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20

吴小雾: 是以见放 61-完

61. 夜话达旦,是以藏匿见放

  时差没有倒过来,紫薇在东方天白之后才终于困倦。蒙蒙亮的窗外不时有白喜雀叫声粗嘎地飞过,她刚入睡又被惊醒,我去关了窗子,听到楼下公交车电子报站的声音。她揉着稍显凌乱的浅黄色卷发,问我几点了,我说还早,拉严窗帘,让她继续睡。
  她蜷曲着,下巴缩进被子里,清晨气温有点凉,我问紫薇你冷吗?她说不冷不冷,仍是之前那种姿势,闭着眼,感觉到我钻进被子里才说:“天气好吗?我上午去使馆,下午没什么事咱们回学校走走吧。”
  “你们两个去吧,正好下午他也差不多醒酒了。”
  她睁开一只眼睛瞄我一下:“干什么?可怜我啊?”
  “今天钱程他姥爷过生日。”
  “哦,那得去。”她点点头,没多久便沉沉睡去。
  在MSN上通知季风她出差回国的时候,我和季风还是情侣关系,他告诉她于一和杨毅年底就要结婚,告诉她我接受了他的求婚戒指,他开了公司,生意已经上了轨道。她真心实意地祝福,回来原本应该得到我和季风也准备结婚的消息。
  但季风却在一千公里以外的海滨买醉,而我与别的男人牵手去接她。
  当年她一身光环地走掉,谁都会以为季风是被抛弃的那个,现在她回来了,向我解释,季风这次是认真的,对我是认真的。也许我就早就知道,五月的黄金海岸,季风说:我为叫叫儿做了一些事,是我欠她的,我对你是认真的丛家,比你想的要认真。
  偏偏到最后,小藻儿要爱情,紫薇要爱情,而丛家什么都不要。
  我只要自己的十年画一个完美的句号。
  这个句号,正圆。
  某变态高兴了?
  “你干嘛冷笑?”钱程眉未动,眼珠横过来看我。
  我搓搓手臂:“天冷嘛。”
  哪吒耸着两肩对我们的对话无奈地评价:“这是幼儿园保姆车。”
  钱程轻咳,我捉住头顶扶手,车子猛地拐进辅路,后边那个大人说话乱接嘴的小孩一头栽进小甲怀里,哎哟一声,掀开他西服,露出枪套。我正巧回头看,吓得连忙转身装瞎子。哪吒大声抱怨:“你戴它干什么!撞死我了。”
  小甲很无辜:“那先生今天到……”
  “要把他干掉?”
  小甲哄她:“你不要胡说。”
  她眼一瞪找到了撒气筒:“敢管我!”
  “哼~”钱程心情非常好,“有敢管你的。”
  哪吒揉着被撞疼的光头,老实了。前方红灯堵车,清楚看到路边有几家面店,一家叫西麦郎,再往前一点是今里郎。我对这些个面馆缺乏创意的名字表示不屑:“明天我们开一个阿里郎。”肚子有点饿。
  一句话引得钱程和哪吒全唱起歌来:“阿里郎阿里郎阿~~里郎……”
  而且连拍子都惊人地整齐,真恐怖。我捂不上他们的嘴,只好问安份的小甲:“我朋友昨天在你们那睡没有麻烦吧?”
  小甲客气道:“还好还好。”
  季风醉得不清,黑群又没跟回来,不敢送他一个人回家,只好在隔壁阿肌那里借住一晚,钱程也在那儿睡的,不过两人肯定不能像我和紫薇一样夜谈至天明。
  哪吒拍着我的座位热切地问:“那个女的是小光的前女友?”
  欧娜说的?肯定是欧娜说的,让她赶快恢复正常该哪玩儿哪玩儿去吧,她在家不干别的就知道扯闲话。
  钱程对这话题也发生兴趣,望着后视镜里外甥女问:“她漂亮吗哪吒?”
  哪吒托着小下巴严肃地想了想:“她蛮懂得怎么让自己漂亮,但是她还没有我妈漂亮。”
  “你见过你妈吗?”钱程说得过份,我在他嘴上轻轻抽了一下。他不在乎,“有什么?我也没见过我妈。”
  小甲说:“我也是。”
  什么世道,整整一车人,就我一个是双亲健在的,本来很平常的事,竟然变成了莫大的幸福。
  哪吒没嫌小甲多嘴,正拨弄着腕上的配饰不知在想什么,各种玉石和金属碰撞,发出好听的铃琅声。
  钱程抹着我的眉尾说线画得太长,我不敢乱动,僵着脸警告:“别把我脸弄脏了。”我发现时下的男人对化妆真的是都有一套。
  小甲放下车窗向外张望不见头尾的长长车龙:“这里怎么堵成这样?”
  “五一十一就是这样,都跑到北京来玩,S城分流要比这好多了吧?北京政府现在也是大力配建交通设施,不然等到零八奥运还不知道多壮观。”
  钱程趁机笑我:“还挺忧国忧民。”
  “家家啊~”真正忧国忧民的人开口了,“是因为她回来,你和小光分手的吗?”
  钱程回头伸手拍她,被机敏地躲开。我说:“你可不可以轻点儿刺激你小舅?”
  她不服气:“问问怎么了?大家都是成年人!”
  让人又气又笑,我只能请这位17岁的成年人老实呆一会儿。
  “但是她很明显还喜欢着小光。”
  “又是金银花说的?”
  “3 things you can't hide, the cough, poverty,”她的英语很学术腔,“and love.”
  车子里静极了,只有不懂英语的小甲,忍住对身后紧催的车子开枪的冲动,犹犹豫豫地提醒道:“程哥,前边车走了。”
  老爷子和小哪吒穿得真是一家人,棉麻布褂,青履白袜,还有旁边那位小娄,是老爷子所呼的小娄,也就是娄律师的父亲大人,三人坐在一起眉开眼笑地望着我。我全当没见,咬牙坚持和鬼贝勒聊天,娄保安不怎么鸟我,有时候视线对接他还无比妩媚地将下巴转个九十度,鼻子里发出个细细的哼声。钱程问:“觉不觉得保安自打出去打了场官司回来人变了?”
  鬼贝勒惊诧道:“他是去广州又不是去泰国,怎么变?”
  “不远了吧?远吗家家?”
  我抿嘴轻笑:“我也不知道。”
  娄保安咬牙道:“你们姐夫小姨子小舅子一唱一和的赶谁走哪?”
  这都排得什么辈儿啊?
  保安振臂高呼:“妈,你看他们成双成对欺负我。”
  娄伯母看着人家热热闹闹眼红得慌,正和秦堃抱怨那个没正调的儿子,被这么一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话都懒得说,挥着手恨不得给这不孝子挥出家门让别的爹妈操心去。
  哪吒摸着我送他太爷爷的两枚和田墨碧玉球,插嘴道:“保安舅,我也落单儿呢,今天咱们两个挨着坐好不好?”
  “好好好!”娄老伯忙不迭应道,“保安这小子没正事儿,要不我孙子也有这么大了。”
  保安泄气道:“我要给你弄出这么大个孙子来那可是真有正事儿了。”
  最合不拢嘴的当属秦老爷子,四世同堂,听听这伙儿的说笑,听听那伙儿的家常,不时美美地欣赏手里那对玉石健身球,娄老伯几次说话他都没听进耳里去。鬼贝勒把视线收回来,唉声叹气:满屋子大人也没你会讨巧。
  老爷子不烟不酒,唯一喜欢的就是灵石好玉,他四下淘弄到一组精美的雨花台细石,小巧水润,青石上有暗红纹理。自然也是出彩的礼物,可惜石头越好,越是得案头清供,当然没有常在手中把玩的更得人心。但他献的那组石头确实相当有意思,好像是一块一块地图。两个老头在正上位研究了半天,娄老伯点头:“丫头眼利,上次在我家瞧我那压箱宝也是一眼看出门道。”
  老爷子像自己受了捧一样得意,又问:“你能认出来哪些图?”
  我地理学得普通,加上学工科多年,勉强看出一个:“黑龙江……”
  “中国!你反动啊?文化大革命时候这就毙了你了。”老爷子恨铁不成钢,“耐不住夸~”
  “长得差不多嘛。”中国是鸡,我们黑龙江是小天鹅呢。
  钱程坐在我椅子的扶手上,左看右看没看出什么,伸手要拿,被老爷子一扇子拍在手背上,疼得酸叽:“这晚么秋晌的您拿什么扇子啊?”
  老爷子回答得也顺嘴:“抽你。”
  把我乐得不行,安抚地揉着钱程被抽红的肉皮。他笑嘻嘻地:“那么贵的扇子抽我多掉价儿。”
  “还贫!”娄伯母一旁数落。
  “这就是好样了。”秦堃从保姆手里接过点心拿给哪吒一块,放下盘子顺便拂去我肩头的落发,“搁从前儿早脸子一摔走人了。”
  钱程臂一勾拥住姐姐的腰身:“挑拨哪?”
  “哟~”秦堃好笑地塞块儿点心进他嘴,“你们俩还用挑?”
  “去去去~”老爷子轰人,“不看石头的都那边去,弄些吃吃喝喝四处掉渣儿。”
  鬼贝勒那边手机响了,拿起来看了看随手挂掉,嘴角一掀:“老爷子,您大孙子来了。”
  哪吒这精明鬼就是辈份排不太明白,听了这话还寻摸着拿盘里的点心吃,我反手捏捏她下巴:“还吃,看谁到了。”
  满屋子除了老爷子都起立,连脚伤在身的鬼贝勒也站了起来。
  在S市只见过殿下和哪吒,那先生还是今日才得见。跟鬼贝勒是完全两种类型的人,说难听点儿,鬼贝勒是扮人吃鬼,那吉良看着就不像好人,那双眼睛戾气不敛寒芒四射。但他眼睛的轮廓和钱程很像……“你见过吗?”钱程低声问我。我摇摇头。
  那吉良对老爷子叫的是祖父,行过大礼,视线在哪吒身上停了一会儿,小鬼张着五指:“嗨,良舅。”
  跟着是众人认亲的场面,娄家三口想也是第一次见到那吉良,娄伯母神情却激动:“像素梅……”眼中已然有了泪花儿,被丈夫以眼色制止没有多说。
  秦堃姐弟叫人,娄保安在父母介绍下叫人,各得一记看不出温度的笑容。鬼贝勒行动不便,站在原地,那吉良看一眼秦堃,迈步到鬼贝勒面前,两人手掌轻触又各自缩回。秦老爷子笑道:“不许在我屋里搞地下党接头。”一句话缓解了那吉良带来的压迫感。
  鬼贝勒指着站在钱程身边的我:“我妹妹。”
  “哪显着你来介绍!”钱程不悦。
  可是也没等他说什么,那吉良的目光在我脸上定了一定,望向哪吒,哪吒说:“她是马慧非的同学。”
  弄懵了全屋子人,那吉良不懵,点头说你好。钱程不懵,只顾着抗议:“应该是我来介绍。”
  老爷子却一挥手:“小董,入席!”娄老伯习惯性跟上老首长步伐。
  董哥招呼大家:“来来来,都边吃边聊。”
  哪吒扯扯舅舅的衣摆:“你带了谁来?”
  秦堃和娄伯母紧随其后,往餐厅走去。
  鬼贝勒被保安扶着,垂眸问我:“你有同学认得这个人?”
  我笑:“他回去见了我同学估计也得这么问。”
  保安哼我。
  钱程孤伶伶地,我到了门口到底于心不忍,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感激涕零:“以后除了家家你们谁也别指望我搭理。”
  我捂他的嘴:“大喜的日子别把谁乐坏了。”
  结果乐坏的只有钱程一个,他又喝多了。
  长眼睛没见过酒量这么差的,三杯醉也就罢了,还偏要喝那第四杯,脸红得要着了一样,挠着臂上的酒疹,可倒是乖,保姆端来醒酒汤,吹凉了递给他,脖一仰咚咚咚就见了底儿。不肯回房间,我们在西偏堂打麻将,他拖个老沉的太师椅舒舒服服坐在旁边给我数钱,时常报听。老爷子平时睡得早,今天难得大家都在也贪晚了点,送走保安父母,由秦堃鬼贝勒陪着与那吉良叙了会儿旧,睡前绕过来看了看大家打牌,说一句:“小董你不要留边上那一张,丛丫头捏死了也不会喂给你。”我和保安心里抗议,表面也没动色,钱橙子一双眼珠溜溜转动,董哥不疑有它,听劝把牌放了出来,根本同我手里的牌没什么关联。哪吒对北京麻将打法不很熟练,低头研究自己手里那几张,鬼贝勒拥着秦堃,还有远道的S市黑龙,三巨头立在她身后笑看,那吉良提醒:“轮到你打了天佐。”她哦一声,伸手要抓牌,老爷子搓着玉石球干着急。
  我敲敲她面前桌子:“一饼了~”
  她手快地已抓起底牌,忽地又放回去,瞅着落地张:“哪里?谁打的?一饼我胡了!”啪地推倒,“清幺九!”
  “诈胡!”俺橙子一点没醉,“明明是混的。”
  保安不依:“好手不胡回头张。”
  董哥万没想到自己在这么多双眼睛下就被耍了,把手里另一张牌放倒给我看:“一对。”
  做鬼的人丝毫不心虚地帮着重孙崽儿收钱,董哥六百四,我和保安每人三百二,收完甩橙子二十:“算你们出声有功。”
  橙子讪笑:“真大方。”
  “看出来了董哥,就咱俩真是外人。”
  老爷子爱抚着哪吒的光头:“我小重孙儿牌倍儿好。”
  秦堃瞄一眼仿古壁钟:“哟都这个点儿了姥爷您快去睡觉吧。”
  董哥连忙站起来:“贝勒还是良哥你们谁来打吧,我侍候首长休息。”
  “不用不用,你跟他们玩,”老爷子撑拐棍转身,“秦堃你来,我跟你谈些事情。”
  “太爷爷晚安,我赢了钱明天给您买早点。”
  娄保安冲鬼贝勒眨眼:“好事儿。”
  大家心照不宣,“不见得。”钱程揉着太阳穴,不知怎地很有危机意识,“家家我头疼。”
  鬼贝勒幸灾乐祸:“轮也轮到你头疼了。”向门外喊一声,打手势,白胖子送来香烟和火,发了一圈,那吉良和娄保安各点一根。
  钱程又开始骂:“你们边儿嘬去行不行?娄保安你不玩腾地儿!”
  “我给你腾地儿啊?你上来这局儿就散了。”
  “满院子活人凑不齐台子?赶紧走走走~”撵开他了招呼送完烟又退出去的白胖子,“伏尸你过来搭个手……没事儿,一会儿我姐就回来了。”
  “你这儿张罗什么呀,吵得耳根子疼。”我捋开他袖子看了看酒疹,颜色已经淡了不少,“再去厨房盛碗陈皮水喝。”
  “不喝,热,喝完鼻子干。”
  保安把位置让给了白胖子,叨着烟坏坏地说:“鼻头儿干的是火大。”
  养狗专家大笑:“小表舅,他骂你!”
  “我听出来了!”钱程没好气。
  那吉良跟鬼贝勒坐进角落的红木沙发叫他:“程程你也过来说几句话。”
  他打量那三只烟枪,怕熏晕过去,推辞道:“我给家家管账。”
  鬼贝勒笑他:“家家现在跟预算呢,用你给管账?”低声说起我和中坤的事,一堆子巧事,有的是真巧,有的是弄巧。
  欧娜发了条短信,问我和哪吒回不回去住,字行之间还挺寂寞的,紫薇住宾馆去了,就她和保姆在家。哪吒是肯定不回去了,托我转达别忘了喂小光的分手礼物。我和钱程商量一下,打完这几圈他陪我回去。哪吒不高兴:“这台子一点都不稳定。”
  鬼贝勒哄她:“你不困的话让伏尸给你找好台子玩,想玩到几点都行。”
  保安对我和橙子的聊天内容感兴趣,提议由他做我们俩的代表回家。
  哪吒用老爷子的语气说他:“你也不争气,要不然今天就一起带来了。”
  
62. 秋雨无边,是以心愿见放

  这和争气不争气没什么关系,我想。屉上放一块石头,气蒸得再足,也不会熟烂好吃。
  已过火旺周期的欧娜,重拾活力。第一天跟娄保安去八大处拜佛,三块钱十二个的古币砸功德钟,买了五十多块钱的,终于把福禄寿喜财都砸响了。回来告诉我:人如果执着,佛也无可奈何。我只相信我佛慈悲。
  第二天去游香山,走一半爬一半,到山顶了坐缆车下来的,回来告诉我:叶子还没红。她又不是第一年到北京。这是跟罗星去的。我突然记起已经有一个多月没跟罗医生拿安眠药了。
  第三天钱程来接我去机场送良哥的时候她还在睡觉,晚上我和紫薇看完电影到家的时候她还没回来,不知道节目安排。
  在机场我听见橙子的黑社会表哥说:“那孩子还小,你要耐住性子陪着她长大。”我以为是说哪吒,橙子的黑社会姐夫又说:“且着呢,今年才二十四五吧?”原来是指我。
  在影院电影开场半小时后,季风出溜到椅背下边呼呼呼。紫薇问我:他怎么这么困?我说:喝血稠了吧?
  第四天天气很阴沉,紫薇飞回M城探亲去了。欧娜在健身区蹬脚踏板,看见我和季风从机场回来,把车借走了。季风上楼坐了十分钟,答应陪他去练手动档的哪吒还不起床,他逗了一会儿小光的分手礼物,步行回家去了。后边成天修地铁的呜嗷呜嗷烦死了,一群小孩儿在道边拿石砖摆多米诺骨牌,玩得很开心。下午橙子陪我去做头发,在鼓动之下也焗了营养油,他头发颜色确实很浅,焗到一半沙丁鱼就来电话催他去同学会。又见到林园竹,眉眼盈盈,楚腰卫鬓,当日意外得知这人比其名文的女子竟然从事高危职业——人民警察。知道她的本行之后,当她再看我的时候,我很没道理地从橙子手里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了。我手指上光溜溜,手腕上也光溜溜,我今天没带任何佩饰,今天我是橙子的佩饰。杨毅来电话:“叫叫儿回来了!她说她从北京来,你竟然没跟我说!”
  我说:“说什么?说她一回来季风就跟我分手了?”
  她惶恐:“呸!童言是放屁!你们放心生活,看我拖她到签证到期。”
  傻小丫,叫叫儿拿的是使馆签证,续期比我在北京办暂租证都方便。
  傻小丫,我跟季风已经分了,跟叫叫儿说有关也有关,说无关,也无关。
  此事不关风与花。
  晚上回家,欧娜已经睡着,还是没问到她昨天和今天都去哪儿野了。橙子坐在床上抱着本儿机打游戏,漫不经心笑我:你打听她干什么?
  我担心还不行吗?这才几点她就睡觉……“橙子橙子几点了?”
  橙子一心一意打祖玛,随口应付我:“你猜,我给你三次机会。”我不想使用暴力,胡乱说了三个数,然后他说,“那我给你六十次机会。”
  我去拉窗帘捎带警告他:“我给你一次机会,你不说我就收回笔记本。”
  “快十一点了,也该睡觉了。”他抬头嘻嘻笑,说我是被吓到了,太紧张欧娜的日常行为,以至疑神疑鬼什么都觉得反常。不反常吗?平时这个点儿她才一觉睡醒打几个电话后描眉画眼地出门,我曾经一度严重怀疑她下海,批评教育加姐妹情深岂图得知真相,她只给我四个字:“你丫有病。”这放了假反倒天天能着见人面儿,确实不是很正常啊。
  黑群已经有好几天没来电话,他们之间就只是酒后乱性?欧娜我信,群少那天说心疼她时那认真的眼神,也只是一时大脑连电吗?
  橙子说酒后吐真言,乱性也是有感情的。他又开始跟我甩词儿:“普希金说了,女孩子是种很奇怪的动物,就算她以前对你并没有真的感情,但她已被你得到,她就是你的。”
  我重重点他的额头:“你是不是以为我不看古龙的小说?”就算我别的没看,古大侠唯一的现代小说,好奇也会弄来翻几页的。
  他又打满员儿了,拉过我的手重重亲了一口:“呵~真理不管出自何人之口都是真理。”
  “但要区分用在什么人身上。”我坐在他对面,把本儿机调头面对我,开始游戏,“如果这种说法绝对,欧娜现在还跟那畜牲厮混呢。”
  “你这丫头骂人越来越顺嘴。”
  “你叫我叫得也挺顺嘴啊~”
  他勾我下巴:“丛丫头。”
  我不跟他讨嘴上便宜,笔记本下面用脚踹他。
  “留神GAME OVER了。”
  “我点暂停了。”这招对付我不管用。他捉住袭击武器温柔对待,二月轻风拂脚心,这招对付怕痒的人就相当好使了,我求饶,“别闹别闹,GAME OVER了!”
  他放开手,在我脚指甲上弹一下:“我觉得你小时候一定特皮。”
  “我不皮,我光给那些皮的人支招。”所以家长老师都说我是好孩子,学习好,守纪律,就是有点蔫巴巴的不爱说话。
  “讲讲,你都出过什么绝招?”他合上电脑放到一边。
  “嗯……比方说——”我转着眼睛瞄到头上方的几何吊灯,“上小学时候学校让雷锋做好事儿,有一次我领班上几个同学去区委干活,帮人擦会议室玻璃。领导看我们干得挺本份就出去别的屋转了,几个男生就闹开了,拿水桶盖当飞盘呜呜飞,一下把人棚顶大灯给打碎了。那是一水晶吊灯,倒金字塔型的,四方的环儿,一圈比一圈小那样。他们把最下边那圈的一片给撞掉了,几个人当时就傻了。我仰脖子琢磨那灯的构造,让他们搭了桌椅个儿高的男生站上去拿小刀叮光叮光把最下边那层全给敲掉了,又把玻璃胶也清干净了,愣把人那四层灯改成三层的。后来有一次看电视演M城新闻,不怎么就看着这灯了,还那儿三层呢,哈哈,给我乐够呛。我爸他们都没明白咋回事。”
  “你们同学真好,闯完祸还有人帮收拾。”
  我谦虚道:“我也受益很深,总有人闯祸考验我智慧。”
  他接着溜须:“所以你擅长解决各种难题?”
  不管他开出什么难题,我把条件列在前面:“能力范围内的,与我有关的。”像那次劳动我在场,还是班干部,没办法也得想办法给唬弄过去。
  “哦。”他想了想,张手把我抱过去,“是与你有关的,你刚才自己就研究半天了。”
  刚才研究的……我侧头看看他眼睛:“我不管。”
  他略微无奈:“你冒场了,先听我说完的。”
  “娄保安邀功,他让你拿欧娜交换?你答应了你去管,这事儿我可不掺和。”金银花得她师祖亲传的软猬甲,几乎到了刀枪不入的境界,给她做媒先要备好二皮脸等她挖苦够了才能赐上一两句少管闲事之类的安慰词。
  “你这么聪明,他哪敢哄骗你干什么,就是让你给张罗张罗,再说蹦极本来也是定好了的。我们只帮他问一问,也许小金自己也愿意去呢。”
  我疑惑:“就是蹦极?这种事他自己打电话说不就得了,还费个大劲踏你人情?”
  他自动声明:“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听说他找不着小金。”
  欧娜手机24小时开机,再说现在每天都回家,家里电话又没欠费,找不着人,只能是人家不想让他找了……前几天不是还一起爬山去了吗,又怎么了?
  “奇怪吗?”橙子读着我的表情,怂恿道,“明天咱去玩儿,顺便打听一下噢。”
  “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我本来无所谓,这么着就有点儿不敢乱闯了。
  “你今天没看天气预报。”
  但我依然有根据:“我摸你后背潮乎乎的。”
  “你再摸摸。”他贴紧我,鼻子在我耳后轻嗅,“我今天跟我姥爷说不回去了。”
  脊梁一阵麻酥酥,我笑起来:“出息,还知道跟大人报备行程了。”
  国庆假期最后一天,我一觉睡到中午,起床去欧娜房间借吹风机,她在整理衣柜,满地板过时包包和旧衣服,眼见处理掉的那堆越来越大,她嘴上也没闲着,东西扔了不说,还大声骂自己:“当初怎么想到买这种货色!什么眼光!”
  因为吃不准她情绪高低,我没辩出这是纯属对物品表达不满还是指桑骂槐。
  娄律师来电话,找欧娜。我握着话筒望过去。
  说我不在。
  我说:她不在。
  保安问:去哪了?
  我回头说:问你去哪了。
  她随手扔一团衣服过来砸我,也不知上次穿完洗没洗。
  我从那抹青草颜色中钻出来,不慌不忙地对保安说:她可能踏青去了,天儿挺好的……
  外面大雨哗啦啦,保安心中小雨淅沥沥:我是哪儿得罪她了啊?你没因为我前两天对你不太善意的举动说我什么吧家家?你肯定不能,你不是那么坏的孩子啊,要是程程还说不定。
  “哥哥,我们真啥也没说。”
  “干嘛不接我电话啊!”他讷讷地挂机。
  “干嘛不接人电话啊?”我把口气COPY给她。
  她任性地翻个白眼:“不爽。”
  没语言继续这一话题,我转问:“哪吒还在睡吗?”
  “没看住。”
  好吧,她不爽。我不找晦气,拿了吹风机回房间,吹干头发出来,橙子还趴在床头看窗外的大雨,清冷的雨水把他的黑眸映得亮晶晶,那阴郁的神情与天气共一色。
  “好大的雨。”他喃喃。
  “看,我不骗你吧?我从来不骗好孩子。”我把被子拉上来盖住他冰凉的后背,“你要不睡了就穿衣服起来。”
  他滑下来,滑进被子里,大声地背古诗:“一场秋雨一场寒,一碗温水一勺盐。”念完了说家家我想吃你蒸的鸡蛋糕。
  一进厨房就逮着个偷食儿的,坐在碗柜上,面前几碟小菜,手里一碗清粥,很败火。这人心情不爽,味口可不错。
  “那粥是不昨天的啊?你也不说热一热再吃。”
  “不凉,好像早上阿姨给哪吒煮的。”她用碗沿贴贴我的手,还真是温的。
  “哪吒开学了吗,这么早起来吃饭。”
  “估计又陪风少练车去了吧。”
  我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儿:“这种大雨天去练车?”
  “这才能练技术。”
  得了吧,我更相信是练胆色,就季风那手把。“你赶紧喊哪吒回来就说我找她。”
  “没什么事儿,小乙陪着呢,再说这种天儿路上车不多。别那么紧张,也不怕橙子见了犯酸。”
  “他犯酸犯辣的我该紧张也得紧张啊,季风那毛愣三咣的上两天儿道总觉得自己手把溜,换手动档的见车摘不下来档再给人对上。”
  欧娜往粥里倒了很多白糖:“你这是担心还是诅咒?”
  “我诅咒这倒霉天儿~”没正当理由是喊不回那俩小疯子的,我洗着碗,看外头不比水龙头水流小的雨势,“本来还想去蹦极呢。”
  “为什么不去了啊?”
  我把她的废话连蛋壳一起扔进垃圾筒,唰唰搅蛋:“你又不怕肥了是吧,往死吃甜的。不过人家说一个女人如果不计较热量只图美味享受,那她背后一定有一个很爱她的男人,不管她变成什么模样都始终如一。”不知怎么说完这句话突然想起黑群来,那个从另一个世界将这伤痕累累的女人带回来的傻瓜,清楚她的不幸,远离她的快乐,爱上她的疼痛。
  “我本来听你声音就冷,再加上今儿这气温,你又说这种话。我会感冒的。”呼噜呼噜又一碗粥喝光,她抹着嘴跳下来,“你弄什么?鸡蛋糕?我也吃一碗。”
  “你是不是怀孕了?”大清早就这么能吃绝对不是什么好现象。
  她歪着嘴笑:“我没那特殊体质,现在还垫着护垫呢。一会儿到底去不去蹦极?”
  “去什么去?这都几点了~外面还这么大的雨……你昨晚睡觉让雷劈了啊?”
  “骂得够绝了您,憋好些天了吧?”
  她兜里揣着明明白白,能气死活人。
  钱程吃了两个袖珍小馒头,喝光一碗鸡蛋糕,刚要撂筷,被吃完一餐又盘一餐的欧娜嘲笑量小非君子,不服气地又去进攻食物,我用筷子另一头打他手背:“吃饱了别浪费。”
  他遵旨,仍是捏着一个小馒头下的桌儿。打开电视,照例按一圈,锁定频道,一听声音就知道什么片子,不哪个台又在重播西游记。
  欧娜第二餐吃了橙子的同等饭量,也拿一小馒头下桌,正演到唐僧又被掳走了,孙悟空骂完八戒挑高调子喊:师父——她比划出猴子的经典动作:“为什么手要放在眼睛上面?”
  “挡太阳。”橙子喝水顺着馒头,“跟遮光罩一个作用。”
  “三句话不离本行。”她三口两口消灭整颗馒头,“我一直就纳闷来着,你饭量这么小怎么还能长这么高?”
  “吸收得好呗。我打小吃饭就差劲,刚生下来我姥爷看了就说:这么点儿个小嘴儿,活一活不饿死了啊。呵呵,让吃那些开胃的方子,差点给我吃出厌食症来。”
  餐桌上他忘拿走的手机响,我喊:“短信。”他嗯一声算是知道了,接着跟欧娜讲究他姥爷。拿起来一看是保安发来的:我怎么这么衰!!
  我回:你就好好整理资料准备出庭吧,都弄完了家家帮你完成蹦极的心愿。
  发送出去还想,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破车好揽债。正鄙视着自己,债主把电话打过来了,我接起来就说:“刚才那就是我回的,肯定作数。”
  静了半晌,却是一个半生不熟的女孩声音传来:“您好……您是丛小姐吧?”
  我看一眼屏幕:林园竹——存的有名有姓还挺完整。“哦不好意思,你稍等一下……橙子电话。”歉意地眯眯眼双手奉上,“当是保安呢就给接了。”
  他拍拍我头顶,不以为意笑道:“快吃吧,数你慢还挺能管闲事儿。”接过手机,“是你……呵呵,她等别人电话呢可能是。你找我什么事?……嗯?没有吧?反正我没觉得有什么啊……没事儿都这么熟了,沙大十次有八次自己也喝多呢还轮到你给他丢脸……”又应付了几句才道拜拜,挂了之后查看通话记录和短信,边交待似地说:“说昨天喝多了问有没有什么失态……保安哥这个十渡去不成案子都做不安生。”
  说到失态——警察姐姐在我出去接电话的时候好像对橙子有过亲密言行,也可能只是为了展示警民良好关系——我回来的时候她坐在橙子身边我原来的位置,隐约有抹眼泪的动作,恍惚听见她说:“……之前又为什么给我希望……”似乎橙子有点慌。
  你慌什么?
  我是不是打破了什么人的希望?
  
63. 时间匆匆,是以往昔见放

  欧娜掩嘴笑:“警察姐姐还挺嗲的。给了她什么希望啊?怎样?男的都这样,洗刷干净来见你,其实人人都是一身泡沫。很欣慰你终于学会理性对待了。”
  我虚心受教,心虚逃避:“呃……我上楼画画。”
  不能让欧娜知道,我并非对泡沫不敏感,而是没有理性地认为林园竹不算是泡沫……
  保安举办的第二次集体活动因天公捣乱再次泡汤,橙子一外地客户来京参展,沙大来电话让他没事儿去给人捧个场。他一般不出外景不领我去他工作环境,我在家准备周一例会用的资料。下午时候雨势稍歇,开了窗一股凉嗖嗖空气打外头扑进来,毛孔骤缩再慢慢适应了张开,北京大雨之后我总能闻到一种像海边儿似的腥气。拿了件外套想出去转转,路过欧娜房间喊她出去透气,她正在电脑前捅鼓那个屡装屡败的打印机没空理我。我说赶明儿让季风过来帮你弄,她愈加不耐地挥手赶我走。
  人说早上落雨一天晴,这雨却是沥沥啦啦下了大半天,昨晚还是好大一轮满月当空,一点都没有要下雨的样。
  老爷子生日就是八月节的头几天,团圆也都赶在了那天,所以昨天的中秋节只几个晚辈聚着陪大家长一起吃了顿午饭。厨师自己烤的月饼,哪吒很爱吃,还叫人打包带回去给欧娜。老爷子和他外孙体质相似,一杯桂花酒下肚就有点飘,又谈起他参军打仗的当年:一人坐阵指挥陆军第七十九军……
  橙子顺嘴就接:“九十七师287团3营17连,当时全连只有一个重机枪班……”
  被老爷子狠啐:“我怎么能就指挥一个连!我入伍第三年春天就破格直升副团,再几场战役下来就摘了少校晋将。”
  橙子摸摸鼻梁掩住嘴型:“哦,今儿讲的是这段儿。”
  哪吒惊道:“真的吗,太爷爷?你不要欺负人不懂,那起码要四年哟~”
  “太爷爷会诳你不成?那时景儿可不像现在,论的是战功,不论年限,能打胜仗才是硬道理。这个……呃,你姥爷是一名战将,像你小娄爷爷,那是笔杆子出身。还有继征啊,沈继征,”他看看外孙女,“秦堃你知道你爸军衔怎么长这么快?军区司令员的副官……”
  声如洪钟讲了一回解放军辉煌的断代史,充分契合了国庆和中秋的节日气氛,最终敌不过酒劲,被董哥扶进卧室去休息了。进屋之前忽地回头看外孙子叹口气,道:“你就是性子最像文秀。”
  满桌子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他突然冒出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哪吒转着大眼睛瞅了半天,选择了可能唯一不知情的我问道:“那是说舅婆?” 秦堃轻轻摇头:“老爷子真是有点醉了。”她下午要回公司处理些事情,没多耽搁赶回去了。鬼贝勒尚未痊愈,让橙子向沙大班长请假,领哪吒回延庆小院打麻将。
  橙子悠哉哉牵我的手出门,离同学会时间还早,我圈拢他焗头发,其实就是想让他干不了别的给我讲故事。那吉良来之后与老爷子的对话就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领域,一些事半知不解的压在心上痒痒得很。我在S市住过名声赫赫的第一酒店“秦川楼”,这个“秦”可是秦府门檐灯笼上的秦,“川”字是不是老爷子不时提起的大川?
  我的推理绝对比橙子对电视剧情的猜测靠谱,川是那川,那吉良的父亲,秦老爷子的养子,秦川楼是他离开北京到S市所创下的产业,冠上秦字不用说也是念恩所举。老爷子非常器重这个没有血缘的儿子,养教抚育、铺仕途,甚至打算把独生女儿的终身都托付给他。但一双子女以兄妹相处那么久根本就只有手足之情,如果两人都是旧时代男女听惯了父母命也罢,偏橙子的母亲受西式教育,骨子里又承袭着秦司令的叛逆不羁,对这种安排几乎是嗤之以鼻的,完全没往心里去。“我妈在北大念书时候认识了我爸,出去校外约会怕我姥爷发现都是川舅给打掩护,一来二去川舅和我大姑也熟悉了。我姥爷知道这些就火了,我妈脾气又急,爷儿俩成天干仗,川舅也难做,后来就听我姥爷安排带我姑和我爸去了S市。我妈那时候才19,我爸比她还小一岁,我川舅也是想着等他们都毕业自己能拿主意了再提以后的事。结果他们前脚走后脚姥爷就把我妈嫁给沈叔叔了,就是我姐她爸。等到几年我爸再回北京想带我妈走,我姐都已经好几岁了,连她也带走觉得更对不起沈叔叔,不带她,我妈又舍不得,就一直拖着。到底被我姥爷发现了,实在是拖不下去这才走了。可你知道他们拖了多长时间?我都一生日多满地跑了,这她可舍得走。”
  他讲故事还是说明文那么平铺直叙,稍加点儿感情也是那种不急不缓的语调,难怪干不了导演转学摄影,还是静态的。“那沈叔叔不知道你妈你爸的事吗?”
  “他跟我妈结婚的时候肯定不知道,只知道川舅因为一个女人被我姥爷赶出家门。我妈以前出去见我爸怕有人跟我姥爷打报告处处小心,再说那年代谈恋爱也不像现在这么张扬。倒是我爸返回北京那年,我妈见了他之后就跟沈叔叔摊牌了,这其间又出了很多事,我妈和我爸只知道自己快活,沈叔叔为了成全他们偷着去办离婚,区政府有我姥爷熟人,转身电话就过来了。然后我姥爷就骂他……什么难听骂什么,沈叔叔也很少说话,顶撞我姥爷更是从来没有。在家里就一个人待在书房,他后来肺癌去世的时候我也刚记事儿,对他的所有印象就是靠在书架前面看着窗外一直抽烟一直抽烟。我们家这些事乱得找不着头,不是我不愿意跟你讲,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爸我妈从来不说,我基本上都是大姑在世的时候听她说的,她说一说就掉眼泪儿,我也不愿意看她难受就不再多问了。”
  “沈叔叔对你好吗橙子?”
  “嗯。他人特好,就是没遇着好人。”
  “你因为他记恨你姥爷?”或者记恨自己父母?
  他在蒸汽帽下扯开嘴角一笑:“我干嘛恨他?我谁也不恨。”
  橙子说我谁也不恨,听着像是负气的话,可他的表情愣是比雨后空气更纯净,就像在告诉别人我29岁。
  我相信他是真的不恨,他和老爷子那种相处方式怎么能叫恨?只能叫性格冲突八字不合,像季风和杨毅一样,胎带的仇,生下来就是与对方战斗的,没有理由。
  他们俩俩相碰,总让我想起百科书上看到的一种动物:蟋蟀——喜鸣好斗,有互相残杀现象。
  自行车道上蓄满了水,有小孩儿光脚在水洼里跑。季风小时候就喜欢在水泡里趟着走,越有人在旁边越能啪叽,终于有一次啪叽出来了个破酒瓶子,扎得他半个月道儿都走不利索,贱毛病好算是改了,还连带地对身边小朋友起了劝阻作用。
  很坏心眼儿地希望这群小孩里也有踢受了伤的,踢出什么碎玻璃啊,改锥儿啊,菜刀啊……用自己的鲜血感化他人嘛,这地府判官都会拿笔记上的。
  “哎呀!”有惊叫,不是我咒的,迅速走开,不想再看十几年前的一幕重演,却听得身后爆起欢呼。人有人命,鬼有鬼运,一群小鬼竟然从水里飞脚踹出一枚五毛硬币。
  秋高气爽心事散得差不多,我转进路边点心铺子挑了四块小月饼。
  秦家大宅门的门房后边有棵海棠树,据说这种果子如果没人摘可以一冬不掉,红艳艳压弯了枝,煞是好看。老爷子正站在石子路尽头的青石台阶上欣赏总体效果,看了我挺意外:“你还是头一回自己想着来看我。”
  原本我是想去看别人的,到人家楼下才记起那人去练车了,这才没有目的地转到了贵府上——这实话可不敢乱说,手里月饼递上去:“看他们刚烤出来的,可能还热着,尝尝看。”
  “这是什么说道?”老爷子拿出来一块端详,“十五的月饼十六吃。”
  “昨儿您说没有配酒的点心,这桂花馅儿的正好喝桂花酿,反正存得住,留着哪天没味口了下酒吃。”
  他闻言连连撇嘴:“你还提那酒~”一字胡须跟着动了动,“叫它哄得不该说的也说了。”
  我顺他拐棍的指向扶他转下石路进木亭子里坐下,保姆端来热茶,倒进杯子,熏腾热气衬得小亭四周起了薄薄寒意,我用双掌贴着白瓷的翻口小杯,凑近鼻子吸茶雾。
  “你冷不冷?冷就进屋里。”
  我摇摇头,笑着看杯中淡绿的茶色说:“您可别怨那口不能言的,昨儿那酒要是能张嘴说话还不得跟您抗议,明明是自个儿想说什么却给她扣上一祸首的名。”
  “重孙女儿都上大学了,再过几年出五福,正儿八经成了历史,我老头子不提年轻人也就忘了。”
  “那您是想让他们忘还是记得啊?”
  “程程是怎么跟你说的?”
  “他说沈叔叔是个好人。”
  老爷子颌首:“继征是好人。”靠进藤椅里微微眯了眼,左手旋搓着那两粒和田玉珠子,良久方说,“当了坏人的是我。”
  想不到这寒铁脊梁的人会有一天自己说出来这种话,我一时接不下去。他伸手去取茶杯,茶已半凉,余香略涩,我把自己手里那半杯倒掉,专心地注入壶里的新茶。
  他对我往亭子里泼茶的举动有异议:“那壶里的杯里的还不一样?”
  “茶还是要喝热的,晾久了没香味儿。”我吹着自己的热茶建议,“您那杯凉的也倒了吧,不好喝还端着看什么?”
  他横我一眼:“闷声闷气的人儿倒长了颗野胆子,你知道我爱不爱喝凉茶啊就让倒了。”
  “爱喝也要少喝,这是茶凉了不是凉茶,喝了对消化道不好。”
  老爷子笑了笑,当真没喝这杯茶,却也没倒,杯子搁在一边,以拐棍撑身站了起来。“丛丫头是个理论家,茶也懂,石头也懂。那你过来看看,我这石头好在哪?”
  “不是好,是巧。”这里说的巧可不是凑巧,而是精巧。曾听有藏石者说,雨花石的图案应归为天趣,有其不可知性,哪怕产在一处的石头图案也没有定式,而这弯弯小径上的石头挨挨挤挤,竟然全是烟雨图案。“这要多久才攒得出一条路来?”
  “这是早些年大川活着时候差人从S市运来给我的寿礼。”
  “那还不得装一车厢,称得上生辰纲了。”
  “称得上,称得上。”他看那些石头的眼神像看自己子孙一样温暖,“以前路过长江,得了块儿水漾漾的转子石,开玩笑说以后盖间宅子拿这石头铺路。当时大川在旁边,这话就记住了,我稀奇的是那两端的转子,他还当我偏好绿斑白纹的水雾图案。你知道遇巧容易觅巧难,天然的石头不比人造的,百八十颗里挑着重样的就是造化了,这傻小子竟然真四下淘弄出一条石头路来给我。叫人哭笑不得,这么多好石头,真铺路哪舍得,不铺又叫我往哪放。”
  “可是你不铺路枉费他心思了。”
  “现在你不说我们家糟蹋好东西了吗?”他回头朝我笑,刚过完八十岁生日的老人家牙齿相当健康,整齐得像是后镶上去的。
  坐了一下午,开头的旧事没再提起,倒是破天荒说了一些工作上的事。说起来中坤是老爷子年近半百弃政从商一手建下的产业,正值建业初期生意扩展,也难怪直到钱程出生那么久才发现女儿女婿的婚姻已名存实亡。很多事只需要进行换位思考,就会发现你所气所恨并无道理。我们因为别人的错而恼火,可你用自己的想法去考虑别人,这本身就有问题。
  换位思考人在做事情前的基本思考。
  这么一想,橙子不去记恨谁也不是他天生宽容,也没什么可崇拜的。
  思绪是被老爷子一句话绕到橙子身上的,没有过渡渲染直直地问我:“你和程程还好吧?”
  一说到这儿我脑子里猛地出现林园竹妩媚的醉姿,泫然低泣着“为什么要给我希望”,而橙子慌乱的脸才是令人心烦的根源。
  橙子是那种皮硬心软的水果。
  何况男人都有轻易被感动的劣根性吧,我想问问面前经历了几多社会变迁的老将军,却看到皱巴巴的一张脸和严肃的眼神,算了,这已经是超过性别的生物。
  我的迟疑让老爷子沉下脸:“他胡闹了?”
  “他哪敢~”我有两大军区总司令撑腰,不信败给一个小警察。“明天就上班了,我得早点回去,改天再过来跟您聊吧。”
  “嗯,明天开始可能更累了。”老爷子意味深长。
  我不安于等消息,问道:“还有什么我要知道的吗?”
  
64. 整装上阵,是以安逸见放

  眼看着要搭的那班公交车停在前边,蜂拥上人,关门,开走,我跺脚。
  有车子在我身边停下:“去哪啊丫头,十块钱走吗?”我摆摆手,继续往站点儿靠拢。车上司机气得直笑:“别闹,快上车。”
  车里的香水味被奶香盖过,我吸吸鼻子,准确找到一个油纸袋,打开来是金黄松软的虎皮蛋糕,深呼吸张嘴咬了一大口,掉在身上几星残渣。捡起来抛出车窗。
  橙子笑吟吟看我:“精气神儿倍儿足啊。”拿了一盒牛奶给我,“你刚才那模样好笑,有跺脚力气快跑两步不就追上那车了吗?”
  “那你不白来了~”我大吃大喝,治饱了肚子才问他,“梦游吗?这么早出门。”
  他说有活儿,我含着吸管看向天空,烟雨蒙蒙,这种天气有什么活儿,成心叫人起疑?
  我离公司不过四五站地,两脚油门儿就悠到地方了。他把车直接开进地下停车场:“上去跟我姐说几句话。”
  我慢一步开门下车:“你姐一大早没什么空陪你说话。”
  他隔着车子笑嘻嘻看我,黑眸凛凛:“你上班穿这么漂亮干什么?”
  “什么话?”斜睨他一眼走在前边,“长得漂亮我有什么办法?”
  他追过来搭着我的肩膀,回手锁了车,垂下头来亲我。
  我撅着嘴给他看:“涂口红了。”
  他算计地笑着:“刚才就着蛋糕都下肚了。”托着我的后脑越吻越深。
  这小子……害我笑场得严重,就快要吻不下去,终于捉住他舌头咬在齿间。他挣扎了一下,没敢再动,哼哼呀呀不知道说什么。
  我松了牙齿,落下脚跟嘻嘻笑起来。他猛地把我抱紧,贴在胸前直视我:“我爱你。”三个字一字一顿,说得跟唱得一样好听,还带音节的。
  可惜可恶可耻~说的是韩语。我眨眨眼:“听不懂。”
  他说:“I LOVE YOU。”
  我说:“你骂谁?”
  “我爱你,家家。”他笑着低下头与我鼻尖相抵,“很爱你。”
  他求婚,他追求昭然,他动情的吻,一直都知道橙子对我的感觉,可听他说出来的那种震憾生生地前所未有。语言的力量是无可替代的,心有灵犀不能在任何领域都应用。心脏在胸腔里乱扑腾,像被抛上岸的鱼,上回有这种感觉是初中第一次穿上旱冰鞋的时候。
  我不太喜欢不受控的感觉。
  满世界是他的鼻息,竟然真的是鲜果气味。后来他告诉我那是剃须水的味道。
  有一种明了,盛开在他那清澄透澈的神情之中。
  傻乎乎的我问:“为什么?”
  他歪着头望向斜上方的监视器,说不出来,步履沉重地与我走进公司,搭电梯。
  我看看梯内电子广告牌显示的时间,还有不到两分钟我这月全勤奖就没了,偏偏在我准备踩着八公分高跟鞋跑百米的时他拉住我,我把一串智能卡推给他,右手指着十余米外的考勤钟:“快,你有三十秒。”
  他用两秒钟时间发愣,二十八秒后转回我面前:“我要把它们换成指纹的。”
  “你换瞳孔识别的我都没意见。”我伸手把他的领带夹扶正,“下班见,钱秘书。”甩着吊绳往办公区走,听到有人在后面底气不足地纠正自己是特助。
  我一天的工作,从迭声重复的早安开始,组长还没发邮件通知开会时间,我们组办公区一片祥和,话题围绕着“国庆去哪儿玩”热烈地进行。
  小郭领备品回来,一叠光盘还没放下,踢踢我的椅脚,问道:“那是谁呀那是谁啊?”标准的娱记口吻,“你在电梯口帮整理风纪那个。”
  “CZO。”
  他把眉毛挑到发际线:“那是个什么官儿啊……”
  “目前应该任总裁机要秘书兼见习业务助理。”应该是这个官衔儿。
  小郭听了比没听还糊涂:“见习怎么还机要?跟蒙蒙她们一个级别?”
  “我觉得秦总不会给他那么大权利。”再说通俗一点,“超级勤杂工。”
  不想小郭一听这个词儿就蔫了。“那跟我一个级别……”他指胸卡念着不存在的职务说明,“中坤置地设计三组超级勤杂工郭郭。领备品,收快件,传口信儿,”他拍拍巴掌,“战友们别侃了,东区小会议室。”
  顿时四下漏气,全是一副该来的躲不过表情,小郭语重心常地晃着下巴说假期太长把人心放散了队伍难带了。被刚从办公室夹本儿出来的组长听个正着,干咳一声提醒道:“我还没被炒,你给我留点儿台词。”
  冗长的月初例会,主要内容有三点:汇报进度,布置任务,人事安排。进度永远是慢的,任务是没完没了的,会议末尾大家的眼中猝然爆出亮光,都是因为组长第三点内容的补充:“下班我做东沸腾渔乡聚个餐,家家要调出咱们组了。”
  在中坤的第二次人事调动,楼层没变,从设计部调进临时专员办公室,职位从设计监理改为项目工程预算部总经理助理,名片上一行都印不下。即将着手操盘中坤位于五环口的商业项目——实际上是降级了。从缜密的图纸规划转做细致的建筑经济,而对我来说更难的是运营工作,项目经理负责网上媒体,我负责纸媒部分,一旦预算完成开始动工,铺天盖地的广告放出去,我会与多家房产广告公司打交道,被问不同的问题,回以同样的答案,在部门会议上通过的宣传口径。报纸杂志上将会出现我的大头贴,我可不可以选择橙子给我拍的那张丽人轰雀图做广告人物图片?
  “你想什么呢!”我对着镜子拍脸,洗去洁面泡沫,五年后再烦恼这个问题吧。
  项目宣传不用我,对付媒体不用我,我只负责造价,考虑每一个细节,主体裙房地下车库等土建钢结构及给排水采暖通风空调电气动力安装消防。大到墙体搭建,中到雨水管材,小到风向标灯,老大想到屋面混凝土造价,我要想到涂料用哪个牌子更合理。我着手项目,从缜密的设计,转做磨叽的算账。要有菜市场购物主妇的精明,吃茄子吃土豆,要考虑它的性价比,土豆是稍微便宜一些,但淀粉含量太高,吃多了会变胖,减肥也要花钱啊,茄子好,茄子补铁,长吃可以省一份维生素的钱。
  欧娜说你够了吧?“这才一个月不到就癔症成这样,你们项目明年开盘,到时候还不得进疗养院。”她把过完秤土豆扔进推车里,噗地一笑,“不过你不会孤单的,橙子会陪你一起进去。”
  向来悠闲的橙子现在也绷了弦,他比我没有办法,他必须在280天内(实际上是更少)让自己荣任执行总裁一职,起码让外人看着挑不出太可笑的毛病。橙子的思维经历了右脑模式转向左脑模式的艰难时期,已经懂得不在别人面前想自己的事,在听人讲话时会全力配合,他习惯着用理性判断,分析代替情绪,他的社交圈变得复杂,仍旧是凌晨才睡,但早上九点钟却要跟我一起起床打卡上班。
  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前任执行总裁怀孕了。
  秦堃是高龄产妇,初期要比普通孕妇更小心翼翼,是以鬼贝勒二话不说把权力下放,老爷子鼎力支持,对立十几年的人站在同一阵线,前者狠,后者凶,橙子见习了一礼拜就硬着头皮登基做皇帝。有董事长大姐垂帘听政,有董事会一干高层执行官员出谋辅政,虽然决策都不用他拿,但突然改变的生活节奏仍然让他叫苦不迭。
  相比之下我的工作只是繁锁,起码没跨行,工种难度系数约等于零,因此也多了一份不拿薪水的辅导任务。中坤做贸易起家,秦堃接手后主攻房地产开发,只给楼盘做过宣传册的橙子对该行业一片茫然,白天在项目开盘上的发言搏得掌声一片,晚上就讲演稿向我提问了俩小时。秦堃和鬼贝勒双双住进秦家大院,橙子经常很晚回家还去找董事长谈公事,没几天就在姐夫谗言下被老爷子赶出了家门,又住回CBD的酒店公寓。我搬过去和他一起住了,多方游说是一方面,天生保姆命是另一方面。有一次我在他那过夜,把第二天要审核的数据检查完毕已经是夜里两点多,他还对着厚厚一沓纸往笔记本里敲东西。过去一看,惊恐地发现他在用PS做数据库。看了半天只是一份比较普通的月度总结报告,大概是开会要用,上面有几块表格和导向箭头。开始我以为他是用PS比较熟练,赶工才如此,后来发现不对劲儿。
  “你干嘛不用ILLUSTRATOR做?”
  “不会。”
  “WORD呢?”
  “表格画不明白。”
  “……”我眼花缭乱地看他从文本里往图层上抓文字,“那你就用这个?”
  他仰头看看我,认真地问:“很白痴?”
  “不是,没必要啊。”
  他挑眉。
  我用他熟悉的语言解释:“拿数码后背拍一寸照片。”
  泄气的瘫倒在沙发上,他干哭几声:“我啥也不会~~~~”
  “不哭。”我把资料拿起来看看,“着急要吗?我帮你做。”
  “下周一带成都去要用。”
  他一直用苹果机处理图片,对微软的操作系统了解甚少,我拿手头上这现成的例子教他常用的OFFICE文档,我发现他学基础知识上手超快,像小学生。末了存盘打印,我说:“这些可以交给付姐她们处理,你有空还是多学管理方面的东西。”一回头人已经缩在扶手垫子靠背的三角区睡着,打印机停下来后竟听见小小的鼾声。以前他熬了整夜修图,天亮洗个澡就能送去给客户,回来睡几个小时下午还能开车出外景。我与他有过类似的情况,刚到中坤广告部做杂志的时候,只要一校稿,不管几点都能睡着,正常下班吃完晚饭想先把二校给人做了,结果两页都没看完就困得睁不开眼了。躺一会儿来精神了,不甘心地开了灯再看,还是犯困,一直能折腾到天亮。可是真做回自己一度放弃的专业时,不管是手绘还是工具制图,到现在用广联达做实际施工产值和成本分析,什么时候完事儿什么时候困,倒下就睡着,任务完成,比安眠药还好使。
  这是一种脱离生理机能控制的精神潜力。
  你虽然知道这些是应该做、必须做的,但潜意识里很抗拒,就会出现逃避反应。
  我低声唤他,拂起过长的流海,露出沁了细汗的额头:“起来回床上睡。”他“嗯”了一声,迷迷登登自己往床上走,被子也不掀就躺下去。我跟过去推一推,他就往里挪一挪,拍拍枕头,他就调整位置枕上去。人没睡实,神智却开始模糊了,整个人都是梦魇着,躺的不舒服,来来回回地翻。不一会儿猛地翻身压到鼻子了,手一蹭感觉异样,爬起来摸纸巾。
  我刚把他电脑和资料装好,就看他鼻孔插了一团纸,光着脚丫坐在床沿二目呆滞地盯着异次元空间走神。从冰箱拿了条凉毛巾给他,促狭地问:“看见裸体女鬼啦激动成这样?”
  “嗯?”他忽扇忽扇睫毛,扭脸瞪我,“流~~氓。”
  “你用不用哪天再上医院看看啊?就算是小时候留下的毛病,总有个治的方子吧?”
  “我很健康。”
  我给他讲我看过的一幅漫画,一群胸口挂着肝癌肺癌乳腺癌标牌的死魂站在云端,指着一个标牌是健康的人说:这就是那个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家伙。
  “你那天鼻子不也出血了么~”
  “那是你非逼着我陪你姐喝参茶,补什么元气。”这人本身滋补过度不长教训还拖上我,可好,补得半夜淌一枕头血,早上起来我还训他鼻子出血不赶紧起来洗,照镜子一看自己半面脸颊血迹干涸,我说那挨训的眼神怎么那么叛逆……“喂,我说,周末把事儿放一放出去走走吧。”
  “好啊。”他手按着床向后仰去,颈关节慎人地咯咯作响。
  “答应得还挺痛快。”
  他说债多了不愁。“我学这些东西没个头儿,反正老妖怪和大姐底子铺得厚我一时半会儿也折腾不黄。”与蛮不在乎的说法不符的是捶着肩膀疲累的动作,“去哪玩儿?”
  “你想呢?游山玩水随便逛还是找地儿好好休息休息?”
  “你拿主意,”他蜷着身子举高左手抓空气,“我就想摸机器。”
  
65. 赏心悦目,是以疲倦见放

  “去~”
  这反应让人弄不清是接受还是拒绝,我和橙子面面相觑,后者在我眼神示意下问:“‘去~’不是骂人的话,噢?”
  “噢。”欧娜把主谓宾补充完整,“我跟你们去蹦极。”
  “保安也去。”人数要弄明白,否则她会说我哄着卖她。
  “我知道,他不是张罗好久了吗?要是就你们俩人儿我还不跟着呢。”一刀把我买来的美国大脐橙切开,飙出一股果汁。
  我嘴里反酸,接着说:“那群少……”
  她不知道是装傻还是充愣,刀子僵在半中竟然问我:“他也跟着去啊?那你可说明白了是你带的,嘻嘻,还不得跟娄保安掐起来。”
  “你咋不嘎奔儿一下瘟死!”我冒出此生最恶毒的诅咒。
  刀尖指着我,一双丹凤眼沉着眸,好像什么上古女祭司声音舒缓地念道:“无知的橙子,你为她拍了那么久照片拍得到她的灵魂吗?请直面注视你面前看似安份的女郎,刚才那句话,才是她的真面目。”
  橙子惶恐地看我。
  “贫吧你们俩,”我转出厨房,“哪吒又去哪儿玩了?”
  欧娜把切好的水果放在客厅茶几上:“下午买机票回S市了,可能周一回来。”她拿了几瓣给保姆阿姨送去,回来坐在对方沙发上看凶猛食用同类的橙子,“公司都处理得来了?还有空出去玩。”
  酸果粒呛进气管,橙子剧烈咳起来。我当下就怒了:“有你这么煞风景的吗?”心疼地拍着他后背,“明知对俺们这智商来说那是不可能的任务,成心挤兑人么不是……”
  他推开我的手,自己趴在扶手上垂死状掩口咳着。
  保安对兄弟的成长却是很满足,他说你们想对一个上小学还分不清你我他出入来去的人有多高要求呢?橙子连骂也没骂一句,忙着四下咔嚓,路也照,山也照,还蹲下来照荒草间的绿色,深秋的花草都已经枯了,田梗里也没什么活物,倒是在欧娜的尖叫声中意外抓拍到一只个头儿跟小光的分手礼物差不多大的水耗子,橙子兴奋坏了,嘻嘻谢谢不停,好像刚见识到地球上稀奇物种的星球生物。
  “回家要发现我跟耗子照片一前一后就挠你。”我斜睨着那个拍完水耗子就对准我的镜头,“好不容易出来不抓紧照点儿有用的,要照我在家照不就得了。”
  他说鸟在笼子里和林子里能一样吗?不在乎地接着拍,他拍照片我不敢乱插嘴,因为你说什么他都不会理你,把人忽视得彻底,薄薄的面皮儿严重受挫。保安哥哥一身花里胡哨的迷彩服跟野战军似的,路上这个雀跃地放歌啊:大山的子孙哟——游客心情好也没人跟他一般见识,只有远处此起彼伏的狗吠充分证明着他歌喉的穿透性杀伤力。欧娜卯了劲儿捧他:“哟~还有伴唱的呢。”他只好降了两个八音改唱春天在哪里啊春天在哪里。走没多远看见一条状似无主的野狗,神色不悦地望着我们,保安立马闭了嘴,橙子也对相机以外的事物产生兴趣:“我想吃。”狗嘴里呜呜示警,倒退几步,掉头跑开了。
  保安将身体完全展开,深嗅大自然的味道,空气太冷,他被大自然呛了一下:“都不容易啊,人善被人欺,狗善被人吃。”他咳着说,“早知道律师这么累我当初就留校当老师了,到时候三尺讲台就是我灵魂的归宿。”
  欧娜手摇一截不知名的树枝笑道:“满校女生则是你龌龊的源泉。”
  手托镜头的橙子灵感卉现,又念了横批:“衣冠禽兽。”
  保安教书?我有比橙子更恰当的批联儿:“毁人不倦。”
  很倒霉地,慢半拍最后开口的我被一巴掌按在头顶,整理着发型无辜道:“他们先起的头儿。”
  保安那双异域风情味十足的欧式眼半眯,很拽地说:“就是想欺负你。”
  我双掌轻轻两击,橙子骤然回头,相机挂在脖子上,他开始挽袖子。
  欧娜忽地感叹道:“帅气!”
  我们随着她的目光追去。“啊噢~”保安打了个了口哨,“Here we are.”
  陡峭的悬崖就在眼前,奇峰怪石间,森冷的河水上,传闻中的60米跳台像通往地狱的奈何桥,我被自己的比喻吓得毛骨悚然,脚像生了根似的怎么也挪不动。橙子最先觉察出我的不对劲,很没风度地讥笑:“怕了?”
  不待我回答,有人已凌空飞下,响亮的叫声持续很久。
  肾上腺激素暴走,我似乎能感觉到心脏有瞬间的停顿。那个人被橡皮筋弹得在空中乱荡,我想起电视里演的东厂酷刑。
  “有双人跳的绳子,”橙子搂着我肩膀,指着那名挑战者说,“你怕的话待会儿我抱着你。”
  我看看他,忽然了悟:“橙子你不能蹦吧,这头朝下控这么长时间你鼻子出血怎么办?”
  欧娜很有想法:“可以系脖子嘛,就头朝上了。”
  橙子居然认真地考虑起来,保安大笑:“他那鼻血没事儿的时候才出,真干什么从来见不着。这要是真蹦出血来多好看,哈雷慧星似的。”
  “你才慧星,丫长得跟个慧星似的。”
  仅管多方保证,我还是不放心:“反正你不行跳,这吓出一身汗再感冒了,周一你还得飞成都呢。我也不跳,陪你照相去。”
  “好了,我不跳,我本来也不敢跳。”他歪过头来在我脸颊上亲一下,“就是愿意看你担心。”
  保安撇嘴:“撒谎的水果,我就眼见你跳下来两次了。”
  欧娜若有所悟:那你起码来过两次都没敢跳了。
  保安眼睛闪亮,看欧娜:“太害怕还勉强自己跳能吓出毛病。”
  欧娜脸色微变:“你自己去跳吧,我也不玩了。”
  保安乐了:“来吧美女,我用宽大的胸怀给你安全,让我们一起笑傲山河。”
  结果升上六十米的高空后,绑腰,绑腿,扣环,豪气冲天的娄大侠在众目睽睽中,第一个站不起来了。欧娜更是脚软。我在准备室他们大喊:“小娄哥~~敞开你宽大的胸怀吧。”
  欧娜赶紧抱住他:“别别别,别敞开。”
  娄保安男人的勇毅之心被激发了,两肩夸张地提起落下,吐纳完毕,拥住欧娜说:“甭往底下看,看着我。”
  欧娜被下方的波光粼粼吓跑了一半魂儿,脱口就说:“我看你也害怕啊。”马上又欲盖弥彰地补充,“不不不是说长相。”
  “这么跳下去,要是还活着,”保安在她额上一吻,“我就娶你。”
  欧娜蓦地回头,眼神复杂地看保安,刚要张嘴,腰间一紧就跌下去了。拒绝,还是答应——化作一声后长元音,响彻拒马河面。
  林间鸟兽惊蹿。
  事后橙子说欧娜,就是太惊喜也不至于答应得那么大声嘛。
  欧娜连惊带吓,贫乏的血液全涌在脸上,看着不远处瘫坐在枯草间神智恍惚的娄保安,恨恨地说:“我想告诉他你把绳子解了跳下去还活着我就嫁给你。那人精肯定看明白了才拉我下去的。”
  我递过去一瓶水给她压惊,诚心劝道:“不要那么说,人家已经很有诚意了。”被那临跳之前的一语所感动,我现在已经完全的放弃了群少,那家伙回北京也快一个月了,对欧娜不闻不问甚至连我们新搬的家也没过来认认门儿,什么态度嘛。不知道又心疼上哪个女人了。
  “我看他还行。”橙子站在我们娘家客的席地说话,“他的女人比接过的案子还多,头一回听着他要把人娶了。”
  “真荣幸。”
  “我看他也行。”我和橙子对唱,“年轻时代的错误不算数的。”
  欧娜天真地问:“真的吗?”
  我扁扁嘴,好吧,我承认我也做不到不计较。“你不也玩够本儿了?年纪也不小了,难得遇上这么对口的,虽然年纪大了点,但还算开朗阳光。”
  橙子接不下去了:“阳光!?”
  “怎么着?”我用手肘拐他,“夕阳不成啊?”
  欧娜挑毛病:“Skinny。”
  橙子反驳:“人家那叫slim。”
  行啊,这英语没白攻。我刮目相看地转头,他快速亲我一下。
  欧娜不避不躲地看我们亲热,用两人蹦极的CD扇着风瞎扯:“我妈说了,高干人家孩子都不是好人。”
  “姑娘你家里算说对了,”橙子拍着欧娜的头大笑,“不过保安哥特殊,他家就普通农民他也不是好人。怎么说来着?两个老钱儿买碗兔子血,贵贱不是东西。”
  我听见自己牙缝中传来脆响。“你真是在说媒的吗橙子?”他不是,他这是落井下石。我看出来了。
  他瞧我脸色儿不好,也稍微正经几分:“放心吧妹儿,保安是我看着长大的。”
  “说反了。”我瞪他,这人一天怎么得着哪句说哪句?
  “别说相声了你们俩,”欧娜耐烦用光,“阴天下雨不知道,自已什么感觉自己不知道吗?你们玩去吧,我跟他谈谈。”
  “好好谈。”橙子牵了我的手回避,“我们也去谈谈。”
  “我再说两句。”我拉过欧娜,“想谈什么?难道你还对那畜牲……”
  她警告地干咳。
  “看上黑群了?”相对说来这个较前者更能让我接受。
  不料她反应十分激烈:“他?看牙牙不好,看眼睛眼睛太小,看脸脸太白,看身材虎背熊腰,我能看上他?”
  “比罗星好看!”哪有这么专挑人短处形容的。
  “没有罗医生会说话呀。四肢发达,头脑一般。”
  “人家也是硕士,让你说的……”
  “去去你玩去吧,我看娄保安是不是吓傻了。”
  这女人看事情太透,油盐不浸,我默默送着我的诅咒:“你尽可能地挥霍吧,你年轻,你最年轻。穿着你的红舞鞋跳舞,一直跳到你发白和发冷,一直跳到你的身体干缩成为一架骸骨。”
  橙子听不懂这个出处,我很纳闷:“你学导演的时候没导过安徒生的童话剧吗?”
  他仔细地想了想:“我和鬼贝勒那时候把查泰来夫人改成剧本,找了保安演园丁,没女的愿意跟他配戏。”
  笑得险些跌坐在矮草丛中无法前进:“也就你们这群流氓想得出。”
  这片景致过了美丽的青葱盛夏,仍然是挺怡人的,一片林子远远望去有韩剧里那种温暖成熟的黄,橙子小心地穿梭其中,拍乍飞的鸟。
  “你戴这干嘛?冷啊?”我指他头上扎那块拼布头巾,卡通人物吗?
  他龇一口白牙:“这里有很多蜘蛛网。”
  我害怕那种多足昆虫,闻言转头查看身边。
  镜头对着我咔咔眨眼睛,我蹲下去弓起腿,抱着膝盖,头埋起来,表现出极其不配合的态度。他收起相机过来坐下,抱着一颗巨蛋似地抱住缩成一团的我:“你在妈妈肚子里就是这个姿势。”
  我抬头挑他语病:“你那时候就见过我吗?”
  “那样就好了,我就能比谁都早认识你。”
  “那你和我就是双胞胎了,”在他身边坐下,调戏地用指背滑过他脸颊的弧度,“要不我认你当哥哥吧。”
  他弯了一双眼睛:“别气我噢。”没有一点气愤模样的眸子深深凝视我,非常非常柔软地吻下来,捏着我下巴的手张开托住我的脸,他细细辗转,沉沉迷恋,唇离开,又复轻啄,眼睫半垂,视线胶在我的唇上,“知道吗,我总是分不清你是照片还是真人。”
  “你在指责呀~”
  他笑我的故意误解,相机沉甸甸垂在手里,头一歪靠在我肩上,和我并坐看天边卷云。
  潺潺冷流水出自拒马河,以前橙子拍婚纱外景带我来过,这个名字第一次听见就有种似曾相识感,自己很矫情地想可能带了什么前世的记忆。那次他为新人拍照,我在河边踩着石板上的青苔玩,浅水里见到鱼在爬……是真的在爬,反正那种姿势绝对不能叫游的,温吞不怕人,橙子说你看它那么慢你抓不住它。确实抓不住,它会在你的手碰到它那一瞬间钻进沙子下面,可能也真是艺高鱼胆大,就在人脚边逛悠,肆无忌惮。可我见了它还是抓,明知抓不住,只是不自主地有追赶它的动作。
  “我记得你拍过一个穿着婚纱坐在马背上的新娘,背景那种山的颜色紫莹莹的,好像妖怪要出来。”
  橙子感觉不到我在夸他,灰溜溜讲解:“那是后期。”
  “还有那划竹筏的,是在这河里照的吗?”
  “嗯。”他声音很困倦。
  “我坐河边洗脚,水可绿了。”
  “脏得很那水。”
  “还有一个满山小紫花的。”
  “现在什么也没了。”想一想又补充,“有红叶。”
  “哎哎,从那上面跳下去什么感觉?”
  “周边特别静,就像是堵住鼻孔咽口水的感觉。”
  我不解,捏住鼻子……大家不要试,很难受。“我们起来走走吧,这草里会不会有蛇?”
  “我车里有蛇药和止血带。”
  忘了这是个职业驴友,耸了耸肩膀,我无奈地看着愈渐昏沉的人:“你要睡着我就把你扔你在这儿。”
  他没有睡着,笑了笑:“你受斯巴达教育?”他不聊天,也吓不倒,对地震也不理会,对威胁也不在乎,固执地把大头靠在我肩上。在我终于认命承受他的重量时,他忽然出声:“能不能看到日落啊家家?”
  脸颊贴着他的发,我说:“我陪你等等看吧。”
  
66. 超人归来,是以太平见放

  橙子是个会构思浪漫的人,多云的拒马河畔没看到日落,颇有些惋惜,我答应他有空再来看,却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北京的四季不怎么分明,春秋偏短,天一下子热,一下子就冷起来。于一生日过后第二天,杨毅打来电话,主题是我早预想过的那个,季风居然拖了这么久才说。也不是怪他,换成我还不敢说,只是这种事不拖得越久越难处理吗?杨毅说话的方式很缺德:“你说小四儿这孩子,我就告诉他煮蛤蟆要用凉水,他非心急直接往里倒开水,蹦跑了吧。”
  我刺扎了一般:“谁是蛤蟆?”
  她已经完全不会了,我和季风分手,对所有人来说,因为料想不到,所以比订婚的消息更加震憾。以前只是希望,后来希望成真了,可是才证实没几天,又成了泡影,两家,不,还有我小姑,三家大人都不能接受。小姑耐心说劝,你们这么点儿小岁数肯定一两句话没说好就闹起来了,一人让一步这么多年了哪能说黄就黄,回头我说说四儿。我告诉小姑:“我有别的男朋友了,跟季风没关。”
  “拉倒吧,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我侄女儿么,咱就不是那样人。听说四儿以前那对象回国了,是不是他们有又啥想法了?要是你跟姑说,我告诉你你季大叔还是最得意你,小四儿长这么大,除了考学,再就前阵儿跟家说和你对象了挨过夸。”
  “这次真不怪季风,紫薇回来之前我们就黄了,真的,你不说你知道我吗,小姑?依我性子要真是季风不对我不一早就跟家说啊?我就是心虚不敢说才让季风说的。”
  我小姑是真了解她这个侄女儿,只好叹息:“……你说说你们呀,这你季娘他家都张罗买楼了。就等你俩回家选日子结婚呢,啥时候能让大人省点儿心。”
  其实我也想我们就是普通情侣那样,吵架,冷战,然后思念,最后一方或两方同时低头,和好。但我跟季风不是这样的,我们没有这种经历,没吵架也就无所谓和好,就像从来没爱过。所以一直是好朋友,或者说更像亲戚,相互见面确实少了,彼此都在忙和。他公司进正轨,V姐那边有广告他偶尔也碍不住面子接下来,三天两头去外地,有一次还在机场和钱程碰上了。
  橙子和中坤几个高层去汕头看地皮,赶上了我闻所未闻的怪事:正常凭机票到时间准备登机,结果另一波人拿着票登了原本他们该搭乘的班机,机场工作人员给每人返了四百块钱,航班改为四个小时之后,你要是着急走就把你临时加进同期别的航班里。这叫什么事儿啊?橙子哭笑不得打电话给我讲新闻,回头看见季风也又气又无奈地僵坐在候机席上,一问之下同病相怜。同班没登上机的有人愤愤地打电话找电视台生活频道的人来报道,他们俩坐在一起看人家忙和。
  “有用吗?”
  “你也打个试试,打吧,哼哼,来人了他们能说出一百多个合法理由。”
  “其实中八十多个你听不懂的,反正就是非人为不可抗拒因素被迫转乘。”
  你看我我看你苦笑,季风问:“你一个小时能赚多少钱?”
  橙子现在不打计时工,只好说以前的身价:“我给人拍照是八个小时九千到一万五不等。”
  “应该开收入证明让他们照单赔偿。”季风把那四百块钱折成四枚国徽面的戒指套在手指头上,见橙子眼馋,动了侧隐之心,“两百块钱卖你一个?”
  橙子讨价还价:“你打五折,我四个全包了。”
  买卖成交,橙子拿着这些戒指,四小时后在飞机上反复拆折终于学会,买主还赠送花瓣心的叠法,这些手工课程成为橙子本次出差最大的收获。三天后回来,自己煮下车方便面吃,吃着吃着突然说:“他戒指还戴在手上。”
  我知道,紫薇走之后相当一段时间,季风都刮着光头不是吗?
  我倒是很少出差,走的话也是唐山石家庄,基本上当天往返,待在北京不代表就闲着,事实上我现在连欧娜一周都见不着一面。
  有时候刚好有个一天半天的功夫,季风会找我出去吃顿饭,黑群或是欧娜或是哪吒之中的一个或两个跟蹭。橙子不去很正常,奇怪的是黑群和欧娜也不同时出现。黑群去哪吒家玩,确定欧娜不在才进门,这对男女的关系我实在搞不懂,没谈恋爱是一定的,虽然看上去也在乎对方,可谁也不主动提谁,还总是躲着。
  那天我去给哪吒送参考书,赶上季风和黑群来看狗,大礼拜天的,欧娜不知道又忙到哪儿去了。小光的分手礼物以前只会呜呜地叫,好不容易被逗急了突然汪汪两声,季风大喜过望:“嘿,会说话了。”它要真会说话,头一件事儿就是抗议自己那比外国狗还长的名字。季风说这你看跟谁比,像穆托姆博,全名五十多个字母……
  黑群就坐在旁边,听人笑他就笑,不主动挑话题,没事儿就瞄一眼楼上,貌似等什么人不经意出现,比亲密接触佳人之前还落魄。
  最终也没有意外,无精打采的回家,我跟他们一起出门,惊呼一声:“天啊身材好也不能不穿衣服呀!”
  他马上回头看,见旁边一群民工脱光了上衣垫在肩头齐抬扛一根水泥管。季风也跟着没好眼色儿地瞪我。
  “这么冷不穿衣服你们不觉得奇怪啊!”我憋笑,刚才那一刹那起码证明群少还是活人。
  比较而言,在对女人的态度上,黑群和娄保安是出了奇的像,不过保安目前看来还是披着羊皮的狼,而黑群已经彻底堕落成一匹不屑披羊皮的狼了。比方有次我们仨在季风公司楼下吃法国菜,吃完出门遇到我一个昔日同寝,打过招呼走后黑群还频频回头缠视人家背影,我就随口一说,想追吗给你引见引见。他拿季风的烟对着火,说:“我不追,她要让我上我就跟她玩几天。”
  “你上母猪去吧,”季风气得要拿烟烫瞎他,“你这逼样的还他妈能苟活于人世,我每天早上都嗑八万六千个响头替你们全家感谢中国共产党杀人偿命的政策。”
  黑群挑眉地看他:“你丫最近没轻进语聊吧?下班早回家就在屋叽哩呱啦跟人骂。”
  我估计那是和杨毅对骂。
  任我说破了天,俺妹只相信是季风因为叫叫儿把我甩了,一天早晚两遍电话外加不定时QQ视频催他回M城面谈,季风统统以公司忙为由回绝,催促无果,超人只身飞来了北京。
  于一来电话的时候,小丫刚给我发完短信:“两小时后来首都机场接我。别通知四。”
  我可得不通知季风,要不谁替我骂她:“真不够你得瑟了!”
  “就你不得瑟!”她不由分说凿他一拳,又举拳向我,被季风抓住手腕,改为伸出食指遥遥指着我,“还有你!”
  “好好说话。”季风哏咄她,“没个人样还学人结婚,跟你丢不起这人。”
  杨毅熟练地抬脚踹在他膝后关节上:“反了你个兔崽子,跟谁说话呢!”
  季风高大的身子十分难看地踉跄,红着眼调头要揍她,在机场就对掐起来,差点给空警招来,我连忙装作不认识这俩人儿转身就走。
  “闹个屁。”季风勾着她脖子把人提溜着跟上我,“早上吃饭没?请俺俩吃啥?”
  遭到物品式对待的小丫一点不火,手一扬甩出一叠纸:“来时候飞机票谁给报了我请吃烤鸭。”
  我接过来看一眼面额:“拉倒,还是我请吧。”职业习惯使然,一顿烤鸭咋也吃不上哈尔滨飞往北京的全价机票钱。
  “我给你炖鱼吃吧,姐~”她踹开季风奔过来挽上我胳膊,一声姐叫得人戒心生。
  我不甘示弱,硬着头皮答应:“好啊。”
  季风却将我强压下去的担心拿出来说:“你加小心她下毒给咱俩整晕过去在结婚证书上签字。”
  “呸~我稀的管你呢。”杨毅的辩解有点恼羞成怒的意思,“我是怕你这死样的不能喝还逞强,在外边喝傻了谁能整动你!”
  “我现在比你能喝你信不?你个小样的还能把我喝傻!”
  “你这个牛叉吹得是响当当啊~~”
  “我靠你能不能文雅点儿?”
  眼瞅自卫反击战又爆发,我头疼的挤进两人之间:“走了走了走了去我们家。”一手一个推着走,正好晚上橙子要回来得早还能拿事实说话证明季风的无辜。
  季风却不领情:“还是我那儿吧,近,要不还得去加油,妈的借出去连油都没给我加就开回来了。”
  他那威驰快成风讯的公车了,赶上他们公司下班我上楼找他,听见前台和几个同事在电梯里议论:“借车找季风,自己打车回去都会把车借你。”老板当得一点架子没有,可倒闹个创业初期人心齐泰山移,风讯现在在北京软件界有点崭露头角的意思。
  杨毅用鞋底摸摸保险杠:“可以啊四儿,拍那两张遗照混个轿子来。”
  “怎样?不赖吧?别看在北京不咋地,开回咱家那儿也大款。”
  “你当M城大屯子哪?那要三十年前去还得送研究所给你拆了呢。”
  季风被噎够呛,以脚还脚踢开她:“别废话,上车。”
  “谁开?你开?我不坐,家家你敢坐?那你是真胆肥了,咱俩还打车吧。”
  我朝季风摆摆手,他马上明白过来啥意思,没好气儿地开了驾驶室门:“给你开!损种!”
  “识相~”整够景儿了,她嘻嘻坐进司机位。“我告诉你支道儿快点,我速度你可知道,慢了拐不回来绕远别跟我要油钱儿。”
  我一下一下点她脑袋:“你的开车的嘎伙,叽哩呱啦地不要!”
  她一脚油门踩下去,反光镜与旁边车子毫厘之差退出车位,我当下捂着耳朵吓得眼睛都不敢睁开。这手把……“还是季风开吧!”我低喊。
  “我试试油门儿,”又一脚刹车,“往东往西?”
  “左拐上高速,大姐你悠着点儿不?”季风回头看我,“你抓点儿扶手。”
  让一共没来北京几回的人开车,也就我和季风这种贼胆子敢坐,眼瞅着双实线还往上压,天刚微微发暗,一会车她就把远光灯开亮。
  季风扒拉流海擦着汗:“这片儿全是探头,我驾照今年已经没几分可扣了。”
  “北京车也不多啊。”杨毅轻松打着方向盘,“别说你这一破自动档,你家那卡麻斯我开过多少趟了都。不信问你爸。”
  “这车能像卡麻斯那么扛遭吗?”季风急了,一个没盯住,“你开过了……靠,别拐啊!这儿不让调头!”
  “拍着了吧?”我感觉电子眼闪光了。
  “那还用寻思吗?”季风泄气地靠在椅背上,“过这路口你赶紧给我下车。”
  我脑袋里边嗡嗡的,不是因为违章,是因为她违章得太吓人了,没上跳台却有蹦极的感觉,不知道算不算赚着了。听力一恢复,入耳就是独排众声的高低双音转换调警报器。
  呜啊~呜啊~
  季风回头回脑看,一辆白底蓝漆的摩托念着听不清的牌照号码赶上来。“这下可好,都不用上网查了。”
  杨毅感叹城市大:“这么晚了还有交警……不下班啊?”
  “废他妈什么话!靠边儿停吧。”
  两人在一秒钟内换过位置,警用摩托车适时赶到,骑士打手势让季风把车拐到事故处理区域。
  警察同志头盔一摘,面如美玉微含煞,要了驾照抄本:“内档超车加逆行,记三分……”笔停下来,抬头仔细看看季风,“是你啊?”
  季风脸上僵着笑,扭头在两个车座之间看我。这不长记性的~我降下车窗,冲漂亮的女交警绽着近乎谄媚的笑容:“你好林小姐。”总觉得她这种气质应该去当幼儿园老师,这会儿目睹她骑着重型摩托的飒爽英姿,反差太大了。
  林园竹咬着嘴唇,反复看我和季风,浮现一种难解的表情。
  第一次见面,在V姐的公司年庆上,她是橙子的女伴,我是季风的未婚妻;第二次见面,在橙子的中秋同学会上,她是沙丁鱼的妹妹,我是橙子的家属;第三次见面,在一辆违章车上,她是神圣的人民交通警察,违章司机是我前未婚夫。
  难怪她是那种眼神。什么叫冤家路窄?
  杨毅反正看出来是熟人了,抢先我和季风给人送台阶:“放我们一马吧美女,这片儿路不太熟。”
  林园竹隔着季风看了她一眼,抱着本夹儿靠在摩托车上训话:“怎么开的车啊这是?”又翻过驾本儿,“还是刚发的呢,这么快就把驾校学的忘光了?”
  季风干笑,他根本没去过驾校。
  “安全带也没系。”
  刚换过去怎么系?
  “肯定拍下照片了,我不罚你也得去自首,单子写两百不冤吧?”
  “不冤不冤。”季风虽然想不起来在哪见过这个好人,但有便宜还是立马就占了的,“分儿能不能少扣点儿?”
  林园竹迟疑,用意明显地看向我。我真不想买她这人情,格外希望她直接把分扣光给季风送驾管所上上课去。但这话要说了别说季风会恨我,连林园竹都得怪我不识抬举。“给你添麻烦了,少给他扣一分吧,本来也不多了。”
  林园竹胆子不是一般地大:“分儿我就不扣了……”
  要的就是这句话,剩下的我们也不管她回去怎么处理,季风拿着罚单上路还美得屁颠屁颠的,我忍不住叮嘱:“你快轻点乐吧,看灯。一会儿再违章看谁放你。”
  杨毅崇拜地看着季风:“你什么时候认识一女警察啊?家家也认识?”
  “说那废话,我认识的人有几个她不认识的?不过这人我好像真没什么印象。”
  “什么脑子~你们公司年庆。”
  “啊?”他第一反应是风讯,再反应也没明了,“什么时候?”
  “V姐的模特公司年庆那天见过的。”
  “哪个啊?不记得。”
  “就是你跟我订婚那天!”非逼我提这茬儿是吗?
  季风脸红:“你吼什么?那天我知道,我是问她是谁。”
  “沙丁鱼他小姨子。你是不是和我装呢?一直站你旁边你没看见?”
  “一直站在钱程旁边好不好?”
  杨毅半拧着身看我们,谁说话她看谁,看得兴致勃勃:“你俩现在一天到晚就这么唠嗑儿啊?”
  季风有点莫不开:“没一天到晚,俺俩现半个月见不上一面儿。”
  “我说,你俩真黄了吗?不是看谁日子过得太消听折腾人玩呢吧?”
  我瞪那张嘻皮笑脸:“谁像你那么没正调!”
  她抓抓后脑勺:“可是听着怎么好像翅膀和小猫说话。”
  
67. 以人为非,是以期翼见放

  季风和黑群的小两居,满屋子84味儿,杨毅皱皱鼻子:“尸臭?”
  “就你会想!”季风穿着鞋进去把客厅窗子打开,“可能小时工刚过来收拾完。怎样?我这房子不错吧?”
  “嗯。”杨毅敷衍地应了一句,大小屋转了个遍儿,连卫生间都没放过,天知道她是看摆设还是检查有无女士用品。“多少钱租的?”
  “一千七。”
  “大头啊?”
  “靠,一千七还大头?懂不懂点儿行情?”
  “别罗嗦了,做饭!”我把季风推进厨房,“要炖鱼的那个也撒愣点儿,饿得挠墙了。”
  小丫穿着黑色牛仔布的变型马夹白绸子荷叶领衬衫,一头短发黑得发蓝,言行有些粗鲁,但你若把她当成男孩子,便有种中世纪欧洲贵族的气质。季风比较不会说话,他说人家像酒吧服务生,被人拿根胡萝卜把他当海豹一样打。
  这两个人太没溜儿,在哪都掐架,我站在厨房门口监视,避免一言不和动了厨房用具醢人,那就大发了。杨毅嘟嘟囔囔:“烧鱼,佐料放好,加水,就可以走了。”
  “你给我站住。”季风停止拍黄瓜,菜刀指着碗柜上各种生鲜食品,“你买了这老多玩意儿就把鱼扔锅就算完事儿啦?”
  “炖完鱼再说。”
  “两个灶眼儿都能用。”
  “我大老远来你让我烟熏火燎地在这儿整菜?”搪塞不过去了她开始耍无赖,“不是我说你小四。不是我说他啊,家家,这孩子真打小就心眼儿不正,怎样,现看出来了吧……这种说法是不正确滴,俺们四儿思想好,爱劳动,心慈手软,义薄云天。”面对逼近的菜刀她硬是把话拗了过来,于一捧着脸儿教过:无论什么情况下,千万不要惹手里有凶器的人。
  “滚,进屋待着去。”季风酷酷地命令,“想着出来看你那条死鱼,整干锅了看我不削你。”
  “我这做的就是干锅鱼……行行行知道了,我不来你别揭锅盖啊,一跑气儿腥味就没了。你过来我有事儿问你。”杨毅放下袖子挽了我进卧室,房门一脚踹上,“啥意思到底?别跟我玩保留啊,全交待了,我来就是给你做主的。”
  “你那脑袋就简单一回不行吗?我跟他就没那么多事儿,我说分的就是我想分了,”我摇摇晃晃手腕上小葫芦,“钱程知道你来,一会儿肯定能过来。”
  她斜愣一眼,抿着嘴不知道心里盘算什么。
  “你听我说杨毅,”拉她在床边坐下,“你来我和季风都高兴,但你别费劲了,就当到北京溜哒玩,我这两天也没什么事,陪你转转。”
  “我不是来溜哒的。”她噌地站起来,有点要急。“你们咋回事儿啊?你说是叫叫儿回来之前就跟他黄了,那干嘛还让他跟家说?季大叔打电话问他跟我买一个小区的楼行不行,他没心没肺地就说跟你吹了,给他爸气得一把火上差点儿犯病了你知道不?我来都来了,还不能给我句真话吗?要是放以前我真就不管了,他不懂事儿,心也不在你身上,现在都看出来一门心思对你……差在哪啊?”
  “我也承认他现在有正事儿了,季风一直挺有正事的。” 有时候不是天气热,是你穿得太多。厨房里那人在噼噼啪啪爆锅炒菜,隐约还有儿歌声。“从来都是我训你别胡闹别乱来,这次轮到我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但跟他分手不是我一时脑热,你知道这点就行了。”
  “你真闹心~”她说话带了哭腔。“我还不是怕你不得劲儿。”
  “以后怎么样谁也说不准,可是眼下和季风这样的关系确定是我想要的。”
  前阵子热播的韩剧里,女主角说:人都会以自己的方式去了解别人,以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去拼凑,所以到最后都不知道他是什么人。
  在原地的是他,而我走得远了,心里觉得怎么越来越看不清他,自己还不停止脚步。
  我以为不愿放手的坚持总有它的道理,后来才知道有些事情不能去做第二次,你控制不了它的发展方向,比方说梦。美梦中途醒了,觉得不甘心,窝在被子里再睡,结果是怎么也梦不回去,因为常常就再也睡不着。小猪麦兜它讲给我们听:一只火鸡的价值,就在于第一眼看见它到吃第一口,剩下的就是吃下去和吃完的区别。
  季风不是火鸡,他是我的暗恋。正如歌里唱过的苦涩,我没能免俗,琥珀色的柔情不是看不到,只是AB血型的爱情掺夹不得半点杂质。
  我自己的杂质。
  同样难闻的是糊锅的鱼,不是校园门口焦糖的灼苦味。
  挂着围裙的季风把杨毅揪出去怒吼:“喊你听着没?有你这炒菜不管火的吗?就知道唠。”
  “那你是死人哪不知道看锅……”
  当天的晚餐桌上:八宝锦鲤——单面火大,只能吃半条。菠萝咕咾肉——错把碱当糖了,完全不能吃。糖拌柿子——同上,可以挑没沾到料的吃。凉拌黄瓜——酱油当米醋用的,虽然洗了还是有很重的酱油味。炒油麦菜——杨毅一口不吃。
  季风你是故意的吧……那半盆西红柿,我以为小丫买这么多就够狠了,没想到遇见更狠的,四斤切巴切巴全给拌上了。
  橙子回我电话时我们仨正人手一罐啤酒搓花生米,满桌子薄红衣,不小心说个爆破音喷起来一片。门铃响,杨毅抢着去开门,橙子拎着几包下酒菜,两人在门口碰头愣了,橙子笑着叫:“表妹。”
  杨毅捂着头:“表姐。”被照脑门儿弹了一下,哇哇叫,“我还说这怎么叮咚一声变性了呢。”
  不知道是这阵子生意场上练出来的,还是人与人际遇奇妙,橙子跟他们东扯葫芦西扯瓢三人聊得很对撇儿。季风不用说了,与橙子在不同领域互为师长,可谈话题众多。而且不是有那么句话么,谈钱的是商人,谈权的是法人,谈AV的是男人。橙子和季风都是三合一,再加上低度酒勾兑着,天上地下神侃,从CDB到京津唐到北胡南蛮东倭西夷,那个说不对,应该是北荻南蛮西戎东夷。杨毅只知道东邪西毒南帝北丐,插不进去话,只好大嗓门地张罗给朕倒酒,橙子揉着她头发说你得改自称,快要当新娘的人了嘛,她居然听得进去劝,思索着改成什么。“哀家?哀家是太监的自称吧?”
  季风嘴快地耍机灵:“屁啊,杂家才是太监。”
  “哈哈……知道了。”杨毅笑得三拳锤飞了桌上的小汤勺,砸在茶几上咣啷啷直转圈。“四公公~给哀家倒酒!”
  季风眨了半天眼才发现被套了,气得错碎一口玉石牙:“你咋不去死!”
  “倒满哦~”她君临天下地吩咐,又向橙子示威地飞眼,“表姐你看,接话把儿一点好处都没有。”
  橙子为自己语速慢而庆幸:“尤其是你们家人姐妹儿的话,掉地上摔碎都不能乱接。”
  “唉呀,讲究你呢丛家。”杨毅大惊小怪地告状。
  我怪罪橙子借她挑事儿的机会:“知道还乱接。”
  橙子笑笑,拿两块鸭脖子,肉多的一块给我。
  杨毅蜷着两腿踩在椅子上,抱膀看我们,不一会儿坐到橙子身边搭着他肩膀说:“我们家人挺好的,我姐在家说话比我大舅好使,她家那三口你就不用顾忌了,庆庆可能好支毛,不用惧他。我爸这人能摆谱,他可能比较得意小四儿会为难你,你别让他唬住。至于我妈你就少惹为妙,正常人跟她没法沟通……”
  橙子错愕、欣喜、受教。
  我哗哗冒凉汗,季风代我率先杀敌:“你是不喝二了?!”
  一粒花生米撇过去,被橙子伸手接个正着,扔嘴吃了,边嚼边说:“别闹,杨毅接着说。”
  杨毅就接着卖国:“她姥家那边不太亲你不用管,她在她奶家,也就是我姥家,地位还是举足轻重的。我二舅那人打官腔,你捧着他柳就行……”
  橙子据我了解是跟朋友都没什么话的那种,这顿酒喝得转了性一样,也能说会道了,也不出酒疹了。我很怀疑他的语言表达能力类似书上说的某种武学那样遇强则强,后来他告诉我他喜欢小丫的性格:聪明,有精气神儿,很会活,不跟自己怄气。他不知道,这种被他大肆赞扬的性格曾惹得多少人想把她买到国外做劳工支援第三世界国家建设。
  酒劲儿上头,季风呼呼睡着,我把杨毅的风衣给他盖上,不一会儿被掀翻在地,杨毅拿空酒瓶子凿他膝盖:“八格牙鲁!扔我衣服!”瓶底儿朝下,余酒一滴一滴倒出淌在季风脸上,他迷糊糊骂一句接着睡。
  橙子喝得肚子涨涨,吵着头晕,我从他手包里翻出过敏药给他喂下。杨毅说:“喝这点儿就晕不行啊,俺家我小表姐最能喝……哎,跟你说话呢,哎,醒醒,跟个闭目蛤似的。”
  橙子强睁开眼睛:“跟什么似的?”
  杨毅答不出来,却一副你连这都不知道的鄙视样,牛哄哄地说:“我教你说东北话咋样?”他单手托腮,沉重地点头,肘支在桌子上,七千多块的衬衫上早是油污点点。我表妹的课程明显比当年我教小藻儿那时候生动活泼得多,不念绕口令,一水东北方言,她让橙子说波棱盖卡秃撸皮了。橙子头更晕,杨毅不依不饶:“你说,你说。”橙子重复,问啥意思。
  小丫老师抱着肚子笑倒在季风身边:“你说这话好像刚才道口那个卖羊肉串的。”
  酒不是好东西,醉酒后,行不知所往,处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异常的兴奋,诱导人为所欲为,出现迷离恍惚而又洋洋自得的举止。人在这种失去理智的状态下很容易对周围的人破口谩骂,动手殴打,或者从事一些莫名其妙的破坏活动。这丫头不喝酒都三分醉胆子,上学时候在M城是出了名儿的歪毛小淘气,言行处事不按牌理,身边不是朋友就是仇家,没有说浑浑和和的那种。她和橙子能说到一块儿去,哪怕句句损人,也是算认了这一位。她可不会给谁面子,何况面子赶不上她四兄弟终身大事重要。
  她到家跟于一提起橙子评价很高:人凑合事儿的,皱眉毛像个黑眼睛哈士奇。我们都对她的点评无语,枉人家橙子还夸她漂亮,说她柳叶弯眉杏核眼,樱桃小嘴一点点。(水果篮子?)她咋好意思把人比成狗?直到过小年,回M城参加杨毅和于一的婚礼,在江滨排屋看到一条叫做刺客的褐眼小哈,橙子当下用围巾把自己的脸遮了严严实实,却遮不住可笑的事实。我真是想像不到人和狗居然可以相似到那种程度。
  杨毅到北京的第一天,以夜里两点钟全体人仰马翻地倒在客厅睡着结束。橙子手机任务提示音低低响起时,我突然发现房子的另一个主人好像彻夜未归。
  季风睡得最早,酒劲儿去得也快,我醒来时他已经洗完头发换了衣服,还把沙发上的小丫抱到床上用被子掩盖起来,脖子上挂条大毛巾,将剩余酒菜装进一个大号垃圾袋,瞧那架势恨不能把餐桌都打包扔了。
  我把盖在身上的西装还给橙子,季风小声的咒骂在耳边挺吵人的。我揉揉眼睛坐起来:“脑袋不疼吗你?”
  “还行。”他向睡得正香的橙子努嘴,“他刚才手机响了。”
  “听见了,可能开会。”打个呵欠拿过来,任务提示写得简单抽象,没看明白什么意思,“睡着吧,这个样啥也干不成。”
  “不喊起来行吗?”
  “你看他睡的,喊起来也没用。”我打电话给蒙姐,确认不是非出席不可的一个商业论坛,做主推了,拍拍脸把他腿脚唤醒,指挥到黑群房间去睡。这才挽了袖子打扫拼酒会场,“我的妈~喝了这么多。”
  季风庆幸地冷哼:“这是小丫来,翅膀来咱俩现在都起不来呢。”
  “翅膀来你跟他喝吧,我肯定一口不喝。”我们老大正是传说中神秘的酒篓子,42度龙江春自己能喝半澡盆,找他喝酒同自杀有什么区别?回忆着见翅膀喝最多的时候到过什么量,不会一心二用的人还留号,结果就是手被易拉罐的拉扣儿划出道小口子。季风抽了张纸巾按住,我看那夸张的一团纸发笑,“没事儿,没多深。”
  季风抬头看我,表情很困惑:“你觉不觉得很熟悉?”怕我听不懂又补充,“好像以前也有过跟这一样一样的对话和事儿。”
  “你第一次发现吗?”
  “以前也有,一晃打岔就过去了。怎么回事儿?”
  我耸耸肩:“梦过吧。”
  反正我经常会感觉有一些场面是重复的,很多人和事明明是第一次看到,却恍恍觉得以前什么时候就见过或梦过,未曾经历,又非常熟悉。据说这个现象在法国有一个解释:de ja-vu。中文译为超时空感应,也就是古人在词里写的似曾相识。科学医学上分析是大脑皮层瞬时放电现象,潜意识活动,时空隧道的碰撞等等,至今没有一个能让我完全信服的解释,当然什么前世记忆那些就更不靠谱了,小时候我曾经一度以为自己有超能力。
  
68. 单纯对白,是以惘惘见放

  留橙子和杨毅一人一屋睡觉,我搭季风的车去上班。一上午没消听,没有项目的事儿,而是钱总手机关机,家里电话没人听,总办秘书们手捧几份合同等着签字加盖公章,先后来了三个电话,小艾还亲自来19层找我。我跟橙子的关系公司没人知道,秦堃也一直刻意瞒着,这肯定是电话追到秦家受了鬼贝勒或老爷子指使。往季风家打电话没人接,小丫手机也不接,正琢磨那俩醉鬼一觉醒来去哪了,电话从橙子的公寓打过来。
  他回家换电池换衣服,说一会儿楼下喝碗粥就来公司。“你早上吃了没,我带点什么给你?”
  我念声阿弥陀佛:“你赶紧过来就得了,要不付姐她们就得把我扣下不让我动地儿。怎么想的手机没电了不知道。”
  “以为昨晚能回家呢,”他打着呵欠,“好困。这就下去,杨毅在车里等着呢。”
  “死丫头不接我电话。”
  “她说漫游,估计也是找我的,让我自己上楼给你打回去。”
  我被噎得一口上不来好悬哽过去,那精细鬼早晚有一天让钱臭熏死。“衬衫拿楼下洗衣店去,还有门口鞋柜上那套西服也捎着。”
  他应着,悉悉索索换衣服,忽然有趣道:“昨儿遇到林园竹了?”
  “嗯,”小丫那嘴倒是快,这种事儿也唠出去了,“下二环那儿,卖了我一人情,你替我还。”
  他大概在打领带,电话夹在肩颈之间,声音模糊带笑:“我怎么还?以身抵债?”
  “你敢~~”这家伙真是混熟了啊,什么想法都敢往出冒了!
  “是这么个关系啊~~”杨毅笑着编瞎话,“那惨了,早上醒来一看你和小四儿没了我说坏了,这俩人肯定喝一顿酒又重新燃起爱的火花起早私奔了。橙子本来就不太是心思,听你这话别再真还债去了,咱调头回去挽救一下吧?”
  “可能来不及了,”我木然地望向前方,“人家是交通警察,骑个摩托过来可能这会儿账都收完了。”
  “嘿嘿,他可紧张了,一劲儿问那女的说没说啥难听的话,你生没生气什么的,早知道我再铺垫铺垫说说那女的怎么卡你的好了。”
  “好好开车~”我横她一眼,“你一天都赶职业挑事儿的了。”厉害的是她绝对能做到挑起事端却全身而退,猛敲边鼓而不沾半点火星,俺妹这能力胎带的。
  “这么说那女的挺有心机啊,先给你个人情踏完了慢慢跟你近乎,以后搭鼓橙子的时候好让你说不出话。”她越说嘴角越下撇,后悔昨天把人夸得仙女一样了。“长那么漂亮还一肚花花肠子当什么交警啊?”
  “据说她爸是交管局一把手,姑娘比较有个性,喜欢冲锋一线。”
  “她应该穿越了去后宫当娘娘。”
  我撑着太阳穴转向右边看无聊风景,跟她说话我牙都疼。
  “金枝欲孽之我爹是大官我怕谁!嘻嘻嘻……”啪啪按两声喇叭,“橙子这车真不错。”使人觉得她评价车好的唯一标准就是喇叭响不响。
  “我记得你车开得也挺溜啊,昨天怎么回事儿?开不惯自动档?”
  她轻松驾着橙子的路尊,嘴咧得像魔鬼的小钢叉:“故意祸害小四儿玩呢。”
  “……”我真是太久没见她了,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没想到,“于小锹可没跟来,你给人惹毛了不把你撕巴撕巴喂鹰的。”
  “哈!”她吊儿郎当地笑,笑声中却有一点胆怯,“你别加纲啊,我回M城给你好好和稀泥,这事儿就算了了。免得一个个愁眉苦脸的。”
  “下这桥就直走啊,这边都不让左转。我多展愁眉苦脸了?”
  “说那一个。”她叹口气,“四儿这回是真激了你看出来没?我一开始以为是你总不让他跟家里说他驴脾气上来硬说把你整急眼了,来了一看真是因为钱程。他肯定慌了,这孩子现在你瞅他能耐是长了,开公司买车买房人模人样的,心眼儿还是不多,这是着急的事儿吗?也不是古代了把大人都搞定就能给姑娘拿下咋的?”
  “你别说得跟自己儿子似的行吗?我想笑。”
  “唠正经的呢。”她微怒地瞥我一眼,“他就那么个迷个登的玩意儿,昨天那桌子菜让他整的我真想连盘子带碗儿全塞他嘴里噎死得了,一天天也不都琢磨点儿啥心不在肝儿上。还有那烟一根接一根地鼓……他啥时候给烟又拣起来了?”
  “就前一阵儿熬夜说提神儿一晚上整那么几根儿我也没稀得说他,谁知道这还整上瘾了呢,以前当我面儿不抽。”
  “提个屁神儿,也不是大烟呢~反正那败家孩子打小让我季娘惯完完儿的,可有老猪腰子了,就你说话还能听进去点儿,管咋说北京就你俩,你不管他谁管他啊?我倒是奔着把你俩劝合来的,那合不了我也不能拿线儿缝上。再说你和橙子都住到一起去了,我再多说那就是不教好了。看小四儿除了佯了二怔也没啥大毛病……唉~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儿我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啊哈好疼!”她皮皮地揉着被我捏红的脸颊苦笑,“丢人了,来之前我跟于一吹呢,治不好你俩不回去。于一让我问明白了别上来呛呛呛给你整得啥也不敢说了,不知道寻思你多怕我呢,其实哪次不是你给我出主意啊。我就当你这次红脸是要个台阶,赶紧杀过来给你垫脚,还等你夸我配合打得好呢,哪知道你根本就没想下来。呵呵,把我逗了,回头于一知道了还不得说我借引子来玩啊。”
  “你哪有那闲心啊?趁上冻前抓紧拾掇新房呢。”这个鬼的溜儿孩崽子,上次从时蕾那儿回去我还真以为她担心于一的官司,合着人家心思根本没往旁的上放,光盘算着怎么在年前把自己嫁了呢。
  她干笑:“家里已经上冻了。”
  “那都弄完了吗?”
  “搁我早弄完了,就你老姑,今儿去看一眼这儿不行明儿那儿不行的,折腾我返好几次工了。真忙叨人!她更年期,真的,姐,她真更年期,我爸都说她了,人一出鬼一出的。十一的时候吧,和季娘她们几个商量要去香港旅游,去就去呗,非让我爸也跟着。我爸说你们一帮女的去玩我跟去干啥啊,不去。这就火了,到底她自己也没去成,你没看那脸子掉的。我上哈尔滨发书回来一到家这气氛不对呀——‘爸,你在外边养小老婆让她逮着了?’可好,坐沙发劈头盖脸给我一顿骂,‘老的老的懒得要锈死小的小的走热了蹄子见天没影儿,什么人家儿像你们这样’怎么怎么地的。哎呀我天骂得我晕头涨脑的,晚上睡觉太阳穴还突突跳,于一寻思我点货把钱干丢了呢。”
  我笑岔了气儿,抹着眼泪说歪理:“我小姑肯定是想两口子出去玩莫不开脸儿说,小姑父也是的,那就陪着去呗,什么男的女的,他跟去了不就有带家属的了吗。”
  杨毅拿眼梢子斜瞟人:“我发现你们真亲娘俩儿啊?咱家那边10月末就开始供暖,十一正是出煤最忙的时候,我爸掐那一大把合同不坐镇哄媳妇儿玩去?哼,估计那俩小矿快干到头儿了。”
  唉~被对立了。主要小姑父成天闲云野鹤总让人想不起来他还有煤矿这么重的事业。“他俩吵吵二十多年了,越吵吵越黏,尤其我小姑父,可会甜蜜了。”
  她轻嗤,喷笑:“他俩甜蜜就甜蜜呗,非要给我起名叫杨爱荣,这是亏了我妈嫌砢碜,要不我跟抗日英雄一辈儿的了。”
  说得口干舌燥,好在不是节假,路况良好能提起速,很快到商场门口停好车准备下去先买水。拿包时看见前座杯架上有半瓶可乐,杨毅说是橙子早上买的,牙疼还喝可乐~我拿下来咕咚咚给喝光了。
  小丫双手合十:“女侠好酒量。”
  我捂着胃,感觉有气往上顶,艰难地说:“他属蚂蚁的,可能吃甜的了,完了天天说牙疼。”
  她奸笑,戳我鼻子:“丛甜蜜。”
  我佯怒挡住她:“别碰,歪了还得划开重做。”
  “哟哟~哪个整容医院做得出这么扁的鼻子?”哈哈大笑,引路人注目,她又说,“家家,我跟你商量个事儿噢,但你不能生气,要不我就不说了。”
  “那你就憋着吧。”
  她损人的话当然憋不住,做好逃跑姿势说:“其实你真该整的是胸!”
  我怎么猜的吧!“死崽子!”一伸手捞了空。眼看有车从停车位急速倒出来,我情急大喊,刺耳的刹车声中,周边好几个人都瞬间石化。
  司机摇下玻璃片嗷嗷开骂,停在车尾灯五公分处的小丫腿一软跌倒在地上。车里的人大惊失色,我慌得也顾不得多想赶忙跑过去,司机腆着肚子开门下来,动作还挺迅速,副驾位出来一个女的,先声夺人地说:“没撞着吧没撞着。”
  众人的焦点忽然撑手站了起来,向司机眨眨眼:“让你着急!”
  司机勃然大怒:“你丫没病吧!”
  杨毅眉一挑:“我靠,你谢谢我没病吧,要有病这就让你吓过去了你知道不?”
  “哟,怎么着姐们儿?碰瓷儿是吗?爷儿见得多了,甭跟这儿唬人。”
  她有闲情跟人干仗,我心落回去,瞪着那个腐败的肚子帮腔:“您这态度我们还真就要个说法了,那么倒车有理了啊?”
  杨毅冷冷嘲笑:“会不会开车?不会开车学去,学不会开车学着说两句人话也行。”
  “你车也别动,咱就这模样说说理,什么速度能把车停在人前这距离?长眼睛就能看出来吧?”
  司机脸红至衣领里,论嗓门,没有杨毅音调高;论帮手,旁边那个女的就会拉着他说算了算了一人少说一句;动手他不敢,越说越没词儿。杨小刺儿的斗志可是很高昂:“你啊,一时半会儿还真别想走了。说我碰瓷儿?那得跟你掰扯明白了,你报警还是我报警?打120,我得先做检查,大人没事儿肚子里那个就不一定了。你不是急吗?行,来人做完笔录留下电话你该干嘛干嘛去。”
  “你别生气。”我压着她的手,从包里找电话,“那边有监控,取证都现成的,他做不做笔录都行。”
  旁边那女的急了:“唉呀别别别,能好说咱就好好说说呗,不是也没撞着吗~”
  小丫下巴一绷:“吓着了。”
  最后司机总算露出丧母还强打欢笑的表情给我方道歉,并在停车场管理员与商场保安的调解下答应赔款五百人民币。那女的掏钱,杨毅不同意:“不行,真得报警,要不就送我去医院。”她转脸儿向我,“没跟你闹着玩儿,我上个月查出来的,大夫说头三个月得多注意点儿。”
  我脑瓜皮一下炸了:“那你昨天还喝……”
  司机连连看表:“我这着急去机场啊,要不刚才也不能那么快。马上到点儿了,姑奶奶,我真跟你们耗不起,我们拿车钱还不行吗?啊?”
  “得得得,你可别这儿呛呛了。”我拉过杨毅,“你就作吧!赶紧开车上医院去。”
  杨毅挣开我,捂着肚子跟人叫板:“你把电话留给我。”拿了人家名片又把钱接过来,点了两张剩下的还回去,“别说我碰瓷儿听着没?彩超150,多出来的测胎心量血压称体重,车我们自己有,油钱都不跟你要。”
  管理员适时打圆场:“你看,这早点放放姿态不就都好说话了吗,咱都不是不讲理的人。好了没事儿了没事儿了,给里边车都堵住出不来了……”
  司机也实在没空多说什么,满脸晦气地开车走了。杨毅以食指关节搓着人中吸吸鼻子,哼了一声又一声,用只有我能听见的音量恶狠狠嘟囔:“开宝时捷了不起啊?扔几个王八钉绊死你。”
  “你可快给我省点心吧祖宗,这要真出点儿啥事于一还不得一人一锹给咱俩拍死在北京。”
  “碰都没碰着能出啥事儿?”她梗着脖瞄我,低头看那张名片,歹毒的笑容像民间故事里的拔舌小鬼,“看我不给你折腾换卡的。”
  我为她这种时候还不忘害人的死性子叫苦不迭:“你这孩子思维是不有问题啊?怀孕了这么大事自己咋不在不乎的?还喝那么多酒!”
  “谁说我怀孕了?”她很受侮辱地用名片抽我头发,“啪!啪!胡咧咧胡咧咧。”
  “你到底哪句真话哪句假话?”
  “都是真话啊。告诉你我怀孕啦?人说上个月查出胆结石,大夫说喝口服液能排下去让我这仨月少吃鸡蛋豆腐啥的。”她说人类思想真狭隘,说完嘴里哼着九九那个艳阳天哪哎嗨,拐弯到旁边DQ买20块一只的杏仁冰淇淋。
  活脱脱一个盖帘儿成精,翻过来调去全是道道儿,而且基本上没什么好道。“你怎么还这样?动不动就就跟人干起来了。”
  “我这是人生地不熟不敢闹事儿,要不直接动手了。呵,倒着真洒不出来噢。神奇。”在温暖的商场里,杨毅说着大话,吃光最后一勺暴风雪,直奔三楼休闲装卖场,“走,我要买两套衣服这几天换,来一件多余衣服都没带。”
  “口气小点儿,你诈骗了人两百不是两万。”刚才冰淇淋和小蛋糕已经花去一半。
  诈骗犯不爱听了:“什么诈骗!正常协商嘛。买衣服另有金主赞助。”她在风衣内侧口袋里摸出一张卡片,“橙子说你会签他的名儿。”
  我佩服地望着诈骗犯,伸手把那金卡收进包里:“不用他的,你要啥我给你买。”有些思想得跟橙子灌输一下了。
  “干嘛不用?”她扑上来抢被推开,停止使用暴力,同我讲道理,“什么你啊他啊?他的钱你不花等谁花?”
  “你把我当你哪,上初中就熊人家于一买东西!”
  “你啊,你用橙子的钱他会更踏实一点儿。你的明白?”
  明白过头,我脸微微发热:“这不也吃他的住他的吗?”
  “大姐你能不能靠靠谱儿?”她又开始点我鼻子,手指头一股奶油味。“同居不是说俩人睡到一起就完事儿了。其实他心里边我估计也知道你顾忌啥,实在不得劲儿你记个账,花他多少隔两天儿再想法儿给他买回去呗。你别一分钱不用他的,多撅人哪。”
  “跟你投诉了?”
  “啊?那他不能,就发发牢骚。”
  “我跟你说不是我不花他钱,你看他吃吃喝喝出手大方,全是公费,他现在工资还没我高,你拿这卡里面边钱肯定不是他自己的,不信咱俩回去就问他。”
  “不能吧,他们家公司都挂牌儿了,当家的工资还没你高?”
  “当家的是他姐,他现在还试用期。”看她难以理解的表情很有成就感,“让你见钱眼开,上当了吧?”
  “嗯?我不信,你现在工资能开多少?”
  “我不告诉你。对了杨毅,你是真就和他那么投缘吗?”
  她没有立刻回答,抬起左手搓人中,无名指上的荆棘刺青随着手指弯曲而显得更加密匝。“哪次这帮人一起吃饭,都是丛家家给我们夹菜,我第一次看见有人帮你擦嘴上的油。”自己被自己的细心弄不好意思了,嘿声一笑,“其实也没多大点儿事,小四儿要知道我就因为这个叛变了肯定不服气。可能就因为一直都是你照顾别人,你也习惯了,别人也习惯了,我看见橙子那么自然照顾你,感觉挺不一样的。”
  非常非常单纯的答案,我自己却没有看见它险些放弃这道题目。
  
69. 遭遇冷落,是以游兴见放

  边聊边逛在转圈几个商场活动了一整天,杨毅买衣服不看价签,不懂客气俩字儿咋写,自己买够了,又给于一和季风买了同款的毛衣,想了想又绕回男装区要给橙子买见面礼,告诉我这回她自己买单。也不知什么时候转性了还送见面礼这么讲究。她在皮具柜台前边挑挑看看,嘴里念叨:人家那么仗义把信用卡甩出来给我当见面礼,虽然让把家虎扣下了一分没划着,但此心可以照明月,我咋也得表示表示。
  我是把家虎,我从那锦盒子里拿出据说是意大利南部小牛皮的腰带轻抽掌心,啪啪作响,我是把家虎,我从头到脚给她刷两身儿了我还是把家虎!杨毅回头看我一眼,丝毫读不懂我的恐吓之意,伸手弹弹黑葫芦:“这东西商场有卖的没?我送一个给橙子,正好跟你凑成一对儿。大吉大利。”
  “这就是橙子的。”我转着手腕,“你送一个给我吧,凑一对儿。”
  “想点儿啥不好?”拎起搜刮的战利品喊我下楼去看玉石,寻寻觅觅,最后选中一个面貌狰狞的黑曜石貔貅。柜台小姐介绍,貔貅是龙的第九个儿子,喜欢吃金银珠宝,只进不出,是敛财瑞兽。她没听懂,什么只进不出。人家介绍得文雅:大嘴无肛。杨毅听得直勾眼儿。我解释:光吃不拉。她哦了一声,联想速度超快:“草爬子也是光吃不拉。”认真的模样把柜台小姐逗笑,杨毅跟着她乐:“你笑什么?你知道草爬子是什么吗?你家是东北的?”曲肘支在柜台上,弓着腰,脚打拍子,十足十一个调戏女生的小地痞。
  我笑容僵硬地给了她一脚。她唉哟一声,拿了那块玉问我吓不吓人,我连连点头,她当下便让售货员开单,说是我不喜欢肯定就不会抢着戴。什么逻辑?以为人人都像她那么不嫌寒碜,送人礼物挑自己喜欢的东西买,送完人几天再“借”回来。
  杨毅玩到这第二天晚上,于一来了个电话,没说找她,是专门与我聊一个地块开发的事宜。受到前所未有冷落的人在橙子电脑前看照片,不时斜眼睛瞄我一下。翻到一组季风的照片,笑得要断气儿:“连哆来咪都不分整什么景弹钢琴!”
  那是橙子给杂志拍的约稿底样,找了季风做模特,季风之前没提过,我也是看了橙子电脑才发现这组照片的。杨毅看到的那张是季风坐在一架巨大的三角钢琴前边垂首演奏的姿势,整洁修长的十指轻压着琴键,背景的沙滩和海干净安详,钢琴的白色的智慧,沙子的金黄的张狂,蓝蓝的水面波光粼粼,还有那妖异的银白色短发下,浓眉的一抹黑,像童话般率真好看。薄而轻的纯白长袍在皮肤上纠缠飞扬,飘忽得空荡荡。它的主题是:理解一阵风的邂逅。
  风吹过的夏天,有星光支离破碎地闪耀在黑色的记忆天空。
  季风拍过那么多照片,我最喜欢橙子给他拍的那些。
  橙子拍过那么多照片,我最喜欢季风做模特的那些。
  这两个人,说不出是谁更衬谁,谁让谁更传情。
  有时候想想真是,男人拍男人,比男人拍女人更加暧昧。
  橙子回来的时候我刚挂上电话,杨毅在研究电脑后边卷轴照片的材质,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我于一都说了什么。说出来她也没兴趣听,于一四月份在青岛拍了一块地,位置还算可以,获批立项是纯居住用,但做海景别墅面积不够大。方案做了半年都不是十分可心,加上现在有规定年限动工,期满要征收高价土地闲置费,就想着是来年开始施工还是转手卖出。如果准备开发,当地没特别过硬的交情,想到让我在北京帮他走动。之前一直有传闻说07年北京四环内不许新开工程,为了奥运期间国内媒体和境外媒体的航拍需要,连目前在建工程都必须转入内装修阶段。听着像那么回事,但站在业内看根本不合理,工程的建设进度都是有明确规定的,单位和单位之间相互签了合同,哪可能随意停工,中坤名下就有不少项目明年春天地面部分才能动工。我拣些简练的语言复述,还是把她听得耐性顿失,还不等说到于小锹最后那句明显带点想念意味的“让那崽子轻点得瑟赶紧回家”,她已经开始破口大骂:“王八蛋是不是仙儿得忘了我在北京啊?!”
  刚好赶上这一句的橙子顿时愣在门口,我听见开门声过去看人,他才小心翼翼地换鞋,低声问我:“骂谁?”
  “你。”我接过他手包,添油加醋地说悄悄话,“她来了你也不陪,不骂你骂谁?”
  心情不佳的人狠脸子看我:“再造谣把你嘴唻开。”
  听得我嘴丫子疼,怨气瞪她一眼。橙子知道跟自己没关系就美了,欠欠身在我嘴角亲一下:“换衣服出去吃东西?杨毅想吃什么?我还没正儿八经请你一顿,今天可以安排一条龙。”坐到沙发上松着领带,“吃完饭打台球怎么样?家家总说你台球玩得好极了。”
  杨毅朗朗一笑,不知练了多久的台词一气呵成:“好就可以了,极字不敢当,哀家8岁打手柄撞球,13岁案上架竿,进洞基本靠蒙,铁木真保佑,至今没有对手,人家都叫我翡翠台西城不败。”说罢还极度自负地做个向后拂流海的甩头动作,二目炯炯送飞鸿。
  橙子越听越笑,再看到她最后那个夸张欠扁的亮相,终于头一歪笑抽在我怀中。
  我抱着乐消汗儿的男朋友,责怪谢幕下场的西城小刺:“让你吹得我们直迷糊。”
  “嘿嘿。”她从桌子上拿起见面礼,“别笑了表姐,给你看个东西。”
  “嗯?”橙子抬起雾汪汪的眼睛,一看到那张宝里宝气的小脸,又崩溃了。
  她没气质地用脚丫子招呼橙子:“我说你到底是真憋不住笑还是就事儿占我姐便宜啊?”看着橙子举起的两根手指头猜测,“二者兼而有之?”
  “他说再笑两分钟。”我以前一给他讲我们这帮小时候闹的笑话他就把脑袋埋枕头里做这手势乐得没完没了,“起来起来我要打个电话。”
  “去演情景喜剧吧妹妹,不得小金人都是埋没人才。”他爬起来把沙发后面的电话机拿给我。
  杨毅戒备地看着我:“给谁打电话?”
  “工地。”我按着号码逗贫,“看你俩快给房盖鼓翻了找人来补棚。”
  橙子贴过来看显示:“我外甥女儿?”
  大吼一声住手,杨毅整个人扑在电话上,脸扬起来企求地看我:“不找她~~”
  “她都知道你来了不找像话吗?你去S市人怎么招待你的。”
  她把貔貅放在嘴里磨牙:“翅膀损得头顶长疮脚心冒脓知道我怕她还告诉她我来北京。”
  我警告:“咬碎了扎着。”
  橙子好奇追问:“为什么怕她?”
  杨毅没有送礼的心情了,精心挑选的东西随便往橙子手里一放,垮着脸答道:“那孩子刨根儿撅底问得我都想躺地上装死。”
  话出有因,杨毅去了几次S市都和哪吒见过面,她喜欢讲故事,哪吒爱听,就是有个恶趣味,喜欢拆穿细节漏洞,偏偏那些故事经杨毅之口最是经不得推敲。此举便惹得说书先生恼火,也因此下午听她说放学就过来之后杨毅就不时干嚎。我也知道翅膀故意整人,不过哪吒是他乡遇旧识的兴奋,怎么能好意思驳人这点面子?“难得孩子那么懂事,还说要请你唱歌呢。”
  橙子本来在低头琢磨那块石头是狮子还是蛤蟆,听见这话连忙抓住机会:“让她过来,正好给我省一笔。”
  “你们真好意思俩奔三十上班挣钱的大人让个学生消费?”
  “她有钱,她爸妈的遗产够她进富豪榜了,没瞧出门跟鬼贝勒似的还带保镖吗?”
  “没你这么当长辈儿的。”我把他领带摘下收好,找出休闲衣裤催他把西装换下来。
  杨毅心知挣扎无用,转而思索起别的事来,看看橙子又看我,打的什么主意让人一眼看破。转了半天心思还是选择不相信我,自己求解:“钱程你工资真没家家开得多吗?”
  橙子在毛衣里闷了一下才从领口钻出来:“她入行比较早。”
  “不过你也还年轻,她过两年脑子就钝了,女的都这样。”
  “嗯,以后肯定比她赚得多,等我姐生完孩子我干老本行,这个家的主要经济来源还是我。”
  我瞅着那一大一小两个月亮般光洁的脸孔,噗哧笑了:“你俩还真对付。”
  “我说真的你还是挺有艺术家气质的,看,”她指着橙子穿衣服弄乱的头发,“跟油画刷子似的。”
  晚上出了个小小的意外,意外得连我都不知道怎么处理好。橙子一个电话订好包间,七人位,七把椅子,七只碟子……可惜没有白雪公主,我们全是小矮人。这还是黑群从老家回北京来首次与欧娜出现在同一张餐桌上,气氛有点诡异,他们俩跟杨毅这个第一次照面儿的都言谈甚欢,只是互把对方当陌生物种不做交流。他们两个,标榜感官人士,只凭喜好,与交往过的男女朋友均能保持良好关系,从来没有过这种情况。总之极好或是极坏,未来只有一种。
  好在满桌子都是大白唬,吵吵巴伙地不细端详倒也其乐融融。哪吒瞪着双圆眼睛左看右看只顾着瞧热闹,半天不知道动筷,欧娜夹些菠菜到她碗里:“你不吃东西一会儿别吵着饿啊。”
  坐她旁边的季风很自然地把菜夹走,哪吒愣愣地看着他往嘴里送,猛然大叫:“你干嘛?要吃不会自己夹,那是给我的。”
  季风奇怪地举着筷子:“反正你也不吃带绿叶儿的。”
  “嗨~嗨!”杨毅隔着好几位冲他招手,“我在这里。”
  季风如梦乍醒,咬了一口的菜放回哪吒碗中,想了想还是夹走,哈哈大笑着塞进自己口中:“这我咬过了。”
  哪吒抡小拳头砸他:“你故意耍人是不是?”
  杨毅感动涕零:“四儿把身边的人都看成是我了,难道是思念过度的缘故吗?”
  被吃进胃的美食险些重现桌面,还思念过度,我怀疑是草木皆兵。
  消化食儿就在附近的俱乐部,都是瞎玩,不费什么体力,反倒说得比较累人,整晚笑料频频,我下巴挂钩笑得好疼。
  一队人马扒拉来扒拉去看,连哪吒的保镖都算上,数橙子年纪最大,闹腾得还挺凶。台球案子上果然难在西城不败面前出彩,输了两竿球打起了花式架枪,满屋就听当当当瓷球落地的脆响。不过他保龄球打得不错,一打一个分离瓶……杨毅说他你演情景哑剧都可以了表姐你主要靠肢体语言逗乐。橙子在兴头上,她说什么都当恭维,拍惯了哪吒的光头,对杨毅刺哄哄的脑袋爱不释手,小丫被搓巴两下就急眼,高举球竿当重剑攻击。突然发现钱程也有点人来疯天赋,寻思一出是一出,拍拍手商量大家原班组员明天去昌平玩AB队彩弹。人越多越有意思,可以多叫些人来。
  我咳一声阻止他不该提的名字:“明天你不上班啊?”
  他疯劲顿散:“上班……”
  杨毅拍着他肩膀安慰:“没事儿,我下次来陪你去玩。”
  季风叼着烟,手里拿着小盒巧克粉擦竿头,半眯着眼睛问:“你要回去?”
  “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是常言说得好天下无不散……”
  季风狠吸一口烟,来得及打断她的自我膨胀:“谢天谢地。”转身去打球,逢逢逢,Hat-trick?呵呵,台球上好像没听过这么一说。
  杨毅的两颗小鬼牙暴长,好像要现原形,哪吒挽着她跟在先锋小表舅后头转移去了地下的酒吧。我等黑群和季风收完桌面最后几只球,在橙子的会员卡上签字,一回头就黑群自己慢吞吞地在穿外套。还有案子上一只6680,摆球的服务生拿过来给我:“丛小姐,刚才您哪位朋友的手机忘拿了。”
  黑群颇无奈地冷笑:“小四儿这电话早晚要没,得哪放哪,我就帮他拣回来两次了。”
  “他就这样。”这个手机用一年还没丢已经很出我意料了。
  “最近严重了。车停小区里窗户都不关,白天出门得回来好几趟才能把该带的带齐,写那程序驴唇不对马嘴,运行都运行不了。他以前是马虎,现在我总觉得有点不正常,可能熬夜熬的,大崔说他不打哪来的路子,一天接了六个项目,全是开发的。”
  “他疯啦,公司现在那些人开发一个都得连轴转多长时间,六个等哪年能做完?”
  “说的是啊,我有时候早上去学校,天透亮了,看他那屋灯还没关呢。”
  “完了也不睡觉就去公司?”
  “有时候睡,有时候一喊他直接洗把脸就跟我一起出门了。这么下去哪行……”黑群摇摇头,看我忧心的表情,露个安抚的笑,“也别愁,他就是欠管了,你一会儿哄杨毅骂他一顿。”
  
70. 宿醉无眠,是以骄傲见放

  我跟在黑群后边进了酒吧,杨毅和季风头挨头在说话,昏暗光线下季风是一脸不愤儿,我还奇怪这个表情怎么还听得这么老实,走近才看见他头发被小丫攥在手里,拉着他不听也得听。说完了还让人表态:“噢?听见没?”手腕抖了抖。
  季风的脑袋跟着晃,眉宇间露了凶光:“你撒开我。”
  “啧~你听见没?”
  “一!二——”
  杨毅松了手,手掌在他前额上一推:“死去吧,没人管你。”
  “谁用你们管?”季风晃一下坐稳,在身上摸摸找找,抬头看见黑群,“给我根烟。”
  橙子碰见熟人打招呼回来端了一杯明黄色鸡尾酒,被欧娜半道劫下,无奈地招来服务生又要一杯。
  季风和黑群串到边上抽烟,我坐到杨毅身边,这丫头胃口可是好,吃得肚饱肠满的又弄来一碟子蛋糕在这儿挖上了。问她刚才又跟季风怎么绊着了,整得那厢不太是脸子。她切一声,怒极不屑地说:“完蛋货~~”见我不作声,迅速转脸看着我声明,“可不是因为你啊,反正多少有点儿,主要不是因为你……”
  话是车辘轱话来回轧,不过闪闪烁烁的眼神里不多见的心虚却让我猜晓了一二,感激就免了,抹去她脸颊上的奶油嘲笑:“超人也有拯救不了的世界吧?”
  她烦恼极了:“比核泄漏还难处理呢。”
  旧情人的关系最是难处理,何况季风和我的情更是旧到黏糊成一团辩不出模样。情情爱爱本来已不简单,也单纯得过我这种处境,不是时下潇洒的感官男女,也没有那么凄凉说什么爱只剩下一团灰曾经燃烧得很美,我告诉自己要坚持到终点再说放弃或者忘记的决定时也清醒,清醒地知道这场恋爱一旦开始就不允许我中途的退出。欧娜说得对,这种程度的朋友搞起男女关系来,也可以算作乱伦的;季风说的对,我就面子最重要,我怕人家说我既然想结束为什么又要开始。可是除此之外的牵绊呢,他有想过没有?是否爱过甚至于可以放在最后来说,一路相伴着走了这么久,就是根拐棍还拄顺手了呢,人又不是死木头一根。哪能说全不在乎?怎么能全不在乎?我后悔让小藻去招惹季风,更后悔在季风发狠之后自己的不坚定。这么多年我如履薄冰的小心,催眠式用各种理论哄骗自己不去踩界不去踩界。到底是阴差阳错,到底是心魔难过,到底是被自己亲手打破,冰下不是春山也非绝谷,而是早该料到的琥珀色无底汪洋。我想就此沉下去,但求生的本能不允许,我是深谙水性的人,何况有双手在水面不离不弃拉着我。
  也许没有这双手,我即便不沉,也会就那么浸在水里。因为这是自己争取那么多年的结果。
  我知道我的骄傲,什么都必须要强求一个结果的骄傲。杨毅的烦恼,缘于我的烦恼,那丫头有着最别扭的性子,酷爱把小事闹大,大事化小。在季风那儿没碰着好运气,又唤过橙子正色说道:“他是我亲弟……家家是我亲姐,这层关系你懂吧?”
  这只差没直接说我和季风是亲姐弟了,橙子又不是香蕉,怎么能不懂?笑了笑,轻轻点头。
  杨毅满意地又说:“他们都比你小,你要好好照顾。有一个出事我不饶你。”
  这……很强人所难,也亏得她这等无赖说得出口。
  季风本来装作不CARE,听到这里也实在绷不住了,杯子停在嘴唇前眼珠转到眼角横瞥:“不知道咋彪好了~”
  杨毅挑衅地白眼他:“跟你说话啦?”意思是你接什么茬儿。
  我把一筐零食推到季风面前:“吃你的,别搭理她,可能要疯了。”
  这群人当真是玩疯了,有杨毅在,世界总是不太正常的。三顿饭喝醉了两顿,四员战将倒下的凌晨,我怀着愧疚的心让小乙给他甲兄弟从热被窝里挖起来接我们回家。从歌厅一出来,清冷的空气刺激得鼻腔痒痒连打了几个喷嚏,瘫在季风肩头的橙子神经错乱地抬脸四下望望,搞不清楚状况,低喃一声好冷,主动钻进开了暖风的车子里。小甲把哪吒放在橙子身边,爷儿俩挽着胳膊睡得可香了。杨毅被吵醒很不愉快,看清是我,骂人的话咽了一半儿,咕叨着站起来,我把她推进另一部车子,回头喊那对感官男女快走。欧娜抱着膀儿哆嗦成一团,黑群紧跟在她身后,没睡饱的眼睛更是芳踪难觅。
  一个个上了车便相继昏昏然,我也掐着手指丫强打精神好算撑到哪吒家,连哄带喝地把人都弄到各自床上,之后整个人一点力气都没有了,头发衣服上又都是黑群季风吞吐的毒素,想在沙发上休息一会儿洗个澡再去睡,四体一松就睡过去了。迷糊着做了两个梦也没记住,小光的分手礼物不怎么爬上了沙发,在我身边拱哧拱哧找一个温暖的睡窝,把我惊醒。座钟秒针咔哒咔哒,半点儿还短短地当了一声。
  身后有惊呼:“唉呀!”
  我一骨碌爬起来,杨毅在楼梯下傻乎乎地坐着,我心一揪:“崴着没?”
  她起身拍拍屁股,瞧模样应该只是踩空了一阶半台,跌伤了一点面子,狼狈地冲我龇牙:“家家我给你买豆腐脑儿去!”
  客厅明亮的灯光和落地窗外淡淡晓色相映,我看那个刚报过时的座钟:五点半。这妖精要上哪去给我买豆腐脑?
  她很玄妙地找准了房门,但鼓捣不明白那把精密的三重防盗锁,十秒钟之后绕过小茶几,一手拂开闻声警觉盯视她的小狗:“不吃了。”在我身边的长沙发上躺下,合了眼睛睡着。我委实惊心动魄了一番,等她均匀呼吸声响起时,才想到发笑,暗忖着等天亮要给于小锹打电话问问,他这么多年怎么养的我们,还给弄出梦游的习惯了呢。
  “喂~”二楼栏杆前,哪吒怀抱一团被子,对着看不见人却开着灯的客厅试探地低喊。我越过沙发的椅背看她,她挨着扶手走下来,“小刺睡着睡着突然走了……”话落已来到面前,看到她寻找的人正在睡梦中,小光的分手礼物汪汪欢叫,她示意噤声,弯腰把狗抱起,被子放在了杨毅身上,“有床不睡睡沙发。”
  “那你呢,”我好笑地看她搬石头砸自己脚,“不回房间蹲这儿瞅什么?”
  “你一直就在这儿睡吗?”她挤着在我身边坐下,“有那么多房间干嘛不去?”
  “不小心睡着了。”
  “嘻嘻,她一天蛮疯的。”
  “嗯?那是相当地。”
  “这么快就临阵倒戈,真没义气!”
  “好像不意外嘛~”我歪靠着椅背,懒洋洋看她,“你就知道她不会针对橙子吗?”
  “嗯,因为我小表舅人很好,对你也好,我相信你的朋友还有你家人都会喜欢他。”
  “季风就不好?何况你不是说了吗,血浓于水,杨毅把季风当亲弟弟,怎么会帮着外人?”
  她慧黠一笑:“血浓于水不是那样算的。你是她表姐,谁是外人?你才是血亲。”
  我倒一时忘了这层关系,不过杨毅心里并没什么血缘概念,我和季风的轻重不能放在天秤两端衡量,为什么要衡量?我和季风不是对立的。
  “像太爷爷和堃姨他们都喜欢你,爱屋及乌呀,你家人也会因为你的选择而喜欢,对不对?”
  “无从确定。”
  “我希望小表舅幸福。”
  “哪怕破坏别人幸福?”
  “你不要以为我是坏人。”她是个玲珑人,听得懂我的指责,不肯接受,“其实你的朋友中,我最喜欢小光。为什么?非哥和时蕾,还包括你,虽然总说我不像孩子,但你们毕竟是把我当小孩子的。小光不一样,他不会让我学着当小孩。”
  “因为他不跟你讲大道理?”
  她抚着怀里的小狗思考,摇头:“是一种不能言传的平等,他真正是我哥们儿,而不是哥哥。小表舅是血浓于水的祝福,那么小光就是感情上的祝福,明白吗?一种是HAVE TO DO,一种是WANT TO DO。”
  “然后呢?”
  “他们两个都要幸福。可是小光和你在一起,你爱他,他才幸福,不爱就谈不上。小表舅不同,只要你肯和他在一起,他就非常满足非常幸福。你能看得出来吗?能吧?那是相当地幸福。”
  我也知道这一点,可是听了哪吒说,鼻子还是酸酸的。
  她祈求地仰视我:“你爱季风吗?还是更爱橙子?”
  有些人,爱就是爱,不爱就不爱;有些人,爱与不爱之间,还有一个好大的空间,不定位的坐标。我趋于后者吧?半晌没有答话,用拙劣的笑容来粉饰外露的情绪:“小孩儿……”
  “小什么孩儿啊?”杨毅气愤地把被子掀开坐了起来,哪吒怀里的小狗吓得低吠。
  我瞪着她看了一会儿,不能确定这是睡毛了还是睡醒了。
  “喂,你很不道德吧?”哪吒用脚尖踢踢她,“醒来不出声,偷听别人家讲话。”
  “怎么不说谁给朕吵醒的?”杨毅丝毫不以为意,揉揉脑袋整整发型,眼珠斜在眼角没安好心地调笑道,“这娃还能算小孩儿吗?十四岁就大模大样的追男生,那个人猿克鲁斯还记得不……”
  我哧笑:“翅膀说的好像是泰山克鲁斯。”
  哪吒抓狂:“是克鲁斯,不是人猿泰山!非哥最会乱叫人绰号。”
  “是是,”杨毅附和,“翅膀那小子得训他,看人家像啥就管人叫啥,没家教。”
  “真讨厌。”哪吒抱了小狗跳下沙发上楼去了,站在二楼大声喊,“你不要回我房间睡了。”
  杨毅贼笑:“不好意思了。”
  “这没办法的事儿,克鲁斯不走,那吉良也不见得会同意她跟一个比自己大十四五岁的男人在一起。不过主要还是看哪吒的意思。”但这毕竟是现实生活,老夫少妻的组合有一定困难。那个魁梧但温柔的克鲁斯最后还是选择放弃选择远离,其实如果哪吒坚持,以那吉良的本事要找这个人也不是不可能,但哪吒接受了克鲁斯的选择。
  “你们这大外甥女儿小舅妈谈得还挺投机。”她倒是不掩饰偷听事实。
  “虽然她说的都对,但是这话从一个十多岁的小姑娘嘴里说出,我就是想笑。”
  “你这是年龄歧视。你像她这么大也自我感觉良好,我像她这么大都跟于一处对象好几年了。”
  “你算了吧你俩那样根本不叫处对象。”
  “不叫吗?”她绷着脸儿呆滞一下,“是啊,好像还不如人哪吒像。家家啊,你说她那么说啥意思?是不是对小四儿有想法?”
  “你疯啦?”想都没想过。
  “离谱啊?”
  “我告诉你趁早消听吧。上楼再睡一会儿。”
  她不死心,跟在我后头叫嚷:“大六岁不算大啊,也就像你和橙子这个样,于一不也比我大四岁吗?”
  “去去回家拾掇拾掇赶紧结婚生个娃啥的你就没闲心惦记这帮人了。”
  “生个娃啥的,除了娃还能生出啥来?家家家家,我估计哪吒那样要还了俗也是一大美女,备不住小四儿能看上。”
  这倒是真的,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她一眼。“哪吒模样倒是没得挑啊。”不过打死我也不想再给季风做什么媒了。
  她向我眨眼睛:“是不是?”
  “那你说,她是橙子外甥女儿,季风要是真和她怎么着了,那得管我叫点儿什么吧?”
  杨毅笑得近乎癫狂。
  二楼走廊尽头有棵高大的绿色植物,我的房间就在那植物旁边。走过去,空气里奇异的焚烧味道渐渐浓烈起来,看见了被掩住的一点红火,看见了季风靠在窗台上,冷冷的波光是他某张海报上才有的陌生和遥远。
  杨毅的笑声嘎然而止,捂着心跳埋怨:“你像鬼似的在这儿猫着干啥吓死我了。”
  季风嘿嘿笑了笑,笑声在晨曦里飘忽忽地:“我就一人儿碍着你们谁了咋的?”
  杨毅拧眉喝道:“欠揍!几点了还鼓烟儿?睡觉去。”
  他随手拉开窗子把烟头扔了出去,没有立刻关窗,风从窗缝灌进来,吹乱了他的头发。
  顶着一头乱发的季风,仍然是好看得不可思议,我盯着他沉默的背影,心里有个小警钟在叮咚~叮咚~他断章取义地听到了哪一段哪一句呢?我应该一早就教他形而上学属于违反辩证法违反逻辑精神的不科学发展观。
  杨毅步进房间又倒了回来,奇怪地看我:“你让他吓丢魂啦?”
  
71. 钟于感受,是以飘忽见放

  全体睡到日上七楼,个个儿还都是醉样。因为没好意思总麻烦甲乙兄弟,三个大男人挤在二楼的一间小客房,沙发的沙发地铺的地铺,醒来纷纷嚷着全身酸疼,根本是喝酒喝的。杨毅让我给订机票,呼噜呼噜喝粥的橙子闻言挽留,杨毅很真挚地说不行不行着急回去,家里有狗还有鱼,不回去都得跑了。橙子只好说:“下次来都领着。”
  季风还在睡,黑群也没管他,自己蹭了哪吒的顺风车去上课。杨毅去橙子的公寓取自己的购置品,她可真算是没白来,衣、鞋、帽、袜,新买一个大号皮箱装着的,还在IKEA花一百多块钱整了两个钢铝合金的跳舞小黑人,加上橙子送她的那个PT壁纸挂表,我说你可别划拉了,到机场搞不好都得付费托送。她说不能不能,接着往里装季风的照片,尤其是替橙子拍的那组杂志稿,说什么也要亲自拿给季娘看,几十张底稿都拿的二十四寸大片,我说EMS回去她嫌慢。我也是挺喜欢季风这些照片,特别是那张piano solo的,怎么看怎么有范儿啊。偏偏杨毅越看越笑,害我也跟着笑,嘱咐她上了飞机可千万不要拿出来看,再笑得停不住被空警以精神不正常危胁其它乘客人身安全为由赶下机舱,那也不像火车,下去不行咱腿儿着也成,飞机上让人给撵下来,麻烦不麻烦吧。
  橙子说我尽扯蛋,不懂为什么都对季风的照片反应这么剧烈,他和季风的接触基本上都是在影棚搭档,季风拍照的时候就是不像本人,所以橙子眼中的他简直是摄影师们的梦想。是啊,肩宽腿长会拿情,往哪一摆眼神敛敛着,嘴唇绷绷着,那叫一个美型美款啊,可我这双现实的眼睛不是镜头,它连着大脑的,再怎么扮酷也是季风的脸,马上就能想到他一脸傻笑唱着儿歌打CS并被当年计算机系组队一致认为枪法最下贱跑位最风骚……反差太大了。
  橙子与最初接手中坤的反差也看出来了,曾经宏论滔滔放阙词说干自个儿不爱干的活儿才傻的人,已经开始坐在四脚浴缸里给一个橡皮小河马上课:拿爱好当工作多没劲,工作之余都不知道干什么好了。“是不是啊?你说话啊!”小河马不理他,在水面漂啊漂,他就恼火了,一巴掌把它压下去,看它浮起来再压下去,嘴上还念叨:“说啊、说啊、说啊!为什么老是、老是、老是、老是、老是不、说、话呢?”
  公寓里所有区域都是开放和半开放的,卫生间在睡眠区域一侧圆角玻璃隔断后面,上空的玻璃移门,掩着马桶,旁边就是带浴帘的浴缸。他的声音就从浴帘后边清楚地传来,我赶紧替河马唱喏,精神胜利是起码的胜利,但精神错乱就麻烦了。反正他慢慢适应就好。看现如今总算懂得认命。艺术家做不成,起码能做个成功的商人,前提这个商人得正常着不是?哪有人像他这么颠三倒四的,洗完澡出来转悠一圈放着看到一半的幻灯片不管,跑到沙发旁边的登山机上踩来踩去,瞅着电视里一个久未出现的歌星问:“这人儿是不是死了?”我瞄他一眼也没吱声。他很严肃地继续追究这个问题:“活着吗?”
  “人怎么着就死了!”不就连着多少年没出过新歌吗?
  “噢~原来活着。”
  听着味儿不对,一抬头,看见他对着我嘻嘻笑,随手抄起一个抱垫撇过去。
  他笑着接住,撑扶手跳下来关了机器:“公司最近效益还可以啊,你怎么闲成这样?”坐下把我搂过去,“这么早就蜷沙发上看电视困觉。”
  “又不白拿你工资……”
  “你什么时候愿意白拿了我才美死。”
  “我跟你不是为了白拿工资。”
  “……”他被噎了一下,“你当然不是。”
  “我当然不是。”我是为了让他给我开花店。闻着他身上淡淡的熏衣草香精,眼皮眨了两下就不想再分开。
  “我发现你最近真能睡。”他托住我交予全部重量的身子,不满道,“怀疑是成心气我这没空睡觉的!”
  我心里闷笑,不做解释。
  他开始不着四六:“你是不是吸粉啊?”
  我侧脸半眯着眼看他:“你怎么知道……”橙子惊呆,我把话说完:“……吸粉的人犯困啊?”
  他讨饶,在我脸颊咬了一口:“你别乱结巴行吗?”
  我枕在他怀里数他浓密的睫毛,却有水珠从他湿漉漉头发上断续滴下,惊跑了我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睡意,顺手拉下他脖子上毛巾,跪起来帮他擦头发。“你这倒是还阳了,兴奋得二半夜还健身呢。”
  “嗯,我现在一身斗气,打算带着我心爱的照相机去把马里亚纳海沟填平。”
  “带照相机?用镜头盖填土是吗?那可得日子了。”
  “先照下来后期修平~”
  真没技术含量。“明儿事儿多吗?我陪你姐去产检,你送我们。”
  “鬼贝勒呢?”
  “他忙。你得叫姐夫,人家都登记了。”
  “明儿几点?我上午有个约访。其实我陪去更不好,我姐一看,你小子闲到给我当司机了,肯定担心公司,对胎儿不好。”
  “借口真多。”我胡乱揉他软软的发,“橙子你有白头发了。”
  “拔下来。”他盲目地伸手摸索。“我一百个希望不接受采访,明儿来这财经杂志的记者在传媒圈有诸杀君子之称,去年他给六位老总做过访谈,六个全死了。”
  “拔了越长越多。”我打掉他的手,“真那么邪吗?能推就推了吧要不。”
  “做人物~要是做企业的小艾他们就可以对付过去。”他倒向靠背,仰头举臂,食指抠着书架上的一本厚册子,嚷嚷着烦,做生意就做意搞这么多噱头!抠掉下来看不挨砸!我训斥着他,把书推回原位,一张薄薄的纸片飘落,橙子下意识闭眼。在纸片与他的脸接触之前我把手垫了进去,腕上小葫芦重重硌在他鼻子上,他眼泪出来了。
  我歉意满满,扑上去查看:“没出血吧?”
  “没有没有,”他捉住我的手,水气氤氲的双眼表现力十足地望着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不咋地。”我摇着那张相片,应该是相片,起码是相片纸,但被摄物体实在看不出究竟,朦胧成一团,说云不云,说雾不雾,颜色淡淡的还挺诱人,就是不知道拍的是啥。
  橙子的苦情古装戏演不下去,扭头看那相纸,不假思索地说:“火。”
  “胡说。”
  “我骗你干什么。这是打火机的火焰,刚学拉线儿时候照着玩儿的。”他拿过照片,看着看着就笑了,跟我讲起在摄影班的一些趣事。他们班上有一些女同学,相互之间拍裸体,结果冲洗出来在暗房不小心弄掉了一张,被一男同学捡到了。其实那照片也不算过份,致命部位都很艺术地用头发啊花草啊遮着的,只不过能看出来是什么都没穿的。而且我估计他们学这种手艺的,光不出溜模特见得多了。那女孩儿也没怎么不好意思,但那男的有点过份,非让给买包烟,要不就贴布告栏上去。女的没办法,后来就买了烟把照片换到手,回头自己越想越来气,转身就把那照片三下两下撕了。事儿也凑巧,还是这个勒索人香烟的男同学,地上看见一角照片,印象深哪,猫腰在旁边垃圾筒里翻翻翻,把撕坏的那照片找出来拼好用胶布粘上了,又去找那女的换了一包烟。橙子说主要是这女孩儿身材一般,要不然也不会被威胁住。
  我感叹这些艺术垃圾:“后来这女孩儿肯定长教训把相片烧成灰儿了吧?”
  “后来嘛……”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故意卖关子打住不说,还特暧昧地舔了舔自己嘴唇发笑。
  我看着他的动作,一个词乍然跃入脑海:治艳!“后来这照片到你手了?”我猜测,“你提了比烟更过份的要求,无以为报以身相……”
  他当头赏我一个栗子。
  “那你什么表情嘛~”
  “后来他们俩结婚了,照片一直留着。”
  我眨巴着眼睛:“这倒新鲜。真的呀?”
  “说起来你也能知道,那男的是罗星的弟弟。”
  “噢——”肯定长得也挺一般了,一个工厂出来的么,难怪用这种损招追姑娘。“我还以为罗医生是区姐一个单位的你才会认识。”
  “也有这一层关系。”他抚着我的发,“你好长时间不去看医生了吧?”
  “我要去看医生也是问他总想睡觉是什么毛病。”那我真是病了,睡不着是病,成天睡还是担心有病。
  “家家啊家家……”
  叫完名字半天不说内容,我跪在地板上仰望他欲言又止的模样,自作主张替他把话说下去:“请你告诉我,谁是世界上最美丽的人。家家说:白雪公主是世界是最美丽的人。橙子王后的脸都绿了……”
  可是橙子的脸是红的,笑得眉眼弯弯像星星的碎片一样直闪光,酒醉一般可爱,让人很想亲近。
  我歪头看他:“您是世界上第二美丽的人。”
  他说:“你第一。”凑过来亲我一下,“你的个性不适合去爱人,乖乖让我来爱你。”
  我觉得他这句话有语病,刚想出来要怎么纠正,放肆的橙子已趁我思索的刹那将我压在沙发上,非常非常凶狠地吻了起来。等到吻不那么迫人,欲望也渐沸腾。
  就忘了要纠正他的错话。
  我性冷淡,那纯粹是金银花埋汰人。但我也承认我的身体并不算敏感,至少季风的抚摸大多时候只让我觉得脸红,个人觉得那就已经算是动情了,像和小藻欧娜看情色片看到她们两颊飞红时我一般没什么反应,有时候还会走神,那屏幕上的暴露成这副样子在导演摄像若干工作人员面前做这种事不笑场真是敬业。这么想来,我佩服的那些演员好巧不巧也都是脱星出身。
  不过与橙子做爱时我是很直接地兴奋的,也不会想东想西想这个很懂照顾我感受的男人之前是不是有过其它女人。我投入,我知道抱住我的这个人,很爱很爱我。过程中他有时会莫名其妙停下来看我一眼,全身上下都被看光的我,这时却总是担心自己哪里不好看,他看看我,摸着我的头发,肩膀,用力吻我。那种吻有欲望,还有一丝我不确定的感激。
  有一个情人节,对陪他去参加同学会的我,他说谢谢。我还记得他傻傻的笑,那时就在脑子里刻下的一道弯痕,此刻仍没有消失。
  从心情到身体,他让我舒服,我在某类两性杂志上看过:一个女人真实的享受的身体反应就是对男人最大的鼓励。我觉得这比那些有了快感就大声叫的性解放理论更靠谱,我这种女人,捡着钱了都偷偷摸摸藏好,怎么可能把快乐声张?叫出来也是假的,被橙子发现多不好意思。而且我严重怀疑人在视觉听觉嗅觉错乱的缺氧状态下是否真的能听见什么,他在我身边粗重的喘息我有时候会听成海浪的声音,情欲泛滥时我会闻到鲜果的香气,他埋在我体内唤我时,我张开眼睛却只得眩晕的一团白光,像是镁光灯离我很近地不停闪烁……于是我诱惑他,观察自己是怎么享受的。结果进行到中途他很疑惑地问我是不是出了什么麻烦,我才知道这副肉体毕竟与感觉息息相关,而就是他这种在乎和紧张我的心,令我真正感到恬美。这份互动的性爱让我们两个都享受。
  我想应该就是这个男人吧,知冷知热,还能明白我的每个细小心思。
  夜在他的怀中不觉来了又走,天刚蒙蒙亮,接到一陌生的来电,我在手机吵醒橙子前迅速接起,是个低哑的男声,比来电号码更陌生,开口就问我:“家家你好吗?”
  我对这种时间打来的电话没什么好感,态度自然也恶劣,不客气地问:“你谁呀?”
  “你过得好不好?”
  “你到底是谁啊?”
  他很没谱儿,竟然问我:“你是不是和男朋友在一起?没关系,我只想知道你过得好不好。”
  这句话比较长,可以分析,听声音是个年轻男人;不像发酒疯的;完全没印象,要不是他上来就喊了我的名字我真怀疑这是个拨错的电话,我什么时候惹来这一路的追求者~
  精神病吗?我过得不好他能怎么样?在生死薄上把我名字划掉让我早日往生?脑子里冒出来这三个问号后,我直接把手机关掉,翻个身天下太平地窝进橙子怀里。睡着也就几分钟,猛然觉察不对头地睁开眼,仰面看见头顶那两道没来及移走的复杂目光。寂静的凌晨,电话里的音量纵是再低也传得出,何况那精神病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橙子听不清才怪。我一手挡着他的凝视,一手拍拍他胸脯哄着:“睡觉噢~乖。”
  他答应得很痛快:“噢。”拉下我的手握住,不一会儿拿过手机来,折折叠叠,也不开机看。我枕在他手臂上听着空气里手机翻盖的轻微声响,有点担心手机折叠处的排线寿命,又不知怎地很想笑,掩饰性地嘤了一声,他半天没敢出声。但手机还在手里,他一有心事,就不受控地出现规则的无意义举动,比方说反复折叠手机翻盖,比方说用指甲在机身上轻敲密电码……到底被他气笑了,我狠掐他一下,他拧着眉委屈地揉。我睡得个安心觉,他却在早上对着镜子里的自己摸着刚刮干净的下巴问:“能是谁呢?”
  我正刷着牙,含糊说道:“精神病。”顺手拿起他的那剃须水看说明,含抗菌因子及柑橘萃取,原来是这个味道。
  他很理直气壮:“心眼儿小不行啊?”
  强忍着没把牙膏沫喷他一脸,扭了脸瞪他:“人说打电话那个。”
  他酸溜溜道:“精神病还挺惦记你~”
  我哗啦啦漱净嘴里的泡沫,擦过嘴的毛巾砸在他身上:“可不吗!惦记我的都精神病。”
  其实我是心虚才含沙射影骂橙子,五更天儿的接了那么个不明不白的电话,我的脸皮虽然长了二十几年也还是挺薄一层。橙子不质问不代表我可以不解释,问题我真是解释不清,一点儿也想不起来曾经给过这样一个人手机号码。找欧娜帮忙回忆,她笑着说你没给过人家照样能打听得出来,一想也是,那查都没法查了。好在也就打了那么一次,已足够橙子挂心好久,后来问我这人怎么不打了呢,我一本正经告诉他:可能被我的无情刺激得去死了。钱程说有可能。他是认为我无情的,因为我嘴唇薄。真冤枉。
  
72. 曾经溺毙,是以认真见放

  在公司又做了一整天账目表,下班时候季风打电话过来,我以为他要请我吃饭,没想听见我声音他反而愣了:“哎?怎么打你那儿去了?”
  “你又没锁键盘吧?”三毛钱就这么给他的马虎上课了。我和他谈恋爱那会儿自作主张改过他的手机通讯录,翅膀的手机号由老大改成翅膀,这样就在丛家之前了,但是季风又给改回来,他说翅膀是外地号又有接听优惠,不小心拨过去了那损冒脓的肯定不会挂断以便败祸别人电话费。
  他抱歉地笑:“不是不是,我拿公司座机打的,拨错号了可能。”
  “毛愣三光的。”我靠进椅子里敲敲酸疼的颈椎,“下班有事儿没?找黑群出来吃饭啊?”
  “行啊,还吃上次那家,我去接老黑,你跟钱程开车直接去吧,正好我有事要找他。”
  “不着急明天再说吧,他四点多钟刚回北京,估计这会儿还跟家睡呢。”
  “靠!”打火机咔哒一声,他笑道,“那你也不说回家陪着。”
  “呵呵,睡觉有什么可陪的,我在家还吵得慌。”反正橙子一下飞机就直接来公司跟我报过道了,而且是很官派作风地拨分机把我叫到总裁办公室岂图非礼。中坤现在上上下下不知道我和橙子关系的不多,我也习惯了,与其研究纸怎么能包住火不如让火一把烧了以后倒省事。“你们几点能到?”
  “现在下楼估计7点怎么也到了。”
  “嗯,那我也这就走,礼拜五有点堵。”
  “礼拜五啊今天?”哗啦哗啦翻行程本,“唔,忘了,约一客户吃饭给他送回扣。”
  “……”你说说吧,重要行程安排都是秘书起早报备的,日历牌儿上也记着,电脑上还贴着——最后这招对季风不太受用,他一般就光看屏幕上那些代码,对其它的都视若无睹,也有看见的时候,因为找不出来思路憋得看什么都不顺眼以至于顺手把屏幕下方的提示条扯下来团巴团巴扔了,写什么都白搭。
  临时计划也被打乱,家有睡龙又归不得,出公司坐了两站地公交车改搭轻轨去哪吒家玩。还有十多天就是冬至日,傍晚六七点钟天已经很黑了,小区路灯明晃晃,不少老头老太太穿得严严实实扯着猫狗溜弯,我要找的人也夹杂其中。非常好认,哪吒和小光的分手礼物都穿着灰蓝色牛仔背带裤白毛衣,欧娜一袭经典格子风雪褛,迈着四方步跟在后边。我被这组合逗笑,悄声贴上去,指着那一人一狗说:“情侣装嘛。”欧娜竖着领子掩嘴笑:“那是母狗。”
  我惊道:“性向真前卫。”
  哪吒回头看我一眼,全当打过招呼,对我的嘲笑也不怒不气,模样还挺酷的。
  欧娜比狗先走累,随便找个长椅坐下,我站在旁边同她聊天。哪吒也停下来,小狗在她脚边打转儿。这狗被训得很跟脚,不用拴着,主人走到哪儿它跟到哪儿,就是别来人,一有路过的它就出出出跟人跑了。哪吒倍感挫败:“是个傻狗,都几个月了还不认人!”
  欧娜说:“你也不看看是谁抱回来的。”
  我攥拳头在她发顶敲一下:“什么意思啊你?”
  哪吒还直言不讳:“是有点像家家,看着没什么脾气,其实特别不听话。”
  欧娜捡笑,我瞪她:“笑什么?你就好了吗?看着不听话,其实更不听话。”
  “她最近还好啦,我做证。”哪吒很严谨地看看时间,“已经整整二十二个小时没去声色场所了。”
  “词儿甩得不错嘛~”欧娜赞道,“别学英文了,学古汉语吧,等我考博的时候可能还会去给你们带课。”
  哪吒很干脆地拒绝:“你当我朋友我没话可说,当我导师我肯定不会很尊重你。”
  “那你是想尝尝挂科什么滋味了。”
  果然不值得尊重,我摇摇头:“你还想接着往下读啊?”听她说考博说得还挺顺嘴。
  “读得嘛,汉语言文学,study是endless的。”
  我仔细品味了一下发音:“学无止境?”
  哪吒喷笑:“你这种英文水平考不上博士生的。”
  欧娜正想反驳,手机响了,接电话汉朝语拼盘:“不去了。太冷。要不你来接我?好,半个小时你不来我找别人了啊。那你就晚点来,看我是不是跟你开玩笑……上个礼拜钱柜认识的一个旅行社小老板,朝鲜人,挺有意思。”
  我与哪吒统一战线:“我怀疑你硕研能不能毕业,成天就知道混。”
  “我命由天不由我。”她耸耸肩,站起来整理头发,“你跟不跟我去喝两杯?反正明天不上班。哪吒未满18岁就免了。”
  “我也免了,跟酒不亲。”
  “亲的那个不是在家倒时差吗?你回去早了也没意思,干嘛?在这儿哄外甥女儿啊?”话落看到哪吒竖起的手刀,连忙做认错手势,接着鼓动我,“没事儿,不会让你对不起他舅。一大群人呢,热闹热闹,君子游戏,群宿不群奸,怕什么?”
  我说:“癞蛤蟆上脚背,不咬人硌应人。”
  “他们这伙儿还行,不招人烦。上次出去,两个女的四个男的,六个人喝了七个高瓶,都喝美美的开一房间打麻将。我晕得看人打牌眼花,‘哎!胡了’,夸,一推倒冒汗了,呵呵诈胡,没管那事儿,‘给钱给钱’,哗啦哗啦推里面洗了。反正哪个都不比我喝得少,也没看出来,那把赢得还挺大的。后半夜困不行了,沙发上一倒睡着了,冻得直筛糠,也不哪个没喝丢心的弄条毯子给我盖上了。”
  听着跟上学时候夜不归宿的场面似的:“完了他们几个玩一宿?”
  “嗯,六点来钟起来上厕所还都跟那叫喳喳算账呢。”
  “就打麻将吗?”这男男女女的一帮再喝点儿酒,怎么听也是肆无忌惮的。
  “真就打麻将了,说说闹闹的,特纯洁,荤段子都没有,顶多说几个脏字儿。”欧娜说到这儿压了嗓子低语,“我估计那群小爷儿可能玩冰了,精气神儿怎么那么好。”
  “你啊你……”这女人再想死都没人拦她,黄赌毒俱全了。
  哪吒面色一凛:“家家你不要跟她去!”想了想又说,“你也不要去了,去他的君子游戏,我见得多了,玩那种东西根本没有一个好人的。”
  欧娜捏她的下巴:“紧张我啊?放心~”这两个字也看着我说,“不该沾的我不会沾。”
  “你还想沾什么!”我对她保证的事件很没谱,“自以为有才必风流,我告诉你搁早些年你这浑样的就叫人撇八大胡同里去了。”
  她玩味一笑:“京腔京调儿的~这话娄保安教的吧?”
  我反问她:“你觉得他私底下应该这么评价你?”
  这个被烟酒熏黑了心肺的女人轻描淡写道:“气极了就能呗。”
  我只能在心里叹娄保安这个倒霉催子,花花了小半辈子,头一回动真格的,遇到的却是老天爷给她的现世报。我没问过他对欧娜是不是爱,这种男人说“我爱你”,不是我贬低他,比学生上课前说的“老师好”还没份量。可是保安这么形容过欧娜的夜夜笙歌:真正郁闷的人,不是成天在家长吁短叹,而是一有机会迫不及待乐一番。一句话让我觉得无论如何他算得上是欧娜的知己。拒马河上共拟生死,之后话赶话他曾烦恼地问我:“说真的家家,连你也没料到我想跟她结婚吧?” 我被问得很尴尬,结巴地反问:“你觉得我好意思说真话吗?”橙子就好意思落井下石:“可惜人家不鸟你。”其实我一早也知道,他们这群酒“肉”朋友,彼此心照不宣,上床之前基本上就没人会朝正常方向的情侣去发展。不是有那么个流行吗?天亮以后说BYE,入夜了再说HI。保安自嘲着苦笑,笑得我还挺不忍心的,脑子里冒出造物弄人这个麻酥酥的词儿来,懊恼道:“你怎么不早一点儿认识她?”流氓律师不接受我同情,反咬一口:“这都怪你,你要早早儿就和程程凑了对儿我当然就能早一点认识她!”我算见识到了讼棍颠倒黑白的本事。
  那朝鲜小老板到了,欧娜还不放弃勾引我:“当真不去?果然不去?其实本欲随吾而去,又恐哪吒诋语,橙子不胜酸……”
  又开贫了,我挥手撵人,既然应了人家就去吧。哪吒叮嘱她就是好奇死了也不要碰那些东西,人家骗你说不上瘾也不要信。好一个罗里罗嗦的管家妞儿。不过金欧娜的心眼儿可不都用在怎么损人上,她看死人的诗词歌赋也看孙子兵法,她跟男人打交道我不担心,我比较担心的是,她最近似乎红鸾遇上天姚星,风流之余总惹一身婚姻债。自己不昏,偏不知怎地把每个人都给玩认真了。她撇撇嘴,无言以对的表情,到底是压不住心里的委屈,嗔着回嘴:“你说,黑群、娄保安,哪一个是认真的人?”又无奈又负气地摇头笑笑,“我认真的时候,尹红一又是怎么对我的?”
  哪吒被她这种眼神吓到了,待她一走就追问我尹红一其人。我不说小丫头心下也已有数,反正是伤害过欧娜的人,还是那句话,好的都是一种好法,坏的却各式各样。给这出身有问题的孩子得知真相,义气起来再派甲乙兄弟架狙爆了那个畜牲,我生活好不容易开始平静,一点也不想有这种激情出现。
  而且我还不知道欧娜现在对那畜牲究竟是什么心态,东边日出西边雨的。还是住原来房子的时候,一夜她喝醉了,呢喃着跟我吐酸水:回忆没力量吗?当回忆积攒到一定程度的时候,现实的一些感情就会显得突兀,受到忽略和伤害。
  字儿是含混着听清了,但意思就没太搞懂,侧重说回忆的力量,还是说现实的感情受伤了?她醉着,流了眼泪——她自杀之后,第一次在我面前哭。很不够意思的是,因为无从安慰,我装作没看见。
  那一晚说了这些话的欧娜,哭泣着睡去,我却是翻覆无法入眠。欧娜的回忆,关于尹红一的回忆,错得发苦,我的回忆,关于季风的回忆,却极至的甜酸诱人。诱得人只想回忆,面对现实当然会感觉突兀发涩。
  可是这是一个被扭曲的理论,事实是记忆即使有力量,若使得支配现实,就是亚健康状态了吧?被橙子抱住的那一刻,很多东西才回到了它本应存在的位置。我给罗医生打电话,告诉他至麻烦的问题都解决了,我再装病也找不出症状了。他说恭喜,我同他开玩笑:“应该是同喜,你想打发我这个不花钱看病的家伙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他说倒这不是重点,无本儿买卖他也不怎么心疼,难受的是被人威胁要把开给我的抗抑郁药品换成维生素,这关系他下半生的职业生涯,冒很大风险。
  除了橙子我也想不出会有人无聊到去威胁一个心理医生,他的做法在半年前会惹我请雷劈他。
  幸好没有请,雷会骂我不识好歹转而劈我。
  橙子在我洗碗的时候说往水里放点盐就没有泡沫了。为什么呀?他说他也不知道。反正这东西加不好也加不坏的,我试着放了一小勺,洗过的瓷质碗碟摸起来清水的触感,半点泡沫的滑腻也没有。他看着我惊奇的模样发笑,说是姥爷家保姆教的。特意去学怎么洗碗,看来以后家里的碗不让他洗都浪费了他这份儿技能。
  在欧娜家吃完晚饭,看看时间橙子也差不多该饿醒了,装了一小盒饭菜带回家,拒绝了小乙的车送,自己溜溜哒哒去坐轻轨。九点多钟,天很黑了,路上行人匆匆仍旧不少,气温稍微有点低,但还在我接受范围之内,北京再冷也比不过M城。杨毅说家里都下起大雪穿羽绒服了你在外边打电话不冻手吗?还好吧,北京往年雪就不大,今年来得更晚。我是固执地认为没下雪就不算冬天,不到冬天就不冷。杨毅叫我傻狍子。什么呀~嫌我太主观说是鸵鸟就好了,狍子多难听~她说前两天和庆庆上山打狍子了,但是连野兔子都没打着,就闹个放空枪玩。枪是于一托人从老毛子那儿弄来的,据说是正儿八经猎枪,比我爸早些年那杆气枪还沉。于一是全天底下最没溜儿的人,走私军火哄媳妇儿玩。
  “元旦回家过吧,提前个三五天最好,”没溜儿的媳妇说,“小四儿也能回来。橙子能不能陪你?”
  “不着急,过几天再说。元旦提前三五天那个节你打算怎么过?”
  “什么?圣诞节?”她死装到底,就是不肯主动提我的生日,非得逼我玩直接。
  电话里传来呼叫等待的嘟嘟声,得~回去晚了,主上亲自召人了。杨毅没有好心眼,拖着我一直等那边不打了她才挂电话。看未接来电是生号,好笑地想会不会是那天清晨让橙子纳闷儿了好久的人,不过那是个外地号码,这个来电是北京的。犹豫着拨了回去:“您好,哪位打手机了?”
  “等会儿我问问……你们刚谁打电话?”
  “您这是哪啊?”
  “三里屯派出所。”
  
73. 习以为常,是以关注见放

  一听这个地方,右脑神经就开始一跳一跳地疼。
  我终于发现有时候比时蕾手勤快点是件好事儿,这通电话不拨回去,季风今晚就得请警察叔叔代管了,或者坐警车回家——实际上也没用,刚才去他们家给他找备用车钥匙,黑群根本没在家。
  这是第三次从派出所把季风接出来了。第一次是军训时候他穿迷彩服不系扣在天安门广场晃,挨了治安警察批评,态度不好,被拎进所里管治教育,我和紫薇去给人写保证书检讨书才把他弄出来。第二次是球场上打群架,围观太多,管事儿的来了没散开,一车全拉到海淀区110报警服务中心。比较重的那个乖乖收钱医院治疗去,可就有那么个不嫌麻烦非得立案的,嗑瓜子儿嗑出个臭虫来,啥仁儿都有。警察其实不爱管这些事,验伤也是皮外伤构不成伤害,多费口舌瞎折腾,后来还是系里出面摆平的,回来连那臭虫一起处分写进档案里去了。那时候紫薇已经出国,我和其它等在大院外的家属领了各自的崽儿各自散去。
  这一次的状况已经很让我欣慰了,起码是季风给别人立案。他请客户吃饭,因为涉及不光彩的回扣问题,饭局就他们俩,吃是幌子,干货是那个厚厚的信封。痛快地吃完买了单,出门客户打车走了,季风喝了点儿酒还要开车,返回饭店洗把脸提神,洗完出来走到停车位才想起来手包放在洗手台儿上没拿,再回去找哪还有影儿。各类证件银行卡车钥匙家钥匙公司门卡……每样都得赶紧报案之后才能补办,就两千多块现金丢了最省心不用寻思的。手机也在包里,这是最麻烦的,常用手机的都有一毛病:记不住电话号。亏得他几个小时之前才拨过我手机号大脑皮层印象比较深刻。
  他因为丢东西挨我训不只十次八次了都,别说他,我自己都已经开始麻木了,闷着生气也没理他。行驶证上有车的照片和号码,谨慎的警察同志把停在饭店门口的车也给拖回来了,季风开了锁走到跟前儿蹲下去摸着车门下方小小一道刮痕骂娘。
  死样还知道心疼呢。这会儿心疼有什么用,一晚上连钱带面子都丢到家了,那个手包紫薇在意大利买的,绝对便宜不了。他什么都不知道珍惜什么都不知道保重!狼走遍天下吃肉狗走遍天下吃屎这个不长心的玩意儿走遍天下吃亏。我有时候也想,丢都丢了我还跟着上什么火生什么气啊,可是能不生气吗?让人偷了抢了我都不说什么,毕竟贼啊匪啊再没技术含量用脑子用手了,可他给随手扔了,这么大个活人,出门不带别的东西脑子不知道带吗?就一个包还能得哪扔哪叫人捡去。我不骂他是实在气得说不出来话了,坐上车走了老远我鼻子里还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儿的声音,季风不敢出声,低眉斜眼地不时偷看我。我先照顾自身安全:“你好好开车。”他就连看也不敢看我,尴尬地咬着嘴唇。我问:“车是他们拖的时候蹭的还是你自己来气踢的?”
  他底气不足地瞄我一眼:“当然不是我踢的。”
  “你晚上是不又没少喝酒?”越想越不可思议,手里空空的他就不奇怪,还用等拿车钥匙时候才发现。
  “就一瓶啤酒我们俩分的……我这几天可能有点感冒了脑袋疼,不记事儿。”
  “你抽烟抽的。”
  “真是感冒。”他辩道,“前两天跟他们去酒吧,跳完舞怪热的没穿外套就出来……”
  “往死作吧你!”
  “你说我那包,谁捡去了呢?”
  懒得理他这些废话。
  “服务生?服务生捡去能还给我吧,里边也没多钱。”
  懒得理他这副天真相。
  “你看人家那命,捡个包咋就能捡着钱呢?”
  我磨着牙狠骂:“嗯,就你这命,你捡包也是个炸药包。”
  他噗地一笑:“谁说的,我以前捡钱包里面还有张照片呢,就是长得太突然了,跟个簸箕似的。”
  这都什么形容词儿?
  “别生气了。破财免灾嘛。”
  也不知道他该招多大的灾成天价破财。橙子来电话时候我已经到了公寓楼下,还拿着给他带的夜宵,就随手按了拒接。下车后提醒季风明天早点去银行口头挂失:“我电脑里有你一寸照片,晚上打出来快递寄回家给你补身份证。”
  “嗯,行。”
  “你自己可多上点儿心吧,多大的人自己没个数儿……那么多单子接下来你做不完多影响声誉啊,以后还想不想人把活儿交给你了?再急不也得着量着来吗?”
  “知道。”简简单单的回答也让人听不出语气。
  “反正说不说在我,听不听在你。”
  “嗯。”他抿着唇点一下头,又急忙看我,换上特别真诚的表情连连点头,“我知道,我听着呢。”
  更让我怀疑之前的话都说给天上星星听了,就像他好多时候的注视其实什么也没看见一样。再有什么话也没说的欲望了,嘱咐一句慢点开车关了门,转身走了几步,他降下车窗喊我:“我送你上去吧?”我摆手回绝,地下停车场亮起的车大灯把我罩住,遮着眼睛不等适应光亮灯就灭了。
  橙子从车里下来,接过我手里的饭盒和背包,这才看见季风,问他上不上楼坐会儿。
  “哪天吧,”季风发动车子,“回去了,一堆事儿。”
  “够他头大的。”我盯着拐出小区的车怨念重重,再抬头看身边只穿件单薄西服的人,“你下来干什么?”
  “出来看看人哪去了,打电话还给我挂了。”
  “上派出所接他。”所有的抱怨这会儿发出来。
  橙子微微皱了眉:“反正都能补办,不是人出事儿了就好。”
  上了楼,家里灯也没关,电视也没关,茶几上一杯水还冒着热气。心里也一下热腾起来,接过他外套往衣挂上搭,小声嘟囔:“十冬腊月穿这么点儿得瑟出去……”剩下的话被他吻进嘴里。
  报复式地狠吻,边吻边乱摸,嘴里哼道:“在自己家算不上性骚扰了吧?”
  我笑着捉他的手讨饶,没风度的记仇小男人,不过是下午他在办公室吻过了火被我以上司下属身份喝止就怀恨到现在~~我的挣扎躲闪让他玩兴大起地反剪了我两只手低头胡乱啃咬,他这哪是骚扰,分明是搔痒。怦的一声,我笑不可抑撞在门把手上,低呼好疼,表情倒是皮皮没当回事儿。他后来罚够了,态度渐渐轻柔起来,几天的离别在唇齿间互送。我回吻着他,闻着熟悉的鼻息,像是累了一天终于回到家的感觉,靠进他怀中,安稳和解乏地叹了一口气。他离我很近地看着我泛红的脸:“你还真生他气了不成?”
  谁?哦,季风。“那我当然生气。”
  “算了,摊上这种事儿他自己也紧上火的。”
  “他要知道上火我还气什么啊。”橙子完全搞不清状况,我想跟他细数季风这些年丢东西的记录,抬头看见他黝黑的眼中掩不住的一些疲惫,“不用管他了,啥啥都丢了能长俩月记性。”
  事实上我太高估了这一包东西在季风心中的份量,也太小瞧他的心眼儿。相信季风会长记性,我还不如相信这世界上有鬼。没过半个月,他和新手机一起购买的笔机本又丢了,他丢东西不慌,被我知道了才慌,自己没敢告诉我,黑群无意中说漏嘴,上楼没关车窗东西在车里让人给拿走的。大冬天的开什么车窗啊?这不是烧的吗?我要是季风,无论如何都买那款锁车自动升窗的。没辙,我气炸了连肝肺错碎口中牙,啥用没有,季风是散财童子,他还是有钱,丢去吧。
  公历新年将近,日子过得像杯丢进了泡腾片的水一般热闹起来。我和另一个助理协同审计员在财务部做项目年度账务结转,每天与相似的数据组打交道,小心谨慎担惊受怕,为了报表上多出来的一个小数点四五个人一起查电脑数据库翻账单,最后发现原来是一粒细灰。
  橙子接管公司近三个月,这几天是相对较清闲的日子,没别的事儿就是看各下属公司总结报告。还抽出大半天时间去V姐的模特公司给季风拍最后一单合同,大呼过瘾,天天晚上回来花上一个半个小时修那组照片,首次对这个模特提出不满,说他眼窝太黑使得上妆太厚修起来超麻烦,又悲观地检讨是不是自己手艺退步了。
  我说那又烟又酒又熬夜的,脸色好了都对不起他这份儿往死糟祸的心。他现在可是没人管欢儿起来了,欧娜在常去的酒吧看到过他,瞧模样也是奔了通宵耍的。季风本来就爱热闹,加上他有时候也不得不出去陪着客户玩,欧娜对我这说法有异议。
  她要是直接跟我说在酒吧季风身边还有女人,我也不至于后来弄那么尴尬。
  小郭生日,找了几个不错的同事出去玩,这家伙只比我大几天还总以老大哥自称,去晚了准得挨罚,本来加班没赶上吃饭就够冤了,再被他们灌酒还不得当时趴下,回家橙子笑死我。一收工直接就打车去KTV找他,越急还越找不到门牌号,在二楼拐角看见个男的把一女的压在墙上吻得有来道去儿,我惯性地扭开头回避,不一会儿很无奈地走错路返回。看第二眼就发现那男的身材发型好眼熟,一手夹着烟肘支在墙上,一只手已经探进那女人的上衣里面,噙着头亲她的颈子,女的两只手更饥不可耐地勾着他。我走了两步迟疑地停下来,回头看着这对亲热的人。嗬,好热情!正不知怎么转身的当口,那女的直觉地睁开了眼睛娇斥:“看什么呀?”
  季风回过头,看见是我时没什么太大表情。
  我也不知道自己脸是红是白的,反正脑袋里转筋,你们继续?太揶揄了。你在干什么!容易误会。禽兽?那女的可能会挠我……一时也没说出来话,干脆掉头就走。季风一步过来拉住我:“丛家。”
  身后美女整理衣服,不太友善地瞟着我。
  “那个……2018在哪儿?”
  季风抬了手放在后脑勺上抓抓抓。我干笑,擦汗,怎么想到跟季风问路?
  那不甘被忽视的美女绕到季风身边伸手环住他的腰,整个人贴在季风身上,她个子很高,卷翘的睫毛一翻几乎扫到季风的下巴。“喂,谁啊?”
  走廊另一端传来吼歌声又平静。“家家!”郭郭早不出现晚不出现,这混乱当口冒出来了,要不是看他今天大寿的日子我真想漼他。
  “还走不走了?”美女的食指在季风唇上擦一下。
  季风漫不经心搭着她的肩膀,认出了小郭,收回视线看我:“你们也在这儿玩?”
  “是啊,我找不着包间儿了。”
  小郭见了熟人习惯性地想约着一起喝两杯,但又吃不准我什么态度,对季风和他怀里的人各“嗨”一声,站在旁边不会了。
  这场面儿多僵啊,我冲美女笑笑,对季风说:“你们去玩吧,我到郭儿那边了啊。”
  “唔。”季风扔了烟头用脚抿一下,“走吧。”拥着人走开。
  小郭带我去包间,不时回头回脑看下楼的那两人。他忽然感觉对我有点歉意,我看出来了,把礼物砸在他头上:“生日快乐。”
  他傻乎乎客气道:“生日快乐。”
  我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那是季风的意义上女朋友,实在是被那香艳的一幕小小地刺激到了才会那么不识相呆站在那儿认人。但是季风也很呆,我反应过味儿要走他竟然把我拉住,幸好他只叫我一声没解释什么,要不就太奇怪了。大概也就这之后的第三四天,我去商场替橙子取衣服,又见到这位女朋友。那天恰巧娄保安也正在订冬装,聊着一起出来。停车场通道开来一辆灰色MINI,经过我们面前急刹,她没认出来我,降下窗子是同保安打招呼,安少安少叫得一脸风月相。保安被欧娜拒绝了可没像黑群那么不上进,跟女人照样打得火热,几句话哄得美女乐呵呵走了。坐进保安车里,他轻易不示人的三八相露出来了:“这姐儿厉害啊,挑挑拣拣最后跟了陆笑堂。知道谁吧?”
  陪橙子看一百天财经报,陆笑堂这个名字起码三十天会出现重要版面,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担心季风会惹上麻烦,探问:“她结婚了?”
  “那她混不上,就是一傍尖儿。”看我有点蒙,保安又补充,“官称二奶。不过也不恰当,陆笑堂也没老婆,但肯定不会娶这位。”
  松了一口气。“那还是伍晓雨比较厉害,人家好歹是第一顺位遗产继承人。”
  “专业。”
  “呵呵,班门弄斧。”
  保安笑笑:“但她和伍晓雨比不了,没有拿得出手的背景,会玩会花钱会疼人,就是一职业挂靠的,除了老婆当什么都好……你怎么知道伍晓雨的事?”
  我被问得一怔:“什么事儿?”
  保安的嘴巴张了又合,奸笑:“你可别拿诈程程那招从我这儿套话啊。”
  
74. 两得相较,是以心魔见放

  至此,我才懂得欧娜说在酒吧看到季风是一种什么样暗示。
  他开始这样的生活,不能说好,也不能说有什么不妥。保安,黑群,甚至翅膀在和时蕾谈恋爱之前,都是这么玩过来的。不确定杨毅会不会骂我不负责任,可是季风丢东西训两句和管管抽烟熬夜的坏毛病可以,我有什么立场叫他不要花天酒地搞女人?而且说实话,他能让公司正常经营之余去扯犊子,我甚至还挺骄傲的,真的,季风就是聪明,以前上学时候成天玩也比别人成绩好。
  某些场合,聪明其实是不务正业的自我平衡式说法。
  办公桌干净整齐,总裁盯着电脑,细而顺的两道眉轻颦,眼神挣扎,在做什么抉择,投入得连我开门都没发现。踩着短毛地毯走到桌前坐下,随手拿起一本装钉册子问他什么时候忙完,他噌地抬头看我。
  我半眯眼分析他受惊的反应,合起投资评估报告,先出声阻止他点鼠标,绕过去看屏幕,指着他艰难抉择的那点:“这块儿是雷。”
  真有闲心哪,白夸他了。秦堃过了早孕期,这个月来公司视察了两次,回去跟老爷子狠狠表扬了橙子一番。今儿领导才走,估计车都没开出停车场,这家伙转眼就混上了。
  “嘿,”他媚笑,转过椅子将我拉坐在他腿上,“没什么事儿了,就等你下班。”
  平常下班很少赶上一个时间,我们谁也不等谁,除非有双人活动。“你姐让去吃饭吗?”
  “她没说,我自己想去的。”
  他难得孝心激长,却是哄我先陪他去沙丁鱼的工作室取什么东西。俩人在办公室对着电脑说得兴高采烈,我也插不上嘴,正好包里手机响,借机会站起来想出去坐会儿。橙子抬头看我一眼,我比比门外,他摆手示意我自便,低头接着忙自己的。
  是季风发来的短信:周天去给你买生日礼物?
  站在阳台俯视夜景,车马如梭流星般划不下痕迹。唉,我又老了一岁,这已经是在北京过的第六个生日了。昨天冬至日,没下雪不说,竟然还飘了一天毛毛雨,冻得人直打摆子,往暖风吹得到的位置挪了挪。橙子在里边谈得没完没了,我在玻璃上呵气写字杀时间。呵,以为我不知道,尽管中坤耗去他绝大部分精力,但这工作室的股份他一直没转让,相比中坤更积极参与经营。怎么办啊,橙子是个犟毛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
  外面走廊经过两个男人,大概是造型师,衣饰华丽,边走边交流各自使用的发膜精华素有什么优缺点,虽然男的爱漂亮也是生物本能,公孔雀都比母孔雀爱炫,不过我听见这个话题还是很不自在。不知道他们进行这种对话时发现有女的在听会不会也感觉不自在,我下意识地退到摩砂玻璃后边掩住存在。直到他们的声音再听不见,取而代之是高跟鞋的踏踏声,急促没规律。辩得出有两个人,在贴着玻璃墙外侧的沙发附近停下,其中一个抗议地叫道:“姐~~”
  姐说:“你进去干嘛呀?人家女朋友在呢?”
  两个声音一组,再结合所在地,想起来了,林园竹姐妹。一个要去沙大办公室见橙子,一个阻止,一个执拗一个数落,林园竹是真挺喜欢橙子的,她一点都不掩饰。但恕我直言,这种直率我个人实在是没法产生敬佩心理。而且姐妹俩背后议论人也委实不留情面,又提到V姐公司年庆时候我和季风的事。
  “她干嘛都订婚了又跟钱程搅一起去?合着天底下男人随她挑怎么着?不是说那模特儿自己有公司条件也挺好的吗?胃口也太大了吧?”林园竹说话可没有人长得美。
  “你给我小点声,那么多加班的不嫌丢人啊?傻丫头,条件再好好得过中坤集团?你心里没谱能这么使劲?警花也当够了吧?”
  “可着你寒碜吧,切~”
  “好了不逗你~我妹子要是一奔钱的主儿现在早把自己嫁了是不是?姐知道你这回是动真格儿的了。”
  “我不管,反正我就是喜欢他,你和姐夫要是不帮我,现在就找他去,我自己说。”
  沙夫人好脾气地劝着任性的妹子:“你啊,别做那种讨不着乖的傻事儿。是我们不帮着你吗?我跟你说,人家本来就在你之前认识,我和你姐夫还没结婚呢他们就在一起了,中间发生什么事咱也说不清。再者听说秦家人也认了她,你还有什么好不甘心的吧?嗯?”倒是姐姐做人圆滑得多,一番话说得林园竹不还口了。“别进去添乱了,把那女孩儿惹不高兴了程程对你没好印象,还让你姐夫难做。”
  “就知道想着姐夫!当初要不是姐夫一劲儿说钱程人好人好的我能来看吗?”
  “我们说他人好又不是介绍你谈朋友,是你自己一眼就看中了,这会儿倒怪起我来了。听话,回我办公室等着,一会儿他们说完了让你姐夫请你吃大餐。”
  听到她们走远了,我才小心翼翼地回去沙大的办公室,沙大刚好送橙子出来,他们终于想起来外面还有望眼欲穿的我了。
  路上想着林家姐妹的那些话,不禁无奈地笑出声来,真不知道该用哪种心态让自己不在乎。橙子没明白我笑的哪出,猜测道:“谁电话?表妹?”
  我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刚才看见林园竹了。”
  “哦?她也在?聊什么了?”
  “她和她姐说我撇了吃青春饭的模特嫁进大宅门儿。”
  车速急速降下来,我微掀了眼皮偷看他,提醒他专心看路。他正色问:“当着你面儿说的?”
  “哪可能?”就是林园竹想这么做,她姐也会挡着。
  橙子不再言语,车拐到秦家门口停下,一双手还贴在方向盘上。
  我解开安全带疑惑地看他:“怎么?我没当回事儿你倒气着了?”
  “家家?”他垂着头,流海下看不出光泽的眼睛盯着双手,“你其实在乎那些话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那些话很难听,尽管确实是我做出来的事。我记得翅膀老大有句口头禅:长得难看就别嫌人说得难听。
  可是我发现越是难看的人,越怕别人把话说得太难听。
  而一旦什么观念驻进脑子,周围一切人物活动言谈行为,都似乎针对于此,主观唯心主义说,捉心中贼难啊。我就好像一个自残型女法师,默默地把每一个的话都理解成若有所指,对自己进行魔法攻击。
  很土鳖对不对?可是姥姥的,我就是在乎!身份差距这个问题,我千万次的问,反复锤凿,也没得到答案。我没努力吗?到今天的位置全是靠男人?找男人都是为了今天的位置?今天以后如何?那伍晓雨纵再巧慧,多权术,一句嫁了个好老公就被打到卧榻边君王侧,永远不能像秦堃一般坐上九龙宝墩。
  “你还真挑着样儿计较!”黑群挑眉,愣了一下才接过季风的打火机把烟点着。
  “计较也没用啊。”我撇撇嘴,拢着提前三天披在身上生日礼物,“有得必有失吧,想吃鱼还能躲得了刺儿吗?”
  我计较是肯定计较,那不代表它会对我造成什么影响。橙子如临大敌那种眼神相当窝心,也挺打击人的,我是谁啊思想超前智慧无敌上天入地的,哪哪哪都跟别人想得不一样,这才叫我。向来腹稿草稿演算稿打足三遍才开始正式解答题目,谈恋爱这种事,我又不是十几岁小女娃,哪可能心血来潮就谈了?
  季风鼻子里冒青烟,斜我一眼,居然说:“二!”
  胆敢骂我!我抡了拳头打过去,除了杨毅那什么话都往出倒的,还是头回有人敢说我二,而且还是季风这个二!我不想活了……刚动了轻生的念头,冷不防被急匆匆过道的撞了一下,季风扶住我,眼疾手快地把肇事者拉住了。
  那人不悦地回头,瞪视一眼,心不甘情不愿道:“对不起!”
  黑群凉嗖嗖地笑:“真有礼貌。”
  为什么我活动的地方总是这么多的人?还是家里好,家里人少,人满为患。看季风的表情我就知道要出问题了,扯着他衣袖:“走了,怪冷的。”
  那个撞了人的家伙也看不出火候,还挺酸叽,不懂说好话。“喂喂你拉着我干什么?把手放开好不好?有什么毛病啊?”
  季风很崇拜地看着他:“给我签个名儿吧。你太有礼貌了。”
  “你这个人怎么搞的?不就撞一下……”
  季风抬脚就踹过去,我恍惚听见咔嚓一声,知道是错觉也还是很心惊。季风的脚法打小就霸道,小学足球场他一脚能给球从这个门踢到那个门去,半夜睡觉作梦把火墙都踢塌了。
  “四儿!”黑群也没想到他能因为这点小事儿火起来,一把拽住他,“干嘛啊这是?”
  三个人才要走,身后杀猪般哀嚎:“站住,你们凭什么打人!”这一嗓子,以我们为圆心,商场门口迅速聚集若干周末闲逛者。
  季风闻言回过头去,下巴绷得紧紧,我扯着他低骂:“你要干啥?是不是疯了?”
  “对啊,我叫季疯么。”他抽出几张粉红票子扔到那个人脸上,“叫唤你妈逼,跟个臭要饭的似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谁要你的臭钱!我要告你!我要告你。”那人声音凄厉,几乎喊劈了嗓子。他在放讹,明眼儿人都知道,我很不屑,但季风确实错在先。
  黑群打着圆场:“得得得,一人少说一句,不好意思啊哥们儿。”
  “不行,你们不许走!我腿折了,你是蓄意伤害,在场都是证人,都看到了,他把我腿踢折了。我要告他。你们站住。”
  季风把钱夹子整个儿摔了过去:“买棺材都够了。”格开黑群的手臂掉头走开。围观群众像见到失控的机动车,匆忙让路,惟恐无辜被辗。
  我给黑群打眼色,他嘟囔着去追人。
  “你们别走!你站住。”那人站起来,瘸了瘸了跑几步追不上,回来抓住我,“你别想溜!这些钱我不要的,大家看看这是什么行为?首都人民就是这个样子!上派出所去,你给我个说法。”
  我冷眼看着自己被抓紧的手腕:“说法就是你骚扰我,我朋友看不过推了你一下,你想勒索我们。”
  “哎你不要乱讲好不好?哪个骚扰你了,这么多人可都看得清楚……”
  “这么多都看见你现在还抓着我不放。你报不报警?你不报我报了?”
  人挤人的地方,季风又动手那么快,没人知道究竟什么原因造成的纠纷。他吃不准了,底气明显不足地辩解:“我撞了你我道过歉的,你可不要睁眼睛说瞎话……”
  我夺下季风的钱夹,以一只手指将那散张的几百块钱客气地压在他怀里。“您把钱收好,这事儿是我们不对,但您也闹回本儿了,回家歇歇吧,别热着了,噢?”
  四周议论纷纷,我顾不得脸红,季风已不知所踪。这是发的什么邪火!揉着手腕,呆立在熙攘人群之中,我感觉自己是这个冬天里的最大的笑话。黑群打电话给我,我才想起还有手机这么高科技的东西,想当年啊,我们四分五裂,全靠这中国移动将我们联系,那时候手机还是蓝屏的,蓝瓶的,好喝的……
  季风那辆擦得甄亮的白色靓车,一降到底窗子往外飘烟,不知道的以为内部有火情。我走过去把钱夹还给他:“我还有别的事,你们先回去吧。”
  羊绒披肩被季风抓住。“头疼药给我两片。”
  我赌气吼他:“没有治你这种头疼的药!”
  他放开手:“别跟我吵架。”声音很低,但绝不是请求。
  什么态度!我看看来往行人车辆,降下音量:“你为什么打人哪?”
  “想打。”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盘起手,呼吸不畅又松开。
  黑群坐在副驾上咳了咳缓解僵局:“这不是给你出气么家家~~你俩可别绊嘴了啊,好不容易咱仨都有空出来溜哒,一天净战斗玩了。快,上车找地儿搓一顿去。”
  季风把烟丢出来,闪躲着我的盯视:“好了,听那蛮子说话怪气人的没忍住,以后不这样了,上车吧。”
  “你才是蛮子。”总觉得狗犯了错也很无辜,而猫却总是奸诈的表情,季风以前是狗,现在是猫。他的保证半点都不能让人相信,我坐进车里挥手扇着浓烟,“呛死了!”
  “你真的带了药没有?”他手指按压着额角回过头来认真地问,“止疼片也行,脑瓜子要炸了。”
  “脑袋疼还往死抽。”不是不肯给他,我包里只有一瓶口香糖。“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瞎吃什么药?”
  “知道怎么回事儿不还是疼,止住就得了呗。”他忽然拧眉,推门下去冲到车尾干呕起来。
  “靠,又他妈吐了!”黑群弯腰拍他,“我说那菜放冰箱里不热不能吃吧。”
  我翻白眼,把面巾纸递过去。
  黑群接着告状:“早上出门前就吐一气儿了。”
  季风倒是体格好,愣没咋地,还有力气哏他:“你别逼斥!给我整瓶水去。”
  黑群骂一句,四下看看,奔一个报刊亭去了。
  扶着后备箱吐了半天酸水,季风原本就不太好的脸色更白。
  鼻子酸酸,我别过脸:“能不能轻点作啊一天?”话落喉咙都一阵难受。
  他没好气:“不痛快。”
  “你到底在想什么?”我以为我能坚持,因为不管怎么样,一直以来他和我在一起时是开心的,虽然他这人很麻烦,但这一辈子和他走下去我会得到很多人的祝福。直到那天在他MSN上见到紫薇,才知道他只是想要一个难过时抱在怀里的女人。
  因为我希望,季风就可以做那么多改变,可为什么我在你身边,你想的却是在彼此难过的时候,可以完全把我抱进怀里?
  季风啊,你要怎么样才能快乐?可不可以让我知道,哪怕勉强,我也会为你做到。
  我怎么也没想到他会给我那样绝望的回答,他说:“全回到以前。”
  这是2006年我最后一次见到季风。
  
75. 酒过三巡,是以原委见放

  生日的前一天,季风来电话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刚下了班拐到医院去替秦堃取叶酸片,身上还裹着三天前他坚持送我的那个素色披肩,手上是黑群买的小羊皮手套,听着他的话十分不解,感觉他是有点没话找话说,于是说一句明天吃饭早点过来就收了线。
  第二天晚上大家都齐齐围在火锅边上,就只差季风一个,黑群见我要打电话还挺纳闷的:“他没跟你说他去西宁了吗?”
  我眼睛瞪得老大:“不回来啦?”
  黑群噗地一笑:“不回来死到那边啊?他给人做项目去,得元旦过后能回来吧。他没告诉你?这小子现在根本不记得自己都干过什么,估计晚点儿能想起来给你打电话说。”
  我在心里也笑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大反应。橙子张罗开涮,大家一举杯,明明只有季风不在,突然就觉得人少了很多。这样的日子他不在,到底也是不太习惯,有点明白他生日那天为什么跑到天津找我了。本来今天应该叫上保安的,他最近手上也没活儿,只是一想到黑群也在,总觉得不太妥当。橙子倒是敢替保安打包票,问题是我测不准群少的狼变指数。
  一顿饭手机都没停闲,我人缘真是不错,但手机真是垃圾,先后接了十几个电话,平均每个不到五分钟,电量就报警了,把卡换到橙子手机上这么会儿功夫,小秘书还帮我处理了一通未接来电。号码奇怪,打回去果然是紫薇,向她抱怨季风居然挑我生日出差。“身份不一样待遇能一样吗?哎哟……呵呵,撞头了。”正在整理行李,打算和妈妈一起回国过元旦,因为旧历年德国没有假期。她那边拿着电话忙忙碌碌来回走,神采奕奕地向我说了好多遍生日快乐,又说好多遍要回家了真好,我也被她的雀跃感染了。
  我的眼前,幸福也像冬天的火锅一样热气蒸腾。吃火锅喝啤酒,哪吒是只要连跟她走三个,立马蔫停;欧娜半年都在酒吧度日,但洋酒洋汤哪敌得过大东北纯粮食酿的白干儿;群少更白搭,光知道泡妞,喝酒快慢都是个倒。橙子问我呢我呢?吃醪糟汤元都能耍酒疯的人一边待着去。可以说,单拉的话我不惧在座各位,只是英雄架不住贼抱团,那仨人没安好心,轮番孝敬,两圈下来我就晕了。欧娜眼中隐含杀机,侵略性地关注上了橙子,我出言警告:“你要把他灌多了今儿就你买单。”也没唬住她。
  橙子微微上头的时候,整张脸粉嫩粉嫩地,搭着我肩膀,言笑晏晏,黑眸亮亮,专注看人说话的样子十分迷人。据酒魔翅膀的理论:女人的酒量是天生的,男人喝酒是练出来的。橙子这酒喝得也够勤了,还是上不了台面,属于罕见的体质问题,听说这种情况只有换血才能改善,那可太没正溜儿了。当真还就有这种说法提出来,有意义么~~古往今来换血都是为了保命,哪有人为了能喝酒这么做的。
  我正想着换血什么的,身边橙子被站起来敬酒的外甥女一胳膊肘拐出了鼻血,我借机用长辈身份压她:“不够你忙和的,闯祸了吧?”就她顶不知心疼我,比另两人合起来灌我的还多。
  欧娜赶紧把她拉坐下来:“你快稳当点儿,家家阿姨要发飙了。”
  黑群看流血伤患不慌不忙往鼻孔塞纸巾,捻灭了烟笑道:“还挺镇定。”
  橙子谦虚道:“习惯了。”
  哪吒自己开罪:“不怪我,小表舅是沙鼻子,他小的时候糖吃多了都要流鼻血的。不过都是在夏天啊……”
  橙子哭笑不得瞪她:“我小的时候你见过啊?”
  欧娜也多少中点韩风,搅着碗里的料油担心地说:“没去看看啊,别是什么大毛病。”话落被黑群横瞥了一记,虽然没说话,却显而易见在指责她讲话不吉利。欧娜忍了一下还是发作了:“看什么!”
  黑群被抢白得有点懵,马上又不甘示弱轻嗤回去:“乌鸦。”
  我们不得不说,黑群这家伙嘴损得让人恨不得在他睡觉的时候给他两刀,就是判断不出来他什么时候是睡着的……
  欧娜的一双凤眼阴凉凉眯起:“你要死出去没人拦你~”
  不怎么热烈的战争场面,硝烟味绝对十足,熏得我头大,借口去洗手间把欧娜叫出去单训话。不理解她气的什么,气黑群和她发生关系后不肯负责?保安肯负责,招她一顿笑话,这会儿提起来还伤着呢。
  中文之花对着镜子看自己,看着看着神态迷茫起来:“那天晚上……他和我在广场看了一夜灯火。”
  我脱口就问哪天晚上,问完了自己又反应过来,我以为生米煮成熟饭的那天晚上,黑群干了什么,搂着欧娜在天安门看一宿城门楼?!不是我粗鲁,他是不是玩太多女人被老天罚了?“俩人就跟那儿傻站着?”
  “说了一些话。”她摇摇头,入冬刚烫的大卷发很妖娆地随着晃动。“算了,男人床上的话反倒可信得多。走吧。”
  她不想说你逼她也没用。从洗手间出来直接去吧台结账,说了包间门号之后收银员说有位先生已经结过了。橙子钱夹都在我包里,哪吒的保镖今天又没跟来,那就只能是黑群了,不声不响的,欧娜无言以对地笑笑。我没多想地就来了一句感慨:“看习惯了黑群也没那么丑。”
  她噗哧一声:“是啊?”
  我大胆求证:“你喜欢他是不是?”
  “那天晚上,是的。”欧娜露出回忆的表情,嘴角有一抹不怎么显见的弧度,很快又隐去。忽然想起了别的事,步伐停下来,向包间看看,低声说:“季风回来你和他谈谈,别让他瞎混。”
  “我谈有用吗?我还不想让你瞎混呢,你不还是照样。”
  “不是一个性质。我是找乐子,他是逃避。你知道我指什么。”她没放过我细小的面色变化,“你不用那个表情,感情这种事向来就这样,莫名其妙发生,莫名其妙地结束,聚聚散散还不就是凭自己高兴。像我和黑群或者娄保安,实在别扭了可以陌路,但是你和季风不一样,现在知道为什么兔子不吃窝边草了吧?不管怎么说你总还是要管他,他要是怎么着了,你第一个踏实不了。”
  话真是越听越心惊,我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他能怎么着?”
  “季风胆子大干什么都没顾忌,想得又少,有些事儿你不当面问问他,等真怎么着就麻烦了。”
  橙子彻底醉了,手臂上大片的红紫色细疹,我给他简单冲了澡,他清醒一些,眼睛还是有点发浊,趴在床上呆呆任我给他涂药水。酒疹本身有两三个小时就退了也没什么后遗症,但过程很遭罪,痒痒又不敢挠,一挠就非得见血才能停住,见血了便落下圆点色斑,得过两个伏天才能淡去。这种无色药水并不能脱敏,但可以止痒,区姐从医院拿给我的,应该是专治酒疹的,反正我被蚊子咬了涂这个可不管用。橙子出酒疹没规律,有时候喝一口就扑了半边身子,有时候人已经神智不清了,身上没什么反应。
  “这边没长怎么还涂?”
  听见抗议声才发现自己走神太久,指着他肩头那四五个密集的小斑,恶声恶气:“看,麻风病!”
  他费力地扭头看,闻闻那药水的味,不太喜欢:“别弄了,上来睡觉。”
  “不困。”
  “那我们躺一会儿。”他的建议摔在地板上,干脆直接捉住我拿棉签上药的手,我警告地哼一声,他改用食指拨弄我左手腕的小葫芦,“这要戴右手才能发挥作用。”
  “有科学依据吗?”
  “嗯……跟人体磁场有关。”
  “你就瞎说吧。”确认把出疹的位置都涂遍了,我放下药瓶绕到床里。
  他端起两臂左闻右闻,嫌恶地攒眉头,偷偷往被子里缩想擦掉。
  “你好好的一会儿味就散了,蹭到被子上一晚上都得闻着。帮我换过来。”我亮着双腕转移他注意力,“为什么戴右手我告诉你,记住了哦。”
  他用力点头:“哦。”十足十的敷衍,专心把我左手的挂坠换到右手上去。
  “这叫行气。气道循环左进右出,聚财气和好运气的水晶戴在左手,黑曜石这种排解身体负能量就要戴在右手。”其实我特地上网查过的,但是戴在右手上不方便,钱程是左撇子倒无所谓了,他连拿鼠标都是左手。“哎你到底是不是左撇子,有时候左手使筷子有时候右手的?”
  “我是啊,后来让我姥爷强给板过来的,俩手都一样用。”他曲曲十指自己看看,“左手方便一些。”
  “左撇子有什么好板的?”都说左撇子聪明呢。
  “不管不行,我写字都是反着的。”他侧过身来给我一个臂弯。
  我躺进去发问:“为什么会那样?”
  “我也不知道了,”他把被子拉上来盖好,转着眼睛回忆,“八九岁就改好了,之前都是写反字儿。话也说不明白,有人被锁在学校大门外边进不来了,我去告诉门卫,说‘你出来去了’,他弄了半天才明白,笑坏了。啊,你也笑我!”
  我不是故意的,只是刚好想起保安说的“上小学还分不清你我他出入来去”,我以为他用修辞格,原来是陈述事实。“你可能真不是地球人。”
  “对啊。和他们没法沟通,连我姐也说我是自闭症。就保安不说。”
  “完了你就成天粘着他。”
  “他总往我们家跑,当时他爸的姥爷还在世,那老头吸毒……”
  我一颤。他感觉到了,低头看看我。我吃吃发笑:“啊?那得活了多久啊,他太姥爷姓欧阳是吗?”
  他怔了怔:“不是那个西毒。”
  是那个吸毒,我听得懂。
  那次在酒吧看见季风,和他一桌喝酒打牌那些人,有几个是抽加料烟的。
  我也听得欧娜的意思,不自觉联想起季风最近的反常行为来,像黑群说的,他做过什么自己都忘了。他以前也是丢三落四,但没这么夸张离奇。
  身上陡增的重量让我呻吟一声,橙子凝重的黑眸一瞬不瞬地望着我。我哄着这撒起酒疯智力严重退化的家伙:“你接着说啊,我听着呢。”
  他很不高兴:“我根本没出声,就看你在想什么呢。”
  我推他下去,把欧娜给出卖了。那个傻丫头,不过真挺替她高兴的,受过那种伤还敢爱,这是好事,比平静地活下去要好得多。“……就因为人家陪她看一次夜景,没瞧她就连跟黑群拌嘴都脸红,小学生啊?”
  橙子漫不经心地以姆指来回抚着我的手背说:“女人在喜欢的人面前总会小上十岁。你没听过这说法吗?”
  “听过,你跟我说的么。”这种骇人听闻的事怎么还能有第二个人说得出来,那我宁可回星球去。“这么说我就是十四岁了,你拉我同居是犯法的钱先生。”
  他倏然坐起,把我吓了一大跳。“我是你喜欢的人吗?”他问,欣喜的双眼瞪得老大,让人没法拒绝这个问题。
  我抱歉地别开脸:“对不起,我不能看着这张脸说出伤害你的话。”
  酒气扑鼻,他拱在我怀里使泼:“是吗家家,你喜欢我吗?是吧?刚才接得那么顺嘴~~”
  我浑身痒痒肉,他调皮的发丝快要钻进我皮肤里一样,边笑边捶打这而立之龄还学人家撒娇的中年叔叔。他却圈紧我,砍掉脑袋非要听答案不可的绝然姿态。我用额头顶他:“你快闪开,我都说过了。你头发真扎人。”
  “再换别的思路答一遍嘛。”
  抚着他的细柔的眉浅笑,算是默认了。
  他一把擒住我,翻了个身让我趴在他胸前,清澈的眸子晃动黑曜石的光泽。“家家我爱你,非常非常爱,比你听到的还爱。”
  “太滥俗了。”虽然很中听,使得胸腔里心跳闹哄哄,我不客气地嘲讽,“跟韩国电视剧似的。”
  他笑,手指无意识地在我臂上写写画画:“韩国电视剧还说:全世界的爱都给你,还是觉得不够。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要把这些爱好好分配,每一天每一天地用,等到用尽时,再来找我,我会继续爱你……为什么韩剧的主角总得死一个?”
  太不吉利了!我攥拳在他唇上凿一下。
  他很假地呼个唉哟,坏坏地说:“韩国那么小地方那么多人,死点儿也没关系,噢?”
  这倒不敢乱说。“不过我觉得他们没有经商头脑,你看中国人拍的就很少死人,回头还能拍续集。”
  “死了也能拍啊。世界上最著名的爱情片就是死人的故事,一起和泥那个。”他举着两只手半握,在我眼前转圈。
  “人鬼情未了。”我提词儿,啐道,“那是和泥吗?亏你还是学导演的。”
  他没人格地否认:“我是学摄影的,学韩语的。”
  “所以上班也就是修照片看韩剧是吧?”因为没什么使用环境,我单词已经忘得差不多了,而他刚才那段“死了也要继续爱”,用韩语说得非常流利,不知道是哪里的台词。“啊,还有抠地雷。”
  “没~”他轻吻我的掌心,快速逃避话题,“生日快乐,兔子。”
  我被这个称呼叫白了脸,人家都叫什么小野猫小狐狸小燕子小蜻蜓什么的,他这昵称起得可够标新立异,以前我也就当没听见了,可是这次居然弄出了实物。指着床头的生日礼物责难:“我好像是属狗的。”
  钱程大笑着吻上我:“你就是兔子。”
  水晶兔宝宝安静地站在小柜上,看着眼前少兔不宜的情景,脸颊折射出红色光泽来。
  
76. 雪压狂风,是以严寒见放

  兔子就是看上去乖乖的,很安静,不吭声,骨子里却流着叛逆的血,是一种很不听话的动物。它不愿意让人碰,也不讨好人,比猫狗都难驯服。
  这是橙子在我不懈追问下的解释。
  难驯吗?这是人的问题吧,你们为什么要驯服兔子呢?唉,不知不觉站在这东西的立场说话了~~
  我要是像兔子也是像它一有什么响动就高度紧张这一点。
  夜里一直在想欧娜说的话,想季风会不会碰那种烟。季风不信邪,他肯定以为什么东西都能戒,他可能会碰。季风对人少防备,缺乏起码常识,陌生人给的烟他可能会接。最重要的,季风现在有一个希望被麻木的脑子,焦渴的时候,孟婆汤摆在眼前都敢喝下去。
  加料烟,加的是什么料?
  对于毒品,一直认为是离我生活很远的东西,上学时候听禁毒宣传心里还道杞人忧天。大地是圆的,谁离谁都很近,区别是有的被你忽视,有的你视而不见,有的握在你手里。
  手抵着橙子胸膛,他睡得正迷糊,一只手覆在我手上。我晚上酒喝得不少,这会儿却丝毫没有困意,又不敢翻身,怕把他弄醒。本来想让他帮我跟鬼贝勒打听一下欧娜说的那种烟有多严重,可这半醉半昏的模样,说了也没用,都够呛能想起来季风是谁。
  很迟很迟才睡着,迟得都快到早上了,一觉到正晌午,漓漓拉拉又睡了几小回笼,越睡越黏,趴在床上不想起来。
  墙壁上那幅卷轴,我这辈子最大的一张照片,情景是好看,我笑得也自然,可是比起橙子后来给我拍的那些,这个挺普通的。橙子说这是第一次看见我,还强调说真是第一次。我一路安安静静地走,突然眼神一变四下看看没人注意自己就去轰小鸟,说得像妖性大发一样。
  一见钟情呵,听都没听过的事,居然发生在我身上了。长得美吗?托着下巴歪头仰望那个抡雨伞赶鸟的,离第一眼美女的差距还是很大的,但看习惯了也还行,挺上相的。五官中等偏上,身材中等偏下,整体一般人,鉴定完毕。再回头看橙子,伸手想弹他鼻子,触到之前忌惮地停住,改在脑门上轻敲一记。
  两扇睫毛微颤,掀开来,给我一双布满红丝的眼,好吓人呀。橙子表情木然:“这是哪里?”
  “还在地球。”
  他失望地重新合眼,几秒钟后伸个懒腰揉肩敲颈:“为什么睡一觉比不睡更累?”
  我低低饮泣:“昨日公子大醉而归酒后乱性……”
  他呵呵笑,手臂放下拥住了我:“难怪美美地发了个春梦。”唇重重在我额前吻一下,“公子不会亏待你的。”
  “公子……”我感动得泪眼婆挲,终于长长打了个呵欠,“还是来点真章儿的吧,起来给我烤几个面包片。”
  “中午了吃什么面包片儿。”他骨碌碌转半圈眼珠,坐起来倚在床头,很无耻地往大院拨电话问人家中午吃什么。
  秦堃人瘦,肚子还没有太明显的迹象,妊娠反应也小多了,人很有精神,皮肤特别好。她本来没做好要小孩的准备,格外担心这个孩子的发育问题,曾经一度想做掉。鬼贝勒尊重她的意思,但老爷子有点不忍心。好在每次产检结果都不错,只是血压偏高,区洋说是正常产妇也会有这种情况。她本身也是高龄产妇,又是医生,所以一有时间就抱着孩子去陪秦堃,我们三个就总能见面。
  我跟橙子去蹭午饭的时候她也在,大宅子里的气氛和公司相比简直就是世外桃源。老爷子与鬼贝勒各持一个小砂壶对弈,秦堃坐在藤椅里正和区洋翻看一份杂志,我们俩一身风尘仆仆地进去,感觉生生破坏了一屋子呷茶弄花的悠闲。秦堃扬着杂志说:“家家你快来看。”
  还是经BPA国际媒体认证的纸刊,封面人物一身正装,面容冷峻,才依稀瞅清“中坤新掌门”之类的字样,已被肖像权人一把夺走,嚷着饿了要开饭。我挤兑他:“这摄影技术还不如我们新掌门呢。”
  那边鬼贝勒想是也看过了,讥笑道:“给我们清债公司作代言吧老弟?”
  午餐丰盛,老爷子和区洋一直在聊小孩儿的话题,鬼贝勒也兴致勃勃插嘴问东问西。橙子整顿饭都在抱怨应付的那些份外事,当初他是为了让大姐安心留下宝宝才毛遂自荐主动参与公司运作,以为可以做超级代理,现在看来想法太单纯了。中坤楼高影长,一有风吹草动各界媒体莫不争报,何况更换最高领导人这种大举动。
  区洋是来给老爷子做定期心脏听诊,吃过饭就着急回家看宝宝,也便没多留她。白胖子伏尸来接鬼贝勒,正好送区洋回家,我跟到门口想问鬼贝勒加料烟的事,转一想这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能说得清的,就顺势问区洋:“钱程鼻子总是出血会不会落下什么毛病?”
  鬼贝勒很意外地看看我:“顶天儿就是贫血吧。”
  区洋也说应该是没什么,以前查是鼻腔内毛细血管壁薄,见我仍不太放心就说哪天有空到她那儿做个血样分析。
  于是又待了一会儿就押着橙子去公司,各自处理手头上的碎活儿,打算明天不管他是否有反对意见都起早带他去抽血。
  第二天橙子比我起得还早,我感觉床垫动了动,隐约听见他说哦也,这时身子一轻,连被子带人都被抱了起来。我磨牙准备行凶,他转身让我看窗外,窗帘大开,窗外一片白茫茫,赞了一声,裹着棉被跳离他怀抱,欣喜地抵着玻璃望着罩了满世界的大雪。上个月末也飘了点儿雪花,但没落地就化了,这次的才叫正儿八经的雪。
  北京有几年没下这么大的雪了,好像是我刚上大学那年,有一次雪特别大,公交车到转盘下边基本上都堵住了,出租车更开不动。很倒霉我就在其中一辆公交车上,晚上九点多,十几站地,足足开到凌晨四点才到学校,不幸中的大幸,是空调车。还记得当时经过一辆马车,赶车老头大概一辈子没那么得意,在烦躁的车笛声中把鞭子抽得啪啪响。全车人看着他的扬张而去的背影,都是又气又无奈。
  去年的雪也少,橙子给我拍了一些雪景照片,一些白色都是后加上去的,乍看是实景,可心里知道那是效果图。
  这回真的全白了……像M城的雪一样又白又厚,一定又轻又软。
  “今年入冬的第一场大雪。”他在背后拥住我,“有没有你家的雪大?”
  “嗯。”我靠在他身上,眯着眼睛享受清晨,风花雪月好景致,总能让人的心都跟着浪漫起来。难得赏雪雅兴上头,身后这人却不给配合,把我一人丢在窗前,相机翻了出来。我张开手抻着被子,任他怎么叫都把自己和半扇窗子挡住不肯让他拍。
  橙子降了,扔下机器去刷牙洗脸,跟我打商量,一会儿他去验血,我陪他晚点回公司,找地儿疯一阵儿。我连连答应,他刮了一半胡子想起来不对劲儿:“今天好像是礼拜六。”
  “可是今天串休元旦假期。”我从他工作室里把三角架拿出来支好,调试高度,设定待拍时间,其它的就不会了,复杂的机器。“橙子,在屋里用开闪光灯吗?”
  “冲着窗户不用。”出来看我一眼,我拿相机捏捏捏,他切我,“不让我拍自己玩上了,你弄不好光可以选自动对焦,要不快门反应慢……”
  我轰他进去:“没问你那么多!”
  他讪讪地洗漱完毕,过来要帮我调相机。
  好,二十秒!我拉着他往窗口跑,他不明所以,跟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事,我指着窗外:“看,越下越大了。”他呆呆地转头看,我单手勾着他,帮他整理发型,眼中奸光不掩,然后弯起一朵自认最魅惑的笑容。
  他没定力,舔嘴唇:“你没刷牙。”
  五秒倒计时,短促的提示音。
  趁他没注意到之前捂住他耳朵,预想中带薄荷味的凉唇压了下来,我忍住笑意,在最后一个嘀后圈住了他脖子。
  快门声入耳,橙子全身僵了一下,望向相机,我已经偷吃得逞地去检验成果。
  泛着白光的大片落地窗,两个黑影叠在一起吻得缠绵,稍微有点偏,没有彩排就上场,走位果然出问题。“为什么比我刚才照出来的黑?”
  “嗯?快门时间短。”橙子把下巴放在我肩头,手从两侧圈过来,托着相机看了看,笑起来,“位置调得还挺好,给我当学徒吧。”
  “能照出来人就行呗,还用跟你学什么!”我从他胳膊底下钻出去,“我洗脸,你把这摊儿收拾起来。”
  “照得出人就算出师吗?”他熟练地把器材装包的装包装盒的装盒,“什么东西玩好了都可以很花哨。”
  “是啊~”我一嘴泡沫地说,“用PS做数据库。”
  他没脾气地咧嘴笑。“没你这样的,总揭人家短~”
  “你也揭我短嘛。”
  “你腿短。”他皮笑。
  我的眼神净白通透,扭身到玻璃墙后边不跟他唠了。涂了眼霜出来坐在床边按摩,听见咕咚咕咚喝水声,睁眼一看,拿瓶矿泉水喝得正解渴,我发疯一般胡乱捶他:“告诉你要空腹~~”
  他躲着我的拳头:“喝水没事儿。”
  “怎么没事儿!”
  “不信一会儿问区姐,再说我才喝了一口!”
  “原则上来说是没什么影响——”区洋看着化验单上的项目值,若有所思。
  橙子闻言扬眉:“看吧。”
  我给他两把小眼飞刀:“听说完。”
  “程程你今年做过体检没有?”
  橙子点头:“8月份开保安车跟人碰了一下,做过脑CT。”
  “上次全身检查什么时候?”
  “去年跟我姐一起来的。”
  “你姐一年两次。”
  “春天那次。”
  “验血了吗?”
  “验了。全正常。”
  区洋在本子上简单记录几个数字,摘下听诊器,拿着化验单和她写字的那张纸起身:“你们先坐会儿,我马上回来。”我们俩巴巴地看着她,她安抚地笑道,“别紧张,血小板和血红蛋白偏低,我拿到专科诊室让他们看。”
  橙子问我:“血小板是什么东西?”
  “你8月份出车祸了?”8月份他抓野人刚回来。
  “不算车祸,被顶了一下,保险杠擦了几道印。”
  “那拍什么CT?”
  “因为……暂时性失忆。睡醒一觉什么也不记得了,但是过几分钟又好了。”他脸上有不解,到现在也没明白为什么会有那种症状。好在只有那么一次可怕的感觉,后来自我分析,怀疑是之前在神农架被一种植物扎到留下的后遗症。依稀记得那藤草长得比蓖麻叶小,蔓上有小软刺,手一碰着它像电击了一样,麻痒了好一阵,但当时也没起皮疹什么的,就没当回事儿。
  我看过他沿途拍的那些奇异花草和景色天光,美不胜收,好则好,可若是用他自身的安全去换,怎么想也是得不偿失。
  区洋和一位表情严肃的老者回到办公室,让橙子跟他再做个检查。我被他们折腾得心慌,区姐留下来陪我,随便聊聊天,看我绷着脸,哄道:“初步看没什么大事儿,让专家给他多做个血涂片求安心。”
  “那个是检查什么病的?”
  区洋言词含糊:“什么病都得验血啊,等等看,过一会儿就能出结果。”
  可是普通病症只要做血常规就好了,除非是血液方面有问题。
  半个小时过去,原本就心不在焉的两个人话题渐渐枯竭,第一个冷场出现时,橙子回来了。为他做检查的大夫把区洋叫走,我拉住她的袖子,她始终揣在制服口袋里的左手拿出来,拍拍我的手背:“我先去看一下。”
  她的掌心有汗,我自然就跟着出了一头汗。
  橙子察言观色地拢着我头发:“区姐说我怎么了?”
  “你去检查大夫都说什么了?”
  “问我鼻子出血频率。也没什么频率啊,碰重了就出血,打喷嚏,天热,反正就那几样,给他数了一下,时间不固定,夏天比冬天严重。又问挺多别的,经不经常发烧。好几年没烧过。还问视力,别的不行就眼神儿好。除了鼻血别的地方有没有血斑,什么意思?我血有毛病?”
  我心烦意乱地轻斥:“闭一会儿嘴。”
  他不听话,自己诊断:“有也不是什么大毛病,这些年就一直这样不也没事儿吗?”
  “你就是这么不在乎才没事儿变有事儿。”区洋这次回来得很快,手抄一沓纸单抽他脑袋,“自己看,血小板减少性紫癜,怎么搞的?”
  “什么紫癜?”我们都听不太懂。橙子低头捋袖子露出一截小臂,上面有夏天出酒疹落下的色斑:“这个?”
  区洋扫了一眼:“不是皮肤病!告诉你吃药期间不准喝酒噢,还有几天是不是过生日,那也不能喝,否则这药就白吃了。家家看着他。”
  “嗯。这是什么病啊?”
  “就是一种常见出血性疾病,普通人出鼻血,少量的在鼻腔内就凝固结痂了,像程程这种凝血机制发生病变了,血液无法自身凝固,导致出血量大。”
  我从中学生物课本里翻出相关知识:“血友病?”
  “没那么严重。走吧,领你们去开药,边走边说。不要有压力,这种病有自限性,要是配合治疗用不了几周就能痊愈。”
  这句话才算是把心打回原处,橙子牵着我手,掌心相碰,温热潮湿,我微仰着脸迎接他的视线,那种眼神让我想起一个不太恰当的词:置之死地而后生。
  合着他也是害怕的。收紧了手,我说:“杨毅结婚前你病好了就行。”
  “你带我去参加吗?”橙子小心翼翼地问。
  我允诺:“恢复正常我就领你回去。”
  区洋细心地在药品包装上写明用法用量,随口问谁要结婚。我说是我妹妹,区洋抬头,扶着眼镜笑:“哟,傻女婿要上门了。”
  这女婿笑得还真是不枉称个傻字。
  “区大夫。”挂号处护士伸脖子出来喊,“血研室周主任找您。”
  区洋应了一声,口袋递给橙子:“准时准点儿吃,病不好人可不要你了。回去吧,有什么不良反应及时打电话。”
  橙子美滋滋地翻看那些药盒,恨不得一下全吃到肚里药死病菌。出医院大门一股刺骨寒风卷着大片雪花吹来,他背身挡在我面前,药口袋挂在手腕上帮我拉紧披肩,小声赞道:“这颜色衬得你脸色特好看……”
  我猛地扑进他怀里,只压住半面披肩,另一半在身后随风鼓动。
  他不及防地脚下打滑,好在医院门前的大理石台阶上铺着防滑毯才没有摔跟头。风雪中行人低头赶路,也有投来好奇目光的,我只是牢牢圈着橙子的腰,鼻音浓重地说:“吓死我了。”
  他错愕一瞬,捉回那半面披肩,笑着将我抱紧,也没说什么话。
  地狱到天堂,原来不用经过人间,只是一纸化验报告。
  
77. 盘旋不舍,是以现境见放

  2006年冬天的第一场雪,也是最后一场了吧?
  巴格达时间6时5分,伊拉克前总统萨达姆?侯赛因被执行绞刑。
  橙子说:“人活好好的,勒死干什么呢?”
  我两眼昏花地看着电脑,随口接:“那你去替他吧,你活好好的也没什么用,光知道跷班在家看电视。”反复审核表格里的数据,确定没有任何纰漏,明天打印出来上报,今年就算结束了。伸着胳膊敲敲肩膀,完工举止一出现,闲人立马出溜过来,动作迅速惹人发笑。拈起他衣襟上的蛋糕屑扔进垃圾筒:“干什么?”
  “就抱抱你。”
  “发洋贱。”小小的甜蜜在心底欢喜着,不声不响钻进四肢百骸。
  “老妖怪打电话让明天下班直接去他家。”
  “嗯。”随便吧,我做好这三天新年假都泡在大院的准备了,反正欧娜黑群他们没课昨天就走了,哪吒元旦之后考试,这几天也就在她太爷爷家过,季风又不在北京。季风一个人在西宁过元旦吗?也可能会拐去南京找季静。他怎么也不说给我来电话报个平安什么的?但是我又怕他来电话,现在一想到和他说话第一句就是问他在酒吧有没有乱抽别人给的烟,这话题不适合大喜的日子谈,而且必须要跟他面对面严肃地处理才有效果。“对了,橙子,你以前在酒吧玩……”
  他眉眼正经地回答:“从来不和女的乱来。”
  “做贼心虚。”
  我不过是想问问酒吧里的毒品有什么概念没。他不抽烟肯定不会沾,不过如我所料,有时候会和鬼贝勒保安他们聊起。“是说麻烟吧?那东西一根两根抽不成瘾还难受的。保安以前也抽,朝鬼贝勒要的,后来怕影响记忆力就不碰了。小金那么滑头,她又不抽烟,不会碰的。”
  “他最好别碰。”我咬牙切齿地祈祷。
  橙子说:“甭在这儿自己吓唬自己了。我跟你商量个事儿,元旦就咱俩人儿一起过吧,不去我姥爷家了。”
  倒挺有想法:“那你去跟你姥爷说吧,去吧。”
  秦老爷子的脾气没人摸得准,顺心眼子什么原则都没有,赶上不痛快在他面前说话都得小心翼翼,而像橙子打的这种主意,无论老爷子心情好坏,提出来准得挨剋。鬼贝勒唯一的亲人就是老婆,肯定是陪着在秦家;哪吒也在;然后我们这家逆天而行?呵呵,好日子过腻歪了是吗?
  除非我说带橙子回M城过元旦……我指着贴得无比之近的算计嘴脸:“哦~~”明白他在跟我商量什么了。
  他心虚地同我合声,哦到最后一口咬住我手指头:“反正他也不能把电话打到你们家去查。”
  “撒谎不是好孩子。”
  “我带你去一个风景秀丽的地方,谁也不叫,就咱们俩。”他诱惑我,“看雪,喝茶,美死了。”
  “通州?”
  “比通州遥远。”
  “廊坊。”
  我承认,昌黎比通州和廊坊都让我意外,房子也不错,渡假美墅,室内装潢大气考究。客厅有一个壁炉,不过没点火,好像身处欧洲电影里中世纪的豪华城堡里,极度奢华的水晶吊灯旋转楼梯兽皮地毯,除了电灯,大面上寻不见任何现代文明,定期有人做清洁,房间很干净。到二楼上升了一个时代,有电视空调健身器材,旁边墙壁上挂着幅人像油画。
  橙子给我们做介绍:“爸爸,妈妈,家家。”
  这是橙子父母私奔的落脚地,离北京这么近,老爷子若真不肯放过他们,又怎么会找不到?
  我和橙子皆是困倦不堪,强打精神看晚会守夜,找错了方法,晚会让我越看越昏,疲劳驾驶的司机更是宣布放弃地爬上了床。别睡啊,再熬二十分钟,你不想成为新年里第一个和我说话的人吗?他说我睡到后天都会抢到这个位置。我泡了一杯苦咖啡提神,随手在饮水机下方抽出一本过期杂志,发现了一组好玩的测试给橙子做,他说完一个忘了一个,有时候思索得快要睡着,我摇醒他给他纸笔让他把答案写下来。然后公布题解。念到倒数第几个:看到咖啡,你想起怎么样的形容词?解答是:这是你对于性的看法。
  他忽然把纸揉成一团要往嘴里塞,被我以强大的好奇心支撑的体力战胜,抢过来一看,他写:熬夜用来提神的东西。不由惊叹:“还真是奇准的测试。”他瞪着我那杯咖啡说你这是误导。
  电视里终于演零点新闻了,我扑到羽毛一样柔软的床上,橙子向后一躲避开空袭,又凑过来:“要不要提个神儿?”
  我说好啊。他说那来吧。然后两个眼眶淡青的家伙在纳闷着对方怎么还不行动这一问题中相继睡去。
  一睡便是两年。
  西元两千零七年的第一天,我生凭首次领略海滨的冬天。
  公司零零散散各部门年终汇餐结束,我被这人带到超市刷掉几千块钱买了一后备箱的吃喝日用品,然后回家拿换洗衣服,开了近五个小时的车,最后走进这样一处人迹罕至的景致。冬天的海岸本来就没什么人,再说今天还是元旦。用最华丽的词来表述我的心情:新奇。
  对我来说这种景色相当怪异,南戴河有暖流注入形成一条不冻航线,远望仍是碧海蓝天,但接近沙滩的地方有皱褶的冰裂痕的冰堆积起伏沟沟坎坎的冰,只有薄薄一层,绝对禁不住人踩,也因此晶莹剔透的,边结冰边融化,慢慢的由海里向岸边重新成水流,随着温度的升高,融化速度会逐步加快。最好看的是堆在一起的巨大岩石,底部挂满厚厚白霜冰层,勾着人想起泰坦尼克号里冰山撞破那绝美大船的场面。
  这种风景叫秀丽?为什么艺术家和我们正常人,呃,普通人,在选用形容词时的思维差距这么大呢?
  我踢踢蹲在地上用小石头抠冰的人:“不赖嘛。”
  他专心搞创作,没怎么理我。终于在一层薄冰上刻出想要的形状——占地两平米的花体字,我纹身上的字母,准确说应该是季风指环内的字母,C&J,现在放大几万倍呈现眼前。橙子支起相机架,镜头对着个人打造的景观,又鼓励我也做些创作。我在漂亮的字母前转圈:程&家。
  摩羯果然是逃不出宿命的轨道。
  摸起尖角石头不费力地在下边填了四个巴掌大的字:到此一游。
  橙子笑崩,膝盖发软地蹲了下去,虚弱地唤我:“你这泼猴……”
  手里的石头几乎是直线地飞了过去,目标很明确,就是精准度差了点。他挺身护住相机,中弹,挺立在凛凛风中振臂高呼共产党万岁。我军则坚绝要拿下这块高地,规划建成全亚洲最大的精神病院,橙子若肯归降就让他当院长。
  一个人这样欢快是精神病,两个人,是幸福。
  幸福何等坚固啊,使大海成冰。看雪,喝茶?而眼前金沙成坨,近海枯竭,冷风刺骨,吹散积雪,我的幸福把我缠得像木乃伊一样,拖着我的手在冻僵的沙子上走。今天不下雪,太阳从海岸线缓缓移至头顶光芒四射,那样炽热的光为什么没有温暖?抬起手来靠近它,寒意却迫不及待地从领口袖口细隙钻入,挤跑一点我的温度。这里的冬天竟然比M城的还要冷,阴冷阴冷。要是把夏天和冬天的阳光交换,能不能够冬暖夏凉?
  橙子将我动作过大弄乱的衣服理好,郑重地给我上地理课。太阳始终都在那里,是地球疯跑,才有四季交替。你喜欢冬天还是夏天?
  我喜欢夏天,但是有蚊子和中暑,冬天又太枯燥。
  橙子说:“还是星球好吧?”
  我点头:“嗯,我们联络长官回去。”踮脚在他头上找天线。
  橙子藏不住讯息了,向我宣布:“我说实话吧兔子,你被放逐在这个宇宙垃圾场了,回去的名额只有一个,长官决定选我。”
  我捉紧他的围巾拉他低头与我对视:“那我怎么办!”
  “找个喜欢你的人,听他的话。”他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无比遗憾地说。
  滨海小城的风不知道吹痛了什么,嚎嚎惨叫。
  最终,关于星球的讨论,因为犯到我的忌讳,橙子被罚做晚餐。
  从冰箱里取出买来时已煨好的牛排解冻,放在平底锅上煎,直接废掉了一块。第二块外型过关了才敢装盘,还用巨大个儿的高脚杯倒了点红酒,单手托着奉上。闻着好香。
  “吃着也好香!”我大口咽下肉块,把叉子放回白瓷盘,“只配神来享用,我们吃了会折寿,还是摆着看吧。阿们~酒我喝了。”一口气干掉杯中酒,总算去除了口腔里的怪味,这才浑身乏力地起来去准备人能吃的晚餐。
  橙子适时表现我星球战士的勇敢,用手抓起来神的食物送进嘴里,嚼都没嚼便吐出来:“为什么是苦的?”
  “方便面都能煮成甜的在你身上还有什么不可能发生的厨房奇迹?”
  他哭丧着脸,用刀叉将牛排分尸。我煮火腿鸡蛋面,营养又充饥……“橙子我们好像没买鸡蛋。”
  “打电话让保洁明天来的时候买一些。”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煎一客牛排一小时,刷锅十五分钟,第二客半小时,切小黄瓜和胡萝卜摆花四十分钟,我饿到昏睡,直接睡过晚餐改吃宵夜,我们橙子也算持家有方。
  餐桌前忽然传来惊喜的低呼,抽象流厨师把扒了皮的牛排送到我嘴边:“你吃,里面的味儿还不错。”
  勉强让人吃了没有轻生的念头,不过很奇怪他为什么会吃到这里边的肉。
  新的一年,橙子生日,很算得上是日子的两天过去,第三天早上忽然舍不得这片没什么生气的冰海。可能也不见得真就是喜欢,只是但凡说再见的时候总会有那么点不甘。像是在文学网站追一个连载,故事也不很精彩,甚至是厌烦的,但追得久了又不想它结文。人脑情感区域的构造很畸形。
  这两天欢儿撒大了,两人到晚上都有点低热,没敢再出来感受大自然。漂亮的大赛欧开到海滩(橙子语:“是路尊。”我对三种车标有默化意识,见了大众一律叫桑塔那,见了别克一律叫赛欧,见了现代一律叫的士),坐在里面吹暖风赏雪景,还真的下起雪来了。
  “要不晚回一天?”
  “不行,出来混的一定要讲信用,说玩三天就玩三天,要不然叫众多小弟怎么服你。”
  这么经典的台词他竟然不给我面子,哼笑一声就算完事,开了两下雨刷清除风档前的薄薄雪层,给表演了一个绝活:右手在凝着细细水汽的玻璃上画了一个四方框,画的同时左手在另旁边写字,画一道线写一个字,方框画完,配字:时光之门。
  八个月已够生一个健全婴儿,这片海滩的八个月,只是人来人去,什么也没有酝酿出来。
  时光之门被封死了,橙子沾满冷水的手贴在玻璃上,问玻璃外面固化的海:“你会不会还想他……超过朋友的那种?”
  脑子里篷然炸开的是什么东西,我还没有想出来,他又接着说:“家家你知道吗?你像一个城池的主人,所有划归这城下的事物,都要牢牢守住,你不去抛弃什么,也不允许他们消失。你容忍城外来客,但他只是客人。你从开始到现在,”他半说半唱那悲情韩剧的主题曲目,然后笑笑,看也不看我一眼,“我很清楚,你肯和我在一起,只是因为我爱你。我如果有一点对你不上心,你都会毫不犹豫地赶我出城,所以我对你每天都多一分感激,多一分压力,我只怕做得不够,让你提前赶我离开。”
  “还真深情。”冷冷的讥讽不假思索地从我口中说出,不意外看到橙子瞬间惨白的脸。
  对一个从小争强好胜抢第一名比什么都狠从不接受失败的AB型摩羯座,有什么比完美更重要?和众所周知喜欢的男子最终白头到老人人称道,我连这份最大的完美都不要,骄傲也不要,却换得他一句:你肯和我在一起,只是因为我爱你。
  只是因为他爱我!
  狗屎。
  混蛋。
  血液在血管里狂飙,拳头攥得太紧而微微颤抖,怒火煮沸了脑浆的剧烈情绪,冷静在身体某一处生拉硬扯的疼痛之下荡然无存。丛家家在胸腔里找到那根最柔软的经脉荡悠来荡悠去,女预言家在尖笑:“你眼瞎你眼瞎!你活该!”
  钱程啊钱程,你不为天骄之身得意,不彰显过人才华,不倚器上层皮貌,但对感情又是何等自负。你只知道你有情有义,别人便拿你做缺粮时期的芋梗汤不得已的选择?
  紫薇上次回国来说过这样的话:“你以为是我把四儿灌醉的?是你,你对钱程的紧张,让他生气,挫败,才喝了一杯又一杯。”就连紫薇都看得出来的,眼像穿膛刀子的人为什么只肯闭起眼来假设一切都是梦境?
  我不只是你照片的模特啊橙子,用不着对我说谢谢,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词叫相爱?
  不知道车是怎么开回来的,天还很亮,北京竟然是个晴天,街上的热闹把车子从海边带来的雪花给融化了。
  “找地方让我下车。”陌生的建筑不要紧,我生存了24年的地球,即使长官真的不肯带我走也不要紧,有人的地方我就能找到回家的路。
  我啊,上初中时觉得小学的没心没肺很快活,上了高中又觉得初中的学业很轻松,到了大学想念高中的玩伴,工作了又怀念大学时代的单纯与浪漫。总是慢一些总是慢一些,总是不懂眼前的幸福,总是追究过去的事,坚持把每一件事都做完,是以见放。我被我自己放逐了。我单知道有些事情是没有结局的,而有些事情,在我以为是开始的时候,却已经结束了。
  橙子,再见。
  怒气唯一的对手就是悲哀。我的这一个转身,明明挺直脊梁,不知为什么灰溜溜地想哭。脚下步伐快了起来,快得两侧街景以模糊的形态呼啸而过。天眩地转地搞不清方向,一头撞上从店门里出来的顾客,体型上的较量使我反弹回来跌坐在地上。这个没风度的家伙看不出我失恋,还嫌恶地训斥:“跑什么呀!”可到底有良心地弯腰过来扶我。
  跑出了多远,我不敢回头看,因这距离可能会让我再没有跑下去的力气。我躲开他的手,摇头,被他强行拉起,这时我听见有人喊:“丛家家——”
  那个漂亮得让女生都不敢正视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从封闭的车里钻了出来,靠在车门上大声地叫我的名字。他挥着手等我聚焦,然后将手掌扩在嘴巴上,皱着两笔绝妙好眉,在人来人往中扯劈了嗓子问:“你爱我吗?”
  连旁边卖驴打滚儿的小贩都在看我,我几乎是下意识地的拨脚就走。他追过来,带着路人惊讶的目光,跑赛速度真快,几下就追到我面前,一手按住我的肩膀,剧烈喘气。
  我说:“不要在人多的时候大喊大叫!”
  占满他的怀抱。
  
78. 反复难测,是以安然见放

  我从没允许自己这样纵容过谁,就连杨毅,胡闹的时候也会挨我骂。可是钱程的那些话,试探也好,故意气我也好,他说了我就要当真,他想赶我走我就走,他想让我知道的我就知道,他想隐瞒的我就什么都不问。
  只要他认为这是好的。
  通过血液科的专家问诊,橙子的病需要进一步诊断,非典时期留下两个比较著名的医学术语,疑似和确诊,橙子是疑似,疑似白血病患。血常规和抹片无法排除造血系统病变的可能性,必须要进行骨髓穿刺做切片检查。本来骨穿是没有任何危险的,但橙子有不规则的出血倾向,就得特殊操作了,他这几天吃的实际是凝血药,以降低骨穿时出现异常的几率。周主任说,应病人本人的要求,在确诊前不想让家属知道病状徒增担心,所以违反医生守则地没经最后检查就开出紫癜的诊断书。当时是想连区洋也瞒过的,又怕出问题,毕竟橙子现在多少算某领域名人,于是转眼又把她请过去商量。
  我是眼睫毛拔下来能当哨吹的,区姐被周主任叫回去我刚落回肚里的心又提上来了,直接的反应是医生没有对橙子说出真实病情然后托区洋向我转达。回到家等了好久也没来消息,谎称下楼买东西把电话打过去。既然那张诊断不能让我安心,区洋也就没再隐瞒,想不到是尚未出最坏结果,橙子却私自做了最坏打算。
  确诊前不想让我知道,打算给我致命一击吗?
  周主任就是那天给橙子做血液抹片检查的老医生,是该领域权威,大概是因泄密而略感心虚,故意当着我的面把将要进行的骨穿术轻描淡写,并说根据查体特征橙子确诊的可能性非常小。目前除了鼻衄之外并无发热和贫血等明显临床症状,白血球也没有增多。但是离骨穿室越近,我心提得越高,血压直线下降,视线开始多维化交叠,眼前的景物好像全摆到了同一个平面,挤得满坑满谷,空气都无法出入。橙子忽然表示后悔向我坦白了:“因为我感觉你要哭。”
  明知他是激将法,我还是孩子气地中计:“钱程你看着,你疼哭了我都不带掉一滴眼泪的。”
  他露了恐慌之色:“特别疼吗?”
  我用张震讲鬼故事的语气向他编造检查过程:“一尺来长的钢针,要一直捅进骨头里面,要是你骨头硬,”我用手指猛地戳他腰椎骨,“就得拿锤子凿进去。”走廊响起一声惨叫。
  正和周主任交谈的区洋回头警告:“没会儿老实气儿!”
  橙子举报:“她吓唬我。”
  我无辜地耷拉下眼眉,区洋怀疑地瞪视橙子。周主任笑道:“这种轻松心态很好,进来也不要紧张。家属在外面等吧,过程最多二十分钟。”说完拉上口罩进了无菌室做准备。
  我挽着橙子手不放,他怪异地看着我,我说一起进去。
  橙子立马疯了:“你进来干嘛!”
  区洋也不赞成:“里面需要无菌,不然会引发炎症,尽量减少人员进入。我也不进去,陪你在这儿等着,放心,这实习生都能做好,跟抽血一样安全。”
  我不是担心安全问题,听说骨穿是非常疼的,要把骨头钻一个洞,我看着右手十指,想象一根不锈钢针将其穿透。虽然会打麻药,但药劲儿进得了骨头吗?橙子说我是魔法,也许我在旁边他能忘了疼也说不定。
  他捏捏我脸蛋:“没事儿啊,你当我真能吓着?刚才逗你玩呢,我小时候在S市就做过,根本不疼。”
  没几分钟他的谎言就被拆穿,周主任苦笑着打开门:“普鲁卡因过敏。”
  橙子坐在治疗床上咧嘴傻笑,区洋又气又心疼:“这孩子怎么这么有节目呢。”接过领药单带我去药房取另一种麻药,不过据说这种替代品毒性大,不能用太多,减少麻药也就是说可能会很疼。到底疼不疼,只有橙子自己知道。
  前前后后只有十来分钟时间,周主任在里面整理骨髓液标本,橙子自己出来的,也不用多问,主动俯身对我耳语:“好像晚上做太疯了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感觉。”
  先不说有病没病,单是这种检查,已经让我快受不了了。
  周主任安排了一个临时病床让静卧几个小时,穿刺点没有出血现象才可以照常活动。抽出的骨髓要做什么细胞培养和病理分析,明后天才能来知道结果。橙子告诉区洋:“不管查出来什么没有,千万别让姥爷和我姐知道。”区洋点头,嘱咐他好好休息,一切等化验结果出来再说。她还有别的病人要看也没多待。
  我坐在床头,橙子静静盯着床台上的小盆栽出神,两个人有好一会儿都不言语。后来我手机响,杨毅来电话闲聊,听出我心不在焉,问是不是上班不方便说话,简直让我欲哭无泪,知道这是上班时间还来电话,完了好意思问人家方不方便。比较奇怪的是她天南海北扯了一圈只字不提紫薇,挂电话之前忍不住问了一句,把她问懵了,嗯了半天才道:“她回来了吗?听谁说的?不可能吧,她要回来咋也不至于不告诉我一声。一会儿我打电话问问。”估计可能是临时有事儿不回去了,变故总是始料不及的。
  橙子眨着黑眼睛一直看我说话,我笑他也跟着吃吃笑,这可把我吓坏了,难道穿刺会留下痴呆后遗症吗?觉得不可思议,还是开口问了,他气得不行,一劲儿冷笑,赶我去找周主任。知道他在医院待着难受,其实我也不喜欢,可起码在这儿安心,商量他办住院,等结果出来再出院。不想他大力摇头拒绝:“不行,不去上班肯定有人跟我姐打报告。”
  “我帮你撒谎。”
  “撒谎不是好孩子。”
  “别找揍。”
  “回家。”他不容置辩地说。
  我竟然被他脸上表情给震了一下,乖乖地没再吱声。
  那次几个人打牌橙子诈和被揪出来,保安起哄让赔双倍,橙子就双倍赔出去,我忿忿不平说他们欺负人脾气好。保安眼睛瞪溜圆:“他脾气好!丫就是一煤气罐儿,热点儿就炸。”鬼贝勒眼如新月笑他说:“保安你不开通,有些人他敢炸吗?”
  这回领教了,绷着脸说话的钱程我还真不敢惹他。他这威信建立得有点莫名其妙,我跟自己说,遭那么大罪不稀跟他一样的,搁平常敢戗毛立正站好三宾的给。
  等待漫长,难挨得小蚁啃骨,令人坐立不安,夜里又开始发梦,惊醒便见橙子愧疚的脸。心思在他面前无处遁形,我自己给自己洗脑说别不懂事,黑暗中仍是睁眼躺了一宿。第二天早上开会频频走神,连头儿都看出来我脸色不佳。需要精神高度集中的核对,我今儿这状态是做不下去了,干脆请假回家补觉。
  下楼一片冷风扑脸,脑子尖锐的疼痛好像在瞬间冻结麻木,沿着马路胡乱抓了个方向前进。看见以前常坐的那路公交车,现在已改成准无人售票制,用公交IC卡便宜到全程才4毛钱。我学什么开车啊,坐公交环保又省钱,给北京创蓝天。翻出一块钱投币上车,满车空位任君挑。坐到终点,再向前走一段就是可爱的母校,声明显赫的第一学府,满园枯枝败叶。那一丛丛灌木杆这季节看起来有点像中学时小花园的丁香,不过这个到了夏天开的是黄花,花名还挺怪的,依稀记得是一种感冒药的成份。已经开始放寒假,但学生还没有全部退校,一部分是考试未完,一部分是依依不舍的恋人。上大学谈恋爱是很磨人的事。没恋爱之前都盼寒暑假回家跟亲戚朋友见面,谈上了恋爱爹妈手足死党都排到后面了,俩人在学校能拖一天是一天。那时候同寝室的都特羡慕我,丛家家怎么就能有那么正好的青梅竹马呢,来也一对儿回去也一对儿……对了,季风这个死孩子,他还没回北京吗?电话打过去,彩铃刚呜嗷地启动就被挂断了,往他公司打,前台小姐说今天早上他来晃一圈就和崔哥出去见客户了。这人可真够一说,离开回来都没个信儿。揣手机时碰到钥匙包,上次季风丢手包连家里钥匙一起丢的,我的那套给他了,黑群走的时候把他的又留下来,就怕季风再梦游起来回头进不了屋。
  上一次来1163是给季风送戒指,自那之后再没进过这屋子,上帝保佑小时工,她把房间收拾得跟样板间一样。季风床头的烟灰缸也刷得干干净净,由此可确定季风没在家。而且大门一看就是黑群加的锁,季风回北京来没到家?还是有别的家了?不会是陆总的那位二夫人吧,他可别惹这种麻烦传回M城去丢死人了。觉得自己很龌龊,停止胡思乱想,对着有哈气的窗子发了一会儿呆,起身把床单弄平,决定去先去医院去看看结果出来没。手在枕头下一铺,一包烟被扫到地上,掉出来几根,我拣起与众不同的那一根。
  它的上半部跟普通烤烟一样,桔色过滤嘴,白色烟身,只在烟头部位很诡异,不是整齐的切口,而是手工捏卷的圆锥型,像是小时候看到老头儿老太太用白纸条卷旱烟叶的那种……心下一个忡怔,跪在地上把烟盒朝下猛倒,只有几棵掉出来,大部分烟蒂都卡在盒盖上,索性将整个烟盒撕开,被那层韧劲儿十足的包装纸急得落泪。
  12根烟里有4根,少的那8根呢?全是?还是一半?还是全不是?季风你混蛋。
  挨蹭着下楼,感觉唯一支撑自己的那点力气被抽空了,不知道该怨天还是尤己。混蛋搞成这样,我逃不了干系。假设要是有意义,当初我不去爱钱程,今天也不必对季风充满自责。
  假设从不认识钱程,也不用一想到化验报告就浑身盗虚汗。
  假设今天没来1163,我可能会用比较理智的方式面对季风。
  假设2+2=5,罗素就是教皇了。
  季风就在天桥那头儿,不是假设的。还是那么拉风,艳红的夹克款羽绒服深蓝牛仔裤,活像一朵腊梅花,怎么乍眼怎么穿。他刚从麦当劳出来,手里捏着一个小甜筒,正往泊在非法停车位的车子走去。车灯开锁闪烁一下,隔着桥隔着路隔着那些游鱼般缓慢行驶的车辆,他突然望了过来,四目相接半秒钟,一辆公交车停在我面前,车里浑浊的气息扑面。
  什么事儿你不要一个人去琢磨,事实总没有想的那么糟。
  我在担心季风被那种怪烟折磨得不成人样,而他在寒冬腊月里花枝招展地吃儿童套餐。
  脚下有人掉了公交卡,我帮忙去捡,直起腰来天旋地转,那声道谢怎么在好远好远的地方喃喃?
  公交车开走,季风正看见我倒下去。没有那么新鲜真的昏迷过去,只是血压有点低虚脱了,还能在围拢的人群缝隙里看见在马路上做横向跨栏运动的季风,急促的刹车声此起彼落,听在我耳朵里,心跟着忽上忽下。不过十余米的柏油马路,在我眼中比千山万水更凶险难越,隔断栏比标准轿车还高,担心他跳过来摔着,担心他乱闯被车撞着。他到底四肢健全地来到我面前,蹲下来抱起我。
  出租车朝医院开去,冷气让中枢神经陆续恢复功能。季风不知所措地抚着我的额头,他握了好久的甜筒,手心冰凉湿润。那种熟稔的气息包围我,有种跌倒的小孩儿一回头看见母亲关注目光的委屈。他一遍一遍催着司机开快点儿。我还有点晕,也没开口制止。这车始终停在天桥底下,想必也看见了刚才的情况。司机能体谅季风的焦急,却不能在前簇后拥的车流中提速,只能安抚地说:“甭着急啊,不是急的事儿。”
  季风下巴一绷,颇有微词,倒也没说什么,低头查看我脸色,眸子瞬间迸出亮光:“你醒了?”
  我翻个白眼。他傻了吗?我一直就睁着眼睛的,又不是黑群,还看不出来是张是合啊?
  他松了口气:“好好的怎么回事儿?”
  好好的?一下想起来正是这个妈把我推倒的,从包里摸出支离破碎的烟盒摔给他,十块钱递给司机:“靠边停车师傅。”
  季风举着烟盒看看,揣进衣服口袋里:“不行,去医院。”
  我没什么多余力气跟他辩,只说了区姐的单位,离这儿比较远,季风挑挑眉也妥协了。
  挂号的时候季风让挂脑内科,理由是我头晕,总吃止疼片不行吧?一就都来了,去拍个片看看是咋回事儿。我顺着他来挂号,可他不能瞎给我挂啊,人家脑内科是治心脑血管病脑出血大脑炎什么的,我要摊上这病了还能活到现在吗?最后挂了急诊,大夫问症状,他在旁边插嘴:“她经常头疼,总是吐。”
  大夫不怎么高兴:“病人自己说。”
  病人说:“没睡好觉低血压。”
  听听诊又测了血压例行检查,皱皱眉:“血压不低啊~”问了一些睡眠问题,这位女大夫看看季风,有了其它方面诊测,“吐得很厉害?例假多久没来了?”
  季风对医学惊人地无知,但尚有基本常识,已足够脸红。
  我尴尬着解释,不吐。正常。大夫点头,除了脸色差也查不出什么病,简单交待几句不要经常熬夜还开了一些安神补脑的药,多嘴说道:“如果经常头晕呕吐建议去挂神经外科做个检查。”
  这话让季风眼皮一跳,出了门问我:“去神经科干嘛?”
  我瞪着他,故意吓唬他:“你说我头疼,还吐,除了中暑就是脑瘤了。”
  他脸色瞬间铁青,咬着牙冲我使狠:“有病啊?”
  诊室的走廊里有很浓的药味,阴森、凄怆怆的,是混合了消毒水和挥发药剂的刺鼻味道,我闻得干呕,快步走过去在门厅长椅上给区洋打个电话。虽说要两天才能出结果……走后门还不能优先给查了吗?区洋安抚我的焦虑:“周主任亲自做骨穿这种小事就是给秦老爷子面子了,能早肯定是尽早的,但这种干抽检查不每次都能找到变异细胞的,有必要可能还得在不同部位再做一次穿刺。”
  “还得做!”我刚才报错了病状了,应该是高血压才对。
  
79. 从来没有放逐

  走出医院的时候又下雪了,没有风,雪花静静地飘,很有气氛。今年雪来得晚是晚,下得还挺频的,一个月后,东北的雪大成灾,正赶上春运的节骨眼儿,几条主干道硬是没法通车,惹得怨声载道。这时当然我还料不到,只在想橙子自打入冬就吵吵赏雪喝茶泡温泉,今天倒是柔和的好天气,可惜没什么心情。
  “你在这医院做过别的检查?”刚才打电话时季风去开药,回来只听见一点儿,“验什么?”
  “血癌。”我停在一棵国槐下伸手接着小雪花。季风要骂人,看见我呆滞的神情,他也呆住了。“不是我。”我想讥笑他那副雷劈中的蠢样,却在说了这三个字之后鼻子一酸,再发不出声音来。
  他拥我入怀,双臂圈得紧紧,不落一字的心疼。
  “是不是每个人本命年都特别不顺啊?如果是,为什么得病的不是我呢?如果不是,又为什么让我看他遭这种罪……”发心顶着他的胸膛看站在他两脚之间的我的脚,我将睫毛承载的重量释放,不敢在橙子面前流的眼泪汹涌地肆虐季风漂亮的羽绒服。我觉得害怕,觉得慌,偏偏欧娜回家了,又不能让哪吒知道这件事。总以为自己够成熟,不痛不痒的小场面哭哭闹闹只是心情发泄,真正大事来临时我可以独立承受,不会在任何人面前表现怯懦。忒也托大了。西谚云:自以为是一回事,做起来是另一回事。
  季风理着我脑后的头发,对着它们说:“这么冷别哭了。结果不是还没出来吗?别哭,多不吉利。”他从来都最怕我哭,因为我总是哭,又总是很难哄,这是死让人头大的性子。其实我哭不用哄,只要达到了目的,还挂着泪花都能笑出来。问题这一回的眼泪,是无力的眼泪,连自己都嫌丢人的眼泪。他拉开羽绒服把我圈进里面长长叹气,等我哭声渐小,他才说:“真气死我了。”
  “我也不是故意的。”在他面前因为橙子哭成这样,不是刚好赶上打死我也不能这么做。
  他从我包里偷出面巾纸:“别蹭我衣服上鼻涕,新买的。”
  我捶他一下抬起头打量他的衣服,不当模特了穿得还是那么骚情。
  他辩道:“只是闷骚。”整理着衣领襟口,“再有一个多月就是我本命年了,也穿穿红啊。我命好扛祸害,看你哪儿不顺当抓紧都过给我吧。”
  “呸~”这话还是很忌讳的。
  他大笑:“刚才看你晕过去真吓着了,一回到中原你就给我这见面礼。”
  我没晕过去。
  “现在还晕吗?”随意询问中掩不住关心,琥珀眼眸明亮得像是会咬人。
  “强迫症。你是不是弄错了什么?我是强迫症,”我不确定这个病例他是否有耳闻,于是多解释了一句,“也算一种精神病。”
  不想他很内行地说:“心理疾病。我对比较流行的东西都有研究,强迫症,抑郁症,恐惧症,已经成为时尚领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季风懂得真多。”我把他羽绒服拉链拉好,好笑地看着胸前的泪渍凝结成冰,用指节敲敲,当当作响。
  季风俯视着我,和气地允声:“请进。”
  “走吧,好冷。”我缩缩肩膀,“你车停那儿能不能让人拖走?”
  他摇头,却明显不是在回答我的话:“眼睛哭的~”跟着做了个很不符合年龄的举动,食指伸过来在我脸颊上快速点了两下。
  捂着微微刺痛的皮肤,挡住脸上的红晕:“不知道能不能冻伤。”
  他抬头看天气,有雪落在眉上,没有马上融化,让他一瞬间变老。他以指拂去,看着它在指上幻化成晶莹的水珠,颇觉有趣地扬了唇角,对她说:“我以为你是怕化才不敢跟我在一起。”
  我故意嘲讽他:“你能再自恋点儿吗?”
  “原来只是强迫症。”他挫败地笑,手插着衣兜,摸到那个撕破的烟盒,取出一棵点燃,是正常的那种。他将打火机揣回怀兜,然后毫不回避地找到那些特殊形式的烟卷,揭开其中一根的外层薄纸,轻轻嗅着烟叶的味道。
  我紧张地四周张望:“季风!”
  他捏着那些烟问我:“你信我抽过吗?”我不犹豫地点头。他竖起大姆指。我骂一句胡闹,没有底气。他说:“是胡闹。”蹲下去用烟盒在雪地上挖了个小坑,把那几棵烟揉成一团丢进去,再慢慢填平,用松松的白雪覆出好大一座包,最后对燃了三根烟倒插在这烟冢。他做这件事的时候我一边敬畏地看着,一边给他望风,生怕什么人看到再举报他从事封建迷信活动。季风终于完成仪式了,站起来左右观察地形。
  我瞥他一眼:“风水还不错,可以安息了。”
  “明年长出大麻籽儿来想着摘,我得记住在哪。”
  “以你的方向感有点困难。”
  “丛家你还喜欢我吗?”
  空气里有种很意象化的东西被引爆,我侧过头,轻风把他流海掀起,那双眼中的坦然让我来不及躲去。比说我爱你更动情更真诚的告白。
  多年前一个灼热的夏,他问我长在树上的是in the tree 还是on the tree,我说用on,他气道:“又写反了。”琥珀色大眼里有烦恼的小火苗。
  一个写反的on,是季风给我的回答。后来的我一直就是这样想的。
  他以为我生病了要瞒着他,要离开他,所以他更要陪着我,季风是个烂好人,听见那么多次狼来了也还是会拿起棍棒上山。可是喊狼来了的那个孩子,看见能够被自己骗到的人越来越少,在狼真的来时,实际已经放弃开口求助。
  我小的时候去公园看喷泉,喊丛庆庆快来快来可多小鲤鱼了。丛庆庆拿着小网在捞黑亮的蝌蚪,随口告诉我:蝌蚪长大了会变成小鲤鱼。
  这时候只有园里的紫丁香秋谢了春回,不厌其烦地演绎着生命的轮回法则。十几岁少年的感情,又有几人能像于小锹那般坚持?杨毅是幸运的,这幸运小孩误导了很多人,而身边大部分事物好比说狂热的喜爱,蝌蚪一样面目全非地成长。季风与紫薇,随着一起经历的季节变迁,雨飞雪飞,花开花逝,他从痴迷到温柔守护,她从赌气到万劫不覆,末了,他交付一个前尘来世的额吻赠与离别。紫薇说他是她这辈子见到的最真实的温柔,近乎凌迟的温柔。杨毅猜中了前头,她不放手他便不走,但谁都没猜到季风是这样的傻瓜。
  她没有赶上自己的那艘船,再飘荡下去只有相误——她到不了她的彼岸,他扯不开他的风帆。她还给他的今生,只要求:别告诉任何人我爱你。
  背负了全副的骂名改乘别的航线,有一种骄傲实为体贴,他明知如此,却莫能其辩。圣经上说,主只取了男子的一根肋骨,所以一个男人在找到自己的女人之前之后也许会真心去疼很多人,可是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是他骨中的骨,肉中的肉,是他叫做女人的那个人。有一种极刑就叫做阴差阳错。
  隐瞒并不比撒谎高尚。一个谎言,你试着对不同的人说三次,到第四次,上帝责罚说谎者,使谎言成为记忆。记忆的可怕之处,在于它会随着你的意向而扭曲,越是久远的记忆越是深刻的记忆,越不耐推敲。何况是刻意营造的记忆?心理学上,这种叫做自我催眠。季风才会那么茫然,他被自己催眠得太久,在假象的定论中,已经辩不清是还债还是想念,是想念紫薇还是她的爱情。一如庆庆使我以为蝌蚪和鱼是同样的物种。
  可我遇到钱程,及时明白该是什么就是什么这个简单而又宿命的道理。我那颠倒黑白没正调的兄长丛大少也不能推翻这事实:蝌蚪是蝌蚪,小鲤鱼是小鲤鱼。
  喜欢是喜欢。
  爱是爱。
  我喜欢季风,他高兴我就高兴,他不高兴,我哄他高兴,希望永远陪着他开开心心。我以前没因为对他好却喜欢不到他而难过,如今也不因为正视了这份感情而不再对他好。不管弄错了什么,觉得暗恋过一个人是一种很特别的往事,是一种不会后悔全心经营的另类幸福。
  橙子会出现是偶然,但我爱上了这个偶然哪怕到最后我也只是一根被疼错的骨头,情愿接受啮心折磨,也不要再逃掉。
  怎么会我们都走到里之后,季风却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沉默中飘洒着冰冷的雪,雪花是凝结在心头许久的夙愿,在匝满过往的绳索上越积越厚。他说解不开,拂开雪层,我看到他的手紧握着绳子两端,刻着两人姓氏的婚戒还在无名指上。
  戒指是一枚圆环,可是我们都绕回不去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季风暖暖地笑着说,“从你让小燕儿来找我那时候就知道。以你的性格,真想握紧的东西怎么可能交出去?”
  没有啊,兔子不吃窝边草嘛。
  我承认自己是兔子了,花店取名,橙子说叫兔子的花房好了,我去工商登记的时候,就注册了兔子的花房……
  秦堃生下小孩生回公司之后,橙子跟姐姐要了这间花店,位于几大高等学府规划区,每天有很多大学生来买花,他们喜欢向日葵和玫瑰。橙子重新拿起相机,恢复资深时尚摄影师身份。每年七八月的时候他开着大赛欧载我四处跑,去海滨,去神农架,也计划去马里亚纳海沟。在早上九点钟,地铁里公交车里涌出很多人,我牵着小光的分手礼物溜弯儿回来,和他们走相反的方向,还在市场买了捆儿葱——夜里萌芽的小小梦想,清晨开出好多大朵的向日葵花,围在浅橙色窗帘的脚下,好像还没有醒来。
  不是兔子的花房,我揉揉眼睛,床头水晶兔的脑袋上还滑稽地顶了一大朵,受罚的模样。映得水晶金灿灿,映得白色大床上沉睡的的男子矜贵无比。昨晚不是来电话说在保安那儿住了吗?什么时候回来的?替他掖好被子,下床将散落一地的花收起,从花瓣的新鲜度观察,应该才失水没多久。他们哥们儿连夜去砸了一个玻璃温室吗天亮才回窝?
  转了半天找不到可充花瓶的器皿,最后在浴室发现一只水筒,筒底飘着零星绿叶。我男人真浪漫,买花连人家装花的筒一起包圆了。拎着半筒水到窗前把手勒得好疼,根本就是个塑料水缸,向日葵花盘硕大,挨挨挤挤整一筒,七十七朵。
  为什么不是九十九朵或者九百九十九朵?九九不是情意久吗?我刚上大学第四天就收到大三师哥九十九朵玫瑰,一时传为佳话,连紫薇都没忍住,亲自来看看是谁这么有范儿。师哥的印象不太深了,只记得那捧花摆在寝室里,后来招了满阳台的蚂蚁,恨死我了。
  七七有什么含义呢?卢沟桥事变?跟他有什么关系?纪念高考?橙子好像没参加过高考……分析结果是这只桶再装不下多一朵花的缘故。清理干净残叶,为自己梳洗打扮,拿过床头手机,顺便在无论怎么吵都没醒的那个人脸上落下一吻。他竟然一巴掌把我挥开,我直接上脚报复,在他的惨叫声中出门。
  我会去告状,他野到天亮才回家不上班在家睡懒觉。
  下楼把大赛欧开走了,虽然没去考本儿,但从这些天练的情况看,从上路的状态看,是个人都会说我比季风驾龄长。但开车接电话这项技术我还不行,尤其是接区洋的电话,手慌眼慌心更慌,赶紧猛打轮绕到路边停下。
  周主任去上海开会了,要下礼拜才回来,怕我们心急,诊断结果先告诉了区洋。“程程手机怎么还关机?”
  “在家睡觉呢。”她语气越轻松我越怕,握着电话的手暴紧,“还要再做检查吗?”
  “不用了,已经确诊了。”
  我趴在方向盘上,手机落地,喇叭被手压住,一直在响一直在响……

80. 当时那把剑离我的喉咙只有0.01

  坟墓前摆着向日葵是很不成体统的事吧?
  可是我喜欢向日葵,橙子因为我喜欢他也喜欢。橙子说了,兔子的花房可以只卖向日葵,卖不出去他包圆儿。在我们恋爱一百天的日子,他送我七十七朵向日葵,鬼贝勒管我叫傻妹子,七十七朵花表示求婚,77是喜相逢……
  求完婚不等人家答应就自己走掉,你们星球这么没规矩吗钱程?
  “天黑了,回去吧。”
  “再待一会儿。”我望着石碑上方一张小照片,“他最不喜欢照相了,每张照片表情都老奇怪了,不如换我照片贴上。”
  橙子在星球的探测器里看我:兔子你乖,回去吧。
  “干嘛让我自己回去?”
  找个喜欢你的人,听他的话。
  “兔子从来不肯听人话,是你说的你忘了吗?”
  别这样。
  “星球什么时候来接我……”
  身后有人唤我:“我们走吧,小兔子怕冷。”
  小兔子坐在墓碑前,扯着向日葵花瓣往嘴里塞,是跟他爸爸一样喜欢吃花的男生,可惜脸长得和我一模一样,头发颜色好浅。
  “小兔子你冷吗?”
  小兔子不知怎么搞的,一头摔在地上,浑身是血。
  我战栗着醒来,失去了重要器官那样的惊慌。
  明黄的灯光亮透朦胧残晓。“做噩梦?”一双手臂将我抱紧,温热的唇吻上我的额头。
  我推开怀抱,离他一段距离细细打量,吃吃发笑:“梦见你死了。”
  “嗯?好玩吗?”乌沉沉的眸子墨光流转,橙子的发色在灯光透射下浅到发黄。
  “不好玩,很后悔。”
  “不给你后悔机会~”他亲亲我,反手将台灯关掉,将我安回身体里,“还早,再睡一会儿。”
  他不懂,还好当日确诊是紫癜而非白血病,否则我真会后悔,后悔太晚嫁给他,要不然起码还有个小兔子陪我吧。正在这半明半寐地感伤着,听得耳边不满地哝哝:“好好的怎么把我梦死?”
  我也奇怪,从他解除疑似血癌警报那天起,我每天都睡得好好,怎么今天一早就发噩梦?“日有所思吧?”
  他掐我一下:“哼!我凭什么死啊?”
  我懒得理他,大人有大量……我比他小五岁呢。
  “哈哈兔子怎么咬人啊啊啊不说了饶命啊老婆——”
  复查不正常的话下午就订一张机票我自己回M城赶礼。
  “别介。”
  “早就说好的。”某些人陪兄弟散心喝到天亮时怎么不记着带心呢,这会知道着急了~
  “好歹带我一个,帮拿拿行李什么的,瞧您那大包小包儿客厅摆的,一人儿拖回去累坏了咋办!”
  “嗯…”这倒是个问题,翻出手机,“不知道季风订没订票呢,再晚回去于二少非拿锹拍他不可。”
  橙子一手搭在方向盘下边,眯着眼睛对前方纹丝不动的车辆嘟嘟囔囔。
  号还没调出来,手机自己欢快地唱了起来。群少?
  电话里面劈哩扑噜不知道在折腾什么,黑群声音慌乱:“快听我说家家出大事儿了她跟你说过什么没啊怎么想起来一出是一出我昨天跟同学出去喝酒玩到天亮现在脸还没洗呢这风风火火的让我去车站接咳咳咳……”
  “慢慢说慢慢说~”虽然他这一句话说得人称混乱标点不分主谓倒挂让人上不来气儿,但我听出重点了,他那个植物娘子猫了半个冬天不怎么通了聪明二脉,不声不晌杀去山东了对吧。“你慌什么慌?没洗脸不是大事儿,全当整容了。”瞧把群少吓的……我说你不是跟女同学玩到天亮吧?
  黑群不理揶揄,急急问道:“她什么意思啊她?”
  “生米煮成熟饭呗~~你可别说煮我噢,我老公在旁边呢。”
  美美的橙子美美地咧个大嘴。
  “她是就来旅游玩吧?”
  “大冬天上你们海边玩儿去?”我这吃惊得可不小,“那她可能是抽了,你快别去接她躲远远儿的。”
  “她信我对她是来真的对吗?”
  我咬牙反问:“你是来真的吗?”大哥现在是人家主动找你去了你想啥呢。
  “可是可是那个什么……”
  “也有可能是跟男朋友干起来了找你当替补。”
  黑群傻了,愣半天。
  我催道:“吱声,人家这儿接听也花钱的。”
  “她到底跟你说什么没有?”
  “挺多的,也不知道你问哪句,你等我一句一句说吧。”完了欧娜在车站等不着人买返程票回去。
  “家家我没得罪你吧?”他开始卖精明讨人情,“你搬走之后小四可就我给你看着呢,现在胳膊腿儿什么的都没丢,自己家哥们儿姐们儿的让你谢谢那是外道,咱不能火上浇油啊。”说到后来哭腔都出来了。
  笑够了我终于有点正形:“那你什么意思,觉得她来是麻烦还是……”
  “似乎有点不敢接受咋还有点儿强烈的渴望呢。”
  “那还管她干嘛?送上门的,摘干拿净啊。”
  橙子骂:“禽兽。”
  群少颤抖:“好紧张。”
  我清清嗓子道:“有鉴你前几个月的癫痫举动,综合小金同志一贯的喜欢类型,出于我个人很业余的良心膨胀,姐姐我有几点不太成熟的建议……”
  黑群耐性尽失地打断我慢条斯理的废话:“赶赶进度。”
  “该是你拿出诚意的时候了群少。”
  “具体的呢?”
  “你也不小了……”
  黑群的反应相当激烈:“她不会同意的,她说她一听男的提结婚就想拉屎。”
  这什么生理反应?“看你表现了,你比方说领她去海边看看日出……你们那儿今儿再没别的太阳值班了吧?那就看日落吧,氛围正好的时候说些正好的话题。”
  橙子不屑:“不冻死万幸。”
  “她吃这套?”
  她不吃别人的还不吃你的吗?爱情跷跷板上两边都是质量相等的傻瓜。但这话目前还不能说,得给欧娜留点儿二五八万的本钱。“你加个双保险啊,带她去海边之前往家门上贴个纸条:‘我在沙滩上写了一千遍我爱你,全被浪卷走了,我去找它要回来。’她要敢拒绝你就让她一人先回家,完事找个没人的地儿藏起来,等她哭天抹泪来找你。纸条贴结实了,别让哪个淘气孩子给撕了,她根本没看见在家睡大觉,你在外边一宿冻昏过去再真让浪卷走了。”
  橙子噗哧笑出声。
  真是不玩白不玩,谁让这傻回回就知道自以为是,说什么欧娜对男人已经失去信心了,爱她的第一步首先要让她找回信心;男人爱一个女人,不仅仅是身体;上床是重要的但不是必要的……云云。结果惹得欧娜莫名其妙自卑。生米煮不成熟饭也就罢了,硬是把现成的米饭给弄夹生了,瞅着就郁闷,此时不让他郁闷更待何时?
  果然听见咔咔咔挠墙声:“别逗了行不行我这都兵临城下了!”
  “你也别拖了。我不知道你后来又开始顾虑什么,你就让她见到那天在抢救室外边等她的人,让她见到说心疼她的那个人。这点事儿要办不好,真的,你可以陪太阳一起落下去了。”我挂上电话,靠在皮椅上,去掉脸上一颗青春痘般地痛快。
  橙子叹气叹得老大声:“得~保安横是彻底歇菜了。”
  曾经听人说,有四种外相是看来靠不住的男人:眉短唇薄三角眼鹰勾鼻。细看存在手机里黑群的照片,也算难得,都在他一张脸上找全了,可他疼欧娜疼得千刀万剐。“不能怪我偏向,你知道黑群是以什么立场去喜欢欧娜的。”
  “我知道。保安至多是肯为她死,黑群却肯为她重活一回。”
  这句话说得很像那种文艺影片的旁白,让人眼前浮现漫漫黄沙,保安开着绿豆蝇小车孤单地寻找一朵金银花。
  “但是保安最惜命了……”
  “对了,你到我们家不行卷着舌头说话~”
  橙子一愣,马上回答:“四!”
  橙子去血液科化验,我坐在区洋办公室和她聊天。那个拿维生素治疗强迫症的蒙古大夫罗星也在,还跟我打听欧娜,我没安好心地说她去男朋友家过年了。罗医生追悔莫及地摇头:“那女孩儿挺好的。”区洋安慰道:“院里过完年要新来不少实习的女孩儿,回头我帮你留意几个。”罗星连连道谢,声称自己的终身大事就托付给区姐了。区洋已为人母,三句话不离她的胖宝宝,我忽然想起今天早上的梦,当玩笑地说了一番,罗星故意逗我说搞不好是胎梦啊,我等区洋数落他,不想连区洋也扶了扶眼镜很正经地说:“有可能啊,记得这么清楚。”然后他们就分析梦到花与坟墓是生男生女,我觉得这不像医生之间的对话,但是两个人讨论得好热烈啊。
  我不是很雀跃,现在怀孕生的孩子还是属猪,不只是时蕾,我也不想要一个属猪的小兔子啊。
  我们三个甭管上心不上心都是当话题来打发时间,拿着优秀体检单回来的橙子听见了,暴走。
  我有理由怀疑他是蓄谋已久的,因为他近期常常会以各种理由拒穿工作服,嫌麻烦啊,嫌起来冷啊,找不到了啊……我明明亲自拿给他的。警告过几次了,我说你在吃药,万一怀孕了小孩儿会不正常。
  最终如愿争取到一张呈阳性的验孕单,原来只怀上十几天也能验出来。橙子看我忧心忡忡的样子,劝道:“你看药上都写孕妇慎用,没听说男人吃药对小孩儿有什么不好。没关系没关系。”
  "是!“我气得不行,泼他冷水,“可能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他贱笑:“对对对,都是你一个人努力的结果。”
  不管跟他有关没关,真的是结了果。我对着那张单子发怔,掀起衣服看肚子,平平的,使劲儿按一下,也不疼。怎么会有个小兔子在里面?到下午才想起要去给杨毅取旗袍,是照着我身材订做的,怀孕的人会不会胖一些?橙子来电话问我在哪,好像我说了他就能咻一下出现似的。低头看见靴子上扣卡松开一个,下了电扶梯靠边站着勾起脚,一下没按上,情急地扶住身旁一个塑料模特,那模特却手一动稳稳扶住我,吓得我连连后退,定睛一看是季风。
  他恶作剧地大笑:“我打远一看就是你,噙着脑袋也不瞅人儿。”
  “单行道嘛。你怎么在这儿?”穿得很笔挺,标板溜直还打了条深蓝史努比线纹的领带,见客户见到商场来?
  “买衣服。”他端着膀站台步展示衣物,惹来化妆品柜台小姐的斜视。
  “领带很好看。”连夹子都搭得一丝不苟领带,时尚圈混过的就是不一样,他和橙子买衣服配饰物远比我有眼光得多。
  没想到马屁拍得他直抗议:“哎哎!风衣才是今天刚买的瞎夸什么!”
  “领带哪儿买的?”
  “想送你们钱大师?”季风把脸凑过来气人,“国内买不着,意大利内销货。”扯回领带塞进衣服里。
  “哦~~紫薇送的。”
  “我自己花钱买的。”
  “你什么时候去意大利了?”他模特公司的单子已经不接了,风讯是如日中天,不过也没到把业务发展出国的程度。
  “元旦。周游德意法西斯战败国。”
  我说紫薇怎么说回国没影了呢。“走那么远也不说打个招呼。”
  “前阵子有点懵,反正没几天就回来了,那次就是过去溜哒溜哒。下次再去就指不定什么时候回了,走的话肯定跟你吱声。”
  “扯蛋。”
  “没扯蛋。”他玩着袖扣,“跟家里都商量过了。”
  “风讯怎么办?”
  “喜欢拿去~”
  我陡地抬高嗓音:“我说你能不能别唠正经的时候嘻皮笑脸的?”
  “嘘~~胎教!胎教!”他捂我嘴,成功阻止火龙现原形,“钱程刚才来电话问我订票了没有,说你怀孕了不能坐飞机,他订软卧问我要不要一张。我靠我才不坐火车骨碌十好几个小时,机票都买完了。”
  我看他憋笑到抽搐内伤的表情:“还说啥了?”
  他嘴丫子咧飞了。“我说显摆个屁,还不道生出来像谁呢。”
  我连呼完了完了,季风不悦,还能当真啊。那不好说,因为类似的话我也刚跟他说完。
  橙子下班回来给我买了胡萝卜蛋糕,洗洗手去厨房煮牛奶。“我跟我姐那儿拿了叶酸片。”
  我正拿夏天的衣服和旗袍做比较,怎么都觉得旗袍很肥,可是我穿上正好,肯定胖了不少。心情晦暗中听见他这话,一腔邪火上来,没好气儿地骂道:“傻缺儿!没结婚就把人姑娘肚子搞大了,什么好事儿呢巴不得全地球都知道。”
  “我巴不得咱们星球的都知道。不过我今儿没跟老妖怪说你怀孕的事,要不一准儿不让你折腾回去信不?”
  “我这次要回不去你就永远也别想跟我回去!”回去就得让杨毅挠成丝儿,我可不想小兔子一出生就没爹,本章初的一幕不就以另一种形式成真了!
  “我当然有谱儿。可是你得答应我回来就把工作交了,或者你改做别的跟电脑接触少点儿的,辐射特别霸道,不当回事儿不行。”
  “你疯啦,穿防辐射服不就得了!我十个月不碰电脑什么都不会了~~你以为工作你们家的说交就交了?”
  “是我们家的啊。”他对我恶劣语气毫不在意,“亲爱的你不用急着现在耍脾气,孕服火气都是双人份儿,你把小兔子生下来之前可以天天拿我撒气。出去时候就收敛点儿吧,遇着暴碳儿咱该吃亏了。”
  “你不惹我我干嘛发火。”
  “这事儿你发完火还是得听我的。”他把简易晚餐端过来,在我气鼓鼓的两颊各亲一记,哄小孩子般说道,“今儿再对付吃一口,等从你家回来就搬姥爷家住去,我什么都不懂,又成天上班,你一人在家肯定不行。”
  “我不想真被当成兔子养啊程程。”
  “我属兔的我是兔子。”他捏蛋糕喂我那姿势就跟拿胡萝卜喂兔子一样一样的。
  我抿嘴拒吃,把早餐的高热量放到晚餐,我会生一个比猪还肥的兔子。
  橙子把蛋糕放回盘子里,蹲在我面前拢着我的手放在唇前吻了吻,仰头看着我,他的双眼清朗如月,弥散着丝丝流水般温情:“我给你开花店好不好?答应过你的,嗯?”
  “可是你没中五百万哪。”
  “我中了一个小兔子。”他倾身向前抱住我,耳朵贴在我肚子上,声音柔得就要化了,“你和小兔子就是五百万,每人都是二百五。”
  我一脚踹翻他,柔软的心瞬间石化:“我不管。花儿店我也要,小兔子也要,项目也要。”
  橙子坐在地上,揉着屁股叫苦:“我拍了那么多照片就没拍到你这颗贪婪的心。”
  一些问题被陆续解决掉,未来十个月,关于小兔子引起的系列新问题又会接踵而来。未来十年,又会产生怎么样的问题?但是我们总会有一个人会放弃他本来所坚持的,为了得到更重要的。会的,我想。
  秦堃说没人能避免这种苦恼,那是因为这种苦恼就是生活本身。我们每一天都是在这样的收和放中度过的,不是放弃,不是放逐,放是一种宽恕。好的,不好的,对的,错的,到了今天,就意味着昨天被放手了。
  昨天是应该被宽恕的,而且上天并不会给人再来一次的机会。
  老调子讲,人生就是棋盘,人只是卒子。向左,向右,就是不能往回走,你甚至都不能停留原地。
  是以见放。

  ——全文完——

番外 眼泪缔结成门

  一个人的一生总是处在某种等待中,等什么什么时候,我便怎么怎么样。人们不断地产生许多新的念头,怀着许多期望,然后等待,或者说死亡是等待的结束,然而,人类许多类似宗教的感情告诉我们,死亡之后,人们又等待再生。只要人类舍得花时间等待的东西,我想终究会有一些意义,有的人舍得花一上午等一条鱼,有的人舍得花一整天等待一场鱼,有的人舍得花一辈子等待一个人。
  ——关于等待于遥远的地中海生长的紫薇花,等待着东方的幸福,而她的幸福,却在大雪纷飞的那天,落魄成一个悲伤的结。
  丛家的十年在等待什么?暗恋的结果吗?还是她只是在这渴望爱的过程中等自己的对爱真正认识,她只是想这个道理:蝌蚪是蝌蚪,小鲤鱼是小鲤鱼。然后狠狠转身,对我说:季风,我不是你的那根骨头。
  我有一个四方环的戒指,平时就挂在搁在显示器上边也不戴,有一天突然不见了,这个闹心,只差没给房盖儿掀过来找。人就是贱皮子,平时那个人就在你身边你不一定知道你在乎她,等到有一天她离开了,又开始莫名地想念,特别是当你明知这想念不会有结果,心就会渐渐麻痹。并不是说没有感觉了,而是持久的强烈,强烈到习惯,以为已经消失,其实它还摆在那儿,只是你刻意不去在意。不小心碰到了,仍得剐心之疼。我听到丛家说:特别远,回不去了。这时候,就想起找不到的那枚戒指。
  人人都在等待,只有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小丫说我对丛家只是习惯只是有独占的欲望没有厮守的觉悟。
  我不是。
  什么习惯?又不是赚钱吃饭拉屎,如果不是爱,怎么能惯性地需要她?她身上有咖啡因吗?
  我不知道我整天都在期待什么,梦里的花儿,天上掉下的馅饼和一个林妹妹……我总也搞不懂什么才是想要的,也坚定过,临了还是落得个寂寞,谁是谁的瘾?大马路修得全一样,太阳东边升一天西边升一天,转向的我要上哪找坚定的理由去?
  不算太冷的天,就是雪下得特别大。
  天桥下有一个瘦了咔叽的老头,剁巴剁巴装不满一土篮子。我用原本打算给他的两块五毛钱买了一个蛋卷冰淇淋。一出门看见丛家晕倒在街对面,我想这就是老天爷在惩罚我歹心肠。要罚我,干嘛让她晕过去?不是罚我,又干嘛让我看见?
  她在我胸前哭的时候也是说这番话,我们都在承受别人的痛苦,心甘情愿地伤感难过。
  在她喜欢我的时候我只敢假装不知道,等到我说爱的时候已经错过了表白时机,天由蓝转黑。她小小的背影在傍晚的雪中变成一个模模糊糊的剪影,在我脑袋里定格存盘,写保护,成永远。
  厮守我也想啊,可是二月春风似剪刀,剪断好多丝丝藤蔓,剪得膛子里灯笼挂生疼。我是错了,不应该拿丛家的面子当成留住她的理由。
  地中海边有温和的气候,没有爱情的人可以考虑去过冬,也许还会遇见愿意让我拥抱的人,大家可以一起取暖。
  叫叫儿说的对,世界这么大,还有什么放不下?
  白白,丛家,白白,我爱你。
  那个冬天,你用眼泪在我心口筑了一道门。
  这一辈子,除了你,谁也拆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