到那个恶魔,让她替你做事?”

烟岚没有说话,砸下的眼泪更多了。

“傻瓜!”笑笑亲了亲他的脸,尝到他的泪水。

“唔”了一声,触摸到他的嘴唇,重重亲了一下。

“你的眼泪,真苦啊!”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烟岚紧闭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虽然没有一点亮光,可他似乎可以看见小姐悲伤的神情,他的心忽然间就涨满了后悔的情绪,紧绷的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笑笑认真的说:“你的事,我不会问,因为我知道你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我好。可你以后做事情的时候能不能不只是顾念着我,多顾念一下你自己?……你如果出了什么事情,我的心这里永远都会缺了一块儿……我也不好说一辈子不忘……一辈子难过……可是……当我听到琴声的时候,我一定会想起你……会难过……当我射箭的时候,我会想起你……当我吃玫瑰豆沙馅的包子时……会很难过……”

她把头深深埋在他的肩颈处。

他睁大眼睛,黑暗中他什么都看不见,但他就是没有办法合上眼睛,就是死死的盯着前方的黑暗,他紧握的双手指甲都掐进了肉里去。

过了像有一辈子那么长,他的肩窝处传出闷闷的声音。

“烟岚……我不知道你在害怕些什么……可是……以后不要再怕了……不要再逃了……好不好?……你看……我担心死了……以后一定会得心脏病的……你摸摸看……我的心出事了……它都快跳出来了……”

笑笑执着烟岚的手,轻轻的按在自己的胸口。

这种姿势很像承诺,她正打算是不是要说些什么誓言好让他安心时,忽然发现烟岚毫无反应浑身都僵硬得像根木头。

难得下定决心想色诱一次,竟然比不色诱更糟么?她瞬间被打击得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烟岚抖成一片树叶似的,颤声道:“小,小姐……那……那里……!”

她顺着他看着的方向转头,跟他一样变成了盐柱。

一道白光,从一道缝隙中透出来,冷冷的,半透明的,不会扩散的光束,嵌在那道鸡蛋粗细的洞壁缝隙中,好像一根日光灯管。

***

烟岚跟丹麒各自隔得远远的,瞧着远处笑笑的动作。

丹麒这时也忘了去闹烟岚,因为小悦捣鼓的东西太奇怪了。

她打开外衣做的包裹,从里面掏出一个又一个拳头大小的发亮的东西,堆在一起,然后又把她的剑插在能照到光的岩壁上,慢慢调整角度。

他看得万分疑惑,忍不住问道:“这么多价值连城的夜明珠,从哪里找来的?”

烟岚道:“有个山洞,小姐自己进去了,然后出来就带了这些。”

丹麒“噢”了一声,心里有点不舒服,说:“我又不是问你。”

“我平时比较喜欢自说自话,殿下勿怪。”

丹麒气恼的瞪了他一眼,决定以后再也不跟他说话。

笑笑小心的把宝剑调到最合适的角度,好使那些光亮能够折射到岩壁的最高处。

这些发光的石头光线并不强烈,真的有点像日光灯管,盯着看眼睛也不会刺痛。

她隐隐听到丹麒在后面说什么“夜明珠”,倒是吃了一惊,这就是所谓“悬明珠与四垂,昼视之如星,夜望之如月”的稀世珍宝?

可是物以稀为贵,这东西在方才那个洞穴中堆得满坑满谷,哪里有半分稀世珍宝的样子。

现在用光源折射到高处,指示出自己所处的位置,还是现学现卖的。

堆满了山洞地面的这些东西,簇拥着中央一根巨大的水晶柱,折射加反射的缘故,令到那个山洞异常光亮。那水晶柱直抵山洞的顶部,因为折射了光源,通体闪耀着白光,骤看上去,就像一柄利刃贯穿了山腹一般。

这等奇景,笑笑当时顾不上赞叹,心中反而涌起一种敬畏的感觉。她不敢多待,脱下外衣包了一满包发光的石头就离开了。

走的时候回头瞧瞧,被自己搬空的一小角因为失了光源的缘故,那根水晶柱底部黑了一个角,好像被咬了一口。她心里又涌上了奇怪的感觉,不过这时候怎能想那么多,求生要紧!何况还不只是她自己的命,现在三个人的命都在一起,就算是会遭天谴她也决定要干了。

现在听到什么“夜明珠”一说,她才明白心里的不安是什么。

这些或许不是传说中的夜明珠,但也是会发光的石头没有错,到底是稀罕的物品。假如刚才那个洞是人力所为的,哪里会有人有这么大的能力安置了这么些东西?但如果是天然形成的,那情状也太诡异了!

不过既然想不出就不要去想,反正做都做了。再不成的话,自己再去包一堆出来发光,反正搬一包是偷,搬光了也是偷。其实刚才她也曾动念把水晶柱扛出来当指示灯的,不过鉴于工程浩大,最后还是被迫放弃了。

现在靠剑身反射出来的光只射到五六丈的高处,虽然不是很满意,但到底也算有个希望,谁叫这山沟光秃秃的,连个可以生火通讯的东西都没给长出来。

弄好了,她走回来,看到两人不大自然的神色,石头发出的光亮正好把两个的表情照得很清楚。

她拍拍手道:“放心,马上就会有人救我们来的。”

“你们两个一个是小王爷,一个是皇子,虽然我无足轻重,可你两位可重要得很。就算有人想害我,也担不起这谋害两国皇亲的关系。”

她笑着说:“我可是沾了两位的光了。”

丹麒撇了撇嘴道:“你过来这边。”

笑笑坐过去,“做什么?”

丹麒一把抱住她的胳膊:“不许你过去!”

笑笑皱眉:“烟岚现在是我名正言顺的夫君,你这是做什么?”

“他会害你!”丹麒涨红了脸。

“我不要再听到这种话。”笑笑慢慢把自己的猜测说出来,结论就是这个陷阱早在自己送亲前已布下的。

“那是当然。”丹麒不假思索的说:“烟岚那时来找我,说要陪我来,这一切都是计划好的。”

笑笑便用眼去瞧烟岚。

这时候也轮到你自己给自己辩解一下了吧。

烟岚咬着自己的嘴唇不松口,好像那是一块味道很好的豆干,踌躇了半晌,才道:“是有人让我来的,她只让我做一件事,就是如果殿下在送亲途中出了什么意外,我就代替殿下出嫁。”

笑笑忍不住要跳起来,可让丹麒抓得紧紧的,只挣了一半又坐了回去。她拧眉道:“竟然有这种事,你居然答应做这种事!”

一时间,她有点生气,烟岚什么时候会变成这样,竟然大胆到瞒着她应承这样的事!

丹麒哼了一声:“我才不信,我一点都不信!”

他咬了咬牙,又不服气的说:“我能出什么意外!没有人害我,我能出什么意外!”后面一句说得却有点心虚了。

这话倒提醒了笑笑,她瞧了烟岚一会儿,长叹一声,不出声了。

烟岚垂下头,静了一阵,低低道:“烟岚被转卖到邀月楼之前,也曾遇到过一些事。是那个人……救了我,护了我,没有她,我早就死了……在欠小姐之前,我先欠的人是她。她突然找上门来,可是……我答应的原因也不全因为这个……”

他紧咬着下唇,眼睛里泪珠滚来滚去,半晌没有做声。

笑笑忽然说:“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她握了握丹麒的手,看着烟岚道:“我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你怕我难以收拾,才下定的决心。”

丹麒着急的要说些什么,笑笑截住他,道:“幸好你恰好是若曦女皇的弟弟,事前你大概也是不知道的吧?”

烟岚摇了摇头。

笑笑对丹麒说:“看,烟岚为了我们做了这么多,你还怪他!”

丹麒急了:“你怎么知道他现在说的是真话!他在马车上准备了那么多吃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是早知道有人要对你不利啊!”

“烟岚是猜的,小姐若是跟着娶了殿下,拥有的权势就谁也不能比,我怕别有用心的人不让小姐平安回京。若是明刀明枪的劫道,小姐不会怕任何人,不过人家应该不会明着来,如果来暗的,至少在马车里还可以平安些……如果被困,能支撑个两三天就好了,殿下一定会想办法搭救的,可是……没有想到,殿下也来了……”

笑笑呆呆的看着他,知道他乖巧,知道他善解人意,可不知道他能这般忍辱负重,用心良苦。

自己确实也有想过会有人不想自己返京,可就是没有他准备得周详,也绝料不到暗处的敌人动手会如此迅捷,更想不到,杀机在她来之前早已布下了。

丹麒瞧瞧笑笑的眼神,急了,冲着烟岚道:“你这是在怪我不该跟下来对吗!我,我就是不相信你!要不是我守在小悦身边,她一定会被你害死的!”

笑笑看到烟岚大受打击的表情,心中不禁对顽固的丹麒生起一股恼火,“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这般任性,刁难他难道会让你好过点么……哎?”

丹麒本对烟岚是将信将疑,但是见到小悦对他百般维护,便又拧起性子,现在听到小悦为了他责骂自己,顿时火都冲上了头,正待厉声反驳,忽然见到小悦眼睛一红,大颗大颗的眼泪连串砸了出来,顿时吓呆了。

烟岚将事情都说了出来,已是又羞又愧,见到丹麒还是不肯谅解,心中酸痛无比,只想又找个地方躲起来,忽然见到小姐流泪,一时也是吓得发软,伸手要给她擦泪,手伸了一半,又缩回去,颤声道:“小姐,您,您别急……”

笑笑眼里进了颗沙子,一揉便疼得掉眼泪。她拼命眨眼,想用泪水把沙子冲出来,反而更疼得厉害,她急忙别转脸用袖子去擦。

忽然听到丹麒颤颤道:“小悦,你……你别哭……我,我也不是……”

嗯?这是怎么回事?

她擦着眼睛,“不是什么?”

“我也不是容不下他,就是……”丹麒咬着嘴唇,“就是下不了气。”

他皱着眉头,犹豫半晌,才下定了决心,“我不是要让你难过……我不为难他……你……别生气了好么?”

他方才死死抱住她胳膊,不让她离开,现在反倒放开了她,惴惴不安的扯着衣带,好像做错事的孩子,脸一阵青一阵白,眼圈发红,看上去好像也想哭了。

烟岚早就在旁边擦眼泪了,哭道:“小姐,您别气坏了身体啊……烟岚……烟岚是骗了大家……殿下不肯谅解,那也是……应当的……小姐不要急坏了身体呀!”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

笑笑好不容易把沙子弄出了眼睛,眨了眨眼,开始明白过来,这两个男人,怕自己哭!

对哦,君行那时也怕自己哭,差点忘了,面前这两个,虽然一个娇弱点,一个长不大,但到底是男的呀。

不是说,女人的眼泪是对男人的必杀技么,一定是这样!

笑笑立刻为自己掌握了调和家庭的法宝而兴奋不已,也不管这两个怕她哭的出发点是不是跟君行的一样,连忙顺着杆子往上爬,遮住眼睛,抽抽噎噎的说:“我就是难过……明明是一家人……偏偏要互相怀疑……呜呜呜……”

眼缝里瞧瞧他两人吓得脸色发白,手脚都不知往哪放,顿觉得计,再接再厉。

“呜呜呜……你们一点面子都不给我……骗的骗……骂的骂……一个个都不听话……要是我这次真的给你们气死了……只留下你们两个……看你们还吵不吵……闹不闹……呃……”

不知是否这么说话实在别扭,不够真心真意发自肺腑,又或者是她装哭的演技久未磨练退步了,讲到最后一句的时候,竟然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疼得她浑身一抽,一股腥味,她皱眉吐在袖子上,打算继续讲。

忽然间,一条人影一闪,躲在一旁拭泪的烟岚猛地扑了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袖子,身子发起抖来,颤声道:“小姐,您,您吐血了!”

这话一说,丹麒的脸变成了一张白纸,拧身过来一把抱住她,勒得她都要断气了,嘴里一迭声的嚷:“小悦,不要,不要!”

呃?

吐血的效果好像比流泪更好哦。

笑笑忙放软了身体,干脆整个人靠在丹麒身上,有气无力的说:“我掉下来的时候受了重伤……以前被宁君打了那一杖原本就好没完全……咳咳……现在是……旧病复发……还吐血了……看来命不久长矣……你们两个……若是……咳咳……能让我安心几天……我此生……才算无憾……”

两个哭得泪人一般,哪里还顾得上去斗气吵架,只是拼命的点头,此起彼伏的,都赶得上上了发条的机器了。

笑笑“奄奄一息”的把他们两个的手抓在一起,让他们握住,满脸“沉痛不舍”之色,一字字说出凄绝的话语:“你们……不能让我……留下遗憾……一定要……要好好相处……啊……”

头一歪,晕倒,高潮!

有人悲恸痛哭,拼命的摇她,“小悦……不要啊……你快醒醒……”

有人起劲劝阻:“殿下,您别摇了,小姐现在受伤了,您会让她加重伤情的。”

不错不错,烟岚你做得很好,再摇下去我真的会晕了。

“她……她是不是会死?我……不要啊……烟岚……我好害怕……”

“殿下……不要这样……小姐她……不会抛下我们的……”

“只要她能活着……我再也不跟她生气了……她……她是不是还在怪我……她,她怎么还不醒?她会不会永远不醒了?”

“殿下,小姐她是累了……您别吵……她会醒的……您别难过啊……小姐看到您这样……她也会难过的……”

现在这是哪种情况?

不过是装受伤而已,怎么有人会立即联想到自己永远醒不来,快死了上面来?

笑笑满头黑线。

人家坠崖会遇高人寻宝藏得秘笈,怎么她就这么倒霉,拖家带口的还得应付大小老公的家庭内战,幸亏她临急自悟了乾坤大挪移外加七伤拳,好歹算是转移了人家的注意力,防止矛盾进一步激化。

不过很显然那两位是被君主在上的思想教育得太好了,才会被妻主突如其来的眼泪攻势吓坏,产生了罪该万死万死莫赎的心理。又被她危在旦夕的言论惊倒,连殉死的心都有了,哪里还有心情去计较其他,才会让她给一举攻陷了。

这些,跟她心里所想的用示弱换来怜惜,明显是南辕北辙的,亏她还自以为是的以为找到了一条驯夫秘技。

不过,虽然彼此的想法都错了,可是因为都抱着对对方的一腔真情,反而负负得正,殊途同归,终至是让她给镇压了下来。

而以她的气质而言,可能毕生都与威严二字无缘,能够误打误撞的抱着这样一条来治家,且过后无往而不利,对她来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但对于日后为她立传作记的史学家或者文学家来说,却是又一条无法琢磨的怪道——自出机纾,示弱驭夫,可是得自毁长城修栈道之味?

回到当下,这半天下来,可把她累得够呛,现在虽然两人不安,但到底情势往好的方面发展,于团结有利。她渐渐放下心来,竟然就在两人又哭又劝的另一种扯蛋中,带着自嘲又有些微内疚的心情坠入了梦乡。

于是,伤心欲绝的某人,按倷着担忧不住劝慰的某人,在发现晕迷过去的某人忽然发出了两声低低的鼻鼾声之后,空前默契的同时陷入了沉默之中。


23. 卷三:转 医君愁肠梦里温

不知是否老天爷看笑笑装病辛苦,有心要帮她,又或是见她信口开河,拿自己身家性命行骗,对神灵不敬,要惩罚她,总之这一场觉睡下来,她还真的病倒了。

体表发烫,神智迷糊,脸颊烧得红红的,醒来不到一刻钟马上就会继续晕睡。

丹麒是个没有经验的,自然担心得要死。烟岚好歹侍候过她几年,虽然不懂医术,可是总觉得不大像小姐说的内伤复发,看上去倒像是感染了风寒发热。

但他回想起小姐曾为他喝了牵机酒,虽然他自己没事,可沉璧常说各人体质不同,所以方子是活的,医理也是活的。他就怕是小姐忧心过度加上受气劳累,引致毒发。

这么一想,他倒是不急了,想着反正要跟小姐同生共死的,如果真的迈不过这个坎,他也跟着一起走好了,所以反倒镇静自若起来。

丹麒见到他不骄不躁,开始还忍不住刺他几句,可他自己一副急躁的性子,加上也没干过什么粗活细活,腿又不能动,再嘴硬,里里外外还不是得依仗烟岚一个人。

不到半天,他也说不下去了,自己生着闷气,怨自己不争气。

再后来,见到烟岚确实比自己稳妥得多,且现在只他一个轻便人,要害死自己两个还不是方便的很,渐渐的,心结也就慢慢松了。

他性子虽骄,却非是不讲道理,瞅见烟岚支着单薄的身体忙进忙出,脸色一直不好,倒也不由开始担心他,不时开口让他歇歇让他吃东西,当然是用命令的口气。

烟岚开始时总是拒绝,他原本就是心思重,一会儿怕食物不够,一会儿担心没人找到他们,根本吃不下。也不敢歇下手来,只怕一歇下来就会让自己想到不好的事情。

给丹麒说了几次,渐渐不耐,便哑着嗓子说:“谢殿下关心,可烟岚现在还有事忙,恐怕顾不上这些,请殿下先歇息吧。”

丹麒知道他是不肯听了,便冷笑一声道:“你倒有那么大的脸,以为我是关心你!告诉你,我才不关心你呢,不过怕你撑不住也倒了下去,我找谁来侍候小悦!”

烟岚一听,气得手直抖,原本拿着布蘸了酒正在给小姐擦身体,现下手攥着布抖得不行。到底气不过,把布往地上一放,人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拿起块饼子就拼命干啃起来。

他咬了几口,噎得自己眼泪汪汪,又不敢浪费清水,只好含了一腮慢慢用唾液化了去,一点点的咽下去。喉咙火烧火燎的,胸口又糙又刺像塞满了沙子。

他擦了擦眼泪,一回头,呆住了。

丹麒捡了他的那块破布,侧了不方便的身体,替他做着做了一半的工作。他的动作很别扭,到底是不敢挪动腿,扭着腰,却很轻很细致,小心翼翼的,好像怕大力些就会擦破了小姐的皮。

“你看,这种活我也会做。”丹麒头也不抬,“又不是没了你不行,你就不兴慢慢吃么,跟饿狗似的,说你是个王爷,谁信!”

“我本来就没想当什么王爷,我只想在小姐身边,侍候她一辈子。”

烟岚走过来,拿了他手上的布,继续自己擦着。

丹麒挪正了腰,觉得酸,扶着自己转了两下。

“你现在都是她的人了,还是正夫,现在还说这风凉话有什么意思。”丹麒觉得自己信口说出的话很酸,可他不是故意的,他就是这样想。

有点嫉妒,也有点害怕。

就算自己肯做小的,母皇也一定不肯。小悦现在跟若曦的皇室联姻了,母皇不会敢动她,可她若是不肯让他下嫁……小悦原本就嫌他性子不好,又是一向怕母皇的,这下可就更不会要他了。

他觉得鼻子一阵发酸,赶忙仰起头来,背脊紧贴在粗糙的岩壁上,觉得硌得慌。

“你还不知道吧?”

烟岚知道他那点儿心思,原本还记着他为难自己,想多瞒他几天,但他看不得他这样子。平时张牙舞爪的人,脆弱起来特别的恐怖,就像原本盎然的生命力一下子都从身体里剥离出去,只余下一个空空的躯壳,里面充满了绝望的空气。

于是他告诉他了。

“小姐打算按我们若曦国的规矩来,入门来的爷不分大小尊卑,只按入门先后排坐序,大家以后彼此都称爷,地位都平等。”

丹麒瞪大眼睛:“竟然有这样的,那我不是……?”

忽然刹住了嘴,脸猛的红了。

烟岚“扑哧”一笑,点头道:“您是慕容三爷。”

“那你是烟……二爷?”

烟岚微笑道:“我的姓在若曦语里面是光亮的意思,读音就念谢。”

“谢二爷!”

烟岚掩着嘴,笑应道:“哎。”

丹麒见他笑,才回过味来,顿时脸一直红到脖子去了。不过一直压在心头的大石终于是放下了,人眼见又生机勃勃起来。

他内心深处,对烟岚的欺骗怨怪在其次,嫉妒才是主要的。

他想着小悦当日抬出任君行来,其实就是为了不愿娶他。可到了若曦一趟,却娶了烟岚,明显是厚此薄彼。

他现在知道了这重关系,才知道小悦当日不是胡乱搪塞他的,烟岚也没有霸占了正夫的位置,更大的好处是,按这种规矩来,他自己就不算当了小爷,母皇该当便会肯了。

再加上小悦现在也不是一介白丁了,她娶了若曦的王爷,成了若曦的国戚,母皇就算冲着笼络若曦国也会让他下嫁的。

这种种关节他自己就算想破头也想不出周全的法子,却让烟岚轻轻一句给全摆平了,顿时对烟岚生出感激之情来。

他原本毛躁的性子就跟烟岚那温婉的性子互补,现在因着这重关系,更觉得比以前亲厚几分。现在看着他是一点也不觉得别扭了。只觉得烟岚性子好,对他又忍让,简直比自己的姐姐更有耐心,排在他前面,服气得很。

突发奇想,竟然提出要认烟岚做哥哥来。

烟岚很是吃惊,初时只是推托,当不过丹麒执拗。

丹麒的性子是见风是风见雨是雨,吃鸡蛋马上要见黄的,真要想去做什么事情,千般盘算万种心思,就是撞上南墙也绝不会回头。

当下说两人结拜,日后共处一门,只有更添亲密,不但可以亲上加亲,对两国的交好更有好处,还可以同负荣辱,互相担待。

到了最后,连从市井间听到的那些粗豪女子平时结拜挂在嘴头的什么“不求同月同日生,但求同月同日死”也搬了出来。

烟岚无奈,又想别人若这样说,可能还有别的想法,但说的人若是心高气傲又单纯的皇子殿下,那是绝无虚假发自赤诚的了。他也暗自感动,终于应了。

丹麒大喜,挣扎着要起来跪。

烟岚只道非常时期一切从简,让他伸直了伤腿,半跪坐着。

拿了酒来,自己跪在他旁边。

丹麒见过别人结拜,便依着回忆,拣几句热血沸腾的誓言给背了出来。

烟岚也跟着他念了一遍。

这两人中烟岚比丹麒长了一年,便为兄,丹麒为弟。

两人发罢誓,烟岚拔开皮袋子的塞子,喝了一口酒,转手递给丹麒。

丹麒接来也是满满灌了一口。他掂着人家的粗豪姿势,难得今日有机会模仿,便学了个神韵十足,喝一口酒倒撒了一多半在衣服上,还仰头叹道:“好酒,好酒,人生能得一好兄弟,此生足矣。”

烟岚见他坐姿古怪,配着这般神情语气只觉十分滑稽,在旁边早就笑翻了。

忽然有人迷迷糊糊的说话:“你们……做什么这样开心啊?”

却是笑笑被吵醒了。她睁着朦朦胧胧的眼睛,说:“渴。”

丹麒连忙把手里的皮袋子凑到她嘴边。

烟岚正要劝阻,却见小姐一气咕噜噜的灌了半袋子,哪里阻得住。

直到袋子空了大半,她才放开袋口,打了个嗝,话都没说,埋头又睡了去。

烟岚见到小姐不辨味道,把酒当水喝,这病想是又重了几分,一颗心又拎到了喉咙口。

丹麒却喜道:“小悦能喝下东西,比昨天不吃不喝的好得多了,烟岚,她是不是快好了?”

烟岚愁肠百结,却也不得不附和道:“那是当然了。”

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一直是那种昏沉的天色,小姐弄的剑,反光孤零零的映在石壁上,令人心生凄凉。

不过这次却是烟岚过虑了。

笑笑的身体确实在康复中,她喝了酒,晚上又出了身热汗,热度便退了下来,只是因为醉酒,仍旧迷糊,体温也仍然显高。

她醉得迷迷糊糊,觉得周围多了人声,又有人搬动她的身体,她都觉得是在做梦。

后来听到有人争吵,一个熟悉的名字蓦地钻进她耳朵里,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睁眼道:“怎么了?”

正在争执的三人突然听到她说话,吓了一大跳。

一人猛绕过拦阻的两人,抢到她面前,大声叫道:“太傅,你快去瞧瞧沉璧公子吧,他不好了!”

这人发髻松散,衣衫凌乱,眼有红色,满脸憔悴,正是押送官郑捷。

笑笑被她一吓,剩余的酒意都退个干净,猛的坐起身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笑笑一把抓住郑捷的手,“他不是还留在贺泽的么?你把他怎样了?”

郑捷觉得手腕像被匝了道铁钳,她也不挣,直视着她。

“殿下派人来传信,让留在贺泽的人先走,沉璧公子不肯。他那样机敏的人,知道肯定出事了,就坚持要到这边来。有春和公子帮他,我的人……拦不住。”

“接着又收到你娶了若曦小王爷的事情,沉璧公子反倒就不往前走了,他身子本来就不好,耽了一晚,病看着就更严重了。”

“谁知你又在回来途中出了事……”

她难过的低下头去,“沉璧公子吵着要去救你,他平时那么沉静的人,疯起来真是不得了……大家在上面挖,他也拼命的要帮忙,铲子都拿不起来,就用手……还是春和公子把他制住,可他的病……”

笑笑听得越发心寒,她知道沉璧素来心重,什么都藏在心里,来的时候又病成这样,她现在是明白了沉璧的隐痛的,想到这几天来大起大落,沉璧那多愁多病身,能经得起几番折腾?

她咬牙下榻,蹬上鞋子,仍旧扣着郑捷,往外便走。

现在她反倒不敢往下问了,只怕郑捷说出不好的话来。

郑捷觉得她抓得自己的手越来越疼,额头滚下黄豆大的汗来,只强忍着说,“沉璧公子虽然病重,可还是一直掂着你,怕你受伤……强撑着整天不睡,说要等救你上来就立刻给你诊治……”

笑笑一边走一边问:“你可告诉他我救出来了?”

心里存在着万一的想法,沉璧性子坚韧,若存了盼想,那份坚韧的意志是足以支撑他活下去的。

郑捷眼睛一红,道:“昨日你被众人救上来,我就先让人把你抱到沉璧公子床前。沉璧公子一见你的样子就哭了起来……他哭得像个孩子一样,还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说若不是他没有跟着你,你也不会弄成这样,总之就是什么都是往自己身上揽……可你……你竟然没有什么事情,就是不醒,沉璧公子给你诊断过后,只说让你好好休息,脸上一股如释重负的样子。”

“大家本来想这下都好了,谁知道,他这么一睡下去,人就病得神志不清了……”

笑笑听得郑捷的话中大有怨怼之意,好像是说自己不该这么快被救上来,就算救上来也不该什么事都没有,让沉璧松了那口气。这话虽然很咯心,可笑笑觉得她倒是难得说对了一次。

沉璧该是心病已久,难以排解,全靠盼她平安一口气支撑着,现在一下子如释重负,人立即就撑不住了。

正思忖间,郑捷已把她带到沉璧的营帐前。

她站在营帐外面,闭了闭眼,定一定神,深吸一口气,放脱郑捷的手,掀帘进去。

扑面而来是一股清淡的药味,若有若无的,萦绕不去。

她深深吸了进去,再慢慢呼出来,胸口里的闷堵倒像借这清清淡淡的味儿给洗涤了一遍,再透过七窍给舒散了。

她几步走到榻前,俯首仔细打量着那憔悴得失形的人。

脸颊瘦得深深的陷了进去,原本秀气的五官现在显得有几分凄厉,双目紧闭,细长的眼角星星点点的润湿。

确实是病得很厉害,从那青白的脸色,眼睑下面青色的阴影,以及失色的唇都可以就被看出身体的不足怯弱,可是那一脸的平静,却让人觉得他是在安静的睡了过去,而不是郑捷所说的那般凶险。

笑笑拉过他的手,把了脉,脉象有点弱,可是平缓。

耳朵贴在他心口处听了听,心跳有点弱,还是缓。

探手摸摸,没有发烧,小小松了口气。

表面看来没有什么病,但就是虚弱,生命力一点点的在虚弱中流失。

她直起身子,怔怔的打着主意。

沉璧静躺的身体忽然轻轻抽搐了几下,喉咙里哑哑的嘟囔了一句,然后就别过脸,点点泪意从眼角渗出,也不往下落,就是一直那样沾湿着,润润的光泽。

笑笑放在膝上绞扭着的双手,因为他这么一动,紧紧交握在一起。

她下定决心似的,蓦然站起来,出了帐子。

不出所料,郑捷正守在外面,不停的走来走去,急得眼睛发红。

笑笑摆摆手,“我先问,你等会儿再问。”

“我问你,沉璧这几天是不是什么都没有吃?”

“他是吃什么吐什么,只喝得下水,就是稍微浓一点的汤水也会吐……后来神智有点迷糊,我就让人准备些清粥,他有时会喝点,但多半还是会吐。太傅,沉璧公子这是什么病?没有听说过会连东西也不肯吃的。”

“他这是心理排斥上排斥食物所以才会吐出来的。”

“这也是……沉璧公子老是说,太傅被埋在山沟里,没有吃的喝的,只能支撑五六天……”说到这里住了口,稍微怨怼的瞧着她。

笑笑知道她又在怨自己在下面有吃有喝好似度假了,苦笑了一下道:“你别担心,他这是心病,我这就给他治。麻烦你替我准备这些东西。”

交待了几样东西。

郑捷看她又要走,情急之下一把拉住:“你不在这里看着沉璧公子,你还要到哪里去?”

“你放心。”笑笑一个个掰开她的手指:“沉璧不会有事的,我也不会让他有事的,我这就准备东西好救他。”

她回到刚才自己养病的那个帐幕。

帘子一掀,丹麒和烟岚两个一坐一站,一个满脸别扭,一个正在劝,见她进来,吓着了似的,都停了动作,只顾瞪着她看。

笑笑不知这两个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好了,可现在他们同一阵线一致对外,又让她觉得有点儿不爽。不由瞪他两个一眼,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也不叫我,还拦着人!”

丹麒眉毛一挑,道:“你自己也还病着,不到时候那是叫也叫不醒。”

烟岚却说:“沉璧公子虽然危险,可他不见小姐一面是不会甘心的,所以我想小姐先恢复好才最重要。”

笑笑觉得这话中听,难得烟岚倒是看得透彻。点头,“这话说得不错。”招手让他过来,跟他咬了会儿耳朵。

烟岚听毕,瞧了瞧丹麒,眼神一闪,小快步的去了。

笑笑对丹麒说:“我等下去给沉璧治病,你就在这里好好休息,等等我。”

心里怕他跟去闹事。

丹麒猜到她心思,挑了眉毛,瞪大眼睛瞧着她,最后还是撇了撇嘴,什么都没有说。

笑笑难得见他不作怪,倒是诧异,仔细瞧了他几眼。

不过才几天功夫,丹麒的小团脸多了个尖下巴,乌黑的眼睛显得更大,脸上好似就剩下一对大眼睛了,原本生气勃勃的脸带了点楚楚的味道。

这几个人一个比一个瘦,原本最弱的是烟岚,现在却都让别人后来居上的赶超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她心里一动,道:“你先别忙生气,过来让我看看。”

丹麒不动,瞟瞟自己的腿。他的腿裹了一层厚厚的纱布。

笑笑才想起来他腿伤了,心里有点内疚,自己走到他前面,蹲下来细细查看。

丹麒满脸不自然,“你别看了,一股药膏味儿,难闻死了。”

笑笑一伸手,把他给横抱了起来。

丹麒吃惊,挣了一下。

笑笑道:“你别动,我身子虚,你再挣我就抱不动了。”说着果然身子一晃。

丹麒忙伸手抱住她头颈,一动也不敢动了。

笑笑把他放在榻上,脱了鞋子,拿被子盖了,掖好了被角。

“好好睡一下,这几天,让你担心了。”她柔声道。

丹麒抬起眼来瞧着她,眼睛里锋芒一下子全融化成盈盈春水,都快要溢出来了。

笑笑心中又是一动,这小孩,其实要得不多啊,给他一点点,他就要溢出来了。

她心里一阵疚歉,俯下头,在他唇角亲了下,低声道:“你记不记得若曦女皇来找我那天早上我跟你说了些什么?”

丹麒脸颊透红,不安的说:“你说了那么多,我怎么记得是哪一句。”

笑笑伸出手摸了摸他肚皮,轻笑道:“乖!”

很趣味的看见他急忙闭上眼睛,连眼皮都红了,觉得真是好玩。

这时烟岚过来,把一件东西交给她。笑笑把丹麒托给烟岚,带着笑走了。

出了房,脸上的笑有点挂不住了。

她低头瞧了瞧手里握着的那件东西,心病还须心药医,为了救人,现在先顾不上其他了。

嗯,当医生的当然得比病人更有信心,而且,绝不手软。

唇角重又扬起一丝笑来。

***

沉璧觉得自己的身体比羽毛还轻,没有风吹来,也飘飘悠悠的落不下地。

身体周围裹着的是厚厚的浓雾,看不到光,他像是在波浪上面浮着漂着,身不由己的,不知要漂到哪儿去,也不知要漂多久。

他想抓住些什么东西,让自己停下来,他不想再漂了。

他还想看看她……知道她没事,就是累着又醉了酒……那么艰苦的环境,那么凶险的遭遇,她一点儿事也没有……老人家常说,命是早注定的,他早就知道那人的命是谁也及不上的好……可他就是放不下心来。

怕她累,怕她苦,怕她受伤,怕她醒不来……从来没有这样的后悔过,也从没试过这般不甘心。有些话他憋了好久,都快烂到肚子里了,本以为这辈子他都不会再说出口。可是,在知道她遭遇危险,很有可能送命之后,他是那样的不甘和后悔。

他还是头一回敢诚实的面对自己的内心,那颗受伤沉重的心,上面的伤口从来没有愈合过,当那人靠近时,用语言或动作有意无意的撩拨的时候,他就会躲得远远的,然后自个把自个的伤口挠得鲜血淋漓。

他拼命压抑,骗自己伤口久了会自己好,却忘了有些东西越压抑越是强烈,伤口就是要清洗干净除了脓才会长好。

他知道自己最大的痛苦就是害怕小姐不爱他,即使小姐后来说喜欢了,可他不敢信。就因为怕旧伤不好再添新伤,他懦弱的逃避着,不住的退缩,怕她,躲她……

小姐眼里的落寞受伤他看得见,其实在伤害她的同时,他更深的伤害着自己,可他以为自己,可以做到移情物外,压抑到了尽头,或许可以回到当初的心如止水。

想不到的是,他一直高估了自己。

在收到退回的命令时,他不好的预感是那么强烈,坚持要亲自去看看,路赶了一半,收到小姐娶了若曦小王爷的消息,他的心就绞了起来,小姐娶了皇亲,那么君行呢?她毕竟还是忘了旧人么?

他惶然得连自己都忘了。

可不到半天时间,却收到了小姐被填埋在山沟的消息。

往日崎岖的山道,中间陷入一个深不见底的大坑,一眼看去,是碎石,是砂土,再看,还是石,还是土。

虽然说是生死未卜,可明眼人都知道,就算是没有被炸到,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也是……就算没有摔伤,这也明明是被活埋了……

两国的护卫都很紧张,尤其是若曦国那个飞鹰将军,说是她们的小王爷也在下面,扶凤国的皇子殿下也在下面,她们拼命的挖,都是为了自己国家的重要人物,可只得他,还有春和,为的是他们的小姐。

多少次他虚弱脱力到晕厥,都会在朦胧中看到小姐又是血又是泪的朝他伸出手来,带着最后一次被他拒绝时的哀怨表情,似乎在问他:“沉璧,你还不愿意过来么?”

他总会马上醒过来,接着挖。

挖着挖着,他觉得自己不是求一个结果,他就是要个过程。

假如小姐不在了,这就算是他给自己挖坟吧,他会追过去告诉她,就算不相信,就算怕受伤,他也愿意过来,永远永远跟着他。

春和不得已点了他穴道,让他休息,他开始也怨着春和,后来就平和了。

春和来看他时,他就跟他说:“解了吧,我不会再疯了。我还得留着精神气,等找到小姐的时候好救她。”

春和的唇很薄,紧抿的时候,锋利得像一柄薄刃,显得神情总是很冰冷。他瞧了他一眼,什么都没有说,脸上是深深的疲惫。

静了片刻,春和忽然说:“不管她怎样,最后一次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他却听懂了。春和的疲惫是从心底发出来的,他不打算再等下去了。

沉璧轻笑:“累了么?还是不愿再吃苦了?还是……看到更广阔的天空了?”

那个若曦的飞鹰将军见到春和时乍亮的眼神,后来挖掘时不停征求他的意见,还有对他的体恤,沉璧都一一看在眼里的……那个将军,俊朗的外表,飞扬的气质,是小姐那种迷糊不能比的。

若是春和选了她,他很理解,可是没有羡慕。

喜欢一个人,最是说不出缘由的,喜欢起来,便是一棵树一根草也是爱的。他开始以为自己是感激了她,后来才知道不是,喜欢她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成了血脉里绵延的一种自然而然的感觉,不用经常自己提醒自己,已是镇日沉浸其中的了。

可春和还能自拔的话,他得说,佩服他。

春和听了他的话,沉默了一阵,只是回了他三个字:“没意思。”

说罢就离开了。

这个人,背影高大宽阔,扛得住任何,却一步步离他越来越远,已不是少年时一起长大的同伴了。

只有他,只剩下他,还是坚持的守在原地,不退也不肯进,像一块尖利的石子,硌了人,也硌了自己。

他静静的躺着,忽然笑了起来。

对于自己来说,也是最后一次了吧。

不论结果怎样,他都决定了,无论她怎样,他都打算应了她了。反正这颗心也已碎无可碎了,她要也好,摔也好,都随了她……只是,他还有机会亲口告诉她么?

这种纠结和坚持,在见到小姐被平安救上的一刹那,土崩瓦解了。

见到她的狼狈样子,一瞬间,他心里想的是,只要这个人活着,一切一切都不重要了。要不要告诉她,要不要让她知道,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他知道自己又缩回去了,缩回那厚厚的壳里。

可他真的是完全放下了心,一点都没有自欺欺人的,一切都无所求了,唯一还有一点舍不得,他没有看到她醒过来,没有再看到她那双春水泛滥的眼睛瞧着自己,笑眯眯的说:“沉璧,你过来……”

似乎飘荡了几万年,沉璧忽然觉得身子一沉,蓦然间身体似乎碎成了几千片,痛楚散到每一块碎片,他忍不住痛呼起来:“啊……”

他以为自己喊得很大声,其实只是一声低微的呻吟,但随着这一出声,他的神智有点恢复了。努力的吸了口气,慢慢撑开像涂了铅一般沉重的眼皮。

“醒了吗?”一个魂牵梦绕的声音撞入耳里。

是她吗?她就在自己面前吗?

他终于睁开眼睛了,映入眼中是一双笑得弯弯的眼睛,但等他定下神的时候再看,那眼里的笑意却变成了刀锋般的冰凉。

她的眼中含着复杂的感情,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除了责怪以外,似乎还有恼恨。她恨他!

他呆呆的瞧着她,神智慢慢回到他身上,可他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原本强撑起来的木然表情,一丝丝的瓦裂了。

笑笑转移了目光,剔着自己的指甲,漫不经心的说:“你就这样不想见到我,宁愿死也不愿呆在我身边么?”

沉璧瞪大眼睛,完全不能理解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在榻上的那个晚上,我看到了……”

沉璧的嘴唇失去了血色,他像是掩饰着内心慌乱一般连忙垂下眼帘,即使是这样,他还是觉得一阵晕眩。就算闭上眼睛,漆黑的天地还是在他面前不住旋转,天翻地覆。

“那个人是谁?”

“你跟的人是谁?”

“你为了她一再的拒绝我,你就那么想走?”

“现在你又为她差点死掉……你就对她那么用心么?”

笑笑不紧不慢的一句接一句说出来,每一句都像一个大铁锤,重重的撞在沉璧胸口。他觉得自己胸口塌进去好大一块,都快贴到后背了,他张大口,好像被搁到地上的鱼一样拼命喘气,却吸不进一丝空气。

笑笑瞧着他白里泛青的脸色,瞪得越来越大的眼睛,痛下决心,斩钉截铁的说:

“我不喜欢勉强人,你告诉我她是谁,我就会放了你!”

沉璧猛的闭上眼睛,天和地都崩塌了,他被埋在废墟的最底层,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再也挣扎不出的。

一个声音从地底的底层冒出来,像是鬼魂发出的声音——“她都知道了……也都误会了……他……什么都没有了……最后为自己保留的一点儿……也都化成了灰……”

笑笑瞧着他变得跟死人一样的脸色,紧蹙着的眉头,轻轻发抖的身体,咬了咬嘴唇,大声说:“你说啊!跟你私通的究竟是谁!”

如遭电击,他整个人都惊跳起来,猛地睁开紧闭的眼睛,死瞪着她,震颤着说:“那个人已经死了,你满意了吗?”

他空洞的眼神爆出了火花,青白的脸色也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晕,他大口喘着气,厉声道:“她死了,我也要跟着死了,你满意了吗!”

随着这平生都没有过的怒吼出口,他觉得浑身的气力都涌到了胸口,在心头涨涌着,一浪一浪的推着,他压也压不住,猛的一翻身,俯在榻沿上吐了起来。

泪濛濛的眼睛里,看到的是触目惊心的红。

帐幕外面,烟岚端着托盘走近,让侍卫给拦了。说是太傅吩咐,若有人擅闯打搅,杀无赦。

烟岚便低声问可听到些什么,那侍卫面有难色,眼色往帐幕一角瞥去。

烟岚才看到郑捷抱着头蹲在一角,像只把头埋进沙堆的鸵鸟,心不禁一沉。

郑捷发现有人站在她面前,抬起头看了看,又埋了下去,终于觉得不妥当,拿衣袖擦了擦脸,站起身来行礼:“小王爷!”

烟岚瞅着她,低声问:“情况很坏么?”

郑捷听他这么一问,胸口憋着的东西都炸了开了,急吼吼的说:“沉璧公子……沉璧公子被气吐血了!”

“啊?”

“就不知道那家伙有什么好,值得沉璧公子对她死心塌地!为她担心为她吃苦,为她哭为她累,她倒好,一来说了不到两句话就把沉璧公子气吐血了!这哪里是救人,简直是催命的阎罗!我说沉璧公子遇上这么个人,还不如早死了好,省的……”

烟岚低斥一声:“您胡说些什么!”

郑捷一怔,才想起自己对着人家小王爷骂他的妻主,同时也是在骂自己的上司,她的脸一下子扭了起来,连忙背过身去。到底是气急了,忍不住往地上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烟岚道:“我不是帮着自己的主子,只是说句公道话。小姐她能坐到太傅的位子,您以为她是一无是处的人么?我告诉您,她学医还在沉璧之前,医术很好,况且她便是连个陌生人生病受伤也是会救的,何况是她一直心心念念的身边人。”

“郑守备,我知道您对沉璧公子用心,可这事您帮不上忙。您也别急,我看沉璧吐血,多半是因为气血攻心,您不是说他这两天都是晕晕沉沉的么,我虽不懂医理,但也知道如果郁闷在心,须得用特殊法子舒解才算治了病根,我看小姐这就是让他疏通郁气呢。”

“……”郑捷听得烟岚一句句温温软软,软中带硬的说出来,觉得有道理,冒起的火不觉间一点点的消了去。

烟岚又道:“小姐跟沉璧的事情,都有好多年的疙瘩了,这下若是说开了,那是一件好事儿呢。”

说着不禁有点失神。

郑捷被他这么一说,气消了大半,想着太傅此番做事不能以常理推测,该当是以非常手段救人才对,心也渐渐放了下来。

瞧着烟岚手里还捧着一个五彩盅子,便说:“太傅吩咐谁都不能进去打搅,何况里面也准备了些汤汤水水,您准备的这些,怕是用不着了。”

烟岚垂目瞧了瞧自己捧着的汤盅,道:“也没有什么,就是些参汤而已。郑守备这些天也辛苦了,不如就把这个用了吧。”

郑捷怔了怔,“这怎么好意思?”

烟岚淡淡一笑:“没什么,您救了我家小姐,我跟殿下还要商量一下该怎样答谢您呢,这区区一碗参汤又算得了什么。”说着把托盘递过去。

郑捷被他低笑软语烫的胸口一热,觉得这小王爷人又美,心有好,也是个世间少有的,不敢多瞧,果真伸手接过了汤盅,掀开盖子,咕噜噜的喝了下去,一股甘美滋味充满口腹,浑身都暖了起来。

忽然烟岚低声叹道:“也是一个可怜人啊。”

郑捷放下汤盅,“小王爷您说什么?”

烟岚眼望着远方,转头一笑:“没有什么。”

郑捷怀疑自己的眼睛出了点问题,夕阳映在小王爷脸上,竟是一种不安和落寞。

再眨眨眼,那种表情消失了。

她晃晃头,定然是眼花了。

那么温婉的人,金贵的出身,随了心意的好归宿,还有什么好遗憾的?

***

帐内沉璧吐得浑身都没了力气,紧紧捂着胸口,剧痛过后竟然是难得的轻松,他终于是要死了,死了就好,死人大概无所谓甘心不甘心的。

“喂,别想着死。”

那人懒洋洋的声音从他上面传下来。

他才发觉自己伏在那人怀里,那人的手,一下一下,轻轻拍着他的背。他连忙要挣扎离开,可是全身的力气似乎都在刚才那一下迸发中耗尽了,他挣扎了半天,还是挪动不了半寸,大口喘着气,不甘的伏在她膝上,泪光点点。

笑笑瞧着气色败坏,气喘吁吁的沉璧,伸手拿起块手帕,替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迹。

轻叹道:“没想到平时话也不多半句的人,发起火来还蛮吓人的。”

沉璧想说话,却岔了气,激烈的咳嗽起来。他的喉咙干干的,这么一咳就像着了火一般的疼痛。

笑笑抚着他的背,端起一个小碗递到他唇边。

沉璧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勉强止住了咳,停了停,多了几分力气,按着胸口支起半个身来:“小姐为何……还没走?”

“你对我不起,我还没有罚你,怎么能走。”

沉璧的心早就碎成千万片,每一片都拨凉拨凉的。

他惨笑道:“小姐准备怎么罚我,沉璧都会接着的。反正沉璧的命早就是小姐的了。”

“我罚你什么你都会应?”

“只要小姐高兴就好。”

碎片又给碾上了几脚,成了渣,化了灰。

“那就罚你做我的夫君吧。”

“你看,我好端端的活着,正活得起劲,你竟然咒我死,是不是很对我不起?”

“……”

看着沉璧那茫然的神色,呆呆的眼神,笑笑强忍了好久的心疼终于都爆发了出来。

伸手一把把他捞起来,靠在自己怀里,双臂用力,抱得紧紧的。

“你真是一个大傻瓜啊!这样的事情竟然都不告诉我,我知道自己笨,没想你比我还笨。哪里有人把自己所有都双手捧给人家了,还藏着掖着躲着不承认……你骗我骗得好苦啊,这样子躲来躲去很好玩吗?”

说得有点气恼,忍不住狠狠在他耳坠子上咬了一口,沉璧浑身一震,脸烧了起来。碎成千万片的身体忽然都自动凑了起来,知觉全都集中在耳朵那一小块上。

“你还会脸红!”笑笑简直是大呼小叫起来,丝毫不管面前这人瞬间变成了只煮熟的虾米。

“我真是恨死你了,丁点儿大的事情,偏生瞒着我一个人,要不是我自己想起来了,难不成你要瞒一辈子,要到了地底下才告诉我么。那时我怎么有面目在九泉之下见你。”

“不……不会的……小姐会……长命百岁的……”沉璧又羞又窘,已是晕头转向了,好不容易挣扎着憋出这句。

他的身体忽冷忽热,好像在风口浪尖上颠来颠去,这是真实的还是在梦里?

她原来都知道……可是……她刚刚那样说……那样说……

“人总是会死的,总会在下面碰头的……难不成,如果你先死了就不肯等我了?哈?你现在就想着丢下我了?”

她又咬了他一口,听到他喉咙里发出好似呜咽一般的声音,愈发忍不住,从耳侧到腮到脖子,一路轻啃,糊了一路口水,留下了一排红印。

“小姐……小姐……”

沉璧浑身都绷紧起来,手指死死的抠着身下的褥子,脑里里昏涨涨的,神志都不知丢到九霄云外了。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还是虚弱得只剩一口气的身体,为什么还有余力烧成火一样!

他真是恨死了自己的反应,可脑子就是没有办法思想,四肢也在发软,根本都不听话。

“我都知道了,你把我吃个干净,擦擦嘴就跑了,撇了我,装没事人一样。我记住了,这辈子你都欠我的,别想甩手跑了。”

笑笑一堆堆的畧着“狠话”,觉得他的身体又热又僵,加上颤抖和低喘,实在很诱人,她几乎都要忍不住了,可就是怕他撑不住。

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还是算了,来日方长。

嗯,先趁他晕头转向,毫无抵抗能力时订下来再说。

她重重亲在他唇上,先来一个天翻地覆的长吻。

趁他气喘吁吁半晌没有回过神时,恶狠狠的问道:“以后是不是不敢再骗我?”

“嗯……”

“以后都要听我的话?”

“嗯……”

“不准不吃东西,要保重自己身体。”

“嗯……”

“你是个大笨瓜。”

“嗯……”

笑笑“咭”的笑了一声,满意的拿起几上的一只小碗,递过来:“要全部喝光。”

“嗯……”

沉璧还是紧紧闭着眼睛,神智不清的哼哼一下,似乎根本没有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笑笑的声音变得柔和了,在他耳边慢慢的,一字一句的说着。

“刚才我是急了点儿,你别怨我。我是想气气你,让你把胸口的郁气都吐出来……你看,现在胸口是不是没那么难过了?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都装在心里……我知道你可以为了我连命都不要,可我现在不要你死,我要你活着,好好的陪在我身边,陪我一辈子。”

“你还记得在山庄那时,我生病了,不肯喝苦药,你就去拿银耳跟冰糖炖在一起,还撒上桂花,哄我喝药……一口药,一口冰糖银耳……这里找不到桂花,我洒了点你喜欢的龙井茶沫……我还是第一次做这个,你尝尝看好么?”

沉璧不由自主的睁开了眼睛,泪水从眼角滚落下去,湿了一腮,“小姐……”

“沉璧啊。”笑笑叹了口气,“我是真的喜欢你,不管有没有以前的事,我都喜欢了你,有你在我眼前,我心里烫贴,你到底信还是不信哪?”

沉璧声音发颤:“小姐……”

“你样样都好,在我心里最相信的人就是你了。只是有一点不大满意。”

瞧着他蓦然呆了呆的表情,莞尔一笑:“就是你太瘦了,抱起来硌得人胸口疼。”

沉璧慢慢垂下头去,脸又红了。

过了一阵,忽然低声说:“小姐做的……给我。”

“嗯?”

笑笑喜孜孜的把碗递过去,他伸手来接,给烫了一下。

笑笑才看到他的手上满是淤青和血道道,心疼。忙让他靠在锦垫子上,自己舀了银耳羹一勺勺的喂他。

他不敢看她,只盯着她的手,一口口都吃了下去。

“好吃不好吃?”

“嗯……”

“炖的时间不够,不然味道还可以更好一点。你现在肠胃久虚,吃不了太油腻的东西,吃这个最好了。”

“嗯……”

“说起来,我也跟我爹学了几年医术,虽然比不上你专精,但也不差吧。”

“……小姐的医术,沉璧佩服的很呢。”

“咦!”

笑笑呆呆的看着他,这么快就恢复了,会说笑话了!

沉璧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句什么,稍微降下去点儿的热度又烘烘的上了头。

手里的碗也空了,她信手搁回几上,从怀里摸出个盒子来。掰开,递到沉璧面前。

“看喜欢不喜欢?”

沉璧瞧着盒子里一对金澄澄的耳环,怔了怔,抬起头来瞧着她,征询的神色。

“我娶夫的规矩打算按若曦国的来,嫁过来的人不分主侧大小,只按入门顺序排,大家都是正夫。我先娶的人是君行,接着娶了烟岚……那是没有办法,不娶了他,若曦的人就不会让我回来了。他也跟了我不短日子,算是劳苦功高的了。可你才是应该排在前头的,我就觉得对不起你。烟岚那是没有法子,可丹麒那小孩怎么着也不能再爬头了,他性子烈,怕他排在前面会欺负你,所以啊,我得赶在他前头把你收房了。”

“这对耳环是我跟烟岚要的,这就先给你戴上,定了名分再说。”

“小姐……”

“行啦行啦,我知道你不在乎位置,就当我自己在乎好不?来,乖乖听话。”

说着,她摸出一个针匣子来,正是沉璧带来的刺穴金针,挑了一根就手的,拿了块蘸了酒的布帕擦了又擦。

却见沉璧颤着手从领口牵出一个贴身藏着的荷包来,摘下来红着脸双手捧给她。

笑笑掂了掂那荷包,一脸诧色。

沉璧垂下眼,通红了脸,不敢瞧她,低声道:“我以为自己不行了……就想把小姐给我的……带走……”

“你这傻瓜啊!”

笑笑嗔着他,克制着手打颤,把耳坠碾了几下,碾得薄了,一针穿过,替他把那对荷苞白银耳坠给他戴上了。

瞧了又瞧,叹了口气:“我的眼光果然没错,真是好看。”

蓦地眼圈一红,一张臂,紧紧把他抱在怀里,密密的亲着他,低声呢喃道:“差一点,差一点就看不到你戴上它了……真是差一点呢……不许再吓我了……”

“不……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他闭上眼睛,泪水连串的从眼角滚了下来。

她说要他,要他活着好好陪她。

她说喜欢他,最信任的人就是他。

他不敢睁开眼睛,怕这是一场梦,睁眼的时候,梦就醒了。

可是,为什么就是这样闭上眼睛,也可以清楚的看到满天璀璨的星光。那星光真美啊,他被迷惑了,闭着眼睛,迟疑着凑近去,吻了她。

落在多年前的同一个地方。


24. 卷三:转 桃花带雨千般艳

丹麒知道了笑笑收了沉璧的事,脸黑了两天。

笑笑精心涂抹了一堆图样,每天让他挑,说是回京马上就让迎霄宝阁给造出来,独一无二,天下间只造给他一人。

要说他长在皇室,什么金珠宝贝没见过,还真没见过长了一张大嘴还会咧嘴到耳根子的鸭子,也没有见过大圆耳朵白脸还有夸张眼睫毛的耗子。

最后变成了不是为了争位次而生气,而是为了选哪种玩物而烦恼。

笑笑这个时候特别财大气粗,挥一挥手,别选了,喜欢就全要了!

丹麒眨巴着眼睛:“虽然你认识俞迎霄,可他真的肯替你做这些么?不是说把万两黄金堆在他鼻子底下他也不屑一顾么?”

笑笑道:“他才不是替我做的,他是替自己做的。我是迎霄宝阁的股东之一,还是首席设计师,他反倒要来讨好我呢。”

瞧着丹麒瞪得溜圆的眼睛,那崇拜的眼神使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

回程都是坐车。

因为有病人,笑笑原本也嫌木头车轮颠簸,让把车轮子挖出槽,填上粗布,缓冲一下。

她把沉璧接到自己改装过的车上,虽然不大懂服侍人,但放在眼前每天看着总是没差的,何况论到医药调理,谁能比得上沉璧。

沉璧仍旧沉默寡言,没有吃什么药,也睡得不大好,还是笑笑每天都强迫他去睡觉才去睡,没有半点自觉性。而且他的睡眠极浅,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睁开眼来,可只要瞧见坐在旁边或对面的笑笑,便会立即宁定下来,有时只是睁一下眼,又马上闭上,快得好像根本没有看到什么……即使是这样,那气色也眼看着一天比一天好起来。

丹麒是皇子,还是没有出嫁的皇子,自然得呆在自己的銮驾上。这小孩不但坐不定,还粘人,是一天到晚宣太傅到他车里商量大事。

笑笑烦死了,最后跟郑捷喝了顿酒。正好郑捷是借酒浇失恋的愁,原本被她好十倍的酒量打了个二折,再让她偷工减料的用水兑到自己的酒瓶里,硬是灌了个九成醉,让她拍了肩膀,以姐妹相称,什么事情都晕叨叨的“通融”了。

对外就说皇子身子欠安,需要沉璧诊治,一并收到太傅的马车上来。

飞鹰将军知情后,曾不屑的表达了自己的意见:“成何体统!”

忘了说,这人送着送着竟然一直送进扶凤国里面来了,随着离京城越来越近,她的样子越渐悠闲,跟郑捷直来直去那性子是干柴烈火,一拍即合,跟了几天,就摆出一副主子的嘴脸来了。

笑笑原本也没怎么在意她,现在听到这么一说,不高兴了,开始撵她,当然是用很客气的外交辞令,什么“千里迢迢,不劳远送”啊,“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啊,诸如此类。

安苇却一句话打消了她的送客念头——“得了主君的命令,除了护送本国小王爷平安返家,还身负觐见扶凤国君的秘密任务。”

又是秘密任务!

笑笑心里嘀咕,这明摆着是抄袭她的创意嘛。这家伙脸皮有城墙厚,撵不跑,打不走,整天在旁边酸言酸语唠叨得好像居委会大妈,真是讨厌!

不过飞鹰将军的注意力明显不在她身上。

两人正在貌合神离的兵来将挡,旁边一匹高头大黑马滴滴答答的过,马上乘客冷眼一瞥,薄唇吐出刀锋一般的话语:“虚伪!”

安苇马上一挑眉毛,策马贴过去,拦在他马前,大声说:“你这人,你这人怎能这样说……你家主人哪!”

笑笑立即在后头翻白眼。

春和完全当她不存在,自顾打马而过。

安苇策马忽前忽后的在他身边绕来绕去,却又不敢贴近,也不敢真正的拦,不住的说话,神情就似瞧着火栗子无从下手急得抓耳挠腮的猴子。

笑笑眯起眼睛看着这两个。

都是高大健美的身材,阳光投下来,两人身上落的一般多。

飞鹰将军么……管你是不是将军,感情里头,先被煞到的人最吃亏,你若是看上了我家春和……嘿嘿嘿,拿得起放得下的磊落女子,心胸里有鹰翱翔的人……是该有人去打碎春和那张死人脸了!

***

沉璧和丹麒都到了笑笑车上,剩下烟岚孤零零一个留在若曦国的辇车上,怪可怜的。

笑笑一直绞脑汁想让他也过来。直想了两天,后来才突然转过念来,哪里用打主意,他本来就是自己的人,坐自己的马车那叫名正言顺。

说也奇怪,烟岚也上了笑笑的车,安苇却是一点意见也无,还一副早该如此的神色。看来若曦国的民风不是过于淳朴便是事前没有预料到的开放。

不过无论是怎样,笑笑都觉得自己对这个国家越来越欣赏。

于是便有了现在的“三美同车何所愿”的旖旎光景。

开始还是蛮尴尬的,这三位擅长的不一样,爱好不同,见识也有差异,沉璧跟烟岚那是熟到可以聊家长里短的地步了,可夹上一个皇室贵胄,反倒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过笑笑最擅长的事情不是武艺不是胡吹,而是玩玩闹闹调节气氛。

发现大家没话题,她就拿了纸笔,弄了一副扑克牌,大家来打升级。

讲解规则花了半天功夫,新手上路花了半天,然后就是没日没夜的不让下场了。

丹麒年纪小爱闹的性子,沉迷游戏不出奇,可烟岚那么温婉羞怯的性子,竟然也可以玩得眼睛发红不肯下场,真是令人感叹纸牌的魔力果然是难以抗拒的。

至于沉璧,不言不语牌品一流,泰山崩于面前不会为之色变,可拿到一手好牌时眼神的乍亮还是瞒不了人的。

笑笑观察得很清楚,上下家出错牌时,他的眼神会闪亮,他估摸着能赢的时候,眼神会闪亮,当然,最闪亮的时候要数自己出对牌的时候,他的眼神闪得简直比极品钻石还要让人眼花缭乱。

打升级,记心最重要,观察人也很重要,笑笑跟沉璧搭档,一人占一项,很轻松的就把两个小的杀得落花流水。可这两人甚是顽强,越是输越是瘾大,奋力死追永不放弃。

战斗到了白热化阶段,各人平时看得见看不见的性情都显了出来。

丹麒最是直露,打到紧张处拍桌敲台不在话下,连用力甩纸牌都无师自通,性子里潜藏的赌徒性子原形毕露。

烟岚输的急了还是谨小慎微的,可就是越紧张越添乱,那股紧张感越是紧要处越是厉害。要是一局牌打下来,有出错的,碰翻了牌掉地上的,不小心把水杯弄翻的,铁定是他。

沉璧性子倒真是稳,整晚打下来可以不发一语,他的记心真是了得,有一局打到后来,各人手里剩的牌不对数了,他居然可以一轮轮的复下来看谁出了错。

笑笑原本是打了几百局的熟手,经验也算丰富,可她有项致命缺点,打长了精神就不能集中,到了后来全是依仗沉璧帮衬着。

可她输人不输阵,打到后来脑袋已经变成了一堆浆糊,什么都记不住,嘴里却越发咄咄逼人,只将平时跟大学那群哥们学来的疯言狂语一筐筐的倒出来。

一会儿嚷:“干啥干啥!弹簧手啊?落地开花,富贵荣华听说过没?水平差不是你的错,可悔牌绝对是你的错!小学一年级你就不好好学,现在后悔顶个啥用!先让我吃个二十分,夜深人静的时候你自己再思个过……”

过一阵子又叫:“哎呀,哎呀,鼻子头还能冒汗!水平高!别擦,别擦,听老人家说,好几个朝代才出一个有这种功能的牌圣呢!”

沉璧不堪其扰,皱着眉头抽冷子瞅了她几眼。

笑笑早就兴奋到头晕脑胀,哪里理会得他的暗示。

丹麒更是输红了眼,只嚷着说不升到平级不睡觉。

烟岚却都看在眼内,在桌下轻轻踢了笑笑好几脚。

笑笑才回过意来,见到沉璧额上已出了一层密密的细汗,丹麒那小孩眼睛底下也看见淡淡的青影了,她知道熬夜是美容大敌,忙把牌一撒,说声明天继续,歪倒便睡。

不管丹麒吵翻了天,只装睡得烂熟,用夸张的鼻鼾声回应他。

后来觉得周围小小的忙乱,接着就真的模模糊糊会周公去了。

醒来后发现纸牌扔得一天一地,自己怀里抱着的是沉璧,脖子下面却压的是烟岚的胳膊,大腿上还枕着丹麒的脑袋。

虽然是被压得死死的,脖子好像还梗住了,浑身都僵硬得像根木头,可这种感觉真是美好啊。她睁大眼睛瞧着朱红色的车顶,真想这样过一辈子就好了。

枕着大腿的丹麒动了下,蹭得痒痒的,她低笑出来,热气喷到沉璧后颈,眼睛瞧着那白玉般的耳朵一下子变红了,她悄悄凑过去咬了一口,背后的烟岚翻了个身,顺势把垫在她颈下的胳膊抽了回去。

三个人都还若无其事的继续睡,装鬼!

笑笑坐起来,笑嘻嘻的说:“昨天打到哪里了?还继续不继续?”

这一句比任何起床号子都适用,眼见三个人一下子都醒了。

丹麒猛的撑起头来,嚷道:“还差五级!今天一定要赢过你!”

烟岚也爬了起来,随即哎哟一声,皱着眉揉着自己发麻的胳膊。

笑笑一把把烟岚的手臂扯到怀里揉捏,瞧着慢腾腾爬起来的沉璧,瞧着他谁也不看一本正经的整理着皱巴巴的衣服,徒劳无功的挽着乱得必须打散重梳的发髻,瞧着他脸上又一点点的染上了红。

“打牌就是得有点彩头才好,我看输了的人得罚。”

“赌钱么?”

丹麒财大气粗,不在乎。车队里面那几车还都是若曦国王让他带回去的回礼。

“殿下跟大臣聚赌会招人非议的。”

烟岚反对了,其实他的陪嫁也有好几车。

“才不赌钱呢,你们的嫁妆还不都是我的么。”

笑笑面无愧色的大声说。其实现在最穷的人要数她了。但她现在的状况可以用一句话来形容:我的就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

不过既然都是自家人,钱来钱去的也没有什么意思。

她瞧瞧几个兴致勃勃而又身材单薄的男人,计上心头。

过了片刻,她拿着两皮袋东西重新踏入车厢,分别将里面的东西倒满两只小碗。

一碗呈浑浊的白,还隐隐看见凝固物,好像搅碎了的豆花,另一碗颜色暧昧得难以形容,属于看上去就让人打冷战的卖相。

笑笑指点着两只碗:“这些是我常氏的特制饮料,各准备了一大皮袋。从现在起,每局升级了的喝白色的,输了的喝另外那种。最后的大输家就得把剩下的全喝掉。”

重新开始的第一局毫无悬念的还是丹麒和烟岚输了,各自喝了一碗诡异饮料,顿时脸色变得跟饮料的颜色一样诡异。

笑笑盯着沉璧喝了一口白色饮料,眉头不易察觉的皱了皱,连忙殷勤的凑上去:“这里面有牛乳有雪莲榨出的汁还有豆浆还有蜂蜜……味道怎么样?”

沉璧安静的说:“很好。”

“我就知道你一定喜欢。”笑笑满意的说:“把我那碗也喝掉吧,这是营养饮料,还养颜。”

“……”

饮料激励制度的效果如何?看看此番下来,丹麒和烟岚斗志空前昂扬,寸分必争的态度就知道了。

说也奇怪,这样子几天下来,虽然丹麒和烟岚常喝那古怪饮料喝得皱着小脸,表情极度痛苦,可那精神却是见长。

沉璧被笑笑灌了很多营养饮料下肚,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多,开始是逆来顺受,接着是豁然开朗,最后简直是回光返照,那张原本显着青白的脸像是春天到了长开了似的,渐渐显出滋润的光彩来。

笑笑看着自家三个美人每天都开开心心,一天长得比一天好,心里美得真是恨不得一辈子都到不了京城才好。什么太女太傅,殿阁大学士!她宁愿窝在这窄窄小小的车厢里面给自家的美人们调一辈子的营养饮料。

***

幸福的时光总是太快太短。

路程远,到底还是会到尽头,儿媳再丑,到底还是得见婆婆。

这日便到了京城,笑笑不敢过于张扬,让丹麒、烟岚都回到各自的车上坐了,四人的幸福时光暂时告一段落。

众兵将久别家园,自然是归心似箭,可惜太傅心怀鬼胎,能多捱一刻便是一刻。当下便说长官肚饥,要吃了饭再进宫面圣。实是想拖到午后,能明日再复命就最好了。

笑笑拉了郑捷、安苇便上馆子,笼络好了头领下面人怎敢说话。也要了个厢房,让沉璧他们坐着,下车透透气。

笑笑想着皇上面前少不免还得这两位帮着说好话,于是百般殷勤。不料这京城最负盛名的“醉仙楼”竟然点什么没什么。

郑捷连点了几样招牌菜都说没有,不禁冒火,一拍桌子:“连水晶肘子都没有,你这还算是酒楼吗?”

跑堂连连弯腰赔笑,另外说了几样,都是素之又素的。

笑笑听得皱眉,问道:“那鹿肉有没有?鹿血什么的也行。”

想着现在天气寒冷,吃点活血的东西比较好。

那跑堂眼神一亮,看着笑笑,脸上多了几分恭谨,说道:“这位大人是懂吃的,我们楼里的鹿血酒、梅子鹿脯最是合时的,不过现在不能卖,要过了三天才能卖。”

“为什么?”

跑堂还来不及回答,里面厢房有人摔了杯子,气势汹汹的骂道:“滚!连肉都不卖,这是什么破馆子!”正是丹麒的声音。

里面那个跑堂被赶着倒退出来,嘴里兀自说:“小公子,别说咱这楼里没有,有是有,可不许卖。现下喏大一个京城里哪里还有一处馆子敢卖肉呢!”

这时站在笑笑桌旁的跑堂苦笑道:“大人可听到了?咱们皇上最疼爱的大皇子在远嫁途中急病身亡,皇上降旨全城茹素一月,这还差几天呢。”

笑笑惊道:“你在说些什么!”

厢房里头一阵响,丹麒已冲了出来,烟岚跟在后面,沉璧再后,却都拦阻不住。

他冲到跟前,一把扯住笑笑,涨红了脸叫道:“我明明好端端的,怎会……”

笑笑一把捂住他的嘴,劝道:“别急,我知道你的病已经好了,也能吃肉了,可现在是皇子大丧不给卖,不是不给你吃。”

旁边两个跑堂忙说,“是啊是啊,请公子再忍耐两天。”

一面眼睛骨碌碌的往三个少年身上打转,心道面前这人貌不惊人,身边却带着三个貌美如花的小爷,真个是人不可貌相,齐人之福可不是随便看得出来的。

笑笑捂住丹麒的嘴,好歹把他的话给封住了,转头就对那两个跑堂道:“既然这样,那就上点上等的素菜,素鸡素鸭那些也蛮好,油要多下些,总之不要太清淡了。”

打发掉那两人,才松开丹麒。

丹麒委屈的说:“我明明好好的在这里,怎会说我死了?”眼睛里流露出恐惧的神情来:“难道是母皇她不要我了?”

笑笑心里也七上八下,暗想可能是隽宗出不起皇子被退婚这丑,索性说丹麒死了,一了百了。如果真是那样,免不得要拿自己治罪,不过丹麒从此脱离皇室,倒也不失是好事。

当下低声哄道:“你别急,我看你母皇是想掩人耳目而已。你放心,我看她是在气头上,借此出出气而已,何况她那么疼你,怎么舍得不认你……就算出现最坏的情况,她不认你,我认你。反正出嫁从妻,你只要跟着我就好了。”

丹麒虽然冲动,可他不是傻子,知道事情绝非小悦所说的出口气那么简单,他心中充满不安。但听到笑笑后面说的两句,却是让他迅速定下心来,他瞧了瞧笑笑,脸上表情还是有着不安,却已安静下来不闹了。

笑笑看看烟岚,烟岚过来把丹麒领回房。

沉璧瞧着笑笑,目光有些复杂,引着她的眼神,缓缓在郑捷和安苇身上转了一圈。

笑笑忙朝他点点头,方转身进去了。

不想一进京就遇到了这等诡异的事情,等到菜上来,桌旁三人都没了胃口。

笑笑看那两个都东挑西拣没怎样夹菜,就一人夹了一筷金沙茶树菇。道:“这种菇原本就有肉味,用咸蛋黄打散的糊糊裹着炸,味道一点不比肉差。快吃快吃,冷了就不好吃了。”

安苇挑挑眉毛,很快的吃了下去。

郑捷却探究的看着笑笑。

笑笑道:“你放心,如果皇上追究下来,我一人揽着就行。你看,皇上说皇子是病死的,这就不是什么天灾意外,不关你这押送官的事。皇上要治也只会治我,如果要殃及池鱼,我一定会极力反对,让她只治我一个就好了。”

郑捷有点不相信:“你就这么笃定皇上不会治我?”

“我不肯定,不过我会尽力包揽,让她要治你也不容易抓到把柄。”

郑捷瞧着碗里黄澄澄的菜,半晌道:“皇上的打算,我们这种当臣子的哪里能猜得着。”

笑笑拿筷子敲一下她的碗:“都说了跟你没关系,你就给我放宽心吧。”

安苇这时在旁边也说:“你们扶凤国人就是肠子弯弯,不过我看你们皇上这是要掩人耳目,治罪一定是会的,但不会太重,让人看着你两个就惦记着这事就不聪明了。”

笑笑点头道:“飞鹰将军果然是解人啊,快人快语,说到我心坎里去了。可惜此间没酒,悦就以茶代酒,敬将军一杯。”

当下用罢晚膳,便往皇宫进发。

半路迎来一拨人,把丹麒先接走了。

再来一拨人,把飞鹰将军也接走了,说是迎接若曦国来使到驿站安置,明早再行觐见。

笑笑眼见后面还有一拨人,赶忙跟郑捷借了兵,先护着烟岚和沉璧回自己的学士府,自己才硬着头皮跟着郑捷去复命了。

两人到了宫中,宫侍交待在偏殿等候。过得一阵,先宣了郑捷去见,留下笑笑独自一人,愈加不安。但想现在自己是若曦国戚,隽宗该当打狗看主人……呸呸,自己哪里就像狗了!

坐立不安,度日如年。也不知等了多久,眼前一暗,一人踏入,阴影正罩在她头顶。

笑笑一惊,看清来人,忙离座跪下,行了大礼。

隽宗缓缓走到上座坐下,淡淡道:“常爱卿平身。”

笑笑听不出她语气喜怒,爬起来垂头恭谨的站到一旁。

隽宗也不说话,笑笑更是埋下头大气也不敢出。

僵了半晌,她觉得自己脑袋越来越重,僵硬的脖子快要承受不住了,额角也开始冒汗。

隽宗忽然开口道:“爱卿这次做得很好,遭逢意外然临危不乱,迎来了若曦国王爷,使得两国交好,该当论功行赏。”

笑笑心惊肉跳,连忙道:“请陛下恕微臣之罪,赏赐之事,微臣不敢妄想。”

隽宗淡淡道:“朕的皇子夭折乃是急病所致,与太傅何干。朕并非赏罚不明的糊涂君主,你虽未尽看护之责,致使皇子染病,然达成和亲之职,却是功大于过,该当行赏。”

说道:“常卿家上前领赏!”

早有旁边宫侍摊开圣旨,大声宣读起来。却是封了一块地给她,还赏了黄金千两,府邸一座,牛马百匹等等。

笑笑知道封给她的那块地是扶凤国内治安最差的地区,里面盗贼横行,民风彪悍,是极是让人头疼的强盗地段。

心里约莫估量到隽宗的想法,反倒宽下心来谢赏了。

隽宗赏赐完又道:“太傅离京三月有余,车马劳顿,暂且留在府中休养吧,待朕宣你时才上朝吧。”

却是顺便雪藏了。

岂知笑笑胸无大志,能放她大假简直比什么赏赐都好。对这个决定不知多满意。

但心里还有一事放不下。

见隽宗抖抖袍子,似乎想让她退下了,连忙鼓起勇气道:“陛下,臣还有一事相询。”

隽宗瞥了她一眼,眼神锋利如刀,冷冷道:“朕的皇子夭折了,这边正在心伤肠断,太傅若有其他事情,择日再禀!”

笑笑倒抽一口冷气,要问的话都给冻住在喉咙里。

隽宗摆摆手:“退下吧。”

笑笑忙又叩拜告退,出来时夜风冷冷,侵人发肤。

她看着混沌不明的夜空,发了一会儿呆,痛下决心,握紧拳头冲了回去。

隽宗正靠在椅背上,那侍从给她按摩太阳穴,她满脸疲惫。

见到太傅突然冲回来,两人动作都停顿了,宫侍立即挡在隽宗前面,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

笑笑纳头拜倒,“微臣有一事请求,望陛下恩准。”

“微臣得知陛下的二皇子德容兼备,秀外慧中,不胜仰慕,斗胆请陛下将皇子赐予微臣为夫,以光耀门楣,泽被后人。”

也不敢抬头去瞧隽宗面色,只见她龙袍下摆微微抖动,想是气得发抖。只恐她呵斥,咬着牙一口气说下来,只讲帝子下嫁可起到监督和鼓励她的作用,最最强调一点,自己虽然娶夫,但准备依照异国规矩,无分大小,一律平夫相称。

隽宗一路沉默,笑笑终于无话。

渐渐见到皇上衣袍下摆趋于静止,却是静的无声无色,分外有压迫感。开始觉得膝下石板冰凉,一直冷到心里。

她也不求隽宗立刻回心转意,只求尽力让她知道,事情并非毫无转机。比如说,大皇子死了,可以以二皇子的身份下嫁给她,既可维护皇室颜面,也算是成全了两人。

她觉得自己明说暗示都已将厉害剖析清楚,可隽宗就像石头人一般,半晌没动也没出声。

又过了半晌,隐隐听到衣服响,她的心一下子拎了起来,以为隽宗想跟她说些什么,却只觉得一阵风掠过她身侧,隽宗竟一语不发的离场了。

笑笑顿首于地,大声哀求道:“陛下一向钟爱子女,求陛下怜恤微臣一片痴心,臣若得偿心愿再无所求,自当为陛下鞠躬尽瘁……陛下……不是曾答应了微臣三件事么……”

脚步声渐渐听不见了,笑笑跪趴在地上,冰寒彻骨。

隽宗态度越是冰冷,越是透露出浓重的敌意。她已不是当初温言笑语曾跟她你我相称的友人,今日的她,恨她丢了她脸面,逆了她意思,夺了她儿子的心,还爬到了一个危险的位置。

笑笑知道她从此已将自己排除在心门之外,说不定还已经把她打入了择日铲除的黑名单之中,可就算再危险她也还得求。倒不是为自己求个护身符,而是,丹麒那小孩,实在令人放心不下。

隽宗能釜底抽薪捏造一个皇子已死的传闻,自然接下来另有一番打算。若她现在退缩不去争取,日后定然就争不到,也无法争了。

也罢,今日就豁出去了。

隽宗盛怒而去,也未曾让她起来,自然是跪着等。

她这一跪,直从华灯初上跪到玉兔西沉,又从曙光初现跪到日上三竿。初时膝盖还觉得冷觉得疼,后来从膝盖一直麻木上来,蔓延到全身,浑身都僵得变成了半截木头。

应是经过特别嘱咐,偏殿这边不闻人声,早上还有几只鸟雀在吱吱啾啾,到了正午,温度微升,静得却是令人心慌。

笑笑觉得人已昏昏沉沉的,随时会一头栽倒晕睡过去,咬牙强忍,咬了又松,松了又咬,终于咬到了舌头,她疼得一醒,尝到舌尖一股腥味,恍惚想起在山沟里被误认为吐血的事来,竟不禁笑了一下。

笑完了忽然想到,自己哪里吃过这等苦,若是放在以前,绝无可以让她这么受苦的理由,她也定然早就放弃了。现在却竟连埋怨也忘了。也不是说自己习惯了逆来顺受,应是心底里有了不能放弃的东西,对于这苦,也就多了些可以忍受必须忍受的理由。

她动了动头颈,听到关节格格的响,想起那些人工智能机器人,不禁又笑了笑。有点费力的仰头去看殿顶大梁的那些雕花,精致但也孤寂。

一个人留在这空落落的地方该当有多郁闷啊!丹麒那小孩不会在哭吧?怎么好像老是听到有人哭似的……

太阳终于开始西斜,退朝好久了吧……不会忘了还有个大官在这里吧?

唉,单是这样跪着会不会死人的?

如果真的会死,说不定会被载入史册成为跪死的高官第一人。

脑袋逐渐晕沉,开始眼花,她只有紧紧闭上眼睛,再没有精力胡思乱想。胳膊撑在膝盖上,尽埋着头,维持着将倒未倒间的平衡。

恍惚间,似乎听到轻轻的脚步声,停留在她面前。

如果是幻觉,我就会诅咒你,贼老天!

笑笑勉强撑大眼睛,看见莲生站在她面前,微微俯头看着她。她的脸背着光,看不清楚表情,然后却那么强烈的感受到她身上发出的惊怒伤痛。

笑笑看了她一会儿,受不了她眼神一般垂下眼来,稍微移动了一下手。

太女马上蹲了下来,凑近来。

笑笑低声道:“你回去。别告诉丹麒,不要让他担心。”

慕容媗定定的看了她一会儿,忽然张开手臂,猛的将她揽入怀里。

笑笑听到她胸口传出狂乱的心跳,就像一场暴怒而又凄怆的暴风雨在不住呼啸盘旋,无处发泄。

她把头抵在莲生的肩窝处,稍微放松下身体,立即感受到从内心泛滥出来的软弱,全身细胞都在叫嚣着放弃吧,逃跑吧,这不是你能争到的东西,可是……

她咬着嘴唇,推了太女一下,虽然没有什么力气,却很明确的表达了自己的意思。

挤出个笑来:“你,总不希望,我功亏一篑吧……”

慕容媗道:“母皇正在气头上……不要硬来,从长计议。”

“不,我怕丹麒他出事。他那性子……你最知道。”

慕容媗的声音有点哽:“值得吗?”

笑笑愣了楞,这可是你弟弟啊,怎么说得还比我更不重要。不过她脑子已模模糊糊的,也无暇多想。

“我不知道……不过……弄成这样……是我欠他的……我答应他的……人要讲信用的……”

她闭着眼睛,想再去推,手伸到一半已经无力,软软的垂落下来,随即,整个人歪倒在太女怀里。

***

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沉璧。他正坐在床头微蹙着眉头拈着根银针往自己身上扎。

笑笑条件反射的一缩腿,嘶的一声倒抽凉气。

沉璧忙把针拔了出来,瞧着皮肤上渗出的血珠子,用手指头捺住。

“扎偏了。”他的语气很内疚。

“我不动你就不会扎偏。”笑笑知道扎中穴位是不会疼的,都怪自己乱动。

“不过觉得疼总比麻木不仁要好啊。”笑笑为恢复知觉而宽心。想起昨夜的折腾,还是心有余悸。

沉璧的重点却落在个“疼”字,皱了皱眉站起来,“我替你拿点药膏。”

“不用了,不就是一点点嘛,现在也不疼了。”笑笑一把扯住他,“是谁送我回来的?”

“是烟岚接你回来的。小姐你前天下午进宫面圣就一夜未归,大家都担心不已。到了天亮,烟岚一定要去找飞鹰将军探听消息,后来飞鹰将军答应替他打探,他又回来候着。可飞鹰将军一直没回来,正是没法,太女就遣人来唤了烟岚进宫面圣。到了傍晚,烟岚就跟你一起回来了。”

笑笑瞧瞧天色,“我睡了一天一夜?”

沉璧点了点头:“小姐是关节侵入寒气,昨晚还有少许发热。我用热敷把寒毒散了,这膝盖关节处最是脆弱,若不把寒毒拔净,恐会留下病根,是以我用银针刺穴,希望可以把余毒拔清。”

笑笑耐着性子听他说完这难得的一串子话,正要开口。

沉璧忽然又说:“这金针刺穴之法是我跟林太医学的,时日尚浅,也不及习练,不知……”

话说了一半突然窒住,腰身已被小姐一把抱住,不禁从脊椎梗到了喉咙。

听到那人脸贴在他胸口,慢慢的说:“烟岚呢?他是不是正躲着哭?……我求的那些事……没有希望了是不是?”

沉璧觉得一股热流直冲进眼眶,忙说:“烟岚觉得累先去睡了,小姐不要胡思乱想。”

笑笑扯扯嘴角:“沉璧,你就是不会骗人。”

她慢慢滑下,把头枕在他大腿,叹道:“看来皇上这次是铁了心,不肯把丹麒给我了……可他不是什么小猫小狗,他是人啊……他是人啊……若是别人我还罢了……丹麒他是会……”

渐渐失了声。

沉璧觉得自己的裤子一片温热濡湿,也不知说些什么,只伸出手,轻轻伏在小姐发上,背上。

过了半晌,腿上那人幽幽的说:“丹麒他那么爱玩纸牌……我真后悔……一局都没有让他赢过……”

沉璧身子一颤,听到小姐强自压抑的悲声,一阵阵惊涛拍岸。他的手挟了根金针缓缓往下移,针芒无声一闪,小姐睡了过去。

可以不嫉妒,不记恨,可是不能让最重要的人受到伤害。

坚持自己最后的底线,也就足够了。

***

烟岚那日被召入宫面圣,皇上只丢给他一句话:“若曦王爷,把你的妻主领回去!”

他的指尖触到那冰冷的手心时,心都要抖了起来。

只想抱住她,马上离开这个阴森森的地方。真怕多留一刻,都会被那华丽的坟墓给吃了去,再也出不来了。

他跟着抬着小姐的两个宫侍跌跌撞撞的冲出殿门,忽然就瞧见了庭中跪着的那个人。带着墨色切云冠的头微微垂着,双手搭放在膝上,绣着凤纹的深色衣袂委地,上面还零落着几根微白的枯枝。

他不禁对那人多看了两眼,两位宫侍已赶忙来催,低声道:“太女从太傅晕倒就一直跪在那儿了,皇上不肯跟她说话,只让她跪远点儿,她也跪了好久了……小王爷,不该管的事情不到我们管,快离了吧。”

他忙垂了眼,跟在小姐旁边走了。

上了马车,他知道小姐怕颠簸,教人加了厚厚的褥子,又把小姐的上身抱在怀里,双手揣进自己衣服里暖着。

走了一程,府邸已在望,车马却停了下来。

车夫走近车厢低声说:“二爷,有人要跟小姐说话。”

“是谁?”

“她说你把帘子掀开就见到她了。”

烟岚把车帘掀开一条缝,看见乔珏微笑着站在车旁,朝他点了下头,墨玉般的眼神闪了一下。

烟岚忙把帘子放下了,想了想,对马夫道:“外面不方便,让她上来跟小姐说话吧。”

乔珏进了车厢,坐在烟岚和笑笑对面,瞧着脸色苍白晕迷不醒的笑笑,低声道:“小王爷可知道太傅为何如此?”

烟岚略想了想,“应是为了皇子急病夭折的事情。”

乔珏微笑道:“若皇子真的夭折了,皇上要责罚她,那是名正言顺,断没有在宫里罚跪的道理。”

烟岚咬了咬唇:“那我就不知道了。”

“是真的不知道,还是不愿说呢?”乔珏轻叹:“也罢,你总是不信任我罢,那就由我来猜一猜,看是能猜中几分。”

“我看皇子并非夭折了,而是被藏入宫中。皇上如此暴怒,不是要罚太傅,而是想绝了她的念头。”

烟岚在乔珏视线注视下感到不安,挪动了下身体,道:“乔大人所猜的事情我并不知情,也不知对是不对。”

乔珏道:“皇上不肯把皇子给她,怕是气恼居多,外界压力为副,可能还有疑忌之心。”轻叹道:“你家主人现在已经踩到悬崖边上,你现在还不愿把实情告诉我吗?”

烟岚禁不住瞧了乔珏一眼,见到那张脸上依旧温温润润的笑,漆黑眼神深深的教人看不到底。

他是知道这春风学士认识小姐的时间比认识自己还长,可这人不像常来往的甄绣那般爽直热心,也不似萧琳那般软得来一点刺儿都没有的滥好人,总是一副不徐不疾宠辱不惊的模样,像是一泓古井水,看去清澈,其实到底有多深谁也看不清摸不透。

小姐对每个朋友都是只看得到对方的好,从来都是毫无保留的付出,却从来不问那个人值不值。

这个人,小姐不是曾拒绝娶这人的弟弟么,该当是会生了芥蒂,今日来这么拦车一问,却是为什么呢?

他犹豫不决的神色全落入乔珏眼里,摇头叹了口气,笑道:“既然如此,就算乔某多事了。”撩起帘子就跳下了车。

烟岚呆呆的坐在车厢里,回想起今日皇上那股神态,小姐身上的僵冷,还有跪在阶下的太女。

他知道乔珏说得很对,这样子下去,皇上不会让丹麒来的,丹麒他……

那日两人在山沟里面一番饮酒盟誓,笑语历历的样子如在目前。心中一绞,掀起帘来。

乔珏正静静立在车旁,见他掀帘,带笑举手揖了揖。

烟岚脸红了红,低声道:“你猜对了。”

乔珏忙走了过来,也低声道:“若是如我所想,这封信或许可帮到太傅。”自衣袖里摸出封信递给烟岚。

“这封信是给你的,不要让太傅知道。现在只有你才能帮到她。”

现在烟岚瞧着桌面上展开的信笺,乔珏让他上书皇上,还把文理都列了个样子,等于是教他写陈词。

他犹豫了片刻,提起笔来润了润。

写就写吧,只要能帮得到小姐的话,就算降罪就降到他一人身上吧。但又怕天威难测,惹了麻烦最后还是着落到小姐身上。

矛盾非常。

突然外头有仆人传话,说有人找他。

让请,那人却不愿入府,让他出门去见。

他出府便见着一辆颇眼熟的马车,心里咯噔一下,不由站住了。

车帘子掀了起来,露出一张干干净净却又让人觉得妩媚非常的脸,瞧着他勾唇一笑,招了招手。

烟岚像被鬼迷了似的,白着脸,一步步走近去,“鸳老板……”

***

被雪藏的后果就是,无论是求见还是递折子,不管你怎么折腾,都没人理你。

要是别个从恩宠云端一落千丈,那心理落差说不定就会酿成人间悲剧,可笑笑从来都没觉得自己被恩宠过,要不是惦记着丹麒那事,她巴不得这长假可以放足一世。

但现在她是哑子吃黄莲,有苦自己知。隽宗这招好生厉害,她连求人帮忙也开不了口。

这日她趁着退朝时候,在街上闲逛,想“偶遇”一两个熟人打听下朝廷风向。偏生那么倒霉,她上朝次数原本就少,今日碰到的竟就是头回上朝时弹劾她斜睨别人殿前失仪的那位四品言官。

她原本也没有对那小小官轿分外关注,是人家主动停下来跟她打招呼,一句:“太傅,别来无恙!”叫得不知多响亮。

她伫足瞧着那位穿着紫色官袍,大刺刺坐在轿里,流露出得意洋洋表情的大姐,想了好久,才从回忆角落里抓住她存在过的尾巴。

她笑笑道:“有劳关心。实在是有点不舒坦,放假久了,闲得慌。”

那言官笑得更开心了,语气却不无遗憾:“太傅真是有福之人,这么年轻就赋闲享上了清福,哪里是我们这等小官能比的,镇日里忙得连喝杯茶也没空,真是生就劳碌命。”

笑笑也不在意,淡淡道:“既然大人有事要忙,这就请吧,大人时间宝贵不必浪费在我身上。”说罢抬脚就要走。

那言官兀自笑道:“听说太傅身虽赋闲,心系朝堂,每日都送上奏折,可惜皇上近来事忙,委托我等先将奏章按轻重缓急分一遍,将那无关紧要的且放一边。太傅的紧要事情现在是排在三等,若要上达天听,少不得还要多努力些……”

笑笑听得冒火,站定霍然回过头,正待反唇相讥。

旁边正一匹马过,马上人勒定马,自马上俯视着轿中口出狂言的人,冷笑道:“区分奏章是你本职,轻重缓急也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你这人唧唧歪歪的在此嚼舌头,莫不是想要教人将三等的奏章怎样夸大其词写成头等的么!”

轿中人见到马上那人面罩寒霜,一双凤目威煞甚重,望之令人心寒。虽然不同部门,但素知此人冷厉,不敢多言,打个哈哈,唤起轿去也。

马上人见那言官走了,转头来盯着笑笑。

笑笑心里发毛,蹭过去道:“大姐!”

兰陵孃冷哼一声:“看你成什么样子了!赋闲就赋闲,有什么大不了的!穿成这样!好歹也是一品大员,出门连车也不坐,活该给人奚落!”

笑笑脸一红,垂头哼哼唧唧的,不敢应声。

兰陵孃说完人还不走,大声道:“上来!”

“啊?”

“你聋了么?”

这才明白兰陵孃是让她也坐到马背上。

笑笑犹豫道:“我的府邸离这里很近,走回去就可以了……”

兰陵孃弯身抓住她胳膊,用力把她拎起来,麻袋一般甩到马背上。

笑笑狼狈的爬起来坐直,胯下骏马发动,她身体后仰,无可借力,几乎滚下马背。

兰陵孃反手抓住她胳膊,冷哼道:“你不是连骑马都忘了吧?丢脸!”

抓着她手把在自己腰间,一边骂一边策马去了。

跑了一会儿,笑笑发现这边不是回自己的学士府,而是到了别处街道,不禁诧异,却又怕一开口又惹来骂,只得闭嘴。

她此刻方发现自己这大姐骂人的功夫真不是盖的,继承了娬王的冰刀子一般的语言风格,却又能够高质量的流水线批量生产,杀伤力是普通人的十几二十倍,任你铜墙铁壁,被她这般冰刀千叶旋风卷这般割下来……后果就是如她现在主动采取的姿态一般,把自己当死人。

兰陵孃跟笑笑一马同乘,片刻间到了城北一座府邸,门前匾额上书“兰陵”二字。笑笑见到大姐竟把自己带回家了,一阵心慌,却又不敢去问。

兰陵孃勒马下鞍,扣响门环,一面回头盯着笑笑,不让她逃跑。

硬着头皮随主人入府,这还是她头一次造访大姐府邸,感觉跟自己的学士府是不能比的,但小小院落,假山花木,也自有其雅致。

兰陵孃带她入了花厅坐下,一面又开始训人。这回说的是她现在是娶夫的人,好歹也要抽个时间带夫婿回家给母王看看。

笑笑便说自己现在是跟父姓的,言下之意是说现下回去不大方便。

兰陵孃便冷笑道:“你那点儿破事还怕人说么!你不想回去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自己心里有数,我也懒得说你。但你房里还收了人,连个开脸的仪式都没有,我听着都替那位爷难堪。”

笑笑涨红了脸道:“不就是忙嘛,我马上就会给他补礼,多谢大姐提醒。”

兰陵孃便推过来一个匣子,“这个你拿去,免教人说我兰陵家亏待人!连娶个爷都没得两件拿得出手的聘礼。”

笑笑掀开匣盖,见到里面是三套首饰。一套是云母底料镶着指甲大小粉红的明珠,一套是绿莹莹水汪汪的祖母绿,还有一套却是红似血般的珊瑚。均是造成一对耳饰配一对镯子,唯独珊瑚那副只一对镯子,耳饰不见。

兰陵孃道:“君行那套也交给你,你先替他收着。”

笑笑手指在珊瑚镯子上抚过,知道这副首饰应是跟那对珊瑚玦是一套的。这几份礼当是母王让世女带给自己的,却原来还惦念着自己,心中不禁发酸,忍不住脱口而出:“大姐,你可知道现在守着紫荆关的参将尹从究竟是怎样一个人么?”

兰陵孃微微一愣,别转脸道:“不认识。”

“可他是当朝第一名男状元,大姐身在兵部,不可能不知道他吧。”笑笑暗道,你的掩饰如此明显,分明是有事不想让我知道。

“大姐,你告诉我,他是不是君行?”她迫切的注视着兰陵孃,想从她嘴里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兰陵孃沉默片刻,突然大声道:“你净想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国家大事又不曾见你用心,你……”

正要继续开骂,门外有人柔声道:“大人今日又发这么大的火,是天气太热了,还是午膳味道太咸了?我让人做些清补下火的汤水来可好?”

说话间,兰陵孃的夫君,大理寺卿的公子,正托着小壶进来添水。

笑笑连忙站起来唤道:“姐夫。”

这杨家公子原本就长得唇红齿白,举止优雅,此刻数年不见,却见他身姿面容都无甚改变,依旧是那暖阳和风般的态度,只腰身处却宽了几分。

兰陵孃也站起来道:“让你多歇息,怎地又出来了?”虽然是埋怨,语气却不知多温柔。

她伸手搀了丈夫在自己椅子上坐下,动作小心翼翼。

笑笑瞪大眼睛瞧着,心里打起鼓来。

杨公子却微笑道:“三小姐久见了。”对兰陵孃道:“我知道三小姐早晚会来,已预备了一份薄礼,劳烦大人去替我取来吧。”

兰陵孃明知他想支开自己,却毫无异议的去了。

笑笑盯着那么强悍的大姐乖乖离去,简直出离诧异了。不料兰陵孃一脚踏出门框,蓦地回头瞪了她一眼,眼神里满是警告。

笑笑刚喝了口茶,猛的吓呛在喉咙里,噎得眼泪汪汪。

杨公子忙递给她手帕,笑笑接了捂着咳嗽,一面又盯着他的腰。姐夫不是那种五大三粗的大汉型,脸和手脚都长得秀气,怎地会有啤酒肚呢?

杨公子倒也大方,手按住自己腹部,微笑道:“刚四个月。”

“唔……咳咳咳咳……”

笑笑知道这世界是由男人生子的,可是这概念现在才具象化,她勉强将探究的热情按倷下去,暗想要回去问沉璧,一面又强忍咳嗽对杨公子说:“姐夫……你是有事要跟我说吧?”

“你方才问我妻主的事情,她不能回答你。但你若想知道,可以去问旁人。”

“咦,旁人是谁?”

“这我就不能说了,三小姐冰雪聪明,自然猜到。”

不知是否怀孕以后人就有种安心感,这杨公子少了些年前所见的面嫩怕羞,现在是落落大方,举止闲雅,言辞间也是回应得滴水不漏的,看似没有说些什么,却又像已经说了很多,听着就是让人安心。

笑笑略想了想,放松了眉头。她实在喜欢这位杨公子,知道他是特地出来说这番话给自己听的,愈发感激,便把担忧之情都藏起来,只挑些轻松愉快的事儿说与他听。

一会儿说到胎教要趁早,一会儿又说怀孕者要多喝牛乳补钙,都是挑着人家感兴趣的来。

原本杨公子是知道了她的事情,知道自己妻主口硬心软,定会趁一沉百踩时拉她一把,却又怕她脾气硬,让这妻妹愈发难堪,故此出来打圆场。原想着这小妹孩子心性,须得好好哄哄,不料到了后来却让她哄了回去,只觉她说的事情一桩桩都是闻所未闻,一件件都是新鲜有趣,被她逗得甚是开怀。又觉得她赤子之心,实是活泼可爱,一时间父性情怀大发,竟也不把她当作小妹,只当成了小辈,涌起一股爱护之情来。

待兰陵孃找了杨公子准备的礼物过来,正看见笑笑正要头贴到自己丈夫腹部说要听孩子心跳声,她大叫一声,冲过来一把扯住耳朵便揪了起来,怒道:“小色鬼你又在做什么!”

笑笑哎哟只叫,“看看你女儿发育是不是正常啊,要听胎音的,还不是为了你好!”

杨公子急忙来劝:“三小姐精通医道,又懂育儿之法,是我让她帮忙……”

笑笑疼得口不择言,一面拿手去打兰陵孃的手:“哎哟,你快松手啦!我的老公个个都比你的漂亮,我是不会调戏他的!”

一下子那两个的脸都凝滞了一下。

兰陵孃松了手,冷哼道:“没出息没眼光的小色鬼,我跟你计较是掉了身份。”

笑笑揉着耳朵,哀怨瞧着杨公子正想撒娇,却见人家不自然的把头掉过去,神色佯佯,才想起自己刚才随口一句已酿成大错。

连忙上前赔笑道:“每个人都是看着自己身边的人觉得最漂亮,所谓敝帚自珍。我家那几个其实比不上姐夫这般珠圆玉润,光彩照人,可我天天看着,习惯了就觉得好。刚才随口乱说,大姐跟姐夫不要见怪啊。”

杨公子听罢,点头道:“三小姐年纪轻轻就懂得珍惜身边人,几位爷真是有福气呢。”

笑笑见他不恼了,忙又道:“刚才这胎音一说真的是有的,只是我来做不方便,迟些时候我让我家沉璧过来给姐夫听听吧,他的医术比我可是高明得多了。”

兰陵孃冷笑一声:“那个沉璧还名不正言不顺的,到我这来,是当小侍还是爷来接待?”

笑笑的脸一僵。

杨公子忙说:“那就有劳三小姐了,沉璧公子的医术高明,我是早听说了的,下回真要倚仗他呢。是了,最近总觉得背酸,到时也要一并劳烦他帮忙诊治诊治。”

兰陵孃在旁边急道:“你背酸?我怎么不知道?”

杨公子道:“是我的背酸,大人自然不知。”

一面只与笑笑说话,两人把兰陵孃晾了半晌,笑笑见大姐的脸越来越黑,心里好笑,便说要告辞了。

兰陵孃黑着脸也不置可否。

杨公子看她不说话,却也不留,站起要送。

笑笑忙止了他,自己找路走。经过兰陵孃身边,低声道:“大姐的关照我都记着了,我这就回去给沉璧开脸……我知道自己现在是有家室的人了,我……不会再胡来的。”

走出门口数步,兰陵孃冷冷在后面叫住:“走那么急干嘛,我没说让你走!都这天了还不留膳,是嫌弃我府上的饭菜么!”

***

笑笑在世女府上留膳,怕让大姐姐夫担心,摆出一副心事已宽的表情。一会儿赞这个菜好吃,一会儿给那个菜编段笑话,兰陵孃虽叱她违反“食不言寝不语”,没点大家样子,却也不是重责。见到自己夫君染上笑意,神色便越来越柔和下来。

心情是可以转变的,在心情低落时哼着歌回家,会消减郁闷情绪。笑笑现在也是这样,装着说自己很高兴,结果一顿饭吃下来,除了吃得肚子溜圆,瞧着那两个眉角眼梢的笑意,自己的心情也好了起来。

离家数载,此刻方在一顿饭中笑泯恩仇。

饭毕,笑笑告辞。

兰陵孃让备车,她却跟大姐借马。

兰陵孃着人牵了日间乘坐那匹给她,说不用着意送回,松开缰绳它会自回,言语间颇有自得之意。

笑笑暗笑这大姐真是臭屁成了习惯,任何时候都不忘表明自己高人一等,便是自家一匹马,也往神品上靠拢。

但知道这马世女定必钟爱,却毫不吝啬的借了给她,关怀之情显而易见。心中感激,口里也不说什么,只耍嘴皮子挑了些毛色啊,牙口上的刺,说得兰陵孃黑了脸,快要反口说不借给她了,方才笑嘻嘻上马去了。

她来京两年,却大半时间都在城外山庄居住,竟是从未曾有过夜晚在街上纵马的经历。此刻乘着月色,控马在街道上小跑着,蹄声得得,竟有几分寂寥之意。

她暗道,有些事情尽力也是无报,不想也罢,不想也罢。

一鞭马臀,座下黑马撒开四蹄奔了起来。

她转了两条街道,拐到一条寂巷,前面一辆马车正在辘辘而行,忽听后面马蹄声急,竟急忙把车前照路的灯笼给灭了,一副做贼心虚模样。更将车停在一旁,让她的马先过。

笑笑策马而过,一眼瞥到赶车的人头戴斗笠,遮了半边面容,忽然心生疑惑,又圈马回头问道:“你们这是要到哪里去?”

那驾车的人闻声浑身一抖,还未答话,车厢里忽然有人连珠价般急促的叫道:“小三小三,是谁在外面?是她么?这声音怎么这么像……”

笑笑大惊失色,几乎是滚下马背,落地时不稳,还一个趔趄,她也不待站稳,跌跌撞撞的直冲向车厢,惊道:“是丹麒么?是小丹么?”

车帘猛的一掀,一人从车里钻了出来,往下一扑,正正撞入笑笑怀里。连哭带笑的叫道:“你这大混人,腿没断么,怎么还骑马?”

笑笑根本没听到他在说什么,心里又酸又胀,脸上热热的早淌下泪来,只叫道:“我这不是做梦吧,真是你这小麻烦?”

两人紧紧相拥,心中充满失而复得的不安和喜悦,都如孩子般又哭又笑,状若疯癫。

笑笑骑来的大黑马歪头瞧了半晌,终于放弃理解复杂的人类情感,轻嘶一声,撒开四蹄,潇潇洒洒独自往来路奔回。


25. 卷三:转 柳絮随风几度经

这日笑笑带着三位夫君回兰陵郡见娬王,四人同坐车上,心情却与返京之时截然不同。

她看着丹麒一直机关枪一般不停的拉着烟岚说这说那,却难掩出城时偶一回眸目中流露的黯然。

她招他过来,拿软被裹了,让他靠着自己坐舒服点,笑:“继续说。”

丹麒瞧了瞧她,转过脸果然跟烟岚继续说,语速慢慢降了下来。

他的不安,烦躁通过这一篓篓的话慢慢的倾倒疏散。

笑笑看着他那张有点泛青的脸,想起回京时一点点养起来的精神皮肉全都在几天内给消耗精光,心疼。

昨晚两人在街上相逢,亏得遇到的人是笑笑,不然赶车的小厮小三不知要转悠多久才找到学士府,途中不定还会遇到麻烦。

笑笑的马自己跑了,上车跟丹麒同回,犹怕丹麒是逃出来的。一问之下,丹麒的脸变成青白色,说他现在没有娘了,没有姐了,什么都没有了,他只剩一个人了。

笑笑大惊,仔细一问,方知道丹麒那日回宫便被隽宗关了起来,不让他跟别人联系。他开始还以为只是母皇生气了要小惩他,还满怀心思数着出宫的日子。不料却等来了太傅被皇上罚跪重病休养在家的消息。

他又惊又怕,闹着要见母皇却不得通传,他心急气恼之下,绝食威胁,终至体力不支晕倒。太医诊出他已怀孕月余,不敢怠慢,奏明隽宗,隽宗便与他密谈。

面前可选之路有二,一是皇子身份已死,放他出宫,随他以庶民身份跟着谁人,此后六亲无依,自生自灭;二是把胎儿拿掉,此后以二皇子的身份掩人耳目,择青年才俊另嫁之,但所嫁之人只不能是常太傅。

丹麒便知小悦现在地位危如累卵,母皇已起猜忌之心,不让皇子嫁之是恐羽翼过丰难以除去。他暗道自己即便脱出皇室,到底还有骨肉亲情,母皇要动小悦,可能多少还顾念一点。

他心内肝肠摧折,原也舍不得母皇皇姐,想起母皇虽严厉,但对自己却是百般宠爱,又念到皇姐素来对自己疼爱怜惜,若要此后对面装作不相识,心中有如刀绞。但知若有迟疑,等到母皇改变主意,不但送了自己肚中孩子性命,更是误了小悦将来。眼下只有狠心求去,先全了自己孩子性命,日后再求母亲原谅。

便哭道:“母皇,都是丹麒任性,母皇……饶了我腹中孩儿罢。”

隽宗见他执迷不悟,暗恨平日宠溺太过,以致他这般不顾大局任性胡为铸成大错,但此刻见他决心已下,无法动摇,只得叹道:“既然如此,丹麒,你……好自为之……”拂袖去了。

丹麒跪在地上,眼巴巴瞧着母皇离开,只盼她能回头再看自己一眼,可隽宗终究没有回头。他泪水潸潸而下,对着隽宗离开的方向磕了几个响头,平日所嫌弃管着自己那些严苛话语,此刻都变成了一根根细绳,把他的心拧着绞着,想着以后想再求一句训谕怕也不可得了,当真痛彻心扉。

隽宗走后,遣了他两个小厮过来,带了套平民衣服,侍候他换上了。殿外已备了车马,也是极寻常的民间货色。他知道母亲确实是想着放了自己,才在仓促间准备下这些,心中感念,回首再望一眼生长了一十六年的深深宫廷,泪洒玉阶。

小三小五两个小厮随着殿下出宫几次,但出行定必雇车,哪里用自己亲自驾车认路。折腾半天,还是在城内打转。

丹麒知道自己是秘密出宫,怕让人撞见,更是吩咐要挑僻静的巷子走,兜得两兜,愈加不辨方向。幸好竟恰巧遇上笑笑,可说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笑笑听丹麒话意,揣测隽宗心思,表露得已十分明显,儿子可以给,但皇子不能给,怕她坐大无法控制。再给她一块强盗封地,择日丢她过去治理,远离京城核心,便不足虑。

这几下处理手法环环相扣,干净利落,将原本纷乱倾斜的局面一下控住,当真漂亮。

她原本恨隽宗没有人情味,现在方知,换着自己坐她位置,根本无法处理得比她更好。

此刻自己的前路已渐渐明朗,她放下半颗心来,趁着这难得的假期,带着三位夫君回家一行。

丹麒身上有孕,怕他颠簸,马车四轮全部经过防震改良。

她赋闲在家这段日子,天天有人弹劾她,更有抓住她回京时马车轮子缠布大作文章,弹她穷奢极侈的。她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反正又没有人当面把奏章摔她脸上,根本不管那么多。这次更是进一步发扬光大,用了软木裹在铁轴外面做车轮。估计离京这么一行,明天又会有人弹劾她,相信她也算是创下本朝高官被弹劾次数的纪录了。

笑笑现在抱着丹麒,听他忽然变成一个长舌妇般不停说话,知道他心中仍旧不安,揽着他的手又紧了紧。

丹麒略停了停,忽然有点失神。

笑笑低声道:“皇上总会有日回心转意,你放宽心。”

丹麒有点茫然,半晌道:“母皇这回是被我气狠了……我只怕你不要我跟着你,别的我什么都不在乎。”

笑笑虽知他为自己连命都可不要,但有时却想是他小孩心性,得不到的东西分外稀罕,不料他竟是将尊荣富贵都抛诸身后,连亲人都割舍了,竟是情深若此。心中感激,见到他犹带憔悴的脸上又是神伤又是坚定,心疼无比,凑过嘴去亲了一口。

丹麒脸上一红,紧张的看看另外两个,嗔道:“都看着呢,你也忒胡来了。”

烟岚和沉璧赶忙都自己找点事做,一个原本就缝着件小衣服,当即埋头苦干,一个则掏了本书来,不管如何颠簸,只看得异常入迷。

笑笑听得一愣,呵,最没有资格这样说她的人竟发此语,不禁嘿嘿一乐。

丹麒见那两人虽不看他了,可都藏不住脸上隐隐约约的笑意,都是在笑他。他摸着肚子,飞红着脸,斜着笑笑,神情有点恼火,张嘴欲说不说,想是怕她教坏孩子。

笑笑看得有趣,愈发哈哈大笑,直到丹麒忍不住用手捶她,方才勉强止住。她居然有自己的孩子了,呵,有种荒唐感觉。

昔日一番戏言,不料成真。

想来隽宗痛下决心把丹麒给了她,这孩子也起了些决定性作用,可说是上天成全。

她抱紧丹麒,脸上再无笑意,心中充满了一种失而复得的感激之情。

一旁沉璧看看天色,自座位下摸出小罐,倒了些尚是温热的药水出来,要丹麒喝。

丹麒怕苦,只瞧着笑笑。笑笑早有准备,摸了根苇管插入碗里。丹麒吸了一口,脸皱成一团,笑笑凑到他耳边道:“上次牛乳也喝得,这药倒喝不得,是不是又要人喂你?”

丹麒脸上一红,瞪她一眼,咬着牙把药一点点吸入口。

笑笑忽瞧瞧窗外:“哎呀,这么冷的天竟然还有大雁,真奇怪!”

趁三人都往外望,拿过碗来喝了一大口,扭转丹麒脸来,凑嘴灌了过去。

这一路下来,途中偶遇了忘了到南方过冬的大雁十余只,燕子二十余只,风筝三十余只……到了最后,她只要转转眼色,叫道:“哎呀……”,不等说出见到些什么,其余两位就会习惯性的扭脸看窗外,且迟迟不会转回。

***

这日笑笑众人已到了兰陵郡外,要入郡先得渡河,遂弃车就舟。

河流汤汤,笑笑眼望流水,回想当日走若丧家之犬,何等仓惶肠断,今日携大带小而归,竟如一场荒唐旧梦。

丹麒不明就里,正待相问,烟岚早过来哄了他去。沉璧一语不发陪坐在一旁,回想当日自己凄凄惶惶无所倚仗的凄凉情状,也直觉恍如隔世。

终是到了渡头,娬王已派了车马来接。

笑笑扶着众美人登车,自己站在渡头上极目远眺了一会儿,方才跳上马车,再不回顾。

马车渐近兰陵王府,笑笑早掀了帘看着,远远见到门前那对大石狮的形状,已是眼中一片模糊。

及至马车停下,府门徐徐打开,院内仆从跪了一院落,齐声道:“恭迎三小姐回府!”

此情此景恍如昨日,但那站在人前弯身行礼的白衣少年已不知所踪。

笑笑百感交集,只道请起,领着一众人便往内走去。一面走一面强作欢容跟头次前来的丹麒指点介绍,分散心中酸楚感觉。

她表面看来并无异状,结果到得踏入大堂时,在当日进府时绊到的门槛上又重重绊了一下,人往前直栽,旁边有人伸手稳稳扶住,冷冷道:“连自个家里也会摔跤,都娶了夫的人了,还是没有半点长进。”

笑笑抬脸一看,强忍多时的泪水夺眶而出,唤道:“娘!”一头便扎入她怀里。

娬王强自绷紧的脸也被这一声击得粉碎,她神色复杂非常,终于顺手将笑笑揽入怀里,不再言语。

旁边王君早将随行众人带开,庭下众仆已散,喏大庭院厅堂,只余二人相聚。

娬王自忖戎马生涯半生,朝堂战场均是瞬息万变,诡谲难辨,几番化险为夷均是千钧一发,却都不如这小女儿短短数年大起大落,人生跌宕。

她是历经沧桑之人,女儿的遭遇看在她眼内,更是深感人生之无常。

事前虽已想及这重逢情景无数遍,但此刻人就在眼前,预先准备下的千句怒责万句怨言却都已烟消云散,只余下这数年来时时刻刻的牵肠挂肚,只看得见面前这不成器的小女儿哭花了脸冲她喊娘。

她抬起手来,替女儿擦去脸上泪水,叹道:“现在都哭完了,等下别再哭了。不长进……也有不长进的好……”声渐不闻,散于风中。

***

扶凤国永景二十八年的十一月,天气寒冷,兰陵郡上降了今年第一场雪。路上铺满碎玉琼英,街上弥漫的食物香味尤其温暖。

笑笑却在这天寒地冻时节,独自策马出郡,直往紫荆关而去。

姐夫让她问的人,便是娬王。她自京返家,一是为了探亲,二是为了给沉璧丹麒两人补礼,三便是要确定君行下落。

娬王对她的问题避而不答,反问她:“若那人是他,又不是他,你该当如何?”

她有点迷茫:“是就当然要想办法带他回来,不是便与我无关,哪里来是或不是。”

娬王摇头:“他若已不是以前的人呢?”

笑笑有些明白了,眼睛内露出惊慌的神色:“他变了么?还是已经爱上了别人?”

娬王仰首凝望深紫色的天际,半晌道:“无论发生什么事,希望你能明白,天下间有很多事情不能勉强。”

她那饱含忧虑的眼神,比夜幕更深。

暮色昏沉,便如担忧的神色,铺满天地,策马疾驰,仍无法逃避。迎面扑来的冷风像巨大的锤子,压得胸口沉郁难当。

若君行已不是君行,他已不爱她……不然怎会这么久一点消息不给她?……还是他现在觉得为国效力比嫁人更重要……那么她……她忽然后悔以前跟他说过的那些话……若他已不是他……她是不是要学殷离,转身对阿牛哥说,你不是我爱的那个狠心短命的小鬼?

越近边关,越是情怯。

娬王说的话,这数年来隔绝音讯的事实,自己也已是个背叛了相守诺言的人,这种种随着马蹄声一下接一下的敲击在胸口,令心脏几乎难以负荷。

有那么片刻,她几乎想调转马头往来路奔回。

有时希望越大,越怕失望,假如永远不去探究结果,永远处于等待当中,是不是可以永远保留希望?

但她终于没有逃跑。

娬王写给她的文书,以及她自己的印鉴,是万年钥匙,打开层层关卡,一路通往那朝思暮想的人面前。

有人带她在厅中休息,很恭谨的态度,马上跑去通传,毫不怠慢。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她是她们尊敬的参将大人的客人。

她独自坐在厅中,努力打量厅中简陋的布置,一张装饰用的普普通通迎客松画像,她也盯视了良久,每一个细节都瞧在眼内,却记不清楚树的形状。

身上穿的是旧衣,那年腊祭时的青衣玉冠大白麾,竭力的要证明些什么。

却不知道这落在有心人眼里该是多么卑微,最是执着于抓住过去证明自己没有改变的人,往往也是最没有信心面对现实的那一个。

听到门外脚步声轻响,她深吸口气,强装镇定,缓缓转头。

手中托着的茶杯不自觉已经倾侧,茶淌了一手,再湿了袖子,她对着走进来那人,镇定全都化作乌有,泪流满面——进来的人身穿便服难掩身上英风飒朗,气质既熟悉又陌生,脸容陌生,但那一双眼睛……

这明明是他,却又不是他。

细看起来,除了身形与眼睛,他都不像君行,气质是一种很难解释清楚的东西……

可笑笑就是知道,他就是君行,没有原因。

尹从似乎被她的泪水吓了一跳,目光闪了一闪,但脸容仍是一片平静。他走过行礼道:“下官尹从参见太傅大人。”

笑笑忙抬手擦了擦脸,“请起,不必多礼!”手里托着的茶盏一下子掉了下去。

没有听见预料中杯盏破碎的声音,尹从站起来时,把接住的茶杯不动声色的放回桌上。

“太傅忽然造访边关,可是受皇上之命,前来视察军情?”

“我……赋闲在家,只是想来瞧瞧边关将士如何保家卫国,为朝廷尽心尽力。”

我……只是想来瞧瞧你……

“既是如此,就让我稍作安排,请太傅在此多盘桓几天,我好准备一场兵士演习,让太傅能一睹我扶凤军威。”

说罢,尹从道声暂退,下去吩咐手下准备。

笑笑看着他背影,早就痴了。他的肩膀宽,头抵在上面分外可靠,他的步幅不大不小,落足时分外稳重……我的君行,他一向是这般不卑不亢,从容不迫的。

可他怎能这般从容,这般不迫。

不过片刻,尹从转回,微笑道:“我已吩咐准备下去,太傅远道而来可感疲倦?起居一应亦已准备好了,可须稍作歇息?”

他倒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问,态度不疏离也不亲昵,非常合适的官方接待。

“太傅?”

真的忘了吗?他真的不认得我了吗?

一瞬间想冲上去紧紧抱住他,把自己跟他一起摇个天昏地暗,追问他:“你都不记得了吗?”

却只能木头一样站着,他的微笑,他眼里的平静,都在说着她最不喜欢的那个答案。

“太傅?”

尹从眼里多了些疑惑,“太傅跟尹某以前可认识?似乎曾在哪里见过,还有你哭……”他忽然住口,递上一条巾帕。

笑笑双手接过手帕,蒙住脸,用力擦了几下,然后把脏了的手帕揉成一团,塞进袖子里去。

瞧着他,微笑:“是的,我以前跟你是很好的朋友,你现在不认得我了,让我很难过。”

尹从显出抱歉的神色来,“尹某得过一场大病,把前生事都忘了。太傅若怪责我,尹某是绝不敢推卸的。若是不怪我,愿跟太傅把盏细谈,将前事再叙。”

笑笑深深凝视他,半晌微笑道:“好。”

《莳花记》中有载:有异蔓名丹若,其状如雉,引之有皮,若缨。君子服之,可变形容,不复前事之忆记。

君行君行,旧年此时,你是以何种心情,抱着何等的悲愤决绝,服下这丹若的呢?

***

边关苦寒,食物用度均是靠骡马远道运来,物质较为缺乏。一关守将设宴款待大臣,桌上所准备的菜色也不过是有肉有菜,近似京城中上人家平日晚宴之备。

两人在厅内坐下,一边吃菜喝酒,一边闲聊。多是笑笑发问,问些边关日常生活。

吃了一会儿,尹从见太傅食不下咽,便摒退了斟酒的随从,问道:“太傅此来,不知有何要事?”

笑笑一怔,摇头道:“没有什么要事,也就是来看看你……们在这里过得好不好。”

尹从微微一笑:“今年冬季的军资尚未送到,这上下都十一月了,太傅可是来看看我们这儿是不是足够暖和,不需缝制冬衣么?”

笑笑瞪大眼睛:“我一路来都见到路上有雪,你们的冬衣竟还没有运到么?”

尹从瞧了瞧她:“怎么,太傅难道以为军士们身上穿的旧衣都是今年的么?”

笑笑叫道:“怎么可以这样刻薄你们,等我回去……”

本想说等她回去就去催钱,忽然想起自己头次上朝头次处理事情,好像就是把人家的军备给削了一半。更想起现在自己正被雪藏,不能上朝,隽宗更是直接把她的奏章划为三等,看都不看,不禁气短。

瞧见尹从带笑不信的眼神,胸口一热,吞了口气,大声道:“等我回去就给将军募来军需,除了冬衣还有其余需要的,一律交给我办,即刻着人送来。”

尹从闻言讶然。

他知这当朝红人虽为太女太傅,却是皇帝一手从民间拉扯起来的,年纪轻轻便能直达一品大员,定必有过人手段,不料今日一见,形容不见英伟,态度不见磊落,还一见他就眼泪汪汪攀起交情,暗道他莫非是皇上明里让她放假,暗地派来监察军情,又或是太女遣来笼络自己的,是以用语言相试。

他知道当日边关急需军需,原本有一笔款项可以争取,却生生让这太傅截留了一半赈灾。救人性命原本无可厚非,但那一半军饷却几经克扣,竟比原定的款项短了一大截,分到各地更是少得可怜。这些层层关节盘剥,不知可有这高官的示意。他想到此事,便信口一提,瞧瞧这人到底是怎样一个货色。

不料一试之下,此人果然神色有愧,但转瞬之间,竟大声说出钱物的事情包在她身上。

这个人,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啊?她难道是想靠她一人之力筹出这笔款项么!

他微讶之余,却笑道:“既然如此,尹某就替边关将士谢过太傅的帮持了。”

笑笑道:“交给我就好。我还有几天才去,怕天气越来越冷,不如你着人准备一份详细清单,让我连夜飞鸽传书回去先让人准备,不致大家等得太久。”

尹从目光闪动,微笑点头道:“好。”

不知怎地,面前这年轻太傅就是有种让人温暖的感觉,虽然他不大相信她真的可以说到做到,但是竟然心底也隐隐的不想拂了她的兴致。

笑笑见到君行眉峰放松,心中也觉轻快,喝了口酒,忽然问:“尹参将,你这里一直都是喝这些酒么?”

尹从道:“这种杨柳青已是这里最好的酒了,可是酒味太烈,不合太傅的味口?”

“也不是不好,只是太……苍凉了。”

笑笑垂头瞧着酒杯,幽幽道:“尹参将,可还记得桂花酿么?”

尹从微笑:“未曾尝过,但听名字,定必是逸香四散的好酒。”

“桂花酿味道清醇绵长,入口甘软,后劲却足,饮之齿颊留芳,腹肠留暖。”

笑笑凝神瞧着半杯残酒,低声道:“你以前最喜温至三分热方才入口。”

尹从一怔,正要说些什么,外面有人送汤过来,他一看,连忙站起来道:“李游击,何需劳你亲自送菜过来。”

那姓李的游击方当妙龄,一双大眼黑白分明,大大方方的瞅着笑笑,笑道:“卑职听闻有大人从京城而来,怕那些小猴粗心大意招待不周,是以亲自来了。”

将两盏汤一人面前布了一盏。

尹从正觉得这太傅阴阳怪气,没头没脑说出的怪话却莫名让他心烦意乱,不知如何应付,恰好这李游击来了,便让她陪坐。

李游击性格泼辣,看出筵席间有些尴尬气氛,便插科打诨,说出一堆热闹。

笑笑心中郁郁,原本也是妙语连珠的人,此刻对着这李游击,竟是连个缝隙都插不进去。

又喝了一轮,她有了几分酒意上头,也不管那游击正在说一段轶闻说得兴起,猛地插话道:“如此好酒如此良宵,怎可无歌舞!尹参将,我想跟你借佩剑一用!”

尹从正待说话,那李游击笑道:“不想太傅大人果真厉害,连尹将军的绝世宝剑也知道了。”

起身离开,不久回转过来,手里捧着一柄宝剑,正是当日常玥送与君行的“飞碧”剑。

笑笑知道当年君行与己决裂,只送还了一副珊瑚玦,这飞碧剑却是带走了的。这回她回到王府,暗自找了一遍,也问了娬王,方才确定此剑他确实是带走了,是以才有此刻一问。

不料宝剑现在眼前,却是由这女人捧出来的。

她心里还存着万一的希望,暗道必是军营中大家称兄道弟,所以我刚才一说,这人才帮他拿来的。

不料李游击此刻却把剑抽出一半,目露赞叹之色:“这可是绝世好剑哪,放在我那儿可是生怕磕了损了,不知到时拿什么好赔。”

尹从听得好笑,道:“既是好剑,又怎会这么容易磕了损了,若是随便都能损了的,还算是好剑么!”

抬头见到太傅脸色极是难看,不由问道:“太傅,你这是怎么了,可是酒过了?”

笑笑不答,伸手自李游击手里夺过剑来,抽在手里,啧啧叹道:“果然是好剑,可你跟了个怎样的主人哪!”

两人闻言都不禁变色,正待说话,却见太傅扑簌簌落下两行泪来,一滴滴都落在那明锐剑锋上,只把两人惊在位子上,难发一言。

笑笑提着剑,大步走出厅堂,立于外头一片空地之中,自顾自舞起剑来。

李游击叫道:“哎呀,这太傅原来是个绣花枕头,醉糊涂了。”

尹从一笑,正要说话,忽然听到一阵阵歌声随风送了进来。

“手中剑,与醉间,仍未参透浮生缘……云潮淹,千年咏叹……却似旧梦一场难圆……”

不知怎地,一股酸楚的感觉翻翻滚滚的从心底升起,好生难受。

李游击拍手笑道:“这歌倒唱得不错,这太傅的剑也耍得好看……”回头一瞧,却见尹从脸上的神色极其微妙的变了一下,晃眼间,那副三年来见惯看熟的寻常面目忽然变作了一张温润如玉的俊颜来。

她大惊,指着尹从道:“尹……尹参将……!”

尹从一怔,“什么?”

李游击揉揉眼睛,再凑近来好像要嗅嗅他身上味道一般近距离查看,好半晌才苦笑着说:“我才二十五岁,可不要告诉我这就有了老花眼。”左看右看,却再难从这一脸端方的人脸上找到半分英俊少年的痕迹。

尹从素知此人爱恶作剧,也不与她计较,只道:“别闹了,想个法子把太傅弄去歇息才是。”

李游击道:“她正发着酒疯,那剑耍得吓人,谁敢近!倒是你……”又凑近来,“好像蛮关心这大官的,难不成你们以前认识?真要那样,咱们不是有了个大靠山?大哥你可真不够义气,有这般门路也不告诉小妹我,我不知多想调回去,娶个可心的夫婿……”

尹从本想解释,但看她眼中笑意明显是调侃,便也想跟她说两句笑话,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声,似乎还有笑闹之声,心中蓦然一紧。

外面空地是平日演习用的,周围便是兵营。此刻正是晚饭之后,未到宵禁之时,士兵们难得的悠闲时光,此刻见到空地上有人又唱又舞剑的,都涌了过来指指点点的看热闹。

李游击正口沫横飞的说到:“……我的要求也不高,只要不是这般鸟不生蛋的地方,稍微暖和点儿,能长草的就行……”忽然眼前一花,对面坐着的人已经不见了。

她揉了揉眼睛,确定是消失了,忽有所感,转头看外头,果然,参将已经冲去阻止那个酒醉的疯子,竟然还冒险抢近空手去夺她的剑。

她嘻嘻一笑,参将曾经是武状元,他的功夫根本不需要担心,只是这般紧张的去对付一个醉鬼……还说以前不认识?鬼才相信!

***

笑笑酒醒后觉得脑袋疼得快要裂开,不禁呻吟一声,叫到一半,一个脑袋探过来瞧她,忙把下半句吞了回去。

李游击笑吟吟的说:“太傅想喝水么?还是要点醒酒汤?”

笑笑没好气的说:“我要酒,回魂酒没听过?”

“听是听过,不过兵营里的酒刚好都喝光了,只有醒酒汤了。”李游击狡黠的说:“况且毕竟是在边关重营里,光天化日就喝得醉醺醺的不好看吧。”

笑笑坐起来,抱着重得要死的头,皱眉道:“这话是你说的还是参将大人说的?”

“这里除了尹参将就是我在管事,反正现在他也不在,他说的跟我说的有什么差别?”

笑笑呆了一阵,掀被下地,“参将在哪里?不是说要阅兵吗?”

“阅兵安排在明早,今天有紧要事。”李游击递过一套干净衣服。

笑笑不接:“我自己的衣服呢?”

李游击朝窗子努努嘴,笑笑见到自己的青色衣裤在外院里迎风招展,脸有点红,接过衣服一声不吭的自己穿好了。

“今儿个参将大人让我带着大人您在大营里转转,不知大人想先去哪边瞧瞧?”

笑笑只掂着君行,信口问:“今天有什么紧要事?参将现在哪里?”

“今天是十五,关外集墟开放的日子,国内的商人还有玄鹏国的商人都会在今日齐集关外五十里的墟集,进行今年过冬前的最后一次交易。参将就是率兵去保护这些人去了。”

笑笑听得很是兴奋,“我也要去看看。”

李游击犹豫了一下,点头同意了。

两人骑上马,出关便往那墟集赶去。

远远的见到一圈帐篷,绵延开去竟有数里,每座帐篷门口都摆着些货物,或拴着骡马,一些异国打扮的商人们就守在这些摊子旁边。扶凤国的商人们牵着马,拉着车子,车子上面也堆着货物,一家家摊子的过,看中了货物就指手划脚的跟她们讲价钱。

笑笑看得这些货物新奇有趣,多是国内未曾见过的,大感兴趣,暂时将寻人放在一边,不时跳下马来挑上几样新奇玩意儿。

李游击见到这太傅没半分大官样子,甚至都不似个大人样,不知怎样坐到这个位置的,正自纳罕。忽然被一个卖刀剑的摊档吸引了注意力。

她翻身下马,拿起柄长剑掂量掂量,又拿起柄匕首,眼睛发亮。

笑笑正买了一堆小玩意儿,回头看见带自己来的人正在挑刀剑,走过来不无酸意的说:“李游击不是已经有了把天下无双的好剑了么,怎地还看得上这些?”

李游击格格笑了起来:“那剑是参将的,怎会是我的呢!参将常说边关将士用的武器不够精良,若跟擅长铸炼的玄鹏国交战恐会吃大亏。刚好他自己有柄断金削玉的利器,他着我得空寻些精于铸造的匠人,看看能否依照那剑的规准仿个五成的造一批出来。”

笑笑方知那剑原是寄放在李游击处的,心里一宽,跟这人立觉亲近了几分,便也凑兴道:“这家的刀剑确实不错,硬度也够,拿在手里竟像精钢的了。”

李游击诧道:“什么精钢?”

笑笑自知失言,忙道:“是种高超的冶炼技术,就是把金属里面的杂质尽量除去,我也说不明白。”

李游击正待追问,忽然远处升起一朵黄云,翻翻滚滚,转瞬近了,听得见那骤雷一般的马蹄声。

李游击变色道:“该死的马贼竟敢来了,太傅,我先护送你回城。”

话声未落,身边马蹄声急,那太傅已翻身上马,飞一般往马贼来处迎去。

李游击惊道:“我的娘哟!”忙丢下银子换了两柄长剑,上马急随而来。

这伙马贼平日躲在要道打劫往来客商,性子彪悍,手段狠毒,但因处于这两国之间的三不管地带,两国官员都不敢擅自出动剿匪,恐引发国际问题,是以反助长了这劫匪的嚣张。

这段要道因这些路霸,商人们要不留下丰厚买路钱,要不就绕远道而过,实是对两国之间的经商活动起到极大的阻碍。

玄鹏国精于冶炼铸造,扶凤的织造工业很发达,若曦是马背民族,出产好马。三国之中,扶凤最为富裕,却需要若曦的马匹和玄鹏的铁器。

自尹从任这边关参将以来,便一心想整治这股扰民的路霸,苦于没有上头的批示,不敢擅动。遂运用手头最大的能力,跟玄鹏边关守将打了招呼,办了这个集墟,现场有官兵护持,交易后,双方均有兵士护送自己的商人平安回国。

这等交易方式虽无以往那边方便,但却可集中各方货物,便于比较价钱,最重要的是可保证安全,受到商人们的极大欢迎。渐渐由原来的一年两次,增加到现在的每季一次。各方商人闻风而来,规模也一次比一次大。

可如此一来,平日已经少人走的商道现在更是人迹稀少,马贼们被绝了财路,对出这主意的人恨之入骨,今日里是大举反击,也不管官兵护卫,将全数人马倾巢而出,烧抢掳掠,见人便杀。

官兵虽是戒备,但不想马贼竟如此大胆,竟敢跟官府叫板,气势上先逊一分。仓促上前拦截,步兵又当不过马贼刀长马壮,左冲右突,一路过来,已撞翻摊档无数,血流遍地。

马贼正在暴虐,官兵中一员大将策马冲出,手持弓箭,只以双腿控马,眼到箭到,箭无虚发,所到之处,马贼人仰马翻,正是紫荆关参将尹从。

贼首早知此人骁勇,此次除了来抢劫,还一心想把出这主意的紫荆关守将给杀了。当下一声呼哨,几名贼人下马,布下绊马索。

尹从身先士卒,冲在最前,后面紧随几个亲兵,冲出一条血路,被冲散的官兵在他身后渐渐又集结起来。他见贼人在前面布置,奔到跟前,提起马缰跃过机关,不料方一落地,第二道又绷了起来。这绊马索竟一连布下三道之多。

尹从弃马落地,抽剑往前冲杀,众贼见他下马,竟也纷纷下马往他围来。

他丝毫不惧,抽剑上前,开始新的拼斗。

笑笑策马奔到时,正见到他被二三十人围着,众贼明刀明枪,却无人能近他身。他在人团里纵横腾挪,一柄普通的佩剑使得寒光闪闪,矫若游龙,剑光到处,无不是惨叫后退鲜血淋漓。

笑笑见他如此英姿,不禁目眩神驰。

渐渐众贼且战且退,只余得七八人围着他,却不近身,只是使着长兵器袭击他,困着他不让他脱身。

尹从察觉不妙,清啸一声,拔地而起,宝剑舞成一道光憧,护身而出,刹那间已冲出了包围圈。

他一脱困,便往被隔断的众士兵冲去,一进一出之间,必解危急,原本略占上风的马贼们即时阵脚大乱。

贼首恶意横生,自马侧摸出一样东西,对准正在奋战的身影,猛的一扣。

笑笑在旁看得清楚,顿时魂飞魄散,那东西的模样姿态,不是在博物馆看见过的火统又是什么。即时尖叫一声:“参将,有暗算!”同时拼尽全力策马冲去。

尹从激战中听到她这么一叫,反应极速,让过迎面捅来的一枪,借势折腰。

“砰”的一声大响,一道疾风擦着他胸膛而过,快得目力难及。他心内一凛,站定却见到迎面一马疾驰而来,马上人正是初到此地,身家性命怕比这里所有人加起来都要重要的京城太傅。

他脸上变色,叫道:“这里非常之地,太傅快走!”一面转首大呼:“李游击,李游击!”

笑笑叫道:“别喊了,她在后面,我来助你杀敌!”

尹从大声回道:“胡闹!”这话不分尊卑大小,蓦然脱口而出,竟把他自己惊得一呆。

两人一徒步,一骑马,一边对话,一边不约而同向对方奔去。

笑笑叫道:“贼人有火统,我不放心你!”

尹从匀了口气,道:“你若有丝毫损伤,我等罪该万死!”

话声刚落,那贼首已重新填好火药,对准目标。眼见二人越奔越近,只余十余步的距离了,她忽然猛一侧筒,扣下。

又是“砰”一声巨响,一人自马背上跌了下来。

尹从本是稳重性子,现在正被这胡闹太傅激得想骂人,忽然天地之间一声大响,他心脏骤停,眼睁睁看着马背上那人像是折翼小鸟一般坠下地来,受惊的奔马加速往他直冲,他却忘了躲闪。

斜刺里一骑奔来,马上乘客揪住他胳膊拖开,恰恰让过奔马。

尹从胳膊被扯得生痛,回过神来已被拖开两丈,乘客松开他胳膊,叫道:“打偏了,还没死。”

尹从眼睁睁见到贼首策马过去,自地上提起落马人,想是打算用来要挟,知道来者说得不错,暂松了半口气。转首见到是李游击,怒道:“我不是让你看着太傅的吗!为何让她来这里,为何不护卫在侧?”

李游击自认识他以来,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暴怒,竟像是一场裹冰带雪的风暴一般,劈头盖面的教人无所遁形。打个哆嗦,忙道:“先想个办法救她吧,要罚我也等过了这一关。”

两人看向贼首,只见太傅已落入贼首,被她得意洋洋的拎在手上,四肢软软垂下,血流披面,模样甚是凄惨。

尹从咬了咬牙,“我去跟贼首交涉,你绕到后面,伺机救人。”

李游击领命而去。

敌首冷笑着望着往她走来的人,冷冷道:“尹将军,我现在拿住的可是你朝中大官吧。你先跪下给我磕三个响头,我们再慢慢谈。”

见到尹从沉着脸,充耳不闻,仍是一步步走近,眉头一皱,翻手将一柄利刃架在笑笑脖颈,冷声道:“站住!照我的话做!不然我就割了她的头!”

尹从心中一颤,终于站住了。

敌首尖声道:“跪下!”

尹从咬咬牙,身子一晃,便要跪倒。

忽然间,刀下那人抬起头来,叫道:“太傅,太傅快逃呀!”

两人都吓了一跳。

敌首狞声道:“你叫什么,闭嘴!”

笑笑只一脸慷慨就义模样,凝望远方,嘶声叫道:“对啊,太傅快逃!这里危险,让末将跟将军拖住她就行了,快跑快跑,一路奔回城里去,回去再调兵出来灭了这些贼匪,替末将报仇!”

尹从弯了一半的身子瞬间立直,转首对不远处被变故惊呆在马背上的李游击叫道:“事出仓促,太傅原谅则个!”竟转身冲过去拿剑往她马屁股上一戳,那马惨嘶一声,撒开四蹄跑了。

贼首看得眼花缭乱,正冷笑道:“做戏给谁看……”

话音未落,眼前一红,连忙闭眼,手中利刃已让人夺了去,忽然腹中一痛,已被利刃插入。她痛极怒极,反手抽出火统,一下抵住想溜下马背那人胸口,怒叫道:“给我放老实点,我的火器一发,你死定了!”

话未说完,手中火统已被人紧紧握住,却见方才制住的人不知用什么塞住枪膛,用双手紧执她的火器,正在抢夺。

她又惊又怒,此人果真是胆子生毛了么?还是根本不懂这是即刻可取她性命的武器!不过原也怪不得她,这么个稀罕东西是自己花费重金自海外购来,还打算依仗来横行天下,这人看样子分明就是刚才那个高官的随从替身,难怪不识!正要骂她,忽听那人格格笑道:“我现在紧紧塞住你的枪膛,火药不能迸出,你若敢发动,这枪膛马上就会在你手里爆炸,你我同归于尽。不信你就扣下扳机看看,我觉得炸得比较均匀的那个铁定是你。”

漫不经心的狂语,血流满面的笑容,看上去竟如地狱般的鬼魂一般让人胆战。

贼匪稍一分神,侧颈一凉,浑身血液顿时如喷泉般激涌,手上力气迅速消退,手指一松,最后依仗的武器已教人夺去。

她眼望面前这满面恐怖笑容的人,徐徐栽下马背,眼神不甘,嘴唇蠕动,似有千个未及出口的疑问。

笑笑瞧着她又咧了咧嘴;“安息吧,我确是当朝太傅,你能把我逼成这样,已经比我娘还厉害了。”

方自抬首,忽觉一阵眩晕,晕乎乎的便一头往马下栽。一双手臂伸来接住,下一刻已被紧紧护在一副宽厚的胸怀之中。

“太傅,你怎可孤身犯险……你的伤……快让大夫预备!快!”

笑笑想说,我不过是眉骨让子弹擦破了,流了很多血而已,还有就是摔下来时没注意,后脑磕到马蹄,现在还有点晕晕的……

可现在这人紧张得声音发抖……虽然……他还是口口声声叫我太傅……不过……他的胸膛还是跟以前一样温暖呢……

她翘着唇角,闭着眼睛装晕,手却偷偷的拽住了他的袍子……这样,他总不好意思半路放下她继续去杀贼了吧。

***

大夫来看过,说是皮肉之伤,给清洗了伤口敷上药,太傅现在变成了一个独眼海盗。

笑笑只说自己这里不妥哪里不妥,一心想拖住参将,可尹从知道她没事之后,丢下李游击去照料她,自己去了收拾现场。

笑笑眼巴巴的看着他背影,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像以前那样撒娇。

瞧见李游击正在旁边笑成掩嘴葫芦状,不耐道:“我伤成这样,你就这样开心?”

李游击极是油滑,道:“自然是因为太傅无恙才这样庆幸。”

笑笑瞪了瞪眼:“我累了,想休息,有事再找你吧。”

“那可不成,将军让我在这边侍候着太傅,寸步不离。”

“你这是侍候还是监视?”

“太傅言重了,当然是尽心侍奉。”

笑笑恼火的大声说:“我最讨厌女人侍候我,粗手粗脚的,看着就冒火!”

本想逐走她自己静一下,趁没人的时候溜出去找君行,不料李游击闻言倒笑了,道:“好,好,那我就找男人侍候你。”

出去不到半刻,找了两个小兵进来,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身上军服未换,衬得眉宇间很是英朗。

两个小兵朝躺在床上的太傅跪下行礼,说是长官命他们来侍奉大人的。

笑笑瞪了一会儿眼,才相信自己看到的确然是男人当兵的事实,忙让他们起来。两人一个端着盆水,一个拿着毛巾,走近来说要给大人擦身。

笑笑连忙一咕噜坐起来,抱着膝盖道:“把东西放下,我也不用你们怎么侍奉,坐下来陪我聊天就行了。”

两个小兵对看一眼,果然把东西放下,却不敢坐,样子甚是局促。

笑笑道:“现在你们长官把你们指来侍候我,就得听我的话,让你们坐就坐。”

待两人坐定,便闲闲问起两人家乡何处,家中尚有何人,为何来投军等等。

待聊得熟了点,便把话题转到尹从身上,问他们觉得将军是个怎样的人。

小兵甲说:“将军是我遇到过最好的人了,我们这些都是没父没母,难保衣食的人,迫不得已才来投军。可我们出身低微,又是男人,从来就让人瞧不起。我的同乡兄弟有分到别的军营的,犯了点小错就被鞭死了,真正蝼蚁不如的。只有尹将军把我们当人看,不让女人们欺负我们,跟女人一起训练巡逻,拿一样的饷粮。”

小兵乙插嘴道:“将军待我们比亲人还好。去年开春时我们营队有人得了疟疾,按以前的规矩,怕传染,都是把病人跟同食同住的兄弟一起关开来,不让四处走动,我也被关住了。大夫说疟疾凶险,没有人敢去送药和食物给我们,后来是将军亲自送来的。还说他武功好,不怕传染,我们要赶快好起来才能不辜负他……”说着眼圈红了:“要不是有将军,我早就死了,骨头都没剩了。”呜呜的哭了起来。

“是啊是啊,将军对我们真是太好了,在他之前,没有一个将领,会放下架子,和我们这些男兵们像兄弟一样在一起,没有一个将军,会为了救我们这些小兵,在敌阵杀来杀去,几进几出……”

“将军真是最好的了,就是不知得罪了谁,被贬来这里吃苦,大人是大官,要帮我们将军啊……”

“小茼!”正抹泪的小兵甲忽然叫道:“如果将军被调走,那我们怎么办哪!”

小兵乙小茼一愣,慢慢说:“可是……将军那么能干,武功盖世,他……他还是武状元,留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不是埋没了他么?”

小兵甲也很是矛盾,咬了半天嘴唇,似乎要说服自己似的,“可将军说他很喜欢这里呀……他说这里的人又热情又单纯,他就是不喜欢勾心斗角的东西,他说要好好保护我们,他说男人的出路不是只有嫁人生女,最可依靠的人就是自己……他不会丢下我们的对不对?”泪水再次夺眶而出。

笑笑听得一阵心烦意乱,摆手道:“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我问你们,你们这样的男兵有多少人?”

“刚好一营。”

笑笑吓了一跳:“有这么多?”一营人数是一千五到两千人。

“自从别的关口发生士兵被打死的事,将军就把她们的男兵都调过来,全都收在一个营里,他自己亲自训练。人数虽然没有正常一个营的多,但也有千多人。”

“是啊,将军还常跟我们说,要替自己争口气,不能让别人看不起,男人不是生出来就比女人差点儿。”

笑笑暗道,这可比自己的“庄内大同”的规模要大多了。

这时李游击在外面叫道:“太傅,好些了吗?这有信给您。”

小兵去开了门,李游击抓着张皱巴巴的薄纸递了过来:“太傅,给您的。”

笑笑见到上面盖的是娬王的印鉴,上面只简单的写着四个字:“皇召,速归!”

原本以为虽不能就此逍遥,但至少也能休上个一年半载的打算被这四字无情粉碎。

她平静的看着李游击,“这信是怎样送来的?”

“是飞鸽传书。”

笑笑略想了想:“鸽子还在吧?我要回信。”

“还在还在。”

“好,你现在马上把今冬军营的用度写给我,需要的钱物数量、规格、标准,都写个清楚。噢,鸽子不能负重吧,字写得小些。”

看见李游击呆呆的样子,又催道:“你快去啊!还有,我打算明天早上才走,但我下午要看阅兵。”

李游击瞠目结舌,半晌道:“皇上急召哎。”

“反正这么远也不可能插翅马上飞回去,就让她等等呗,又不是没有等过。”

李游击倒抽一口凉气,什么叫做:又不是没有等过!

但见太傅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方才病恹恹的样子已经一扫而空,不禁又暗自感叹,年纪轻轻就能居如此高位,果然有其异于常人处。

待到一切准备停当,太傅却死活不肯以独眼龙的形状出现在阅兵台上。众人一番好说歹说,最后还是把纱布拆下,准备了小巧药包以供随时按在伤口上。太傅却还嫌那眉上半寸许的血痂丑怪,非要讨了些面粉化水涂上遮掩。

李游击在旁边看得眼花缭乱,暗暗乍舌,当真没有见过如此爱美的女子。

好容易一切就绪,李游击陪太傅坐上阅兵台,台下广阔操场黑压压的已站满了人,人人站得标枪般挺直,无人晃动,个个肃容。

三军之前,尹从身穿戎装甲胄,上有鱼鳞甲片装饰,方领对襟,两袖肩有青铜甲片,以红丝连缀,头戴铁冠,饰雉鸡尾,显得英风飒飒,丰神朗朗。

他见太傅在台上坐定,上前一礼及地,后退十数步,旋身稳稳跃上台侧的号令台。执起台上两枝红色小旗,分执双手,猛的往外一拂。

台下站得密密的士兵们从中间分开,迅速往两边退去,动作既速,退时仍能保持队形,不过数秒间,已让开操场正中一块五丈见方的空地。

随着尹从手中各色小旗变换挥动,场中士兵分别列出不同队形,交插,攻击,撤退,均是干净利落,又有车兵演习、步兵对战、马兵骑射的演练。

笑笑凝神观视,眼内实是只有君行一人。

只见他独立号令台,手执小旗,指挥若定。远处天边布满红霞,景色瑰丽无伦,台下士兵呐喊奔驰,严肃面目隐隐可见。他自高处俯视众人,目光凝定,挥旗间轻重缓急莫不了然于心,节奏精准。

虽是一场演习,却不啻于一场小型的模拟战斗。士兵们的操练整齐默契,构成一个团结的整体,其中的灵魂核心就是君行。这个军队的军纪风貌,作战风格,所要展现的力量,全部都掌控在他一人手里。

该进攻,还是撤退;节奏该快,还是慢;快多少,慢多少;从哪里开始快,从哪里开始慢……全都系于他双手所持的两枝小小旗子。挥舞之间,隐挟风雷,台下战场瞬息万变,风云变色,都只在他股掌之间。

如此运筹帷幄的身姿,如此自信睥睨的风采,是从来不曾想过也不曾见过的……凤凰涅磐,浴火重生,我却是难脱樊篱,尘土满身!

此刻翱翔九天,搏击长空,还有谁,会有谁,舍得去缚住你的双翅!

此刻尽展双眉,笑傲红尘,还有谁,会有谁,忍心去唤醒不堪往事!

“太傅,太傅!”

随立在旁的李游击满脸惊讶好奇窃笑掺杂的诡异神色:“太傅的眼睛是进了沙子么?”

笑笑用衣袖揩揩脸:“我是见到大家如此英姿,个个奋勇守护国家大好河山,好生感动。若天下儿女均能如此忠勇报国,何愁我扶凤不国泰民安,威慑四海。”语声微带哽咽,闻者感动。

***

是夜阅兵结束,尹从设宴压惊更兼送行。

太傅席间却一反初见时那般家长里短,净说些有的没得的芝麻绿豆事,只于军事方面侃侃而谈。

先是说步兵不敌马兵速度骁勇,但可准备长矛军专门对付。届时列队在前,长矛呈四十五度弯身搭肩,奔马冲至必挫。

继而说到个人技术很重要,但团队配合更重要。应该注意到小部队中各种武器的协同配合,每一个步兵班同时配置长兵器和短兵器,应该配备长枪、盾牌、弓箭、大刀,攻守兼备,远近距离兼顾。并以一体赏罚来作纪律上的保证。

大的扯到假如别人兵临城下,在大冷天时可将水倒在城墙上冻成冰墙;小到要使刀剑更锋锐,其实要在刀背上添加血槽。

这一路说下来纵横捭合,洋洋洒洒,四分五裂,零零散散,听得人云里雾里,偏生只言片语间却又光彩熠熠,小归小,散归散,却都是奇思妙想兼且好懂实用。只听得尹从跟李游击两人眼神炯炯发亮,就连端菜斟酒的小兵进来侍候也听得站定不走了。

笑笑这番军事无分巨细纵横论当真是倾囊所有,心中揣着对君行的爱慕眷恋之意,全都一一倾吐在这些平生所知所想之上。

说至中途,几番泪光盈盈,都借酒压下,大家都当太傅壮怀激烈,激动落泪,对她更添敬佩之情。

这番长谈直彻良夜,至曙光初现方止。

笑笑饮尽最后一杯酒,摇摇晃晃的站起来道:“我得走了,不劳远送,这两天叨扰了。”

尹从上前一步:“太傅神机妙论,我等甚为佩服。多承指点,尹某获益良多,铭感在心,且让我……”

忽见她立足不稳,身子一晃,想也不想一把扶住。

笑笑抬脸一对,两人近在咫尺,气息相闻。尹从猛一撤手,后退两步,道:“请太傅恕罪。”

笑笑一挥手,转身出厅,早有人牵出她的坐骑来。她翻身上马,坐在马背上不动,似乎有事心中难决。

李游击上前道:“太傅,可是遗下了什么东西?”

笑笑闻声回首,瞧了她一眼,又用一双睁不大的眯眯倦眼只盯着尹从,盯了片刻,眼中千言万语都只变作粲然一笑:“将军好生珍重,待我得空,再来看你!”

遗下的是你,可我能带走吗?

手起鞭落,座下大黑马长嘶一声,撒开四蹄一路奔出,不曾回头。

白色身影顷刻间消失在天地之间,融入极远处那渐渐泛起的鱼肚白之中。

永景二十八年十二月,殿阁大学士、太女太傅,正一品常悦,授豳地巡抚,即日前往任地受职。随行者原京城步军副尉,正五品钟仪,授豳地护军参领,从四品,领护军五千,即日随行。


26. 卷三:转 番外:君行——若失若忘

我的人生从永景二十五年开始,那年京城。

身边一个包袱里面有几张银票,些少碎银,一张证明我身份的文书,上面写着:尹从,祖籍西京桂乡,永景四年生于玢城旬邑县……

完全陌生的名字,连自己也未看熟的面貌,揭开往后的岁月帷幕。

只有一柄锋利绝伦的宝剑,隐隐约约提醒着我,过往并不单纯。

京城繁华,冠盖如云,我在里面混了两日,发觉自己什么都懂一些,似乎以前曾理过不少事情。那些女子打量我的目光从默然不屑渐渐多了惊讶佩服。

然而池鱼非缺水,奈何死水生憔悴。

城西当铺的掌柜想聘我当伙计,因我随口识破拿假古董来骗钱的骗局,他从未见过目光比他犀利的男子。

他追了我两条街,最后我抽剑,削断他扯住我的袍子。

“惊鸿剑法!”他喘得要断气,迸出这一句话。

原来这叫惊鸿剑法?

垂首看着掌中剑,我连剑法的名称都忘了,却自然而然使出了无名的招式。

也许有些东西记住了就不会忘记吧。

还是教他留住。

钱枫是当铺的少东,因是独子,抛头露面当了掌柜,人长得俊美,年方二十,尚未出嫁。

钱枫说遇到我这样一个比他年长尚未出嫁还在大街上大摇大摆的年青男子,不啻于在盛夏遇上下冰雹,值得去寺庙烧香还愿。

他让我在当铺帮他估价,当师爷,工余教他剑法,当师傅。

他的天分很高,我每天清晨为他试剑。

半年后,我送他一剑,剑柄金丝小篆二字——红尘。

他欣然拔剑,随手挥舞,逸气挥洒,红尘如霜如雪。

“尹从,你有喜欢过人吗?”他的剑式使了一半,忽然停在半空。

“我?忘了。”我笑得从容。

“忘了?忘了最好!”他意味深长的瞧了眼我耳坠孔洞,继续舞剑。

“那如果你一直想不起来,就一直陪着我好了。”他说得漫不经心,“我这辈子都不打算嫁人了,不然家里的生意会给夺走的。”

其实我不该教他练剑的,从我把剑柄放进他手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他的屈辱。

他的尸体摆放在公堂之上,浓烈的血腥味令人人掩鼻。春寒陡峭,他身上只余贴身薄衣,衣襟散开,裸裎出胸前的血洞。

一个华服女子露出臂上剑伤,掷凶器于地,剑柄金丝小字已染满碧血。那人猖狂无礼,堂前直视官员,口口声声遭夫刺杀,欲讨公道。

一个活人要跟一个死人讨公道,按官老爷的话,是人证物证俱全,干脆结案。

世间黑白竟可颠倒若此,我不管名不正言不顺,当堂呈上状纸要求翻案。钱枫与我私交甚笃,从未曾嫁妻。

钱枫其父却道其早与邓家订婚,昨日过门。

问到仪式章程,三书六聘,无一可呈,却被斥胡闹,当堂逐出。

我欲拦桥求诉,钱父牵衣而跪,哭禀强权压顶,民不能与官相斗。钱枫之死已成定局,若不息事宁人,钱家上下五十余口皆遭牵连。

我木立长街,十月长风,若霜刃加身。

拔出剑来,自下而上,一挥而断,衣摆翩然坠地。

两次拔剑,均只为一人,然此人受尽屈辱而死,死后还被诬蔑以下犯上,谋害妻主,被挫骨扬灰。

我自县衙盗出“红尘”,要仗此剑为其主报仇,还世间公理。

剑柄缠丝已污,触手犹觉腥黐,似冥冥中有意拦留。

失神间醒起己身孓然一人,何来牵绊,若有,也已让这红尘一斩而断。

然当剑抵在那女子咽喉,见到她骤然失血的脸色,旁边幼女哭啼令我无法下手。迟疑间已被护院所围,避开刺来的利器,飞身而起,“红尘”却于仓促间失落。

山路上月色如霜,倾洒而下,忽然忆起,今夜是钱枫二十一岁的生日。

他却永远停留在那一刻,永远成了个不会长大的少年。

“你想出家?”清泉寺主持问我。

“我只想寻一方清静。若出家能还我心平静,有何不可?”我淡然回答。

“你还是你,不会因为失去记忆而变成另外一个人。红尘之中,尚有你未了之事,尚有你未结之缘。”老和尚的眼内有千山万水,白云初升。

“施主,若是借禅遁情,此为对己,对佛,大不敬。”

我惭愧不已,遂以俗家身份寄住清泉寺。晨昏省定,日日清修,渐得清静之意。

不日有香客传来消息,钱家当铺遭无妄之灾,铺面一夜间烧个干净,且连累了附近店铺,钱家家主已被收监。

我提剑便出禅房,迎面却撞上一人。剑眉凤目,不怒而威,一种熟悉的感觉如堤坝崩溃,汹涌而至。

尹从,天下没有第一的剑,正如没有称霸天下的剑法。无论你的武功有多高,江湖里不过是沧海一粟。

今日你仗剑一时意气为友报仇,他日你暂居这清泉寺也会沦为人间地狱。你信不信?

天下之大,你一柄剑,一个人,护得了谁?

我茫然而立,她的身影被月光一点点拉长,她的威仪跟我内心深处被唤醒的某种敬畏遥相呼应,令人无法擅动。

想保护要保护的人,须得先掌握足够保护人的权力。你明白了吗?

钱家的人,我会保他们平安,会让他们在我庇护下求得一生平安,你不必担心。

她转身离去,脊背强硬,影子沧桑。

我忽然问:“您是谁?”

她轻笑出声:“我是兰陵郡王,你尽可放心。”

她误会了。

我只是觉得她应是曾与我关系很深的长辈,我只是想问,她是否认识过去的我。

时值宁君搜罗羽翼,加试恩科。

我持身份文书自荐投试,一路过关斩将,无人可阻。

直到我站在金銮殿上领受嘉赏,心中也并无多大成就喜乐。非关自身荣辱,不过都是为了你,钱枫。未及相护,已经结束。愿此后能以己之力,广庇他人。

只可惜,一路拼斗而上,无一人可比肩,无一人,是男儿。

宁君当晚设宴,赏新科三甲。

我称病而避。

数日后,宁君再着人单独相请,我再拒。

如是三回,便得一张圣旨,授紫荆关参将。

宣旨之人递旨之手停在半途,低声问我:“君与宁君曾有恩怨?”

我坦然答之:“君子卓而不群,和而不党。宁君贵为后宫之尊,尹某不敢攀附。”

尹从虽不才,不屑与杀其子屈其父夺其财者同冶一门。

永景二十五年冬,天降鹅毛大雪,我独至紫荆关就职。

从者副将皆以目侧我,暗地窃窃私语。惟一人眼神灵活,肆无忌惮的观察,却不与人言。择事询之,均答得条理分明,是可造之才。

一年后,果升为游击,为我左臂。

紫荆关寒苦之地,物质匮乏,自我来后,军需拖欠变成常事,直至年后开春二月,去岁军粮竟还未曾运到。

我要来账簿,亲自操持。司簿面有讥笑之色,旁窥半炷香,滴水成冰天气,竟大汗满额。

一番精细筹算,竟可将余粮再撑半月,足够往最近的关口借粮运回。

放下笔来,天色已明,有片刻迷惘。这账房功夫我从无印象,难得做起竟如臂使指,得心应手。

依旧步步维艰,但众所归心。每日虽辛劳不已,然已寻到内心一片清净地,脸上常染笑容。

常有人问我过去。

每个人都有过去,唯独我没有。

我从不觉得过去重要,直到那个人出现在我面前。

那日我到校场指点新兵枪技,急报有京中大官来访,脑中电光火石想到,两年沉寂,终究是不被放过。

心中晒笑,前往相见。

本想一品大员,圣前红人,该是何等高傲跋扈。

不曾料,正悠然看画的她回过身来,竟是泪痕满面。

我连忙行礼,想提醒她镇静下来,她的茶杯却在我面前直直摔下。

不想看碎瓷迸飞,想也不想一手接住。

“太傅忽然造访边关,可是受皇上之命,前来视察军情?”

“我……赋闲在家,只是想来瞧瞧边关将士如何保家卫国,为朝廷尽心尽力。”

其人声音哽咽,似是悲伤难言。

我心中泛起难言滋味,尴尬不已,籍词暂避。

幸好回转时她已恢复镇定,瞧着我的目光依旧异常悲伤。

终于忍不住问她跟自己以前可曾相识。

她勉强答曾是我好友,我的忘记,令她难过。

如此诚实的答案,令我意外又觉恐惧,半晌方回道:“尹某得过一场大病,把前生事都忘了。太傅若怪责我,尹某是绝不敢推卸的。若是不怪我,愿跟太傅把盏细谈,将前事再叙。”

她居然微笑,笑容里浸透忧伤,她说:“好。”

接风酒宴上,我借故提起军需拖欠,她竟一口承下,爽落无比。然在问我可曾饮过桂花酒时,却千般惆怅犹疑。

我依我心答“无”,她眼中亮光如风中之烛,瞬间熄灭。

后她大醉索剑当庭而舞,剑技一流,歌声却凄怆悲婉令人不忍卒闻。

是因我无心之答吗?

半知半疑。

即便疑惑,但想此人不会逗留太久,来意不明,只想尽力敷衍,不敢有过多纠缠。不想世事如风吹云,旦夕反复只在弹指之间。

一如往日的墟集,突遭马贼袭击,她竟奋身前来救我,致为马贼所挟。见她身负重伤,危在旦夕,我前所未有的焦躁恐惧,竟油然生出绝望之感。

幸她装傻卖疯,一番造作,方还我一线清明。

当她自马背血淋淋的倒入我怀里,我忽然强烈的感觉到,我跟她,必定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过往。

不然,早已背叛了主人的心,不会这般痛楚,早已恢复自由的手足,不会如此僵冷。

突然觉得自己的过去,或许很重要。

我很想问她。

如果有曾经,为什么不明告我?

还是,往事不堪明告?

果是皇上身边红人,来此边关也获急召,她却置皇命于后,只要看我随口一言许下的演习。

我讶然不已,旋即微笑。

原本是敷衍场面,我却愿为她倾力演武。

她看毕无一字褒贬。李游击却告诉我,她阅兵中途感动的几番泪落,紫荆将士勇武打动红人。

是夜,尽军中所能再设送别宴,却难掩酒微菜薄。她却不以为意,只侃侃而谈,真知灼见,闻所未闻。信口而谈,不假思索,挥洒自如,目朗如星,风采夺人耳目。

不觉一席酒筵竟吃到天色微明。

她起身辞去,阻人相送。

我心中涌起强烈的难舍之意,她凝视我良久,笑道:“将军好生珍重,待我得空,再来看你!”

还来看我?

然后在那一刻听到呼呼的风声,营中起床号角吹起。瞬间明了,于是微笑点头。

她却已扬鞭催马,奔出一箭之地。

五日后,有大批物资自兰陵运到,方知她与那兰陵娬王也有渊源。

营中人人欢声雷动,连李游击也道是意外之喜。我只微笑,不知心内何来的笃定,知道那人诺必践,行必果。

只是,其人七日后便被放自豳州,扶凤国最野蛮治乱之地。

得空一语,恐已成梦话。

三月桃花时节,边关积雪未融,有客自远方而来。

风姿绰约的美男子,虽头罩幕离,不愿以面目示人,风流态度却胜过我平生见过的所有人物。

自云名唤迎霄,商贾子,受人所托,送些用度过来。

箱子次第打开,衣服鞋袜,枕箱被帐、杯盘器皿、文房四宝,林林总总,无不精致。我平生未曾见过如此多精致之物,却一一可看出名堂,似是前生惯识。旁边众人看得乍舌,我只失笑,此是边关贫瘠之地,何时有这等物品用武之地。

迎霄精明过人,言辞间推脱干净,货品卸下便算覆水难收。

我喜此人言谈风趣,行事利落,又承他送货之情,留下酒宴。

他不愿饮营中备酒,开了带来的酒酿,唤人烫来。

热酒斟上,桂花香气馥郁浮动,似自前生缱绻缠绕而来,我忽而神游九霄,难以自已。

迎霄忽尔问我:“可曾记起什么?”

我茫然以对,却觉双目酸涩。

迎霄轻叹,饮尽杯酒,姿态凄楚。

我忽觉得他与钱枫有几分相像,温言相劝,瞩他不可过分逞强,刚者易折。

他笑得翻倒酒杯,指着我道:“目中有人,不见自身,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不愿留宿,乘夜离去。

临行我托他传书谢送礼那人,他竟不愿,掷之于地。此人外表风流婉约,内里却狂傲难掩。

我自回返营中,烫好的酒还剩半壶,已经冰冷。

我自斟自饮,冰冷接触到舌尖的那一刹那,忽然记起,此酒还需烫了才有味道。

那人上次一语道出,我以前最喜烫到三分的桂花酿。

有人比自己更了解自己的口味,端的诡异。

我站起身来,室内走了几圈,焦躁不已。

恍惚间,有人语破空而来。

“君行,你喜不喜欢我?”

蓦然回首,室内空落落的还是只得自己。

那是谁?

那么任性的爱娇的声音。

我以前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在我耳上留下印记的人究竟是谁?

是谁弃了我,还是我弃了谁?

是谁忘了我,还是我,忘了谁?

搜索枯肠,一无所获。

擎半杯残酒在手,运功于掌,馨馨酒香渐盈一室。

一仰而尽,忽有所悟。

吉光片羽,与光同尘。

有些事情,不思量,自难忘,融于骨血呼吸,无法回避,无从忘记。

只不过,未曾想起。


27. 卷三:转 堂上衮衣明日月

永景二十八年十二月下旬,笑笑到了豳州。

传说中的穷山恶水之地。

此处是一个盆地,四面环山,汉人居住在平地上,苗人居于山林之间。

地势险恶,土地贫瘠,农业不发达,资源不足,是以常有抢夺事件发生。当地县衙对普通的抢劫盗窃已经具有免疫力,甚至还定下了失银五两以上官衙方才开堂受理的私规。

初到此地,笑笑与钟仪携文书官印前往府衙交接。

县官及主簿出门相迎,笑笑觉得奇怪:“其他人呢?”至少还得有几个衙役吧?

“大人来得正巧,西田村发生械斗,下官恐惊动大人,让衙役们都在附近戒备了。”

……有人当街械斗,衙役们倾巢出动,不是去维持治安,而是,在官衙附近戒严。

笑笑急道:“难道此地就没有驻军么?”

县官面有难色:“确实是有的,但主要驻扎在州城周围,恐防苗人发难。”

又道:“这次械斗参与者只在二十人以内,是不必惊动驻军的。”

笑笑彻底无语,回头去看钟仪。

钟仪会意,含笑对县官道:“太傅大人初到此地,想亲身视察风土人情,恰逢有械斗发生,身为百姓父母官,应当前往一观,请大人带路。”

县官原本想阻止,看见钟仪带着的那群黑压压的兵,便把话都咽回去,乖乖带路。

那是让笑笑和钟仪永生难以忘怀的一幕。

县官所谓的区区二十人,当众人赶到现场时,战团已经增大到五六十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甚至全家一同上阵,手里拿着的是所有可以找到的有杀伤力的武器——锄头、铁铲、菜刀……全都目露凶光,口中嘶喊,状如疯癫无所畏惧的乱砍乱杀。

而这一切发起的源头,来自于西田村和东田村之间的一条河。河面很窄,成人可一步跨过,说是河,不如说是溪流更为恰当。因为水源不足,最近两月又未曾降雨,河面更为收窄。

正是开春播种时节,两村的农户需要大量用水,纷纷架起水车。然而水量本来就不足,又是几台水车去分,更是不够。

于是便有人趁夜深时分,偷偷把别人的水车弄坏,好使自己的水车多刮些水。

然而这种事,你做得,别人也做得。

互相使坏的结果,便是今日坏两台水车,明日坏四台,大家都没有水用。

最后为了争夺水源,平日因资源缺乏已有积怨的两村村民开始了群殴,并且纷纷回村发动男女老幼,全家参战,致使殴斗越演越烈。

众人赶到时,县官见到十个衙役手持水火棍,按佩刀在外围观战,毫无劝架的意思,不禁急着冲过去让众人发动。走得两步,前面一小块血肉破空飞来,正正粘在她鼻尖上,她一翻白眼,仰面便倒。

笑笑跟钟仪对看一眼,钟仪在马上按剑喝道:“大胆刁民,光天化日之下当众械斗,眼里还有皇法么,朝廷命官在此,还不快给我住手!”

她喝得中气十足,旁边官兵齐声呐喊,声震天地。

打斗众人楞得一楞,随即更愤激的说:“当官的有什么了不起!我们都快没得吃!抢也是死!不抢也是得死!”

停得一停,竟继续打,且越打越烈。

钟仪眯着眼,表情似笑非笑,众官兵却看得脸色发白。

这时笑笑策马上前,大力鼓起掌来。一边鼓掌一边朗声道:“大家的作战真是相当精彩,本官看得十分高兴,重重有赏!现在开始发银子,每人一两,人人有份,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身后两个随从早从车上搬下大箱,猛的把箱盖掀开,银锭青白之气在阳光下森森发光。

众村民愕得一愕,哪里还顾得上打斗,一下子都蚂蚁凑蜜糖一般围了过来。

钟仪失笑道:“把武器放下!你们这是要抢钱么!”

笑笑一眼瞧见冲在前头拿着锄头的一男一女甚是孔武,便指着道:“你两个在旁帮忙维持秩序,等大家都拿过银子了,我再每人加赏十两。”

这场酷烈非常的械斗风波,最后以太傅的当场派赏银加以解决。

事后钟仪曾道:“太傅此举,恐会助长刁民横霸之风。”

笑笑道:“天大的乱子,地大的银子。你以为大家真的很喜欢有事没事拿起菜刀拼命吗?都是生存成了问题,才逼得全家老少不要命一起拼杀。如果有钱,给钱可以让她们吃饱,不作乱,那不是轻松多了么。”

笑笑的治理信条很简单,只有两条。

一是老毛的“枪杆子出政权”。

二是减少贫富悬殊,大家都能有基本生活保障,社会繁荣,自然安定。

钟仪却笑道:“此地库银有限,又都归了你。你可得想清楚,这可是从你自己的钱包里往外掏钱。你开了个头,就得撑到最后,不然不如这头不开。”她笑眯着眼,似乎在打瞌睡,语气里却难得的有了丝关切之意。

笑笑禁不住好好打量她。

当日上殿受职,她早就有了心理准备,在隽宗问她可有什么需要时,她毫不迟疑的要兵,且要武将相辅。她要足够治理的权力和足够平乱的兵力。

隽宗略略犹豫,把她要的兵削了一半,然后问她对领兵者可有人选。

这倒是出乎意料,她一直认为隽宗若派人给她,定必是皇上心腹,同时肩负监视作用,不想竟让她自己挑。

不过她很快明白皇上用意。

目光所到之处,殿上武将们纷纷垂目俯首,不肯以目光与她相触。

兰陵孃在位置后端,与她远远相视,眼神镇定。笑笑却对她微微摇头。

不是不舍得大姐,更不是质疑她的能力,而是,将所有鸡蛋放进一个篮子,不是聪明人干的事。

隔了片刻,殿上鸦雀无声。隽宗缓缓道:“常卿家难道竟挑不到一个合意的人选么?”

笑笑正在尴尬,武官之列跪在最末的人忽然稍稍抬头,眼神清澈如月映寒溪,炯炯有神。

这个人,便是钟仪。

刚好够资格跪在殿上的五品官,时任京城步军副尉。

笑笑选了她。

不过后来有些微后悔。

只要看清楚她的脸,就会明白她为什么一直升不上去。

钟仪生了一对细长的眼,倦眼微合,似乎永远没有睡醒。小鼻梁,薄薄的樱桃小嘴,嘴角微微上翘,似乎时刻都在微笑,而且是在微笑睡着。

这副懒洋洋的秀气样子,半分武人的影子都见不到。

退朝时笑笑盯了她半晌,忍不住叹道:“劳你随我到这么个鬼地方,恐怕没有好觉好睡了。”

刚才在殿上所见到那寒冰澈月一般的眼神跟此人哪里有半分关系,想必是自己眼睛出毛病了。

钟仪懒洋洋的道:“是我自己想去的,恶人还须恶人磨。”这人倒有几分意思。

兰陵孃这时走过来,不屑一顾的冷笑着说:“按你以前在兵部那套办事,太傅定必被你累死!”

钟仪淡淡道:“治理非常之地当需非常之人,我以前那套在京城吃不开,说不定到了豳州,人家就吃这一套。”

这人以前在兰陵嬢手下任职,因为性子懒散,不知吃过多少苦头,不想今日里一经调离,对旧上司便即时不卖账。

兰陵嬢见得此人无礼,即时双目竖起,厉声喝道:“你这般托大,若是太傅有何意外,便是十个你也万死不惜!”

笑笑偷偷背脸吐舌头,大姐当真夸张,居然威胁别人要死十万次!

钟仪听到兰陵嬢这两句话,竟兀自笑了两声,听得笑笑瞠目,此人当真泯不畏死!

“钟仪只得一个,死一次跟死十次有什么差别!”她大笑着给两人行礼,竟径自转身而去。

兰陵嬢气得脸色铁青,转头见到笑笑咧着个嘴,难以置信的道:“你竟挑了这样一个货色!”

笑笑连忙收回笑容:“我觉得她很有趣!”

兰陵嬢沉默了一阵,道:“此人性情怪诞,往日在兵部便独来独往,看不清底细。你带着她,凡事小心些。”

笑笑知道大姐好意,连忙诚恳谢了。然而她心里却有种感觉,这个钟仪,虽然不知底细,性子古怪,但将会成为自己的好朋友。

现在听钟仪这么一说,她嗅到了关心的气味,嘴角漏出一丝笑来,道:“你不用担心,我就算把整个豳州给拆了,重新建一个出来也可以。”

钟仪闻言,睁了睁眼,眼内精光一闪,随即收敛,若无其事的说:“还真是唢呐上鹰背了。”

笑笑呆了呆,唢呐上了鹰背,鹰一飞,唢呐上天,这人不是说自己吹上天了么!

禁不住瞪她一眼:“又不是要你的俸禄,你心疼个啥!”

钟仪嘻嘻一笑,摇头晃脑唱道:“我是个多愁多病身,怎当你这张倾国倾城口……”

虽然斗嘴落了下风,可笑笑明显有实力撑腰。

一车接一车的银子运进豳州,只把钟仪的小眼睛也瞧得大了两倍。

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便是要清拆城内违章建筑,扩阔街道。

先弄个规划,再按清拆顺序在各处张贴告示,给一个月时间准备。官兵届时上门清拆,赔付补偿金。若是自己动手清拆,补偿金双倍赔付。

所谓的拆了豳州重建,虽非全中,也中了一小半。

钟仪感叹:“你就是想造一个自己想要的玩具吧?”

笑笑回道:“清清爽爽的看着舒服点儿,说不定我就在这里过一辈子了,自家住的地方,周边环境自然得建设得好些。”

她是真的觉得城市面貌很重要,而且街道扩阔,也没有那么容易藏污纳垢。她始终相信,人生活的环境得到改善了,人性里面的光明面也会渐渐占上风,就像是走在一尘不染的街道,即使没有任何惩罚制度,大部分人还是不会也不敢往地上吐痰。

还有一点是她不打算跟任何人说的。她想让大家的生活好点儿,拆了那些乱糟糟搭建的危房,再给予重金补贴,也算是一种变相的扶贫。

大部分的贫民都是理解的,也得到了更多的贴补。也有小部分坚决不肯失去她们的栖身之地,笑笑便将她们先安置在驿站,提供住宿衣食,承诺等新区规划好后就赔偿她们同样大小的房子。

民众都是向往更美好的生活的,而这新来的大官刚到地儿,就撒了一堆银子给械斗的村民,原本是争那点儿可怜的水源,现在所得足以保证一年不用种地!而率先主动响应号召拆掉自己房子的人,(其实是笑笑早谈好条件,塞了重金的各处的代表家庭),更是顺利拿到了一笔笔令人眼红的补偿金。

这种种事实,令民众看到了未来生活的美好曙光,随着这个大官的到来已经越来越亮。

全民拆屋之风,越刮越烈。

然而,跟世上大部分的事情一样,笑笑的城市规划之路也不是一直那么顺利的,她遇上了一个刺头儿。

城中首富金百季,一人手里掌握着豳州一半的财富。传闻她富可敌国,但豳州就算再穷,也不敢把主意打到她头上,她的手下搜罗了无数食客门人,有武林高手,有羽冠谋士,有星相学家,也有专门跟各路达官贵人打交道的言客,即是靠口才吃饭的游说家。

金百季,明显是靠财富聚势的成功例子。

她家的庄子,占地达一千二百多亩,高耸的围墙将庄子跟外界隔开,长达三千丈青石板路环绕庄子四周,皆为庄子的私人地带,若无邀请擅入者轻则被痛殴一顿,重则会断手断腿永生做了残废。

金百季的庄子,正正在城中西南处,犹如豳州城胃部的一个巨大肿瘤。

笑笑曾送帖子送书信,金百季都毫无反应,笑笑便亲自上门,金百季却籍词不见,只出来个言客敷衍了事。

笑笑知道此人有钱有势,是当地最大的地头蛇,对自己这过江龙空降兵根本不放在眼内。

她暗道,要使骄傲的人服气,须得在她最自负的事物上头挫她锐气。金百季自恃财富倾天下,自己得表现得比她更财雄气粗才成!

当下送请柬一张,邀金百季到自己居所赴宴,一评天下富贵。

金百季果真来了。

这个丝毫不把新任巡抚大人放在眼内,镇日缩在自己的庄子自视皇侯的人,就因为“一论富贵”这句话亲自来了。

她坐着用黄金和翠玉装饰的马车,用两匹四蹄踏雪的名马拉着,车外跟着三十个随从,慢悠悠的到了请柬所示的府邸。

最近整个豳州都在拆旧房子,她知道,新来的巡抚喜欢用钱砸人。

这令她觉得很不爽。

她认为自己才是豳州的主人,她家在此三代,早就根深蒂固,现在突然来了个官,还是被皇帝讨厌了贬过来的,竟然随随便便就要把她生活多年的地方摧毁换成新的。

这已经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而是面子问题。

暗地里她使过不少暗手,金家庄子方圆五里内,没有人愿意拆掉自己房子的,官府催促,她们就会摆出一副誓死捍卫房子的姿势。也有人在拆房时会闹些事,出点不大不小的意外,令到拆除的进度一直没法顺利开展。

这些是她给新巡抚的小小下马威,也不过才是开始。

她知道今天巡抚大人在打什么主意。想动她的庄子?门都没有!

不过讲到天下富贵,她倒想知道,这个新大人到底是见识短浅,还是脑袋里面塞了土,竟不知道她的富可敌国么,还这么没长眼色的敢跟她论富贵!

当车子停在一间小小的,外表看起来有点破败的府邸时,金百季只是从挑起的车帘往外张望了一眼,就想让马夫直接把车子赶回去了。

什么破玩意儿,跟排着队等着拆的那些有什么区别!

自己脚上穿着的万蝠祥云屐才不要踩上这么寒酸的地面。

府内人听到动静,突然把门开了,一个爽亮的声音传了出来:“是百季来了,稍候片刻,我来迎你!”

说话间,两对青衣仆人走了出来,两两抬一只两人合力才拎得动的双耳大木桶,一把藤条编的长把大木勺,持勺泼水的手势伶俐,一勺子水泼出,水又细密又均匀。

不过片刻,已将府门前把这条街泼得又湿又均匀。

四人泼好水,提桶转回,接着冒出四个同样打扮的仆人,手里抬着宽有两丈的大红毛毡,往地上一铺,也是一直铺到车前。

一人青衣玉冠,笑嘻嘻的从门口走出,一直走到车前,向正从挑起的帘子后面瞪着她瞧的人伸出手来。

金百季想不到这朝廷一品大员,还娶了若曦国王爷的人,竟然这般年青,而且,还长得瘦瘦弱弱的……令她敌意大减。

笑笑也在打量这个骄傲的土财主。什么嘛,原本印象中蠢胖如猪,身上挂满五颜六色金珠宝石的富婆形象瞬间被面前此人干脆利落的颠覆了。面前这个人长了张楚楚可怜的瓜子脸,肤如白雪,睫毛轻颤,分明就一林妹妹啊。

金百季用不屑的眼神盯了眼大官伸给自己的手,旁边立即有人走过来,伸出戴着雪白丝手套的手来搀她。

“我的手连皇上都没有摸过!”笑笑马上说。抬头望天,叹:“也难怪你不敢!”

金百季眼神一闪,手往她手里一放,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她穿着万蝠祥云屐的脚终于轻轻踩到了红毡上面。

笑笑心里偷笑,是个受不了激将法的林妹妹。

空气中有很浓的梅花香味,但是附近却没有一株梅花。

笑笑自言自语的道:“这梅花露用来做空气清新剂真不错。”

金百季唇边露出一丝冷笑,抽回自己的手,淡淡道:“梅花露在这种天气用转眼就会结冰,须得每隔半丈用熟炭炉煨着,才能让香味发出来。”

笑笑摸摸头,笑道:“我倒是嫌炭炉有味道,就算用熟炭,还是会发出毒气。”

泼在地上的水,没有要结冰的迹象,相反,仔细瞧瞧,似乎还有极其稀薄的白气升腾。

笑笑走到一边,用足尖点了点地面一个凸起。

好端端的地面突然露出一个洞,白气就从那洞一下子冒了出来,是腾腾的热气。

空气中的梅香好像凑热闹似的,忽然就变浓了,原本是疏影横斜孤芳独赏,现在是千树万树破蕊齐放。微闭上眼,恍如置身梅花林中,深深浅浅远远近近,那些花朵似乎就在鼻端就在眼前。

金百季眨着大眼睛,因为睫毛长而浓密,这个动作让表情带了点疑惑。

笑笑道:“是南海的香木,点燃了味道淡的几乎分辨不出来,不过跟任何香气混合起来都会百倍的增加其味。”

又踢了下脚前的机关,把洞口关闭了,空气中的梅花香味渐渐显得悠远起来。

金百季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却有点懊恼。

这家伙会烧南海香木倒不算意外,要是连这个也不懂,怎么有脸给她下帖子。不过她现在是用跟黄金同价的香木用来当木炭烧,还是在地底下挖地洞,藏在里面烧……这也不算奢侈,不过确实费心思。

她忍不住一拂袖,哼!费心思要自己好看!

两人一前一后进入府中。

金百季心中微恼,一路穿过中庭,也没有留意周围的环境,待得进了中堂,只见空空荡荡,唯有中间一套檀木桌椅,也未见什么特别。

微微一怔,目光教正面一副字给吸引了去。

也不是说这字写得有什么特别,而是这么巴掌大的一副字竟然裱得整整齐齐的挂在大墙正中,就似苍蝇拍上一只苍蝇,理所当然,不顺眼。

她忍不住走近去瞧瞧这副字究竟是啥名堂。

上面写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二十四个字,秀丽的隶书,字是不错,句子更佳,不过也没什么特别……等等!这是什么?

那字下面寸许地方用蝇头小楷写了一句——“既有德馨,何需广厦”。红色的异常端庄的字,旁边半个朱色印章,可以辨出一个“德”字,一个“宝”字。

金百季微微一震,莫不是“德隽之宝”,这是皇上朱笔御批?

她凝神细细看来,这写着字的纸质地细密,纹理分明,是上等的好纸。这工整的小楷也跟她私下收集的皇上御笔书法很像,暂时看不出什么不一样,而那玉玺她是没有见过的,也不知是真是假。

这副若是皇上的朱笔御批……她的双目中不禁流露出贪念,这可是有再多钱也难以搞到的好东西啊。

笑笑这时上前笑道:“我的字不好,贻笑大方了。”

金百季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哪里,写得不错。这是皇帝的御批么?”

笑笑道:“是呀,我想写个信给报下平安,顺便自嘲一下,不料皇上给批了这么一句。唉,看来还是要折腾我啊。没有办法,只得把这个挂在这里,天天看着好激励自己。”

金百季正想说话,笑笑却摆手道:“先别说这些泄气的事情了,咱们先来吃酒。”

唤众人上酒菜。

这第一盘上来的菜色就很奇特,是洋葱炒牛肉。

洋葱在扶凤国很稀罕,也因为味道浓郁,一般都是削下小片捣成泥用来调味的,现在这样跟牛肉拌在一起炒了一大盘,令人感觉有点胡闹,好像要吃一大盘调味料似的。

笑笑让金百季吃,金百季不肯动筷。笑笑便夹了一筷给她,然后自己夹了就大嚼起来。

金百季仔细瞧着她脸色,确定没有一丝勉强造作后,迟迟疑疑的夹起自己碗里的咬了一口。

皱了皱眉头,嚼了嚼,终于咽了下去。

味道是有点重,不过是出乎意料的清甜脆口。那片看似很普通的牛肉却有股乳香味,很是鲜嫩。

笑笑看她吃了,笑眯眯的说:“味道还可以吧?这牛肉用的是喝牛乳长大的半岁小牛,从出生起就没有喝过一口水,肉里才会没有那股膻味。这是取了位于牛前胸后背第六至十二根肋骨间的肋里脊肉做的,肥而不腻,鲜而不膻。”

金百季道:“看来跟鸡血菇是一个道理。”

笑笑转转眼珠:“那是。”

“不过鸡血菇虽然要用鸡血来养,却是素菜,这牛用牛乳和草料养大,却是荤菜。”金百季撇着嘴说,“巡抚大人你刚才说的是什么呢?”

笑笑不防此人竟然如此阴损,挖了个陷阱给自己跳,只若无其事的笑道:“我说的是跟百季你说的一样,就是两种东西都珍奇又好吃啊。”

金百季礼貌性的牵牵嘴角,不再说话。

接下来的菜一道道珍馐百味,熊掌猩唇,不珍奇的不上,不精巧的不做。

金百季却都只是象征性的动动筷子,嘴里再也没有说些什么。

笑笑肚子里暗骂,心道你这死土财主还装!这里一顿饭比你家五百余人一个月吃的还贵!

知道此人虽然生性吝啬小气,倒还真沉得住气,一丝异样也没有露出来。

当下决定使出最后一招。

撤了酒宴,也不提拆迁之事,只挑了些无关紧要的闲事说了些。

金百季见撤了酒宴,这厅中除了一副皇帝亲批的字看得上眼,其余装饰也无,称的上是家徒四壁,当下压力顿减,闲闲的应付,脸上渐渐的又泛起不屑来。

聊了一回,金百季发现外面天色已黑,便想告辞,心念忽然一动。这厅中也没有见点灯,怎地就这般亮堂呢?

她仔细观察了一回,实在没有发现地方有光源,实在非常奇怪。

笑笑这时就说晚饭后应该做做运动帮助消化。

说着要请她同去。

金百季本来就想来摸摸此人底细的,当然是毫不推迟的跟去瞧瞧她想玩什么把戏。

笑笑把她带到一间宽敞的大厅,厅中什么摆设皆无,只在地板中央挖了一道槽,三尺左右宽度,浅浅的,打磨得很是平滑,槽的尽头是个大坑,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金百季瞧了又瞧,满肚疑惑,实在猜不到如此一道宽槽要派什么用场。假如挖得深些,不定可以埋棺材,现在这么浅浅的一道……她激灵灵打个冷战。

笑笑却拍拍手,有人推了个木架子过来,上面的东西她却是一眼认得的,一堆椰子大小的圆球,散发出柔和的光芒,不是稀世珍宝夜明宝珠又是什么!

她大吃一惊,忍不住拿起一个来看。

柔和的光芒照在脸上,似乎连身体也变得透明起来。这么大的夜明珠……她忽然倒抽一口冷气,在架子上面那堆圆球上逐一看过。

最后脸色铁青的说指着夜明珠上面的三个圆孔问道:“这是你干的?”

竟然有人把这么稀有的珍宝给破坏了!

她发誓,她不是心疼,而是鄙视!

竟有人暴殄天物到这种地步,是会遭天谴的!

“没错!”

笑笑在她面前笑嘻嘻的将三根手指插入孔洞,轻松的提了起来,“你看着!”

她走到宽槽前,宽槽尽头已经摆好了一些金澄澄的瓶子,长颈的胆瓶,却没有瓶口,一共十个,倒三角的形状摆放着。她小快步走到宽槽前面,挫腰,侧身,拉臂,撤手……夜明珠顺着宽槽直直的往前滚动,扫倒了那堆金瓶子,横七竖八的一起掉进挖好的坑内。

笑笑掂了掂另外一颗,“这个我把里面挖空了些,比较轻,应该比较适合你……”

“哎?你没事吧?没吃饱?怎么晕了!”

***

豳州城中最大的钉子户拆分成两半,一条可供四辆马车并驰而过的大路,把庄子从中剖开两半。

按照巡抚大人的话来说,人来人来可以有助流通,财富就是在流通中积累的。人气旺才能聚财。

金百季也没空去理这些事,她最近忙于去练习一种据说可以保养容颜的滚球运动。

巡抚大人教她练过几遍,可她的滚球从来没有碰倒过一个金瓶子。巡抚大人说她只要把瓶子碰倒,就送她了。她就不信,自己手里的球,哦,不,巨大的夜明珠明明比那些瓶子要大多了,为什么就是没有办法把瓶子击倒!

巡抚大人开始还是很有耐性的手把手去教,嘴里还不住的说着些角度啊、惯性啊、旋转力度啊什么的古怪道理,到了后来就木着一张脸,什么都不说了。问急了,会憋出一句出来:“为什么?没有为什么,这是智商问题!”

金百季急了,这明摆着是鄙视她!

她的谋士那么多,不相信就比不上区区一个官!

于是她日练夜练,为的就是要争口气,到了后来,觉得自己右臂因为用力的缘故,迅速强壮起来,似乎比左臂大了一倍。

她在祖宗牌位前流着眼泪祷告:“祖母啊,娘啊,女儿今天终于通过苦练变得强壮了!你们当年说我过于瘦弱在人群中恐会被人味熏死的预言永远不可能实现了,女儿今天的手,完全可以用来打老虎!”

她说到激动处,为了展现神威,握着拳头“喝”的一声往供桌敲了一下。

“哇呀……痛!”

庄子附近歪着头看热闹的乌鸦全部被吓得拖老带幼另投别枝了。

大夫看完说:“小姐的臂筋有些微拉伤,皮肉发肿,需要静心休养一段时日,不可用力过猛!”

巡抚大人来探病,见到金百季的手臂缠着布带好像断了一样吊在胸前,笑得打跌。

金百季恼羞成怒,忍不住便要破口大骂。

巡抚大人一个转身,捧给她圆圆一样东西。

“夜,夜明珠?”她的眼睛立即瞪得比那圆珠还要圆。勉强装出不屑的神色:“这么小,怎么打得到瓶子!”

“谁说这是用来给你做球滚的,这是给你磨成粉,涂在墙上的。我家的墙都涂了这个,可以节省灯油。”

“……”

“你想要保龄球那样大颗的,我也准备送你几个,不过你得先好起来,还有,至少也得打一局漂亮些的给我看看。”

“……”

此后,豳州首富金百季跟新任的巡抚大人,成了很铁的好朋友。

***

豳州城的环境改造计划进行得如火如荼,不过太傅大人很明白一件事,攘外必先安内,内调理好了,就是时候对付外了。

豳州城外山地上住着的苗人,跟平地上的汉人,一向矛盾很多。

她们很少种地,靠山吃山,蛮荒瘴疠,深山老林,养就了桀骜不驯的性子。

汉人们也看不起苗人,偶见到个把进城,必定是没有好脸色脾气的。

苗人知道汉人看不起自己,也是憋了一肚子的气。偶尔有些脾气特别臭,行事特别彪悍的,遇上什么不顺心不顺景的事情,约上几个族人,冲来打闹一番,抢劫下店铺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

城里的汉人就是比别处硬挺,也怕了苗人的蛮不讲理,一点小事便会拼命,更是避之如蛇蝎。久而久之,双方关系越来越差。

现在城内正在大搞建设,巡抚大人带来了大笔的金钱,最重要的是有一颗爱心,大家都被这希望工程激励得两眼放光,恨不得一觉睡醒就过上了幸福生活。

然而,在这种美好理想的外缘,也有人双眼放光的盯着,不过迸发的是妒忌的红光。贫富悬殊,进一步激发了民族矛盾。

巡抚大人收到探子的密信,苗人们准备组织一场前所未有的大型抢劫活动作为对自己这个好官的盛大欢迎仪式。

笑笑收到这个密报后,皱了皱眉头,然后就叫了钟仪来关起门商议。

两人商议了个多两个时辰,太傅大人独自离开,然后找到忠心耿耿在外头守卫的钟仪亲信,低声嘱咐:“给参领大人拿套被褥……别吵她,她睡饱了就得去干大事了。”

钟参领这一觉睡得好长,到了第二天下午,太傅大人忍无可忍的跑去掀她的被子,捏她的鼻子。

钟仪张开嘴呼吸,继续睡。

笑笑忍不住要踢她屁股,钟参领嘴里冒出句:“喂,别太过分!”

“你醒了?”笑笑放下脚,如释重负。

“早醒了!你捏住我鼻子,我怎么起来。”

笑笑连忙讪讪缩回手,不能怪自己迟钝,这人一双眼睛睁跟没有睁根本没有差别。

钟仪坐起来,慢腾腾的穿衣服,收拾东西。

笑笑皱眉:“你就不能快点?等你出发天都黑了,还不如明天再走。”

“那就明天再走。”钟仪把手里的东西一放,似笑非笑:“反正是你急又不是我急。”

倒真没有见过如此惫懒之人,笑笑想想道:“这不是我急不急的问题,你是为了朝廷办事,既然拿了工钱,就有责任在身,这是你的责任不是?”

钟仪要做一个有责任的人,所以她最后还是出发了。带领着四个随从,抬着好酒,出了城。

太傅一直送到城门,笑着拍拍她肩膀,伸出一根指头。

参领大人摇摇头,好像还没有睡醒,伸出了三根指头,还晃了晃。

众随从都不知道两位大人在打什么哑谜,也不敢问,只是一路跟着。然后发现不大对劲,这一路是越走越高,越走越偏,好像要进山。

“参领大人,这是要到哪里去?”

“去找苗人们。”

众随从的脸一下子白了,大人真是不厚道啊,这天都黑了,还急着去送死么!

钟仪打个呵欠:“谁想现在回去的,我不拦。不过我提醒一句,今天我是约了苗子们的头人喝酒,她们会在寨子里等我去。现在大伙脚下踩着的也已经是她们的地头了。”

这话说的清楚,就是,你们害怕可以先回,反正我是约了人非得去赴约的了。不过这已经是人家地头了,你们就这么不声不响的走了,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是爱莫能助的。

众随从掂量一下,觉得未知的恐怖比已知的恐怖还是更要恐怖一些,于是都快步往前,跟在参领大人马后,那就是黑暗的唯一光芒。

也有人小心翼翼的问,大人来的时候跟太傅大人互相打的手势是什么意思嘛?

钟仪歪着头想了半天不说话,就在大家都以为大人坐在马背上睡着了的时候,她好像才想起来似的,说:“那个啊……大概是太傅问我一个人去行不行。我当然认为人越多越好,所以竖三根指头。谁知她根本不跟我讨价还价,直接就打发了我。”

众随从面面相觑,脸色越发苍白。

钟仪却又诡异一笑:“不过这也可以充分看出她对我的信任!嘿嘿,你们该当庆幸,跟了一个深受器重的好主子。”

与此同时,钟仪与随从们口中提到的重要人物,正站在她那一点不起眼却烧了无数银子的小小府邸内,背着手看着庭前飘扬而下的细小雪花。

钟仪啊钟仪,你就别给我拖了,快点帮我搞定吧!

明明马上就能谈好的事情,为什么要给我拖上三天呢!

我已经发信让大小夫君他们来这里了,我要不赶快收拾得整整齐齐,稳稳当当的,可是会吓着他们的呀。

***

钟仪造访苗寨,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搭建在小山坡上的苗寨,视线所到处,随便都可见到暗藏的刀光。

进寨的小路两旁,站满了手擎大碗的苗人,碗里盛满了高粱酒,要喝光了才给过。

而喝了别人家的敬酒,多少还得意思意思作为基本礼貌。

钟仪酒到杯干,顺便从身上一个小褡裢里面摸出碎银子放进空碗里递回去。

一路行来,竟然越喝越精神,原本一直闭着的瞌睡眼到了后来变得刚出鞘的利刃一样,贼亮贼亮。

苗人最敬重豪爽的人,虽然头人吩咐要灌醉来谈判这人,至少也挑起些是非,然而此人风度实在令人佩服,于是便渐渐大碗变中碗,中碗变小碗,小碗倒不满。

钟仪也很会做人,碗越小,送回的银子越大块。

到了寨子,头人还直纳闷,汉人竟然还有酒量这么好的,真是不容小窥。

坐定了,她亲自出马,敬上三大海碗。

钟仪喝了一碗,忽然不干了。

头人正要发作,钟仪笑嘻嘻让随从把自己带来的酒坛子打开了,浓郁的酒香味立即充满了房子。

“跟朋友喝酒,当然得用最好的酒啊!”钟仪说完,刚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头人已忍不住将手里捧着的一仰而尽,眼神亮亮的:“果然是好酒!”

看到好酒的头人好像忘了似的再也没有敬酒,而是自己一碗接一碗的喝,钟仪笑着说:“这样的好酒,豳州城里还有很多,头人得空跟我一起到城里喝吧。”

非常时期,这样的邀请是很冒昧的。

头人端着碗的手慢慢放了下来。

“你们是要诱杀我吧?”

“头人怎么能这样想呢?要是杀了你,苗族英雄们痛失首领,还不来跟我们拼命么!况且现在常大人就是身负治理任务而来,求的是国泰民安,最怕就是生乱啊。头人虽然英雄盖世,假如出了什么意外,群龙无首,不但令人惋惜,对我们更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钟仪的话虽然很诚恳,但是听起来总是怪怪的。

什么虽然英雄盖世,可死了对她们一点好处都没有……很明显就是说大姐你对于我们来说,活着比死了要有用多了。

要是有汉人听到这样的话,一定会恼怒不已,把人说得好像工具一样。

不过苗人对汉语的博大精深本来就不大了解,头人虽然为一族之首,但能够听说汉语已经是很了不起了,其思维仍然是按照苗人的那套来。这么一听,反而觉得对方很是实事求是,而且当面夸自己是英雄,很尊敬。

她稍微有点心意活络了,反而却就事发难,要看汉人大官的反应。

“你们汉人最是口是心非,嘴里说我们是英雄,肚子里却看不起我们!从来没有好脸色给过,卖给我们的货物都是次等的!”

“那是商人们贪利负义,其实不但是卖给苗人的货物以次充好,卖给谁的都一样。”

钟仪肚子里说,不过是因为你们苗人的眼神不好,比较容易骗,所以上当的更多而已。

要解决这个问题方法有二,其一就是提高你们的鉴赏眼光,好让你们不会让劣质东西骗到。不过这个方法太麻烦,也不是一时三刻就可以训练出成果的。

“巡抚大人就此事已经颁下规文,往后若有人在豳州城内将劣质货物充当优质出售,除了须赔偿买者两倍的货款,卖者还得蹲大牢。但是为了保障苗族英雄们的利益,毕竟大伙进城一趟不容易,要是买东西再扫兴那很不好。巡抚大人决定划分几家商号专门给苗族朋友提供货物。里面的全都是上等货物,以官家信誉作保,头人绝不用担心买到次货假货。”

头人不做声,隔了一阵,突然大声说:“上等的货物价钱难道不会抬高么!”

“绝对不会!除了按照市面平常货色的价格以外,因为大家进城来去辛苦,还会扣除运送费用,绝对比市面上的更便宜。假如头人觉得事不必亲力亲为,这等琐碎事情能信得过我们大人的话,更可着人携带货款以及货物清单,商号自会着人送货上山。”

“你们这是不欢迎我们到城里去吧?”

“哪里哪里,巡抚大人这就是让我来下请柬的,请头人赏光到城里吃酒谈心。”

话锋一兜,就兜到了一开始请头人下山的用意上。

“以后的事情说得再好听现在也还是只能听听看,可以前的事情还没有给我解决!黎家商号上次卖给我们染了瘴气的米,让我们寨子里的人上吐下泻病了大半,这事情怎么算?”

“这商号当家的已经让大人下到了牢里,大人本来想砍她头的,可她家人愿意用一半的家当赎人。大人这次让我来,也就是为了问头人该怎么办。是要杀了她,让大家出口气呢,还是拿了她家的五千两黄金作为赔偿。”

五千两,还是黄金!

头人沉默了。

钟仪叹道:“其实我也知道头人不会把这些区区钱财放在眼内,可是我家大人也知道头人宅心仁厚,有心给她一个改过自身的机会,不然怎会事隔半月也没有兴问罪之师呢。”

头人尴尬的笑了下。

那是因为大家拉肚子拉得腿软,体力不足。后来好了,本想下去烧了店铺,可新来的巡抚大人在拆城,而且就算是在拆大家的房子也弄得众志成城,气势如雄的,大伙一时不敢撄其锋而已。

钟仪:“巡抚大人知道头人心地良善,不愿多造杀孽,是以就自作主张替头人收下了赔偿金,把那黎家当家的打了一顿,放了。这五千两黄金现在就在巡抚大人的府衙里,头人这次进城赴宴可多带姐妹,顺道抬回来。”

还是让她去一趟,这次是提黄金了。

这时,头人的副手走过来说:“巡抚一来就改建了豳州城,手笔真大啊。”

钟仪睁眼瞧了瞧这个副手,说:“这豳州是巡抚大人的封地,改建是应该的。”

“听说新来的巡抚大人是若曦国的国戚,这次一来就要改建豳州城,巡抚大人一定很有钱吧。”

副手冷冷的说:“这五千两黄金怕不尽是商号老板的赎身金,而是巡抚大人自己掏腰包来引咱们头人上钩的吧?”

听副手这么一说,头人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凶恶的瞪视着钟仪。

钟仪认真的想着,想了半天,皱着眉头道:“听你这么一说,我也糊涂了。确实一个卖米的商号怎能掏出这么多钱呢。不过我知道这黎老板最是小心的人,她家除了生意上的账簿,家里出入也另外做了一份账。对对,我还见过来的,上面记清楚了别人家的送礼,还有她送别人的。”

她一拍手:“每笔钱都记得清清楚楚的,我看这黎老板也是长袖善舞,进进出出的财物去向还有人名都一一列在上头的,我这就回去查查,算算看她家到底拿不拿得出这笔钱。”

听她这么一说,副手忽然打个冷战,不出声了。

上次那笔有瘴气的米怎么卖进了苗寨,恐怕要问那本秘密账簿上记着的名字。

钟仪瞧着她,很诚恳的说:“这位大姐要是信不过,不如一起来查账吧。”

“不,不,不用了。”副手赶忙摆手道:“我想起来这黎家三代经商,当然积累了很多钱,而且黎老板三代单传,拿这么多钱出来赎她也是应该的,应该的。”

这位副手是苗寨里面的二把手,一直管着用度采购的,跟汉人货商打交道多了,汉人的精明狡诈也学到了不少,现在吃了个哑巴亏,心里很是不服气。也怕账簿落在这参领手上,是个祸害。

眼珠一转,凑到头人耳边耳语了两句。

当下头人不再提要下山的事,只是留着钟仪殷勤劝酒,不时提些打听到的关于巡抚大人的事情求证。

钟仪只随口敷衍,酒到杯干,不久就终于醉倒了。

头人便把钟仪及随从安排在寨子里,等天一亮,率领寨中精锐便径自进城去赴宴。

这着还是副手献计,说这巡抚大人自己不肯亲来,遣了个参领来,想是贪生怕死之辈。现在正好趁此机会把参领留在寨中,进城去见巡抚,一来自己手里押着个官,对方投鼠忌器;二来带兵的官给扣住了,这巡抚大人再厉害也是个文官,不能打,正好趁此机会大大的勒索一笔。

头人深以为然,便把副手留在寨子坐镇,自己领着近百个彪悍的手下携带兵器浩浩荡荡的来了。

人刚进城,守在门口的两个小兵就上来禀告说大人已经恭候多时,因为城里正大兴土木,巡抚大人特别准备一个好地方大宴贵客。

竟把人带到练武场边上。

这场地新簇簇的,宽敞整齐,不知拆了多少房子才留空这么大一块地。

众人来到时,官兵们在场内靠边站得齐齐整整的,看着中间一个人跑马射箭。

头人一瞧这人,长得瘦瘦小小,手里擎着的也是一副比平常略小些的弓箭,不禁起了轻视之心,暗道汉人果真无人。领她走的小兵要带她去坐,她不肯,站着要看人家出丑。

那人策马奔了一圈,从箭筒里抓了一把箭,怕有五六支,一股脑儿全搭在弓上。

头人正在窃笑,忽然弓弦一响,一箭激射而出,直直插向靶子,接着“崩崩崩崩”四声连响,弦上的箭一支接一支的飞出,首尾相衔,几乎连成一线,全都正中红心。最后定睛一看,靶子上只插了一支箭,其它的都穿出靶子上的红心,插到了地上,难得也是站成了根直线。

那人射罢,勒马回转,短暂的沉寂下,场内官兵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

头人听见不少也来自自己带来的手下。

如此箭艺,竟出自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汉人之手。她收起了轻视之心,暗想有此人在军中,难怪那个参领那么放心自己丢下军队自己一个人上山。

正想着,那人顺手将弓箭交给旁边的侍从,策马过来,笑嘻嘻的道:“头人,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带路的小兵说:“头人,这就是咱们巡抚大人,她亲自来迎接您啦。”

头人佩服中又带着不安,这样的人,竟让自己带着百十号人上门来威胁她,不知谁出的馊主意!

这样有财有势的人,犯得着对自己以礼相待么!

如坐针毡。

巡抚大人也没有说什么,就是请大家喝酒吃菜。好像知道她会带这么多人来,所以才选在这里摆宴,苗人们的宴位在中间,外围还设了宴让官兵们吃,一副与众同乐的样子。要不是这么大的练武场,还真没有一家酒楼塞得进这么多人。

吃饱喝足,领着众人逛大街。

豳州城一边拆一边建,虽然还是破破烂烂的,但是这破烂却不比以前的破旧颓废,而是一种新生前的除腐去败。

一路过来,不少百姓认得是巡抚大人,都停了手头上的活热情的向大人行礼问好。

头人从她们的眼神看到的是衷心的拥戴和感激,她明白,这些人,佩服着自己旁边的这个人。

这绝不仅仅是她一直以为的以钱驱众的人,她突然觉得,这些有点像是汉人所说的,以德服人。

参观之后,巡抚大人以天色已晚,抬着那么重的黄金回家不方便为由,留众人住了一晚上。

第二天,就传来了苗寨出事的消息。

头人第一个反应就是,中了汉人的调虎离山计!

她气急败坏的打算去杀入府衙劫持巡抚,这时苗寨派的人却说,是副手作乱,因为有钟参领在,叛乱已经平息。

钟仪带着她的副手进了城,身边还跟着头人的宝贝儿子。

副手见到她,抱着腿说是汉人挑拨离间,她见头人一夜未归,担心头人是中了汉人的计,所以才发动众人,想来救人。

少寨主呵斥她胡说,她却说少寨主看上了这个汉人武官,跟她幽会,让自己撞着了,他要报复。

头人的儿子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有汉人一般的秀气,气质却如苗人一般的彪悍,脾气火爆,当场涨红着脸就拔刀要杀人。

副手便说他要杀人灭口。

闹得不可开交。

一边一直笑眯眯在听的巡抚大人“啪”的丢了本账簿出来,某某,你不就是怕上次收了黎家的贿赂的事情让头人知道才起歹心的么。

副手一把抢过账簿,飞快就撕里面的纸往自己嘴里填。

众人看呆了,都忘了拦。

好容易撕了一半,吃了一半,巡抚大人笑嘻嘻又掏出一本,“这还有,慢慢吃,不急!”

副手塞了一口纸,呆呆的看着大家都看着她笑,才知道又被耍了,吐出纸屑怒吼一声便扑。教钟仪一脚踹到墙角去了。

这场跟苗人的战争,不起硝烟,恩威并施,巡抚大人一方赢得很彻底。

头人当场宰了副手,脸带羞愧的要走,巡抚大人忙令人抬着黄金相送。

这些钱是赔偿也好,是借给你们修建苗寨的也罢,都是为了大家能过得好些,汉人跟苗人原本就是一家,都是邻居,何必这么生隙。

头人最后神色复杂的离去,她承诺,有她在生一日,山上的苗人永远不会主动跟汉人生怨。

她的儿子跟着母亲走,不时回头瞧着钟仪,不住嘴跟她母亲说些什么,最后他娘不耐烦,揪着耳朵扯走了。

巡抚大人看得有趣,不住在钟参领耳边吱吱喳喳:“你昨天真的跟人家约会了吧?”

“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咦,那小帅哥好像对你有意思哎,你觉得怎么样啊?”

“你不说话是不是说明你心虚?”

忽然间,已走远的那群人忽然一乱,那个少年飞一般的奔回来,热情的眼神直直盯着钟仪,喘着气说着不大熟练的汉语:“我……不走……跟着你……”

头人满脸怒色的回转叱责他,他一下子躲在钟仪背后,大声的回了一句苗语。

头人脸色一白,咆哮着冲过来抓他。

少年绕着钟仪,把她当掩护物来躲,头人气得喘吁吁的,却也不时抬眼瞧着钟仪脸上的表情。

笑笑早闪到安全地带看众人捉迷藏,觉得相当有趣,只恨听不懂苗人在说些什么,咧了个嘴只在傻笑。

忽然钟仪伸手招她,她只笑着摇头。钟仪忽然睁眼瞪她一眼,眼神锐利得刀子似的不在说,似乎还隐隐有着威胁之意。

笑笑打个冷战,只好蹭过去拉边架。

挨近了还没开口,钟仪一伸手,把她扯过来,胳膊搭在她肩膀,扣住不让她缩,不想此人发作起来倒是力大无穷。

她嘴里流利的说了一句苗语。

还在追逐的母子顿时愣住,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钟仪淡淡的没有表情,一句多余的话也不再说。

过了半晌,两母子讪讪的都退了。

走得远了,那少年兀自回头来瞧,眼神甚是幽怨,钟仪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没有瞧他。

众人终于都是走个精光,钟仪方放了笑笑,不管笑笑一再追问发生了什么事,只打着呵欠去睡觉。

笑笑抓了旁边的人来问,一个个都说不会听苗语。

最后教她抓住一个送酒菜上来的本地兵。

那小兵犹豫着说,那少年说的是,他爱上了这个汉人,要跟着她一辈子,不回山上去了。

这苗家少年可真大胆!笑笑听得大乐,连连问,那后来呢,后来钟参领怎么说的?

小兵的脸一下子白了,只是摇头说听不清楚,死也不肯透露一丝来。

钟仪那厮的嘴从来密不透风,想撬开来是件难事,过不多久,笑笑也就把这悬案给忘了。



28. 卷三:转 砚中血影动龙蛇

到了三月,豳州的雪都化了。

光秃秃的枝头冒出一个个嫩芽,地上茸茸的长了一层绿草。登高一望,天地间都像被蘸了清灵嫩绿的大笔刷过,再拿清水一喷,空濛中透出灵秀雅致来。

笑笑这日一早就起床,上蹿下跳的没半分安生。一会儿说琉璃灯太重,还是换纱灯的,一会儿又说鹅黄色的坐垫不够喜庆,换粉色的。府邸里面一队小厮丫头跟着进进出出,一串子人都忙得人仰马翻。

终是将前两天已经布置好的,又从头改换了一遍,方换上衣服,兴冲冲的往城门来了。

这城内经数月修整,不但旧貌换新颜,贯穿城中的要道更拓宽数丈,已见着了气派。两边铺店堂肆都是新建起来的,虽则大部分还是关门闭户,还没赶得及开张,但已可见异日繁华。

笑笑的车子方望到城门,斜刺里也来了一辆车,却是两匹神骏无比的四蹄踏雪,马颈挂着核桃大的一串鎏金铃铛,叮铃铃的昭显富贵。

那车往笑笑的车子一靠,赶车的马夫已道:“是金小姐的车子。”

“得,不用停,继续往前赶。”笑笑一掀帘,隔窗笑道:“百季,找我有事?”

那边车帘也是一揭,露出金百季那张娇滴滴的瓜子脸来,嘴角翘着,道:“我知道大人的家眷今日进城,按咱们姐妹情分,姐夫们远道而来,在门口下车,断无不见之礼。我做妹子的,连忙赶来迎接了。”

一边说一边又让开半边身子,露出原本挡着,坐在旁边的一个美貌少年来,笑道:“这是我最小的夫君,蒲柳之姿,难得还认得些礼节,都说没有见过京城来的贵公子,今日特地带来见见世面,往后两家走动的时候也好少些拘谨。”

笑笑一眼瞧过,见到那少年长得杏眼桃靥,很是美貌,一双清水眸子毫不避人,你看他,他也直瞪着你,看来是个大胆的,还带着种自得的倨傲。

看来金百季斗阔比不过自己,这次是带美人来炫耀了。抿嘴一笑,道:“这主意不错,就怕我的人远道而来,人生地不熟的,呆不惯。现下有人带着最好,先趁今日里亲近亲近。”

一路说话,马车不停,只一路往前直直而驶。

片刻到了城门,将车子往一边停了,看着时间还早,又跟金百季东一句西一句的扯着。

转眼到了午间时分,还是没有见人。

笑笑不禁急了,绕着车子走来走去,百爪挠心似的,脖子都伸长了两分。

金百季见着好笑,让她去旁边酒楼用膳。笑笑却说若是这一走了,人却来了那怎么办。

金百季听得直瞪眼,这人的胡闹贪玩,精明糊涂她都一一见过,就是没有见过她还有这一面。

忍不住便要劝,说女子怎可如此惯着夫君,这般纵容,总有天会妻纲不振,让他们爬上头来。

笑笑要听不听,心不在焉,金百季一番苦口婆心都撞铁板上了,还遭了身边人几番白眼。

最后终于醒悟过来,也不劝了,叫自己手下人到城里有名的酒楼要了一席酒菜,让送过来,又在城门旁边搭了凉棚,就在城门口吃午饭了。

两人连金百季那小夫,在凉棚里用酒菜。吃了半个时辰,人还没见。巡抚大人已经两眼有点发直了,脖子一直往后扭,看样子恨不得亲自打马出门去看。

金百季乐了,说不如下棋来等。

这两人一般臭棋,可金百季比笑笑还更要逊些,下个十盘总会输个七盘。眼见今日巡抚大人心不在焉,还不是报仇的好时机。

果然某人眼中不辨黑白,随手应子,一副任人蹂躏的样子。金百季喜心翻倒,越下越起劲,恨不得那些人今天都赶不来更好。

待到夕阳徐落,天边都染上了玫瑰紫,金百季便唤人在棚子里升上十二盏羽纱灯,挑灯夜战。

待到天将黑定,前头忽然有一骑飞驰过来,棚子前滚鞍下马,进禀道:“大人,诸位爷的车子到了。”

众人还未答话,“咻”的一声,棋盘对面的人已经不见了。

远处果有隐隐车声传来。

巡抚大人翻身上马,一支箭一般冲了出去。过了片刻伴着一辆乌蓬大车一起回来,一路上鸡啄米一般碎碎念,早把旁人忘个精光。

金百季沉住气,跟小夫上了车,缀在后面。

到了巡抚府前,巡抚大人下马,张开臂候在车门前边。过一阵,抱下一个锦衣少年,脸色不佳,腹部微隆,五官却真是漂亮,手臂绕过巡抚大人的头颈,乖乖的偎在大人怀里,眉眼隐隐带着喜悦。

只一晃眼,巡抚大人打横抱着他,飞一般奔回宅子里去了。

跟着车厢里又下来一个,这个长得娇媚得一朵花似的,府前挂着的重纱灯照下来,晃晃的像是从画像里走出来的人物。

他下了车,略略望了眼金百季她们的车子,视线没有停留,回身扶着车里另一个人下车。这一位长得很是清秀,一眼看去也没有什么惊艳的感觉,但一眼看过还想再看,跟先一人站在一起,竟是他比较吸引视线。

还是最后下来那个走在前头,身姿有点晃,好像右脚不太灵便,可那姿态是不可多得的,竟让人觉得那是另一种好看。

两人一前一后往宅子走去。

金百季跟她小夫正躲在车子里偷看,少年人眼神好,看得清清楚楚,虽然心气高,可这三人无论姿势模样都是世间少有的,难得还都归在一起,不到他不服气。正想开口赞一下,突然见到旁边妻主眼神发直,看得痴了。

他心头泛酸,正要讪讪的说两句。车外眼见两人要进门了,走在前面那人忽然回头往车子盯了一眼,那双眼睛清澈得就像含冰的流泉一样。他跟后面跟着那个说了几句,自己一个人进门去了。

跟着后面那个便回身走至车前,想是要请人进去坐坐,他眉头微有忧色,脸上却挂上了笑,作好了招呼客人的准备。

旁边金百季忽然一迭声催道:“快回快回,我们不进去了。”

马夫得主人命令,连忙策动马匹,一辆大车在人家府门前转了个身,即刻离去。

烟岚站在府前石阶下,看见那明明是跟着小姐来的车子忽然掉头而去,连个招呼也不打,觉得无礼,却也不放在心上,惦着晕车的丹麒,便静静回转去了。

笑笑将丹麒放在床上,转身要拿东西,丹麒扣着她只是不放。

“我不走,乖,放手。”往他的手拍了又拍。

方是放了,看了看他的样子,摇摇头,一转身,绞好的热毛巾已递了过来。笑笑接了,轻轻替他擦脸,瞧着那张巴掌大的小脸都瘦得起来棱角,动作越发轻柔。

丹麒定定的看着她,眼睛眨也不眨,泪水却不合时宜的流了下来。

笑笑有些吃惊,却还是一言不发的帮他擦干净了。

把毛巾丢进盆子,让那小厮放下盆出去。房门也掩上了。

方低声问他:“怎么了?身子不舒服?还是,有不顺心的事?”

她接他时,知道他受了颠簸,今日吐了几次,偏又不肯停下多歇息,一路干熬着来的,心早就疼来。

现在见他脸色好转,却又流起泪来,往日知他好强,便是再苦也不会服个软的,现在这般莫不是心里有事?

心里实是担忧他说有人欺负他。

丹麒却只是摇头说:“没有,他们都对我很好。”

“只是……”他抬起脸直直的瞧着她,“有三个多月没见你了。”眼圈说着红了,强自埋下头去。

咬了一会儿嘴唇,忍不住又说:“可你根本都没想着人,来封信也只是随随便便提两句!”说完觉得不大好,可到底委屈,顾不得就一股脑儿倒出来:“每次都是先问候他们,提也不要提我,一句话也不跟我说!”

“可我明明每次都有问候你的呀。”

“哼,你问的是我的女儿,不是我!”

笑笑看着他气得鼓鼓的脸,呆了半晌,喷的笑了,“孩子还不是在你肚子里么,问候她跟问候你有什么区别?”

“就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丹麒见这人讲不通,气恨得眼睛又蒙上了一层泪雾,咬着嘴拧过头去,好半晌道:“我就知道,要是没有这个孩子,你也不会……”忽然打个冷战,闭上嘴不肯再说。

笑笑才知道他的心病一直没放下,囤到今日,还有越囤越大的迹象。不想这鲁莽天真的少年钻起牛角尖来一点不比别人逊色。

她也不说话,自顾绞了毛巾来给丹麒擦身,先擦了脖子,再顺着衣领探进去。

丹麒推了几下,也没什么用劲,后来便背转身,闭上眼睛赌气不要理她。

感觉到小悦的手拿着热毛巾,一点点温柔的在身体上拭过,原本充满着怨气强硬起来的一颗心,慢慢的一丝丝软了下来。

偷偷的睁眼去瞧她,小悦却垂着眼,抿着嘴,很认真的替他擦身,一句话也不说。他看着看着,不禁就痴了去。

以后还会有这样的场景吗?自己爱着的人守在自己身边细心的呵护自己……他忽然觉得以前吃的那些苦都不成为苦,都是甜的。

“小丹,你最喜欢什么动物?”

丹麒不禁瞪大眼睛,明显的呆住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笑笑笑了笑:“连这个也不知道?”

把手里的毛巾往盆里一丢,水溅了些出来,青石砖的地,漫漫的渗进去。

“是我吧?”

丹麒觉得她的笑像有股魔力似的,眯眯的眼神像无底洞,把他魂魄一直往里拖。傻傻的也听不大清楚,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笑笑一把抓住他的手,他下意识的挣了挣,似乎想抽出去,却抽不动。傻乎乎的问:“做什么?”

笑笑心里在狂翻白眼,做什么?

这人的脑袋是浆糊灌的?她开始替自己的后代担忧了。

她不说话,凑过去,一下就亲在他唇上。

丹麒还是木木的,好像被吓傻了似的,后来回过神来,忽然拿手就推,笑笑哪里肯放,只是狠咬,带了些恨他糊涂的惩罚心理。

因为激动,估计是太用力了,嘴里感觉到了一点血腥味,她忙放开他,睁眼看了过去。

丹麒也睁着扑闪扑闪的眼睛瞧过来,那眼睛里面有太多的东西,有疑惑,也有激动,还有些小心翼翼的害羞,甚至还可以捕捉到一丝委屈。也是,他妻主看来是狗转生的,一下子就把他的嘴唇给咬破了。

带了点怜惜,笑笑又吻了过去,这次动作温柔下来,轻轻舔着他的伤口,等他放松下来,轻轻撬开牙关,和他的舌头玩起游戏。

终于他的手慢慢的贴上了笑笑的腰,也不知吻了过了多久,笑笑睁开了眼睛,看见他紧闭着的眼睛,浓密的睫毛上面扑着一层晶莹的粉末儿。忍不住又把他的眼睫舔了一遍,看着那张小脸都红得发亮了。

“以后再胡思乱想,我就生气了。我对你的心你现在还摸不着么?竟然还跟自己的孩子吃醋,你真是要气死我啊!”

说着真的有点生气了,松开他,坐起身来。丹麒却一只手搭过来,捏住她腕子,死死的盯着她看,“你不是又在哄我吧?”

笑笑瞪了瞪眼,伸手在他大腿上用力拧了一把,丹麒疼得猛咧嘴。

“你睡醒了没?”

“疼死我了,你做什么?”

“谁叫你整天梦游似的……”

“我哪里有梦游……不过你再拧我一下,还是觉得在做梦。”

笑笑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心里却一阵甜意,这小孩有时还是蛮可爱的。

“你刚说最喜欢的是我,永远记住就行了,一路抱着这个心往前走,不要四处乱看。”

“我是又有什么用,你又不是。”

“谁说我不是?”

“这么说,你也是?”他盯着她问。

“那当然。你、沉璧、烟岚,还有……”她按了按心脏,压下去一阵隐隐疼痛的感觉,“你们都是我最重要的人,少了你们任何一个,我的生命都不再完整。我都为你们操碎了心,你还有心去想些有的没的,还吃自己孩子的醋……”

她仰天长叹,“人生真是无奈啊。”

丹麒委屈了,“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怎么知道,害我……”

“害你怎样了?”

丹麒不语,忽然仰起身来抱住笑笑的头,把她的脸埋在自己胸前,紧紧的压着……

笑笑叫道:“小心压着孩子……”

丹麒慢慢松开她,瞧着她老半天,哭出来似的叫:“小悦……”那一声叫唤又是喜悦又是深情,听得笑笑忍不住眼眶一热。

忙伸手把他揽过来,手在他背上,后脑勺上轻轻抚摸,微笑道:“你说我们是不是换个称呼,教你肚里的孩子听见了,知道他是小小字辈,那不是很泄气?”

丹麒把脸埋在她胸前,老半天才说:“那叫什么好?”

“就叫一个字的,我叫你丹,你叫我悦,把小字去掉就行。”

“嗯。”

“孩子以后叫什么名也得想好,我就觉得是男孩子……”

“为什么是男孩?我喜欢女孩,一定是女的!”

“男孩长得像你多好看啊,女孩子长得像我就寒碜了。”

“也是……不管啦,我还是要女孩。”

“男孩子比较好啦!”

“才不是,如果长得像你,会没有人要的!”

“……”

“以后她就是家中的老大,你也要教她功课。你是皇姐的太傅,孩子以后也可进皇家教舍里面念书……以后等林太医的孩子生下来,如果是女孩子,可以结拜为姐妹,如果是男孩子,可以先跟皇姐偷偷订下婚约,等皇姐登基以后就可以两家联姻……”

“……”

丹麒啊,你会不会是想太多了呀?

***

巡抚具有地方最高的行政权、司法权以及军权。

可巡抚大人原本就懒,把主要矛盾解决一下,把环境改造下就觉得已经出大力了。再进而把一些土地从地主手里买过来,放给贫民耕种,要做生意的弄个低息贷款,鼓励一下经商,极度贫困无劳动力的家庭,按月发些救济金,让大家都有个地方睡有东西吃。使街上没有人抢劫,没有见到有乞丐,她就觉得已经很差不多了。至于其他的什么城市发展,她可没有主意。

反正也不打算搞什么政绩工程向隽宗邀功,在职之年马马虎虎保一方平安温饱就成了。

所以说,经历了一开始伤筋动骨的大改造工程以后,巡抚大人突然消闲下来,没见什么大动作。闲来没事就带着她那几个美人夫君在大街小巷上逛,要不就是初一十五赶着大马车到贫民区送温暖,走其亲民路线。

只是渐渐发现问题。

人民生活是逐渐得到保障,可是因为阶级矛盾,没钱没势的小人物还是会经常受到欺负。现在大问题基本解决,轮到小问题层出不穷。于是就有了巡抚大人出行不时有人拦车喊冤的情况。这些案子说大也不是很大,毕竟如果是有死人这种大案,县官是不敢错判的。但是即便是东家丢了一只牛,强要长工签卖身契来赔那头牛,这样的小事,对于被迫卖身那个人来说,还是很严重的。

笑笑于是一再跟知县说要秉公办理啊,爱民如子啊,可当地的富绅势力不小,朝廷官员势力薄弱,反而是一直仪仗着这些地头蛇的,现在又怎会为这些小事去坏了原本的良好关系呢。而这些一头牛半只猪的事情,在这些人眼里,也实在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了。

所以即使巡抚大人的思想教育一再轰炸,下面人办事还是阳奉阴违,毕竟这种事情谁也不能说谁完全占理,偏了一点就是一点,也不会到丢乌纱这种地步,反倒比不上得罪了某些人往后行事被诸多制肘的麻烦。

被巡抚大人数说得多了,还想出了一个恶毒主意。以后有人敢拦车喊冤的话,当面是重新判好案了,过些日子再秋后算账,慢慢整治。

同时还散布谣言,说巡抚大人跟富绅们关系有多熟,告了也是白告。

渐渐告状的人少了,笑笑还以为自己的思想教育奏效了,其实只不过是表面上的风平浪静而已。

不能拦巡抚大人的车,但是可以拦其他人的车,永远不要低估劳动人民的智慧。

笑笑终于被逼急了,因为这次被拦的是丹麒的车。

是谁都不会这么让她紧张,偏偏那个人是丹麒,怀胎已经八个月的丹麒,如今飞入民间的金枝玉叶。

笑笑总是让他在家里好好呆着,可惜总是没有效果。

如果是沉璧,不用她叮嘱,呆在房里看一个半个月的书不出房门一步也没有问题。如果是烟岚,即便是一个小小的园子他也自有天地宽。可惜丹麒不一样,他的性子就是好动喜热闹,让他安安静静呆在家里,比杀了他更难受。

当日来豳州那般失态,一来是因为思念笑笑,二来也是在兰陵王府呆了数月,憋得狠了。娬王积威甚重,又是知道他底细的,盯得他是不得不规规矩矩。想也知道,连笑笑都逃不过娬王的五指山,何况是他呢。

就算往日里在皇宫里当皇子,也是镇日里跑跑跳跳,不几日便偷溜出来玩的顽劣分子,现在虽然嫁人了,可性子没有收敛多少,既然有了身子不能做剧烈运动,便坐车到城里兜几圈趁趁大街热闹也是好的。反正现在小悦把街道整理得宽宽的,车子很好走。

沉璧是不管别人的事的,按医理来说,坐车这种轻微的运动比老是端坐不动对孕者要好些,也就没有想要去阻止。烟岚劝过几次,也随车跟了几次,后来觉得丹麒这样做蛮开心,也不会出什么意外,渐渐也放松了警惕,由他去。

于是兴致来时,丹麒坐上大车,在城中主要街道转一圈,中午回来用午膳,不时还买些风味小吃回来跟大家分享,这也渐渐成了一种日常消遣。

城里的百姓渐渐摸到了这个规律,知道是巡抚大人宠爱的四爷出来游玩,不时也会特别凑近车子献些特别的事物。丹麒都会很开心的收下,然后豪爽的打赏,得了赏的人下次又送更多的东西来。如此一个拥护爱戴的场面,让他依稀想起了往日身在皇室的风光。

这一日,又有人像往常一样在车子外面送东西给他。他还是很开心的接过那个篮子,然后摸出银子要赏他。

那送东西的男子却后退一步,说不要,只让他看看喜不喜欢篮子里的东西。

丹麒就去掀盖住篮子的土布,接着就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叫。

笑笑赶到的时候,丹麒抱着肚子趴在垫子上吐个晕天黑地——沉璧的安胎药实在太苦了。惨白着脸,额上都是细汗,闭着眼睛只指着地上打翻的一个篮子,青惨惨毫无血色的几根指头滚在地上,旁边还有一缕乌发。

笑笑的脸也一下子白了,一时间又惊又怒,叫道:“是哪个混账送这个东西!”

众人推了那男人上来。

笑笑颤颤的指着他,“你……!”头一次想杀人。

你想搞什么恐怖活动就冲我来,搞我家里人做什么,还弄这么些个恶心恐怖的东西!

完了,现在她就算是闭上眼睛还是会想起地上那些,今晚铁定做恶梦……可怜了丹麒。

那男人抬起脸来,脸色青白不大好,因为瘦,显着长,眼神很锐利,嘴唇薄薄的抿成一线,显得有点刻薄。

他淡淡的说:“吓着大人了,但若是亲手割下孩子手指来的亲人,该又是何等的急痛攻心呢?”

“你说什么?”

“十日前,城东绸缎庄的周员外在六孝街把李家的六岁幼童撞倒,车轮在她右手五指上碾过,后又不顾而去。不管李家人嘶喊求助,闭门不纳,还放狗咬伤了李家家主。李家人因无钱求医,延误了医治,要将女儿的五根手指全部割下,终身残疾……这世间还有天理吗?”

这男子平平板板毫无感情的交代了事情始末,到了末一句,眼中火花忽然一迸,显得有点声色俱厉起来,竟像是质问在场每一个人似的。

笑笑吸了口气:“世间自然有公理,公道自在人心。这事情若是真的如你所说,你大可到官府报案,也可以来找我,可你现在这算是什么!”

男子冷冷道:“刘县令、周员外难道不是大人的知交好友吗?大人以为袁某没有试过报官吗?若不是求告无门,怎会选这种法子。”

笑笑站起来道:“你说的案子我会好好查,可你这种求助方法不对,惊动了我的家人,我不能饶你!”

男子淡然道:“袁某拦车之前,早已将性命置之度外,惊动了大人四爷,万分抱歉,甘愿就戮。”

“来人,把他架出去,抽三十鞭。”

姓袁的被架出去,脸上神色依旧是淡淡的,唇角露出一丝讥讽,似乎根本没有把这个巡抚大人放在眼内。

丹麒靠在垫子上,闭上眼睛有气无力的说:“算了吧……他也是逼急了。”他以前当皇子的时候,虽然不暴虐,但下人犯错要受罚,那是规矩,他也不会怎样放在心上。可现在听着鞭子抽在人身上的声音却觉得一阵心惊肉跳的,浑身不舒服,忙开口求情了。

笑笑听着打人的声音也觉得一阵翻腾,让她想起自己当日挨打的情形,顿时连连打冷颤。听丹麒这么一说,便让人住了手。

想想又说,“此例不能开,不然以后大家出府都没个安宁。现在是念在他仗义,小作惩戒,对外仍然说要抽三十鞭。”

丹麒不以为然:“既然要说谎,三十鞭算什么,在宫里打碎个杯子都要抽个五十鞭,索性你就把数目说得大些。”

笑笑却没听见,只皱着眉头在想,这么样下去不是办法,到底还是得把告状制度完善些。

于是古代的信访办出炉了。

笑笑跟娬王借了人手,筹办了这个机构。

原本豳州没有专门的巡抚衙门,笑笑来了之后,就把个松山书院改建为巡抚衙署,可她也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基本没怎么在里面呆过的。现在就把对着大门的厅建为上访厅,专门用来接待人民群众。

厅中设了三个主笔,轮班替民众作笔录登记。

上访厅旁边设投书处,着人专门接收写好的状纸,并即场检查状纸诸般要素是否齐备,即场登记。

笑笑自己设计了一套表格格式,让告状的人按姓名、事项、缘由、时间、地点、证据项一一填来,如此便一目了然,条理清晰。

最后,便是反复强调此机构仅仅为监督民间诉讼而设,凡有案子需要审理,应该先告县官处,又不服判决者,方能到此投诉。

案子重审必须建立在县令初判的基础上,不然不予受理。

这么一来,无异在县官头上悬挂了一柄利剑,令其不敢有丝毫疏忽。

而笑笑,便是再有百分想偷懒的心思,终也不得不兢兢业业认认真真的做些事情。

豳州嘉治十年,便是从此时开始。

而这一切的根源,却不过是因为一个姓袁名青山的人拦车而起。

此人以恶劣的行为,大胆的言辞直接激发了懒散的巡抚大人的责任心,因之被视为智者,勇者,又因为了无辜之人甘心遭受重罚的态度而被豳州人民视之为仁者、义者。

这个人,因为这件事被记入了豳州人民的心中,且因为后来无数次的仗义执言,敢作敢为,离人民群众心目中的英雄形象越来越近。

也离他自己本人的悲剧命运,越来越近。

***

人有时是会被盛名所累的,看袁青山就知道了。

他家里薄有田产,父母只得他一个儿子,家业都是要交给他的,怕他被女人欺负,让他念书习武,也养就了他非白即黑,眼睛里揉不得半点沙子的性格。

自从上次替李家拦车告赢了状以后,自然名声大振,不少人便上门拜访攀交情,有人是一心感佩他的,也有些人另怀目的。

适逢四方平和之际,要寻规规矩矩独善其身者容易,要寻一个道义当前的孤胆英雄难。

袁青山确也是个热肠的人,众人但有所求,但凡有理有据,义之所至,必不会辞。

笑笑知道此人秉性,是个面冷心热的人,但有时就是热心过头冲晕了头脑,少了些考量,若不理他,是会做些恐怖事情的。于是便把此人列入一等黑名单,若有他来上诉,一律加入直送流程,送交她直接处理。

她只想最快的处理掉此人递上的事情,免得多生枝节,也存了些对此人某种欣赏和畏惧,却不曾考量这样一来,却进一步把他推到了风尖浪口上。

民间开始流传:欲告青天,先寻袁氏,大雪天下,青山不倒。

等意识到袁青山已经成为了民间正义代言人,被套上了某种过于绚烂的光环时,已经迟了。

不想再优先处理他递上来的事情不行了,因为群众会说,青天大人开始嫉妒袁氏的民望了,准备打压于他了。

袁青山现在想低调也不行了,群众同样会说,你现在站的位置都是大家抬的,你不给大伙办实事,你凭什么担这么大的名气。

不过虽然都被民意推动着去办事有点不爽,但是情况似乎还在可控范围内,两人也就开始你放慢一些,我收敛一些,互相摸索着退让,倒也培养出几分默契来。

然而就在这时,袁青山出事了。

在考虑范围内最严重的事情发生了,袁青山被控杀人。

城西农户家的当家大女儿,姓张,名蛾。张蛾家里有四口人,她祖母、爹爹,还有小她三年的弟弟张薰。

张蛾人勤劳能干,孝敬长辈,待人亲厚,乡亲无人不赞的。

张薰却自小体弱多病,不能干重活,成年后嫁给同村的赵琳。这赵琳家里是杀猪的,环境不错,可性子乖戾,是个虐待狂。张薰嫁人后怀上过孩子,后来不知为何流了,赵琳对他经常又打又骂,张薰饱受折磨,竟然疯了。

张蛾不忍弟弟受苦,讨回来养着,但赵琳迟迟不肯写退婚书,说他是装病。

赵琳后来迷上赌博,把家业败个精光,缺钱了便到夫家来讨,要是不给,便吵吵嚷嚷连带动手,把张家捣个稀烂。

张蛾也试过报官,可人家没有偷没有抢,还是亲家,这等事情县官也难断。何况这赵琳还是县令的一个远房亲戚,更是着意维护,都判为是家务事,让她们自行解决。

张薰在家里原本将养得渐渐好转了,被妻主这么一闹,病情加重,认不得人不在说,偶尔还躁狂得见人就打。

张蛾的祖母卧病在床多年,爹爹也是久病体弱,张蛾要工作养家,顾不上张薰,也没有多余的钱请人照顾他,只得用一根锁链把他锁在家里。

有一回赵琳破门而入,见张蛾不在,就把张家搜了一遍,又把张薰侮辱了一顿,扬长而去。还说她最近欠下大笔银子,还是得着落在张家,不然她天天来闹一趟。

不过说也奇怪,她丢下这话后便失踪了,直到半月后,尸体才让野狗给刨了出来。报官后,都认为嫌疑最大的是被勒索的张蛾,但张蛾支支吾吾,最后却把大名鼎鼎的袁青山给供了出来。

袁青山一上堂就承认了杀人,并且说这样一个恶人不是早该死了么,他杀了她是为民除害。

县令哪里敢动这个红人,直接把烫手山芋丢给巡抚大人处理了。

笑笑见了验尸报告,这赵琳长得身材高壮,很难想象是由瘦得竿子样的袁青山勒杀的,便传了袁青山来细问。

袁青山却说赵琳是他邻居,那日说身体不适,他便去找大夫开了药方,煎了宁神安眠的药给她吃,等她失去神智后才下手勒杀的。

笑笑拿了药方去问沉璧,沉璧说方子确然是安眠宁神的,只是其中一味药多加了两钱,这药性恶寒,若是心火旺盛又体虚之人吃了会生邪毒,于身体有大损。

大损到什么程度,会致命吗?

沉璧想了想,认真的回答,有可能。他想想又问:“小姐是怀疑赵琳是被药杀的,然后袁青山才捏造了一个勒杀的情景?”

笑笑道:“这能验出来么?”说完忙又摇头:“就算能也不能让你去。”

沉璧抿了抿嘴,说:“若是中了寒毒的人指甲盖根部会有青紫痕迹,是忍受痛苦时用力握拳,指尖血流不畅留下的。但是这不能证明那人是中毒死的。”

后来事实确如沉璧所说,赵琳的指甲根有青紫色,她确然中了毒,但是无法证明她究竟是毒死的还是勒死的。

但笑笑有强烈的感觉,赵琳是先被毒死的,然后袁青山所做的勒杀,埋尸都是为了把事情往他自己身上揽。这种感觉从他当日轻松翻出药方来就让她感觉到,这张药方他藏得很妥当,好像特地保留来让她查看的。

笑笑可以想象,张蛾想破釜沉舟毒死这个赵琳,但是让袁青山得知,插了过来,拿绳子勒了她,揽着当他自己杀的。

至于勒人的当时,毒死没有是目前医学无法判定的事情。

是以笑笑的推测仅仅只是推测,没有证据支持,而所有的证据都指在袁青山身上,无法让他开脱。

找袁青山一问,袁青山竟立刻说这药其实是他让大夫加重的,他见赵琳当时没有死,索性把她勒杀了。

笑笑这般私下一盘,得出这么个结论,半晌没回过神来。

原本抱着万一的想法,不定张蛾未必便想杀人,说不定是误杀的,谁知这么一问,竟问出了蓄意谋杀的意向。她斟酌了半晌,给了个台阶:“你当时也没有想过要让她死的对不?”

袁青山回答:“这样一个恶人难道还不该死么?她气死双亲,还拖累了亲家很多年。张蛾为了这个弟妇,至今没有娶亲。”

笑笑头很痛,只得将他暂时收监。

这个人仗义,她知道,可他这次是要担杀人罪,笑笑很伤脑筋。

外头的百姓知道袁青山牵涉了谋杀案,舆论开始一面倒,纷纷到信访处为袁青山申冤,一再说那个赵琳如何死有余辜,说袁这是为民除害。

在笑笑看来,这个赵琳确实死不足惜,可是如果轻判杀人泄愤者,等于变相鼓励私刑行为,国法何在?

烟岚见她苦恼,悄悄跟她说,何不直接去问那个袁青山的意思。

袁青山的回答出人意表,杀人偿命,他赞同重罚。

笑笑问他是否不知道外面的形势?她怀疑他是早料到民众的反应,才把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袁青山却少见的露出了羞愧的神色,他说,他决定这样做的时候,并没有想过太多的其他,他仅仅只是依从他自己的心意。

笑笑忍不住说:“自你认罪收监以来,那个人始终没有为你说过一句话,你这样做,值得么?”

袁青山的薄唇抿成一线,垂下双眼,似乎在忍耐什么。

最后他终于抬脸仰望笑笑。

“大人好像说完了,可以走了吗?”

笑笑离开的时候想,袁青山想说的,大概是,只想依从他作为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心意吧。

只是,你已经不被当成一个普通人看待,你的行为对社会具有特殊的影响力。

你只想到对自己的心意负责,可是并没有对社会负责。

虽然……笑笑敲额角,这个是你的个人选择,无人有权要求你为谁负责,可是你的任性偏偏为难了我。

最后笑笑还是轻判了,没判死,判了个流刑两千五百里,附加鞭刑,监后流放。

就在此案暂告一段落之时,内阁大学士乔珏授为钦差,前来宣喻。

隽宗这番圣旨,前半截说的是称赞太傅治理得力,奏章明晰,短期内治理出如此成果可为天下一鉴。后半截说的却是朝中近期准备派遣官员下放各地,巡查吏治,豳州为天下知名之地,遣内阁学士前来巡查,拟作为榜样着发各地,以作明鉴。

笑笑接旨,心里直打鼓。

知道朝中定是有人说了自己坏话,隽宗才着人来查她。派遣之人是跟自己同级的乔珏,却又是自己的朋友,到底是要随便着人来做些表面功夫,好封那些好事之人的口,还是真的想要一查到底,这就有几分费思量了。

她正想问,乔珏却说:“你先别起来,皇上还有话要问你。”

忙跪回去。“恭聆圣谕。”

“奉旨问豳州巡抚常悦。”乔珏道:“尔赴任不足半年,未曾向国库索取一分一毫,豳州城建之巨款钱银,从何而来?”

笑笑从容不迫,禀道:“臣得沐天恩,受皇天眷顾,得取若曦王爷,蒙若曦国王赏识,赐了大笔钱银。这等巨款臣不敢私自擅用,故用之于民,主上乃圣明之君,非可欺之主,臣绝不敢妄取豪夺,此一分一毫均非不义之财,乞圣上烛照!”

乔珏点头道:“你起来吧。”

笑笑松了口气,方才起身与乔珏聚旧。

乔珏这回却显得淡淡的,摆出一副不欲有私的样子,令笑笑好没意思。但自问没有做过什么亏心事,也不怕秉公办理,便让乔珏自己放手去查。

查了两天,乔珏挑出两份案卷,要亲自问她。

面上一份便是袁青山杀人判流刑罪。笑笑心头一跳,忙跟乔珏好好解释了前因后果,来龙去脉。

乔珏听罢,沉吟半晌,叹道:“你好糊涂!”

“此人虽杀人,但罪不致死,我自问判得不错,何以说我糊涂?”

“你判罪之时应已知道,死者不是他杀的,但你仍是判了他,等于又一次成全了他的义名。这也罢了,你还轻判了……”乔珏叹道:“你就没有想过这样一个人物,继续纵容他,会令朝廷律例都受到动摇么?”

笑笑知道乔珏说的是实情,可她不愿意直接承认,只道:“世间事总得求合情合理,袁青山虽杀人,但也是为世间除恶,我认为这样判决已经足够了,跟什么成就义名的无关。”

乔珏凝视她道:“迫于势力轻恕高位之人,是偏私,迫于人情义理轻恕草民,便不是偏私了么?岢上宽下,这何尝不是偏私?我问你,阶下之人若是那张蛾,你也会如此判决么?”

笑笑语塞,忽然抽出下面一张卷宗,大声道:“你不要告诉我这张四品大员子侄杀仆之案判得太重!”

乔珏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你是钦差,是来监管我的,你来告诉我应该怎样判!”

“杀仆案改判流刑,杀人案判斩。”

笑笑霍然瞪着乔珏,半晌道:“如果你是受了什么人的吩咐非要保这个虐杀仆人的恶棍,人人都有难处,我不是那般古板的人,可以改判,可这袁青山不能斩。他是好人,还有,要是斩了他,人民会造反的。”

乔珏淡淡道:“此人不死不行,你把他交给我吧。”

“不行!”笑笑生气了,“他犯了什么错,非要死不可!他明明是伸张正义为民除害!”

乔珏脸上的笑容已经不见了,俊美的脸上是从未见过的冰寒神色,冷冷道:“杀人者须偿命,这是国法。”

“那你告诉我这个人也杀了人,你为什么要饶她!”

“因为她杀的是仆。”乔珏冷冷道:“杀了家仆跟杀了一个平民是不一样的。”

两人自认识以来,还是头一次弄得这么僵。

笑笑觉得乔珏此来好像换了个人似的,无论观念态度都令她无法接受。还想辩驳,仆从匆匆来报,丹麒临盆在即。她跺了跺脚,匆匆辞去。临行一再警告乔珏不要妄动,等她回来再处理。

当夜,丹麒顺利产下一子。

当夜,乔珏夜访收监的袁青山。

昱晨,袁青山被发现自尽于豳州府大牢,以腰带自挂,死时留下血书:“取义求死,吾无悔怨。”

次日,豳州城内贴满了袁青山在牢中畏罪自杀的告示。

笑笑赶到之时,知府衙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她排开众人,好容易挤进去,见到正在翻案卷的乔珏,大声叫道:“你怎可如此!”

乔珏抬眼,淡淡道:“不如此又当如何?”

笑笑大怒,伸手拿起桌面茶盏猛的往地上一摔,碎片飞溅。

旁边众人见两位大人当场翻脸,忙都退了。

笑笑压了口气,逼近低声道:“是你杀了袁青山!”

“我没杀他!”

“你跟他说过话以后他就死了!我明明让你等我来再商量,你为什么要自作主张?是你逼死了他!”

“无论你怎么说,案子现在已经结了。”乔珏冷静的说,“他这种人,不该活着。”

“你!”笑笑愤恨,伸手一掀,桌上案卷全被丢到半空,在两人之间纷纷落下。

“林氏杀仆案不便擅改,我会带犯人上京请大理寺复审。”

笑笑转身离去时,听到乔珏这样说。

是不放心她么,还是有心袒护到底?

笑笑恼恨至极,头也不回的走了。

心里沉痛,还得给民众一个解释。

袁青山认为流放之刑太轻,故此在牢中自杀,以命相抵。

人民群众不是好糊弄的,提出一个重要疑问:如果袁青山要自杀,为什么不在一开始被判刑的时候就自杀,要在受了鞭刑而又被囚一月后才自杀?

笑笑解释道,原本想酌情轻判,但律法难容。袁青山是在最后关头领悟到这一点的。

群众中有人大声问,大人是不是受到了钦差的逼迫,为保自身,牺牲了袁青山?

这个问题十分尖锐,很有煽动性,群众顿时骚动起来。笑笑看往说话那人,发现竟然是张蛾。她处在人群当中,原本清秀的脸因为用力有些扭曲。

笑笑若有所悟,抬步向她走来。

她脸色凝重一步步行来,身周隐隐散发出一种威严的气势。骚动的群众渐渐噤声,为她让出一条通道。

笑笑一直走到张蛾面前,张蛾脸上强作镇定,眼里露出仇恨之色。

笑笑摸出一块从衣襟上撕下的破布,上面用血写着八个大字,她将布举高示意了一下,然后双手递到张蛾面前。

“这是袁公子留给你的,也是留给大家的。”

张蛾眼神一闪,瑟缩了一下,没有立时伸手去接。

“他直到死,也没有怨恨过任何人。他,求仁得仁。”

笑笑拉过她的手,把血书放在她冰凉僵硬的手上,转身离去。

后面人群在私语,在躁动,在怨怼,在沸腾。

权力和法律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的呢?

想让大家的权利都得到保障难道是一种空想吗?

感情,在面临外界压力之时,都是被优先舍弃的东西吗?

那样淡然的神色,那样坚定的双眼,到了最后,他还是没有丝毫流露出他的软弱。

最后一次相见,那个男子,和以前无数次一样,坦然的对视她,没有任何关于他自己的辩解。

即使面对死亡,他也不曾畏惧,即使不信任,他也不曾退缩。

在他的心中,只有对世间义理的坚持,他似乎一辈子都是为了公道二字而活。

至于最后一次,她宁愿相信是他面对欺骗时的一个小小的迷惑。

只不过是,漫长的人生旅程中的一个小小的失误,也是,终点。

心口酸痛得好像压上了一块巨石。

人民失去了她们的英雄。

而我,失去了对自己的信诺。

***

乔珏离去之日,笑笑恼恨未消,不欲相送,却收到其遭到围堵的消息。

她迅速换上官服赶去。

远远见到群情汹涌,钟仪率兵将民众拦阻于外。钦差马车陷入了街面一个大坑,且轮子被木条贯穿,寸步难行。民众虽被官兵阻止靠近,仍纷纷将手里拿着的臭鸡蛋烂蔬菜往车子投掷,还跟官兵不住冲突。

笑笑策马冲入,众人稍作肃静,随即更加激动,口口声声说要教训这个害死了袁青山的狗官还世间公道。

笑笑脸沉如水,运气丹田,喝道:“袁公子人已死了,他是维护律法而死,是为了维护你们的平安而死的!你们这是算什么!他尸骨未寒,你们就来造反?口口声声是要为他讨回公道,把他的一番苦心破坏得干干净净,你们倒对得住他!”

跳下马来,弯身握着那碗口大的木条使劲一抽,从车轮子里拔出来,就力一掷,带着凌厉的风声掷到墙脚。

也不管手掌被糙木倒刺勾出血来,只瞪着大家,恶狠狠的说:“这路是我掏银子铺的,为的是什么!为的是让你们随随便便这样挖个大坑坑害朝廷官员的么!”

霍然转身:“一群不知所谓不知克己的愚民,我真替死了的袁青山不值!”

她怒气冲冲的奔到车前,把门“砰”的一脚踢开,叫道:“乔珏,你出来,我护送你出城!”

乔珏缓缓踏出车厢,脸上倒不见惊怕,只是表情复杂。

笑笑牵过自己的马,道:“上马!”

一面瞪着四围,道:“你们要动钦差大臣就先动我!有什么就冲着我来,反正就是我该你们的,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行了吧!”

见到乔珏已上马,自己也翻身上马,自后伸出手去控住缰绳,策马便行。

众人见得都楞了,有人突然叫道:“就这样让那狗官走么!”

前头有人听她这么一喊,手里拿着的东西条件反射往前掷去。

钟仪在旁叫道:“停手!”

已是太迟。

几件东西已往马上两人迎面丢来。

笑笑忙把乔珏一按,自己侧身闪躲,毕竟马背上闪避不易,左避右让,肩膀还是让一个鸡蛋给打中了,黄黄白白的淋漓了半边身子,隐隐一股子腥臭味。

众人见到大人如此狼狈,一时倒也呆了。

笑笑垂目瞧着自己弄脏的衣服,沉默了一阵,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来。

“很好,你们都是有血性有义气的好人,你们认为对的事情就算豁命也要做,根本不必考虑家人不必考虑大家生活之地不必考虑种种后果……我现在才知道,我护着的都是些什么人!”

“看来你们已经够厉害了,根本不用我在这里班门弄斧。这官我也不做了,你们说怎样就怎样!”说着已将官帽摘下,往地下狠狠一摔,滚落尘埃,碧纱顿时溅满泥点。

冷笑道:“现在我就是要护着她,要护送她出城!我不是你们的大人了,我跟你们一样,我要护我的朋友出城。你们还要拦的话,休怪我不客气!”

马鞭一挥,在空中清脆爽辣“啪”的一响,瞪眼厉喝道:“让开!”

信手挥鞭,马鞭若狂风骤雨般往四周扫去,声势惊人。

众人见到镇日笑眯眯没点主意的大人忽然发疯,都被惊呆了。钟仪这时在旁边冷笑道:“没有良心的东西,谁给饭你们吃的,谁盖房子给你们睡,谁给的安稳!都是被宠坏的,竟敢陷大人于不义!大人真要走了,最好调个阎罗王来整治你们!”

笑笑也不理会,策马直冲而出,拦路之人纷纷让出道路,一路直出城门。

出城数里方把乔珏放下,道声:“抱歉了!”

乔珏见到她脸上犹带愤愤之色,知道她方才不过是借故发泄,口中淡淡道:“你也看到了,这些刁民有时候根本不能跟她们讲道理。你对她们太好了,根本不值得。”

笑笑吃惊的瞧着乔珏,这样的话根本不应该是这人能说出来的。

她盯着乔珏:“这是你真心之语?”

乔珏转头,瞧着远山,不再说话。

笑笑盯着乔珏,刚才那一瞬间,她似乎看到乔珏脸上露出一丝奇怪的表情。

她一向迟钝,此刻更是被怒火冲晕了头脑,心里还在气恼着面前这个曾经的朋友对自己的背叛。

然而,她刚才看到的是什么?

那应该叫做伤心吧?

她头一回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过了半晌,她才迟疑着说:“那个……你是不是……?”

乔珏突然很快的说:“今日的事情多得你出手维护,但是有刁民造反,甚至袭击朝廷命官,豳州竟出了这样的事情,我还是要如实启奏圣上的。”

笑笑没有回过神来:“启奏?”

“袁青山的事情我也会递上奏章的。”

“上奏章……”笑笑终于明白此人在讲些什么,不禁跳了起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民众只是受到煽动,她们平时都很温顺的。现在是她们尊敬的人,她们的偶像,被害死了!你能理解那种愤怒和无奈吗?她们的精神领袖死了,她们难道发泄一下也不成吗?她们也没有把你怎么样……”

“可是她们已存恶念,也伤害到你了……”乔珏淡淡凉凉的说:“这就是我此行的职责,我必须对我的位置负责,也……为你掷在地上的乌纱负责。”

这时,钦差大臣的马车也已在钟仪护持下赶到。

乔珏上车,起行。

临去前,忽然低声道:“太傅,朝廷不需要两位大学士,你明白吗?”

笑笑方自一怔,这是一个警告?

警告她的位置不稳,将会经此事故被贬下?

正要接话,乔珏把车帘一推,只见到晃晃的一个人影了。

扣窗回睇,呆呆站在原地往这边凝望的那个人,污糟的官服,丢弃了官帽露出发髻,有几缕散发因为疾驰散落,随风萦乱在脸侧……马车越走越远,那般狼狈而茫然的身影,渐渐的被留在身后。

渐渐的成为天地间一个小小的逗点,再也,看不到了。

乔珏忽然微笑,远处群岚静立,万籁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