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21

泥娃娃: 小刺猬

1

正是隆冬,太阳还没露出个脸来,干冷干冷的风无孔不入,让人不由自主地缩了脖子拢了袖子,恨不能找个炉子抱着才好。街上还没几个人,冷清清地,几片爆竹的碎纸片被风一吹,红红绿绿地飞上了天。连公鸡都懒洋洋地,应付差事似的啼啼就算了事。

我跟在胖婶身后头,手里托着她的大面板子。很重,很凉,走了不过小半个巷子,胳膊就已经象不是自己的了。但我抱得开心,乐滋滋地看着她的大脚踩碎了一地苍白的霜,看着她旁若无人地扭着腰放下担子、撑起幌子,然后掀掀眼皮接过面板子,哼哼道:"小刺猬,坐下,等着吃第一碗馄饨。"

"好,谢谢婶子!"我赠送一个大大的笑脸给她,就蹲在炉子旁边等着。

鲜红的火苗在炉膛里跳跃着,扭曲、摇摆,象是一种奇异的舞蹈,似乎带着一些隐约的诱惑。那些不起眼的木柴,点燃了之后的颜色却是这么鲜亮、姿态是这么美丽,就连烧尽了的灰,也是一种很柔软细腻的浅白。每次蹲在炉火旁,我总是看到痴迷。我常想,我若是一把木柴多好,点燃了,舞蹈,变成这么美丽的颜色,然后,就不需要再考虑明天,只要随风散了就好。

锅里的水烧开了,哗哗地响起来,那响声与炉中的火苗一样,莫名其妙地带着喜悦。胖婶把锅盖打开,热气直扑到我的脸上来。

身上有炉火烤着,脸上被热气扑着,虽然衣裳单薄,却怎么也不觉得冷了。可是我向后退了退,躲开,如果不是贪恋看那火苗,我是不愿意在炉火旁边的。因为我知道,在这样的冬天里,在炉火旁边当然会暖,可是离开的时候、离开以后会更冷,我惧怕那样的冷。

半夜里起来包好的馄饨被胖婶肥厚的手抓进锅子里去,然后锅的盖子又扣上了,可是过了一会儿又掀开,于是浓浓的香气在清冷的空气中弥散开去,肚子里"咕噜"就响了一声。

胖婶爽朗地大笑道:"小刺猬,饿了吧?来,吃!快吃,一会儿生意上来了有得忙呢。"

她肥胖的笑脸被炉火映得更红,艳艳的有些发亮,一双眼睛眯得几乎都看不到,可是透着亲热。有些什么东西从心里爬上来,酸酸涩涩地想要冲出眼窝, 我低头开始喝汤。胖婶的馄饨味道正、货真价实,生意极好,但也因为不做假,赚得不多。她不舍得自己尝尝,但每天早晨必定让我吃一碗,她说我正在长身体--可是比我大一岁的成哥--她的亲生儿子却也同样吃不到。

整个城市在一声声地鸡鸣声中醒来,蓬着头发的女人、掩着怀的汉子、嘴里嘟嘟囔囔的半大小子在馄饨摊前围了一圈儿,胖婶手脚利落地煮着馄饨,我麻利地配着作料,等到昨夜包好的馄饨都煮完了之后,她就开始现包,换我来煮。盒子里的铜钱渐渐地多起来,我一边动作一边瞟着那些蹦蹦跳跳的铜子,竭力不去听旁人小声的议论。

我的母亲已经去世一个月,除了一个八岁的我,什么都没有留下。这一个月,我一直在胖婶摊子上帮工,其实她不需要人帮忙,我也不是什么好人,没有成亲的母亲生下了我,好听些说是野孩子,难听的就直接叫"杂种",虽然有胖婶大呼小叫,没人再当面骂我,可是小声的嘀咕她也是不好管的,而且因为生意,她也并不太能够得罪旁人。

生意渐渐稀落下来的时候已近中午,胖婶点着盒子里的铜子,笑嘻嘻地拈了两个给我,笑道:"小刺猬,你玩儿去吧,愿意玩到天黑都可以,今天婶子自己照顾生意就够了。"

她的眼里有些奇怪的东西让我看不清,但那两个小小的铜子蹦跳在我的掌心里,带着她手掌的温度,我心里被喜悦装的满满的,响亮地答应一声,我快步跑开。

街上人来人往,我捏着两个铜子,两只眼睛已经不够瞧。第一次手里有钱的感觉真好,想到那些喷香的烧饼、点着彩色粉末的小糖人儿,只要我想要就可以得到,我实在是得意得很--虽然只能买一个,可是光在心里想想就已经让我不觉得冷了。

娘亲在时也只是靠做些针线过活,但她绣工虽好,却因为身份不能绣婚娶用的吉物,平常人又用不起好绣工,所以生意极少。她又是个听不得旁人闲话的人,心病一直都没有好,即使接了生意,三日做了、两日又听了,我们要吃口饱饭都是难的,又哪里能给我买什么东西?

捏着那两个铜子,我在街上逛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成哥上课的私塾外头,听见里面整齐的孩子声音大声念:"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暗暗地想,学这些有什么用呢?可是成哥喜欢,成哥说有一天他会去考状元,做了状元就可以做大官,然后就可以让胖婶只包馄饨给他一个人吃。

既然成哥喜欢,那念书就一定是件很好的事情。我很佩服地伸着脖子听了一会儿,只听到乐乎、悦乎、糊里糊涂……便离开。

旁边的摊子上摆了许多漂亮的玩意儿,绿色铜的,青色、白色瓷的……有些我认不出,但是我看到一方砚台,黄澄澄的,分明是泥做的。想起成哥说过要一方新的砚台,我走过去:"我要买这砚台。"

蓄着八字须的老者呵呵一笑:"小孩儿,旁边玩去,这些东西,你碰掉了一个都赔不起。"

"这个……是泥做的!"我指着那方砚。

旁边有人"嗤"地一笑:"小刺猬,那是澄泥砚,贵得很哪!"

回过头,一个十二三岁的锦衣少年背着手站在我身后,长发用玉簪束在头上,穿着墨蓝的绣花袍子,丝带上系着累赘的香囊、玉佩,一看就是富家子弟--他不仅富,而且贵,是台州知府的大公子,姓甘名霖。

见是他,我懒得说话,转身想走。他却跟了过来,道:"小刺猬,我给你买那个砚台好不好?你喜欢念书吗?跟我回府去,我请人教你,比私塾里那个夫子教得好多了。"

"我不要买那个砚台,我又不会用!我也不喜欢念书,那些子云诗曰又不能当饭吃!"我拉长了声音,向他吐了吐舌头,还走。

他脸上一红,追过来拉我,语声低低的:"那我给你饭吃好不好?你要吃什么东西都给你,还给你穿漂亮的衣服,又轻又软的。你看,这衣服都脏成这个样子了,冷不冷?乖乖跟我走吧,你的娘亲又不在了,你……"

"我不冷!我天天都有胖婶的馄饨吃,你有吗?"我摔开他的手,瞪着他,"才要你给我饭吃,更不要你给我衣服,我和胖婶在一起,我给她帮工卖馄饨,我自己喂得饱我自己!"

"你那个胖婶么?"甘霖笑笑,"她走了,钱成也已经离开私塾了,我给了她一百两银子,你还能到哪里去?还是好好地跟我走罢,我喜欢你!"说着,他已经握住了我的手腕。

头嗡地一响,成哥走了?胖婶走了?一百两银子?那意味着……胖婶卖了我,惟一可以倚靠的胖婶卖了我……我不信……我不信!

甘霖接着道:"你不肯信么?可是你想想,他们糊口已经困难,再加上一个你又能维持多久?拿了那些银子,钱成就不必退学了,而你和我回府去,也会过好日子,乖乖的,好么?"虽然口里在问着,一手却拉了我走去。他大了我四岁,个子比我高得多,我抵不过他的力气,而且两个孩子就算在街上拉拉扯扯也没人当作一回事。

我挣不脱被他握住的手腕,索性低头一口咬上他的胳膊,虽然隔着厚厚的棉衣,他还是痛得一哆嗦,松了手。我撒腿就跑,在人群的缝隙中钻来钻去,直奔清水胡同,胖婶的家。

甘霖就在后面追着,也不出声,他的锦缎衣服隐约在我背后飒飒地响。

街上的馄饨摊早已经撤了,胡同里驳了漆的大门在寒风里晃悠着,屋子乱糟糟地,只带走了贴身的衣物--也是,他们有了那么多的银子,还要这些破烂家什做什么?

我有些晕眩,吱呀叫唤的门轴在风里呻吟着,今天--竟是格外地冷。


2

劈啪的脚步声清晰起来,甘霖气喘吁吁地追到门口,扶着门框剧烈地喘息着,口里吐出一阵阵的白雾,面目模糊。

真是没用的少爷,跑这么两步路就累成这样!我恨恨地想,走进屋子开始收拾地上狼籍的衣服物品。他们走了就走了吧,我一个人一样可以活下去,这么大的房子都是我的,我可以租出去给人家住,我也会包馄饨、卖馄饨,这双手在,难道还不能把自己喂饱?

我一边盘算着,一边把成哥的衣服收好,又开始拣地上零碎的东西。甘霖在我身旁蹲下来,按住我的手,低声道:"小刺猬,你还要做什么?"

他的手圆润洁白,与我红肿开裂的手对比鲜明,我厌恶地抽回自己的手,冷冷道:"我在收拾屋子准备过日子,你没看到么,大少爷!"

也许是我的语气激怒了他,他的声音高起来:"我要你跟我回府衙里去,以后跟我在一起!"

"凭什么?我又没有卖给你,谁收了你的钱就找谁要去,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也吼他。

娘亲在时他来过两次,每次娘亲都赶我出来单独与他说话,但说不多久娘亲就拿着随手拣的什么东西狠狠地打了他出去。他狼狈地逃出门之后娘亲一再地嘱咐我,不要跟姓甘的走。我记得住娘亲的话,更记得住他走后娘亲旧病发作喘得透不过气来的凄惨,我恨他!如果没有他来打扰我们,娘亲也许可以多活一些时候,至少晚上的时候我还能在她怀里暖一暖,那种炉火根本无法比拟的暖我再也得不到了,我恨他!

"我并没有说你卖给我,你娘死了,你那个胖婶不要你了,你跟我走我给你好吃的好穿的,总比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冻死饿死好得多,不是么?"他两手都抓住我的手腕,扯了我就走。

我狠命地挣扎,叫道:"谁说我会冻死饿死?我有手有脚,我用不着别人给我吃给我穿。我用不着谁对我好,尤其是姓甘的!我娘亲说了,你们甘家没有好人!一个都没有!我不能去!我不跟你走!"手腕被他抓着,我用脚踹他,几脚就踹脏了他的绣花袍子。他却并不还手,竭力把我往怀里扣,我只好咬他。刚低下头碰到他的胳膊,后颈上就是一痛,我眼前一黑,明白是我自己把脖子送到了他手里,他还手了。

醒来的时候身上盖着柔软的被子,暖洋洋地,但身上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干了,动弹十分费力。颈子后痛得难过--甘霖下手可真狠。

甘霖就坐在床边的桌子旁,手里捧着一盏茶,换了件银白的袍子,长长的头发编成了辫子,一路坠着四颗龙眼大的珍珠做坠脚,淡淡的柔光映得他本就白净的脸更让人晕眩。他眯着眼睛笑着看我:"醒了?这下乖不乖?哪,一会儿父亲过来看你!我先帮你把衣服穿上。"

我这才发觉身上光溜溜竟是一丝不挂,陈年旧垢都已经被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淡淡的香气,一时气结,怒道:"还我衣服来!"

"那些破烂早就扔了,脏得要命,都发了臭,根本不能穿!"甘霖索性坐到床边,一把掀开被子,"你身上也脏死了,我叫人给你洗了澡……对了,别白费力气了,我给你吃药的药效果好得很哪。"

我放弃,仰在柔软的枕头上,任他摆弄。他打扮娃娃似的一件一件给我穿上衣服,然后站起来居高临下的打量着我,半晌俯身抚着我的脸道:"小刺猬,你打扮起来可真是好看!"

我闭上眼睛不理他,外面女孩子的声音高高低低地给老爷请安,甘霖几步就出了卧房,然后轻声道:"霖儿见过父亲。"

极柔和的声音,象是春日里滑过树梢的风,让人心都跟着柔软起来:"霖儿,要我过来有事情么?"

"自然是有的!"甘霖的声音既是欣喜又是得意,"父亲,有礼物给您看哦,来啊!"

我还是躺在床上动不得,"礼物"两个字让我心一跳,这样温暖地屋子里我却觉得冷。

水蓝的碎花帘子一挑,一个身着雪白长衫的人低头迈步进来,乌油油地长发垂着,透过发丝缝隙可以看见他脸上的肌肤白皙如玉,几近透明。他走进了门,抬头看向我这边,我一时有些发怔。

进来的是一个高挑的男子,长发柔顺地散落在他的肩头背后,没有用珠玉珍宝装饰,身上也仅仅是一袭洁白的软缎长衫,可是隐约有淡淡的光晕环绕在他周围,房间中的一切在他面前都黯淡下去,所有的事物都化作对那个人的陪衬,那是一个只能让人仰视的人,包括在我眼中俊美出奇的甘霖不可与他媲美……不,也许有一个,那是我死去的娘亲,在她还没有被病痛和流言折磨得形销骨立的时候,梨花树下的她是我不敢用手去碰触的,我的娘亲……

他是台州知府甘子泉,字沛然,十六岁高中状元,文才美貌扬名京城,更使人惊愕的是他仅仅在高中一个月后就娶了端懿公主,而那位公主比他长五岁。甘霖并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公主在与他成亲之前就有了身孕。他娶了公主之后一直被放在外任,虽然官声极好,却不能回京,不知得罪了朝中哪位大人。

他两个月前上任时候,这些消息在暗地里被传得纷纷扬扬,我想不到的是世上竟然有美丽到如此地步的人,那一身雪样晶莹剔透的白,在他身上丝毫不使人觉得刺目,他沉静地站着,一双眼里无悲无喜沉静无泼。可在那一瞬间,我忘记了呼吸。

甘霖兴奋地拉住他的手,道:"沛然,我把他找来,怎样?你高兴么?"

"高兴,很高兴!"甘子泉鲜艳的双唇有些抖,极慢地走过来,扶起我低声道:"是他么?你把他找了来了啊!谢谢你,很谢谢你!"我的双肩在他手掌中,隔着衣衫我也感觉得到那双手是冰冷的,那几乎不是人的温度。

甘霖也走到床边,双手都搂住了他的肩,笑道:"沛然,我是不用你谢的,为你做事情,我很高兴哦。以后他就在我这里,你想他就来看好了。"

他们对话的情形有些诡异,连我都可以看出并不象真正的父子,但我也不在意。我从开始的惊愕中清醒过来,竭力想要甩开他的手,叫着:"我要回家!放开我!"

"你还有家么?"甘子泉柔声道:"你的娘亲已经不在了是么?好孩子,以后就留在这里吧,你跟着霖儿,做他的贴身小厮,跟着他好好地念书,慢慢地长大,好么?"

"不!"我盯着他的眼,认真道:"我娘亲说过了,长大了没饭吃就去杀人放火,但就是不做奴才,更不做甘家的奴才,放我回家!我没有卖给你们!"

甘子泉明净的双眸骤然暗了一下,喃喃道:"她说让你去杀人放火?她说让你不做甘家的奴才?好,"他抚着我的头,慢慢道:"好,不做奴才,你做我的儿子好么?做霖儿的弟弟,霖儿,好么?"

"自然是好的。"甘霖嬉笑着搂着甘子泉的脖子,"沛然,他还没有名字,你顺便帮他娶个名字好了。"

"我有名字,我叫小刺猬。"继续起身上所有的力气,我狠命一推甘子泉,无力地靠在床里,可是躲得他们远远的,恨恨地看着他们这一对诡异的父子。

甘子泉微笑起来,道:"小刺猬,小刺猬,你以为小刺猬有刺就能保护自己了么?真是个傻孩子。小刺猬,以后你就叫霆儿吧,甘霆。"他凝视着我,那双眼黑得深不见底,我不敢仔细地看,我害怕看的多了就会被他迷惑、就会深深的陷进去,再也找不回自己。

他接着道:"霆儿,好好念书,长大……长大……"他犹豫了一下,却住了口,好半晌才接着道:"你娘是不是还说过,不许去做官,官也是奴才,是最可恶的奴才?"

我瞪大了眼睛:他怎么知道?

甘子泉笑道:"傻孩子,以后乖乖地跟着霖儿,好好的,到了十八岁,你是大人了,就可以随便去什么地方,好么?"

他温柔地笑着,伸过来的手修长白皙,仿佛可以看得清裹在里面的骨头。我终于控制不住自己,试探着抬起手摸上去。他没有躲开,双手把我红肿的手包在掌心里,那是木柴燃烧过后的灰的感觉,细腻柔软,触手若无,只是没有木灰的温暖,冰的滑雪的冷。

他握着我的手,向着甘霖回头一笑:"霖儿,交给你了。"

然后,他松手离开。碎花的帘子掩住了他纤长的身影,我忘情地抚着自己的手指,那上面仿佛残留着他手指的细腻,甘子泉……他给了我一个名字--甘霆。


3

甘霖送了甘子泉出去,走回来看着几个丫鬟往桌子上摆饭菜。

我刚才推甘子泉那一下已经用尽了力气,现在只能软绵绵靠着,挣扎了几下也是只能抬抬手,我叫:"甘霖,你给我吃的什么鬼东西?"

几个丫鬟听我这么吼,吓得一哆嗦,几乎丢了手里的盘子。甘霖笑嘻嘻吩咐她们出去,走过来笑道:"也没什么啊,就是怕你再打我,让你乖一点儿。"他扁扁嘴,委委屈屈地撩起袖子给我看,白净丰润的胳膊上,紫红的牙齿印格外清晰,他又掀起裤腿,露出腿上几个清晰的印子,还一边解释:"这是你咬的,这几个是踢的,你看看多狠,我怕死你了。"

我禁不住有些脸红,巷子里打架惯了,打人和挨打都不算什么,可是他是少爷,又比我大,是因为让着我才被我打成这样,的确是我过分了。我垂下眼睛,不好意思再看他。

甘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我笑:"小……小刺猬……你脸红了……你会脸红……真……真好玩……真漂亮……"他凑过来,温热的手指抚着我的脸,轻轻掠过我的睫毛,他低声道:"你这样子,真的很漂亮,真的……很象……"

那声音里有一丝奇异的蛊惑的味道,我却不知道他说的那个"很象"是什么。我气恼地用力一扭头咬他的手指,他却不躲,因为我咬上了也没力气咬痛他。他双手把我抱起来坐到桌子旁,开始喂我吃饭。

我摇头不吃,怒道:"甘霖,我不用你喂,恶心死了,我要自己吃,放开我。"

甘霖眨眨眼睛,道:"不行,你不乖,而且我怕你打我。"

"我不打你还不成么?"我不情不愿地回答,他刚才乱笑乱摸,这笔帐早晚要算清楚的。

"还有,你要答应以后都乖乖地听话,不然我就天天喂你吃这药,让你永远都起不来,动不得。"他把眼睛眯得更细,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地险恶神气,眼角却露着戏谑。

我暗暗地想,答应就答应,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反正怎么做在我自己,先自由了才是最重要的。我点头:"好,我答应,以后我乖乖听话,一定听话。"

他低声在我耳边道:"小刺猬,你无可奈何的样子真是可爱。"然后把一颗药丸放进我的口里。

自由的感觉真好,我恶狠狠地咬着甘霖放进我碗里的肉,不好意思有了力气立刻去咬他,只能这么发泄。甘霖在旁边看着我吃,一手托着腮,若有所思的样子。烛光跳跃在他脸上,本是洁白的面孔带了淡淡的晕黄,有些晦暗不清。

停了一会儿,甘霖把我面前吃空了的盘子拿走换上另外一盘,然后道:"小刺猬,沛然虽然说你可以做我的弟弟,但你只能在我们两个面前随便一点,平时你是我的书童,负责我书房的打扫工作,而且不许离开我这院子一步,记住了没有……算了,我说了你也不会听,我会叫人看着你。还有,明天我会让人教你府里的规矩,你不要任性妄为,晚上我会教你读书……"

我丢下筷子站起来,道:"记住了,少爷,还有什么吩咐?奴才这里候着哪!"

甘霖叹息道:"小刺猬,你不明白,我都是为你好,你要在府里过好多年,你会……"

"我根本不想留在这里,你是把我打晕了带进来的!"我怒视着他,"凭什么我要留在这里做你的奴才?凭什么我要留在这里让你那个沛然看?你喜欢他要讨好他是你自己的事,凭什么要困住我?我现在就走,不用你这么教训!"我几步就冲到屋门口,推开门出去。

外面夜色沉沉的,几颗星子无聊地在墨蓝的天幕上忽闪着。敞亮的回廊院子里,左右的厢房都是灯火通明,女孩子的笑声时轻时重地传出来,在枯涩的树梢间回荡。我一时茫然,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要从哪里出去?我出去了又能去哪里?

甘霖已经追出来抓住我,压低嗓子道:"回去!"

"放我走!"我叫,然后七八个女孩子跑了出来,一个十五六岁的黄裙子女孩儿道:"少爷?"

甘霖向那些女孩儿冷喝道:"滚!别在这里看热闹!"然后不由分说地抱住我把我拖进屋子掩上了门。我才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制服,翻身就和他缠在一起,这里既然没有人能帮得了我,我就多打他两下也是赚的。

两个人在地上乱打一阵,我毕竟不如他的力气大,被他按住动弹不得。冰冷的地面有寒气透过衣服刺着后背的皮肤,很冷,被他打过的地方都痛。但看看他发青的左眼圈,我的心情大好,禁不住笑了起来,学着他刚才的语气道:"你这样子……真好玩……真……漂亮……哈哈……"

甘霖恼羞成怒,两手一用力就把我翻了个身,抬手就打在我屁股上,而且很是用力,我也恼羞成怒,道:"甘霖,你再打我我饶不了你!"

甘霖松了我,喘息道:"你也打我了,我还不是让着你!"

"那我没打你屁股!"我理直气壮。

"胡说,你明明踹了一脚,说不定都青了,欺负人还不承认!"甘霖也怒气冲冲,然后想了想脸一红,平静下来道:"好了,小刺猬,我不跟你计较,你不过是个小孩子罢了。来吧,我们去睡觉,明天是武课,没精神师父要骂的。"说着,伸手拉我起来。

我不认输地嘀咕:"你才比我大几岁?"可是想到他白天在我后颈上的那一下,他的确是会功夫的,却还是这么跟我乱打,并没有欺负我,也就灰心丧气,看起来还真是我欺负他了。

甘霖却又在一旁笑起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小……刺猬,你又脸红了……哈哈……真好玩……真好玩……"

追打着到了床边,脱了滚得脏兮兮的衣服,然后一起躺进已经用汤婆子暖好的被窝里,甘霖抱住了我,低声道:"小刺猬,我真喜欢你。"

我不耐烦地翻个白眼,后背对着他。堂堂知府大人的府邸里,连一张多余的床铺都没有,害我跟大少爷睡在一起,真是让我看不起。

甘霖不死心,凑过来还是抱着我:"小刺猬,你哼什么?我们家不是没有床铺,我就是喜欢你,才和你睡在一起的啊,别人想来我还不许哪。"

再哼一哼,我生气:大少爷的怪脾气,谁稀罕!可是被他的胸口贴着后背,感觉得到他的心跳规律而有力,竟是在娘亲怀里也没有的安心,我也就没有再躲--其实床就这么大,再躲又能躲哪里去,我可明白得很。

一夜好眠,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空了,昨夜见过的穿黄裙子的女孩儿站在床边,笑容象朵喇叭花:"霆儿,你醒了?少爷吩咐我以后寸步不离地跟着你,我的名字是墨竹。"

"墨……猪……就是黑色的小猪?"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很可爱的小姐姐,怎么取了这么个丑名字?她又不胖。

"不是,是墨竹,竹子的竹。"她很有修养地温言软语,白嫩嫩的手指了指墙上挂的一副黑色的竹子画,可是我看见她的眉梢都飞了起来,就是在笑。好啊,笑我不懂是不是?我皱眉,道:"黑竹子也是黑的,丑死了,你穿黄裙子,就叫黄花菜好了。"

"黄花菜"笑不出来了,欲哭无泪地扁着小巧的两瓣唇,好半晌才嚅喃道:"好的,这个名字真好,谢谢霆儿。"

我笑得喘不过气来,这奴才做起来可真是不简单,连黄花菜这样的名字都必须说一个好字,可是欺负她好像有些不应该,我忍着笑道:"好姐姐,我跟你开玩笑的,不用你改名字,你的名字很好听啊,墨竹,又雅致又高洁。"

墨竹眼圈一红,低声道:"墨竹也不是我本来的名字,是被卖进来后少爷改的。霆儿起来吧,少爷吩咐我教你规矩呢。"她很轻柔地拉我起来,帮我穿衣服。

我推了她自己穿衣服,又不是没手没脚的人。虽然我打定了主意要走,可是这奴才衣服也还是要穿的,光着身子可没办法出门,而且这衣服比我原来的要暖和多了,不穿白不穿。

墨竹陪我洗漱了,带我在院子里走一走。那些大大小小的丫鬟议论纷纷,我听不见她们说什么,也不想听,只看那一池子的红鲤鱼有趣--从小到大,我装聋作哑的本事可是练得炉火纯青。

偷偷瞄瞄敞开着的院门,我腻笑着靠向墨竹:"好姐姐,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地方?带我出去看看好不好?大少爷那么把我弄进来,我什么都没看到。"

墨竹向旁边躲了躲,道:"霆儿,不许离丫鬟们太近,少爷要生气的。还有,这是什么地方你也不用管,反正你不需要出去。我带你去书房,你以后专门负责收拾那里的。"

好家伙,滴水不露,连叫好姐姐都没用,早知道不叫,白让她占了便宜去。我悻悻地跟在她后面走,却听见后面齐刷刷地女孩子声音道:"公主殿下千岁千千岁!"


4

公主殿下?甘子泉的妻子?我正要抬头看看,墨竹已经拉住我跪了下去,低声道:"是少爷的娘亲,端懿公主殿下,不要开口,不要抬头,跪着就好。"

不许说话不许看,公主是三头还是六臂?我更是好奇,却被墨竹一手压住了脑袋抬不起头,一定是甘霖嘱咐过她。我暗暗遗憾,不知道出去以前还有没有机会见到这么高贵的公主,见不到的话,跟旁人吹牛都少了本钱。

眼前多了一双脚,被青丝金线织就的长裙子掩去了一半,却还看得见鞋子尖上晃着的龙眼大的浑圆珍珠--真不愧是甘霖的娘,一样的是移动珠宝架子。我更想看看她身上还有多少宝贝,看她有没有被那些东西压弯了腰,可是想了想还是决定老实地跪着,再多用些力气抬头的话,墨竹的手就先压断了我的脖子。

银瓶乍破、涧水激流一样地透亮声音,仿佛冬天雪后屋檐下通明的冰凌:"都起来吧。刚才是哪个奴才开的口?主子没说话哪轮得上你出声?"

我不知道女人的声音也可以这么清亮这么冷,娘亲病中的声音暗哑无力,但有着三月桃花一样的温情氤氲;胖婶的声音沙哑沉重,在严冬干冷地空气里酝酿起浓重的馄饨的香暖;而现在这个比她们的声音都要美的声音却只让我觉得冷,比膝盖处传来的地面的阴寒更冷上十分。

本就没敢起来的墨竹身子一抖,头垂得更低,把我的头也压得更低:"回娘娘,刚才是奴婢出的声。这是少爷的书童霆儿,昨天才来的,少爷命奴婢教他规矩,故此解释一句,免得他有什么不妥让娘娘您多费口舌。"

"霖儿近来倒真是大了,随便就弄个人藏在院子里,连吱一声都没有。"公主娘娘又开了口,声音比刚才更冷上三分,停了一停,她接着道:"你是墨竹?少爷面前的红人儿,学会跟本宫顶嘴了不是?还教他规矩,你自己又懂得什么?梅儿,先给这丫头点儿规矩看看。"

她随随便便地开口,墨竹的脸上立刻挨上了两巴掌,本是白嫩嫩的脸上指印渐渐浮起来,她的眼里渐渐水雾朦胧,可是抱紧了挣动的我不松手,一手死死地掩着我的口。

我已经看清楚那位公主娘娘,果然漂亮,甘霖的模样就很像她,象是深秋时节漫山遍野的红色枫叶,美艳惊人,却有浓浓地肃杀之气,此刻她眉目间积蓄的阴云仿佛骤雨欲来的天空,深不可测。

在我看清她的同时,她也看清了我,一双眼顿时凝在我脸上,若有所思地一笑:"墨竹,放开他让本宫看看。"

墨竹的手抖了一抖,终是松开,低声道:"是。"

我得了自由,想了半晌的话出了口:"你生气你儿子不听话,做什么拿旁人撒气?做奴才就该被……"墨竹的手又掩了过来,惶然道:"公主娘娘,是墨竹的错,是墨竹没教好。"

公主娘娘冷笑一声:"你的帐以后再算,把这小子带过来本宫看看!"两个女人从墨竹怀里拉了我过去,把我按在她面前。她带着金指套的手指抚在我脸上,尖锐冰冷的划过我的皮肤,我几乎都怕她一狠心就把那东西插进我的喉咙里去。那冷冽的纯金在我脸颊、脖子上游移,她的眼神也越来越阴暗,好像有什么东西攥住了我的心狠狠地捏,我清楚我的心现在跳得有多快。

我不害怕,就是不怕!我不看她的眼睛,不去感觉那指套的冷,我仔仔细细地看着她的脸,连眼睛都不眨。远看她的脸很是精致,近看那份脂粉渲染过的细腻更加夺目,可是我知道我的娘亲如果没有病、如果还活着,一定比她美得多,因为她太冷太凌厉。我暗暗地想:瞧她那笑一笑都不敢的样子,大约是怕表情多了脸上的脂粉裂成一块一块落下来。想象着她展颜一笑,然后那张脸就变成我家那间屋子的旧墙皮,细细碎碎地掉一地渣渣面面,我就忍不住笑。

"啪!"清脆的响声,我的脸上一痛,墨竹同时也是一声惊叫。我回过神来,公主娘娘掀了掀唇角:"就是这样还能笑得出来?还真不是个简单的孩子,告诉本宫,你叫什么名字?怎么进的这府里头?你家人都有谁?"

我醒悟过来,这些个大女人可都不好惹,尤其是这位公主殿下更是惹不得,跟她们斗我在自讨苦吃,好吧,你要奴才就给你个奴才样子看好了,我乖觉地回答:"回公主娘娘,奴才名字叫小刺猬,少爷给改了霆儿,是被少爷买进来的,大概……大概花了一百两银子。"

公主娘娘"嗤"地一笑:"一百两么?就凭这张脸也还值得。小刺猬?真是个好名字,恩,你倒是个聪明孩子,乖得很哪。"笑是笑了,可脸上还是没有表情。

我暗地里翻个白眼:真不愧是母子,脸长得象,连那一声"嗤"都一模一样。甘霖以前那么低声下气的样子肯定是装的,哪天不耐烦了,狐狸尾巴一露,我的小命可就危险,千万可不能被他骗了去。我暗暗打定主意,一定要逃,非逃不可!

公主娘娘又接着道:"墨竹,今天就饶了你,这小子这么没规矩,还是本宫来教他的好,霖儿回来,叫他找本宫要去。"

我有些心慌,墨竹惊惶的声音被抛得远远的,两个女人拖着我跟在端懿公主后面穿花拂柳地走着,后面跟了十几个丫头婆子,却连走路的声音都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也不出声,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是不是我打青了甘霖的眼圈被她发现了?听她语气又不象,但不管因为什么,都是甘霖那小子害的,不知道这恶女人要用什么法子整治我,人家都说最毒妇人心……墨竹是个小姐姐,不算妇人,我娘亲也是不算的……胖婶……也不算了罢……不知道她和成哥现在好不好……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们。

端懿公主的寝室华丽精致,只那一挂珍珠帘子就价值不菲,一只青铜古鼎放在床边,青烟袅袅,香气弥散。我乖乖地站着,她晚一刻看我最好,说不定什么时候甘霖、甘子泉不拘哪一个过来,就能让我少吃些苦头。

她喝了茶、用了点心,叫了小丫头给她捶着腿,似乎才想起我这么个人来。叫人领了我进去,轻笑道:"你叫小刺猬?你娘叫什么名字?"

我娘?我有些困惑,我根本不知道娘亲的名字,只好摇头。

她眉头微皱,冷道:"旁人怎么叫你娘?"

"胖婶叫她'小刺猬他娘',"我认真回答,"来要绣工的人叫她'绣花娘子',我叫她'娘',没了……"

"啪!"又是一个耳光,我嘴里多了些咸涩的味道,被老女人打耳光,晦气!可是被按着,挣扎不脱,还手更是妄想,我心里暗暗地想,公主……什么破公主,就会打人,我看不起你!有本事叫她们放了我打架,我才不会输给你!

"你不说实话也没关系,你是那贱人的生的儿子,这张脸上写着呢!"她已经摘了指套,可长长的指甲划在我的脸上,象指套一样的尖锐冷厉,她的声音更是没有温度:"本宫再问你,你进这府里头想做什么?好好地答,不然苦头有得吃。"

"我什么都不想做!"我气起来,凭什么随便就打我?我怒道:"你的宝贝儿子把我打晕了硬带进来的,他把我关在那个院子里,让人看着我,你说我想做什么,我能做什么?"

这次的耳光是旁边的女人打的,脸上火辣辣地痛,可我还是说:"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在这里生活,是甘霖不让我走,你放了我,我马上离你家远远的,你们家的饭是臭的,你们家的人都不是人,你们家什么都没有!"是的,这个府邸有花园有假山有水池,屋宇也雕梁画栋,处处金碧辉煌,可给我的感觉就是空荡荡一无是处;这里的人包括丫头都是衣着华丽,可是没有一个有着活人的气息,即使是最美丽的甘子泉,也那么不真实。

"是霖儿不准你走?这样么?"她微微地笑起来,没有我预料中的脂粉落下来,眯起的狭长的凤眼里的光让我禁不住一抖:"这样可是更危险了,听说你和霖儿昨夜就睡在一起了,现在还是小了些,但以后的日子可难说。"她的手指又伸过来,一分一分地从我脸上划过去,"看看你这张脸、看看你这双眼,你可不是个简单的孩子。若是旁人,霖儿喜欢玩玩也就算了,你却是个留不得的人。罢了,带出去,堵上嘴乱棍打死!"

"凭什么!凭什么!"我挣扎起来,但没有任何作用,被按在廊下,两个高壮的女人手里拿着棍子没头没脑打下来,第一下后脑上已经湿漉一片,然后剧痛持续不断,意识渐渐远离……我暗暗地想,这次甘霖害我害惨了,不过也好,娘亲不知道有没有走远,我也许……还能追得上……


5

朦胧中有人吵闹起来,然后地面的冰冷换成了人体的温暖,不知道是什么人的怀抱。

是甘霖么?他来救我了么?是他在抱着我么?眼前仿佛有了一线光明,我要看看他的脸,我发誓再不打他,再不故意跟他过不去,我再不把娘亲的死怪在他身上,再不恨他……我真的不是害怕,我只是想要一个依靠,真的不是……害怕……只要他对我笑一笑就好……

可是整个身体都已经不属于我,连痛的感觉都已经没有。心地渐渐清明起来,周遭地一切即使看不见也什么都能感觉到。想起娘亲昏昏沉沉了三天以后,也是突然清醒起来,微笑着对我说了她想说的话,然后永远地睡去,再不用哭泣。我也是要死了么?

甘霖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他说:"有这么一张脸,是丫头还是小子有什么关系?总之我要就是我要,好不容易弄进来,怎么也要玩够了再放手,娘娘若是不喜欢,不去我那里就是,何必自寻烦恼?"

玩够了再放手?玩什么?玩我么?他一直在捉弄我么?他抱着我说喜欢我,他那么哄我让我,其实不过是要我做他的玩具么?

"娘娘,您要做的事霖儿一定会做到,那么霖儿想做什么您就不要插手,否则,霖儿可不能再向您保证什么!再者,小刺猬我留着有用,我可不希望他现在就死了!"那并不比我成熟多少的声音里有种诡秘的味道。

我只是想,他喜欢我是假的,都是假的。但是没有关系,我早就知道,我从来都没有相信过他,他说喜欢我我没有相信,他搂着我我也不喜欢,他的心跳没有让我安心过,是他让我的娘亲更早地离开我,我恨他,就在昨夜他抱着我睡去的时候、就在刚才我以为是他抱着我的时候都没有改变过,真的没有变过,所以我不会伤心,一点也不伤心。他们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与我完全没有关系,我要死了,什么都不需要再考虑。

身体没有感觉,心也越来越轻,谁说什么也再听不到。死去其实很好,只是痛过一会儿,然后就不会再冷再饿,不用再担心被人欺负,就象那木柴燃烧过了的灰,只要随风散了就好,难怪娘亲死时笑得那么甜那么美。也许……可以见到娘亲了……我好想她……夜这么沉这么黑,娘亲只要抱一抱我就好……

沉沉浮浮,突然的一线光芒闪过,我却抓不到。明明觉得自己看得见,但看清的只是无边无际的混沌和黑暗,就象那一次被人推进水里,周围只有浑浊的液体,滑腻的水草死死地缠绕我身体,让我无法逃避也无法抗拒,每一次用力的呼吸,吞咽着的却是一些苦涩呛人的东西。

极遥远处传来那些推我下水的孩子的笑声,我一直都不明白,一样的年纪,为什么他们会那么狠心地看着我在水里挣扎,看着我下沉;更不明白为什么娘亲就在岸上默默地看着我,直到连我自己都准备放弃。最后还是娘亲下了水救我上来,结果她自己大病一场。娘亲是爱我的,我永远记得,但我不能忘记那一刻她眼中的绝望和失望。

娘亲病了,没有钱,姓黄的大夫不肯看她,又放了狗赶我们出门。喘咳着的娘亲用身体护住我,被那些狗咬得鲜血淋漓。

半月之后黄大夫的家被一场大火烧成灰烬,嘈杂的火场中娘亲找到被困在火焰当中的我。其实我没有被困住,只是看那些火焰看到痴迷而已,那些比炉中火鲜明得多的火焰疯狂的舞蹈,我的心跟着雀跃兴奋,有什么欲望要冲破心脏爆裂出来。

纷乱的救火的人群,惊惶的那一家无路可走的人,黄大夫的捶胸顿足,那一家老小的哭嚎,听在我耳中是仙音纶乐,我只是看着他们笑,捂住被恶狗咬伤的、已经结了痂的胳膊--那两条狗的尸体就躺在我的脚边。

没有人知道那一场大火究竟是怎样烧起来的,人们只是知道,带着私生儿子的绣花娘子在那天夜里突然消失、再无音讯。

那是去年的冬天,我七岁。

耳边的哭声越来越清楚,那是真的悲哀。睁开眼,渐渐清晰的是墨竹清秀的脸,满是泪痕,憔悴不堪。见我醒了,匆忙地扭了头抹去泪痕,含笑道:"霆儿……你……好……"一个"好"字语音未落,泪却滴滴答答又落下来,在堇色的锦被上晕染出一小片一小片的艳。

"姐姐……"出口是不能想象的沙哑,不知道为什么要叫这两个字,不能叫娘亲,那么这两个字出口也是一种安慰。却看见她猛地抬头,捂住自己的口冲出门去,不可遏制的压抑地抽泣隐约传过来。我努力想要动一动,却比那一天被甘霖喂了药更软,而且无处不痛。看陈设,这还是甘霖的卧房,只不过比那一天初来时多了沉淀已久的药香。

帘子一挑,墨竹重新进来,掩饰不住的双眼的红肿,却强带着笑颜,手里端着一碗香气扑鼻的东西:"霆儿,稍微喝上一口水,加了玫瑰露,很香,也很甜。"

再一次开口,还是那两个字:"姐姐!"

墨竹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放下碗搂着我泣不成声:"霆儿,我也有过弟弟,被卖了的时候,也还是这么小,不到两个月就被折磨死了。霆儿,我真怕……怕你……霆儿……"

"甘霖究竟……要把我……怎样?"我有些明白,毕竟作为市井女人的胖婶,随意时候的粗口无所不包。

墨竹侧过头,笑容虽美,却是凄然:"你这样的漂亮男孩儿,在这样的人家里,最后还能有什么结果?还好……少爷对你也算好。为了救你,什么好药都舍得用上。你这半个多月都不醒,只是老参就熬了不知道多少……"

漂亮?这个词只让我想起甘霖的父亲甘子泉,娘亲在时教过一首叫作《春江花月夜》的诗,里面说"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见到甘子泉的第一眼,我就想到了娘亲教过的这几句诗,想起那无处不在,不耀眼,却让人移不开视线的温柔的月光。

那么我漂亮么?水中映出的人影总是在晃动,我也从没想过要看一看自己的容貌,而娘亲一直都有意地让我和她自己都蓬头垢面。现在,我在墨竹拿到面前的镜子中第一次看清了自己的脸。

那一张被柔顺的长发衬托的小小的脸,最鲜明的就是象极了甘子泉,五官神韵都是他缩小了的翻版,只没有他的清雅高贵而是浓浓的稚气,而且已经很是枯槁,可是任何人都可以猜得出,随着我渐渐长大,一定会与那个人一模一样、再无区别。

我开始明白娘亲为什么常常倚在窗边,望着天上那轮遥不可及的月,即使是咳得撕心裂肺的弥留之际,也要我推开窗子看上一眼;我也开始明白,娘亲念着那首《春江花月夜》时为什么一脸水样的温柔,我即使背错一个字都是个毫不留情的巴掌;我甚至开始怀疑,她对我所有的凝视和关注,所有的疼爱和宠溺,究竟有多少是给我,而不是给那个人的儿子;她对我的拥抱,有多少是给我,而不是我所酷似的那个美丽的男人。

外面高高低低的鞭炮一声声地响着,明明是喧嚣,在这寂寞的冬日里却显得格外孤寂。外面那些莺声燕语的女孩子嬉笑着,无忧无虑。正月里,连作为丫鬟的她们,也有一刻的歇息--在我昏迷着的时候,大年已经无声无息地过了。

"小刺猬,你终于醒过来了!"甘霖大步跑了进来,光彩夺目的一身华衣灼痛了我的眼。他捧起我的手,轻柔象捧着一件易碎的珠宝,他吻上我的额头,轻轻地问:"小刺猬,你若是再也醒不过来,我……我可怎么好?"一滴滚烫的水落在我的脸上。

可是,我不信,我再也不信!


6

暗香浮动,丝丝缕缕,缠绵不绝。

墨竹捧着一瓶红梅走了进来,一直捧到床边放到小几上,笑道:"霆儿,才开的梅花,你可喜欢?"

那是一枝胭脂般的红梅,枝头的花朵或绽或含,清冷的香弥散一室。

我伸手摘了一小枝花最多的,拉墨竹过来,插在她头上。她也不躲,笑着坐下,揽我在怀里,轻轻地揉着我的头发:"霆儿,少爷说晚上带你出去看梅花,我知道你闷,先摘了一枝给你看。"

我睁大眼睛看着她的头顶,道:"姐姐……你头上……"

她犹疑地抬手摸摸,除了发簪珠花什么都摸不到,只得低头让我看。揽住她脖子在她颊上重重亲了一口,我靠在枕头上大笑:"好香好香,今天是第三次,姐姐你又上当了。"

墨竹水白的脸一时红透,也绽成胜放的梅,比梅更艳的双唇抿了抿,抬手要打,却舍不得,无奈地摇头:"霆儿霆儿,我可拿你怎么好?算了,不跟你计较,一天到晚不能动,也只好随你欺负我。"

我起来,拉了她的袖子央她:"好姐姐,小刺猬没有欺负你,小刺猬喜欢你,亲亲就是喜欢,再亲一下。"再一次凑上去,她却躲开,蕊黄的纤细身子一旋就到了窗边,飞起的裙边象夏日里花间蝴蝶的羽翼,轻盈、迷离。

药香、梅香中,她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描画着窗棂上的雕花,声音里却带了哀婉:"小刺猬,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好起来,永远不要……"她的肩头微微耸动着,空气中有银亮一闪。

捂住心口,我大声地喘息,她惊慌地奔到床边抱住我,来不及擦去脸上的泪痕。我停止做假,紧紧地搂住她的脖子,低声道:"姐姐,带我离开这里,等我好了就带我走。我们一起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大年过了,我已经九岁了,我很快很快就能变成一个大人,我会包馄饨,我也会煮,我能挣钱养你,我也会变成大人爱你,娶你做妻子,我很快就能长大的,真的,很快!"

她抱住我的手臂一僵,泪更多地涌出来,然后,把我抱得更紧,也低声道:"好,小刺猬,等你好些了,姐姐就带你走,姐姐保护不了小小,姐姐保护你。"

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她,被她箍住的双手无法动作,就凑上唇一点一点吻去她脸上的泪水,那些咸涩的液体似乎无穷无尽,吻上她的眼睛的时候,她身子一抖,然后松开了我。

但抬起头的墨竹一声惊叫,扑通跪在地上,惊恐地叫了声:"老爷。"

鲜红色绣着缠枝白梅的帘子前,站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甘子泉。即使是才过正月,他也还是一身雪样的白,在鲜红色的帘子映衬下,恰是暗夜流光过隙,疏掩一帘淡月。

我看着他,咬了咬嘴唇,还是叫了一声:"老爷。"他看我的次数虽然不少,但总是和甘霖一起,独自来还是第一次。

他轻轻软软道:"墨竹,去沏壶好茶来给我喝,霖儿不在,就不会招待我这老爷了么?"语气里有淡淡的调侃,听来却是无比的宠溺--虽然他说话的对象只是墨竹,一个小小的丫鬟。

墨竹赶快行礼起来出去,指使着小丫头们去沏茶。

甘子泉走到床边,坐下来把我揽进怀里,就那么轻柔地抚摩着我的头发、我的脸,却一句话都没有说。整颗心无端端祥和起来,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攥住他修长的指尖。

再抬起另一只手,我摸上他的脸,滑腻,可是冰冷,仿佛是没有生命的玉石。他没有承认过他是我的父亲,他第一次这样抱我,但此时此刻我知道他爱我,他眼中的温柔可以让我生生溺死在里面。

只不过是一刻,却长久得足可以让我记住一生一世。

甘霖匆促的脚步声传进来,同时来的,还有他已经开始有些变得沙哑的声音,一路叫着"父亲",走进房里,变成了"沛然"。

甘子泉已经松开了我,背着手站在墙上那幅墨竹前,回头,他微笑:"霖儿,这么急做什么?都跑得喘了,坐下歇歇。"他替甘霖斟上墨竹送进来的茶,道:"君山银针,果然是好茶。"

甘霖心满意足的偎在甘子泉身边,喝了一口茶道:"父亲,前厅的那些人都打发走了,您放心。"

甘子泉只是一笑:"霖儿做事,父亲还不放心么?"他把白瓷的杯子捧到唇边,袅袅的雾气中,他的笑容模糊起来。

甘霖笑嘻嘻到了我的床边,惊叹道:"好漂亮的梅花,对了,晚上我们和沛然一起去花园赏梅,大片大片的梅,雪染胭脂浸,美得叫人忘记天上人间。小刺猬,你喜欢梅花么?"

甘子泉微笑道:"算了,霖儿,霆儿才好些,随便带了出去不小心染了风寒可是难了,不如让他好好地休息。你若喜欢赏梅,父亲陪你就是。"

"真的?"甘霖几乎跳了起来,攀住甘子泉的脖子,似是撒娇似是得意:"那好,霖儿去吩咐准备最好的酒。"

甘子泉温柔地看着他,一笑:"只要你喜欢,就好。还有公事,我先走了,晚上梅园见。"然后,他翩然离开,始终再没看过我一眼。

甘霖伏在床边,笑容灿烂:"小刺猬,你想吃什么?我叫厨房给你做,对了,暖房里种出来的水晶葡萄,我叫人给你留着,等会儿就送过来。"他兴奋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握了我的手又捏我的脸,一突儿又抱着我不放,温热的唇凑向我,笑道:"小刺猬,我好喜欢你,真的好喜欢你。"

我没有力气挣脱他的怀抱,索性一手按在他唇上,另一只手向着他的肚子就是一拳,怒道:"别想亲我,恶心!"

手腕被他攥住,两手的动作全都落空,他也不生气,嬉笑道:"好啊,小刺猬懂得亲亲了,有进步。喜欢你才亲你的啊,你可要记得,旁人我可是不亲的。"

"我不喜欢你!"我摔脱了他的手躲到床里边,动作起来还是痛得难忍,可是能躲他多远就躲多远。

他也没追着过来,笑道:"那就算了。对了,这个给你。"他从怀里摸出一只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雪白猫儿,一蓝一绿两只大眼睁得溜圆,亮亮地瞪着。

"我不要!"我不屑地扭头,可还是忍不住偷偷地瞄着。多漂亮的小猫,毛又白又细,摸在手里一定很软也很暖。它被藏在甘霖怀里那么久,一点儿都没有被闷到,瞪着眼睛四处看了一看,然后打了个呵欠,露出一颗颗糯米一样的小牙儿和鲜红的小舌头。接着,却又闭上了眼,把头藏在爪子下面,小小的身体蜷成一个毛茸茸的团儿。

甘霖大笑,把猫儿往我手里一塞,顺便摸摸我的脸:"小刺猬乖,跟小猫儿一起玩,晚上我回来和你一起睡哦。"

墨竹进来的时候,我正在捉弄那只小猫,把它当成可恶的甘霖,扯扯它的小腿儿,就当是折了甘霖的胳膊;敲敲它的小屁股,就当是揍了甘霖两拳。小猫儿眨眨眼,突然一弓身嗖地跳下床,晃晃脑袋跳上一把椅子,又懒洋洋瞪了我一眼,合上眼睛睡了。

我不甘心,一把掀了被子扑下床去抓它,可是脚一软跌在墨竹怀里。小猫儿听见墨竹的惊叫,不耐烦地把身体蜷得更紧。

我抓过墨竹手里已经洒了一半的汤,大口大口地喝完。

墨竹拿着帕子摸去我头上的汗,心疼地道:"慢一点儿,小心烫。"

我才不,我要多吃多喝,然后才有力气狠狠地揍甘霖一顿。他晚上还要跟我一起睡,我就不信不能把他踹下床去,把我当小猫儿养么?你等着瞧!


7

二更的鼓声敲过,我已经困倦得不行,身体渐渐好转,但精神还是不济。可是我撑着不睡。万一我睡着了,甘霖就可以偷笑着上床来,才不会让他得逞。

我无聊地逗弄着只知道睡的小猫儿,墨竹轻声笑道:"不睡就不睡吧,少爷吩咐给你炖的汤我叫人拿来给你喝。"

我点点头:多吃一点东西,身体就可以早恢复一分,我才不跟自己过不去。

外面一阵轻微地骚动,我打起精神,瞪着那幅帘子,准备给甘霖来个当头棒喝,先把他吓懵了再说。墨竹看着我虎视眈眈的样子,掩着口笑得花枝乱颤,连那只猫儿都冲我翻了翻眼皮,一脸的不屑。

帘子一挑,进来的却不仅仅是甘霖,还有甘子泉。

甘子泉脸色嫣红,两瓣唇也红得娇艳,一双眼朦朦胧胧似乎汪上了水,马上就可以滴出来。他高挑单薄的身体靠在甘霖身上,被甘霖半拥半抱地带进来,尤在絮絮的不知道说什么。那已经完全不是平日里月一般祥和淡定的甘子泉,那份娇美,那份妩媚,连生为女孩儿的墨竹都看得目不转睛。

我痴迷地看着他,我真的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有这样美丽的醉态。即使我是个小孩子,即使我知道他是个男子,是我的父亲,却也情不自禁地被他吸引。他醉了,可是无论是醉是醒,他都是那么一个无可比拟,高贵得不可碰触的存在。

甘霖小心翼翼地把他扶在床上,让他靠在我身边,脸色有些黯淡,低声道:"沛然,小刺猬没事,他好好的,你看呵。"

原来他还是担心我的,醉酒的时候才毫无顾忌地表现出来。我暗暗地喜悦,避开甘霖的目光偷偷去握住甘子泉的手。他身上有种冷森森甜丝丝的淡香,大约是梅林中沾染来的气息,与淡淡的酒香纠缠在一起,让人迷醉。他合着眼睛,呼吸均匀轻微,似乎并没有听见甘霖的话,也并没有真正地看我一眼,但我握着他冰冷的手,已经忘记了要和甘霖为难。

墨竹送上醒酒汤,帮着甘霖喂甘子泉喝了。甘子泉渐渐地清醒了些,可还是醉态可掬,他呵呵笑着捧起我身边呼呼大睡的猫儿,伏在我身边开始玩弄,揉搓了半晌,摇晃着到了桌边:"小东西,饿了吧,喂你好吃的东西哦。"

甘霖把他拉了回来,有些哭笑不得:"沛然,别闹了。你不是要看小刺猬么?可是到了这里又不看他。好了,休息一会儿,醒醒酒好回去睡。"甘子泉不理他,拿了点心开始喂猫,那猫儿却只是闻了闻,并不肯吃。他笑道:"这个不好吃是不是?我们去找好的来吃。"说着又向外走。

恰在这时丫鬟送来了熬给我的汤,甘子泉扔了点心摇晃着凑上去,痴笑道:"好香,猫儿一定喜欢。"他伸手拿了汤匙舀汤,可是都洒了出去,连带半幅雪白的袖子都拖在汤里。

甘霖只好让墨竹把那碗汤放在桌上,陪甘子泉一起喂猫。他也还是个小孩子,平日里甘子泉是他的父亲,可现在,他却是那个哄"孩子"的人,看他熟门熟路,大约平日里也有过很多次这样的情况,我不禁有些同情他,可是看他和甘子泉那么亲近,我又有些嫉妒。

甘子泉捧着小猫伏在桌上,并不在乎已经沾了汤水的袖子,笑得天真又温柔,两瓣红唇轻柔地开合着,含糊不清地与甘霖耳语着什么。甘霖贴在他身上,一样地毫不在乎自己的一身华服,两条身影、两颗头偎依在烛光下的情景如此和谐,我看得又是心酸又是惊奇。

墨竹默默地走过来,挡住了我的目光,又已经泪流满面,她低低地道:"小刺猬,姐姐……一定带你……离开……"

贪睡的小猫儿也贪吃,小小的舌头舔在汤碗上的声音轻微,但清晰可闻,甘子泉和甘霖的笑声一声声撞击到我的心里去。

突然,一声凄惨地嘶叫,是那只猫儿,它一声声地叫,四条腿胡乱地抓挠着,甘子泉白皙的手上立刻多了几道血痕。他一抖,丢下猫儿后退了几步,甘霖惊慌地去查看他的手--那只猫躺在桌上再也不动。

所有的人都怔住,墨竹的脸色顿时惨白,一把就将我揽在怀里,我感觉得到她在发抖。小猫儿死了,我知道它死了,可我还是想把它抱回来,我还没和它玩够,我喜欢它。但是墨竹不放开我,她的声音在抖:"汤里有毒,小刺猬,汤里有毒,不要去。"

甘子泉嫣红的脸迅速褪去血色,酒意也似乎完全褪去,他盯着那只已经一动不动的小猫儿,然后,看了看在墨竹怀里的我,声音有些嘶哑:"这里……霖儿,发生了什么?"

甘霖眼角眉梢的甜蜜化成冰冷,他就那么冰冷地笑笑:"沛然,你留在这里,和小刺猬在一起,霖儿去去就回。"然后,他把甘子泉扶到床边,转身离开,脚步匆忙又沉重。

甘子泉还是有些迷惑地靠在床头,看着抱着我的墨竹,道:"墨竹?再拿些醒酒汤来给我,头……痛……"他含糊不清地咕哝着,软软地扶住自己的头。

没有人可以拒绝他的要求,墨竹终于松开了我去外面拿。

我跳下床,扑向桌上的那只小猫儿,可是身体被两只手臂缠住。回过头,甘子泉看着我的一双眼睛却是无比清明,他低声道:"找到机会就离开,什么都不要留恋。霆儿记着,无论落到什么境地,都要好好地活着。只有活着,你才能看到那些做了恶的人现在你眼里,你才能看到他们有报应,也许……有一天……"究竟有一天会怎样,他却没有再说下去,他将一团小小的纸塞进我的手里:"这是十张百两的银票,我知道你能养活自己,但父亲……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给你。"

父亲!我惊愕地看着他,他微笑,笑容云淡风轻、却令人惊艳,若沧海月明。他笑着,双唇在我额上轻轻一吻,他低低道:"霆儿,父亲爱你,也爱你的母亲,你是父亲最骄傲的孩子。你的娘亲姓沈,沈雪凝,我为你的娘亲穿白衣,永远都穿白衣……"

墨竹走进来的时候,他已经伏在枕头上沉沉地睡了。我没有来得及问他为什么他不离开,也没有能够问他为什么没有保护我的能力。我甚至不知道他刚才说那些话的时候是清醒还是梦呓,也许,他一直都把自己放在梦里。

甘霖去和他的母亲大吵了一场,公主并不承认她派人下毒,府里的人被牵连的不少,最后的结果,是甘霖决定让墨竹一个人来照顾我,我所有的吃食都是墨竹亲手来做。

我将小猫儿葬在院子里一棵梅树下面,小心地藏好甘子泉给我的银票,继续我"引诱"墨竹带我出逃的计划。我的甜言蜜语墨竹姐姐从来只是付诸一笑,但我不能不继续我的谎言,也许,并不是想欺骗她,而是欺骗我自己。

甘霖每晚与我睡在一起已经成了习惯,我还是不能走出他的小院,他的母亲、那位公主殿下却也再没有对此提出任何疑义。他还让人做了各色的衣服,闲来无事的时候一件件让我穿给他看,或者,他亲自动手穿上脱下,然后笑着品评。我咬牙控制自己不反抗,也不再打他,只希望他不再看我看得那么紧。于是他夸我很乖,说这话的时候,他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就象我是一只真正的猫儿,看着我的目光却游移在别处。

二月二,龙抬头。

甘霖与甘子泉有应酬没有回府,天才蒙蒙亮,墨竹悄悄进来,替我在头上梳了丫鬟髻,抹了胭脂画了眉,换上女孩儿的衣裳偷溜出门。

墨竹对后门的家丁说陪她买菜的小红病了,临时换了一个,便带我大大方方地出来。偏僻的巷子里,我拆了头发换回衣裳,墨竹也把自己打扮成少年模样,又用胭脂水粉画得我们两个面目全非,还给我画了几个小麻子。

早春的空气里有花香弥散,树梢的新绿让人心旷神怡,连路边的墙都残破地那么别致。我呼吸一口久违的自由空气,想要大叫大笑,墨竹却抱着我失声痛哭。我暗暗地想,女孩子就是眼泪多,可是,我不讨厌,至少我知道,她是真的爱我,我的姐姐。

阳光渐渐有了温度,冷清的街道开始沸腾,做买的做卖的,每一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乐趣。墨竹拉着我的手挤进人群,我们想着以后的快活日子,似乎路旁摊主们的叫卖都格外动听起来。

"小刺猬!"

甘霖的声音很突兀地响起,如晴天霹雳。我看见一乘轿子正快速地放下,几个甘府的家人向我们追过来。跨出轿子的甘霖怒容满面:"墨竹,你好大的胆子!"


8

墨竹脸上本来明媚的笑容瞬间凝固成一个僵硬的面具,她甚至忘记了逃跑,呆呆地望着那几个越来越近的人,还有一脸煞气奔过来的甘霖。

我握着她的手转身就跑,她被我硬拽出几步才反应过来,拉紧了我的手向人多的地方跑去。"站住!小刺猬,回来!"甘霖的声音让我冷得打个寒战,四个穿着一样青布短打的家人迅速地分布开,向我们包抄过来。

墨竹拉着我拼命地跑,甘霖没有叫出追我们的理由,路人只是奇怪我们的追逐,并没有帮忙。可是还不到墨竹胸口高的我跟不上她的步子,被她拉得踉踉跄跄,终于一个不稳跌在地上,被擦破的手心火辣辣地痛。

她抓着我的手看了看,道:"痛不痛?"我摇头,是我牵扯了她的脚步,也许,不带我她就可以安全地逃离……其实,不为了我她根本不用逃离……我爬起来拉住她的手继续跑,胸口似乎压上一块沉重的石头,闷得我难过。眼看着追逐我们的人越来越近,我只能暗暗地咒骂自己。

我听得到她和我一样在沉重地喘息,可是她眉头一皱,俯身就把我抱在胸前不顾一切地跑去。这是一种完全没有希望的努力,可是我们谁都不想放弃。她是个清瘦的女孩儿,抱着我虽然没有再跌倒的危险,但也并不比拉着我跑快多少。甘霖渐渐追近,那些家丁的身影也开始清晰可见。

我已经开始明白我们逃不掉,如果我被抓回去,甘霖也许会打我一顿,也许会把我关起来,但他不会让我死,至少甘子泉不会容忍他这样做,可是带我出逃的墨竹的结果会很惨。我毫不怀疑,甘霖那双象他的母亲一样红艳的唇,也可以轻轻巧巧地说出"乱棍打死"四个字。想着,那一天被公主下令打死的情景又仿佛回到眼前,剧痛、血红、黑暗和恐惧,一切都很清晰地留在我脑海中,我从来都没有一丝一毫地忘记。

我抓紧了墨竹的肩头,第一次感觉到害怕,在我竭力讨好她、劝她带我出来的时候,我从来都没有想过现在这样的结果。我以为我们逃跑是很容易的事情,可是被抓个正着这样的巧合却无可避免地发生,原来要做一件事情不仅仅需要决心和勇气,还要有充分的计划和准备。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我害怕即将面对的结果,因为除了墨竹,我已经想不出这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够真心地、毫无顾忌地抱住我,温柔地叫我"小刺猬"。可是我要怎么做才好?我又救得了谁?

我双手都撑在墨竹身上想要下去,我叫:"姐姐,放下我,你快走,他们不会杀了我的……姐姐,放下!"

墨竹似乎完全没有听到我的话,双臂紧紧把我箍在她怀里,她已经跑得满脸通红,散乱的发丝在她身后飞舞得狂乱迷茫,额发沾了汗水粘在她脸上,连她的眼里都有了歇斯底里的味道,我听到她喃喃道:"没关系,小小乖,姐姐一定保护好你,小小乖!"

小小?小小!我松了手,无力地伏在她肩上,她叫的是她的弟弟,不是我!根本不是我!

后背一痛,重重地撞击让没有彻底痊愈的内脏痛到缩成一团,我伏在跌倒的墨竹身上无力地蜷起身体,抵御着彻骨的痛。我勉强抬手抹抹唇边,鲜红一手。

墨竹缓慢地挣起来,还是紧紧地抱着我,莹白色的牙齿紧紧扣在下唇上,一丝细细的红滑过她死灰色的面孔,鲜艳而惨淡。

四名家人围住了我们,再没有逃脱的机会。甘霖走过来,俯身要抱我,道:"墨竹,松手,把他还给我。"

墨竹双臂把我搂得更紧,道:"少爷,放过他吧,放过他吧,他只是个无辜的小孩……"

甘霖蓦地打断了她的话,语气柔和,还带了浓浓地焦灼:"小刺猬,不要闹了,乖乖和我回去,你吐血了,小小年纪就吐血,怕是……小刺猬,我要你好好的,我们回去,看大夫,然后好好调理。"奇异的笑容从他的唇边悄然漾开,他托起我的下颌,用一方锦帕抹过我的唇,他慢慢地说道:"小刺猬,你会没事,你会好好的、慢慢的长成一个漂亮的大人,好么?"

鲜艳的红在冰蓝的底色上渐渐晕染开,墨竹惊惶地推开甘霖的手,用她的袖子抹着我的脸,她回避着袖口上点点的红,看着我喃喃道:"没事,没事,什么事都没有,那是假的,小刺猬,那不是你吐的,对不对?你会好好地跟姐姐走,让姐姐陪着你,小小……"泪滴滴答答地落下来,砸在地上,激起些微的烟尘,渐渐散开,然后,了无痕迹。

我捂着胸口,痛得出不了声,喉咙深处,腥甜一阵一阵上涌,头也开始晕沉,墨竹满是泪水的脸、甘霖焦急的面孔、头顶上苍蓝的天空……所有的东西都在摇晃着,我竭力躲开甘霖的手指,我想要告诉墨竹姐姐一定要带我离开,不管要面对的是什么,可是,我一个字都已经说不出口。

甘霖随手甩了那帕子,笑道:"墨竹,把他给我,看见了么?你带走他有怎样?你能让他活下来么?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但你若不想让他死在你面前,就乖乖地放下他,我不与你为难。否则,你也知道结果……"他很轻很柔地握住我的手腕,把我从墨竹怀里拉起来,拉向他的怀里。

我无力反抗,也不想反抗,我感觉得到墨竹的手臂软下去,我的眼前她死灰色的脸渐渐远离。她救不了我,但至少,我不能连累她。我看见墨竹跪坐在地上,手臂依旧伸向我,可是没有再多伸出一分,碰不到我的衣衫,她的手指僵硬地叉开着,象是落尽了叶子的严冬的树,没有一分生气。她低低的、慢慢地说:"少爷,不要……伤害他……不要……"

甘霖的双臂紧紧箍住了我,俯身低头微笑道:"我怎么会伤害他?他啊,我怎么会伤害他?"他笑着开口,他还是个孩子的面容,甜美稚气、还有残留的娇嫩,但我感觉得的却是严冬时雪御长天般彻骨的冷。

"放过她好么?我听话,我乖。"我用尽力气说出来。

甘霖笑了,微微带了浅褐的眸子一转:"小刺猬,我什么时候跟你为难过?她是你的朋友,我自然是不为难她的。墨竹,你走吧,随便去哪里。"

墨竹缓慢地站起来,后退一步,然后又一步,终于道:"小刺猬,保重……姐姐救不了你……"

"我知道,"我笑着向她挥挥手,"姐姐……再见。"我把头贴在甘霖胸膛,然后道:"姐姐,其实……少爷他很好……"

我盯着甘霖的动作和他手下的四个家人。甘霖仿佛知道我的想法,喂了我一颗药丸,然后抱着我一直看到墨竹的身影消失在莽莽人海中再无踪影,那四个家丁也一动不动地守在他身边,并无异状。

围观的众人渐渐散去,我闭上了眼睛。

甘霖抱着我一步步走着,一个俊朗少年抱着一个小男孩子当街慢步,在这样繁华的街道上,委实有些不妥,旁人的议论千奇百怪。

我紧紧闭上眼睛,把整个身体都藏进甘霖的怀里,假装听不见任何声音。甘霖似乎很满意我的表现,小心地摆好我的姿势,让我更舒服些。

"少爷,请上轿!"家丁的声音恭敬认真,我知道甘霖已经走回他停下轿子的地方。我猛地抬手在他胸膛上狠狠一推,借力脱出他的怀抱。落在地上并没有多少疼痛,药丸的效力、刚才一路上积蓄的力气,足够我甩脱他们藏进拥挤的人群。

心里一阵阵地热起来,腥甜的味道更浓烈地涌进口里,我不张口,把那些液体又咽下去,仗着身子小巧只向人群更多的地方钻去,我听见甘霖咬牙切齿地叫:"小刺猬,你又跑,不要命了你!"只是那声音越来越远。

我暗暗地想,我决不回去,我不是你养的猫儿,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以前那一个多月假装顺从的日子我过得够了,我要阳光,我决不再回到那座冰冷的府邸里去,也绝不想再见那些冰冷的人。不管有没有地方可去,不管有没有机会真的离开,我只是不想乖乖地回去做一只猫。

眼前开始一阵阵地发黑,人影重叠成了无数个,路边摊贩叫卖的声音也开始纷乱不清,脚下仿佛踩在棉花上,软塌塌没有着力之处。然后又是一下重重地撞击,我再也支持不住,仰倒在地上,昏沉沉听见一个低沉温和的声音道:"啊,是个小孩子,看来伤得不轻,童安,给你看看。"

一双有力的手把我托了起来,然后口里被放进一颗香气扑鼻的丸药,入口便化作甜津津地细流,胸口的滞闷开始减轻,然后脸被一张湿布巾轻轻地擦拭着。

我费力地挣开眼睛,发现抱着我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黝黑的脸,五官俊俏,一双眼亮得出奇。他正用湿布巾擦我的脸,那块布巾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红的黑的惨不忍睹--也是,我脸上胭脂碳笔血迹什么都有,干净才怪。

看我醒来,他笑了,露着一颗雪白的小虎牙,憨憨的可爱。我看得有趣,伸手摸摸他的脸,已经被药膏变得白生生的手指与他黝黑的皮肤竟是对比鲜明。他似乎也觉得好玩,笑得更是快活。

旁边一道淡淡目光飘过来,落在我脸上立刻有了不同。还是那个低沉声音道:"童安,把那孩子抱过来给我瞧瞧。"我抬眼一看,那是个高大的青年,眉眼面庞的线条都硬朗无比,带着霸气。

他向旁边一伸手,另外一名与童安打扮相同的男子双手递过另外一块布巾。他更加仔细地擦干净我的脸,然后细细端详着,目光越来越温柔。


9

"小刺猬!"甘霖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眼看见抱着我的人,神色一僵,侧头又看见那青年,颤声道:"黄……老爷……"扑通跪在地上。他的四个家人也跪在他后面。

我疑惑地看看那霸气的青年,那青年目光转向甘霖,道:"霖儿?这孩子叫小刺猬?他是你的……兄弟?"他看看我的脸,再看看甘霖,"没有听说你的母亲又生一子啊?"

甘霖恭敬道:"老爷,小刺猬不是霖儿的兄弟,是……恩,是我的小厮,偷了东西跑出来的,霖儿要带他回去,请老爷把他还……"

我又气又急,叫道:"谁是你的奴才?谁偷了你们家的东西,你胡说!"我用力挣扎,那叫童安的少年却不肯放开我,我背心一麻,整个身体都瘫软下来,再也不能动。童安调皮地低声笑道:"乖乖地哦,再动伤要加重的,老爷什么都知道,他会弄明白的。"他抬头看了一眼黄老爷,象是在遥望着一座高峭秀美、遥不可及的山峰,满是羡慕之意。

甘霖脸色变也不变,瞟了一眼我仍道:"老爷,把小刺猬还给我吧,他真的是我的小厮,没什么用,就会惹祸……"我大叫:"甘霖,我不是你们家的奴才,再要胡说,我……"

"童安,别叫这孩子吵。"黄老爷淡淡道,童安立刻再伸用手指在我项间一点。我能继续张口,却再发不出声音,只能听着甘霖顺口胡说。那位黄老爷仔细看看我的脸,又看了一眼甘霖,若有所思:"霖儿起来,随我去见你的父亲。童安,抱好了这孩子。"

"是,老爷!"童安愉快地回答,抱我的手法更加轻柔了一些。然后,他又开始微笑,雪白的小虎牙在浅色的唇瓣间闪耀着,宝石一般。

我咬紧了唇,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我带回到刚刚逃离的那座阴森的府邸。童安一路对我、对着所有的人微笑,连脸上的汗珠子都在光华灿烂,惹来不少艳羡的目光。我喜欢这个人,可我不喜欢他抱着我,我不喜欢任何人的怀抱。但,我无法反抗。

要去通报的家人被那位黄老爷示意甘霖拦住,他们竟是一直走向府邸的花园。甘霖与黄老爷走在前面,谈笑风生,童安抱着我跟在后面,童安的眼睛一直在注视着黄老爷挺直高挑的背影。

远远听见铮铮地琴音和着梅香袅袅地在几竿细竹、一潭寒水中荡漾开来。琴音哀曲,一时高昂如万里长空中再无比翼的孤雁凄惨嘶鸣,一时又低婉似碧水清池里永无合鸣的鸳鸯哀哀低诉。

轻轻一声叹息,琴声嘎然而止,只见梅林深处一个雪白的身影慢慢地踱出来,我看得见童安眼里的惊艳,前面甘霖和黄老爷的脚步也是一停。

甘子泉低头站在梅林外,背却挺得笔直,他雪白的衣衫染了梅花的残红,飘渺如梦。他跪了下去,高声道:"微臣甘子泉接驾来迟,望陛下恕罪!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说着,跪下、叩首、再叩首……所有的人都在那位"黄老爷"面前跪下,和他一起大礼参拜。我明白了,原来黄老爷就是"皇老爷",他当今的皇帝慕容炫鬻。

甘子泉率人三拜九叩之后就那么安静地跪着,头都不抬,所有的都动作一丝不苟,冷静得象在给所有的人做见礼的表演,也如表演一般的优雅娴熟、毫无感情,虽然近在咫尺,却似遥在天际。

慕容炫鬻看出了那恭敬背后的掩藏在骨子里的敌意和冷淡,他也冷笑起来:"爱卿免礼罢,这些年不见,爱卿倒是清减了好些,难道做了驸马爱卿还是不得意么?"

甘子泉仍是垂首恭敬道:"皇恩浩荡,臣得幸端懿长公主,公主德才兼备,乃臣三生之幸,臣敬而亲之,不敢稍有轻慢。更兼皇王有道,臣恭逢盛世,以一草民之身受陛下钦点状元,得展昔日宏图之志,臣无任何怨言。但恕臣直言,皇上平定西戎所耗人力物力甚多,况西戎残部并未彻底剿灭,如臣所知不错,半月前皇上所遇刺客定是西戎余孽。如此状况,皇上应当留在京中与众肱股之臣商定国策,更要保重龙体,以避贼人锋芒。臣在此地为圣上焚香遥祝,愿吾皇万岁、万寿无疆。"

他满口的阿谀奉承,语气也是恭敬无比,可听来却是疏远淡离,奉承就是奉承,恭敬就是恭敬,没有一丝一毫的真心在里面。

慕容炫鬻的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紫,咬牙道:"好一个三生有幸、敬而亲之;好一个为国为民的忠心嘉臣!你当你的状元朕是点来哄人的么?你恃才傲物,哪一日把朕放在眼里了?你枉为人臣,与西戎的战事十年,哪一次你出了谋划了策?也是……你出了谋划了策……可是你……你为的是谁?朕屡次召你回京,你次次不从,你……朕恨不能要了你这条命,你却又在这里说什么……你……你……你说什么对皇姐敬而亲之,朕看分明是敬而远之,霖儿没有兄弟,却凭空多出这么个孩子,你给朕一个解释!"

甘子泉猛地抬头,终于看见了童安怀里的我,却也只是淡淡地道:"皇上玩笑了,不过是霖儿随便买来的小厮,有什么要紧?又要什么解释?却不知皇上所说的是什么,难道臣对皇上不够恭敬么?那么臣再拜一次就是。"他说着一撩长衫下摆,又跪下去。

慕容炫鬻几大步到了他面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拉到面前,咬牙道:"好一个甘子泉,你很得意是不是?你以为娶了皇姐朕就不敢再动你是不是?你宁愿与皇姐成婚、你宁愿帮助他们……"声音细不可闻。

甘子泉是文弱书生,在武功极高的慕容炫鬻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但他也不挣扎,突地就笑了出来,轻柔道:"陛下,臣从未低估您的手段,您所赐的一切,臣铭记一生。如今西戎战事已平,天下大同,陛下确实可以歇息了,但不要忘记,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今日的臣可是端懿长公主的驸马,您要三思而后行。您的皇位如何得来,您知臣知,臣劝您还是不要与公主殿下为难的好。不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田,您做了皇上自然可以为所欲为。但若一不小心,您不是皇上了,便是保着自己的命可也难。"

"甘!子!泉!"慕容炫鬻一个字一个字都是嚼碎了才吐出来的,他狠狠一抖手,甘子泉重重地摔在地上,雪白的衣衫沾了尘。甘霖扑上去扶起他,惊惶道:"父亲,跌伤了哪里?痛不痛?"我看见甘霖幽深的双眸掠过一丝阴狠,扶起甘子泉的动作却轻柔无比。

慕容炫鬻怔怔地盯着甘子泉慢慢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伤心、痛苦、懊悔、愤怒交织在一起,眼色复杂得无以复加。他刚要开口,却听一个清脆声音道:"皇上驾到,端懿迎接来迟,皇上可要恕罪。"语音带笑,身形带风,只见一群屏气敛声的丫鬟婆子拥着金碧辉煌的端懿公主走了过来。

慕容炫鬻抢上几步,刚才的懊悔、恨怨仿佛烟消云散,朗声大笑着扶起要见礼的端懿公主,道:"皇姐一向可好?这些年不见,可想煞了炫儿,霖儿生得可是象皇姐一样美貌出尘,让人见了就心喜。"

"是么?" 端懿公主娇媚地拉住他的手,说出来的话却令人目瞪口呆:"乖炫儿,你到台州来,为的当真是皇姐我么?这么多年,你心里想的当真是皇姐姐我么?霖儿生得象我又怎样,怕是我们一母一子在你眼里也不过是尘泥土灰。只可惜啊,"她笑得愈发灿烂,"这个人现在在我手里,谁也别想碰上一碰!我要的得不到,旁人要的也一样得不到!"口中说着旁人,眼睛看的却是她面前的皇帝。

慕容炫鬻面色不改,笑道:"皇姐的声音还是那么动听,炫儿喜欢得紧。赶了这些天的路,炫儿真是累了,这么大的府邸,不会不给炫儿一间房子来住吧?"一手拉了公主的手,还轻微地晃着,样子倒象极了一个撒娇的孩子,可是他那样高大的身形、霸气的脸,瞧来却相当可笑。

端懿公主一脸微笑,并未将自己的手收回,只任他拉着,很是受用,冰雕似的一张雪颜竟是从不曾有过的笑靥如花:"姐姐把屋子让给你都好,皇上才平上战事就赶到这里,皇姐可真是受宠若惊。只可惜啊,皇上想住的那间屋子,姐姐却是不给的。"

甘子泉在一旁看着他们看似亲热实际上却唇枪舌剑,看着端懿公主笑容满面地冷嘲热讽,看着慕容炫鬻假装糊涂,唇角一挑,眼色越来越阴暗,可是笑容越来越灿烂。甘霖痴迷地看着他,拉着他的手不放,全然忘记了他的母亲,还有和他母亲在一起的皇帝。

我看见童安阳光一样的脸黯淡下去,抱着我的手越来越紧,我痛,可是说不出挣扎不得。我看见甘子泉把甘霖的身体揽进怀里,轻轻地抱着,一手抚着甘霖的后背。状似安慰,但在甘霖看不见的侧面,他的笑带上浓浓的嘲讽,一双本该温润如玉的眼幽光闪烁。

端懿公主和慕容炫鬻寒暄得够了,突地冷冷开口:"炫儿,姐姐要处理一件家事,你可不要插口。这私逃的小奴才可是留不得,你那位可人儿那么抱着他难道不是脏了手?来人!"


10

甘霖从甘子泉怀里脱出来,高声道:"娘娘,小刺猬是我的,您答应过随我处置的。"

端懿公主微微一笑:"他若在你院子里,自然是你想怎样就怎样,可他既然私逃,就是犯了家规,我难道处置不得么?你父亲尚且未说什么,还轮得到你开口么?"

甘子泉淡然道:"夫人处置自然是妥当的,沛然别无它意。"

"甘爱卿,这孩子他当真……"慕容炫鬻声音里有疑惑,"当真你一点都不珍惜?"

甘子泉仍是淡淡的语气:"若是台州普通百姓,自是臣一手处理,夫人从不插手政事。现在的既然是家务事,臣也是不同夫人为难的。这小孩子又是霖儿的小厮,自然由霖儿、由夫人处置。"

甘霖忙道:"不错不错,娘娘,皇上,小刺猬是我的,当然由我处置,哪,我把他带回去,一定好好地揍他一顿,让他再不敢调皮。"

我暗暗咬牙,走着瞧,你揍我?我还揍你呢?我可再不假装听话了,再要抱我,我就要你好看!

端懿公主面无表情道:"那可不成,霖儿,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随便私逃的奴才怎能轻饶?来人,把少爷带回去读书,把那小奴才就抛进这湖里好了。"

"不行!"甘霖又叫又跳,"不行,娘娘不能这样做!小刺猬是我的,你不能这样做!"但在端懿公主冰冷的目光里,没有人敢放开他。慕容炫鬻微一颌首,示意童安将我交给过来的一个婆子。童安目光犹豫,略略后退了一步,没有松手。

我打了一个寒战,自从上次被人推进水里差一点淹死,我怕极了水,不,我才不害怕,只不过……只不过是水太冷而已。我心中气急,他们口口声声我是私逃的奴才,我不是,我从来不属于任何人!他们有什么权力这么就决定了我的性命,他们有什么权力!

甘子泉本淡定的脸一时泛起了青气,匆忙几步拦在端懿公主面前,道:"夫人,不过是个小孩子,不过是他不愿意做个奴才,把他赶出去也就是了,这又何必?就算是条猫儿狗儿也不可轻易害它性命,更何况那还是个人?人都有父母骨肉,夫人,为夫斗胆为他求个情,饶他一命、把他赶出府去如何?"

我痴迷地看着甘子泉的脸。他焦灼时候眉头微皱的样子十分漂亮,更何况他是为我急,他是我的父亲,我喜欢他,他也一样喜欢我。娘亲不在了,可我还有父亲,虽然他不能亲近我,但他记挂我,这就够了,我不强求太多,真的。

端懿公主愈发笑得欢畅:"夫君终于肯求我了么?真是难得夫君也肯为了什么人低头,不过呢,若是旁的什么东西什么人,应了也就应了,可霖儿为了这孩子与我这做母亲的吵了不知多少次,又为他拿大把的银子买这个弄那个,他若乖乖地从了霖儿也算有些良心。只可惜这是条喂不熟的小狼,霖儿待他如此,他却不知感恩,留他何用?便是赶了出去,待到大些,也不过是你府衙大牢里的货色,我可听说他口口声声的长大要杀人放火,夫君想是也听了这话!"

我气恼,那伤明明是你派人打的,为我买药治伤是你们该做的,谁要感这样的恩?这笔帐记着也好,等我长大了,也派人来先拿棒子把你这妖怪女人打得要死要活,然后也花大把大把的银子给你治伤,让你拿人参当饭吃,你要感恩么?

甘霖大叫:"娘娘,您若是……若是杀了他,我……我跟你没完……"

"听听这话!" 端懿公主声音更加尖锐,"这小奴才对你比我这做娘的还重要么?好,我就偏要杀了他……"

"不--不可以……我……喜欢他,我喜欢他……"甘霖死命地在拉住他的家丁手里挣扎,"不许杀了他,不许!我喜欢小刺猬,我就是要他!"

我一时呆住:他喜欢我?还不是一般的喜欢?比墨竹姐姐还要喜欢我么?墨竹姐姐从来都对我那么温柔,我逗她也不生气,可甘霖总是欺负我,我越是不喜欢人抱着他越要抱我,让我气闷却又不容我反抗,这就是喜欢么?可是再想想,他确实好象很喜欢我的,让人给我做好吃的东西,什么好玩的都找来给我玩,又教我念书写字……若不是讨厌他抱我,他也的确是个很好的人……

我百思不得其解,却发现他这话一说出来,甘子泉、端懿公主和皇帝都呆怔怔地看着他,端懿公主抬手指了他,张开了口却气得说不出话来,甘子泉身子一抖猛地回头,看着他的目光复杂已极,皇帝竟是后退了一步,盯着甘子泉已经没有人色的脸。

端懿公主抬起的手颤了又颤,好容易才出了声:"好!好孩子!没出息的东西!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来人,快把那小灾星给我抛进湖里头去!"

不对不对,我拼命地想,这里面好象有很多东西不对,甘霖他是喜欢我么?他给我很多好的东西,可是从来都不管我在想什么,他只不过把我当作娃娃来玩,他怎么会喜欢我?端懿公主早就知道他和我睡在一起,早已经不管这件事情,今天怎么会有这样的吃惊?不对不对,可是我真的想不明白。

甘子泉怔怔地看着不停在仆人手里挣扎的甘霖,突然就笑了出来,可是那象极了笑的笑,却分明是哭不出来的哭,他紧紧攥着拳,艳艳的鲜红,从他的指缝里慢慢滴落。

"慢着,"皇帝突然道:"皇姐,将这孩子给朕如何,看这模样儿也还漂亮,反正这府里头留他不得,就送了朕罢当个玩意儿罢。"

甘霖停止挣扎,莫名其妙地看着他;端懿公主闻言冷笑起来,然后变成哈哈大笑,直笑得半倚在旁边丫头的身上;我只看向甘子泉,我看见他把投向甘霖的目光转向了我,眼色温柔又哀伤,漾着渐渐凝聚的水光。

我也看着他,我只是想,他是我的父亲,他不会看着我被人杀死,被人当成玩意儿送来送去,他一定会救我。娘亲不在了,我也一样不是孤独一个人,我的父亲也是爱我的。他处处都在维护我,他一直都在争取让他们放我出府。我不是害怕,真的不是,只不过,我明白他们没有权力这么随便处置我,我的父亲不会让他们这么对待我,一定不会!

端懿公主又是"嗤"地一笑:"皇上既然开了金口,端懿又怎么敢不给?可是皇上要注意,这是个小祸害,留着……"

"住口!"甘子泉厉声道:"夫人,不要再说了,我请你住口!"声音凄厉凶狠,他惨白了脸,一步步走到童安面前,看都没有再看端懿公主和皇帝一眼,柔声对童安道:"小哥儿,把这孩子给我。"

童安嚅喃了一下,却没说出什么来,就把我交到了甘子泉的手中。甘霖在那边叫道:"父亲--"他惊惶地叫着,忘记了手里的动作。

甘子泉听而不闻,任何人都没有在他眼里,我看见他的眼里只有两个小小的我,小小的、象极了他的我,现在他只注意我一个,不对甘霖亲近,不假装忽视我,现在的他才是我真正的父亲。

他凝视着我,笑容柔和淡定,在他温柔的目光里我渐渐平静下来。我暗暗地喜欢,他要带了我离开么?他要做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父亲么?他会不会象娘亲一样,带着我相依为命、浪迹天涯?死去的娘亲带走了我身边所有的温暖,我希望现在他能给我,我不怕吃不饱、穿不暖,我甚至不需要他来养活我,我只是要一个疼我爱我亲我的父亲,只要一个黑夜里可以抱着我的人。

我看着他的脸,我想对他说我曾经不喜欢除了娘亲之外的任何人抱我,但我喜欢他,因为他是我最爱的父亲,是除了娘亲之外我最亲的人,但我没有办法发出声音。

周围的一切寂静下来,空气里流动的梅香更加浓郁,眼前是那片红梅林,和林旁的一池碧水,有若蟠龙的梅枝疏影横斜,落瓣随风飞去,花落水摇红。我陶醉在他怀抱的温暖和梅花冷淡的香里。

他更紧的拥抱住我,低低的对我说:"对……不……起……"下一刻,我眼睁睁看着他的脸离我越来越远,我听见甘霖一声嘶叫:"小刺猬……"然后冷彻骨髓地水浸湿了我的整个身体,眼前黑暗一片--他,把我抛进了水里。

为什么会这样?我看着他的脸被漫上来的水渐渐扭曲,看着他温柔地眼渐渐被黑暗掩盖,为什么会这样?他亲口对我说要我活下去、要我逃走,他刚刚还把我抱在怀里,他那么温柔地看着我,为什么?

真的好冷,体味过他怀里的温暖之后,这天、这水比任何时候都更冷,如果他不喜欢我,就根本不该给我梦想给我希望,现在,我以为他要救我,却是他亲手把我抛进了这冰冷的水里,为什么?为什么?

脸上湿了,那是湖水,我知道,我答应过娘亲永远不哭,因为哭泣是最没有用的行为,我没有哭,我真的没有哭,满脸的只不过是湖水……他……怎么可以这么忍心?怎么可以?

甘子泉,父亲,你知道我现在有多恨你?


11

浑浑噩噩,昏昏沉沉,苦涩的、腥气的、清甜的……很多种不同滋味的汤汁灌进来,由不得我不咽。但有一个人常常在我身边,抱着我,在我想要吐掉那些东西的时候轻柔地哄我,然后在我口中放上一些甜甜的东西。

他的怀里好暖,象甘子泉的怀抱一样暖……但……甘子泉只是梦里的人罢,我不记得他,我已经不知道他是谁……

总有人在我耳边一声声唤我,让我醒来,让我厌烦。我常常告诉他,我会醒的,我只不过是累了--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

是的,我会醒的,我知道一切都只不过是个梦,等我醒了就一切都过去,所有的痛苦都是假的,只要我醒了,一切就都恢复原样……就象从前的早晨一样,娘亲轻声咳嗽着在我额头上印下一个吻,胖婶会吆喝着成哥哥念书,然后劈劈啪啪地担着她卖馄饨地家什出门……可是,鸡还没有鸣,娘亲还有没有吻我,也就还不该起床,不是么?

真的有鸡鸣声划破永恒的寂静,而后温热的唇吻在我的额头上,是娘亲么?我拼命抓扯着,紧紧握着手里的衣物不肯放开,只是睁开酸涩的眼睛,看见的却是一个男子的脸--皇帝,慕容炫鬻。

真的落到他的手里了么?这又是什么地方?我匆忙松开手指,却无力把自己缩成更小的一团。他笑着托起我的身体,让我靠在他的胸膛上--是梦里那个温暖的怀,有力的心跳、成年人醇厚的味道。

"来,喝了这个……"他将一碗淡褐的汤药端到我唇边,"这次的不苦,是甜的,你尝尝。"--是梦里那个哄我喝药的声音……犹疑着喝了一口,果然是甜的,然后听见他低低的声音:"瘦成这样,好在醒过来了,以后可以慢慢补。"

我不开口,一口一口地将那碗药尽数地喝了。做个玩意儿么?以后的事情还久远得很,不能动却是什么也不能做的。

他把我放平在床上,我看见整间屋子高大宽敞,几架透雕的屏风、数挂丝帘把一切掩映得朦胧,床上大红的鸳鸯锦被,雕花的床栏垂着金线的流苏,显然是富贵气象,这是皇宫么?遥遥地有蝉声传过来,在随风飞舞的丝帘间低迷地徘徊,已经是夏天了,看来我睡得还真够久。

慕容炫鬻的声音响起来,他轻柔道:"还没醒么?你要鸡鸣,朕叫人找了只鸡来,你要人吻,朕吻了,快醒吧,这么下去,有多少好药也救不回你的命了,知道么?"

回过神来,他放大的脸就在我眼前,呼吸扑在我的脸上,有些痒,语气却是宠溺和无奈。每次娘亲被我气到,用的就是这样的语气,仿佛又什么东西冰冷地爬过面颊,那不是我的泪,绝对不是!

"别怕,别怕!"他惊慌起来,握了我的手道:"霖儿说你不喜欢人抱着,朕不抱就是,可是霖儿也说你从来不肯哭,眼下却又是为了什么?"

霖儿?该把我送给他的应该是端懿公主不是么?为什么会是甘霖?我克制不了要去想明白一切的欲望,可是,眼前重重的迷雾我找不到出口,只是感觉冷,冷得无处可逃,无处可避。

"抱抱我吧,我害怕!"我终于说出来,泪止不住地流。眼前这个人即使曾经说过把我当作玩意儿,可是那怀抱至少我已经在梦里熟悉过,那神情也象极了娘亲。

慕容炫鬻微笑起来,眉梢微微挑起,更突显出瞳仁的黑,他本就是个极俊朗的人。他将我搂进怀里,笑道:"好,好孩子,不要怕,在朕这里,没有人再可以伤害你,也没有人再可以欺负你。"

我默默地窝在他怀里,并不相信他的话。那又怎样?甘子泉都可以亲手杀死我,又何况你这个相干的、说过要把我当作玩意儿的人?玩意儿么?一个人如何可以当作玩意儿?又该怎样赏玩?我不懂,也不想懂,我只是要在这样寒冷的夏日里,找一个地方取暖。

他却告诉我,我的名字以后叫做慕容,他的姓氏,慕容。

没有人告诉我这究竟是什么地方,除了童安,我也再看不见其他的人。童安给我做一日三餐,为我熬药炖汤,然后就守着我让我背一本一本的书。那些东西我背得并不费力,但……我想离开。

院子并不小,房间也不少,可是院子的门是锁上的,没有一丝缝隙可以看见外面,除了念书,我最常做的事情就是在一个个布置华丽却空旷寂寞的房间里来回游荡,象一个幽灵。

童安和慕容炫鬻出入从来不走门,高高的墙对于有武功的他们根本不算什么,可是,我却只能望着被墙壁圈成四角的天空。于是,并不常常出现、即使出现了也只是教我念书、抚琴的慕容炫鬻,也开始并不那么令人讨厌,甚至,我开始期待他的到来。

暖红的夕阳,透过苹果树的枝叶撒下一地碎金样的光芒。半黄半绿的枝叶间,硕大的苹果若隐若现,象一张张小孩子的红润的脸,在风里招摇着。是秋了,侧厢升起的袅袅炊烟,在碧蓝的天幕背景里,竟青得逼人的眼,可也暖得让人沉醉。

锅碗的轻微磕碰的声音里,童安大声地笑着:"小刺猬,这些新鲜的虾你想怎么吃?"

我懒洋洋地回答:"随便你怎么做了我都吃。"

童安大笑:"那我给你留着,生吃好了。对了,还有蟹,也是新鲜的。"

我答:"留着,生吃。"眼睛没有离开手里的书,《战国策》第三卷,慕容炫鬻要我背下来,那我就背好了,但我学它做什么呢?

"怎么?生气了?"嬉笑的声音已经在耳边。

我回头,童安的正对着我的脸,他咧嘴一笑,正让我看见那颗小虎牙。他黝黑的脸上汗涔涔的,一颗一颗的汗珠子和他的眼一样晶亮。我伸手想要摸摸那颗牙齿,他立刻跳开,怪叫道:"这颗牙齿早晚要被你摘下来,不许碰!"

不许碰么?我偏要摸摸,我站起来,猛地一扑,几乎就抓到他衣角。他哈哈笑着跳后一步,笑道:"追到了就让你摸,快来追!"他绕着那棵大苹果树乱跑,我在后面紧紧追,两个人追打一会儿,笑得坐在满地的落叶中间。童安道:"这样好了,你把地上的叶子扫干净,我就让你摸一下,怎么样?"

我正在考虑怎么讨价还价,空气中突然飘来一股焦味,童安一声惨叫:"我的菜……"然后风一样冲进厨房。

我在后面幸灾乐祸地笑,树上的叶子落下来,飒飒的,似乎是应和。他已经没空理我,弄得锅碗瓢盆一阵乱响。

仰头看看那些红得可爱的苹果,我把外衫脱了扔到地上,然后手脚并用爬上树梢,摘下一个咬了一大口。抬头,我看见左边是重重叠叠的宫院,点缀其间的是奇花异草,和来去轻盈的人。而离我所居院落越近,就越是荒凉,这面墙的外边,是衰草寒烟,无尽凄凉……这也许就是皇宫最偏僻的一角。

在极遥远的地方,我看见红红绿绿的街市、熙熙攘攘的人群,我觉得自己甚至可以听见摊贩的叫卖。抓紧树枝,我暗暗地想,如果我这样跳下去,是不是就可以离开?

"小刺猬,你下来!"童安大吼一声。我一个哆嗦回过神来,看见他站在树下,手上拎着我的那件雪白外衫,脸黑得有些发紫,"快下来!"

我开始用力嚼刚才咬下来的那块苹果,然后摘下另一个扔他,含糊不清地告诉他:"苹果好甜,安哥哥你尝尝。"

童安接住那个苹果,犹豫了一下,还是狠狠咬了一大口,然后眉开眼笑:"真的好甜,再扔几个下来!"

"好啊!"我摘下身旁的苹果,一个一个丢他,他左跳右奔,终于暴跳如雷:"小刺猬,你耍我!看我不揪你下来!"

慕容炫鬻进来的时候,我和童安正坐在树下大嚼着那些苹果,童安说那是他摘下来的,我喜欢吃。

晕黄的灯光里,慕容炫鬻微笑着,将红彤彤的虾子和螃蟹一个个剥了壳放进我碗里,一边问着我白天背的那些书。童安也笑着,露着他的小虎牙,细心地剥出蟹肉给他。

心里一点一点的暖起来,有一时我甚至是梦想,如果坐在面前的是甘子泉和娘亲多好?可是……不可能,真的不可能……

满满的一轮月在墨蓝的背景下明净如盘,透过苹果树繁密的枝叶落在院子里如霜如雪。我突然想起,今天该是中秋,若依着常例,皇帝应该是与后妃在一起庆祝的,可是,他在这里。

皇帝与童安相视一眼,童安红了脸,立刻带了我回卧房,安排我睡下,照例在炉中燃起一支香放在我床边。

合上眼假装进入状态,我数着他的步子,房门关上的声音轻微响起,我迅速掀了被子扑下床,拔起那枝香熄灭。可是已经吸入不少,我握着残渣歪倒在床边睡了过去。

地面的冰冷让我很快醒来,仍然是昏昏沉沉,我扶着床沿站起来悄悄地开了门,走向童安的房间。我想要知道,童安为什么要在皇帝来的日子里给我燃上这样一支香,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可是在真的看清楚的那一瞬间,我开始后悔。

敞开的门里,童安胡乱掩着衣襟,可是掩不去颊上的酡红和抑制不住的喘息,皇帝慵懒地靠在床头,望着我,微笑。

我要离开,我知道,我一定要离开。


12

早晨的风依旧清凉,童安照例出去拿今天的新鲜菜肴,我迅速地爬上树梢。望了一会遥远处的街市和人群,我闭上眼睛,用力向外一跳。

飞起来一样的感觉,微冷地风拂过面颊,象是娘亲粗糙没有温度的手,让我的脸起了一层微栗,却是无比的亲切。

睁开眼睛,似乎远处的街市接近了一些。要自由了,我禁不住要欢呼,可也不过瞬间,那些想要融进喧嚣的憧憬就被高大的宫墙严密地遮住,我看见的,只有越来越近的地面。我突然意识到,摔到地面上一定会痛,应该多穿几件衣服才跳下来的。

身边的风突然炽烈,一双手扣住我的腰,带着我横里飞出四五丈远,然后才坠落到地上。一点都不痛,我低头一看,好大一个肉垫,我坐在某人的肚子上,眼前是两条裹在宝蓝裤子里的长腿,那人的手从背后伸过来,还搂着我不放。回头想看看那人的脸,却猛地撞到一个坚硬的东西上。

痛!我呻吟一声,捂住额头,却发现我碰到的是"肉垫"的头,他松手抱住自己的脑袋,惨叫一声,"扑通"倒回地上,唇角一丝丝地渗出鲜红……血!我压坏了他了……我跳起来,一时脚软跌回地上,眼前又是一片鲜红……他的胸口……也满是血。

我看清那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眉眼有些象慕容炫鬻,此时双目紧闭,一手搭在胸口,一手落在草上,身子一动不动,死气沉沉。我颤抖着手去摸他的鼻,喃喃道:"不要死,不要死……"可是,没有气息在流动。

我压死了他,他死了,娘亲望着明月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情景又重新回到眼前,我又惊又怕,抱住他,晃着他,叫:"你没死对不对?你没死……不要死,不要死……"

没了生命没了气息,没有料到,我只不过是想要逃离,就生生地害死一个人,他是被我害死的。我不知所措,晃着手中仍然温暖的身体,唯一记得的一个词就是"不要死……"

一阵昏眩,喉咙深处又有血腥气浮荡上来,我顿时全身无力,歪倒在他的胸口上。嗅到的气息甜津津的,并不是我和我口中一样的血腥气,我觉得有些奇怪,吸了口气稳住心神……我悄悄捏住他手臂上的肉,用力一扭。

"呀!"一声怪叫,少年一跳老高,捂着自己的手臂转圈,吸着气道:"好……痛!好痛,这么狠,你这偷苹果的小贼!"他跳了两圈,扑过来扭我,"不行,我得扭还回来!"

"你才是小贼!你骗我,明明没事还要装死!"我不认输,和他扭打在一起。他比我大,从刚才看来也还会武功,但没有真用力气。我与巷子里的孩子打得多了,虽然已经很久没有练习过,但一时之间他也难胜利,两个人抱着你上我下地扭了十七八个滚,终于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他手一伸,揽了我的头放在他胸膛上,瞪大一双圆圆的眼,惊愕的看着我:"你怎么了?我没有用力气,伤了你么?"他的指尖蹭过我的唇角,沾染了些许鲜红。

我用袖子抹了下,不动声色地离开他,笑道:"你怎么可能伤了我?是我自己不好。"站起身子,我接着道:"我要走了。"

"你……"他跳起来拉住我,道:"偷苹果的小贼,我喜欢你,你叫什么名字,哪个宫里的?我从前怎么没有见过你?陪我说说话再走好么?你主子那里我去说,不会有人怪你的。"他用力抱着我不松手,把我贴在他的胸膛上。

他一脸的哀恳,圆圆的眼隐约泛着些红,是我打痛了他么?可是真的痛了,他也是不应该要哭的,我不忍心再走,而且我累了,挣脱不开他的手,只道:"我才不是偷苹果的小贼,我叫小刺猬,就住在那座院子里,你才是为那些苹果来的,对不对?"

他一扭头,抬起袖子擦了擦自己的眼睛,回过身子却又是一脸顽劣,他挤挤眼睛,很是不屑道:"才不是,我堂堂晋王,要吃几个苹果还要用偷的?那座院子是废弃了的,说是闹鬼,皇叔不许人进,原来鬼是你啊,是个娃娃鬼,会扭人的,还叫小刺猬。"他拉着我倒在厚厚的草间,让我枕在他的胸口上。

"你才是娃娃鬼!"我在他肚子上狠捶一拳:"你是王爷么?可你是个娃娃王爷,所以才来偷苹果好玩的,对不对?"很小时候在乡间住,每到夏日里,孩子都相约去"爬瓜",商量好了今天去爬你家的,明天去爬我家的。这样的"小动作"大人是不在意的,因为那只是孩子们的游戏和乐趣--从来没有人约过我,但我看得见他们的快乐。

他哀叫一声,泄气地把手枕在头下,"又打,你很喜欢打人么?好吧,算你猜对了。你不是娃娃鬼,但我也不是什么娃娃王爷,我叫你小刺猬,我叫慕容斐然,我是虎年出生的,大家叫我老虎,你也叫,好不好?"

"好啊,"我答应,"你刚才怎么想起来救我,又来骗我。"

"我见过你,真的,我远远地过来就看见你坐在树上,就知道你要跳下来,那么高会死人的,知不知道?"他神神秘秘地凑近我的耳朵,汗湿的手掌潮潮的暖暖地贴上我的脸,"吓唬你是为了罚你,哪,这是西戎进贡来的香芸果,我刚刚从皇叔那里拿过来,吃起来味道不怎么好,可是能骗人。今天我吓倒了四位娘娘,连小然都被我吓了一跳,你没看见那些娘娘们看见我口吐鲜血的样子,哈哈……可笑得很,尤其是那个什么清贵妃的,"他突然跳起来,一手捧住心口,一手拈了兰花指往前指着,一脸惧意,娇声道:"来……来人……小王爷……他……本宫……"然后乒地倒在地上,眼白一翻,假装晕死过去。

我笑得喘不过气来,想起那位端懿公主满身零碎,他刚才扮演的那位娘娘也应该就是那样,一身光彩夺目地躺在地上,模样想必十分精彩。

他睁大了眼,笑道:"可惜啊,你不怕,还把所有的果子都压碎了,以后都没得玩了,失败啊失败!"

"为了我要怕?我知道你没真的死,扭得你痛不痛?"我口里不服输,可是摸摸已经被汗湿的胸口,我不想再回忆那一刻的恐惧,娘亲的僵硬的身体被陈旧的草席慢慢卷起,曾经有过的温暖被冰冷的泥土慢慢遮掩,……从那时起,我开始惧怕看见旁人的死亡。

"小刺猬,我喜欢你。"他晃晃悠悠地起来,用胳膊圈住了我的身体,凑近我的脸:"你叫我不要死的时候,语气比谁都真,如果今天我真的死了,也许伤心的,只有以前不相识的你。"他的眼睛突然黯淡下去,声音多了一丝沙哑,然后马上就兴奋起来,"我好喜欢你,我才不管你是哪一宫的人,我要找皇叔去要你,你以后和我在一起,做我的好朋友好不好?我保证再不吓唬你。"

"好啊!"我心里一动,他的"喜欢"两个字,听在耳里和甘霖说的时候完全不同。如果能和这个会打架、会骗人的老虎哥哥在一起,如果能够离开那座空寂的院子,如果,再不用看见我昨晚见过的一切,再不用担心我也会被迫承受那一切,那么,什么都不要都可以。

老虎高兴得抱住我在原地转了几个圈子,道:"现在我们就走,皇叔和西戎的使臣讨论那些国家大事,他才没空理我们。"他一把将我抱进怀里,笑道:"小刺猬,老虎带你飞起来!"

果然是飞起来,与刚才从树上跳下来不同,我后背依靠着老虎厚实的胸膛,看见无数的景物一闪而过,红的花绿的草都象变成一个个虚幻的影子,美艳绝伦却显得飘渺。

老虎一路抱着我跳上跳下,我不愿意被他这么抱着,用力捶他的手臂,他却不松手,一边笑一边跳:"不能松手啊,松手你就摔下去了。"

我捶着他大叫:"什么老虎?猴子,大只的猴子,大猴子!"

老虎突地落到平地上,笑弯了腰,两手扯着我的脸叫:"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象猴子了?你象小猪,又白又胖的小肥猪。"

正吵着,有人朗声道:"臣林末参见小王爷。"

老虎一把将我揽到背后,挺直脊背道:"起来吧,本王要回府去了,回头皇叔问起来,你就答今天我玩得很痛快,哪,这个赏你了。"

我探头一望,看见一高大男子跪在他面前毕恭毕敬,正开口道:"不知道小王爷身后的孩子……"

老虎冷笑道:"你什么时候看见过皇叔违过我的心愿了,不过是个小孩,我要带走有什么问题么?"

"回小王爷,没有!"林末垂首道,语气一平如水。

老虎的身影落寞起来,回身又把我抱起来:"我们走。"这一次却再不是嬉闹,而是直奔了角落里的宫墙一掠而出,却没有人拦他。

他身法极快,我什么都还没有看清楚,他已经在一座竹影森森的院子里停下。已是入秋,哪些竹子却仍是青翠欲滴,在风里轻微地摇晃着,显得有些冷清。

老虎放下我,拉着我进了一间满是书架的屋子,两个侍立已久的丫鬟见了他盈盈下拜:"奴婢参见小王爷。"恭恭敬敬、礼节到没有任何感情。

老虎叹了口气,甩甩手:"出去出去,闷死人了。"

两个丫鬟再次下拜:"奴婢告退!"然后垂手后退几步才转身离开。老虎沉默了一下,然后猛地抱住我:"小刺猬,我真喜欢你,你永远都跟我打架好不好?"

"松手!"我狠捶他一下,却看见他抬起的脸上,那双眼里满是落寞。想起虽然被关在那座院子里,但童安还是肯跟我玩笑的。他天天对着这些木偶人,一定闷得要命,第二拳打不下去,我抱着他:"老虎哥哥,我也喜欢你啊,我喜欢跟你打架。"

老虎想了想,松了我道:"我说我从前见过你,你信么?"他几步跨到书架前,拖过一张椅子爬上去,把最上一格的一本厚书拿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桌子上。书中放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纸,他拿出那张纸,慢慢展开、铺平。

那是一张曾经被揉皱了的画纸,用简单地笔墨勾勒着一个孩子的面容和上半身--画上的孩子的脸与我一模一样,眼角眉梢都是笑容,看上去甜蜜又纯真。

那确实是一个九岁孩子的画像,也确实画的是我的模样,但画上的人绝对不是我,因为现在是庚辰年,而落款的时间却是庚申--二十年前。


13

老虎将画像展平,看看我,又看看画像,歪头道:"这是我六岁时候无意中找到的,还有好多张,这张画得最差,所以我随手扔掉,结果那些画都被皇叔烧掉了,反倒只剩下了它。我把它藏起来看啊看,没想到世上真的有一个你,小刺猬,我们有缘分呢。人家说有缘千里来相会,说的大约就是我们了。"他抚着画上孩子的脸,然后又来抚着我的脸,"那是画,可现在我见到了真的你,小刺猬,你的脸这么软这么嫩,哈,就象鸡蛋羹,好吃么?让我尝尝看--"

我退开一步,我知道这张画像上不是我,那么只有一种可能,画上的是甘子泉。我问他:"这是谁画的?"

他困惑地搔搔头:"在父王的书里找到的,应当是父王画的吧。"

"他在哪里?"我问出口后就开始后悔,老虎澄澈的双眼渐渐遍布阴郁,慢慢低下头,道:"我两岁的时候就不在了,我的娘娘也早在生我时去世,我……我……只有一个人。"他缓慢地把那副画折起来,又藏进书里放回原处,"我知道画上这个人该是我很亲近的人,可是没有人告诉我究竟他是谁,小刺猬,他是你么?"

他走过来,把我搂进他的怀里,下颌摩挲着我的头顶,"每一次看那张画,我都在想,他若是活的,就可以陪我玩、和我吵,做我的好朋友,陪我一生一世,我就不会孤单一个人了。我终于见到了你,我喜欢你,陪着我好么?"

我没忍心离开他,他连父母的模样都不懂得看就已经什么都失去,真是很可怜。我的身体被他双臂拥紧,我的脸贴在他的心脏上,感觉得到他每一次沉稳的心跳。我知道我不能依靠任何人,而且他和我一样只是孩子的胸膛也没有厚实到足以让我依靠的程度,但他语气中的感情让我沉溺,现在,我占据的是他整颗心、整个世界……他喜欢的是我,而不是那个人的影子。想到这些,我也抱住他,道:"老虎哥哥,我也喜欢你。"

"太好了!"他一把搂住我的腰,带着我在原地转开了圈子。那些书架在视野中快速地旋转着,渐渐连成各种颜色的线条,斑斓到有些虚幻。窗外的风在竹叶间沙沙作响,与我和老虎的笑声遥相应和。他转到晕头,然后抱着我一起摔在厚厚的长绒地毯上。

我撑起来,头还是晕的,他的脸有些扭曲,想必他看我也是如此,我们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笑声里,一切都融化开去,除了快乐,好象这世界上再没有其他。

"吱"一声轻响,沙哑声音道:"叩见小王爷。"

老虎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也把我拉起来,笑道:"任伯,您抬头看看,我找到的朋友,我最喜欢的人,您看看!"

发已花白的老者抬起头来,但在看到我的一瞬间惊呼出来:"啊!你……"

老虎搂紧了我,惊愕道:"任伯,怎么?"

老者抖了一下,又伏下身子:"回小王爷,老奴看见小公子容貌出奇,多有冒犯,请小王爷恕罪。"

老虎叹了口气:"任伯,能不能不这么对我说话,我……我……"

"老奴不敢,皇上吩咐过不准冒犯小王爷。"老者接着道,"皇上遣李公公送了西戎使者带来的供品十二种,请小王爷赏玩。"

"知道了,"老虎闷闷道,"照老例封了银子打发李公公回去,就说我正忙着,不去见他了。另外,叫厨房午膳做些新鲜有趣的菜肴招待我朋友,寻常的菜都不要。还有,吩咐人将紫桐轩收拾出来,让我朋友住。"

老者应着拜了又拜地出去。

老虎用力摇摇头,象要甩掉什么似的,然后大笑:"小刺猬,不理这些没趣的人。你看,这些都是父王读过的书,我已经读了这么多了。"他献宝似的用力比画着叠满了的书三面墙中的两面,"你知道我的父王么?他是皇叔的哥哥,十四岁时候就去过疆场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十六岁回来的时候被立为太子,娶了当时右丞相甘家的大小姐,也就是我的娘娘。然后……"他微微垂了头,"娘娘为生我去世,父王思虑过度,身体渐弱,也在不久之后……走了……不过,"他高高的昂起头,"我要好好习文练武,将来也到沙场上一展身手,父王的儿子绝对不是庸才!"

他伸过手来抱住我,道:"你信我说的话么?小刺猬?"

"我信!"我大声地回答,"也教我武功,我和你一起去。"

"好,我们一起去看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一起杀敌立功,做大大的英雄!"他很有气魄地将手一挥,大吼道:"儿郎们,冲啊--"然后放声大笑。

我也止不住地笑,笑着笑着,眼泪却莫名其妙地流了满脸。我不怕痛,不怕伤,可我害怕这样的快乐,这从来都没有过的快乐究竟可以持续多久?如果明天醒来不过是一个梦,我又能如何?

老虎的手指爬上我的脸,将我的身体拉进他怀里:"小刺猬,你怎么哭了,男儿流血不流泪,没有人告诉过你么?"他用指尖一点一点的抹去我脸上的泪痕,笑道:"没有关系,你遇到了我,我遇到了你,以后,我们都不孤独,我们都快乐。"

他拉着我走出书房,头顶上竹影亭亭,但竹叶缝隙里透过来的阳光竟绚烂得我不敢多看。

迎面又是那位任伯走过来,烦琐地行礼道:"小王爷,皇上请您入宫陪宴。"

老虎笑道:"好,我就去。任伯,您吩咐把午膳摆到书房这里。"他向我道:"小刺猬,你一个人用午膳好么?皇叔叫我呢,我也要去和他把你的事说清楚。你好好地在这里等我回来,我带你看看这座府邸,然后一起去街上玩,你一定不知道街上有多好玩,我买面人给你,还有棉花糖,象棉花一样白白的甜甜的,你一定喜欢。"

他把我送回书房窜窜跳跳地离开,我看着满架的书满心喜欢,终于可以不再见那个皇帝,终于离开那座孤寂的院子,至于以后的日子,我还要考虑。若是老虎哥哥一样不给我自由,我还要回去台州和娘亲在一起,被带到这里已经大半年,娘亲的坟不知道有没有被雨水冲坏,见不到我,她一定寂寞得很。

抬眼看见墙上一幅山水,巍峨高山上一抹流泉飞泻而下,落在山下群芳圃中一座清潭中,水花四溅,展眼看去,恰似大珠小珠落玉盘。仔细看上面的时间是壬戌年七月,落款是慕容炫毅,旁边圆形小小印章里是两个字"雪宁"--也许是慕容炫毅的别号之类。

可是,"雪宁"两个字如此熟悉,那一天甘子泉抱着我对我说:"霆儿,父亲爱你,也爱你的母亲。你的娘亲姓沈,沈雪凝,所以,我穿白衣,永远都穿白衣……"这里,老虎哥哥的父亲,从前的晋王炫毅也叫做雪宁,慕容炫毅又画过他的画像,那么,一切是巧合?

门又被推开,我回头,进来的却是童安,他看着我微微一笑:"逃家的小孩好不乖,要回去了,来吧。"

"不,我不回去!"我用力挣夺着被他握住的手腕,"安哥哥,你放了我吧,我不回去。"

童安松了手,道:"你要和小王爷在一起么?可是小王爷很快就要走了,皇上要把他派去永安关镇守,你该做的,是好好地回去念书。"

"我要和他一起去!"我看着被他挡得严实的门,他是我根本不可能逾越的障碍,"我不要留在那座宫里,我不要当作皇帝的玩意儿,我是人,不要别人拿我做玩具,你喜欢这样么?我看见你们……你们……"我说不下去,我看见的他不是与我玩笑的快活的童安哥哥,那时的他只是皇帝的玩具,肢体被皇帝扭曲着,他脸上有痛苦、有迷醉,可也有欢娱,想起胖婶的骂人话,想起"玩意儿"两个字,我不寒而栗。

童安的脸色一白,却慢慢地笑了:"小刺猬,你不知道,我爱他啊,我们那么做是因为爱呵。"他俯下身子,轻柔地牵起我的手,"你知道么?我四岁的时候,全家就被满门抄斩,是他救了我,他是我的一切,他要我做什么我都肯,你明白么?只要能在他身边我就会快乐,那是爱,你明白么?小刺猬,若是你爱上了一个人,也会肯为他付出一切的。你不用害怕,你是他赠给我的孩子,他说过他不会伤害你。真的,你不信我么?你可以把他当作父亲,让他、让我来爱你。小刺猬,你这么小,外面却是那么大、那么冷,你能到哪里去?乖乖地,我们回家,安哥哥做了菜给你吃,如果现在就在,菜还不会冷,还来得及。"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可以那么迷恋另外一个男子,不明白为什么我要做他的孩子,更不明白我为什么不能有自由。但我只能被他抱在手上,带回到那座宫院里去。

我唯一明白的就是,和老虎哥哥一起去沙场的梦想,只不过是一个梦想。


14

"小刺猬,作文章的时候不要慌,平日里的功夫摆在那里,用心就是。还有,冷了记得把这个穿上,对了,这瓶子里的药丸记得吃,还有些发热呢,还有……"童安唠叨着,一边把各种东西放进包袱里面去。

天边才泛起一丝鱼肚白,他已经把昨晚就收拾好的包袱解开装好三次,我笑着坐到床边,依进他怀里,揽着他的脖子:"安哥哥,不要急,我又不是一去不回来了,不过是下场考试,安哥哥不是要看我中状元么?等我中回来给你看罢。"

五年的时光转眼即逝,老虎哥哥去了永安关,我们谁也没能再见到谁,连一封信都没有。皇帝真的从没有对我怎样,我又被送到另外一重宫院里,依旧是除了他和童安再见不到别人,没了高高的树木,四面墙壁挡住了我所有离开的希望。

皇帝常常来看我们,在灯下教我念书,经史子集、诗歌兵法无所不包,但从不说任何外面的人和事情。我想,这世上一定没有比他更有学问的人,钦佩渐渐占满了我整颗心,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只能仰视他。

可我也发现,他其实在悄悄地改变,他越来越迷恋这个除了童安和我什么都没有的宫院,有时整天整天的不离开,守着我看我读书习字,夜里则是与童安肆意疯狂。他疼爱我,甚至亲手为我做杂事,可是他也束缚我,我走路的姿势,我说话的神态,我所做的文章,样样他要管。我不知道一个真正的父亲该怎样对待他的孩子,也许,他做父亲便是如此,也许,我是个最被重视的孩子,虽然,我的亲生父亲并不爱我,可我有他。

他喜欢与我争论,每每他胜利了的时候,总是搂住我,低声喃喃一句什么,只有一次我听清楚了,他在说:"我比他强,不是么?我比他强!"我不清楚,那个"他"究竟是谁。

童安一面劝皇帝莫忘朝政,一面,却也期盼着皇帝与他厮守。皇帝在的日子,他温和的笑着亲手做好丰盛的晚膳,席上一点一点的拣好吃的送进我和皇帝的碗里。吃过饭,收拾好一切后就坐在一旁看皇帝教我,笑容幸福温婉。每当那个时候,我就想起,如果娘亲没有离开甘子泉,而甘子泉从来都不是甘子泉,我们一家人是不是就可以如此幸福。

皇帝,已经渐渐取代了甘子泉在我心中仅有的、父亲的位置,而童安的面容,也逐渐有了娘亲的影子。

五年的时光,曾经十六岁的童安已经长成一个俊秀的青年,皇帝与他,仍是维持着那样的关系,也不再回避着我。我并不明白同样是一个男子的童安为什么不去爱一个女子、给一个美丽的女子幸福,却要与皇帝的众多妃子一样,等待着皇帝的临幸。书里的生死契阔,要的不是在天愿做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么?他,怎么可以把自己放在一个女子的位置?

我问他时,他却并不在意,依旧是幸福地笑着:"小刺猬,你是小孩子,你怎么会明白?他是皇帝,皇帝是天下的皇帝,不是我一个人的。我是一个男子,并不需要他日日顾惜、夜夜爱怜,我要的,只是爱,只要我知道他爱我就够了,如果哪一天,爱不在了,我就离开。"

爱么?那么,他爱的是他自己给皇帝的爱,还是皇帝给他的爱?也许,皇帝是爱他的,来这里的时候永远都比在旁人那里的时候多。

童安拉着我起来,笑道:"我怎么放得下心?你一直都没有离开过我,每天里看着守着,瞧瞧,连头发都不会梳,还要我来。"

坐在桌前,我从镜里看见他解散了我本来梳理好的头发,微黑圆润的手指握着洁白的玉梳,在我发间一遍一遍滑过,神情慈爱祥和。他不是女子,却在这么多年有意把自己当作女子的生活中,少了很多男子应该有的刚硬。他看着我的目光,也是一个母亲才会有的疼爱,娘亲永远都不会用这样的神情看我,她看着我的目光充满了悲哀和绝望,她不是不爱我,只不过,她爱的那个人没有给过她童安这样的幸福,只不过她看的也许从来都不是我。

再一次看着镜里的我自己,却是觫然一惊,镜中已是一个十四岁少年的面容,长发映衬的容颜没有了幼年时候的跳脱、尖锐,岁月和学识渐渐沉淀出一种震人心魄的沉静、温雅,皇家的锦衣玉食、耳濡目染成就了气质的高贵--另一个甘子泉!不清楚在什么时候,我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变成了另一个甘子泉。

童安的手也已经停止动作,也怔怔地看着我镜里的容颜,良久,他低低地说:"小刺猬,你竟是那么……象他……"他手一松,玉梳坠落在地上,清脆的一响,四分五裂。

屋子里一瞬间寂静暗淡下去,我不由自主地抓住眼前的杏黄桌布流苏,不安慢慢缠绕住心脏,开始一丝丝扣紧。

然后童安微微地笑了:"没有关系,你是我的孩子,是他给我的孩子,没有关系,他说过,他不会动你,他爱的是我。"真的没有关系么?他眼里的悲哀弥散开来,压得我用力喘息,但,我无能为力。

"准备好了么?童安,容儿要出发了。"珍珠的帘子剧烈地碰撞在一起,竟莫名地断了一串,莹白的珠子散落一地。慕容炫鬻出现在那些仍在摇晃的珠子中间,在看见我的时候突然笑了:"小容儿好漂亮,这么漂亮的状元定又是一代佳话。"他给我取了名字叫作慕容,虽然我不喜欢,但"容儿"两个字,他却是从不离口。

"皇上。"童安放下梳子,强笑道:"一切都准备好了,童安就去拿早膳,皇上和小刺猬用过就可以出发了。小刺猬自己把头发梳起来。"然后他侧身躲了出去。

慕容炫鬻并未看他,走过来抓住我梳理头发的手,笑道:"朕来帮你,容儿。"他笨拙地一手捉着梳子,一手便来抓我的头发。我匆忙站起来,虽然在这里他说过不用跪拜,要象百姓人家一样,但,即使他是我真正的父亲,也不应该为我梳发。

他放下梳子,揽我在怀里,低声道:"容儿,你说:我一定要作状元,我要为你做一世贤相,你说这句话!"

"为什么?"我疑惑地看着他,他答应过我中了状元就可以随便去任何我想去的地方,那么说这句话有什么意义?我为什么又要说这样一句话?

"你说!"他固执道,"你不是为了朕起考状元的么?中了状元不是要做朕的臣子么?"

我暗地里翻个白眼,他说的话不会又不算了吧?好不容易三年一次的大比,有机会走出去,我可不希望为了这么点小事就丢了机会再等三年。若是童安肯教我武功,我早早爬墙出去了,谁要等到现在?我答应:"好,我说,皇上,我一定要作状元,我要为您作一世贤相。"

"错了,是你,不是您,也不要说皇上两个字。"他今天还不是一般的难缠,甚至有点孩子气。我只得重复一遍,把"您"改了"你",他喜不自胜,低声自语道:"好,你为我作一世贤相,我便作一世明君。"然后,他接着道:"下面,应该是朕为你梳头发了。"不由分说地把我按在椅子上,开始梳理我的头发。

我暗暗疑惑,这是下场考试之前的仪式么?他哪里会梳头,两只手揪得我头皮发痛。梳好头之后是用早膳,他仍然安排着我说什么、做什么,象在演一场我根本不明白的荒诞的戏剧,他专心地扮演着他自己,而我,演着我不知道的角色。

我是被一乘轿子直接送进贡院的,没有乡试的成绩也并不算什么,授业恩师是当朝天子,送考的也是当朝天子,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们抬头看我一眼都带着畏缩。我看得见他们眼里的困惑,或许还有不易觉察的鄙夷,但我不在意,想到走出贡院以后自由的天空,眼前单调的小小格子间也并不显得气闷。

第三天,我抗拒不了外面的诱惑,早早地写完了最后一张卷子、全场第一个交了。却看见童安就等在白胡须的考官身边,拉着我的手上了早早等在外面的轿子。

想了想,我央求道:"安哥哥,都考完了,让我去看看街市好不好?就在轿子里看一眼就好。"我揽着他的脖子,贴在他身上扭啊扭。

童安的脸红了红,笑道:"好吧,拧不过你,就是轿子里看一看,不许出去,皇上不许的。"

本在偏僻巷子里走的轿子转了方向回走去,听着越来越近的喧嚣,我猛地一掀轿帘跳下轿子跌在地上,随即向旁边一滚,大声欢呼:"出来啦!"

叫声未落,没能抓住我的童安从轿子里一掠而出,燕子般轻盈地落在我面前,扣住我道:"小刺猬,你不要命了!摔痛了哪里?"轿夫早吓得放下轿子抖成一团。

我大声笑:"不痛,不痛,安哥哥,陪我去玩吧,反正出都出来了。"

童安无可奈何,叹气道:"我就知道,你什么都做得出来,看看这一身灰头土脸的,这可怎么好?"

街上路人议论纷纷:再次叛乱的西戎被晋王慕容斐然和冠军侯甘霖大败,今天正是他们班师回朝的日子。

已经五年,甘霖是十八岁的青年人了,他都被封侯了。渐渐淡去的身影又开始清晰起来,甘子泉,我的父亲,他还好么?他在几乎亲手杀死我之后,他还好么?

晋王慕容斐然,应该就是我的老虎哥哥了,他还好么?

拉起童安的手,我向着路人指给我的方向跑去。


15

"小刺猬!"童安一用力又把我带他身边,"不要乱跑。你跑去也看不到晋王爷和冠军侯,他们早就该进宫去了。你若想见他们,还是好好地回去和皇上说明白,然后去他们府里,不是更好些么?"

皇帝会让我去见他们么?心底生了根发了芽的不安已经在三天的考试中长成参天大树,娘亲说过天下没有白白享用的筵席,那么,皇帝给我的一切,将来势必要加倍拿回去。他要从我身上拿走的究竟会是什么,我一时还不能确定,可是我象甘子泉,我最象皇帝得不到的甘子泉,他那么养我教我,他要我中状元,他要的,也不过是让我更象甘子泉。

而我要的只是自由,富贵荣华也好,状元及第也好,与我想要的自由没有任何关系。想起当年皇帝那一声玩笑似的"玩意儿",想起他这五年来的刻意培养,想起书中断袖分桃的逸事,想起他与童安的关系,想起他对着甘子泉时候狂热的眼神,我隐隐觉得,他要的,是我给不起的东西。

秋色似乎在一瞬间浓重,彻骨的寒冷让我心惊。

我伸开手掌,流泻在掌心里的金黄的阳光似乎有些暖意,可是,想要把那些阳光扣在掌心里的时候,得到的,却是冷冷的虚无。

远远的,皇帝的笑颜清晰起来,一遍一遍叫着"容儿"。为了他给我的父亲般的温暖,为了童安母亲一样慈爱的笑容,我做了那个沉静柔软的容儿,读书习字、作诗抚琴,可是骨子里我看不起那些东西,那些东西实在并不能让人吃上一口饱饭,除非我真的作皇帝的臣子--但,那是娘亲不允许的,那是奴才,虽然主子是皇帝。

我要离开,只要悄悄地走远,至少,我还能拥有这六年的幸福的回忆,每一个人都是亲我爱的人的幸福的回忆。

童安有些惊慌的声音响在耳边:"小刺猬,你怎么了?脸色不好,是不是累了?还是回去吧,好好休息,等到放了榜……"

"我不累!"我欢欢喜喜地拉住他的手,笑道:"安哥哥,好容易出来一次,就算不去看老虎哥哥和甘霖,也好在街上走走啊,你不喜欢热闹么?"

他不禁笑了,低头想了想才道道:"我从小在皇上身边,做了他的侍卫几年,又守了你这几年,几时热闹过?"

"那就更应该好好玩了啊!"我不依不饶地央了半晌,他终于点头道:"好,去看看好了。"

走到长安街的时候,真正的热闹已经过去,只剩下人来人往、买卖兴隆,不少人还议论着刚才的胜景,说着晋王温雅,冠军侯俊朗,皆是难得的人才、将才。说着十四岁开始镇守永安关的晋王如何功勋卓著,说着冠军侯甘霖大破金城如何用兵如神……

他们所说的一切对我来说那么遥远,五年近乎幽禁的生活,眼前本就不熟悉的一切陌生得让我恐惧。习惯了宫院里永恒的寂静,路边商贩嘶哑的叫卖声让我晕眩;习惯了宫院里只有童安的影子,街上摩肩接踵的人群让我望而却步……眼前的街市是繁华的,可我茫然不知所措,只能站在街角的僻静处看着无数或黄或红的叶子在风里时飞时舞。

不远处也是一个馄饨摊子,鲜红的火焰在炉中舞蹈着,卖馄饨的老汉抓着配料撒进小碗,浓郁的猪油的腻香随风四散。老汉骨节突出的粗糙大手上尤有泥垢,却毫无顾忌地抓着白嫩的馄饨抛进锅里,水气朦胧里,那些褴褛的男女没有注意到,或者注意到也并不在意,个个吃得香甜无比。我突然一阵恶心,习惯了童安做出来的美食和宫里的玉杯瓷盏,那些粗陋的东西我竟已经不能看上一眼。

浓重的恐惧不可遏制的压下来,我捂住自己的心口用力喘息,眼前那些人过的日子我曾经甘之如饴,我曾经也为胖婶一碗热腾腾的馄饨满心感激,而现在……我这才发现,我在模样渐渐变成甘子泉的同时,也永远再回不去小刺猬的时候。我已经成了在金笼里被养得娇贵起来的鸟,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即使放我去飞,我也再飞不远了。

我要离开,一定要离开,绝不能被童安再带回去,我抓紧自己的衣襟,暗暗下定了决心。拉着童安硬着头皮闯进人群,要了杏仁饼,又要玫瑰糕,要得童安晕头转向,然后指着不远处的烤红薯叫:"好香,安哥哥,我要吃那个。"

童安无奈却宠溺道:"不乖的孩子,吃多了这些杂东西要不舒服的,不过安哥哥给你买回去,留着慢慢吃,你在这里等着。"

看着他从人群中艰难的挤过去,我悄悄后退两步,一侧身闪进了旁边的小巷,把手里的小食都丢给几个吵闹的小孩,顺便问他们城门在哪个方向,我一直跑过去。尽快出城应该是最重要的,我只知道这个。

跑了不清楚多久,抬头正是东宁门,门中侍卫盔明甲亮,络绎不绝的贩夫走卒来来往往,那些侍卫眼皮都不眨上一下。我脱了身上的蓝缎披风系成包袱的样子,混进人群向外走去。

出了昏暗的门洞应该就自由了,去做什么都好,就是不能被困死在那座只能见到皇帝的宫院里。

"小刺猬?"有些游移不定的声音,我偷偷斜了眼角去看,看见的,却是一个我怎么也想不到的人:钱成,胖婶的儿子,我的成哥哥。

他身上是便装,但那些侍卫对他却态度恭谨。他大踏步跑过来,抓住我的手,脸上的笑容浓烈:"你不是小刺猬么?模样越来越漂亮了,难道忘记了成哥哥么?这是要往哪里去?"

"我……"我犹豫了半晌终是没有说出"不认识你"四个字。

钱成喜不自胜,大力把我抱进怀里:"小刺猬,你都长这么高了,哈哈,知道成哥哥娶了谁么?墨竹,就是伺候过你的墨竹,我们夫妻闲来无事,聊的全都是你,呵呵,你知道么?我现在已经有两个儿子了,夫人现在又怀了第三个,平平和安安都生得可爱极了,象极了他们的娘,你不去看看么?"他把我越抱越紧,再也不松手,声音渐渐哽咽起来,"小刺猬,当年丢下你走了,我们对不起你。"

我抬起头,抹去他脸上的泪:"成哥哥,百姓哪里能和官家争什么?我从来都没有怨过你们,胖婶还好么?"我不怪他们,若不是他们,我根本不可能活下来,所谓的"丢下",其实他们也无可奈何。

"好得很,"钱成更用力地搂一下我,"跟成哥哥回去,见见我娘,见见你的墨竹姐姐。"他原来是这东宁门的守备。他三年前那一科中了二甲第三名,可是无钱无势补不上缺,穷困潦倒。最后还是甘霖帮了他的忙,却是帮他补了个武缺,官不大,辖制着京城的东城门,饷银也过得去,合家幸福。

他的家在浅水胡同,两进的院子,开门的两个小厮看着我一脸惊奇。

而我,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欢悦的笑声,银铃样清脆的一定是墨竹姐姐,有些沙哑却爽朗的一定是胖婶,还有两个奶声奶气的,应该就是那两个娃娃。

石头屏风一转,一棵高大的石榴树突兀地闯进我的眼,鲜红的石榴裂着嘴儿,一腹的晶莹剔透。树下两个胖胖的奶娃娃互相追逐着,边跑边笑。摇椅上坐着已经苍老了许多的胖婶,少了眉眼间的犀利泼辣,多了慈祥和蔼。墨竹姐姐依在她身边,身上是件翠绿的长裙,罩着灰鼠的皮褂子,腹部微微隆起,我知道那里面还有一个小小的孩子在孕育。

那一刻,阳光突然变得强烈,随着已经不显得萧瑟的秋风,一切都旋转起来,宛如梦幻。

相见欢,墨竹姐姐香软的怀抱,两个奶娃娃含糊地叫我"叔叔",胖婶亲手煮的馄饨,成哥哥搬出来的好酒……远远比不上童安的手艺,器具也平常得很,但我发现,我没有厌恶,我喜欢……

被成哥哥强灌了两杯酒,我醺醺地倚在胖婶怀里,两个奶娃娃的小手抓着我的衣服,口水涂了我满脸--我是他们的叔叔,多有趣的称呼,这么小的娃娃,脸蛋捏起来白白的、软软的,我捏着扯着玩得不亦乐乎,他们还不懂得躲。墨竹姐姐坐在一边绣着一个艳红的小小肚兜,她语声轻柔地说着这些年的情形。

她的家早已经没有,她其实是无处可去的。是甘霖找到了她,把她送到胖婶家里,又做主将她配了钱成。这些年,他们与甘霖从未断了联系,知道我被皇帝收了义子带进京城,也知道我过得很好。

闲闲的叙来,酒意渐渐褪去,我突然想起我最初的目的。

"小刺猬!"一个高大男子大步走了进来,银冠在阳光下绚烂得耀眼,墨竹起来低头敛衽叫着"少爷"--是甘霖,他后面跟着钱成。

甘霖一把将我搂进怀里,呵呵笑道:"小刺猬,长得这么大了,看看,准是喝了酒,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真是好玩。"他笑呵呵地捏着我的脸。

墨竹姐姐低声道:"还是同少爷回去吧,我们不能让你一个人走,少爷说过,皇上把你当作亲生儿子来疼,就算是老爷他也没有……小刺猬,好好的,姐姐希望你好。"

我身上软软地,神智更加清醒:是成哥哥告诉了他我在这里,算不得出卖,因为,我并没有告诉他们我的目的,这怪我自己。我又怎么能说得出那藏在心底的隐隐的忧虑?

甘霖拨弄着我的头发,虽然我也长大了许多,可是他象抱小孩子一样轻易地把我抱在怀里,有些调笑道:"小刺猬,偷溜出来也不找我们来玩,老虎可念着你呢。"

"霖儿!"清清冷冷的声音,帘子一挑,进来的竟然是甘子泉。

他一眼看见甘霖怀里的我,脸色顿时苍白,自语似的道:"还活着……还活着……"

我心上一寒:他竟是这么希望我死么?我的父亲……他已经是三十六岁的人,看上去却仅比甘霖大上几岁而已。他已经不是初见时候月一样清朗高洁的人,本就精致到十分的容貌,多出三分妩媚,七分淡漠,恍然间却是十二分的决绝冷厉,见到我只是一瞬间的恍惚,然后又恢复了碎心剜骨一般的凄厉神色。

他扬手,响亮的一声,抱着我的甘霖脸侧了过去,唇角缓缓渗出一丝鲜红。甘霖惶然叫:"父亲……"

甘子泉却已经转身离开,头都不回。


16

我挣扎起来,一边狠捶着甘霖的胳膊,一边大声道:"甘子泉,你站住!"

一声吼出,两个奶娃娃突然睁圆了眼睛,"哇"的放声大哭。墨竹姐姐和胖婶匆忙去抱他们,拍着哄着。从她们惊愕的目光中,我知道我这句话的语气有多凌厉,我吓到了两个孩子,可是没有唤回甘子泉。

我使尽力气,捶在甘霖小腹。甘霖闷哼一声松开了我,按着小腹俯下身子,咬牙道:"小刺猬,你……"。

我不理他,几步冲出门去,又喊了一声:"甘子泉,你站住!"

已经走到石头屏风前的甘子泉终于顿住脚步,玉色夹披风裹着他里面雪白长衫的衣角,在秋风里寂寞地翻飞,衬得他挺得笔直的身子纤瘦、伶仃。

石榴树上无数细小的叶子随风簌簌而落,黄叶萧萧的背景下,他慢慢地转过身来,一张脸上,黑的眼、白的颊、红的唇,艳若春花,明艳照人的同时也触目惊心。他展颜一笑:"霆儿,你还好么?"

"我不是你的霆儿,我是娘亲的小刺猬!"我也挺直了背,毫不羞怯地看着他,他在我心中曾经是神一样的存在,美丽高洁不可亵渎,可是现在,我看不起他,我盯着他幽黑的眼睛:"我若是不好,死了病了痛了,不是更合你的意么?"

我冷冷地说下去:"我还活着你很失望是么?是的,我没死,我以后还要好好地活下去,一定会!你有什么权力决定我的生死?凭着什么三纲五常么?凭着你是我的父亲么?可你配这'父亲'两个字么?我这私生儿子和我的娘亲被人看不起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和娘亲在冬天里连蔽身之处都没有,娘亲只能把我紧紧抱在怀里暖着我的时候你在哪里?娘亲死前还一遍一遍念着《春江花月夜》念着你的时候,你又在哪里?怕我的存在影响了你的地位名声是不是?你错了!娘亲带着我尝遍辛酸,但是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找你,娘亲不在了,讨米要饭我也不会去求你。你又何必用尽手段把我带进了那座冰冷的府邸,然后亲手杀死我?纵然是现在,我也没有想过要攀附你的侯爷儿子攀附你,甘子泉,你这是何必!你知道么?皇上他……他……比你对我要好得多,他至少还知道疼我爱我,他至少还抱一抱我,可你,你做过什么?"

和童安、皇帝在一起的五年,无数次皇帝在灯下握着我的手教我写字,无数次皇帝在寒冷的冬日里搂我在怀中偎在火盆前听我念书,无数次他亲手安排我睡下,然后在我合起的眼睛上轻轻一吻……这些,本是甘子泉该做的,可是他从来都没有做过。

抱着我的皇帝只知道我乖巧可爱,比他那几个亲生的孩子更会膝下承欢。但他从来都不知道,我听话是因为我心里幻想着,与我亲近的人不是他而是甘子泉;我想要孝敬亲近的那个人其实是甘子泉--我的父亲--当然,甘子泉更不会知道。

如果我不知道我还有一个父亲,如果我清楚的知道我的父亲并没有活在这个世界上,那么,我也许不会这样渴望拥有他。但是,他明明存在,我看得到他,但看到的却是另外一个人享受着他的疼爱。那么,我不能控制自己爱他的同时,也同样不能控制自己恨他,我是他的亲生孩子,为什么他宠爱的却是甘霖?我更恨甘霖,本来属于我的怀抱被他夺走,要我怎么才能不嫉妒?

近乎发泄地喊完了,心开始隐隐作痛,我有些茫然,我真的恨他么?我曾经在梦里见到他的时候发誓,如果他肯疼我,我就做一个最乖的孩子,最好的儿子。可是,现在我说的这些话,一定让他认为我恨他入骨,我甚至还说皇帝比他对我好,他一定更不会再喜欢我……可是,可是,强忍住不说……我做不到……

甘子泉一直在笑,笑容越来越绚丽,他扬起眉毛,声音有些嘶哑:"你的娘亲?你的娘亲?你在责问我为什么抛弃她是么?你在责问我你为什么是私生子是么?哈哈,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不需要知道!"他抬手拈下一片翡翠般的叶子,缓缓地碾碎,绿色的汁液沿着他雪白的手指一滴滴落下。

我的心酸酸地痛,他果然是不喜欢我、不在乎我的,他喜欢的是他的侯爷儿子,他喜欢的是他那一串闪着金光的显贵身份和头衔,我又算得什么?那么,我走,我不看,我远远的走,我不在乎,我真的不在乎……我大步走去,不看任何人。

经过甘子泉身边的时候,他突然伸手,用力拉住我,把我拉到他面前,盯着我的眼睛,低声道:"皇上对你很好,是么?真的么?他抱过了你,你还甘之如饴?你认为那是好事,是不是?你果然不是我的儿子,你果然根本就该死!"他细细地,似乎一个字一个字咀嚼之后慢慢吐出来,语气怨毒。

他的低头看着我,他的脸就在我眼前,我清楚地看见他咬着嘴唇,红艳的双唇中微微露出一线雪白的牙齿,他有些紊乱地呼吸扑在我的脸上,柔软缠绵,却是寒气刺骨。好吧,你恨我,那么,我也不爱你!我恨恨道:"不错,皇帝就是比你好,他喜欢抱我,我也喜欢在他怀里,他比所有的人都好,我……"

咽喉一紧,所有的声音都被生生地挤压回去,他的双手已经紧紧扣住我的脖子。我竭力地挣扎着,但已经失去了反抗的机会,我抓住他的手臂,可是无力挪开。眼前他俊秀的面孔渐渐变形,耳边是甘霖和墨竹姐姐一家惊惶的声音:"父亲,放手……你不能杀了他……""老爷,饶了他……"

冷呵,明明不是冬天,却是彻骨的冷,为什么,为什么每见到一次他,他都那么想要杀了我?他是我的父亲呵。可是我不哭,至多,以后再不见他就是,如果再不醒来,是不是就可以不再见他?

身上渐渐温暖起来,有人道:"小刺猬,乖乖醒来和我打架和我吵,不然老虎哥哥再不理你。"

是老虎哥哥么?是他抱着我么?睁开眼睛,看见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圆圆的、猫儿一样的一双眼,微厚的双唇,略黑的肤色,漆黑的发金冠束着,抱着我的手比我的大出足足一圈儿,左手虎口还有一道伤疤……他长大了,可还是我的老虎哥哥,会笑会闹的老虎哥哥。

我伸手抚上他的脸,粗糙,细细摩挲的话,下颌还有很多尖锐,他呵呵地笑了出来:"那是沙场的风吹的,你不知道做一个将军有多威风,下次再出去,老虎哥哥带你去好不好?唔,"他摸摸自己的下颌,"这是胡子,哈,我是大人了,当然长胡子,你再过两年也要长的。饿不饿?我叫人给你熬了冰糖莲子粥,又甜又糯,好吃极了。"他放下我,去桌上的食盒里舀了粥出来,吹了吹,又尝一尝才送到我唇边,笑道:"小刺猬乖,吃一口。"

这分明是把我当小孩子哄,可是,我说不出气他的话,泪水不听话地爬了满脸。每一次见他几乎都要哭,我还真是没用。

老虎哥哥放下碗,又搂住了我,低声道:"小刺猬不要哭,老虎哥哥不是告诉过你么?男儿流血不流泪,不过是脖子上有些淤伤,用不了三天就好了。你放心,没有人会来伤害你了,甘霖把你送过来的,他说你不愿意回宫里去,他的府里又不能留你,还是我照顾你比较好。哈,你不知道我和他念叨了多少次你。来,乖乖地喝了粥,我带你去看好东西。"

他用毯子裹好了我的身体,然后把我抱出了那间卧房。我没有想要自己走,冷得厉害,任何一点温暖都让我迷恋,我贪恋他的身体,不愿意离开。

夜色沉沉地,天边那一弯残月并不能弭消掉多少沉重和压抑,我把自己更深地藏进老虎哥哥怀里,听着竹梢间徘徊无定的风声。我看见他抱我出来的那座院子正是当年他要给我住的"紫桐轩"。

他抱我进的,也还是五年前他把我带进我那一间书房。一切都没有改变,变的,是我和他的模样--我们都长大了,虽然,我还不够大。

他把我放进椅子,用毯子把我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展开书桌上一叠厚厚的纸,我看见纸上是一幅幅人像,落款的时间由五年前直到半个月前,笔力由稚拙到逐渐流畅--每一张画的都是我。

画上的确是我,不是甘子泉,我看得出来。画上的孩子眉眼倔强,唇紧紧地抿着,眼神里却有淡淡的孤寂和凄凉--曾经看过的、甘子泉的画像,是一个甜蜜到花朵一般的孩子,那个,不是我。

老虎哥哥紧紧抱住我,他低声道:"你知道么?五年前我给你看过的那幅画,是我的父王画的,画的就是甘霖的父亲甘子泉甘大人,他,是我的舅舅。他与我的父王……相爱过,两个男子的相爱,你能想象么?"


17

两个男子的相爱,你能想象么?

老虎哥哥在这样问我,他不知道,我根本不需要想象。皇帝和童安把这样非常的感情在我面前整整演绎了五年,他们夫妻一样的生活,做夫妻一样的事情,只是,他们不会象真正的夫妻一样有自己的孩子--所以,童安得到了我。

可是,我不能理解,甘子泉爱着的人是老虎哥哥的父亲,晋王慕容炫毅--或者说是雪宁,他娶了的人是端懿公主。他有自己爱的人,他有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那么,我的娘亲沈雪凝又算什么?那么,我,又算什么?

"小刺猬,你冷么?"老虎哥哥声音有些沙哑。

我醒悟过来,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他抱着,从毯子里伸出的手紧紧抓着他胸口的衣服,紧到手指的骨节已经发白,我,究竟在害怕什么?

我松了手,把自己裹紧些,竭力用最迷惑无辜的目光看着他,笑道:"老虎哥哥,你要讲故事么?我最喜欢听故事,你快讲。"

老虎哥哥的脸红了红,声音细如蚊蚋:"小刺猬,这不是故事,是真实的事情。在旁人的眼里,也是一件丑事,皇叔一向都强压下去不肯告诉我的。这次进攻西戎,甘……舅舅作为监军随甘霖一起去了疆场,他……喝醉了告诉我的,那样神仙似的一个人,却哭得……这些事情,我知道不应该随便说给人听的,但是……但是,小刺猬,我只想跟你说说,我知道我应该跟你说,你明白么?"

的确是丑事,朝廷重德,醉酒狎妓于为官者都是重罪,富贵人家包戏子玩小倌儿也是有的,可那是拿不上台面的东西,纵使真的做了,也是背地里藏着掖着,问也是不肯承认。就连皇帝有了童安,也只能在深宫之中无声无息地掩藏。"小倌"两个字是多大的侮辱,玩小倌的人会得到什么样的轻贱,我在胖婶的口里已经听得太多,可是甘子泉、可是老虎哥哥的父亲,他们也是一样低贱的人么?

老虎哥哥的头低垂下去,呐呐道:"可是,他们真的不是旁人想象的那样,我真的……很同情他们,书上那些生死相许、相溽以沫不知真假,可他们的事情是真的,你……会轻看他们、轻看他们的感情么?"

不会,不会,我怎么会轻看这样的感情?我怎么会轻看对我那么好的安哥哥?我怎么会轻看给了我生命的父亲?--即使,他并不爱我。

我摇头,揽住他的脖子,把他乌黑的发柔柔地绕在指尖,我多想知道父亲的一切,我多想知道,他的过去有没有我的娘亲……和我……

老虎哥哥抱起我,躲开那些木偶一样侍立的丫鬟仆人,藏进竹林的深处。

竹梢有风在徘徊,月光被竹叶摇碎成无数的碎片,安静地睡在泛着白光地上,让我想起小时候见过的、北方的雪。洁净,没有一丝异色的白,让人从骨子里喜爱,却残忍,冻病了体弱的娘亲,冻伤了我的手足……象是甘子泉。

老虎哥哥把我搂在他的胸口,在我耳边低声道:"这里,是他们最爱的地方,所有的人都不会发现,他们会在这里相互偎依,看着天上圆满的月亮。"

"父王十六岁被封为太子,迎娶的太子妃却是当时右丞相家的大小姐。太子正妃一向都选择家族势力庞大的贵族女子,但没有人知道,父王为什么执意要迎娶从未见过、父亲也只是一介文官的甘大小姐。皇祖父一直宠爱父王,认为他即使娶了我的娘娘,也一样能顺利登上皇位,况且,娘娘是个绝美女子,博学多才,一曲碧霄吟曾令皇祖父听得如痴如醉。"老虎哥哥的声音悠远飘渺,仿佛来自遥远的、那个甘子泉与慕容炫毅相互倚靠的过去……

"甘丞相夫人早亡,娘娘出嫁的时候,舅舅只有九岁,长姊幼弟,状若母子,所以父王将舅舅一并接进府中,亲自教授舅舅。所有的人都以为父王是对娘娘的爱屋及乌,没有人知道父王是怎样地爱恋着舅舅,而舅舅,也在疯狂地迷恋着父王。舅舅十三岁那年要去参加秋闱,可是,在进场前,舅舅和去送他的父王都被拦下送到了宫里,不知道是谁告诉了皇祖父他们的感情。即使舅舅发誓绝不逾矩、绝不伤害我的娘娘、他只要为父王做一世贤相,但,皇祖父还是要处死舅舅。父王抱住了舅舅,告诉所有的人,舅舅死去,他一样不会再活着。他不做太子,不继承皇位,他愿做平民百姓,只要能与舅舅相守一世。"

做一世的贤相,做一世的贤相……这样熟悉的话,让我想起皇帝在我下场前,硬要我陪他演的那场荒谬的戏剧,难道……难道甘子泉和慕容炫毅的一切慕容炫鬻都知道,甚至,是慕容炫鬻出卖了他们?

老虎哥哥接着道:"皇叔也为父王和舅舅求情,父王保下了舅舅,替舅舅受了廷杖三十,也失去了太子之位被贬为平民。甘丞相一怒之下,与舅舅断绝关系,辞官回了家乡。这是皇室的秘闻,娘娘也并不知道,父王被贬,她就安安稳稳地陪着父王乡下务农,舅舅和父王谁也不忍心伤害她,只是用目光相互慰藉。一年后皇祖父驾崩,皇叔继承了皇位,父王又被重新召回京城封为晋王。可是娘娘为生我而死,临终前,要父王好好对待舅舅,原来,她什么都知道……父王伤心过度,一天天憔悴下去,最后……殁了。舅舅受不得连仆人都有的轻贱目光,离开了王府,以卖字为生,又在十六岁那年中了状元,之后,娶了端懿皇姑,一切便都成了过去。"

真的能成为过去么?真的成了过去么?甘子泉在梅林里的琴声,他与我娘亲的纠葛,还有一个本就不应该出现的我……雪宁、雪凝,娘亲不过是一个替代,而我,只是多余……可是我恨不起来……

攀住老虎哥哥的肩,我开口:"老虎哥哥,带我走吧,我不想再见皇帝,不想再见甘子泉,我谁都不想见……或者,你让我自己走,让我自己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远远地躲开这些人……"

"你……讨厌我们……你认为我的父王和舅舅龌龊?"他艰难地、断断续续地说,竹梢的风呜咽起来,"可我不,即使他们背叛了我的母亲……不,说不上什么背叛……爱了,就是爱了,没有什么不堪……你可知道,这五年我是如何地念着你……你可知道……听完了舅舅对我说的一切,我……为什么又哭又笑?小刺猬……这皇室的冰冷你并不知道,你是……唯一真心对我,给过我快乐的人……知道么?就好象……行军了很久,无食无水,却突然见到了一眼泉,清澈得象眼睛一样的泉水……小刺猬,我真的很想念你……如果……如果你肯……我……也可以为你放弃一切……与你相伴一生……你……明不明白……"

老虎哥哥粗糙的手抚上我的脸,一点一点地划过我的皮肤,晶莹地水光盈满他漆黑的眼:"五年前的那一面,然后我就被送到了永安关,可是魂里梦里心心念念都是你,人人都告诉我,我这样念着的那个人,就是我爱的人。舅舅也亲口告诉我,爱了就是爱了,即使那个人是同样是男子也没有关系。小刺猬,我也知道皇室容不下我们、容不下你,那么你走,我不拦你,但是,让我陪你,好么?"

爱么?我不懂,但如果爱是要让我象安哥哥一样,把自己放在一个女子的位置,那么,我情愿不要。可是,他没有说我放你走,而是我不拦你;他没有说我带你走,而是说让我陪你……自由的是我,他只是要陪我,我喜欢这样,也许,我也可以喜欢这样的他……我默默地想,伸臂穿过他的腋间抱住他的身体。

老虎哥哥笑了起来,他的大手托住我的头,圆圆的眼睛弯成两钩月牙儿,我看见他的眼里藏着两个小小的、笑着的我,那两个小小的我的影子占满了他漆黑的瞳仁。

竹梢穿梭不停的风突然静止下来,老虎哥哥的呼吸声占据了整个天地,越来越近,扑到我的脸上,象夏日里在我手心里扑朔不停的蝴蝶的羽翼。有些惶惑,也有些期待,我隐隐知道下面要发生什么,可是,无力离开也不想离开。

老虎哥哥的脸接近我的脸,我看得清他脸上一个个清晰的小小的胡茬儿,看得清他红润的双唇渐渐贴近……另一只手突然蒙上我的眼睛,然后双唇被另一张唇覆盖、纠缠……唇齿间满是老虎哥哥清新的味道,他蒙住了我的眼睛,可是,接触的唇舌变得更敏感……

也许,相爱的人都是要做这样的事情,没有厌恶,也许就是喜欢,那么,可能,我也是爱老虎哥哥的……但,我仍然是迷惑,为什么仅仅从前见了一面,就会爱,而且,是两个男子……

蒙住我眼睛的手挪开,我用力眨眨眼睛,等老虎哥哥的脸慢慢清晰。

他在笑,双手捧住我的脸:"小刺猬,你……真可爱……我希望,能够永远……"

我躺在他的怀里、膝盖上,我想问:"永远有多远?"但,我不忍心,他笑得真美,真甜--明知道面前是火,还是飞蛾一样地扑过去,是他,还是我?如果值得我付出,如果值得让我燃烧,那么,在燃烧之后化成灰,然后随风散了也无妨。

一声长长的叹息从竹林深处传过来,如地狱最深处传来的、哀悯的叹息。

"谁?"老虎哥哥抱着我站起来,紧得,让我忘记了呼吸。


18

"臣御前五品侍卫童安叩见晋王爷--"墨色的身影从竹影间转出来,一丝不苟地行礼,语气温和恭谨,却不泄露任何的感情。

是安哥哥,我突然意识到刚才的情景一定被他看了个清楚,他心里大约在嘲笑我。脸上烧得厉害,我连忙跳到地上,但触地冰冷--我没穿鞋子,可是打死我都不会再回到老虎哥哥的怀里去。老虎哥哥抓不住我,急道:"小刺猬,要着凉的,这……这可怎么好?那个……童大人请起……小刺猬,过来……"

一双鞋子被抛在我面前,我抬头,看见童安静静地负手站着,苍冷的月光下,他本来黝黑的脸泛着银光,恍若冰雕、微带寒意。

我意识到他有些异常,犹豫间老虎哥哥已经拾起鞋子替我穿上,然后脱下外衣给我。我心上一暖,但看着童安的神情,还是躲开了他的手,过去拉着童安的衣角撒赖道:"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安哥哥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有听到,对不对?"

我以为我能象从前一样逗着他笑起来,他是一个真心对我好的人,我不想看见他难过。但童安眉尖浮上一抹郁色,淡漠道:"我情愿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听见,可是相反……小刺猬,跟我回去,现在就走!"他背转身子,看也不看我一眼。

他真的生气了。

我迟疑了一下,小声但是坚决道:"安哥哥,我不回去,决不回去!"我不愿意违逆他,但我也同样不愿意跟他回去。寂寞的宫院,与老虎哥哥无羁的笑容、即将到来的自由的日子,对比鲜明得让我不需要考虑,"安哥哥,我要离开京城,从此以后与老虎哥哥在一起,永远都不回来!"

"和他在一起么?"童安回过身子,指尖抚上我的脸,"你那么想和他在一起么?"他的眼睛在额发的掩映下深得看不见底,他笑了一笑:"不行,安哥哥不许!你应该跟我回去,好好的温习,殿试以后安哥哥为你娶一个香香软软的小媳妇儿,然后生上几个胖胖的小孩子,平安一生,不应该和一个男子纠缠不清,与他的那一吻,根本就是不应该的,你要忘记!"

"童大人!" 老虎哥哥大步抢过来,怒道:"您在说什么?"

童安冷眼看他,一笑道:"你没听明白么?晋小王爷该做的是遵旨在京城安心述职,然后回到永安关去,男子和男子,明明知道是不可能的事,你……又何必?"

老虎哥哥咬住嘴唇,突然道:"童大人,您的意思是我和小刺猬不可能在一起么?可是,恕斐然直言,说这话的根本不该是您!"

童安身子一抖,不胜寒冷似的瑟缩了一下。我不忍,拦在童安面前,虽然我也问过童安他的事情,但我不能容忍老虎用这样的语气来质问他。

老虎却并不理我,接着道:"童大人,我知道您爱小刺猬,您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但是,我是真的爱小刺猬,我说的话都是真的,他不喜欢这里,我也知道皇室容不下这样的事情,所以我决定和他一起离开,我们都不会再留下来了。小刺猬,我们一起走好么?再也不分开!"他握住我的手,低下头,充满希冀地看着我。

童安突然大笑:"晋小王爷,您也太托大了,您有多少双眼睛看着,说走就走得了么?不是童安危言耸听,您就这么带了小刺猬走,童安拦不住,可是不出三天你们肯定就得回来!您是王爷,性命自然是不必多虑,可是小刺猬呢?那是多大的罪过,你保得下他么?甘大人的事情您刚才不是跟小刺猬讲了么?你就那么想看着他死在你面前么?"

"那有什么?父皇做得到的,我也做得到!"老虎圆圆的一双眼星光闪烁,"同生共死,决不反悔!"他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一丝都没有松开。

"住口!"童安厉喝一声,咬牙切齿道:"你愿意死自己去死,我的小刺猬还要好好地活着!小刺猬,跟我走!"他伸手过来拉我。

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躲开了他。我的手被老虎哥哥粗糙的手合在掌心里,他手心里的暖和湿从手掌一直传到心房,我真的很希望他就这样握着,永远地握着再也不松开。我知道自己今天在他面前的表现根本不象是平常的自己,可是,我的心告诉我在他面前我可以放弃所有的伪装、他会对我小心呵护,会象现在这样把我捧在手心里。我从来都没有这样留恋过一个人的温度,老虎哥哥的笑容也从来都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相比,那是爱么?

看着童安有些呆怔的目光,我把另一只手也放在老虎哥哥掌心,认真道:"老虎哥哥,我和你在一起,一起走,再也不分开!"

"你……真的爱他么?"童安抓住我的双肩把我夺过去,双唇在颤抖,"你怎么可以爱一个男人?我、甘大人的一切你都没有看到么?那会是什么结果?爱情本来就很苦,生为一个男子爱上男子更苦,小刺猬你知不知道?小刺猬,我不许你爱他,不许!"

他用力摇晃着我,他压抑着声音,可是掩饰不了神情里的狂乱,他叫着:"你不可以这样自甘堕落!你知不知道,你才十四岁,你这样站在他身边只能一辈子都依附着他!他现在说什么都好,说什么都容易,但他哪一天倦了累了,照样回来做他的王爷,可是你呢?名誉毁了,人生完了,你还能做什么?小刺猬,我不许!"

"谁说我要依附他?"我用力地推开他,一时气恼,怒道,"依附别人的是你自己!是你自己要把自己当作女人的!你有武功有能力,连做菜都比旁人做得好,你又不是没有出路,偏要留下做皇帝的男妃子,自甘堕落的是你自己!"

"啪!"很清亮的响声,但痛的不是我,老虎哥哥挡在我面前,单掌和童安击在一起,他低声却沉稳道:"童大人,不许打他!"

"好,很好!"童安身子踉跄了一下,悲哀道:"好,小刺猬,你愿意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我……我不再管你……可是,我要告诉你,若是你爱一个人,就要和他站在同样的位置上,不要等着他怜惜你……那样……太苦……"

他慢慢转过身子,沿着池塘彳亍而行,明月如盘,银光泻地,在这样明朗的月华里,他漆黑的身影竟没有一丝神采、没有一丝活气。

"小刺猬,我……"老虎哥哥拉住我的手,急切地想要解释什么。我对着他摇摇头,疾步追上童安,对着他跪了下去:"安哥哥,对不起!"

童安笑了,弯腰扶我起来,把我搂在怀里拍了拍我的背:"没关系,你是我的孩子,而且你说得对,自甘堕落的是我自己。我有武功有能力,连菜都比旁人做得好,我这又是何必?看来晋王爷对你还算真心,但不要让他为你放弃他的爵位,相爱是互相的爱,若有了恩情在里面就是一生的负累。况且,他现在手握兵权,贵为王爷,便是有些闲话也只能在背后说说,若是没了这些,你这张脸啊……"他叹息,"谁又保得住你?到时候,你连怎样死的都没有人知道。小刺猬,我已经问过了,会试你榜上有名,三天后将是殿试,好好的温书,凭你自己,你能跟他站在同样的位置上,然后,你就有权力选择他、选择一切,而不是他选择你!"

看着他的背影融在暗夜,我认真地回味着他的话,我知道他说得对,但我还记得娘亲的话:不许做官,不许做皇帝的奴才。可是,离开老虎哥哥么?他当然不会拦我,可是,我……怎么舍得?

老虎的手臂缠上我的双肩,他的气息暖暖地搔着我的耳朵,他低声道:"我听到了童大人的话了,小刺猬,去参加殿试吧,我求你。他说得对,我……其实没有可能带走你。那么,你去参加殿试,然后我去求皇叔派你和我一起去永安关,一起去看燕山雪花大如席,我不让任何人欺负你,好么?小刺猬,童大人说得对,你应该有机会和我站在一起,想一想,我们一起站在永安关上,夕阳西下、红霞满天,你便如今日一般白衫胜雪、衣袂飘飞,定然是画儿一般,我愿意看一辈子。我们一起保一方平安,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小刺猬,去参加殿试吧,我求你!"

回过身子,我把自己的脸贴上他的胸膛,听着他略略不稳的心跳,仰头看着他期待的眼,我点了点头:"我去参加殿试,我去考功名,我做官!"

娘亲,原谅我做这样的选择,我禁不起这样的诱惑,我真的愿意和老虎哥哥在一起,无论那是不是叫做爱,原谅我背弃了我的誓言……

童安再没有来过,老虎哥哥每日里除了上朝便是陪我念书,甘霖偶然过来插科打诨与我们开心。不知道为什么,皇帝没有再找我,可能他已经忘记了我,我本来就是他的一个玩具娃娃,五年的时间,也许他腻了。

终于到了殿试那一天,甘霖特意一大早赶过来,与老虎哥哥一起亲手把我打扮起来,我穿的,是甘霖特意准备的一件淡青绣锦长衫,只是衣角袖口绣着一些精细的花纹,雅致高贵。

与所有殿试的贡生一起等待在午门外,看着高大的砖石墩台上的五凤楼,回过头,我看见老虎哥哥和甘霖远远地站在轿子旁,老虎哥哥向我挥挥手,我也挥手,用口型对他说:"等我回来,很快!"


19

殿试的地点是金銮殿东面的文华殿,殿内铺满大红的地毯,墙上挂着各样字画,连门楣窗框都雕刻着精美的花纹。

我看着身边那些老老少少的人,他们每个人都是同样的低头一言不发,却用眼角观察着周遭的一切,包括即将与自己成为同僚的人,包括那些梦里也曾思念过的皇家殿宇,掩饰不住的,是心底的喜悦和兴奋。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成名天下知,站在这里的人,几乎都明白自己将来以后会是怎样的前程似锦。

我也喜不自胜,昨晚一整夜我几乎没有睡过,虽然老虎哥哥硬把我按在床上,抱着我一定要我睡。合上了眼睛,身体被禁锢在老虎哥哥怀里,可是一颗心没有片刻的安宁,脑海老虎哥哥说过的话徘徊不去,大漠的彪悍苍凉,雄关的巍峨壮观,纵马驰骋的洒脱,保家卫国的豪迈……他所说的一切,对我来说是无法抗拒的诱惑,是我迫不及待想要实现的梦想。想到能永远地离开这些无谓的喧嚣,想到以后能与老虎哥哥在一起,想到以后再也不用担心被谁当作小玩意儿,想到我也可以高高的站在人前,再不会被谁幽禁在某处,然后面对不可知恐惧,我,禁不住一笑。

耳边传来抽气的声音,我没有抬头,却感觉到几道目光落在身上。我并不去看他们,无聊地玩弄着自己的袖子。五年的时间,我一直穿着皇帝准备的白衣,一色的纯白,我承认那是很美的颜色,但总是让我想起美丽得伤人的雪,想起甘子泉,我所爱、却让我痛的父亲。我喜欢现在这件衣服,即使它是我所嫉恨的甘霖送来的,因为它不是白色,因为,老虎哥哥也同样喜欢。

淡青色的织锦,水一般在手中轻易地流动,袖口上银线绣成一枝枝细巧的梅,绚烂绽放的、含苞欲吐的,明明是银线单薄的描募,却让人看见一树如珠如玉的纷繁。可是,我不喜欢梅花,更不喜欢那一日梅林中甘子泉悲戚的琴音……那一天,是他第一次要亲手杀了我,我的父亲。

他曾经是当今皇帝慕容炫鬻即位后第一科的状元,他的美貌和才学曾经轰动京城,他曾经是那么风流倜傥的人物……他一定也象我这样,曾经与那些陌生的人一起等候在这间华丽的殿宇里面,等待着决定自己未来的一张考卷。我为的是能够与老虎哥哥在一起,我的心情急切又兴奋,他为的又是什么,他会是怎样的心情?

他来考状元的时候,老虎哥哥的父亲已经去世了整整一年,他想要的,必是实践给他所爱的那个人的誓言--为你做一世的贤相。那个等待着他实践承诺的人已经不在,曾经可以属于那个人的江山却还在,仿佛可以永恒的存在,可是,他没能做到,他什么都做不到。我呢?

敞开的、朱红的殿门外有风涌入,所有的锦衣都在那一瞬间飘飞起来,初升的阳光是鲜红的,仿佛火焰,落在所有人或者年轻或者苍老的脸上,落到随风飞舞的黄色幔帐上面,似乎殿中的一切都开始燃烧。

那一刻,我突然有些害怕,想要逃开眼前的一切,我知道燃烧之后就是一地细腻苍白的灰,风一吹就悄然散去的灰。

"皇上驾到--"尖细的声音打破了大殿中的寂静,长长的尾音在描画精致的藻井间徘徊不去,我咬了一下嘴唇,对着自己笑一笑--好不容易等到的机会,为什么要逃走?不过是做篇文章,这也难得倒我么?

所有的人跪在地上,一起山呼万岁,我也认真的跪下去,第一次在这样正式的场合里大礼参拜我的授业恩师,或者,我梦幻里的那个父亲--当朝皇帝。

一双穿着明黄靴子的脚停留在我面前,干燥温暖的手扶着我的双肩拉我起来,我抬头看见的是珠冠龙袍的皇帝。他与在幽禁我的小院中的皇帝完全不同,少了慈爱亲近,多了威严冷静,甚至,可以说是阴鸷。他的眼中红丝密布,眼下也青痕隐现,这些天他都没有睡好,是为了我么?我打了个寒战。

皇帝却爽朗地大笑:"好,很好,你这件衣服,很是别致,朕喜欢。"然后,他松了手,朗声道:"众卿平身,请各安己座。"

他步上高台,端坐在龙椅上。我在角落的红漆小桌后安稳坐下,远远地望过去,皇帝的脸在已经转为金黄的阳光里有些晦暗不清,但我看得明白,那张脸上没有一丝的笑意。

皇帝略略勉励几句,换来众人再次跪谢天恩之后便令身边太监发下卷子,推说另有他务离开。

众人恭送皇帝,我的心一下自在起来,拿过卷子细看,题目是"圣人纵其欲,兼其情,而制焉者理矣;夫何强?何忍?何危?故仁者之行道也,无为也;圣人之行道也,无强。"不过是策论,跟着皇帝学习,这些东西即使他不刻意来教,我也学得很多。

明天,明天一切就都是我的,我自己,我的老虎哥哥……喜上眉梢,喜盈心间,笔走龙蛇、如有神助,一夜未眠,我仍是没有任何的倦意,兴奋,已经占满了我整颗心。



又是第一个写完了卷子,看着那些埋头苦思的人,我抬头看看漏壶,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老虎哥哥想必已经等急,我站起。但交了卷子的我却被领进侧殿,刚才跟着皇帝一起来的中年太监一脸谄笑道:"容公子请随我来,皇上要召见公子。"

空荡荡的殿宇里只有那面目狰狞的太监和两名高大的侍卫,我回过头,投出的目光被遥远处的红色宫墙遮挡,我看不见老虎哥哥,看不见明天……没有人来救我,没有人能救我……兰色的天空里有洁白的云在缓缓舒展,无忧无虑……可是我,无法肋生双翼……

我拼命地挣扎,在那两双大手中,我弱小得如同被猫儿在掌中玩弄的小鼠。被按在地上硬灌进一些苦涩的液体,之后一切都开始模糊。清晰地,只有那太监不断开合的双唇中泛黄的牙齿,一点一滴地磨碎我所有的梦想和希望……

我现在才发现,我,从来就没有过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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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炫鬻慢慢走进"昭云宫",他回头看了一眼,夜色凄迷,一弯残月如眼,在深蓝色的天幕里孤独着。

虽已入夜,殿内依然是黑沉沉的,没有一丝光线。两名侍卫和大太监鲁平恭恭敬敬地跪在殿外,他满意地笑笑:他们果然没有去打扰他,他睡得想必很好。

他挥手打发了身后跟随的人,轻轻走进殿内,铺了鹅黄缎子的锦榻放在窗前,榻上少年沉沉地睡着,长长的睫毛蝶翼样地轻轻扇动着,在那张还稚嫩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他伸手想要抚弄一下,却又缩了回来,他知道,少年离开晋王府时只带了自己的笔墨和一件长衫。一年来只靠卖字为生,收入本就少得可怜,又多半买了书,有时一天一餐都是奢望。少年是真的累了,不然不会睡得连人走进来都不知道--少年一向都是个轻灵的人,自己从没有机会碰触他一下,他的眼里,有的只是炫毅。

他知道少年会在自己点燃蜡烛的时候醒来,然后执意要走;他知道少年会对他的举动恨之入骨,会很残酷地告诉自己他爱的只是炫毅,从不会爱上第二个人,他考这状元,为的是当年没有为炫毅实现的诺言,为的是证明他自己,绝不是为了他慕容炫鬻;他没有想到,他当作哥哥一样的炫鬻是这样的人,他恨,他恨……

他伸出手指,细心地点上少年的颊车穴、风府穴,这样,少年就说不出那样残忍的话,就不可能动手伤害他自己,他微微地得意地笑起来,然后走过去点燃桌上的红烛。

出乎意料的,少年依旧闭着双眼,睡得昏沉。他又笑了,低声道:"你假装不醒是不是,沛然?没关系,就算你不睁开眼睛,我也一样要告诉你,你是我的,三皇兄做不上皇帝,我不会让他坐上皇位,否则我就永远没有机会得到你。沛然,你知道么?我是真的爱你,父皇根本就没有想要放过你,是我暗中派人除掉了要你的死的人,我甚至毒死了父皇,提前坐上了皇位,我担心我没有办法再保护你,你知道么,沛然?"

少年仍然沉睡着,没有问他:皇上是你毒死的,那么……那么雪宁他也是死在你的手里,是不是?是不是?

"没有关系,"慕容炫鬻接着道,"你不问我也告诉你,是我,当初三皇兄娶你姐姐也是我告诉他的办法,他真是好笑,十六岁的大人了,怎么可以喜欢还是小孩的你?你是我的,只有我才配你!我告诉他娶了你的姐姐就可以让你在身边,名正言顺地看着你。没想到,你也那么迷恋他,即使他成了你的姐夫,我还是得不到你,是的,我不会让三皇兄得到你,你知道么?看着你在他身边笑,听见你亲热地唤他雪宁哥哥,我嫉妒得要死,但我不会死,我要他死!你看,我待你不够好么?我把你们召回京城,不让你们受苦,我钦点你做状元,实现你的梦想,你做不成三皇兄的贤相,他那样的人,根本做不了皇帝,你可以做我的丞相,我们在一起不好么?沛然,我……真的……爱你!"

他轻柔地脱去少年身上淡青的长衫,温柔道:"没想到,你什么都可以放弃,却仍是留恋这件他给你的衣服,不要它,我给你新的好的,好么?"他拿起那件长衫,慢慢地、仔细地撕成粉碎,然后,让那些破碎的残片安静地落满地面。

少年青涩优美的身体裸露在苍白的月光下,瓷器一样精致一样光彩夺目。他轻轻地把手掌放上去,慢慢地将那具身体舒展开,让少年在自己掌中悄然绽放。他弯下身子,覆上那具美丽的身体,让自己忘情地疯狂,一遍一遍叫着:"沛然……沛然……"

他看见少年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漆黑的眸子亮得逼人,如同火焰越燃越旺,那是可以焚灭一切的红尘孽火,在少年出生的瞬间,就已经在夙命里点燃……

他继续放纵着自己的欲望,即使少年的眼一直燃着,没有一刻沉沦。

当他从迷幻中醒来,才发现少年眼中的火焰彻底熄灭,少年已经没有任何气息,挣裂的眼角一滴鲜红滑落,不是泪,是血……


20

苍老的声音带着慌乱:"回皇上,小公子先天已带不足之症,幼时失于调理,如今气急攻心之下已伤心脉,现在虽然一时缓解,若好好服药调理还有望成年,若是……"

"闭嘴,他的身体自有朕来调理,滚!"疲惫沙哑的声音,是皇帝的,"来人,取两颗大还丹上来。"

清香扑鼻的药丸硬塞进我口中,化作细流渗入咽喉,皇帝的手抚着我的额头:"容儿,容儿,朕知道你恨我,那你就恨吧,有本事,你杀了朕!"他语气平淡,没有懊悔没有嘲弄没有挑衅,甚至还带了些须的期许,仿佛只是在说上一句"你要好好吃饭"那么简单。

我不想睁开眼睛,那只放在我脸上的手让我恶心,昨夜他满面的放纵和他所做的一切历历在目,我不想看见他。但是,他知道我已经醒了,低头在我唇上一吻:"你为什么……那么象他……"然后,他离开,太监尖细的声音划破寂静:"皇上启驾……"

我再也控制不住涌到喉头的腥气,翻身起来呕出不能留在胸中的一切,已经一天一夜未进水米,吐出的只有血丝和胆汁,苦涩难闻。被一名宫女搂在怀中喂水漱净了口,我看着手腕上密密缠缚着的白色丝绢发笑,脚腕也同样被绑缚着,不紧,但挣脱不开。

怕我自尽是么?可是不用怕,我不会死,因为该死的不是我!

五年啊,他在我心中是尊敬的师长,是我幻想中的父亲,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对我,原来他养我教我为的也不过就是这样的一天。感激敬佩中隐约的怀疑,在事实面前终于粉碎我的梦幻,想到昨夜,想到昏迷中醒来所看到、所感到的一切,想到现在身上无处不在的痛楚,没有老虎哥哥的笑容,没有地方让我流泪,我不哭,只是再一次伏下身子剧烈的呕吐。

吐出的是淋漓的红,我知道这样不好,唤抱着我的宫女拿些粥来。喷香的血燕糯米粥被那面带恐惧的女子送进我口中,我不折不扣地咽下去,我尽力地吃,品不出味道,只知道一口一口地咽。可是堪堪吃下小半碗,昨夜的情形又在脑海中翻滚,一股腥气再次涌入喉间,我抑制不住,吐出的粥水中夹裹着鲜红,丝丝缕缕。

捧着粥碗的宫女浑身一颤,清脆的碎裂声在寂静地殿宇里回响不绝……我笑一笑:"再吃!"我晃了晃被绑着的手腕,"解了吧,你看我哪一点象要自杀的样子?"

宫女慌乱地摇头,却是一语不发,看着旁人将那些碎片一一收拾起来。那些青瓷的碎片有着锋利的切口,艳阳下看来光芒四射。

我还是尽力吃下那些可以让我恢复气力的粥,可还是抑制不住呕吐,终于无力地倒在枕上,有一瞬间,我突然想起甘子泉在梅树下的那一声"对不起",他何尝想要对不起我,我当日若是死在池水中,清清白白安静的睡去,便永远是那个倔强好强,任事不服的小刺猬。但落在皇帝手中的我,纵然还是叫做小刺猬,纵然还有那些讽刺挖苦的口舌本事、乱踢乱打的市井能耐又做得何用?

甘子泉,你既然知道我以后会是这样的结果,既然知道我会落到现在这样的地步,却为什么要与我的娘亲在一起生下根本不该存在的我?我究竟该不该恨你?

再一次吐掉熬好的药,我对自己也无能为力。盯着我的宫女少了一个,想必是去找皇帝。我不想他看到我动弹不得的凄惨,一用力撑起来,再叫她们来喂我,我吃得下,我一定吃得下!

外面突然有一刻的骚动,击打在肉体上的沉闷响声和被压抑住的惨叫让我发笑,想不到,皇帝还派了这么多人看着我,可是进来的人是谁?老虎哥哥?

"小刺猬!"带着哭腔的呼唤,童安手中握着剑闯了进来,剑尖滴血、身上也是斑斑血痕。张口欲叫的宫女被他几掌拍晕,他一把揭开被子,看见裹着白丝内衣的我,敞开的领口里有着各色痕迹。他身子一晃,泪流满面:"对不起,小刺猬,对不起,安哥哥带你走!"

我笑:"没关系,安哥哥,我没事,我很好,我什么事情都没有!"我不知道我在强调什么,我只是想要笑,他来救我,可是他救得了我么?

他挥剑斩断束缚我手足的丝绢,却找不到可以给我穿的衣物,门口的阳光中阴影突现,皇帝冷冷地开口:"童安,立刻离开这里,立刻!"

"不!"童安扬头望着站在门口的高大男子,右手握住长剑,左臂将我搂在怀里,带着我走过去。抬起的剑尖指向皇帝的咽喉,他一字一顿:"放我们走,我不与你为难,不然,我可以和你同归于尽,我的武功你知道!"

皇帝启唇一笑:"你走可以,他不行。你也该知道,你老了,他比你要漂亮;你更应该知道,当初在把他带进宫的时候,就已经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朕给你的那个承诺,只有你自己相信。"

"是啊!"童安的手有些抖,"是啊,你怎么会在乎给我的承诺,即使我再爱你十倍,你也不曾爱过我。慕容炫鬻,你不爱我没有关系,因为我爱你,可是你不该毁了这个孩子,你不该毁了他!你难道不清楚,他不是那个人,那个人比现在的我更恨你,有能力,你去夺了他过来,你去啊!是啊,沈家势大,你又如何从端懿公主手中夺得他来?你明明可以得到他的,只要你用你的皇位去换,可是你舍不得,你只能侮辱这个孩子,你只能伤害他!"口里说着恨,他却笑得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似乎要把眼前的人嚼碎了,"现在,请你让开,皇上!"

皇帝毫不动容,淡淡道:"童安,你以为朕这些天在做什么?你以为沈家还能猖狂多久?若不是他们得了他,这外戚专权的局面怎能维持这么许多年?他,朕恨不能把他握在掌中,恨不能碾碎了他!"

"你愿意恨他就恨,你愿意爱他就去夺,与我、与小刺猬丝毫无关,让我们走吧,这孩子……是我的。"童安收回了手中剑,低眉垂首,"皇上,这么多年……"他再说不下去,搂着我只是轻微地颤抖,他还是那么的爱这个从未爱过他的皇帝。

"好,你走吧,你带他走!"皇帝一叹,垂眸侧身一让。

我只是笑,果然,童安一愕间,皇帝上步、出掌,动作一气呵成。长剑落地的声音响亮得刺耳,童安被拍中穴道的手臂仅仅僵直一刻,我已经被皇帝扯离他的怀抱跌在地上。

童安黝黑的脸一时发紫,挥掌便攻,皇帝喝止侍卫,亲自出手。

一步步离开纠缠的两人,我知道童安不是皇帝的对手,即使他有能力拼过皇帝,那些侍卫也个个不会放手,他根本不可能救我出去。

桌子上莹白如玉的官窑粉彩茶壶在阳光下晶莹剔透,我轻轻地拿起,又拿了杯子作势倒茶,回过头,我向着招式已经散乱的童安一笑,然后身子一晃跌向地上,手中的茶壶四分五裂。

童安惊叫,然后刀剑相交的声音响成一片,他仍是急促地叫:"小刺猬,你好好的,你要好好的!"

我听见皇帝的脚步声迅速接近,假装虚弱地睁开眼,任他把我抱上床安放好--茶壶最锋利的一片就在我的手里。

张开眼睛望过去,童安身陷重围,他闯不过侍卫的阻拦,他悲哀地叫:"小刺猬,好好地活着,安哥哥一定来救你!"

皇帝仍是拿了丝绢绑住我的手腕,他停止动作,回过头毫无感情道:"都住手,让他去,朕倒要看看,他能请到什么样的救兵来!"

那块瓷片顺利地转移到枕下,我合上眼,任他绑着,没有力气反抗。

皇帝绑好我,俯身把我抱在怀里,抚着我的脸我的身体,低低地道:"他已经不是他,你才是他,你才是真的他!想来,他们已经准备好了,是的,准备好了。"

他放下我离开,我看着他的背影一笑,枕下是那块瓷片,我安心地睡去。

晚上皇帝再来的时候,我已经积蓄了足够的力气,安静地躺在床上等待着他的宠幸--我的手足还是被丝绢缚着,也根本不可能逃开。

皇帝什么都没有做,默默地看了我很久,然后抱紧我安稳睡下。

窗外没有月光,可是我看得清皇帝的脸,三十多岁的人,眼角有了细密的皱纹,鬓边也细细碎碎地染着霜色,我看得更加清楚的,是他的脖子,核桃样的突起随着他的呼吸动作着,是鲜活的生气。

悄悄摸出瓷片,锋利的边角割破我的手指,血滴在床单上,是种死气的暗黑。看准了他的咽喉,我狠狠地刺下……

你杀了我,我也不会让你活着!


21

瓷片划破手指的痛远远比不上他给我的痛,我用力地握紧瓷片划下去,占满意识的,是已经久违了的快意,如同幼时被烈火点燃的那个冬天,那时,我看着无数狂舞的火焰升上遥遥天际,看着那些无理伤害过我和娘亲的人绝望悲哀--你给我痛苦,我还你毁灭!

惊醒了的皇帝用力侧身躲开致命一击,我的胸口同时被重重一撞,身不由己地跌下床。没有看到结果,我还不能晕倒,我用力摇头,让眼前的黑暗渐渐消散。

我看见皇帝呆呆地坐在床上,死死地瞪着我,白色睡袍上的鲜血张牙舞爪地蔓延开去,他的右边颈侧到肩头被我划出一道长长的伤口,整个手掌也按不住鲜血不断涌出的伤口,白色睡袍已经湿了半边。

我笑,抬起被绑在一起的手腕,舔一舔右手上握着的瓷片,瓷片和手上鲜血淋漓,不知道是他的还是我的。很久没有吃下东西,这些血竟然甜得让我喜欢,咽下去是一阵阵的暖,疯狂而快意。

幽暗的天光从西洋玻璃镶嵌的窗户上射进来,床上呆坐着的皇帝动也不动,死死地瞪着我,任鲜血缓缓地流逝,他披散着头发,平日里白皙温润如玉的脸此时惨白僵硬,失血的唇轻微地哆嗦着,诡异如暗夜里无可归去的怨灵。

他突然抬头,凄厉道:"你……竟然真想要杀了朕!你不是他,绝对不是他!你是谁?你说!你是谁?"他突然扑下来,伸手拎起我的身体,对着我的脸。

我握紧瓷片,伸手便划上他的手腕,被划破的皮肤立刻血花绽放,他手一松将我扔在地上,按住了自己的伤口,低哑地嘶吼道:"你……你还敢动手!"

后背重重地撞在地上,一股腥气涌入咽喉,我执意咽下去,撑坐起来竭力清楚道,"我应该哭着喊着要自尽才对是不是?你错了!我从来就不是他,是你自己要把我当作他的,我只是模样象他罢了!慕容炫鬻,痛么?流血的滋味好过么?我就是要杀了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就要杀了你!我曾经把你当作父亲师长,可你给了我什么?这种凌辱,就是用尽了你的血也洗不清!"

皇帝突然后退两步,呵呵地、压抑在喉咙深处地笑起来,夜枭般孤独凄凉:"是呵,你不是他,他在哪里呢?那个不是他,这个也不是他,为什么……为什么我找不到他了?为什么?对了,你只有身体象他,你真正象的,是沈雪凝那个贱女人!"

他又退了两步,远远地指着我,"对了,你是他的儿子,你是沈雪凝那个贱女人为他生的孩子!可是他不爱你,他想要你死,你知道是为什么?因为,他这一辈子只念着慕容炫毅一个人,沈雪凝那个贱女人,凭着她的名字骗了他的注意和信任,然后对他下了药,他怎么能不恨那女人,怎么能不恨你?你看他现在有多恨我,就有多恨你,你知不知道?"

娘亲对甘子泉下过药?我根本不是他想要的孩子?皇帝和娘亲都强迫他背叛了他所爱的人,所以他恨皇帝,也同样恨我的娘亲,所以他根本不爱我,他要我死并不是为了避免我以后将要受到的劫难,而是……他从来都不曾想要我……

我不能相信,我怎么能相信?他亲口对我说过,他爱我的娘亲,他一样爱我,那一天,他紧紧的抱我在怀里,他的身上有梅花的冷香,他的呼吸温暖着那个寒冷的冬天……都是假的么?怎么可能?怎么会?

"不对!"我握着那块瓷片,痛楚让我逐渐清醒起来,我毫不示弱地告诉他:"慕容炫鬻,你用不着骗我,他想要我,他爱我,他没有办法保护我,可是他爱我。是他亲自给我娶了名字叫做甘霆,他亲口对我说过爱我,也爱我的母亲。娘亲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名字,是他告诉我娘亲的名字,他还为了我的娘亲穿白衣,他亲口告诉我的,你骗不了我!"

可究竟是真是假又能怎样?他是真的要杀死我,不管是因为害怕我的未来,还是因为我的娘亲强迫他背叛了他爱的人。谁说我不象他?我很象他,我们都不会原谅给过自己痛苦的人,都是要把毁灭当作回报,把痛苦加倍偿还,可是我不能服输,就算只是口舌之争,就算是自欺欺人,我也绝不可以露出任何伤心失望,绝不能认输让他得意!

"白衣为她穿?哈哈,错了,是给炫毅穿的,没有人告诉你么?"皇帝猛地弯下腰,再一次拎起我,他肩上本已经渐渐止歇的血又开始流淌,他似乎不知道痛,用力地晃着我,"他在哄你知不知道?不!"他突然脸色一变,"他那么骄傲的人,他那样连一句假话都不肯说的人,他竟然用说爱那个女人来哄你,他竟然肯说谎哄你?他竟然肯那样子的哄你?原来,他……爱你……不,他可以原谅那女人,可以原谅你,为什么就不能原谅朕?"

我也是一惊,只有一个从来没有拥有过父爱的孩子才知道,拥有这种感情多重要。他也许没有爱过我的娘亲,可是他知道真相对我太残酷,他的欺骗可以让我享受到幸福,他爱我,他为我着想过,心花怒放,我得意地笑:"他爱我,他爱我娘亲,就是恨你,你去死吧,你得不到好结果!"

我抬起手,握紧瓷片对着皇帝的咽喉划下去,但没有碰到他的皮肤就已经凌空飞起。看着身下掠过的桌椅,我有些眩晕,后背在墙上的撞击让我再也保持不了清醒,黑暗,笼罩住一切。

朦胧中皇帝咬牙切齿:"原来,他……还有在乎的东西……"

再一次醒来,我是被冻醒的。仔细考虑很久,我才想明白自己现在的处境。身上只是一套白丝的里衣,头发披散着,双手被捆绑着高高挂在树枝上,双脚离地很远。

秋风萧瑟,一片一片的叶子随风落得满地都是,又随着风翻翻滚滚,石子拼花的小路上两名宫女急匆匆走过,仿佛没有看见吊在树上的我。

原来还是在宫里,这也还是一座小小的宫院,红漆的门楣上挂着"赭云居"的匾,屋子里声音嘈杂,与我耳中的风鸣乱成一团。花圃中的黄菊开得正好,一只破了翅膀的白蝶歪歪斜斜地在花间游荡。我笑,所有的花都是你的,任你采蜜,可你又能支持多久?你躲得过冬天么?

又一阵风吹过,身边有黄叶零零落落,我的身体也随着风晃荡起来,没个着力之处,双臂和头脑都已经麻木,没有痛苦。只是这轻悠悠随风而去的感觉很是奇妙,恍惚中我觉得自己变得很小很小,还是个白白胖胖、连牙齿都没有长齐了的娃娃,娘亲在院子里的大梨树上绑了绳子,挂上木板,然后让我坐上去,她在后面轻轻地推着。

简易的秋千在洁白的梨花中荡过来荡过去,树下美丽的娘亲笑得温柔甜蜜,她未曾盘上髻子的长发在春风里飞着,梨花瓣争先恐后地爬满她的头顶,那时候,我以为娘亲是仙子,是最爱我的仙子。我的身体随着秋千一时飞入梨花香气氤氲的天堂,撞落无数花瓣,一时又回到地上,看着我仙子一样的娘亲……那时候,我以为我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两个太医服饰的老者从屋子里出来,也并没有看一眼树上的我,但他们压低的声音我听得清楚:"皇上怕是……唉……真是……现在朝廷上已经乱成这样,皇上又成了这个样子……听说……听说晋王爷从府邸里逃出了,不知去向……沈丞相那边追查得正紧……"

另一人警觉地向四周看了看,低声道:"齐大人,莫论朝政,咱们不过是太医罢了,莫论朝政啊!"

假山后几个少年的声音乱纷纷道:"让开,你们算什么东西!让我们见父皇!滚开!"

沉稳的男声道:"皇上有令,任何人不许入内,几位殿下还是请回!"  

"呸!什么父皇的命令?还不是沈……"稚气的孩子的声音!

"五弟,住口!"声音温和的少年道,"好,既然是父皇的命令,我们就在外面给父皇叩头好了……"

老虎哥哥逃走?那么他是被关起来了,可是他走了,远远地走了,没有来找我。没关系,皇帝要死了,我杀了他,真好,一切都是这么的好,所有的声音都越来越远,我笑一笑,安静地、沉沉地睡去……


22

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现实,什么是梦幻,我只看见漫天大火在周围肆无忌惮地燃烧,火中那扇古旧的小窗里,娘亲一遍一遍地低吟着《春江花月夜》,披散的长发被火焰一丝丝点燃,我冲不过火焰的阻隔,一声声地叫她,可是她看不见我,她的目光望着她自己的梦幻,她只是看不见我。

我看见娘亲伸出枯瘦的手臂,布满伤疤的手颤抖着拥向天上那轮苍白的月。我拼命地哭喊着娘亲,可是她不理我。看着那月,她已经瘦成骷髅样的脸上满是笑容,她只是看不见我、听不见我……

我看见身边尽是冰冷的水,浸透我的衣衫身体。远远地,甘子泉站在梅花林中,血红的花瓣在白衣的他身畔盘桓缭绕,淡淡的冷香弥散在空气里。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救起我,可是他不动,只是微笑着看着我一点点被吞噬,然后他说他恨我……

我看见甘霖拿着那件精致的淡青色衣服让我换上,亲手把我送进皇帝的怀中,看着皇帝用丝绢绑紧我。我看见皇帝压在我身上肆意地凌虐,一遍一遍地叫着沛然,他的眼睛透过我的脸,陶醉在他自己虚幻的梦里。

我看见黄叶纷飞,我身上单薄的丝衣被风吹起遮不住身体,骑马经过的老虎哥哥嬉笑着看我,笑着说我很漂亮,笑着说喜欢我,他只是不肯来救下我,任我跟着黄叶一起在风里无助地坠落……

忘了罢,一切都忘记了罢,我知道我什么都不再记得,也不需要再记得,只要忘记了就不会再难过,就不会再痛苦……我似乎在很高的空中看着地上的自己,那个瘦弱的少年一脸绝望,手中握着那块锋利的瓷片用力划着刺着,到处是飞溅的鲜血……

真实的血的腥气扑鼻而来,我竭力地睁开眼睛,看见照顾我的两名宫女歪倒在地上,血从她们纤细白皙的脖子里汩汩而出,在地上绽开一朵越来越绚丽的猩红的花。

还有更多的血腥气从门外飘过来,一名身着盔甲的高大男子跪在我面前:"霆公子莫怕,小人于笑奉甘大人之命接公子出宫。"他语气温柔,远不似他的外表那般硬朗坚实,他小心地凑近来,用一件白狐皮的披风包好我的身体。

甘大人是谁?霆公子是谁?我怎么想也不明白,可是任他做什么我也是无力反抗,我只是看着那两个在偶然间醒来时已经看得有些熟悉的女子的脸,她们,为什么会流血?外面死的又是谁?

双唇张合耗尽了我的力气,他似乎才明白我说的是"杀人"两个字,他只是一笑:"这是宫变,公子不明白么?没有关系,一切都不需要公子考虑,只要随小人出宫去就够了,甘大人怕有人伤了你。"

又是甘大人?恍恍惚惚地记起这应该是个听过的名字,却是怎样也回忆不起他究竟是哪个,还有那个霆儿,这人叫了那么多次,他为什么还不出来?

于笑轻柔地抱起我的身体向门外走去,院子里一地鲜血,十数名宫中侍卫的尸体把本就狭窄的院子挤占得满满当当,和于笑相同打扮的三个人一身是伤,围上来目光相互一对,翼护在抱着我的于笑身边一起向宫外掠去。

隐约看见整个华贵的宫廷都变了样子,浓烈的血腥气掩盖了平日里的熏香花香的味道,四处都有倒毙了的人,有宫中侍卫,还有和于笑他们相同打扮的男子。走了不远便看见两个宫妆女子倒在路边,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还牵着一个六七岁女孩儿的小手。那女孩儿也已经死了,小小的头被刀劈成两半,宫女太监死了一地。

看那女孩儿被硬生生分开来的头和四周的鲜血脑浆,我又是一阵恶心,涌上咽喉的除了血气还是血气。于笑停下来摸出一方锦帕想要蒙上我的眼睛,我抓住他的手,问他:"究竟……什么……事情……"

"没什么事情,容儿。"从从容容一声应答,皇帝从树从后缓步踱出,"于将军,放下那孩子、束手就擒,朕可以免你株连九族之罪!"

"不可能!你……怎么会还……你……"于笑抱着我的手紧了一紧,后退一步,他身畔的三名男子手中的刀剑在阳光下寒气逼人。

皇帝纵声大笑:"朕疯了、朕重伤难愈奄奄一息是不是?都是假的,什么沈家,什么甘大人,你们的反叛之心当朕真的不清楚么?请君入瓮、瓮中捉鳖说的就是现在了,你们的甘大人,你们的小侯爷已经被擒,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他仰天大笑,"沈家以外戚之威压制了朕几乎二十多年,今日终于一雪前耻,今后天下才是朕的天下。亲手掌握这大好江山,才不枉朕历尽辛苦做这一朝皇帝!"

于笑单手抱我,另一只手抽出长剑,冷笑道:"罢了,于某追随甘大人之时便发过誓,今日之事不成功便成仁,束手就擒这四个字,皇上还是莫要再提。至于霆公子,甘大人也有过交代,若是事败,便亲手杀了他。"他低头看了我一眼,"甘大人苦心经营十多年,谁料……霆公子,若于笑不能带你冲出去,到时候就对不住了……"

我还是不明白他们究竟在说什么,困惑地望着他。他的眼渐渐水波荡漾,一滴滚热的液体落在我的唇上。我伸出舌头舔了一舔,咸的……什么东西的味道是咸的……我迷惑……

兵刃相击的声音不断传来,于笑单手运剑,很多温热的腥气的血溅到我的身上脸上,身旁一声声闷哼惨叫高高低低地响着,呼吸里都是血的味道,我不喜欢,我闭住呼吸,还是被呛到,神智又开始模糊。

于笑身躯突然一震,我睁开眼睛,一截雪亮的剑尖从他胸口穿出来,带着他的血。他手臂一时无力,几乎丢了我,但是他双手把我一抱,将我的脖子凑向穿过了他胸膛的剑锋。我盯着他的脸,血从他的唇角缓缓渗出,我抬起手抚上他的脸,问他:"痛么……"

他的手臂一僵,然后一个黑影掠过,我已经远远地离开了那截剑、离开了那个人。我眼睁睁看着于笑大睁着双目,摔落在遍地枯草之中。不远处,那三个人也四肢不全地躺在地上,已经死去。

抬头,皇帝惨白的脸就在上面,眼里含着得意和残酷,他笑:"容儿,你可知道,你帮朕的大忙,回头朕好好地赏你。哈哈,哈哈……"他笑着捧起我的身体,"朕等这一天等了好久,皇权终于独属于朕自己,他……也不得不回来……有你在手里,他又怎么敢不回来?他帮沈家,他怎么能料到,他压的宝根本不灵,甘霖那小子怎么成得了大事?虎儿怎么会帮他们?就算是你落到了朕的手里,虎儿也不会帮他们,虎儿怎么会不知道,帮了他们,他什么都得不到,哈哈……"

他得意忘形地大笑,抱着我大步向前走去。

秋风凄凉地在树梢间呼啸着,我迷惑地瞪着遥远处的天空,那天为什么会是蓝的?云为什么会是白的?虎儿是谁?我不记得了,我真的不记得,他说什么,我也真的不明白了。

兵器撞击的声音复又清晰起来,迷茫间看见那一群在侍卫中浴血奋战的人中,甘子泉一袭白衣、手握长剑,片片猩红的梅花在他的白衣上绽放,他的唇角擒着一丝淡漠地笑,手中的长剑颇有章法地抵挡着侍卫的进攻。那些侍卫只是围困着他,并没有下重手,但其余四五名男子都已经岌岌可危。

"住手!"皇帝高喝一声,"沛然,住手罢。"

甘子泉只是一笑,道:"都走罢,能杀出去的都走罢,我……已经够了。"

那几人高声道:"誓死保卫大人!"

甘子泉突然收了手中剑,围攻他的侍卫一失手几乎伤了他,狼狈后退。他将长剑横在自己项间,向着皇帝这边嫣然笑道:"七哥,身首分离、血撒黄沙,这样的我你还敢要么?"他的笑容艳若春花,眼波盈盈,嫣红的唇张张合合间竟是风情万种,那只雪白的手只一用力,项间皮破血出,不清楚有多少人都在同时喊出:"不!"

皇帝却比所有人都快,他托起我的身体,冷道:"看着!"

甘子泉的笑容突然僵冷,身子一抖,一张脸顿时雪也似的白:"你……"

皇帝咬牙切齿道:"看清楚,这是你的宝贝儿子,你若死了,朕就让他代替你的位置,你应该清楚,他可没有你当年的好机会!你看看他有多像你,你看啊,他是你的儿子,你爱他,为了让他高兴,你甚至可以违背自己的心意,告诉他你爱那个女人。你自尽罢,朕会好好地留着他、他没有机会去死,他没有机会逃,他只能一辈子被朕困在身边,等到朕大去的那一天,朕把你的尸骨、把活着的他都封进朕的棺材里面!"

停了一停,他又低柔了语气道,"沛然,你害怕这样,不是么?那么你回来,你知道朕有多爱你,好好地回来,朕放过他,让他慢慢地平安的长大,朕的妃子孩子都已经死在沈家人的手里,朕今后只有他一个孩子,朕的皇位以后都传给他,好不好?沛然,你回来,好好地回来……"

皇帝把我放下来,我感觉得到皇帝的身体在发抖,我感觉得到他身上的汗意,他是紧张,或者……其他……

长久的寂静,似乎连风的声音也静止起来。若大的禁宫,那样多的侍卫,没有一个人发出一丝声音,我的呼吸越来越困难,我抓着皇帝的衣服的手也越来越无力……可是我在想,策划了这场宫变那么多年,为什么甘子泉还是会败在皇帝手里?

当啷!宝剑落地、弹跳起来的声音响亮得叫人心碎,甘子泉凄厉道:"我答应你,我回去,七哥,沛然……不是你的对手,沛然苦苦挣扎了二十年,结果还是败在你面前,又带累了这么多的旁人,沛然错了,沛然……服了你!"

竭力挣扎着回头,我看见,他缓慢地跪倒在尘埃里……


23

甘子泉直挺挺跪倒在尘埃里,飞散的黑色发丝缠绕着他染了血色的白衣,他整个人都开始一分一分黯淡,象是一幅年代久远的画,如此灿烂的阳光也没有给他的脸添上半分生气。

他向着皇帝伸出手,慢慢道:"把孩子……给我……我……服了你……真的……我什么都答应你……"没有泪也没有哀乞,他只是慢慢地说着,仿佛是厌倦,也仿佛是对命运无奈的叹息。也许,他真的是倦了这样无谓的抗拒,他无可奈何。

自诩最了解他的皇帝也被他的举动惊得呆住,一时竟无从回答。

我看着他,头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起来,是的,我曾经恨他,身为我的父亲却不曾爱过我,甚至要杀死我,可是现在我明白,他早在见到我的时候,想必就已经预料到了我现在的悲惨结局,已经预料到了我会成为他被要挟被屈辱的筹码。所以,他让我走;我走不掉,他让我死。但无论如何,我已经明白我的确是他所爱的人,我的父亲,如果他不在乎我,根本就不会担心我会成为牵绊他的绳索,他爱的是我,我的父亲。

神思回到抱着我的皇帝身上,他折磨我利用我,现在又要用我的性命牵制着我的父亲,让我、让甘子泉一世都成为奴隶,这就是他留着我的原因。先是替代品,现在则是人质!

皇帝的那些承诺听来真的是诱惑,可是那怎么会是真的?真的爱又怎么会成为一次又一次的伤害?甘子泉认输了,可是他无论如何都得不到我,我们的结果只能是被幽禁一生,被残忍的对待。这个皇帝,他说着爱甘子泉,可是他懂得什么是爱?

我抬起手,用尽所有的力气擂在皇帝的右肩,那里,是我赠送给他的伤口,我一直都感觉得到他的右臂在颤抖,这一下,我要让他更痛。

皇帝全无防备,遏制不住一声哀叫,左手不由自主地按在肩头。我就势滚落地上,扑向跪着的甘子泉。不清楚从哪里来的力气,我站了起来,不顾一切地跑过去--甘子泉只是一怔,然后左掌在地上一拍,已经跃过来把我接住,重新跪坐在地上,左手揽住了我,右手一抖,一柄寒光闪闪的匕首已经横在他自己的项间。盈盈一笑,他对着皇帝和蠢蠢欲动的侍卫柔声道:"谁也别过来!"

皇帝脚步一停,面色狰狞:"好!你们……都不肯听朕的话!朕……朕……要把你们……"

"你能拿我怎样?"甘子泉的微笑如眉月出云,说不出的雅致柔美,但他握着匕首的右手纹丝不动。皇帝一怔,张口却说不出什么话来。我有些好笑,千古艰难惟一死,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他现在拿我们有什么办法?

甘子泉左手揽住了我,指尖在我脸上轻轻摩挲,柔声道:"霆儿,你是我和沈姑娘的骨肉,你的身上流的是我的血,你的骨子里有你娘亲的神,虽然我和她没有相爱过,但……我们都爱你。"

真的?假的?一切都已经不重要,我伸出双臂抱住他的腰,把脸紧紧贴在他的胸口:"父亲,我也没有真的恨你,如果有机会,我还做你的儿子,只是……不要再变成这样。"

"好!"甘子泉垂下眼帘,目光如缠绵的春水,似乎要把我融化了去,他笑道:"好孩子,我的袖子上缝着毒药,只要你含化了它,就可以安静地睡了,这一次,父亲再也不离开你,我们一起上路!"

他抬起头,向着皇帝笑,半是凄楚,半是得意:"慕容炫鬻,我杀不了你,可是,我们父子你一个也得不到,你什么都得不到!不过没关系,你是皇帝,没了妃子你还可以再娶,没了孩子你还可以再生,你只要成了皇帝就可以得到一切,不是么?沈家已经败了,再没有第二个我可以利用他们逃开你、把他们当作筹码来对付你,你该放心了!"

"不!"皇帝向前迈了一步,看见甘子泉手中的匕首紧了紧,鲜血沿着他雪白的脖子蜿蜒而下爬上衣领,顿时又停了脚步,"你……我这么爱你,沛然,你怎么可以……"

"住口!你爱我么?你爱的是皇位,你爱的只是'得不到",你又何尝爱的是我?即使你是真的爱我,可是我恨你!"甘子泉低低地笑,不是怒吼,却让人心凉,优柔的风应和着他低沉醇美的声音掠过我耳边,让人迷醉。我已经没有选择,含住了他袖口上一块豆子大小的突起,甜美的如蜜糖的味道在口中融化开来,眼前甘子泉脸上的笑容如花绽放。

"父亲!"甘霖惊惶地声音响了起来,他狼狈地被两名侍卫拖着带到皇帝面前,一身血迹,双臂都不自然地垂着,显然是断了。

甘子泉脸上的笑容更是淡极,一双眼却是波光潋滟,他笑:"霖儿,我可不是你的父亲,难道忘记了,你的父亲是他啊!"他下颌微抬,点了点皇帝,"你这姐弟乱伦出来的下贱东西,你那娘亲还苦苦地等着你带了他给她送过去。"顿了顿,他笑道,"对了,你是恨我抱着他是么?可是他是我的儿子,你又算什么东西?你有什么资格嫉恨他?"

这般宫廷丑闻被他轻描淡写地吐出来,三分嘲弄,五分讥诮,还有两分幸灾乐祸似的欢喜,只那周围听的人却都是如雷霆过耳、惶然色变,离得近的侍卫看向皇帝的眼神已经悄然改变。皇帝暴跳不已,一味地吼叫众人"滚开!"

"父亲……"甘霖惨叫一声,撕心裂肺,"在你眼里,我……我究竟是什么?父亲!你说过你爱的是我,你一辈子都陪着我,你不喜欢他,你恨他,你说事成了就和我在一起,你说过的!"

侍卫潮水般的退去,但他们都不是木偶人,他们也有自己的思想,疑惑和鄙夷渐渐如阴云笼罩住皇帝,皇帝浑然不觉。被点了穴道的甘霖歪倒在皇帝脚下,面如死灰地看着甘子泉,却没有看一眼皇帝。

甘子泉把他袖子从我口中拿开,对着甘霖柔柔道:"霖儿,莫要怪我,勾引你变成这个样子,是我的错,我是有意的,可那又怎样?你呢?你毁了我的孩子,把我惟一的骨血送进地狱里!也是,既然你是他的儿子,自然也是禽兽一只,谁可以利用就利用谁,又怎么会在乎霆儿他曾经多么喜欢你?"

"可是,你帮我……你说过你帮我,你一直在帮我的……"甘霖嘶哑地喊着,"父亲,我把小刺猬送给了皇上,这五年你才平平安安,才没有人打扰你不是么?父亲,无论我做什么,我都为的是你啊,父亲……"

他是故意把我送给皇帝的,他演的不过是一场戏,我模糊地笑着,把梦里也曾经思念过的这个影子永远地抹去。

甘子泉大笑,项间的血不停的流,他笑道:"傻孩子,我可从来都不是为了你,早晨的酒里下了药,便是今日之事成功了,我也不会让你活着,我怎么会把我自己送给你?禽兽的儿子还是禽兽,我要把你们杀得干干净净!"他语声轻柔,神情却是凄厉,"这个皇位,我是要给虎儿的,我给虎儿争回本来属于他的皇位!"

"你……甘子泉,你好狠!为了斐然么?你错了,正是斐然他出卖了你们,你们的计划,他知道得清清楚楚,出卖了你们的正是他啊!"慕容炫鬻慌乱地从怀里拿出药瓶,哆嗦着手倒出里面的药丸想要给甘霖服下,可是喂了几次都送不进甘霖的口里去。

甘子泉笑得浑身颤抖,血流落在我的脸上身上,他笑道:"七哥,对啊,你快救他,你看看他多象你,他是你最后一个孩子,你可不能让他死。他是你和你的亲姐姐的乱伦之子,他有你们慕容家最纯正的血统,还有,你的亲姐姐等着他带你回去洞房花烛、夫妻破镜重圆呢,哈哈!"

那些侍卫只是远处默默地看,没有一个近前来。

甘霖狂乱地摇头,狠命地吐出皇帝给他的药丸,眼神凄楚,他嘶哑道:"我不用你救我,我恨你!我本该得到的一切,因为你什么都得不到。因为你,娘娘只把我当作工具,因为你,连父亲也恨我,因为我是你的儿子他才这么恨我,我最恨的就是你!如果今日事成,我根本不会放过你,根本就不会把你送到我的娘娘那里去,我会亲手杀了你!你不是我的父亲!你从来都不是!"

慕容炫鬻一阵茫然,手中的药瓶滚落在地上。

甘霖转向我们这边,温柔道:"父亲,从小到大,我最信任你、最喜欢你,直到最后爱上你!你很清楚地知道我有多爱你!我所做的一切,全部全部都是为了你,你答应过我做了皇帝就同我在一起,你答应的!你说你从来不爱小刺猬,我才是你最爱的人,你说过的!"

甘子泉身子越来越冷,他低低道:"你爱我么?你爱我么?可是除了雪宁,谁又真的爱过我?"他笑得脸色绯红,眼中的绝望与悲哀却弥散进整个天地,他的眼神凝聚在遥不可知的远处,仿佛是在自语:"你们怎么会爱我?你们爱的不过是这一张脸、这一具身体!十年的苦读,纵然是雪宁逝去,我也带着我和他的梦想进了考场,可是慕容炫鬻你给了我什么?强暴、囚禁,就是你所说的爱,你毁了我所有的梦幻和希望!帮你们沈家对付皇帝,帮你们巩固地位,我以为我可以报仇,我可以拥有我自己,可是你们给了我什么?你们都把我当作一个玩物,你们都忘记了,我也是一个人!若是肯把兵权、指挥的权利给我,又怎会有今天的惨败?谁爱我啊?谁是真的爱我?口口声声爱我的人利用我、出卖我,在我只剩下雪宁的时候还要残忍地把他夺走,让我看着我的孩子受苦却无能为力,让我眼睁睁看着我的孩子落进地狱里!爱我,这就是爱我!你们……如此地爱我……"

他抱紧了我,凄然道:"霖儿,可知道霆儿是个多好的孩子,你只要对他一点点的好,他就会还你十分的感激!可是你、你们父子给了他什么?你们这样一直一直地把他送进地狱里!你们要我怎么不恨?你要怎么才能放过你们?宫变不成么?那又有什么关系,你们一个也不得解脱,我却能和我儿子一起离开,这样,已经够了!"

甘子泉紧紧握着匕首,接着道:"慕容炫鬻,我不爱你,我从来都没有爱过你,而你,也从未爱过我,你爱的从来都是'得不到'这三个字?你得到的东西,你有没有过珍惜?你看看有多少人爱着你,那个叫做童安的少年,那些美丽的女人,那些可爱的孩子,还有那个与你颠鸾倒凤的亲姐姐。那个可怜的女人,她以为她帮你坐上皇位就可以让你爱她,她帮你说服沈皇后,帮你毒死先皇篡改遗诏,她让她背后的沈家甘心地支持你,可是你登上皇位的第一件事就是削弱沈家的势力,她要了我,她要我帮他们,她还梦想着有朝一日她的儿子成为皇帝,就可以夺回你!真是个傻女人啊!慕容炫鬻,你得到的你从来不珍惜,你有什么资格再要说爱?你得不到我、你永远都得不到、更得不到我的儿子,永远都别想!"

"甘子泉!甘子泉……"皇帝一遍一遍地嚼着甘子泉的名字,他用力吼道:"你一直都以为炫毅最好,炫毅的儿子也最好,是不是?可是你错了,正是斐然出卖了你们,你们的计划他一字不错地告诉朕,你的孩子是他和甘霖亲自送进宫里来的……"

"不必说了,我知道,我现在什么都知道了。"甘子泉垂眸望着我,低低地笑了,"霆儿,父亲带你走吧,这世上只有一个雪宁,他的儿子也不是他,我是个蠢人,我的儿子,可也真是蠢啊!"

甘霖身子突然一震,哀叫一声:"父亲……"暗黑的血不停地从来口鼻眼睛耳朵里涌流出来,不能停止,他被自己的血呛得喘不过气来,呜咽着"父亲"软在皇帝面前,一双眼犹是睁着,可是再也没有神采。

皇帝茫然地松了手,任甘霖的尸体倒在他脚下,他茫然地看向甘子泉,看向我,突然放声大笑,笑声嘶哑尖锐,把碧蓝色的高远天空生生划成碎片,分崩离析。

深秋的风好象已经不再寒冷,暖洋洋的感觉从心里流溢到四肢百骸,明明可以动弹的手足再也懒怠抬起,连眼睛都已经再睁不开。我动了动头,贴紧甘子泉的胸膛,汲取着他身上更多的暖,只觉得,我的身体可以浮上天空,从此自由地飞……再也没有人可以把我握在手里……

隐约有人慌乱道:"皇上,晋王爷带兵杀入禁宫向这边来了,是晋王爷……"

皇帝的笑声没有止歇,他一直一直地笑着,笑得比哭泣更加惨烈。

一切都开始模糊,最后的印象,是甘子泉悠长的叹息:"好一只黄雀儿,好会拣了时机做渔翁,虎儿,你若是……你又……何必?罢了,霆儿,父亲带你走,我们离开,他们姓慕容的,不配!"

温热的液体溅上我的脸我的身体,我仿佛落进了一条温热的河流,慢慢地沉沦、沉沦下去……


24

"退朝--"站朝太监一声长唤,众臣山呼万岁,鱼贯而出。

队列中紫衣的少年回头嫣然一笑,染了薄薄汗意的一张俊颜,恍若有淡淡的光晕笼罩着,慕容斐然一时迷失在那种隐约的光晕里,刚才的怒容满面烟消云散,也禁不住展颜,眼神的交流,是深情无限。

步上龙辇,慕容斐然的眼睛仍是痴迷地追随着官员队列里那个略显纤弱的身影。正是盛夏,墨紫的软缎官服勾勒出少年高挑的身躯,有着与女子完全不同的风致宛然。

龙辇照例停留在那个拐角,让他可以清楚地看见五凤楼前已经开始散乱的官员队伍,他们三三两两地聚拢在一起边走边大声的谈笑。少年被几个青年官员围在中间,优雅地微笑着解释什么。

淡金色的阳光在少年的脸上徘徊,少年流转的眼波里全然是孩子的稚气和天真--虽然他已经十八岁,虽然他已经官拜吏部侍郎、端明殿大学士--他姓甘,名霆,字依然。

三年前的宫变,先皇慕容炫鬻及所有皇子不幸殉难,入宫救驾的晋王慕容斐然理所当然地继承了皇位,然后彻底追查沈家同党,朝政一新,当科进士尽数充实朝廷,其中最显赫的便是那一科的少年状元、今日的吏部侍郎甘霆。

十四岁即中状元的甘霆,虽然迟了三个月才至吏部报到,但没有影响他受到重用,开始是秘书郎,四年中历任左谏议大夫、枢密直学士、中书舍人、翰林学士,所进谏议无畏无惧、切中时弊,朝中官员大多叹服钦敬。虽是男子,但同学识一样出色的还有他的美貌,那种超越了性别的美丽,犹如价值连城的瑰丽珍宝,任是谁看了心都有莫名地悸动和欣喜,不知多少京城少女把他藏进自己深闺玫瑰色的梦里。

但,没有任何女子能够得到他的青睐,因为皇帝不允许。当今皇帝慕容斐然用了两年的时间说服群臣百姓,立法民间、皇室允许男子与男子成婚,并可过继同族为子。半年前,甘霆的父母终于接受了皇帝的聘礼,他即将成为史上第一位男后,婚期是两天后的六月十六。

步辇在悠长的甬道里慢慢前行,禁宫为了皇上的大婚已经粉刷一新,到处是红绸随风飞舞。慕容斐然抬头仰望着无垠的天,天上没有云朵,万里空寂、一碧如洗,象那少年澄净的眼。

四年前的血雨腥风梦里已经重复过无数次,那时候的勾心斗角、在此时的梦里尤让他心惊胆寒,但他闯过来了,虽然代价大得连他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可是,做了皇帝又怎样,表面上一团和气的朝堂上,推委、争吵、算计……仿佛一团散沙,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捏了握了,才不至于被人耻笑了去。只有那少年,看见他的脸、看见他的眼,痛楚的心才能获得片刻的喘息,那样绝美的一个人,那样玉一样让人想握在手里、却又患得患失的人,他怎么能放手,怎么可以放手?

在勤政殿里批了奏折、用了午膳,他只是坐立不安,还有两天就是婚期,二十四个时辰七消八减,剩下的时间已经屈指可数,可是他只是不安,那已经到了指尖的幸福,他竟隐隐觉得自己永远也无法握在掌中。

他起身吩咐要去甘霆府中,旁边的大太监随喜笑着躬身道:"皇上,不要这么急罢,这百官若是知道了您……"

他不理,他是皇帝,没有什么不可以。一乘小轿悄然入了甘府,他拦住了要去请甘霆的人,他知道,这个时辰甘霆定是在澄心阁中小憩,挥手令上来迎接的甘霆的父母离开,他步上窄可容一人的竹板小桥,曲曲折折在碧绿荷叶、各色荷花中穿行的小桥吱呀叫唤着,他放轻了脚步。

澄心阁建在湖水中央,数间小室成莲花的形状,在一潭碧波中荡漾。入了左边书房,他看见甘霆果然就在窗边的软榻上睡着,早已经脱了官服换了家常衫子,雪白的底子上缠绕着银线暗绣的梅。被水光摇曳过的艳阳透过敞开的窗子照在他的睡脸上,那张脸白得近乎透明,只是轻蹙了眉头。旁边的书案上文房四宝摆放得整整齐齐,一本奏章端正地放在中间,墨迹尚未干透--《乞不用赃吏书》。

一名丫鬟跪坐在榻边的软凳上,轻摇着扇子。慕容斐然示意丫鬟不要出声,径直走了过去。

他略略看了几眼奏章,再看一眼那熟睡中的人,心中一叹,这四年,有这无所畏惧、鼎力助他的人,朝政才有了这诸般起色,于情于政,他已经完全离不开甘霆。

他接了旁边丫鬟手里的扇子,吩咐她离开,侧身坐下轻扇着。空气里弥散着幽幽地荷香,睡梦中的甘霆咂了咂嘴儿。他心头一热,小心地把甘霆翻得仰躺,将自己的唇合上那两瓣光泽诱人的唇。

发觉不对的甘霆被他趁隙将舌头闯进去攻城掠地,只得伸了双臂抱住了他应和,待他离开的时候已经双眼迷离。

慕容斐然把甘霆抱进怀里,让他靠着自己也依靠着他,柔声道:"惊醒你了,可是朕忍不住……"

甘霆笑笑,道:"还在为早晨的事情生气么?你早该知道做皇帝并不容易……哦,"他抬眼看着慕容斐然,"我一直想问你,如果没有四年前的冠军侯叛乱一事,你会做皇帝么?"

犹豫了一下,他点点头:"会的,因为……皇位本来就该是我的,是皇叔用诡计从我父王手里夺了去,而且那时候,他若不死,死的便是我了……"他心突一跳,故做无意道,"怎么想起问这个?"

甘霆合了眼,把头靠进他怀里,"不是突然,是早就想问,念多了书,我总是想知道,做皇帝有什么好?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可以放弃一切?这个问题,怕是没有旁人敢向皇帝问罢?"

慕容斐然抱紧了他,道:"做皇帝很好,如果不做皇帝,我怎么可以名正言顺地得到你?"

"哈!"甘霆笑了出来,"你做皇帝原来是为了我哪!"他睁大了眼,一瞬不瞬地望着慕容斐然,"如果你不是皇帝,我们就不会相爱么?如果你不是皇帝,你就得不到我么?"他笑吟吟地,指尖拈了慕容斐然的发丝轻轻含在口里,唇色红得仿佛可以滴出水来。

慕容斐然的心却又是一沉,如果他没有想要做皇帝,现在做了皇帝的应该是甘霖,甘子泉不会死,那么小刺猬不会失去父亲,他会嬉笑着抱着自己叫"老虎哥哥",也许……会很幸福,可是……他下意识地把甘霆抱得更紧。

甘霆却推开了他,起身整衣到了窗边,他微微地仰起脸,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扇落在他的脸上,看来竟象是脆弱易碎的瓷器。慕容斐然情不自禁地也起来,想要再抱一抱他,他仍是一转身躲了,回眸一笑:"后天的晚上,我们成亲的前一天晚上,我有一件礼物送给你。"他轻巧地笑着,慕容斐然觉得他眼里有一些自己看不清的东西。

六月十五的夜,慕容斐然捧一盏淡酒站在窗前,窗外的月儿如盘如玉,不经意地,他又想起了四年前,杀进禁宫的他,看见慕容炫鬻陷入疯癫,看见割断了自己咽喉的甘子泉笑容安详,看见小刺猬安静地睡在甘子泉怀里,无知无识。

他爱小刺猬,那是他生命里的第一道阳光,可是那一刻,为了不让皇帝和甘霖起疑,他放弃了救下小刺猬的机会。为了自己能够坐上皇位,他选择了出卖甘霖和甘子泉,选择了出卖小刺猬然后坐等时机渔翁得利,他成功了,可是他不能想象的是最后惨烈的结局。后悔么?但他已经没有后悔的权力。

一种暗红的光渐渐升起,象是焰火,却比焰火更艳丽,那光芒渐渐生长,逐渐占据了西边的半个天际,他以为是谁家在为明日的婚礼提早庆祝。他在痴迷地看了一刻之后,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他摔下酒杯,飞身直接从窗口跃了出去,几名侍卫随即紧紧跟在他身后。

走出好远,他还听到玉杯摔在地上碎裂的声音,但,那声音也许在他心里。

红光不是焰火,是燃烧。

澄心阁在一池碧水中绽放成一朵滟滟的红莲,跳跃的火焰疯狂舔舐着墨色的夜空,曾经在艳阳下吐蕊含香的各色的莲,生生地被火焰烤干,九曲竹桥早已经烧得断在湖水里。空气中是浓烈的酒香,被酒催起来的火焰燃烧得格外炽烈,虽然屋下就是水,可是那水与那火,却仿佛隔着整整两个世界。

"依然--"

慕容斐然近乎疯狂地冲进湖水里,却又被侍卫拖了回来。离开岸边足足十丈之遥的水阁整个被笼罩在冲天的火焰里,没有任何人可以越过那么远的水面,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去救这场显然是被人蓄意点燃的大火。

这就是甘霆的礼物么?他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白天还对他言笑晏晏的人,在这一刻会消逝在火焰里。为什么,这就是你的礼物么?这就是你在成亲前一晚送给我的礼物么?你送的是礼物还是地狱?

甘霆亲自设计的水中央的楼阁,原来为的就是这样一天不露痕迹的别离,他四年的无所畏惧,只因为他明白自己不需要为长远考虑,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一个早就挽好的圈套,无可回避。

他知道甘霆就在里面,他知道,他似乎可以看见甘霆安静地睡在淡如烟水的蓝纱之间,他似乎可以看见火焰中那张嘲弄的微笑的脸。

"君予我情,我还君义;君予我伤,倍加以偿;恩怨两讫,天人永离。"血迹未干的字正是甘霆圆润却不失筋骨的笔迹,他说"恩怨两讫,天人永离"。府邸中所有的人都被烈性迷药迷倒,包括他派在府中监视着甘霆的人,谁能够想得到,一场喜筵只是不过是为了永不再相聚?

慕容斐然跪倒在湖边,看着那朵逐渐缩小、可是依旧红艳的莲,紧紧抱住那张薄薄的纸,抱着自己缩成一团,在这盛夏的夜晚寒彻骨髓。他安排了甘霆的身份,他安排了人做甘霆的父母,他灭了所有知道甘霆来历的人的口,他禁止一切人说甘霆很象死去的甘子泉,一切都没有破绽,小刺猬成了才华横溢倍受恩宠的甘大人,可是,他到底接受到了这样一件惨绝的"礼物"。

他终于明白,小刺猬从来都没有失去过记忆,小刺猬从来都没有失去过他的刺,他只不过把那些刺一根根温柔地刺进自己的心里,然后再一次拔出,让他的心鲜血淋漓、分崩离析……这澄心阁、这红莲火、这美丽的人最后的疑问,是他早该发现的骗局,他不知道究竟是小刺猬欺骗了他,还是他欺骗了自己……一切都已经没有机会挽回,一切……

完全是木结构的水阁在烈火焚烧之后慢慢沉入水底,连最后的灰烬都尽被湖水淹没,就如同从来都没有存在过。他握在手里的,只有一张写着"恩怨两讫,天人永离"的以鲜血书就的信。情有多少,爱有多少,他现在才明白,有些事情是永远无法弥补,即使他打算用上一生。

那个在苹果树的枝叶间突然出现、闯进了他的怀抱、闯进了他的生命的精灵,那个在这冰冷的宫廷中惟一给他温暖的人,也给了他这样一个毁灭。

慕容斐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放声大哭,象个无助的孩子,泪水模糊的眼里望过去,暗夜无涯,他竟不知道哪里是、黎明……


尾声

娥眉金顶、浮云寺外。

一个披了雪青斗篷的男子望着翻滚云海中七彩的佛光,光芒里有他模糊的影子,他默默地看着,斗篷在风里翻飞。

皮肤黝黑的男子走过去拉了他的手,一脸慈爱:"霆儿,玩够了么?午饭还是要吃的,我做了你最爱吃的菜。"只是他面上一条横贯整个面容的长长伤疤把他的慈祥破坏殆尽。

甘霆回过身,搂住他笑道:"安哥哥,佛光里有我,你看啊……啊,有我们两个,我们都能成佛。"他笑着,清朗的声音恍若流泉,引得小和尚也好奇地看他,指指点点。

童安笑道:"那是自然,不过,你可不要打着跳下去的主意……"

"怎么会?"甘霆的眼黯淡一下,立刻又恢复了神采飞扬,"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不起自己!"

童安微笑:"是么?他……其实,你……你若还……念着他,安哥哥并不想……"

"安哥哥,你还爱慕容炫鬻么?"甘霆头一歪,垂下眼睛,偷偷从眼角瞧着他。

童安神情一滞,停了一停才道:"我爱他,但是,他伤了你,我恨他,爱和恨,大约已经抵消了罢,我只当从未记得他。"

甘霆笑起来,"是啊,你能够容忍他伤害你,但不容忍他伤害了我。我呢?在我身上染了父亲的血之后,爱、或者不爱都已经完全没有意义。在他选择杀了去求救的你的时候,在他出卖了我的父亲、出卖了我之后,在我所有熟悉的人都死在他手上的以后,一切都已经不能挽回了。"

"真的么?"童安心疼地抱紧他,"霆儿,不要难为自己。"

甘霆大笑,昂然道:"怎么会难为自己?我的梦想就是走遍天下,如今天下十停已经走了三停,看不尽的好山好水,唔,还有美人,说不定哪一天我就领个媳妇儿给你看,先说好,不一定是男的还是女的哦。"

童安笑道,"那我可不管,你娶媳妇儿又不是我娶,可别让人把你娶了去才好。"

"才不会!"甘霆离开他的怀抱,单手在旁边大石上一拍,一个清晰的掌印留在石间,虽然不深,却也有了一定功力。

童安点点头,故做庄重道:"不错,月痕掌有了两分火候了,再练上一百年足可以打遍天下无敌手,甘公子好功夫!"还要装模做样地抱拳施礼。

两个人在石间追打起来,笑闹够了,甘霆突然正色道,"安哥哥,娘亲和父亲没有享受到我的孝心,我,对你好一辈子……"

"好,好孩子!"童安呆呆看着这个已经比自己还要高大的青年,笑意渐渐爬满面颊,被毁坏的面容也不再狰狞。

乌云已经散去,在这凄迷的冬日里,阳光一时炽热得让人舒服得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