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23

锦秋词: 兰陵旧事 1-8

1. 卷一:起 临风一笑归时晚

兰陵王三女兰陵悦回府那日,是一个秋日的黄昏。

院落里秋色微落,锁锦苑中那群白色的鹭鸟从乌柏丛中掠过,滑过留芳堂的琉璃瓦上时落下几片乱羽,点染出漫天缱惓空茫的气息。

马车直驰到王府大门外方自停下,少女轻盈的从马车上独自跳下,踢踢答答,细碎轻盈的足音自远而近。

院内仆从自一个弯身行礼的白衣少年之后跪了一院落。

兰陵悦略略一望,不见有人笑面相迎,眼内闪过一丝失望,随即更高的昂起头,快步穿过院落。

她直直从任君行身前走过去,没有丝毫迟疑停留,并未瞧出他跟其余拜倒的仆从有何不同。

他只好直起身来,稍稍抬脸,言辞先迎上去。

“在下任君行见过三小姐。”

一只脚正踏进门槛那个人停住动作,缓缓回头,淡淡望来。少女一张鹅蛋脸上五官平平,仅可以清秀论之,却独一双眼波光潋滟,眼尾略弯,四周略带红晕,眼神似醉非醉,回眸一转,神光离合,夺人心魄。

她眼神在他脸上转了个圈,却似浑未睡醒一般,继续进门,不料脚下一绊,直往前栽。

君行要待相扶已是太迟,阶下离门槛最近的小厮慌忙冲上去伸手一扯,他手忙脚乱之下,一手抓住了胳膊,另一手却“嘶”一声轻响,将三小姐一截杏花薄绸广袖撕了道口子。

这么一来,人是没栽倒,站着却是看着那小厮呆了。

一片死寂无声。

“扑通”一声,那小厮猛地跪倒,重重磕下头去:“小人粗手笨脚,弄破了小姐的衣裳,真是罪该万死,请小姐责罚。”

君行记得这小厮刚进府不到十天,果然时日尚短未经调教,怎地有人请这等小罪老实到自己把错处复述一遍的。这三小姐一直在外头成长,年岁尚轻,现是初次回府,也不知脾性如何。想起去年世女归府时,一个斟茶的侍女递茶时不慎洒落两滴染湿了她的榴红采色织金襦裙,即令鞭责五十,不待伤好便连夜遣送出府的往事,不禁心中一紧。忙过来跪下请罪:“在下身为管家,管教不力,请小姐责罚。”

三小姐一双桃花眼往两人身上一溜,只道:“没事,都给我起来吧。”

“谢三小姐!”君行松口气,抬起眼来,正瞧见三小姐眼睛含笑,眯成两道弯弯的月牙儿,方才十四年华,眼神媚态横生。不禁一呆。

这兰陵世家以武兴家,历代都出武官,身手矫健熟读兵法不在说,便说那身材面貌都是英武过人的。且说这辈的家主兰陵娬,剑眉凤目,不怒而威,便是世女兰陵孃现在兵部任职,年纪尚轻,资历尚浅,却也长得高挑飒爽,英姿勃勃。这三小姐不说容貌娇怯似个男儿,便说那身板儿也是瘦瘦弱弱的,不似出身于练武世家。

三小姐笑眯眯的瞧他一眼,忽地笑道:“他自称小人,你却是在下,又是管家。我知道了,你就是我母王收养的任家小少爷。”

君行点头应是。却听小姐又笑盈盈说道:“我只知道你是任家少爷,可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却原来刚才进门时根本没有听到他在介绍自己。

“小姐唤我君行便好。”

“好,以后我便叫你君行。”笑笑含笑说道。

她的语气一向随便,教听的人都以为她无心无意,不想这一句却是异常认真。

“我叫小悦,字笑笑,爹亲平日都叫我笑笑。你也可以这样叫我。”

也不知这人算是目中无人还是平易近人,哪里有女子如此不分尊卑的把自己的字告诉一个男子,虽然自己的身份不比这些仆人,但也高不了不少。

君行在兰陵王府十年,这两年升任管家,更是经常招待贵胄皇亲,太多贵人平日斯文有礼,小节处便原形毕露,这少女却难得的是个大方自然的。

不过,也或许她那双惺忪眼眸根本就没有把庭下拜倒的这些人放在眼内吧。

脚步声已经听不到,该早就进去了吧,君行抬头,嘴角噙一丝了然的微笑。不想那人没进去,驻脚在屏风前,手搭在屏风上,一脸踌躇脸色。

见他抬头,笑笑踢踢踏踏快步奔回来,塞了个小布包在他怀里,不待他发问,竖起一根手指触在自己唇前,眼珠乱转,愈发迷离。

君行揣着那个有点重量的小布包,只等她说些“这个东西托你先行保管”之类的话,或者是“这个就赏你了”,但结果她什么也没有说,转身便进去了。

知道自己是庶女出身,进门时会被看低几分,笑笑早有心理准备,却不料出来迎接的人身份最高的也只是个管家,虽然他长得好看,气质不俗,让她想起有十天没见的爹爹……

在临行前,一向潇洒如谪仙的爹爹也不禁露了愁容,嘴里喃喃说:“当日一诺,迫不得已……”

笑笑知道他是懊恼当日为求脱身不得已答应了兰陵王让自己回王府行冠礼,顺便认祖归宗的事情。按他的说法,做他常玥的女儿,流云宗的第一十七代传人,比当什么兰陵世家的三小姐要好得多了。

笑笑可没有他那么好气。

当日为了摆脱娬王纠缠,随口一诺要她成年后就归宗的人不知是谁!况且真要毁约的人也该是自己而不是他,自己虽然是他抚养大的,可是……魂魄早就不是他的女儿。

偷梁换柱,现在这躯壳里住的是个二十一世纪的普通灵魂。

再则,对于有着不少穿越文阅读经验的她来说,非常清楚当个王府的小姐绝对比当个沦落江湖的女侠,命要好上很多。起码很有可能会碰到按打来计算的帅美皇子,而不会是身受重伤要女人来救的武林大盗。

而且,这是一个女尊世界!

她承认自己很保守,在这里生长了十年,但是对男人需要女人保护甚至养活,还是没有办法认同,至于男人负责生育,她更是觉得不可思议。

不过尽管无法认同,她还是尽量去适应了下来,毕竟,能够穿越到一个女尊世界,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其幸运程度等同于在现代社会中了次六合彩头奖。而对于一个天生有点儿不凡地位的女子来说,更是连中了两次头奖。

而现在,爹爹竟然要她放弃附加的头奖机会,而想让她去当什么江湖散人?

更重要的是,据说这个流云宗自创始以来,从来没有一个女子担任宗主。以爹的话来说,本门功夫更适合男子练习,女子由于身体条件有限,无法达到本门武功的顶峰。

其实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要不是那种找不到出头之日的怨男,哪里有这闲工夫去学这些好看远胜于实用的武功。

当然了,她承认自己那神仙之姿的爹爹是个异类。

明明长就一张倾国倾城的美脸,不愁没人求的那种,偏生就看不上天下间的女子,早早的看破红尘,连兰陵王君都不做,自己跑到鸟不生蛋的地方当什么劳什子怨男宗,咳,流云宗宗主。

她记得自己在这个身体七岁那年,也就是她穿来的第二年,第一次知道她爹的往事,曾经怀疑他的脑袋是不是被驴踢了,就极度含蓄的问他:“爹,女人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那当然了。”常玥冷笑一声:“不就是要进她王府的藏书阁找些本门失落的武功秘笈,竟然就好意思狮子大开口求一夕之欢。”

笑笑听得目瞪口呆。

看来不但是被踢过了,还顺便被踩了几脚。

没错,常玥就是为了几本烂秘笈把自己卖给了兰陵娬,虽然后来他不但把人家的藏书阁里最稀有的藏书打包拎走,还压根不承认曾经有过这段关系,但是不幸的是,一晌贪欢之后,他……怀孕了。

他竟然还把孩子给生下来了。

怎么看都是他亏了,还亏大了。

不过笑笑觉得他更像是那种刚强独立的现代女性,不肯为爱情家庭所缚。亲近女人,不过是为了偷她一颗种子。

养下孩儿,只是为了延续自身的血脉,完整自己的人生。

我养我的孩子,与爱情无关,与你无关!

兰陵娬闻讯寻来,他却翻脸不认人,被纠缠不过,便跟兰陵娬订了个约定。女儿要待冠礼成人后才能认祖归宗,此前的生活教养由他负责,兰陵家请勿染指。而且女儿长大成人后的去留,前途选择,父母双方均不能左右于她。

便是这般千种盘算才得来的女儿却练功心切,在五岁那年走火入魔,(看来流云宗的功夫真的很不适合女子来练),性命不保。常玥一生洒脱,浮名富贵视如过眼云烟,唯一心萦之人便是这幼女,眼见女儿绝了气息,万念俱灰,不顾一切携女进入流云宗禁地碧泓池,传说中的生死轮回之所,万劫之源,只求以自己修为性命换得幼女魂魄轮回。

结果,他的女儿常悦醒了,但躯壳内住的却是穿来的灵魂。

笑笑后来也曾跟他坦白自己是另外一个时空穿来的事实,常玥沉默了半晌,却应她一句:“生得了儿身,生不了儿心。你总还是我的骨血,除非你不肯再唤我做爹。”

真是一等一的豁达人。

尽管后来才知道,他喜欢她脑袋里面知道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觉得比自己原本钝钝的女儿更好玩十倍,一心抱着望女成凤的愿望想谋她当自家宗派的传人,将这流云宗发扬光大。

笑笑非常喜欢这个爹,更是佩服他的豁达和对女儿毫无保留的爱。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可以活得长一些,替他那不知轮回到哪儿去的女儿孝敬双亲,活出她应有的风采。至于那种害死人的武功,就不必要登峰造极的向宗主方向努力,还是敬谢不敏了。

经过以上各种因素的综合考虑,笑笑很有骨气的拒绝了爹的好意,表示愿意牺牲自己,以维护爹一诺千金的形象,主动要求回兰陵王府当她的三小姐。



笑笑把重要物件塞给君行保管,顿时放下心头大石,落得一身轻松。

她并无随从,独自一人走入后堂,却见华灯初上,堂内已坐了五六人,那架势不似迎接,却像是等她前来拜见似的。

她认出坐在大紫檀镶贝雕鹂案后的锦袍冷面女子便是家主,自己这副身体的母王兰陵娬。爹爹常玥不喜见她,是以娬王不常上山,留给她的印象更是少,但这个女子气质冷硬,令人过目不忘,此刻远远瞧见她那双斜插入鬓的剑眉和冷淡薄唇,立刻便认了出来。

案几两旁摆出一十六张楠木交椅,上面坐着四个中年男人,看打扮姿势,应是娬王的夫君们。笑笑知道娬王子息不多,连自己在内也不过四个孩子,这里有人虽被封为侧夫却无所出,应是对自己这个毫无名分所出之人有些敌视,心想趁今日进府一并见了也好,也不用往后分房后再上门见礼任人调侃。

娬王见她进来,只是微一点头,示意旁边端坐的一个体态微丰,脸如秋月的男子,说道:“来见过你李爹爹。”

笑笑便知道这就是母王的正夫王君了。

大户人家,庶出的儿女均属正夫名下,称其爹爹,然后方才指派下去。笑笑极不情愿喊个陌生人做爹爹,但情势如此,仍不得不拜下去,小小声唤了句:“李爹爹。”“李”字分外强调,“爹爹”两字便低声含糊下去。

李王君知道这是自己妻主惹下的风流债生下的女儿,虽则名分不正,终归是兰陵家的人,况且兰陵一脉子息单薄,娬王能多个女儿继承家业,她应是最欢喜不过,是以虽是现在不假辞色,面上淡淡的,但心中应该很是重视。

他不敢小窥这少女,忙令她起来,拉到跟前细细端详。

却见这少女年未及冠,头发不能束冠或梳髻,却连垂鬟也未曾梳得,只编一根油亮长辫拖在脑后,通身上下不见一点装饰,身上一套普通青衣只显得不修边幅。更生得相貌平平身材单薄,远远不及其母姐的丰神英武,兼且一双桃花眼常自含情,未语先笑,一望而知心性跳脱,不禁心中一怔。暗道,这孩子看来可是个不好管教的……

他生了一女一子,女儿成了世女,地位无人能撼。其性格也是宽容温厚的,虽是微有不安,脸上仍带微笑,温言道:“悦儿,你在外头长大,江湖风雨最多,累你受了苦楚。今日进得府来,且安心在此,想要什么吃的,玩的,只管告诉我。你母王一向事多,这等琐事找我便是。”

笑笑只含笑称谢,却道:“在外头爹亲很是照顾我,我不苦。”

李氏虽是碰了她一个软钉子,倒不放在心上,微笑道:“三小姐长得比男儿家还俊,就是身板儿弱了点儿,进得府来须得好好调理,把身子将养好才是。”

又说道:“我这里正配了些补中气的参茸丸,可教她们多配些。”

一面又指了剩下那三个男人:“这是你二叔父,这两位是三叔父、四叔父。”

这三个便是母王的侧君了,其中行二那位曾生下王府二小姐,可惜后来不幸夭折。侧君按所出排位,若无所出,便按进门次序排位,是以他引见时便只述排位了。

笑笑一一拜见了,这些母亲的小老公虽不曾细看,但就这么一拜一起,也可看到花团锦簇,嗅到香风习习,不禁一阵头晕。

本朝女子为尊,廷政军事甚至各行业的顶峰均是女子统率,男子地位分为两种,一是劳动工具或下层的工作岗位,二是依附女性把持的家族生存。前者辛劳而且备受歧视,若是投军更是性命堪虞且地位低微,后者却是依靠妻主而生存,习百技均为讨一人欢心,以色艺侍人。

有了这两重区别,本朝男子的装扮便走两种极端,一种繁复华美,精雕细琢,妆容一丝不苟且紧追时新,一种便寻常袍裤打扮,为求工作方便。

笑笑自小随常玥在山上长大,平常也就到山下小镇打个转。常玥是江湖散人,对男女之情又看得极淡,穿着宽袍广袖有魏晋名士风范,看来不知多潇洒。便是到了小镇上看到些挽着篮子讨价还价的男人家,也多是中小人家的主男,贤淑大方,看着倒也自然。

此刻一堆穿着华美的裙子画着完美妆容的男人堆在面前,笑笑心里升起的只有两个字——“人妖”!

众叔父虽不知妻主的心思,但从她肯容这小女儿冠礼前方才回府,一直纵容她在外放养的态度,可知她对这小女儿也颇为重视。顿时围上去真真假假的好一阵嘘寒问暖,更有人褪下钗环什么的往她身上套,说是见面礼,直把笑笑弄得头晕脑胀。

正一番叨扰,突地廊外有人笑道:“悦妹妹今日还府,我却来得迟了,真是怠慢了呀!”

语调拔高,原本清朗的嗓子刻意捏出几分歉意,听来却更觉骄纵。

话语落时,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年已踏入堂中。只见他肤色白皙,画一对横烟眉,眼侧贴了两片梅花金箔,样貌俊秀,神情倨傲,却是兰陵娬的独子兰陵瑾到了。

兰陵瑾一双黑白分明的俊目往笑笑身上脸上一勾,嘴角一撇,露了丝不屑神色,转首却小步冲过来握住李王君的手,嗔道:“爹爹,悦妹妹一来,你都不理瑾儿了。瑾儿的那些绣样还等着爹爹定夺呢。”

笑笑顿时打了个寒颤,浑身的鸡皮疙瘩终于掉了一地。

李王君只笑道:“你都是快要出阁的人了,怎还跟你小妹计较?”转头对笑笑道:“这是你瑾哥哥,许了郭相的二小姐,年前便要出阁了。”

笑笑瞧了他一眼,却发觉这少年也正挑着眉毛气焰高涨的瞪着自己,她想起这么样一个大男人快要嫁人了,不禁扑哧一声轻笑出来。

兰陵瑾瞪着她,一脸不置信的神色,道:“你这没规矩的野人,竟敢笑我!”

笑笑翻翻白眼,懒得理他。

李王君忙低叱一声:“瑾儿,胡说些什么!”又向笑笑道:“悦儿,别怪瑾儿……”正待说两句好话,兰陵瑾已经在旁边扯着他袖子连连跺脚,只把他衣袖扭成了麻花卷。

这时案几后的兰陵娬淡淡唤了声:“君行,你且带三小姐下去歇了吧。需要些什么用度,一概到账房支便是。”

笑笑便见到刚才收了自己那包袱的少年走了过来,垂头请她跟他走。方才一照面,对这少年的印象仅只于觉得他长得秀气,身上有股令人信任的气质,方才放心将重要事物交托给他。此刻见着一堆妖艳男人,目迷五色的笑笑骤然见到这般干净稳重的人儿,顿时心气一松,直觉面前这人不但是人间极品,简直就是上天派下来拯救她脱出人妖包围圈的。

她盯着这男子身上一袭剪裁极简单利落的衣裤,觉得这男子通身上下怎么看怎么养眼,久之连衣服料子上的织云纹路都看得清清楚楚。

本朝服饰少有用纯白,纯白便是孝色,但若有织花则无妨。也有贪清雅的人喜用那织花白布裁衣,因颜色清简,便在款式上尽逞繁复。

这任君行年纪轻轻便身为王府管家,气质却清雅如莲,刚劲如竹,也不似贵人家少年那般装扮修饰,衣着简洁大方,气度从容,正是深得现代穿衣品味。笑笑骤然见到这般对味的人,心内稀罕,亲近之意更浓。

君行原本昂首在前引路,一路碰到下人都向他行礼,他便颌首回礼,正是从容不过的,渐渐却见到经过的那些下人都盯着他背后那人直看,他也渐觉得身后那人注视的目光如芒刺在背,刺得他很不舒服。

笑笑正紧跟其后,一路上红花绿柳,小桥流水都没看着,单只盯着前面的帅哥,心内转着千般主意要跟他混熟,不料君行突然止步回身,她“哎哟”一声急着停步,几乎一头磕在那人胸前。

君行脸沉如水:“三小姐可是有别的吩咐?”警告你别再色迷迷的盯着我看。

笑笑讶然:“没,没有啊。”怎么说停就停了呢?

“三小姐可是觉得在下办事不力,想要指点一番?”

果然是轻浮之人,须得趁她心虚时正言以告,虽是小姐身份,这王府规矩严谨,也不得动什么歪脑筋。

“没,没有。”笑笑很奇怪他怎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不过这总算是主动跟自己交流吧。

当下嘿嘿一笑道:“我刚在想唐伯虎点秋香那戏,里面秋香原本也不觉得有多美,见过其余三香后,果然觉得秋香就是个绝色佳人了。”

君行也不知她说的什么唐伯虎什么秋香,但总听得懂她是在点评人的相貌,在一个男子面前作此语甚是轻浮,顿时脸色更沉了下来,冷冷道:“三小姐身为主子,请自重身份。”

“咦!”笑笑大是讶异,说着说着这人怎么开始摆面色了呢?转念一想,知他会错了意,不禁“扑哧”笑道:“不是调戏你,我只是在打比方呢,以事论事。刚才我那个哥哥那般打扮我觉得很是不顺眼,倒是你这身穿着很是清爽好看,我才将你比作那高不可攀的美人的。”

君行正色道:“三小姐谬赞了,三小姐身为主子,我是下人,这些什么高不可攀的话语,请小姐勿要轻易出口,免得招惹是非。”

若真是贪色轻浮之人,得了这般严词训斥当是感到无趣,自必灰溜溜的噤声慎行,可笑笑却根本无此心意,也根本不觉得现在是在冒犯,只觉得这人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脸孔来甚是好玩,有心要跟他辩上几辩。

当下便说道:“你是长得好,打扮又好,我是实话实说,有什么要紧。”

伸手弯下道旁开得正盛的丹桂,说道:“有人嫌那桂花脂粉味浓,甚至还有嗅了就过敏的,我却偏偏喜欢这浓郁香味,爱它占断花中声誉,香与韵、两清洁。”

侧头看向君行,“我所说的话皆出自内心,不欺己骗人,有什么人敢说我是非?”

说毕松手弹回花枝,几朵浅红桂花落于发上,她只一笑而行。

好口才。

言笑晏晏教人无法辩驳。

好磊落。

品花赏人直抒胸臆,轻浮多了真意便成洒脱。

好风致。

出口成章借物言志,人微言轻尚如桂花,小中自有雅韵情致。

这将门弱女,适才得意回眸一笑,平平容貌忽觉顾盼神飞,黑发长辫青衣如烟,衣袂翩然竟若神仙洋洋之姿。

君行楞楞看着她,一时竟是呆了。


2. 卷一:起 金簪赎君年华凉

院中菊花怒放,摆在亭子四角的分别是两盆墨菊“松香”和两盆绿菊“如意”,连同厨下那十篓金爪蟹,都是西南王送来的。

此刻翼然亭周围张灯结彩,兰陵王正陪着西南王品蟹赏菊,酒兴正酣。

任君行随侍一旁,打点酒食。

西南王赵娥是个富态女子,身穿绯色鸾绣绕襟大袖深衣,头梳三博鬓,戴牡丹冠,一张圆脸总是笑态可掬。趁着酒意,对兰陵娬道:“贵府果真华贵,连个下人也风采过人。今日多承任管家款待,本王请赏一杯聊表谢意。”

擎起自己喝剩的半杯残酒便递了过来。

兰陵娬身穿青碧缬衣裙,织金云孔雀文,上饰以珠。头戴金丝髻,上插凤簪,两鬓插云型掩鬓,略尖的下颌,一双剑眉掩映凤目,冷艳夺人。

她瞥了赵娥一眼,略略转头,示意任君行谢赐。

君行上前行了个揖礼,道:“谢王赏赐!”上前接酒。

赵娥见他来接杯,趁机在他手上捏了一把。

君行面不改色,仰面把半杯残酒一仰而尽,双手恭放桌上,亲自提壶添满。碧青酒液恰恰一线注满,丝毫没有心浮气躁。

赵娥不禁笑道:“娬王,你这孩子可是日见出色,将来不知谁家女儿有福气求去。我府上管家也跟着我打点了二十余年,却还是不及任公子分毫,不若找个日子商请任公子到我王府一段时间,帮忙调教那群不成器的下人可否?”

兰陵娬拿起自己的酒杯呡了一口,淡淡道:“君行年纪尚小,哪里就会什么管教下人了,纯是大家看他年纪小,襄让着呢。”

摆了下手:“君行,你也累了,下去歇着吧。有事我自会着人传你。”

君行称是,退下。

一路过了松风苑,碧池就在面前。

君行四顾无人,便走至池畔,合手掬水漱口。池水清冷,淡淡荷香渐渐涤去口腔中酒腥味。

他仗着无人得见,随便以衣袖抹了嘴角,上了九曲桥。

长桥蜿蜒,对岸水榭灯光明灭,一弯明月如霜。

走得两步,觉得不对,分明桥栏上坐着黑魆魆一道人影。

止步,行礼,“三小姐!”

笑笑换了套普通的紫色衣裙,她身姿清瘦,宽袖外袍显得分外空荡,难怪远远看去好不起眼。她正坐在桥栏上,将鞋子踢了,只穿着一双袜子的脚悬空摇荡,正是坐没坐相,脸上却一副惬意的表情。

听到人声,有瞬间似乎想立即跳下地,忽然认出是君行,便又坐回去不动。反拍拍身边桥栏:“君行,你也坐坐?”

她唤他名字倒是一派自然,便似多年熟捻的老友。

君行出身有来历,得兰陵娬自小收养,一并跟世女接受的教育,是当女子来培养的,近两年来升任管家,眼界自与寻常一心出嫁从妻的男子不同。只是要与小姐并肩而坐,却是再洒脱之人也是不能做到。

当下只是微微摇头,道:“君行不累,小姐坐着便好。”

笑笑也不勉强,看着湖面莲间的点点星影,忽地想起:“君行,我给你那个小包袱没有扔掉吧?”

“小姐托付之物,君行怎敢擅动。”

笑笑松了口气,笑道:“那些都是我捣鼓的一些小玩意儿,听说妃王最讨厌奇淫巧技,我的那些小东西只怕教她见着都给我扔了。对了,你看过没有?可知道那个八瓣刀环怎样用的?”

君行自幼跟着世女一起习武,听得什么八瓣刀环,心中一凛,只微微摇头道:“未曾得见,是以不知。”

“你就不会拆开来看看?真是担粪也不晓偷食。”笑笑笑嘻嘻道:“那个是我做来切苹果的,将环套住苹果,用力按下,苹果就分成八瓣啦。”

“……”

一来担粪自然不会偷食了,二来要把苹果切成八瓣,不是普通刀具也可做到的事情嘛,何必造一个名字这么吓人的刀器。

“你先帮我收着,过几天等母王盯我没那么紧了,我再去找你讨。”

笑笑一跳下地,蹲下只将手在地上乱摸,拍拍拍,找鞋。

君行看不过去,弯身捡了递在她手里。

笑笑接了眯眼一笑:“谢啦,这里黑乎乎的没个灯光,真是不习惯。”

穿罢鞋子,摆摆手,摇摇晃晃往对岸走,没有两步,“砰”,撞桥栏了。

“还是君行送小姐一程吧。”

“可是你也没有手电筒。”笑笑不同意。

“请问手电筒是什么东西?”

“那个……是一种灯,很耐用,风吹不灭的。”

“可是防风马灯?”

“没错,那是它的通俗名称。”

“此处虽无灯火,但君行对此路熟悉,小姐可紧随君行而行。”

“好啊。”一声答应,一只光滑细腻的小手已握住他的手。

他淡淡抽出手来,顺势拍了拍衣衫上的灰。

虽不像寻常男儿一般忸怩,却也不是可任由人随意轻薄之辈。

衣袖一紧,已被扯住。

“我知道这里的男人不能随便被摸手,刚才就想抓你袖子的,都说了我眼神不好,你可不要又误会我呀。”怯怯的道歉,好像唯恐他连袖子也抽走。

又误会?

任君行唇角勾起,有意思。

九曲桥上,秋风荡过,湖心荷叶尽皆翻转。

“扑通”一声脆响,有红鲤跃出水面,尺许,复撞回池中,涟漪扩了半个池塘。

一个女子,他的少主,扯了他的袖子,默默的跟在他身后走,偶尔会走急了,一头撞在他肩背处,如是三数次,便终于配合了节奏,步履渐渐放松,足音却飘忽无定,忽轻忽重。

君行忍不住回头去看,竟见笑笑闭了眼睛,拉着他衣袖盲人般被牵着走,傍晚时那潇洒行态竟不似同一人所为。

不禁失笑,真有如此迷糊的女子,就不怕他带路带到池里去!

稍一分神,脚步慢了,笑笑又一头撞了上来。

撞得重了,挣了迷糊双眼,雪雪呼痛。懵懂神情有如孩童,可爱得让君行想起一种滴翠琉璃珠,花生米大小溜圆的玛瑙色珠子,心内偏偏滚了颗绿豆般的碧绿翠珠,稍一晃动,滴溜溜的好似花蕊上的露珠要往下滚,却总也滚不出来。

刹那迷惘。

笑笑埋怨:“走得好好的,怎么突然不走了?”倒是把她给撞醒了。

“府内正在张罗给小姐选侍,合适的人选名单最迟后天便会交给小姐。”他忽然想起一事,或许可托付面前这人。

“嗯,我可以选你吗?”

话一出口,两人同时僵住。

半晌,笑笑呐呐道:“对,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当然知道你跟其他人身份不同,不过我是想……”

君行心情有些郁闷,按捺着只当没听见,接着道:“三小姐选的大侍会从府里的三等侍从中选出,从此便直接提为一等侍从,也算是小姐房中人了。”

“嗯嗯。”笑笑兴味索然,也不知她听进去没有。

君行稍稍犹豫,但知道这已是最后机会,终于还是硬着头皮说:“供三小姐挑选的侍从中有个名叫瑞生的,自五岁便卖入王府了,今年已是十六岁,因七岁那年不慎从树上摔下断腿,医治不良,平日虽然能够行走如常,但右腿微跛……”

笑笑打个呵欠:“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让我选他?”

君行脸上微微一红:“他品貌俱佳,工作努力,只是因为右腿拖累,是以一直无法升等,年纪也已及簪,若是不被各房留下,只怕是要被遣出。”

“遣出?嫁人么?”

君行叹道:“恐怕不会有正经人家肯纳他,到头来还是要交付贩场。”

转手卖掉么?笑笑心想:这世界还真不把男人当回事的,尤其是跛脚嫁不出去的男人,看来是嫌弃他残疾没法当正常劳动力使唤。

她点头道:“我可以答应选他,不过你也得答应我一个条件作为交换。”

君行现在已觉得这三小姐迷糊之中又隐隐透着精灵古怪,不知她要提什么条件,不禁稍稍犹豫。

“作为交换,以后没外人时,你称呼我笑笑吧,不要再叫我三小姐了。”

“……”

“好嘛?我爹亲不在身边,都没人这样叫我了,听不到别人这样叫我,我心里就发慌。”

原来是掂着父亲了。

君行点头:“我答应你,三小姐。”

“哎哎?”

“是……笑笑。”

笑笑嫣然一笑,“这才对嘛。嗯,君行,为什么你就不能降低身份让我选选呢,我是真的想选你。”

君行嘴角勾起的一丝笑容顿时僵住,想起刚才西南王借醉调戏的一幕,脸色便沉了下来。

“我想母王这样培养你,又让你当这王府管家,看来她是想把你留在她身边一辈子吧。”笑笑轻叹:“如果入我房中,等我翅膀长硬了,就带你一起走。外面庙堂之远,江湖之大,你喜欢去哪里就去哪里……鹰的志气应该是翱翔九天,不是困在个金笼子里。”

君行心中震荡,脸上却微露苦楚。

“只可惜,君行毕竟身是男儿。”

“男儿?那又如何?”

“男儿该当相妻教子,恪守夫道,料理家事,守待家中。”

“谁说的!谁说男儿就该当长大嫁人生孩子!现今皇上不是已经颁令恩科准许男儿进试么,那就是给了男子一个与女子竞争的机会。”

“可是入围机会相较女子而言,仅是百中之一,况且颁令三年,不足十人应试。风气如此,男儿为官,众权贵只恐妻纲不振,是绝不会容这些男儿入自己门楣的。”

“男人也好,女子也罢,非得依靠别人才能活得下去?”笑笑不屑的说:“束缚自己的不是社会风气,而是自己的心。任君行,命运是要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不肯去做跟做不来是两码事。不要辜负了你的好名字!”

出口不凡,小小年纪,懵懂迷糊背后竟是锋芒毕露。

君行默然无语。

后头院落丝竹声声传来,九曲桥上凉寂如水。

乌柏下白鹭藏颈谧睡,湖上秋风簌簌翔回。

红尘十丈,荒唐如梦。



寻常人家的女儿到十八岁行冠礼,代表成人,而贵族小姐则可提前到十五岁便可行礼,行冠礼后发式可冠可髻,代表成人,也表示可以纳侍了。

这些大侍便算作小姐的陪房,自此算作主子的房中人,卖身契也是交小姐收着的,生老病嫁都与别个没了关系。正是生是主子的人,死是主子的鬼。

大侍的身份在下人里算是高等的,凡事都有主子罩着,但因出身低微,即便能蒙主子留房,若不是能为主子诞下一儿半女,想要摆脱这下人的身份还是三个字——不可能。

而在兰陵王府这等的尊贵人家,若主子是个庶出的,如三小姐这般不受重视的人物,若蒙宠爱,运气好的,生下儿女,不定可被收为侧夫,却是比侧君更低一等的称号。若是被世女这等主子收了房的,不管你有多受宠,也不管你生了多少个,贵女不贵父,想攀上侧夫的位置,也就是四个字——绝不可能!

笑笑的年龄有点尴尬,十四过半,十五未足。但她自外面回来,身边却连个服侍的人也没有,开始两天都是府里调的三等侍儿对付着,长此以往也不是办法,兰陵娬索性便先让她挑了大侍,不必去等那冠礼了。

现在落霞园里已有二十个侍儿排好等着三小姐来挑。

这兰陵王并非皇亲,先祖以武护国,几乎每代都出个朝中大将,先祖太皇赐封地兰陵,并赐以地名为姓,世袭相承,正是朝中一等的贵族。只是近百年来这兰陵一族渐趋式微,五十年前靖国一战,兰陵一族更是牺牲巨大,当辈的重要人物竟是只剩兰陵娬父母两人。

兰陵娬尚有一名兄弟,成年后嫁入皇室,封为侧君,诞下一皇子后也撒手西归。兰陵娬现今便是硕果仅存支撑族内的兰陵王,虽是地位尊贵,但膝下也只得三女一子,二女还在四岁时意外身亡,仅余二女一子,对比别的大族真是人丁单薄,但对比起前几代的亲缘淡薄,尚算是可作交待。

只是这三小姐的出现却是突然,直到半月前才传出风声道娬王的小姐将回王府行冠礼。这小姐是一直不待提起的,便是跟随娬王最久的老管家也是含糊其词,只说这小姐是意外得来的,其父曾与娬王约法三章,女儿冠礼前由他抚养,冠礼后女儿的去向由她自己做主,父母均不得勉强。娬王答应了,这才多了个小女儿认祖归宗。

府中众人听得乍舌,都不知是何等样的男儿敢与娬王定下此约,待到三小姐回府,阖府上下仆从由任君行领着齐出相迎,却都见着了这三小姐的迷糊样。多半人便想原来是个难登大雅之堂的乡下丫头,怪道娬王不待见。也未曾吩咐设宴迎接,只是静悄悄的从个侧门迎进来便是,却原是怕丢了兰陵家的面子。众人身在王府,虽是下人,但都自觉身份比别人家的下人要高上几等,不少人养就一双势利眼,就不见得对这庶出的三小姐怎样重视。

兰陵笑笑却不管别人怎么看她,心里记着答应了君行的事情,只想把那叫瑞生的要过来完事。她想着自己是莫名其妙穿来这世界的,现今也已快过了十年,不定什么时候又莫名其妙的穿回去,选的无论是什么人,都跟不了自己太久,犯不着多费精神。

当下走到院中,在站成三排,各有千秋的侍儿前闲闲踱过,当真是无心无意无表情。

她想起君行嘱咐,说那瑞生今日会穿套靛青色的衣裤,腰束黑色腰带,一眼望去,穿靛青的有三人,束黑腰带却一个没有。

她微微吃惊,又仔细看了一遍,暗想那人不是穿错了衣裳吧?

便说:“你们都往前走三步。”

少年们便都往前走了三步,仍是整整齐齐排了三排。

这么一来她看仔细了,这里二十个人里面,没有一个是跛子。

她想了想,召了一直在旁边看着的那个女管事过来,低声问道:“听说有个叫瑞生的,是哪个呢?”

那管事一怔,禀道:“回三小姐,瑞生今儿个没来。”

“他不是人选之一么,怎地没来?”

“他昨儿打碎了瑾公子的琉璃瓶,罚他把所有厅里的灯盏都擦干净,他已经擦了整晚才擦了一小半,恐怕要待明儿早上才能擦完。”

笑笑道:“他在哪里?我去看看!”

那管事忙道:“哪里能让小姐费了正事,我让人叫他来就是。”一面让人去传他。

又问:“小姐要先选别的人吗?”

笑笑暗想,反正要选四个,留一个名额给他就行了。

她自君行口中得知成年后又无人求聘的侍儿会被遣出,条件差的连求户好人家的机会也没有,只有沦落到被二手变卖的下场后,想起在现代社会因为外型条件不出色,又因身为女子,求职屡屡被拒的女同胞们的遭遇,便分外同情这些活在女尊时代需要以色侍人偏偏又自身条件不足的男子。

心想现在这些活在女尊年代的男人更惨,如果没有人收留,不但是求职不遂,更是会被人卖来卖去,身心都备受蹂躏。这么一想,同情心泛滥,立即便把一开始的漫不经心抛诸脑后,竟想若有可能把这群都收了该多好,权当成立了个福利机构。

但想一口吃下这二十人,笑笑自知自己的身份,明白不大可能。叹了口气,想到那些长得好的当有比较好的前程,便狠了心只找长得丑的。结果一眼看去,果然教她找到一个。

只见这侍儿长得甚是高大,肩宽臀窄腿长,二十人中,比最高那个都还要高了半头。今日站在这里供挑选的,都是未行簪礼的,也就是最大的也未足十六。便算这人已是十六了,看那身形却比二十岁的男子还要壮健。君行快十八了,身形挺拔,在男子中已是中上水准,他却比君行的身姿更胜一筹。

若是单轮身材,这小子绝对够资格去当个男模,只可惜生在女尊年代,这般身材严重不符合当朝男子那种娇弱秀美的审美标准,而且那张脸……笑笑心中一叹:怎地这时代就没有迪豆呢?

其实单看他五官,也算轮廓突出,眼睛深邃,鼻挺口方,但那布满一脸宛如火山爆发一般的痘子却如燎原之火,端的吓人。察觉到三小姐注目的视线,那侍儿不知是害羞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脸上的那些痘子红得更形喷薄。

算了,跟着我,往后给你配点药慢慢治。笑笑想起自己在现代的少女时期那些战痘经验,顿时充满信心,回身在后面女侍手中的托盘中拿了一支簪,递到他手里。

盘中共有四支簪,均是长半尺,紫金镂空,端垂深紫璎珞,簪上的孔雀纹正是兰陵王的标志。这簪以长为贵,笑笑这三小姐是庶出,其父连侧夫之名都没有,她房中人便只得了半尺簪为聘。

在众人惊讶的视线中,她将第一根簪子拿给了全场最丑也最突出的这位男士。

随即目光一转,认出最后一排那个少年,便是曾在她进门摔倒时扶了她一把的那个。刚才他就一直眼巴巴的追着自己的动作,眼神好像一只想求骨头的狗狗。

笑笑轻叹,就算是报了你那手忙脚乱的一扶之恩,希望你以后不要那么慌失添乱了。

将第二支簪子给了他。他顿时红着脸,偷偷笑了起来。那笑容单纯透明,满足感溢了出来,只看得笑笑心中感叹。

幸福,难道就这么唾手可得吗?

尤其是要寄托在别人身上的幸福,可知那有多脆弱?

正在感叹,忽然耳朵里听到极轻的“哧”一声,有人在冷笑。

这冷笑声极其轻微,若不是恰好就在笑笑右后方,她绝不会听到。

她一回头,看见一个低眉敛目的少年,看他长得下巴尖尖,斜挑的柳叶眉,薄薄的唇瓣,五官都是非常精致的,但合在一起,虽是表情恭顺,不知怎地,却予人一种倔傲的感觉。

笑笑退后一步,瞧着他问道:“你方才笑什么?”

那少年垂着眼,一副异常老实的样子,低声回答道:“回小姐,柳儿不知道小姐在说什么。”声音清澈如水,却无半分温婉味道。

柳儿?你这家伙可真会装傻!不定肚子里在骂我是个大傻瓜吧?

笑笑扯扯嘴角,拿过第三支金簪,丢进他怀里。

在看到他那一脸装出来的平静被这一着打破,抬起眼来有点惊慌的看着她时,她给他一个大大的得意的笑容。

咱就喜欢挑战难度,非得把你讨厌我的原因搞清楚!

就在这时,一个妇人带着瑞生到了。

那妇人长着张三角脸,吊着眼,似是嫌那瑞生走得慢,扯着他衣服,一路好像拖小鸡一般跌跌撞撞的扯着过来。

直进了院子,站定了松手,却又手下使了劲,暗里一惯。那少年本就脚跛,平衡不大好,又是一路跌跌撞撞的被扯着赶来的,这般被她使坏,站不住,便往前直扑,直摔到小姐跟前去。

旁边有些少年见他狼狈,不禁便嗤笑起来。

笑笑将一切都看在眼内,不动声色,蹲下身向他伸出一只手。

那少年跌的灰头土脸,却不去接她的手,自己爬了起来。

他穿着靛青色的衣裤,束着黑色腰带,微垂着头拍着自己衣裤上的污脏,深色衣领中伸出的脖子秀长如弯下的荷梗。

笑笑一瞥,不禁一怔。本想着无论这瑞生是怎么个歪瓜裂枣,就算君行不提,教她知道他是受工伤致残的,遵循这人道主义精神,主人家也该照顾人家的下半生。不想此刻一看,落入眼内的竟是个俊秀少年。

却见这瑞生长得修眉朗目,鼻挺薄唇,清秀得让人想起白玉盆中亭亭的水仙,只是一夜没睡去做苦工,眼下隐隐乌青,颜色有点憔悴,更兼眉宇间笼着淡淡轻愁,似是心事重重,却为他多添了几分忧郁气质。

仿佛察觉到笑笑注视的目光,他敛眉低目盯着自己的鼻尖,目不斜视,苍白的脸颊上飞起一抹轻红。

笑笑心中暗赞,这人好有气质,若是在现代,走偶像派路线演忧郁小生定必走红。

便将最后一支紫金簪递到他手里。

瑞生接了簪子,也像那柳儿那样抬起眼来看她,但眼神深深,欲说还休。

这边瑞生刚接了紫金簪,那一路扯他过来的妇人,突然过来拜倒禀告道:“三小姐,这瑞生的右腿是跛的,做些粗活尚可,若小姐收了房只怕不大恰当。”

这妇人姓尤,是君行下面的一个管事,管的就是杂役房的人事。她看这瑞生长得好,早就动上了心思,想着他年满十六便行簪礼待嫁,若是没人收房求聘,一律是遣出的。便私下联系了附近柳坊的鸨父,想待时候一到,便将瑞生卖到柳坊接客。

她知道这瑞生也在三小姐选侍名单上,怕他被小姐看中,特地诬他打碎了瑾少爷的东西,罚他去干活,好使他错过这次选侍。

不料这三小姐竟知道有这人,开口让他来。一路上她就心有不甘,特意又拖又拽,到了又损他一把,好使他出尽洋相。不料三小姐竟不为所动,当真半路出来把人收,还想着这三小姐不知此人残疾,急急出来点明。

笑笑淡淡瞥她一眼:“哦?有何不当?笑笑不懂,请详加说明。”

尤管事绝不料有此一问,本应知难而退,却舍不得收了人家的那五两银子订金,硬着头皮挣出一句:“别的不说,便外人得知王府三小姐竟把个跛脚的收房了,岂不教人说我王府无人么。”

这话说得重了,瑞生浑身一颤,手中执着的紫金簪便“叮”的掉落了地。

笑笑众目睽睽下弯身捡起,拉过瑞生的手,好好放他掌心,将他僵僵的手指一根根推合,教他握住簪子。只笑道:“给了你的东西,好好拿稳了,再扔了我可不许。”

转身向着尤管事,敛了脸上笑容:“慢说他是在王府里受伤落下的后患,该当为他负责,便是他进府前已断了腿,冲着他进了这门,便不能任人欺负。我今日选的是我房内的人,王府三小姐内房之事,谁敢说我半句!”

尤管事只见这一直笑眯眯,一副懵懂模样的三小姐一反平日里的无所谓样子,双目圆睁,那双常自迷离的桃花眼竟迸出摄人精光,将平日的平庸好欺一扫而空。这才知道毕竟是王府的小姐,不容小窥。顿时噤若寒蝉。

笑笑恨她出口伤人,直瞪得她头垂到胸口,额上冷汗涔涔方才收回视线。

她也不再看她,鼻子里冷哼一声:“以后谁敢说我房里人坏话,我听不到最好,若是听到了一星半点,就把说话的舌头给割了。这么长的舌头,不说好话,净说主子坏话,不然割下来做卤猪舌!”

当日,那兰陵娬王听到这场选侍的报告,托着送到唇边的茶盏半天没有放下来,半晌才道:“加两个三等的侍儿,什么也不用干,负责日夜监视三小姐房中动静。冠礼之前,不能有半分越轨之事发生。”

却原来是想起选些与众不同之人入房,必是有着不可告人之癖。不想自己女儿还未成年,竟然就有着如此独特的喜好,当真令她头疼。

三小姐这场选侍当真是波澜壮阔,异人云集。总的来说,当日府中众人对这三小姐独特的眼光是叹为观止,鄙视得五体投地,但怕自己的舌头变成卤猪舌,自然不敢乱嚼舌根。

这点话瘾儿直留到多年以后,方才有王府旧人老事重提,却已变成了赞扬三小姐年未及冠,却已眼光独到,冲着津津乐道的佳话上面发展了。

众人笑也好,骂也罢,头疼也只由得她。

笑笑领着四个各有特色的侍儿返回自己的院落,准备教导。

笑笑住的院子在王府不起眼的一角,院落里圈了几排房子,笑笑住的是北房(上房),中间是个客厅,今日选回来的大侍安排住东厢,早两天临时调配来的三等侍儿住的西厢,还没走,兰陵娬着人又送来了两个,也都安排在西厢。一边住四个,主子在中间,还蛮对称。

领了一小群人回到自己院子,笑笑心情又好了起来,开始给四个大侍起名字。

手上一小叠花笺,让瑞生磨了松香墨,提笔就写,唰唰唰,不一会儿写好了四张,一个个指来领。

满脸痘痘的那位——春和。脸上都万紫千红了,当得上。

咋咋呼呼却扶了自己一把那位——景明。希望你小脑发育得更好点,嘿嘿。

偷偷瞪我那位——静影。别以为你装无辜装哑巴我就不知道你讨厌我,我记着这事!

最后一位,瑞生——沉璧。你就像那和氏璧,没人欣赏你的话,沉到我这里让我收藏也不错。

一一分付完毕,意犹未尽,索性把院子和房名一并起了。

院子名——万碧园。万碧,完璧,一院子都是完璧,咱们是清白人家,嘿嘿。

自己的正房名——汀兰阁。不用解释了吧。

东厢——皓月千里。

西厢——沙鸥翔集。

唰唰唰,大笔挥就,交给最高那位春和收起来,明天找人去做牌匾,估计你长这么凶,没人敢说个“不”字。

“小姐,好似多了一个。”春和小心的点点最后那个横批。

“你识字?”笑笑看他一眼。

春和脸红,痘子更红,“不识,可是只有四处房,名字却有五个。”

笑笑严肃的说:“其实不多,这是客厅的名。不过你很细心,名字虽然没多,但是字好像多了一个。”

提起笔急急涂掉那个“记”字,笑眯眯的说:“客厅名就叫岳阳楼!”

笑笑当真佩服自己有先见之明,今日贪方便,将范仲淹的名篇《岳阳楼记》选了最漂亮的一段挖了几个最抢眼的词语就当了别人名字,他日还果真有母王问起这些名字含义的时候。

她当即摇头晃脑背了那一小段:“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

本想自己剽窃来的经典名句还不震得你一古人还是武将出身的目瞪口呆,惊为天人?不料兰陵娬听毕,半晌没有反应,徐徐饮罢一盏茶,方道:“原来这院子令你如此满意,心旷神怡,宠辱皆忘。很好,此后就给我老老实实在这院里呆着,少给我到外头惹麻烦!”

笑笑顿时破功。什么跟什么啊,你也太会抓重点了吧!

完了从一个脏兮兮的包袱里拿出几本书页泛黄还有蛀洞的老书,把皮子上写着什么经什么史的一人给了一本,连傻乎乎的景明也落了本叫什么记的。

四个人除了沉璧以外,其余三个都是一脸奇怪,自己不识字,主子给书做什么?

笑笑顺手拿过春和手上那本,翻开书页让他看:“这是《麒麟拳经》,练武功的,我看你身板结实,练武功最适合了。你看,这有图,你就对着图来学,字看不懂就来问我,可以顺便学字。”

一一指了解释。

景明手上的是《莳花记》,学种花草的,不过这些花草跟寻常的不同,都是医人或毒人的药草。

静影手里的是《翼然史》,学轻功的。

沉璧的是《雪花剑谱》,嘿嘿,你看得懂,咱就不解释了。

分配完毕,笑笑拍手,无比轻松。爹亲呀爹亲,你让我带下山继续练的功课我都已找到合适的传人了,你那个不能使绝技失传的借口可就万万没机会成真了。

正打算散会,沉璧突然静静说:“小姐,可否把景明的书换给我?”

笑笑一怔,随即恍然,对哦,人家脚跛了还让他练剑,真是不妥。怪只怪自己觉得他长得好,想着他舞着这同样好看的雪花剑时的场景一定比那些武侠片的镜头更美,却没有考虑到人家心灵和肉体上曾经的创伤……

连忙点头笑道:“不错,你长得这么斯文秀气,舞刀弄剑的自然不适合你了,还是这花草之事更衬托出你高雅的气质。”

拿过景明的《莳花记》换了。

景明幽怨的眼神:我的气质就适合舞刀弄剑了?

笑笑头痛,敲敲额角:“练完自己手头那本再轮换,你们务必要与众不同,秀出群伦才配做我兰陵笑笑的人!”

纯粹缓兵之计,等你们花上几年时间练好,我可能早就穿回去了。

景明却已听得笑逐颜开;春和脸色一凛,抓住拳经的手紧了紧;沉璧垂头盯着自己手上的《莳花记》久久不愿抬起,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封面……和谐的一片安静中,有人不合时宜的发出场外配音——哼!

死静影,你就喜欢跟人家唱对台戏!



3. 卷一:起 安知我有不平色

待笑笑一院安顿下来,兰陵娬便唤她前来书房,细询她平日都习了什么,看的什么书?

笑笑一一回答。

兰陵娬便道:“你父亲是练武之人,想来你也习得功夫,且到后院骑射场露两手给母王看看。”

这兰陵王府自正面而观,但觉朱门高墙,甚是巍峨,进得门来,游廊厢房,皆轩俊壮丽。此刻过了东西穿堂,又过一重院落,碧池便在眼前。这里算是王府中部,是笑笑曾到过的最内院,过了小碧池便是男眷们所居的后院锁锦苑。

兰陵娬却直带她上了一条甬路,绕过锁锦苑,处于王府最后的骑射练习场方展现眼前。

笑笑站在场外,看着这个比普通足球场大上四五倍的骑射练习场合不拢嘴。

兰陵娬淡然道:“兰陵以武兴家,好身手都是自小府中练就,这骑射场很是必要。想太祖当年初获封地,策马在此处环绕一周,所圈地基上所有建筑全部拆除,方得了这可堪舒展的练习场。”

笑笑乍舌不已,心中想起“劳民伤财”四个大字,心道真要想练,哪里都可以练习,即便是亿万富豪,也没有必要在自家后院建个高尔夫球场的嘛。

想是见到笑笑的不以为然,兰陵娬道:“悦儿,你跟你那爹爹学了些什么,今日不必藏私,让你母王看看。”

笑笑应诺一声,走到侍从已准备好的几匹马旁,挑了一匹枣红马,伸手摸摸它马鬃,在它耳边轻语两句,又自口袋摸出颗松子糖喂了,把那马哄得服服帖帖,方才翻身上马。

兰陵娬本待见到女儿驯马一幕,不想她一眼便挑了匹最温顺的,又哄又拍,连喂糖这招也出动了,不禁皱了下眉头。

笑笑却不理旁人怎么看,以最简便的手法达到目的便是她的办事宗旨,只要能让马认她,不管是哄是驯,只挑方便的来。

上得马来,轻拍马臀,先是策马在场中小跑了一圈,然后逐渐加快速度,从缓到速,又从速到缓,控马绕场三周,最后颠颠的到了兰陵娬面前,一勒缰绳,停了马,却是恰到好处。

兰陵娬见女儿不慌不忙不骄不躁的样子,这控马技术却是娴熟,心里满意,脸上却不动声色。自旁边拿起一柄铁背弓扔给她道:“射两个靶子看看。”

笑笑应了,接过一筒白羽箭挂在马蹬旁,抽出一支搭在弓上,双腿控马,小跑了一段,蓦然回身,弓开如满月,白羽箭“夺”的一声射在三十步外的靶上,正中红心。

她这人素性懒散,对功名利禄什么的全未想过要费心相争,想到来这王府万事有个大姐世女顶着,自己又是个庶女,不受重视的,正好过来当米虫,方才乐颠颠的投来。

她平生最精通的一件事就是及时行乐,得过且过,不要强出头,以前念书时也是力争中游,不曾想名列前茅的那种。比较起一直保持巅峰状态,她更喜欢悠着劲儿,含而不露。

此刻她策马速度不急不缓,射了两箭,都中了三十步和四十步的红心,心道也差不多了,不必过于锋芒毕露,不然教母王认为自己很有前途重点培养那就糟了。于是第三箭特地瞄偏了些,那五十步开外的靶子险险脱靶,仅是虚晃晃的插到了靶子边上,风一吹,颤颤的想要往下掉。

笑笑到了兰陵娬面前,翻身下马,一脸郝然:“悦儿臂力不足,不能远射,让母王见笑了。”

兰陵娬斜眼瞄她一眼,脸色冷冷的看不出什么来。过一阵说:“你那爹不是号称什么流云宗的宗主么,有些什么绝技你也演两个来看看。”

笑笑忙道:“流云宗一脉武功只适宜男子练习,悦儿跟随爹爹多年,也仅仅只学会了一招半式防身而已。”

兰陵娬冷冷道:“让你练你就练,难道对着自家母亲也藏私不成。”

笑笑不敢多话,垂头道:“那悦儿耍套剑请母王指点。”

兰陵娬以目示意,旁边侍从便递上宝剑。

笑笑拔剑出鞘,便在场上舞耍起来。只见她这剑招倒也美观,只是慢得出奇,一招一式宛如平常剑招放慢了十倍,剑尖如挑有千斤重物,挥、提、削、刺间凝滞无比。

旁边侍从是专管骑射场这边的,素日也见过娬王跟食客等切磋武技,所见招式无不以干净利落见长,此刻见到这般慢吞吞,拖泥带水的招式,不禁暗道这剑式好看是好看,但真能伤人么。

兰陵娬嘴角微勾,信手拿起旁边托盘中的清茶,往场中舞剑的笑笑身上便是一泼。却见那来势甚速的一汪茶水,竟不能透过那疏漏百出的剑式封锁,尽数落在舞剑人的身侧。

三十二式剑路耍完,笑笑收剑躬身,只见方才泼来的茶水在她身周洒了道圆圆的圈子,均匀圆满,竟是着意拿水画上去的也不得这般周整。

兰陵娬却盯在她右侧衣摆那处水迹。

笑笑道:“这套圆转如意剑我使来总有空隙,便是右中这块,爹爹说我还需再练上三五年才能把这破绽给藏好。”

破绽虽小,却在侧腹要害之处。

兰陵娬也不多话,这武艺一节便算勉强过关了。

至考验策论之时,笑笑却交了白卷。她一向对公文写作极度抗拒,常玥又是洒脱不羁之人,也不会以这些规条去强限于她。

笑笑见母王脸色不好看,硬着头皮道:“其实悦儿记性不好,对背诵的东西极不擅长。不过对于吟诗对对这些还是有点急才,不如……”

兰陵娬也不待她说完,冷冷打断:“吟诗作对附庸风雅之事岂是我兰陵家女所为,自明日开始,你每日辰正二刻到松鹤斋念书,直到你冠礼之前,须得先把这策论文章给学做起来。”

笑笑一算,这辰正二刻不过才八点半,还得天天去上课没得休息,心里不禁叫苦连天。

却不知兰陵娬恨常玥把女儿抢去养了十几年都不教自己沾手,此番一试,抓到个不足之处便是不肯放手。本来这策论于武将来说也并非必要,重点在于她得逞逞家长教养的威风,只苦了笑笑素来闲散,这番不得不收起其米虫大计,日日去学这官样文章。

娬王为女儿请来的夫子是城中墨香书院的大儒,经史子集皆有所得,做得一等一的学问,外貌却是个肥肥胖胖很有福气的女人。她待笑笑甚是和蔼,从未有过疾言厉色的呵责,只是却也盯得滴水不漏,若有走神之时,必会细细在她耳边大讲道理。

笑笑吃软不吃硬,被这般紧盯着上了两天课,已经快要精神崩溃了。只得去求娬王,说夫子学问精深,品德高尚,想让自己房中四人也来伴读,学点做人的道理。只求多几个人相伴,分散老师注意力。

兰陵娬一听,不禁瞪她一眼,喝道:“胡闹!”

“你房中四个下人平素工作是服侍主子,身为内眷,怎能抛头露面出来学习。且若真的要学,也应学些缝补针线,怎地想来学这女儿要学的文章!心气如此之高,怎能安守本分!”

这话明是训斥笑笑名下四人,实是在骂她胡思乱想,好生厉害。

笑笑脸上阵青阵白,肚子里一句句的给她顶回去,嘴里却哪里敢应半句。

兰陵娬训完了,透了口气,道:“你需找人伴读,母王自有安排,轮不到你擅作主张。”

次日里却遣人领了个少女来,头梳双鬟,年纪比笑笑要小上一些,身形较之笑笑略为丰润,清眉秀目,举止有度,看去很是知礼,眼神却甚是机灵。

笑笑一见就眼睛发亮,知道这人心机活泼,不是闷蛋,忙拉过来坐了,细细问了姓名年龄,亲热得不得了。

这少女名唤甄绣,年方十三,比笑笑小了一岁,是兰陵王府的家生女。她性情很是大胆活泼,素日里由娘亲教导也识了字的,只恨没有机会入塾念书。被娬王召来伴三小姐读书,她原本想着府内对着三小姐的诸般传言,什么外头野大,不识规矩,任性胡闹等等,心中有些忐忑,又有些向往。不想今日一会面,却是个毫无架子的,那别人口中所讲的不识规矩,任性胡闹,对她却是合了脾胃,很是相投。

两个少女同室求学,这甄绣虽是活泼性子,却很能装样,她也是身份所限,素日里端庄持重的样子摆得非常娴熟,不是那路人根本瞧不出她心性大胆,外表看去正是最憨厚稳重人一个,加上的确好学,跟夫子正对脾胃,顿时把夫子的七分精神都吸引了去。

笑笑这回得计,乐得轻松。

这日授课到了半途休憩,笑笑见夫子与甄绣还在讨论细节,便抬步出院呼吸新鲜空气。却见围墙下站了一人,正是一脸踌躇之色,见到她出来,松了口气,低声唤道:“三小姐,静影出事了。”却是沉璧。

沉璧禀道,这几日来静影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不过他素日人就尖利,不是好处的,也没有人去探问他。这日管事分下各房的月度,还让各房派人去领这季做衣服的布料。这事要出院门,属外务,原本归春和管的,静影却自动请缨,春和便让他去了。不想他这一去去了接近两个时辰,至今未返。

春和忙到内事房问了,却道静影根本没去,反倒是有个门房丫头说今早见到静影出府去了。若是家仆私逃那是非同小可,春和不敢教人得知,回房来与二人商量。沉璧便让他与景明且在府中找寻,自己连忙赶来寻笑笑。却顾忌她正在上课,不敢打扰,正在着急时,却见笑笑踱了出来。

笑笑听毕,心里顿时一垮,自己这才回来多久,半月不够,房里就出了这私逃的事情,真是溴大了。

她最是希望平安过日,一心惦着冠礼后的海阔天空,不料怕什么来什么,现在还出了房中侍儿私逃这样的丑事,当初真不该逞意气选了个不想来的人。

她闭眼思量,唯今之计,只有在王府中人没有发现之前先把静影寻回,只要不教人知,其余事情均可慢慢解决。

定一定神,将沉璧扯到一旁,细细询问这静影的来历。

却原来这静影跟其余自幼卖进府的三人不同,他卖进府中时已有十二岁,原本年纪嫌大,但当时的管家看中他相貌不俗,便买了过来,当作房中人培养的。不想他空长了一张好皮囊,性格却是极其执拗刁钻的一个人,但凡有人想讨他便宜是半分也占不了去的。进府将近四年,便因了这泼辣脾气,一直停留在三等侍儿的位置。众侍儿也嫌他心高小气,不是好处的人,府内愈发没人肯近他。他平日里辎铢必较,本以为他是想替自己赎身,却不想他今日竟作出私逃这等事,真是丢尽了主子的颜面。

笑笑听毕,觉得奇怪,听着这人心高气傲,存钱也是为了替自己赎身的打算,怎地会这般一撒手便逃了。要知道从王府私逃出去,被抓回来可是死路一条,自问自己对下人也不错,更是鼓励他们自由发展,怎地他会动了死脑筋去自寻死路呢?

沉璧犹豫了一阵,低声告诉笑笑:“听说静影在外头原许了妻主,当日,当日是为了他妻主病重才将自己卖进王府的。不过这么一来,应是与那家断了关系。”

笑笑怔了怔:“他把自己卖进来时才十二岁,那么早就许了人了?”

沉璧脸一红:“应是他父母家贫,将他自幼送进妻主家中当了童养夫。”

犹豫一阵,小小声补充一句:“不过他尚未圆房,王府挑选的侍儿都需是童子之身的。”最后一句尽埋着头逼出来的,只见白玉般的耳根都红通透了。

笑笑听毕,心里有了主张,当下便吩咐沉璧替自己向夫子告假,另外两人也不必再在府中乱转,三人一并回房候着,自己独自出府去寻,对外只称主子病了。

转身欲行,沉璧忽地在身后蚊子哼哼般说了句:“静影他,他也是没法,请主子体恤他孤苦。”

笑笑一怔,回身笑道:“你良心倒好。放心,我这是去救他,不是去害他。他这样在外面乱闯,若教我母王知道,保管把他皮给扒了。你真要担心他,好好替我瞒过去,不要让人知道我私自出府。”

笑笑知道这静影贸然出府定是与他那妻主有关,要寻人自得着落在那女子身上。她怕直接查询静影的来历会引起管事疑心,索性托言要摸清房中四人的底子,将四人当年入府时所留的宗卷都调了出来。她略翻了翻,将静影当时填的住址记在心上,嘴里淡淡道声:“都是身家清白。”便将宗卷还了。

也怕这般大摇大摆出门会让人见着,找了处僻静地,提气翻墙而出,直奔城东苦水巷而去。



笑笑出了王府,一路问来,终寻到那苦水巷。

只见巷墙斑驳,地面湿潮,巷子里头的房子一间比一间颓废。想到静影进王府前就住在这种地方,心里不禁有点难过。

静影留下的住址是这巷子里头第十五家,她正一间间数去,突然前头一户木门一响,有个壮实女子撞了出来,后头却又扑出一个满面病容的单薄女子,一把拽住前面那人的胳膊,求道:“大娘,那钱关系着柳儿性命,不能给你的。”

那壮实女子不耐,直起眉毛道:“谁不知道你家柳儿被王府的三小姐选进房里,可是攀了高枝了,还差我这点儿房租吗?”

单薄女子苦苦求道:“这钱是柳儿的,我把他送进王府已是大大对他不起,怎能还用他的卖身钱来偿债。只求大娘你宽限些时日,等我身体好些了,自会去筹钱给你。这些个银两是万万不能给你的。”

大娘想要甩开她的手,不料对方虽然人单力弱,却抓得甚紧,竟是几将浑身力气都使在一对手上,她挣之不脱,不禁恼怒道:“柳儿明明已是三小姐的人了,怎地还这般小气。当初怎不听老娘的话,左右是个卖烧火棍的,凭他相貌,到了柳坊怕不挣到现下十倍的钱银,还省的为着这几月房租絮絮叨叨!”

那单薄女子一听,眼睛瞪圆,叫道:“大娘,你怎可这般污辱柳儿!我,我萧琳虽是无用之人,也不得任你这般欺侮,我,我与你拼了!”一头往那壮实大娘怀里撞来。

大娘一看,恶向胆边生,伸腿就踹。腿抬到一半,突然浑身一麻,软软的使不出劲来。教那萧琳兜胸一撞,顿时仰面摔倒,哇哇叫了起来。

笑笑踏前一步,伸脚一踹,直把她那肥硕身躯踢得滚到墙角,又痛又吓,捂住胸口,瞪着一双圆圆的牛眼,话也说不出来了。

笑笑沉着脸道:“就算是讨债,没见过你嘴这么贱的,真想把你那张鸟嘴用线给缝起来。”

大娘一听,唬得伸手捂住自己的嘴,眼珠直转,尽是惶惑。方才笑笑那一脚踹的她浑身发软,知道这不起眼的少女不好惹,立即就当上了缩头乌龟。

那萧琳反倒为她求情:“这田大娘是屋主,我最近因为身染微恙,不得去摆摊卖字,欠了她三个月房租,这事原也怨不得她。”

笑笑斜眼看见那大娘已偷偷爬起来想逃,也不想跟她纠缠,便装看不见。拉着萧琳进房低声问道:“你那柳儿呢?”

萧琳一听,脸色一变:“你是谁?”

“我问你,他今天是不是来找过你了?”

萧琳支吾不答。

笑笑急了:“我就是王府三小姐,他偷跑出来,若是被我母王得知,他只有死路一条。”

萧琳顿时脸色煞白,张嘴想说些什么,突然捂住心口,扯风箱一般喘了起来。

笑笑无法,只得扶她到炕上坐了,运气输入她背心穴道替她顺气。过了一阵,萧琳方才止住喘,呼啦一下给跪上了:“三小姐,柳儿他还小,不懂事,请您大人有大量,饶他一命。”

“我出来找他就是为了救他啊,快告诉他到哪儿去了。”

萧琳眼圈都红了:“今日他确实来过找我,还留下几两银子,跟着他的还有两个有钱人家的仆人。他说这是三小姐让他来送银子的,但是我怎么看都觉得那两人不像王府中人,不敢用他的银子。他临走时一步三回头的说让我保重,让我不要牵挂他,好好把身体养好……难不成,他存了玉碎的心肠?”越想越是害怕,抓住笑笑的衣袖只哭,求她去救人。

笑笑听她这么一说,心越发沉了下去,知道这静影应该是狠下心把自己给卖了,由买主押着来见妻主最后一面的。可是卖给了什么人那是一点线索都没有。

她心内焦急,面子上仍不得不安慰萧琳,只说必然会寻他回来,又再三保证不会为难于他。

当下离开萧家,出了苦水巷,当真是头绪纷乱,不知如何是好。

盲头苍蝇一般在街上转了两圈,想起卖人不是那般容易的,应到贩场问问。急急走了半条街,前面突然一阵纷乱,几个人追着一个从远处奔过,前头被追那个穿的虽不是王府侍从的衣服,可是身影侧面却肖似静影。

笑笑“哎哟”一声,忙冲过去看,跑了两步,听到“扑通”一声有人落水,那群追人的女仆叫了起来:“跳河啦,这小子跳河啦!”

笑笑心内一沉,冲去一瞧,只见河里一个蓝衣少年在水面扑腾,青白的脸色,绝望而愤懑的眼,不是静影却又是谁。

此刻深秋,河水颇凉。众仆嫌水深且冷,都不愿下去救他,只寻了些竹竿来递下河让他抓着。

静影泡在河中,又冷又怕,俊美的脸上已无人色,眼神却仍是倔强,人家递竹竿过来他就拼命推开,手足乱挥,很快便沉了下去。

笑笑反手脱下外衣,又把中衣也剥了,剩下件贴身罗衫,下面是件小衣,只觉还是不大满意,嫌那束缚过多,伸手扯住袖子一抖,把两个袖子卸了下来,露出白生生的两截手臂,再弯身卸下鞋袜,方才稍觉满意。

当朝穿衣强调不露形体,无论男女服装,都宽松肥大。无论穿短衣还是长衣,只要露出体肤,便在不雅禁止之列。

笑笑打扮虽非华贵异常,但举手投足自有大家之气,不料竟突然站在河边三两下把自己几乎剥光,顿时看得旁人目瞪口呆,一片哗然。

笑笑却旁若无人,站着挥臂踢腿做了几个旁人看来不堪入目的热身动作,便在众人侧目中一头扎入河中。

她知道自己泳术并不高明,水中救人更是头一遭,是以准备十足方才敢跳下河去。

众人惊呼声中,她憋气钻入水里,一手摸着了静影便扯他上水。不料静影迷迷糊糊中乱踢乱抓,力气颇大,一把将她手打开去。

她暗惊自己大意,这溺水之人但凡碰到些什么无不死死抱住的,是以有经验不足的救人者反被扯着同溺的,这静影却是一心寻死,是以反倒打开了她的手。

她沉住气,再度接近,这次自背后一把匝着他脖子,不使他手足触到自己,匝着便往水面升去。静影应是喝了不少水,现也迷迷糊糊的,这次也不怎么挣扎,软软的任她拖了上来。

她匝着静影冒出水面,透了口气,单手双足划水游到岸边,到底不习惯,河水又冷,只觉花了九牛二虎之力,靠岸时已是手足发软。喘了口气,用力将静影往岸上推。突然头上伸出对手来,抓住静影双臂,将他提了上岸。

笑笑举头一望,见到一张静美如玉的俊面,不禁喜道:“君行!”

笑容突然一凝,自己偷偷溜出来找静影的事情还是教这管家知道了!

不过幸好是他,不是旁人。

复又笑开了。

这人就是有种安稳人心的力量,见着他就让人心定。

任君行此刻却脸寒如水,他双目原本细长斜挑,此刻略略皱眉眯眼,眼神更是幽深锋利。接了静影顺手搁在岸上,却伸手给她,沉声道:“快上来!”

笑笑将手递他掌中,他握紧在岸上一扯,笑笑另一手按在岸上使力,将身体提出。

人刚脱出水面,眼前一花,一件长袍兜头扑来,一下子将身体罩个严实。

君行脸色很是难看,身上只穿月白中衣,却是将长袍脱了给她。

“你是王府小姐,当众坦露身体,成何体统!”

“那个,我的衣服在那边。”

“众目睽睽之下你还想当众更衣?”

“……”

笑笑自己心虚,也不敢接口,裹好袍子,蹲下身照看静影。

静影脸色惨白,双目紧闭,气息微弱。

笑笑伸手往他胸腹处使力一按,他“哇”的一声吐出口清水来,人依旧晕迷不醒。

笑笑想了想,伸手捏住他鼻子,深吸了口气,便想俯下身给他做人工呼吸,突然头皮一阵剧痛,辫子被君行扯得笔直,不教她的头落下。

“你,你……”君行一张俊脸涨得通红,平日的镇定神色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你怎么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日他在府中撞着无头苍蝇一般乱转的景明,见他还如初进门那般慌失,便叫住温言说了两句,又道若是教小姐知道你这般乱走,只怕不会高兴。不料景明急急道:“三小姐说她正在生病呢。”

君行立知内房有事。拉住景明到无人处,低声问道:“三小姐不在书斋吗?”

景明知道自己说漏了嘴,涨红了脸不作声。

君行心中一沉:“难道三小姐不在府中?”

景明被他一言道破,他心性透明不善作伪,又觉得君行平素亲厚,扯住他袖子摇了两摇,眼圈一红道:“小姐出府去救静影去了,管家哥哥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君行点头:“放心吧,我决计不会告诉旁人。”

他知道静影来历,辞了景明便急到管事房,果然三小姐曾来调过卷宗。

此事非同小可,王府纪律严明,若三小姐处理不当教娬王得知,不单静影小命不保,连这新来的小主子也会受到牵连。当下急急往苦水巷来。

他跟笑笑倒真是前后脚到,在萧琳处知道三小姐刚走,忙急忙追来。他知此事已难以挽回,只想拉住三小姐,不致事情越弄越糟。

不想方到巷口,听得有人奔走相告说有人跳河自尽,不祥之感骤生,冲去之时,远远只见河边一人正脱去衣衫下裳,身姿清瘦,纤腰一握,乌辫垂腰,不是王府三小姐却是谁。

他还道这三小姐江湖中长大的,于这平素节礼不甚在意的,只在心里暗暗叫苦,暗暗祷告千万不要有人认出她是王府小姐。

跑到跟前,突然见到那人轻轻松松卸下两个袖子,露出虽瘦却能无骨的一双玉臂,复又弯身脱下鞋袜,露出白生生一对玉足。他只觉得“轰”的一声,浑身的血一下子全涌上脑门,眼前发黑,几乎一头撅倒。

到他回过神来,三小姐已跳下河去了。

他急忙抢到河畔,夹在一堆大呼小叫的男人女人中间,见到三小姐在河中浮沉,瘦弱弱的手臂奋力挣扎,左耳听到的是“世风日下道德沦亡”的谴责,右耳听到的是“不知是谁家的小姐这般情性,一见自家男人遇险便奋不顾身,真是情圣,不知是哪家男儿有这等福气入她房中”。

他脸上阵红阵白,一时想掩面而逃,一时又想跳下去帮忙,羞愧跟担心同时翻腾,竟不曾想过他真要这么转身走了,根本没有人知道他曾出现过。

待见到三小姐摇摇晃晃载浮载沉的终于把手搭上岸,他的大脑已是一片空白,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再让人笑他的小姐。

伸手把外袍宽了搭在臂上,再接上静影。伸手给那人时,只觉无数双眼睛盯在他身上都要穿出千百个洞来,待得那只冻得冰冷的小手触到掌心,那一股冰凌凌的寒直戳入心,方才自那浑浑噩噩的滚热中觉出猛的一醒,适才浑身的麻木顿时一丝丝都龟裂了。

倒抽一口凉气,镇定下来,一把把那人拉出水,臂间外袍已同时展开,从头到脚包个严实,一颗快要跳出喉咙的心方才摇摇晃晃落了下来。

不料心还未落到实处,那人竟然惊世骇俗的当众俯身想行那房内亲密之事,他一把揪住,只觉头顶一个接一个霹雳的接着打,已是连句话都说不完整的,蓦地耳朵里却又钻进一句。

“他呼吸不畅需要度气嘛。”

笑笑无辜的说:“要不……你来!”心里念叨十遍:我不是耽美狼我不是耽美狼我真的不是耽美狼!

看到那人笑得暧昧,君行一张脸红得要滴出血来,只恨不得将这人打晕了一把抱走,省的在此丢人。半晌方迸出一句:“你这人怎地毫无半分廉耻之心!”

笑笑奇道:“救人便须度气,你不让我来,我便让你来,这关廉耻什么事了?”

难道他竟看穿了我想看美男接吻的心思?

“你……”

忽然地上静影呻吟一声,恰恰醒了过来。

君行转去扶了,只觉脸上热烫得都要冒出烟来,胸口闷痛想要吐血。

他一向涵养极好的,任王府管家这两年来,更是见了世面,上次动气都不知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了。不料此刻竟突然气成这样。他向来自负心思清明,处事果决的,此刻却一片混乱,几乎难以自持,只得借着静影醒来之机生生压下狼狈。



静影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他的主子,王府三小姐。

饶是他素日练就一张利嘴一副厚脸皮,此刻也恨不得自己已是死人,省的现下这般羞愧,只比死更难受。

旁边突地冒出几个人来,大大咧咧的说:“这位小姐舍身救下这小贱人,这边先谢谢啦。”

两个人伸出手来便扯静影的胳膊,君行挥手一格。笑笑在旁边道:“真没见过有人道谢也这般没有诚意的,至少也得告诉我你家主子是谁,打算怎么谢我,对吧?”

领头的彪悍女人嘿嘿一笑,“我家主子就是西南王世女,咱们这次是随娥王到此拜访娬王的,她两人关系铁着呢。这小子是咱们出公差时遇着的,虽然没有经过贩场,但可是盖了手印画了押的,手续最是清楚不过。”

这领头的女人看似粗鲁,语气也咄咄逼人,可三言两语之间便把自家主子跟此地大王的关系扯近,将私下买人的事实合理化,将利害关系剖析得清清楚楚。

言辞间意思很是明白,这是咱世女要的人,依足规矩买回来的。而且西南王是什么人,是这地头大王的好友,皇帝也要给三分薄面的人。你若是明白了就抱着个“谢”字乖乖的滚开,别在这里碍眼了!

静影忽然叫道:“小姐,静影是被迫卖身的。妻主病重,我,我私自出府探望于她,不料这几个恶仆把我拦住,要强行带走。我力不能拒,只能撒谎说自己急需银两,将自己卖与她们,又求她们让我见妻主最后一面。静影是迫不得已,若是被她们强抢而去,不但清白被污,更是陷身泥沼连个泡儿都冒不出的。小的一条贱命失了事少,却是无端做了不忠不义背信违德之辈,便是下到那阴曹地府也是窝着一腔憋屈气,死不瞑目。请小姐为静影作主,还我身家清白。”

重重磕下头去,直起身来便红了眼目,含着两泡眼泪死死瞪着那几个女人。

笑笑转首看向君行。

君行知道这西南王母女素性荒淫霸道,这西南王世女赵姜尤其恶名昭著,在她家地头不知害了多少良家男儿。此际借着母王前来兰陵探访之机,将魔掌伸了过来,私下遣人猎艳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不可能的。

当下便向笑笑点了点头,示意这静影之话有八分可信。

领头那仆自怀中掏出张纸,冷笑着说:“你这小贱人倒牙尖嘴利,原来是人家的逃宠。我也不管你是谁家跑出来的,这卖身契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咱们是真金白银把你买下的,银子还在你的妻主那里放着。你一人卖了两家,若是告到官府,是杀头的罪。要不就乖乖跟咱们走了,要不就公堂上见!”

静影脸色煞白,脸上却尽是倔强之色,竟是咬牙道:“见官就见官,我便是死了也不便宜你们!”

笑笑忽低声对静影道:“你就那么讨厌我,宁愿死掉也不愿意留在我身边吗?”

静影一怔,脸上表情复杂,用力咬着嘴唇,松开口时,下唇一排牙印,只字不出,却很坚决的摇了摇头。

“好,既然这样,我就放开你,把你交给……”

静影身子一颤,猛的伸手抓住她衣袍下摆,颤声道:“小姐,你……”

笑笑弯下身一根根掰开他手指,淡淡一笑。

她原本一双桃花眼脉脉含波,很有一股子魅惑妖娆之态。此刻沉下脸来冷冷一笑,笑容却如晓风垂柳,说不出的清冷凉寂,眼神清澈无澜,正是红尘熙攘都无法入眼,枉自划过一丝流痕。

静影一瞬只觉冷风过衣,寒气入心,再也无法说出一个字来。

笑笑暗道,你这人性子骄傲不是不好,可不识大体可就过了,再加上没点眼力,该识的好人心不识,不该招惹的人偏招惹。若不能教你得个教训学乖些,恐怕日后终会碰到硬壁。今日里还有我这个主子给护着,若是日后无依无靠,可不是任人宰割的份儿!

主意拿定,站起便笑道:“这个侍儿空长了副好样貌,却是个小泼货,最是不好管教的,卖到我家还三心两意的顾着逃跑,这番又去招惹你家主子,便是送回来我也不能要了。既然你家主子是西南王……世女,那我将这小泼货救了,又送与她,该当有些赏赐吧?”

那仆从听到“赏赐”二字,眼缝里露出不屑的神色,鼻子里哼着说:“买这贱人才花了十两银子,你想要多少赏赐?”

笑笑眯眼一笑,看见静影的脸色苍白欲死,身子打战摇摇欲坠,心里一畅。

看你还敢无端恨我!看你还敢私逃!

哼,不识好人心,该你被我吓!

索性转首嘻嘻一笑:“那就只要五两,他都只剩半条命了,只值五两。”

静影一听,猛的挣起,一头往旁边的石桥墩子撞去。君行用力一拉,险险把他扯了回来,却见额头上已擦破了层油皮,红了一块。

笑笑道:“不许死不许死,你若不死丢人的是你自己,若是死了,丢人的就是主子我。”愈发说得静影面无人色。

那西南王恶仆听她这么一说,还道这女子摄于她家世女的威名,不敢相争,心里更是得意,对眼前这人多了几分鄙视。只以鼻孔对着人道:“五两也是多了,我这里只有二两碎银,要就拿去!”

伸手在兜里随便摸了几块碎银,往地上一扔。

笑笑道:“要,怎么不要。便是二钱也要,西南王家的银子,说不定比别家的香点儿。”俯身便去捡那银子。

这回连君行都看不下去,低声唤道:“小姐……”

那恶仆愈发看她不起,鼻孔里哼哼着让人来拉静影,听到这话,一眼瞟到君行,顿时两眼发直,叫道:“你家这个咱也要了,多少钱?”伸手便要摸他的脸。

君行最恨人动手动脚,一把便打开她的手,正要稍作惩戒,忽听小姐在后面笑道:“他么,可要值钱些,若真喜欢,让你家主人亲自跟我谈!”动作一僵,顿时也忘了教训面前这恶仆,只顾向口出厥语那人怒目而视。

忽然“扑扑”几声闷响,围着两人正要拉扯的两名仆人身子一晃,软倒在地。露出身后笑嘻嘻的三小姐,手里一块碎银抛上抛下,只道:“果然不愧是西南王家的银子,果真比别家的要好耍一点。”

领头的恶仆怒道:“你竟敢伤咱家王府的人,你可知道……”

笑笑截口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你可千万不要告诉我知道,免得我知道了就不好意思下手教训你!”

这一连串犹如拗口令一般的话一气说出来,快如蹦珠,话音未落,那恶仆身上已中了无数拳脚,惨叫声中眯眼看来,只见那一袭白衣好像鬼一样在面前飞来飞去,朗朗白日下化身数只。她翻翻白眼,晕了。

笑笑转眼间放倒五人,侧头看到君行跟静影两个在旁边看得发呆,不禁嗔道:“你这两个蠢蛋,还不快逃!”

君行忙扶着静影离开,静影又冷又吓,情绪大起大落,一站起来只觉手足皆软竟是走不动。

君行知他虽然心性刚硬,但经这番折腾也是够呛,索性便将他背了起来。

两人走了几步,身后细碎足音跟上,却是笑笑抱着自己的衣服鞋袜紧随其后。见他停步望来,忙道:“快走快走,赶快回去,万不可被人家知道。”

君行苦笑,你现在才想起不要教人知,适才却作下那般惊世骇俗之事。

伏在他背上的静影忽讶道:“任管家,你耳朵红了!”

君行虚晃一下,喝道:“还不是你胡闹,惹出这么些事端来,又怎会……”

静影黯然道:“静影自知闯下大祸,回府自会向小姐请罪。只是……这又与你脸红何干?”

君行咳嗽一声:“若不是你身弱脱力,我要负你这般奔逃,怎会气息不宁,气血上头?”

“……如此说来,静影真是对你不起……”

笑笑忽然跑到两人身际,“君行,静影很重吗?要不你歇歇,让我来背!”

不料两人同时转脸看她:“不必,小姐自重即可!”

两记眼刀同时杀来。

笑笑很无辜的想,什么呀,做好人还得被瞪,这是什么世道啊!



4. 卷一:起 一夕秋风生戾园

三人一口气跑离河岸。笑笑说要换衣服,寻着一条僻静秃巷,教两人转过身去守住巷口。

静影此刻手足恢复力气,便要下地。

他看着远处,脸上神色忽明忽暗,忍不住还是开口道:“任管家,你看我……?”

你看我这次可怎么办才好?

君行正转着念头,恰好也道:“静影,你这回……”

你这回可要学乖些。

两人同时开口同时打住。

静影忙道:“你说你说。”

君行道:“我知道你心里只有你那妻主,可是你现在已是三小姐房中人,还这般三心两意的,不但会害了你自己,也会连累你的妻主,更会害了三小姐。”

静影咬住嘴唇,半晌道:“我柳伴儿虽身为下贱,但难道便不是人了吗?我只知道好男儿不许二妻,这辈子我只认一个妻主。”

君行叹道:“你说得没错,只是你现已不是萧家的柳儿,而是王府小姐房中的静影。你要全节义没有错,但是王府待你不薄,以金帛米粮供养你,换了你来,你这身子性命都已有主人,主人要你如何也没有错。况且,你扪心自问,三小姐刚才那般救你助你,为的却是谁?”

静影道:“若我没有错,主子也没有错,错的是谁?为何强要我这事会让我这般难过?让我宁死也不愿意?”

这话说得激烈无比,君行心中激荡,一时竟答不出来。竟觉得从小到大所习的德行文章,所说的忠君爱国,尊卑有别的那些道理全都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静影惨笑道:“你懂的东西比我多,待人处事的手段更比我高明不知多少,却为何仍是答不出来?难道你要告诉我这就是人天生就定出的命数么?”

君行微一咬牙:“不错,这就是命。这就是让你不能摆脱不能挣扎的枷锁……”

“才不是呢,胡说八道!”

笑笑忽然插嘴道:“我说呀,你们心中这套主子大过天的想法实在太蠢啦。”

她语出惊人,娓娓道来:“人活一辈子不容易,自然得活得幸福一点。幸福也不是靠别人给的,而是要自己争取的。而且你们知道幸福怎样可以实现吗?一要生存,二要享受,三要发展。生存是最基本的底线,首先要活下来才能谈享受和发展。”

看向静影:“刚才你因为一时之气就要跳河撞墙的自尽,实在不对。你也不想想,你人若是死了,还谈什么将来,谈什么希望,谈什么幸福。你所抱着的那一套什么守贞存节,跟生命比起来根本狗屁不如。你若真死了,顶多得了你妻主两滴眼泪,留给她的却是一辈子的伤心,而且你还会被人骂你一条贱命死了活该,这样的冤屈法你也能死得安心?”

“人活下来了再谈享受,有人说过生活就像强奸,如果你不能抗拒它,就只能努力去享受它。”

看看两人渐渐发白的脸色,她笑眯眯的说:“就拿刚才你遇到的情况来说,换着是我被人家抓去,没有人救我,我也不会寻死,我会活下去。如果条件允许,还要活得好一些,这样才能找到机会报仇。如果保持比较好的状态,就算不报仇,也会碰到更多更好的机会,才能谈到最高层次的发展。”

“总之人的一生那么长,不会总是碰到坏运气。”

这番话虽不能说是震古烁今,但也可说是石破天惊了,只震得两人张口结舌,难以作声。

静影性子本极桀骜的,三小姐这番话初听觉得乱来,细细一品竟是一句句说到他心坎里去,尤其什么活着才能报仇之类,竟令他眼前乌云一拨,月明数里。

看着笑笑的眼神顿时多了几分崇敬。

君行却没他那般盲目,知道笑笑这番话虽有道理,却并非放在人人身上适用。不过虽是在当朝君权妻权统领之下,必定会处处碰壁,但其中却自有激动人心的火花迸现,或许假以时日,还真有人会赏识这套说法也不定。

这三小姐年纪尚幼已经有这般独特见解,难道本朝竟将会出一位大贤人吗?

侧头看见静影痴痴盯着小姐的眼神,心内湍湍沸沸,一时不知是何滋味了。

两人正各怀心思,笑笑忽地惊呼一声,吓了两人一跳。

只见那少女换上自己一套青衣,湿透的长辫欲解难解,毛毛蹭蹭的乱成一团。一只脚上鞋袜完好,另一只光着,手里拎高了一只袜子,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我,我丢了一只鞋!”

看见两人看来,单脚点地,一跳一跳的跳过来,一把抓住君行的手臂还摇了两摇,一脸谄媚的表情,眯眯眼可怜巴巴的汪着水,“你眼神好,帮忙找找嘛,一定是丢在这附近的。”

这样的人会是大贤人?君行觉得自己一定是瞎了眼了。

趁着那人跳着脚来回找鞋,君行一碰静影:“这番事情只怕难以善了,若三小姐就此放过你不予追究,你待如何?”

静影也是一点即透的,虽是到底意难平,但此刻也已知道事有不可为处,当即便道:“若三小姐不予追究,那她是真护着我的。我就把这命还给她,再不会做出荒唐事情来。”



笑笑终于还是没有找到她那只鞋。

堂堂王府三小姐只穿一只鞋实在不像话,君行只得给她买了一双新的。买鞋时,选了双珊瑚色绣着菊花的,伸手一量,忽然想起:原来那人的脚这么小!

笑笑接了鞋,眼神一亮,心里暗赞君行的有眼光,美滋滋的换上了,还顺势摇曳生姿的走了两步台步。

回身看到两人如见鬼怪的表情,顿感扫兴。

三人到了王府围墙外头,笑笑提气一纵,先上了墙头。下面君行把静影托上。

笑笑接了静影的手,把他提上墙头坐在自己旁边。

静影坐定,觉得手里多了一团东西,展开一看,却是他画押按了手印的卖身契,顿时浑身一震。

笑笑再伸手去接君行,君行摇了摇头,提气跃起,足尖在墙头一点,轻轻松松越墙而入。

笑笑一扬眉毛,呵,看不出这人平时温厚如玉的样子,轻功倒练得好。

把住静影的手臂道声“小心”,拉着他便跳下墙去。

两人甫一站稳,旁边忽然有人冷笑道:“好功夫好胆色啊,天下之大,处处皆有可流连处,能记得回王府一趟,可真不容易啊。”

这语声无比熟悉,三人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君行静影当即跪拜于地,“娬王!”

笑笑怔了一下,也跪了下来,唤道:“母王!”

兰陵娬缓缓自浓荫处踱了出来,眼神从三人脸上身上一一掠过,最后停留在笑笑身上,脸上似笑非笑,问道:“悦儿,你不是身体不适吗?却为何又溜出府外……洗澡来着?难道嫌王府内的洗澡水不够热吗?”

笑笑心念电转,伏地禀告道:“母王,悦儿实不该因为贪玩而私自溜出王府,也不应为了怕母王担心而撒谎。不过若不是悦儿出外游玩幸好遇到静影不慎溺水,恐怕就不能救回他了。虽是误打误撞倒还算做了件正经事儿,就请母王不要责怪,原谅悦儿吧。”

“不慎溺水?”兰陵娬一双明锐凤眼盯着静影:“这是怎么一回事?你怎地会出府去?”

娬王素来冷厉,积威甚重,静影心中有鬼,又被娬王捉个正着,原本已吓得呆了,此刻又被三小姐一番话说得傻了,被娬王这么一盯,顿时听到自己体内五脏都发出“喇喇”声,心跟胆一个个都裂了,趴伏在地上,哪里能说出一个字来。

笑笑忙道:“那也是因为我遣他出府给我办事,久久不归,我担心了就出去找他。”

“办事?办什么事?”

笑笑语塞,忽地灵机一触,一指自己的脚:“给我去买鞋!”

“买鞋?”

“没错,我听说这城中有个寡妇做的绣花鞋手工很好,样式大方,就让静影替我出府买。”

兰陵娬只觉得她满口胡说八道,偏偏又抓不住什么把柄。转头看向君行:“君行,你怎么会跟她们在一起?”

这一瞬间,君行心中转过无数念头,是和盘托出撇脱清楚,还是瞒骗主上息事宁人?诸般心思走马灯般在脑中乱转,没半分闲定,一时竟是静跪着,不发一言。

笑笑忙道:“他是出府办事偶遇了我们。我怕自己跟静影弄得这般狼狈会让下人取笑,所以就让他帮忙我们翻墙进来。不想母王这般体察入微,竟然预先知道我们会在这里翻墙进来,在这里候着我们了。”

她膝行两步,上前扯住娬王的袖子,撒娇道:“母王,悦儿知道你是担心悦儿的身体,才会到房中看我来的,都是悦儿人小不懂事,撒了弥天大谎,让母王担心了。悦儿保证,绝不会再犯,请母王原谅悦儿好吗?”

娬王虽知她这话定必有欺瞒,但经不起她这般央求,心渐渐也软了下来,正待教训两句便让她过关,忽地见到静影手掌一动,似乎想要藏些什么东西,立刻喝道:“静影,你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那样东西除了君行不知,笑笑和静影均是知道其致命程度,顿时脸色一变。

笑笑一咬牙,返身一把握住静影的手,拜伏地上呜呜的哭了起来:“母王恕罪,悦儿刚才说的不全是事实。静影出府办事是事实,可是后面的却不尽不实。是我喜欢逗他玩儿,但他又对我不理不睬的,王府里面人多嘴杂,我就特地把他遣出府陪我游玩,想增进感情。不想他竟不慎掉进河里,这下是更不愿意理我啦。”

娬王皱眉,正待说话。

笑笑猛地将抓住静影的那只手一抬,哭道:“母王,你看你看,他将我写给他的情书都给撕了,悦儿这番丢脸丢得大了!”

握住静影的手用力一碾再一松,染着墨迹的纸飘飘洒洒落了一地。

笑笑哭道:“你看,这上面还有我为表忠心打的朱红手印儿,他,他都给毁了!母王啊,别怪笑笑瞒骗与你,即便是母王你,这般丢脸的事情笑笑也实在不愿多一人知道哪!”

这番声情并茂的话语一说出来,三人都是听得呆了。

兰陵娬好似第一次才看清自己女儿的长相一般,细细凝神的上下打量她。细长凤眼中精光闪烁,心神激荡。

好一番滴水不漏的说辞,虽明知是弥天大谎竟无半点把柄可抓。

好一个玲珑撇脱的主意,静影无辜,君行偶遇,她三小姐为房中人至情至性顶多被批贪玩胡闹。

这个貌不惊人的小女儿,身上到底还藏了多少她不知道的东西!

当下娬王神色不动不怒不嗔,闭口不提此次私自出府之事,只嘱三人各自回去休息。

自然不是全番取信心无芥蒂,只是笑笑这番表现实是无懈可击令她心内警醒,多了几分探究之心,又认为事已过去且无大碍,既然女儿这般努力为众人开脱,索性卖她个人情放大家一马。

她处事能放能收,精明远超常人,但事情之诡异险恶却也远超她之估计,是以一时大意。



笑笑跟静影回了万碧园。春和景明正在院子里急得走来走去,见到两人出现,景明顿时眼圈通红,叫声“小姐”便扑了过来。教笑笑信手一拨,改向扑住静影了。

春和走前两步,红红的脸上神色激动,却终于只是说了句:“小姐能平安回来太好了。”

笑笑听着觉得怪怪的,便信口调侃道:“当然得平安回来,我都没有来得及给你治好脸上的疱,怎么舍得就这样丢下你们几个呢。”

春和脸上更红,退一边去了。

笑笑抬步入屋,身后已有人轻轻扣了两下木门。

沉璧手托茶盘,“小姐,参茶已沏好,先喝下暖暖身子吧。”

见到笑笑伸手接过茶盅,白玉一般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

“你倒早准备好了。”笑笑喝了口凉热适口的参茶,满意得不得了。

“沉璧可有先见之明了,他说小姐也快回来了,得预备好茶水汤沐。”跟着走过来的景明说,“他连娬王知道了小姐的事情,亲自去接小姐都不担心呢。”

“哦?你就拿得准母王不会责怪我偷跑出府?”笑笑觉得奇怪。

沉璧听这么一问,微微垂下头去。

他身材极为瘦削,这么一垂头,天青色的衣领后露出一截细长的白玉般的颈子,因着冷风,白的有些淡淡的泛青,看去竟是分外楚楚。

“娬王在夫子处得知小姐得病便急急赶来,也不顾小的们劝阻,一意要探望小姐的病情。娬王对小姐这般关心,又怎会责怪小姐瞒她的事情呢。就算生气,也是因为担心小姐的缘故。何况小姐本就没有做出什么事情,若是小姐能毫发无损的出现在娬王面前,沉璧觉得,娬王欣喜之情远远胜于怒怨之情呢。”

一句句清楚玲珑,夜风一吹,点点散去。

“你……说得很对。”

笑笑觉得这沉璧心思果真细腻,分析得也很清晰,可惜自己不是没有做出什么事情,而是做出了不敢说不能说的火爆事。

当下心怀鬼胎的干笑两声,顿觉口中参茶也是无味,只道:“我自己去洗澡就行了,你们也累了,各自去休息吧。对了,没事就去陪陪静影,他心情不好。”

走了两步,心里似乎想起了些什么,一瞬间却又抓不住,摇摇头,去澡房了。

洗澡洗到一半,外面有人急煞煞的敲窗子,是春和的声音:“小姐,小姐!”

笑笑吓一大跳:“什么事,你千万别进来!”

“出事了,任管家让人赶来通知小姐,说前头,前头有人送了一只鞋子进府!”

“什么!”笑笑头皮一炸,猛的从木桶里坐了起来。

“咚”的一声,心猛的一沉到底。

***

娬王放过笑笑,自回堂中歇息,却有人报曰济宁知府求见。

她自退居封地以来,日常虽有酬乍,却怕皇帝疑她呼朋结党,与当地官员向来都是抱持不冷不热的态度。

自己的封地兰陵在济宁府辖内,这济宁知府也是个八面玲珑之人,通晓官场作派,虽在逢年过节都遣人送拜帖或邀席的,但私下交往却是甚少,这番突然上门拜访可真是令人意外。

忙令人快请。

济宁知府进来落座,一番寒暄,眼睛却往周围侍奉的人溜去。

娬王会意,摒退众人,方对知府道:“杨大人今日亲自前来,可是有要事相商?”

杨知府脸露奇怪笑意,神秘兮兮的将随身带着的一个包裹放在几上,说道:“娬王请看看这可是府中之物?”

说罢将那包裹抖开。

娬王定睛一看,却是一只葱绿色溅满泥点的鞋子。看样子颇为普通,心想难道是府中仆人丢的?

可杨知府怎么突然巴巴的送来这样一只鞋子,难不成这鞋子的主人犯下了什么事?

杨知府看她疑惑,折扇一挥,细细道来。

适才有人到公堂之上告状,说道是在此作客的西南王买下的小宠纠合原主,骗取钱财还将买他之人打了一顿。现场有多人作证,那恶主还遗下一只鞋子。

杨知府一听,这还了得!又冲着西南王的面子,当即询了数人形貌便要拘捕。

那仆从还说出那小宠原妻主所居之处,杨知府也令人一并拘来。

等待之时,幕后师爷忽急急赶来,附耳两句。她避到后堂。那师爷却道出这事非同小可,不定与兰陵王扯上关系。

却原来今日这师爷正好出门,将河边那一幕看得清清楚楚,她虽不认得那小姐是谁人,但跟在她旁边那个男子却认得是兰陵王府的任管家。

这任君行行事稳妥,极具才干,升任管家以来,王府大小事务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一丝不苟。他也不似一般大家男儿那般独处深闺,不时出来跟商贾打些交道,两年下来,这兰陵一地那些有头脸的人物便渐识得他便是兰陵王府的得力红人。

这师爷便是有次在锦玉楼见到任君行替娬王采办贵重礼品时识得他的。

以师爷从旁看来,这姿态甚高的任管家对那平凡少女这般恭谨维护,联想起最近王府庶女入门的传闻,登时便猜出那胆大妄为的女子的身份。

杨知府听到师爷这么一说,当即知道此事难了,但她在官场打滚多年,自有她的手段。

恰好此时奉命去拘那原妻主的人回禀说那所居之地已人去屋空,杨知府顺水推舟,说了一番这作恶之人当真恶劣,在他辖地作案真是治理不严一类连骂带歉的话,还道定将这几人缉捕归案,重重处罚,直到众人满意为止。

将几个仆从很有诚意的打发走,便急忙揣了那样重要证物,亲自来拜访兰陵王。

此刻交代完事情经过,杨知府装出一副苦恼模样,说道:“在下官辖地出了这等事情当真丢脸,可现在下官丢脸事小,得罪了前来作客的西南王才真个是后患无穷。下官驽钝,这案子又毫无头绪,苦思无计,只得前来求助娬王,望娬王指点一二。”

娬王听得事情始末,心中已有七成落定这必是笑笑今日偷跑出府闯出的大祸,想到适才她那番造作只是为了瞒下这等大事,顿时心头火起。

此刻听到杨知府假惺惺的这么一说,知道她已猜着,当下压住怒火,且不作声。

只定神再细细打量那只鞋子,只见样式简单,面上一点绣花都无,鞋底纳得松紧不均,手工差强人意。想起常玥素来不擅这些针线活儿,便缝个衣服也是针脚歪歪斜斜,这鞋该当出自他手无疑。

适才她心头大怒,几乎便想当众揪那坏事者出来教训,此刻看到这鞋子,心里突然想起这十几年来女儿一直在常玥身边长大,混迹山林,从未曾锦衣玉食,连这日常之物都是这般粗劣的,自己更是对她未曾有过几分管教。

便是她养就一份野性子,也有几分是自己的责任。

心内一声感叹,怒火已压了下去,心平气和的对杨知府道:“听大人这么一说,竟是怀疑我王府中人与此事有涉啰?”

杨知府一怔,忙道:“不敢不敢,下官只是来请教娬王该当如何处理。且娬王与娥王素来交好,说不定可想到什么好的法子来化解此事。”

娬王淡淡道:“我还能有什么好法子,不过大人既然疑是我府中人所为,娬自当秉公办理。”唤个下人传任君行过来。

杨知府见到娬王这番公事公办的模样,反倒乱了阵脚,忙迭声道:“下官实不敢有半分疑到府上,此番只是急了,急了。那西南王虽未曾露面,但她手下几个仆从实是厉害,在堂上苦苦相逼,下官是被逼得无法可施,方会病急乱投医,请娬王千万包涵。下官实在没有别的意思。”

娬王任她自打嘴巴,也不答话,薄唇微勾,只施施然自己喝茶。

君行被传唤进来,一眼看见几上那只鞋子,立时知道大事不妙。

他强自镇定,向两人行礼,心内却暗打主意。若是娬王问及此事真相,该当以护着小姐声誉为重,其余却顾不得许多了。

不料娬王却道:“君行,杨知府怀疑我府上有人与上午河边一案有涉。依你之见,这鞋子可属我王府中人所有,那人有否可能出府涉案?”

君行一怔,抬头瞧见娬王唇角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心中一定。朗朗答道:“禀告娬王,以君行看来,这鞋子手工粗劣,样式普通,不定便是我府中人所有。且府中人员众多,若要查出今日是否有人出府,并在外遗失一只鞋子,可需要些时间。”

几句话,如推似搪,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看似答得清楚,其实滴水不漏。

娬王点头道:“即是如此,你便拿这鞋子下去,让众人一一试来,若有合适者便细细询问今日到过什么地方干过什么事,可有出府。调查清楚,立即报来。”

君行点头应诺,一脸郑重的捧着那只鞋子去了。

杨知府眼睁睁看着重要证物被拿走,期期艾艾的正要开口,忽听娬王淡笑道:“大人请放心,这管家是我自小调教的,办事能力尚可,必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请大人安心在此等待。”

杨知府心中苦笑,我怎不知道你这管家的办事能力,不是尚可,而是大可,简直是太可了。

这证物一落入他手里,还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么。

过片刻君行回来,托盘上包裹皮里的鞋子果然已换了一只,交上来的查问记录虽是详尽却是毫无牵连的。

一句话说来就是,府中根本无人与此案有关。

杨知府这回偷鸡不成蚀把米,只得收了那只没用的证物,苦笑着要告辞。

娬王却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发生在你的辖地我的封地之中,于我两人面子都有损。幸亏娥王此次没有亲自出面,说来她对这事也不是十分在意。若大人能找出那作恶之人最好,若不能,少不得要费心周全三家脸面。若大人不介意,娬有些许提议,请大人指教。”

招杨知府过来,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杨知府听得连连点头,脸露喜色,适才不平委屈之色尽褪,脚步轻捷的去了。

送走了杨知府,兰陵娬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唤人取了家法,领着几个仆从径往万碧园而来。

君行心知不妙,也不知小姐收到风声后可有做好准备,但此刻不是怕她露馅,而是怕她掩饰太过,反倒惹怒娬王。思量片刻,鼓起勇气跟上娬王,低声道:“主上,君行有事禀告。”

娬王瞥他一眼,冷冷道:“为人求情的话大可省下。”

君行忙道:“并非替人求情,而是君行自己请罪。”纳头拜倒。

他深知娬王性子精明严谨,这事眼看瞒不过去,只能坦白交待方能求个从宽处理。当即摒退众人,将事情和盘托出。

他说毕事情始末,顿首请罪道:“此事实乃君行疏忽所致,西南王世女家仆恃势凌人,三小姐也是救人心切,于情于理均无所亏,请主上责罚在下一人便可。”

娬王听毕,冷冷的也不置评,只道:“你给我起来。”

想了想,凤眼内精光一闪:“这里头最没事的就是你,你找什么罚!”

说毕脸色微微一白,剑眉挑起,不怒反笑。

唤出众人,依旧拿着那家法去了。

君行见到娬王这般冷厉神色,不禁胆寒,心里只暗暗祷告三小姐千万不要再逞聪明得罪了娬王,不然后果实不堪设想。

兰陵娬领着人兴冲冲的踏入万碧园,一眼瞧见的却是笑笑穿戴整齐上来行礼,身后跪着齐齐整整三个大侍。

笑笑行毕礼,上前道:“母王到此找悦儿,可是有什么事情吗?”

兰陵娬淡淡道:“我担心悦儿的新鞋子不合穿,给你亲自送鞋子来了。”

手一挥,旁边仆从手中托着的那只鞋子便摔在笑笑面前。

笑笑偷眼瞥向君行,瞧见君行眼色,慌忙跪下,开始坦白交代。

只是她之坦白却与君行之坦白却于小节处略有出入,如分外渲染那几个恶仆之行为,特别强调她们连君行都想下手调戏之类。小节之处把静影出府私探妻主之事瞒下,只说他是出府办事被强抢的。

听毕笑笑一五一十的说完事情,兰陵娬冷冷道:“就是这样?确定再没有隐瞒分毫?”

笑笑心里觉得不对,便又偷偷的用眼去瞄君行,不想正被娬王厉电般的眼神迎个正着。她素性散漫的人,天下难得有让她在意害怕的东西,可惜这娬王便是一个。

她也不必说话恐吓,只这么冷冷一眼瞥来,便如匕首般直插人心。

笑笑心里一惊,舌头打结,一时竟是接不上话来。

兰陵娬也不再逼问,盯着她身后跪着的三人,冷冷道:“不是还少了一个吗,静影到哪里去了?”

笑笑忙道:“他今日落水受了惊吓,身体不适,我便让他在房内歇着。”

“很好。”兰陵娬一声冷笑,“把那小贱人给我拖出来!”

两个仆从听令,不一时将静影带出。

另几位仆从已在院中搭好长凳,旁边两人一人手持桦木长条,另一人手持檀木大板,分立两旁。

静影一见这般架势,已知今日难以幸免,用尽全身力气一挣,猛脱出两人胁持,扑到君行膝前,手执住他袍角,头便叩拜下去。

他虽一言不发,君行却知道他的心思,必是想求自己照料他那妻主,但此刻观娬王脸色,正是转着杀人遮丑的心思,他那妻主恐怕也不能幸免,心内不禁踌躇。

只见自己稍一犹豫,那静影脸色雪白,眼圈却已红了,身子抖成一团。他心内一软,便点了点头。

娬王冷冷道:“这贱人不守规矩,狐媚惑主,给我堵起嘴来,狠狠的打!”

众人将静影按倒在长凳上,举起板子便打。

笑笑初时听娬王对今日之事只字不提,见她唤人打板子,还道是她想小惩大戒。不料见到几下板子下去,那静影身上虽不见皮开肉绽,但那脸色都变了,转首瞧见君行眼神幽深,脸有不忍之色,顿感不妙。

她忙上前求饶道:“母王,静影他身体不好,你惩戒几下就好了,再这样打下去可要了他的命了!”

兰陵娬冷冷道:“这小贱人皮粗肉厚,哪里那么容易被打死,不是说祸害留千年吗,你何必替他担心。”

笑笑见到静影被堵住嘴,哭又哭不出,叫也叫不出,脸皮子看着都变了颜色,他趴在凳上初时身子还扭动几下,现在已是一滩软泥般动也不动了。

她越看越是心惊,眼见母王不做声,那板子仍是一下一下的往下落,再也忍受不住,扑去便夺那仆手中板子。

兰陵娬绝料不到她突然发难,厉声一喝:“你做什么!”

笑笑一咬牙,一不做二不休,双手使劲将那板子一拗。“喇”一声闷响,这存在兰陵王府历史超过五十年,教众人鲜血生生浸润成暗红色的紫檀板子便给她折了一半,虚虚的耷下来。

这下刑具毁了,也不能接着打了。笑笑装作大惊失色的样子,跪地叫道:“悦儿看静影快被打死了,一时心急,竟将这家法板子毁了,实在是……”

她这番作为一一看在娬王眼内,见她又想装可怜蒙混过关,一股无名邪火猛的窜上脑门,怒道:“你道板子折了我便不能打他,我打给你看看。”

一脚往静影身上踹去。

笑笑眼见这一脚劲风飒飒,若招呼到静影身上,他焉有命在。只惨叫一声:“母王饶命啊!”合身扑上,挡在静影面前,暗地双手运劲抵在胸前想抵住来腿。

兰陵娬一脚踹出忽见一道人影插了进来,耳边听到笑笑惨叫,连忙收脚,只惊出一头冷汗。

笑笑连连哀求道:“人是我打的,丢脸的也是我,这番事情实是悦儿惹出来的。这静影虽有错,但也惩戒过了,他毕竟是悦儿房中的人,母王就留他一命让悦儿好好管教吧。”

兰陵娬听得她将事情抖了出来,顿时气得浑身发抖,只觉自己这一番维护女儿的苦心都被当作驴肝肺了。并指颤颤的指着她骂道:“你这畜生,气死我了!不知我兰陵娬上辈子作了什么孽,生了你这样一个不知廉耻不识抬举的逆女!”

气得眼都红紫了,一脚将长凳踢翻,喝道:“把她给我架上去,着实打死!”

笑笑见到母王大怒,心内惊怕,但转念想到她把怒气撒在自己身上,那静影的小命尚可保住了,又想起自己身上练有武功,该当不会如何苦楚,稍稍心安。

见那几个仆从将长凳扶好,战战兢兢的来拉自己,反倒自动自觉趴到长凳上,半是讨好半是讨饶的道:“母王息怒,悦儿自知罪大恶极,请母王惩戒以泄心头之气。这惩罚是悦儿罪有应得,悦儿甘愿领受,母王万万不可因我而气坏身体。”

说话间,持桦木长条那仆上前,见到娬王不言不语,不敢违拗,只得挥起那长条抽在小姐背上。

这一抽下去,兰陵娬脸肉不禁一搐。她虽是极怒,但笑笑适才那番话却也听了进去,虽恨她不顾颜面声誉非要维护一个有异心的侍从,但若真要这般严惩于她,她心里却有一丝犹豫。

又知道这桦木条看去虽不比大板吓人,但那钻心的疼痛却要胜过大板几分,此刻见到那仆从一下抽落,心内不禁一绞。

不料笑笑挨了一下,竟然一声不吭。

兰陵娬只道她为了自己脸面咬牙苦忍,心内更软,几乎便想脱口而出阻止行刑。

便在这时,趴在长凳上的笑笑忽地浑身一搐,爆发出一声极刺耳的尖叫来,真是穿云裂石,闻者色变。

却原来笑笑过于高估内力护身那一套,不说从小到大得常玥呵护,小指头也未曾沾过的,受最大的伤也不过是练功时偶尔擦破关节皮肤,就说上一辈子,中产家庭长大,又是会替自己打算的,觉得最痛的事情也不过是去医院拔牙。

做人两辈子以来,可说是从来没有过半分挨打的经验。

她看那桦木长条细细一根,不禁存了轻视之心,说毕那句话后便运功于背,心道以我这内力,挨上几百下只怕也没有问题。

不料那一下抽来,她顿时觉得自己背部衣裳被那木条生生撕去一块,不然怎会如此冷嗖嗖的。待透了口气,火辣辣的感觉从那一下的伤口猛地溢了出来,整个背部一下子变得滚烫滚烫的,好像翻倒油锅整锅滚油泼到上面,又似蚂蚁窝子被这一下劈散,那些蚂蚁全冲到她背上咬了千百口泄愤。

她方才知道那所谓真气护体全是假的,根本不能跟现代的麻醉药相提并论,任你内力通神,恐怕也无法抵御这皮肉疼痛,顿时心里有种被骗的感觉。

念头在心里转了几下,一股冤气塞在胸臆,一张嘴就大声尖叫起来。

这一叫只把兰陵娬的怒火又激了起来,一迭声的叫道:“打,给我狠狠的打!”

这顽劣之人到底是不是自己的种?

兰陵家世代都是沙场上的良将,向来马革裹尸也不会皱眉,砍头不过碗口大的疤,怎会出了这样一个挨下鞭子就哭叫连天的软货!

耳内听到笑笑哭声震天,惨叫声几要把屋顶都给掀起来了,兰陵家的脸皮面子一下子被她剥的精光。

要知道适才说得那般大义凛然,一副慷慨激昂甘愿领罪的样子,本该端出一副铁娘子的姿态才是。又是武将家庭出身,更当性子硬朗坚强,流血不流泪才对路。

但这人却无半分对身份的自觉,这些意料之外的疼痛她根本受不了也不曾想过会受,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面子里子,只哭爹叫娘哭的泪痕纵横叫得声嘶力竭。看去哪里有半分王府小姐的样子,反倒像是村野匹夫受了委屈顺势撒泼一般。

兰陵娬气得浑身打战,不住怒催:“狠狠的打!打得再重些!”

听得她鬼哭神嚎实在难受,指着跪在后面发抖的景明道:“你给我堵住她的嘴!”

景明大骇,哪里敢去拿布,抖抖索索伸手掩她的嘴,手心一触她脸上泪痕,心脏都缩成一团,连忙缩手。

笑笑尖声哭叫道:“母王你是真要打死我了?你若真要我死,一下子把我劈死好了,省的让我受这零碎罪!爹亲啊,你可怜的女儿真是苦命,要给她亲娘给打死啦,啊,啊!”

兰陵娬听得脸肉抽搐,怒视景明:“你好大的胆子!我叫你堵她的嘴,你做什么松手!”

景明哭倒在地道:“小人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小姐这样……小人……实在下不去手呀!”

兰陵娬平日已多听下人耻笑三小姐选侍的眼光,今日静影又弄出这事来,只觉得这四个侍儿个个都不顺眼,眼内凶光一闪。

君行忽然上前道:“让我来吧。”

他也不拿布块,走到笑笑面前蹲下,将自己的手递到她唇边道:“小姐,娬王只是想小惩你,你千万忍着,若是痛得无法,便咬我的手吧。”

笑笑哭得唏哩哗啦,果真一侧头狠狠咬在他手上。君行身子一颤,随即凝定,垂目看着自己手背一线鲜血蜿蜒而下。

笑笑咬了一阵,忽地松开了他,大叫道:“爹亲爹亲,女儿要死了,你的恩情下辈子再报吧。”

一句说完,“噗”的一声,口喷鲜血,晕厥过去。

君行站起禀道:“小姐体弱,已是晕死过去了。不如今日暂停一晚明日接续再打。”

这话只说得娬王脸肉一阵哆嗦,冷哼道:“今日这事暂且寄下,你们一个个给我听着,今日之事若有半句泄漏出去,立刻打死。”

瞧着笑笑血泪交融颜色惨白的脸一眼,眼角一跳,一拂衣袖,领着众人去了。

君行忙叫沉璧准备温水毛巾,叫春和抱了静影回房,这边跟景明小心扶小姐进房。

笑笑身体甫一挨床,低呼一声,睁开眼来,向君行道歉道:“我刚才怕喷血不够逼真,咬的用力了些,对不起。”

君行叹道:“现在还说这些有的没的,我在府中多年,从来没有见过娬王如方才这般生气的,你把娬王气成那样,她还是饶了你与静影,心里还是待你极好的,只是……你也太不给她台阶下了。”

笑笑撇了撇嘴,忽地叫道:“今日我忘了一事,此刻方才想起。那个,那个萧琳,可千万不能让她给西南王的人找到。”

君行暗道,你现在才想起她来,若是似你这般疏忽,那萧琳现在只怕已是死人一个。不过笑笑方自挨了打,却还这般惦记一个非亲非故之人,其热肠可见一斑,倒也不禁暗暗感动。

宽慰道:“她没事,我一回府便让人把她安置别处。娬王已知此事,为封锁消息,又着我把人接回府中,这上下也该到了。”

笑笑这才知道娬王早就识穿她瞒骗之事,不禁暗暗后怕,吐了吐舌头。

君行安置好她,转身去安排药物纱布。

静影负伤,春和去照料他,景明却是个越帮越忙的,沉璧一人只怕难以处理好伤口。君行稍稍犹豫,只得自己上阵。

他拿了伤药,跟端着盆子的沉璧再入房时,笑笑却已晕迷过去,可知方才不过是想着萧琳的事死撑着的,此刻心里一宽,人便晕了。

君行走到床前,只见小姐面白气弱,一件青色小衣从背到臀渗出点点血花,他一时也失了镇定。此刻方知盘算容易做时难,竟是难以下手去解那人衣裳。

一是因为手软,二是方想起他又不是小姐房中人,凭什么留在这里呢?

抬头见到沉璧手捧铜盆,盯着小姐眼神幽深,神色惨白,却是不能丢下他一个人在此侍候,不禁进退两难。

外面忽有人匆匆而来,敲门道:“任管家,我是甄绣,娬王叫我来侍候小姐的。”

君行心头一宽,忙道:“快进来,这里正要人帮忙。”

正要站起让甄绣来敷药,突然手掌一紧,被笑笑一把抓住。

他脸上一红,忙低声说道:“让甄绣和沉璧在此照料已是足够,我也该走了。”

不料笑笑神志不清,根本没听到他在说些什么,迷迷糊糊中唤了两句:“爹亲,爹亲。”抓住他的手越发紧了。

这时甄绣进来,见到这等情形好生诧异,但她却是个鬼灵精,知道现在不是问话时候,心里虽觉讶然,面上却也不露神色,举步走了过来。

君行强自镇定道:“三小姐神智不清,把我当作她爹爹了。这下我不能帮上忙了,你们两个便替她处理伤口吧。”

说罢侧身坐了,闭目不看。

甄绣才上前褪下小姐衣衫,只见她从背臀上条条鞭痕纵横交错,青色的地方肿的老高,暗红之处却渗出丝丝血痕,甚是惨烈。

她虽镇定,但也是头一次见人被打得这般狠的。想起笑笑跟她同窗之时何等调皮玲珑意气风发的,此刻却奄奄一息的趴在床上,不禁鼻子发酸,一颗颗的落下泪来。

君行虽没有目见,但耳里听到甄绣在抽鼻子,知道小姐定是伤的极重,心脏绞成一团。又觉得被笑笑咬了一口的伤手被她握得甚紧,那伤处疼痛一波波的往心里涌来,只痛得他汗水涔涔,脸色煞白。

这两人一个冒汗一个淌泪,屋内三人,竟只剩了个端着盆水的沉璧尚算镇定。

甄绣花了片刻方将小姐身上伤口用温水擦拭干净,再抹上一层药膏,缠上纱布,心内方自稍稍放下,只觉双手发软,后背已是湿透,只比自己干了一天重活还累。

沉璧捧着那盆已变成淡红的温水慢慢出房,甫一出门,突然一个趔蹶,几乎摔倒。

他怕盆子打翻在地,急急用手一捞,用力过猛,那盆反扣在他胸口,血水溅了他一身,自胸口一路淋漓而下,竟像是自他身上淌出来的一般。



5. 卷一:起 不妨嬉度少年时

笑笑受的虽是皮肉之伤,但她不能吃痛,再加上日间泡了冷水受了寒,到半夜便发起烧来。

兰陵娬开始还只不过遣人来看,不料得到三小姐重伤垂危的消息,大惊之下,带同大夫一起来看她。

却见笑笑烧得浑身滚烫,嘴里说着一堆胡话,一会儿叫爹亲,一会儿喊爸爸妈妈,一下子说要回家,下一阵子又说要吃啃得鸡,明智雪糕等古古怪怪闻所未闻的食物。

只听得兰陵娬脸色阴晴不定,恼也恼不得,恨也恨不得。

大夫开了几剂退热宁神的药,说是她受惊过度,心神不宁,要退热先得让她不要胡思乱想,静心养伤。

听得兰陵娬脸色愈发难看。

看毕小姐的病,兰陵娬看着沉璧冷冷问道:“那小贱人死了没有?”

沉璧忙禀道:“静影伤重,至今未醒,但性命应该无碍,谢娬王关心。”

兰陵娬冷哼一声,道:“你等几个好生给我看顾小姐,病情若有变化立刻前来禀告,若小姐出了什么差池,你们几个可脱不了关系!那小贱人的下场可看到了!”

沉璧忙跪下称是。

兰陵娬也不多话,让大夫顺便去瞧瞧静影,转身领着仆从走了。

***

笑笑这场病直生了半个月。

说也奇怪,无人时她分外安静乖顺,只是合眼睡觉,若是有人来看她,如君行、王君之类,她便泪眼汪汪哭痛喊苦,只哀告得来看她那人千依百顺,天上的月亮也给她摘下来。

但娬王来看她时却又另一番光景,她定是神智不清,嬉笑怒骂,好似失心疯一般。一时自怨自艾,一时又指桑骂槐说人心狠手辣,只说得娬王又是气恼又是难堪,偏偏又不能奈何于她。

静影被那顿板子打得不轻,幸好他年纪尚轻,养护得当,也渐渐好了起来。虽仍不能下床,但神智却比三小姐清醒多了。只是这番大难不死,却像换了个人似的,沉默寡言,只躺在床上发呆,才过得三五天,人便瘦去了一圈。

这番三小姐大闹王府,虽则娬王狠命封口,但在内院中仍是越传越切,都道这三小姐性子顽劣,贪花好色,胡作非为,口耳相传,竟将她说成个混世魔王一般。

自此万碧园生人勿近,被选上的四个大侍顿时从被羡慕之流一下子变成被同情的对象。

而当日那杨知府得娬王指教,领计而去。却将事情推说在一个拐卖诈骗团伙身上,自大牢中寻了几个被拷打得血肉模糊的重犯出来顶罪。又重重送上银子。

那伙恶仆出了气,拿了银子,方才不再追究。拿了知府额外赔偿说是贼赃的银子另去买了几个美少年回去交差。

此事得娬王一力左右,得杨知府合作,只道已瞒骗过去,风波暂息。惜天网恢恢,笑笑这番行事太过,却为日后遭遇埋下不利伏笔,暂且不表,且待后述。

这日甄绣前来照顾笑笑,刚近房前,只见房内人影乱晃,她心内暗惊,竟是何人敢在小姐房内胡来,急忙推门进去。

却见小姐手里捏个剑诀正在床前摆姿势,不防有人推门,“哎哟”一声,竟立刻扑在床上装晕。

甄绣又好气又好笑,放下手里杂物,叹道:“小姐啊小姐,人家养病是为了让身体好起来,你这病却怎么越养越重呢?”

笑笑闭着眼睛哼哼道:“你不知道,心病原是越养越重的。”

“绣儿也知道小姐怨恼娬王,可娬王自从罚了小姐后可不知多后悔了。别看她什么都不说,可我听她房里的莺儿说,这些个日子来,娬王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的。她那是担心小姐的身体哪。她堂堂的大王,为了小姐,降尊迂贵的事情没少做。给小姐看病的刘大夫是告老还乡的御医,娬王是亲自去请她出山的。人家说的不算,便是绣儿我这等人,娬王也天天亲自来问小姐的病情呢。‘小姐今日精神怎样?’‘小姐今日吃了什么东西?’‘小姐今日会认人没有?’你道娬王那么喜欢跟下人讲话吗?这些日子以来,她跟我们这些下人说的话比她过去十年所说的加起来的还要多。小姐,你以为娬王她这是为了谁?”

笑笑听到甄绣这么叽叽呱呱的说了一串,心内的气不禁一分分的消了。

她原本就吃软不吃硬的人,也不擅记仇,听到娬王这些事,不禁暗想,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早该知道打在儿身,痛在娘心,你这兰陵娬不是说好厉害的人吗,连这道理也看不明白。真是……面子害死人哪!

甄绣又道:“娬王当日虽然生气,可是却把消息封得好密,说那日的事情若有半点透露出外,立即会把那人打死。不过虽怕消息外泄,娬王还是饶了静影,还有那个……跟静影有关系的人,还不都是看在小姐的面上。唉,小姐卧床的这几天,娬王看去竟比小姐还要瘦得厉害。”

“得了得了。”笑笑睁眼道:“绣绣你帮忙叫娬王来看我吧,说我身体大好了,想跟她说下话。”

“好。”甄绣大喜,随即又有点担心:“小姐你不会又想气娬王吧?”

笑笑翻翻白眼:“你看我像是那么笨的人嘛。”

兰陵娬听闻小姐病体好转,房中有请,稍一犹豫,果真急急赶来见她。

笑笑摒退众人,将房门关上,自己躺在床上跟娬王两人不知说些什么。

过了一炷香左右功夫,娬王方出房离开,脸上表情古怪,似喜似怒,哭笑不得。

众人忙都涌进小姐房中看小姐面色。

笑笑见众人都一副心急又不敢问的样子,“扑哧”笑道:“不用担心,我把母王摆平了,你们几个也不必怕她为难你们,我都跟她说开了。”

“说开了什么?”众人愈加迷糊。

笑笑只笑不语,只吵着要吃桂花红枣粥。

粥拿来了还不肯说,吃两口,想一想,嘿嘿一笑,十分得意。

后来众人渐渐发现这一场打和一场谈判所显出的效果来。

自此以后,小姐不必天天去学做那策论,变成隔天去一趟,而授课之人也并非那大儒,竟是换上了跟静影大有关系的年轻秀才萧琳。授课地点也不必去松鹤斋,竟是搬到萧琳暂居的西竹精舍。

便是这样,笑笑挨了一顿皮肉之苦,却借此一闹免去了不少束缚。

平日不用上课的日子便在园里教四人练武习字,只是练习到了最后总是变成一场玩闹。

这授业恩师换作了萧琳,算是自己人,她来去更是自由,等伤势好个七八成便开始借上课之机常偷溜出府。

今日带沉璧溜到附近山上辨识草药顺便山顶野餐,明日在铁器铺带一堆散碎零件回来让景明砌成古怪用具,什么套上一按就把苹果切成八瓣的刀环,拧好发条便会格格转动,半个时辰刚好转一圈的计时器,都是匪夷所思好玩却不大实用的东西。

娬王却也奇怪,那日一晤之后,竟对笑笑的行为只眼开只眼闭,管得反没有之前那么严厉。西厢那几个三等侍儿不知是否得了新令,也盯得没那么紧了。

不过也是王府事多,临近年底,正是兰陵家的公子兰陵瑾出阁的日子到了。

这兰陵瑾深得老太君钟爱,兰陵娬为免太君操劳,便坐镇府中,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等诸般杂务一概亲力亲为。

兰陵瑾许的是朝中礼部尚书郭相的二小姐,两家皆贵,联姻之事比寻常人家更为程序繁多。这兰陵娬跟郭相又颇为交好,对此次联姻分外重视,当下更是事事要求严谨完美,只忙得焦头烂额,连带管家任君行也是忙得四脚朝天。于管教女儿一事更是暂且搁在一边。

笑笑喜得母王放松,爹爹又不在身边,镇日里东窜西荡,只觉得再生为人以来从未过得这般快活。

这日她自外头回来,神秘兮兮的唤了春和入房,拿了温水与干净毛巾便把房门锁上。

春和知道小姐喜欢胡闹,倒也不甚在意,直到小姐把门锁上,油灯点上,独留他一人在房中共处,方觉得不妙。

只见小姐微微一笑,拍拍床边春凳,“春和,你坐在这里。”

春和一惊,忙道:“春和不敢。”

笑笑脸色一沉。

他忙过去坐了,垂头低眉,手按膝上。

只觉坐在床沿上的小姐靠得极近,那热热的气息都直喷到他领子里了,他的头越埋越低,摒着呼吸大气也不敢透。

笑笑细细打量他一会儿,忽皱眉道:“春和,你作什么流这么多汗?”

春和低声道:“是……天气太热了。”

笑笑莞尔一笑,伸手绞了把毛巾,递到他脸上给他擦汗。

春和大惊,惊跳起来,凳子都打翻了。

笑笑瞪了他一眼,“慌慌张张的做什么!给我坐下了。”

春和战战兢兢的扶起凳子,复又坐下,觉得小姐的毛巾在他脸上一点点揩过,只觉心跳加速,愈发汗出如浆。

笑笑擦了一遍,觉得不满意,又绞了把毛巾。笑嘻嘻的道:“春和,你等下可要乖乖听话,不要怕痛。这第一次嘛,总是有点苦楚,但也是为了你日后的幸福。这事儿你只要懂了,自会知道它的好处。”

春和听得脸都要着起火来,见小姐的手拿着毛巾又伸了过来,本能的就把脸一别,避了过去。

笑笑的手晾在空中,不禁沉了脸道:“没见过你这么怕死的,不就是一下子的事情么。”

春和实在羞窘得要死,那么大的个子却被笑笑盯得缩成一团,只觉得自己手长脚长的都没处放了,只颤声道:“小姐,你,你还尚未行冠,冠礼,春和,春和也未曾行,行簪礼……”

笑笑点头道:“没错,就是要赶在你簪礼之前把这事给办了。”

春和大惊:“这……这……”

“别怕,人都让我遣走了,没有人会笑话你。”

“不,不,不是……只是……”

“别动,好好忍一下,很快就好,你若乱动,到时就不只是痛的问题,如果留下什么后遗症我可不管……”

君行前来寻笑笑时,却见到三个大侍围在小姐房外,脸色忽红忽白,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皱眉问道:“什么事?”

静影沉璧对看一眼,都低下头不作声。景明却叫道:“小姐把春和关在房里,还要强迫他……”

话未说完,房中春和一声惊叫,房外四人闻声色变。

君行吸了口气,上前喊道:“三小姐,三小姐,娬王有请!”

房内传出笑笑不耐烦的声音:“什么事啊,我这正忙着呢!”

君行道:“事情紧急,请小姐开门。”

“哎,凡事有个先后,我等一下再去。”又对春和道:“你别乱动,乖乖的听话!”

君行听得不堪,当机立断,口中道声:“事情仓促,请小姐恕罪。”一脚踹开了房门。

“砰”的一声,房门敞开之处,三小姐挽高袖管,手里拈着一根二寸来长的长针,正挑在春和脸上。被君行这般一吓,手里一抖,春和一声低呼,脸上便淌下一缕血丝来。

笑笑看着呆若木鸡的四人,跺脚道:“看你们把我吓得,春和要是破相了,你们拿什么赔他!”

君行咳嗽一声,盯着那根长针:“小姐这是为春和治疱?”

笑笑得意的道:“没错,这就是我特地找城西刘铁匠特地为我打造的暗疮针。只要事先用热水清洁脸部皮肤,令毛孔张开,然后用这针尖把疱刺破,再用尾段的铁丝小环把疱里的脓水挤出,最后敷上我特制的暗疮膏。十天之内,保管祛痘不留痕。”

一面伸手到沉璧面前:“三天前我让你给我配的消炎药膏呢?”

沉璧忙从身上的口袋摸出,递到她手里:“这是给春和用的?”

“那是自然,这是我独门秘方,包治百灵。”

君行干咳几声,道:“小姐,娬王有请小姐前厅见客,请小姐作好准备。”

笑笑毫不在意的说:“母王不是常嫌我丢她脸面,怎么这次又让我去见客?见的又是什么客?”

“是本朝新科状元,现任翰林院修撰的乔珏乔大人,她是替郭相送彩礼前来‘请期’的。”君行转身对沉璧道:“快给小姐换上衣服打扮一下,不能失礼。”

笑笑方把手中的针交到春和手里,细细教他自己怎样弄。

片刻沉璧捧了套衣服过来,君行瞥了一眼,摇头道:“还是那件湖水色襟领绣白菊的合适,麻烦你再去取那套来。”

笑笑皱眉道:“不就是替人送彩礼跑腿的人么,做什么这般重视?”

君行道:“这状元乔珏可是近日风头最劲的人物,她年方十九便中状元,乡试和会试均是第一。当日殿试,她卷子与榜眼的难分高下,还是当今皇上御笔亲批,点她卷子为第一。她不仅学冠群伦,文采风流,人也长得俊雅,人道她之一笑有令人如沐春风之感,皇上更是赐下‘春风学士’一名于她,端的领一代风流。”

“春风学士?”笑笑嘿嘿一笑道:“我看哪,这人的状元之名来得有几分侥幸。不定皇帝是见她连中二元,心眼一动,跟乾隆一样,索性让她连中三元,好享受一下捧出明星的感觉。”

君行皱眉道:“连中三元自有真才实学,此人年纪虽轻,但品貌俱佳,在朝中任职时日虽短,却已赢得一片赞誉,前途无量,小姐怎可如此轻视。”

笑笑却道:“她便再厉害也与我无关。何况她就算长得再好看,才华再高也是女子,我更是不感兴趣。”

君行摇头道:“小姐真是不懂娬王的心思,也不懂这乔珏亲来送彩礼的用意。”

“还有什么用意,难道母王想我入朝堂覆雨翻云,先跟这未来栋梁搞好关系不成?”

“也不仅仅如此。这状元乔珏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但她素性清高,不入党派,要笼络她很不容易。而她这次替她老师亲送彩礼,却是为了她家人打算。”

君行淡淡道:“这乔珏出身没落的士族,家境清贫,门第却不低。她有一个幼弟,年已及簪,正值婚配年纪。她极爱其弟,想为他寻一般配妻主。她少时失牯,这幼弟是她一手抚养调教长大,有姐如此,其弟品貌应也不差。状元家中虽贫,但朝中大官却纷纷关注于她,只是她淡薄姻缘,却对其弟婚配之事甚为着紧,她不时在朝中有清誉的官员家中出没,众都道她是想为其弟择一份好姻缘。”

笑笑听得发怔:“你不是想告诉我,母王要我好好打扮出去见客就是去给状元相亲来着?”

这时沉璧捧着君行点名那套衣服过来,站在房门不禁微怔。

君行招呼他进来侍候笑笑更衣,又指点静影过来给她梳发。

他站在一旁看着,淡淡道:“这乔珏是一等一的人才,绝不会辱没小姐。这般光风霁月的人,便连君行也有几分羡慕。”

笑笑转头叫道:“你这话说得不清不楚的,你到底是羡慕这状元小姐还是羡慕她那弟弟哪?”

君行但笑不语。

***

打扮得焕然一新的笑笑,衣饰合时,垂鬟简洁,一双桃花眼稍稍一眯,眼波流转,宜喜宜嗔,自有一份风流态度。

众人看笑笑随君行分花拂柳去了,心里不知怎地都起了些难言的滋味。

过了片刻,景明忽然嗫嚅道:“你们说,小姐这么样,会不会被那个状元看中,娶了她家的公子?”

春和正在摆弄脸上痘子,忽地“嘶”的一声抽了口冷气。

“春和你觉得会怎样?”

“刚才用力了些,挤出血了。”

“……沉璧,你觉得怎样?”

“春和,小姐教的好像不是这样,我来帮你。”

“……”

正在收拾小姐梳妆用具的静影突然说:“什么会不会被状元看中,应该是我家小姐有没有把人家状元看在眼内才对。”

景明一喜:“对啊对啊,小姐只喜欢跟我们几个玩,哪里会喜欢什么状元家没有见过的公子。”

静影截口道:“小姐也不是喜欢我们,只是让我们陪着她解闷而已。”

景明脸上神色一黯,低声道:“那也是……小姐只喜欢任管家……”

四人正各怀心事,忽地外头有人叫道:“闷死了,热死了,谁给我倒杯茶来?”却是小姐的声音。

景明喜道:“我来我来。”冲出房去却在门槛猛的一绊,一下扑到笑笑怀里去了。

笑笑苦笑着把他扶正,摇头道:“让你去倒不如我自己动手好了,你就给我坐着别动。”

景明涨红了脸,急道:“景明可以的,只是适才太高兴而已。”

“高兴?做什么这么高兴?”

景明脸蛋红透,垂头只不作声。

静影在旁边问道:“小姐怎地这么快回来?那状元怎样,不对小姐的脾胃么?”

他也是随口问问,不料小姐半天没有吱声。

四人都觉蹊跷,不禁都抬头去看她。

笑笑脸上一红,说道:“也不过是普普通通人一个啦。”

却不知她适才竟被个女人的笑容电到,浑浑噩噩的落荒而逃,直逃回自家院子方才神魂初定。

此刻被静影这么一提,又想起刚才堂前相见那一幕,那么五官清冷端正的一个人,微微一笑竟真如春花徐放,谈吐间也似带有芝兰之气,只把她迷得心如鹿撞,神魂颠倒。应答之间心不在焉,说多呆有多呆,幸好后来也自知丢脸,急急辞别逃了出来。

活这么大的人,也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竟然还会被色相迷成这样,虽说她一向对书卷气浓的人难以抗拒,但这人明明是个女子哪,她当真是对自己无语了。

她心中有鬼,被四人这么一看,只觉自己的尴尬心事都在这四双亮晶晶的眼睛中被洞悉得清清楚楚。

“嗯,我这要去西竹精舍找巧文,如果母王又要找我,就说我去做功课了。”

拔脚就逃。

走了两步,忽又回头,眼睛在四人脸上一一掠过,最后停留在沉璧脸上。

“沉璧哪,有空多念点书吧,对你有好处!”

丢下莫名其妙的一句话,人影转眼不见。

***

那乔珏替自己的老师礼部尚书郭相送彩礼来,却真是冲着这兰陵王的三小姐来的。

这兰陵家世代都出良将,对朝廷忠心耿耿,族内规律严明,教育出来的均是国之栋梁,绝非一般世家的纨绔子弟可比。这一辈的世女入兵部任职,入职三年,已官拜侍郎,堪称当朝英杰。

惜兰陵世女已有婚配,乔珏闻知兰陵家三小姐近日回府,虽是庶出的女儿,也未曾入朝封职,但却年纪相当,尚未婚配,不禁便动上了心思。

不料今日堂前一见,这三小姐形貌却与其母姐差距甚大,且一双眼眸似笑非笑多情尽露,说话颠三倒四,行止实无半点端庄,坐了一阵便让娬王喝令退了下去。不禁大为失望。

兰陵娬何尝不知此人心思,知道轻视自己女儿,微有不悦,不过也暗恨笑笑出不得大场面,在人前丢脸。当下也不多言,只把话题扯开。

这乔珏今日送的是彩礼,除了金钏、金镯、金帔坠“三金”外,还有昂贵销金衣饰、银锭、彩缎及各色酒果菜饼,分别放入绘有五女二男的代表子息繁衍的十个木盒子内,外用彩缎包裹。

另有用四幅销金大红纸写成的婚启,上有婚礼的具体日期,请求男方同意,便是“请期”。婚启共一份礼物清单,称“礼物状”,封作两封,名为“双缄”,并用红绿销金鱼袋盛之。

此刻兰陵娬拆开鱼袋,细看婚启上书的吉日,点头同意。便让君行准备回礼的“回鱼箸”。

这也是当朝的风俗:用盛有清水的酒樽一双,放上四条金鱼,以箸一双、葱两株投入酒樽内。这是比喻夫妇欢偕,如鱼得水,取吉祥的意思。

兰陵娬吩咐完君行,便挽留乔珏在府中用膳。乔珏本欲推辞,却被娬王以想知道郭相近况的理由留了下来。

等候布膳的时间,兰陵娬便邀乔珏同游王府花园。行至中途,忽一个仆从急步而来,在娬王耳边禀告几句,娬王道声抱歉,便丢下状元独自在花园赏玩,自己去了。

乔珏也不以怠慢为意,见到这院子曲桥湖石,布置精巧,秋光离合,花叶繁茂,也甚是喜欢,便信步寻幽而行。

行至园中一隅,听到沙沙风吹竹叶之声,乔珏最是喜竹,当下寻竹而来,便见到几处屋舍。这几间小舍掩在千竿翠竹之后,小归小,但矮墙飞檐,竹门轩窗,格局极其雅致。

乔珏走近几步,只听院内传来几声笑语,细细一辨,隐约听到似是几个女子在谈文。状元自己自是满腹诗书,文采风流的,闻声心喜,走得愈近,只想以文会友。

走近那院门,却听得几声吆喝,落入耳内甚是熟悉,一想,却原来是适才堂前见过的三小姐。不禁停住脚步,仔细一辩。却哪里是在谈文,似乎是在玩一个叫接字的游戏。先一人说一个词语,下一人便重复这个词语,并将这词语的末一字为首,再接一个新词,下下一人并重复上两人所说的词语,接上一人之词再造新词,如此循环往复。

乔珏对这三小姐印象不好,此刻又听到是无聊游戏,摇头正想走开,忽听里面那小姐叫道:“兀哪,巧文,你接错了!刚才小峰说的是藕粉,不是粉藕。罚诗罚诗!”

乔珏听到有人要作诗,刚要迈开的脚便给勾住了。

那巧文似乎有点气弱,咳嗽了两声,斯斯文文的开口道:“巧文确是犯错了,该罚。请笑笑出题。”

“便以这院中的物具花木随便选一样好了。”

“好。”那巧文一声答允:“琳便以此杯为诗一首,请两位斧正。”

言毕轻吟出四句诗来。

“碧楼帘影燕方回,惊鸿影下流霞飞。无限风光餐不得,遣诗招入玉琼杯。”

诗罢,赢得院内两人击掌共赞。

乔珏站在院外想道,这诗句信手拈来,却是不凡,风流婉丽,此人造诣不低。只是稍嫌沉耽花前月下,少了点志气。又有“餐不得”这句,此人心性可是严谨端方,虽有想法,然终不会为无把握之事,却是本分人一个。

这第一人罚的诗已是工整端丽,状元这番起了兴致,站定不动,只想多听几首。

果然不久又一人出错,被罚作了一首,却是另一番气象。

诗云:“流水一溪云,芳菲簇蝶裙。何关女儿事,纶巾雁岭行。”

乔珏听毕,暗暗点头。听这声音稚嫩,作诗人年纪甚轻,才气却高,且志气更高。胸有凌云之志,腹有锦绣之才,方当韶龄,前途无可限量。

乔珏顿时起了惜才结识之意,却又觉得这般贸然闯入不雅,正在踌躇间,忽听里面众人欢呼,说什么终于“抓到你了”,却原来这回轮到兰陵三小姐受罚了。

乔珏这才想起那三小姐也在内,更是此间主人,想到那人适才堂上形状,顿时便将冒脸之意打消大半。

只听园中那人装模做样的清了清喉咙,笑道:“哎哟,说到作诗,我哪里比得过你两位,若真要作了,还不是班门弄斧自取其辱么。”语调懒洋洋的,语气爽朗,哪里有半分说话里透露的谦虚之意。

先那唤巧文的人笑道:“只管作来,若不好,便罚你多作几首,总归作好为止。”

那年纪稍轻唤小峰的人也笑道:“不错不错,娬王问起笑笑的功课可不能总拿我的去充数。”

墙外乔珏听得暗暗摇头,心内又落实了这三小姐不学无术一条罪名。

院内三小姐嘿嘿笑了两声,道:“好吧,我便以这芙蓉花作一首。有言在先,好与不好都只作一首,可不许笑话我。”

静了一静,朗朗念了四句:“木末芙蓉花,山间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四句念毕,院内院外都如这诗句所言,一片寂然无声。

墙外乔珏心内一震,这小姐身处富贵之家,看去纨绔之形,谈吐不文,怎地能随口吟出这般禅意?

院内那巧文却道:“笑笑,你这诗作的却好,只是意境不大切实。”

那小峰也道:“不错,现今有我两人陪你玩乐,你这诗意却为何仍如此寂寞。不合不合,快另作一首来。”

笑笑急道:“谁说这诗寂寞的,我说一点也不寂寞。”

“花长在深山涧户,自开至落都无人得知,有如锦衣夜行,还不是寂寞之意么?”

“不,花开花落都只为遵从自己心意,与人何干?况且无人得见,难道便不能开花么?芙蓉开花为的是自己的圆满美丽,如这天心月圆,枝头春满,何曾因为人之观感而有所改变。时人伤春悲秋,见花落泪,怨鸟惊梦,那也不过是庸人自扰,真正的圆满自在生命之中,从不因外物改变,也不因别人改变。”

一语既毕,院外忽有人说道:“好一个‘真正的圆满自在生命之中’,三小姐高才,乔某敬服。”

院内三人一惊,齐齐看向院门。只见一个白衣人缓缓走了进来。

这人身段修长,头戴漆纱笼冠,身上一件云纹素绢丝绵袍,领袖饰以淡青花边,腰束同色忍冬纹博带,袍服下摆裁制成月牙弯曲状,宽袍广袖,动静间如风行水上,若飞若扬。稍近观之,容如玉琢,灼灼生华,神若谪仙,月射寒江。

这人翩然而入,绝世风采难描难画,只看得三人全都呆在当场。

这人行至三人跟前,弯身深深一揖,“在下乔珏,字文锦,见过三位小姐。”

笑笑跳起来道:“哎呀,这,这不就是状元小姐!真是有失远迎,那个,招呼不周,千万包涵。”

乔珏见到她忽又回复刚才慌张失措的样子,这番却不觉得她失仪,只觉这人脱略有趣,不禁微微一笑。

这一笑当真有如云开见月,春风拂柳,只看得三人心神俱醉,笑笑更是张大了嘴状若痴呆。

甄绣最快回过神来,见到小姐这副样子暗暗好笑,忙上前见礼道:“乔小姐有礼,这位是夫子萧琳,我名叫甄绣,字小峰,是小姐同窗。”

乔珏便向萧琳施礼。萧琳还了一礼道:“我字巧文,状元若不嫌弃,唤我的字便可。”

乔珏笑道:“什么状元不状元的,听得珏好生惭愧。方才路过,听到诸位作诗,端是高才,珏不才,愿和诗一首,请三位赐教。”

当下曼声吟道:“岁月人间促,巴山烟雨多。金樽醉还满,何似洞庭波。”嗓子稍稍低沉,音调抑扬顿挫,如锦缎般暗暗生光。

甄绣拍手道:“好诗好诗,人生在世,百年流水,今朝有酒醉今朝,何必自寻烦恼。”

乔珏微笑道:“谨以此诗一和适才三小姐诗意,献丑献丑。”

笑笑回过神来,嘿嘿笑道:“你又何必谦虚,比我可高明多了。”心想,至少你们都是原创,比我这剽窃者可高明不知多少去了。

乔珏又道:“方才听娬王所言,三位准备齐赴恩科,以三位高才,定必高中。珏何幸,能跟三位同朝为臣,同为朝廷效力。”

萧琳跟甄绣连忙谦虚客套一番,还顺便跟这过来人成功者请教应试经验。

笑笑站在一旁只不作声。

心想自己私下跟母王立下军令状,答应上京赴考,方才换来现今这段空闲日子。不想母王竟将这个也跟这状元小姐说了,看来是存了笼络此人之心,更是非要把自己推上朝堂了。只是自己答应去考的是武状元,却跟这文状元何干?

原本想的是信口开河,缓兵之计,不想母王这般大肆宣扬,弄得路人皆知,届时自己若名落孙山可不只丢的是一人脸面,当真令人头痛。

那边乔珏跟萧琳甄绣寒暄了半天,见三小姐站在一旁脸色古怪一言不发,还道打搅了三人雅兴,引致小姐不快,便寻个借口道别。

临行前,团团一揖,含笑道:“如此,珏就先在朝堂上恭候……”视线在笑笑身上一凝,浅浅一笑拖了过去:“……三位了,请勿叫珏久候。”

言毕,含笑从容而去。

萧琳叹道:“这个状元小姐果真非常人物,好生令人倾羡。”

甄绣道:“学问高,人品好,难得还长得这般神仙姿态,若不是亲见,真不信世上竟有这般人物。”

萧琳道:“她是连中三元之人,蒙眷圣恩,又是这般人才,不定三年后的恩科由她取士也不定。琳若能沾沾她的光采,能进三甲便是天佑了。”

甄绣道:“她刚才说得那般恳切,又是初识,想来也不必说那客套话,夫子何必妄自菲薄。”

两人说了一阵,不见小姐答言,便都转头问道:“小姐觉得此人如何?”

笑笑如梦初醒,嘿嘿笑道:“我在考虑是不是真的要卖力去考试,嗯,你们刚才在说啥?”

两人相对无语。

往后一年之内,乔珏果获重任,连升两级,官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讲学士,翰林院内,地位仅次于正五品的翰林学士。

其弟乔榕虽为男儿,却有其姐洒脱风致,随姐出没京城中的诗局画局数次,才名日隆,更于杏花楼琴会中一举夺魁,名满京华。

时人有诗赞曰:明媚如怀玉,奇姿怜梫榕。便是褒赞两姐弟才貌双全,冠绝一时。

乔珏官运亨通,其弟声名远播,前来求亲的人快要踩破他家门槛。乔珏却一反年前的主动态度,只是以幼弟年纪尚小一一推托,若缠得急了,便应道已有合适人选。问及到底是谁,乔珏却是不答,只回道时机未至,不可多言,愈发引人遐想。

***

婚期既定,兰陵世女兰陵孃亦从京师告假,赶回家中送弟出阁。

这兰陵世女长得剑眉凤目,俊美威仪,站在娬王身边宛如姐妹,那股气质却比冷厉的娬王多了几分傲气。

娬王也极为疼爱这个有为长女,虽则脸上如常冷淡,但眼神却自蕴着股温暖笑意。府中众人自王君以下,更无一不是众星拱月般围着世女打转,跟笑笑当日入府之情状真有天壤之别,只看得笑笑胃中酸气直冒。

兰陵孃早知道笑笑入府之事,却没把她放在心上,此番方借着送弟出阁回家,算是跟幼妹初次见面。

她见到笑笑时,微一凝神打量,唇角泛起微笑,客气的说:“悦妹真是一表人才,听母王说你三年后准备参加武举,我就在京城恭候了。望悦妹能大展身手,鳌头高中。”

还拿给她一把金漆铁胎弓,道她当年便是仗此弓夺马步弓箭一场之头名,后一举夺得当年武举榜眼。

因本朝规定,朝中三品大员以上长女不得取科举晋身,故弃榜眼之位,仅入二甲,进兵部任职。

说毕淡淡道:“不过悦妹乃是庶出,便没我这般麻烦。这弓便赠与悦妹,若悦妹能凭此一举考上状元,不仅光耀我家门楣,为姐脸上也添光彩。”

旁边众人都一一称是。

那快要嫁掉的兰陵瑾也笑道:“不错,不错。有嬢姐在京城护着,悦妹怎么都得拿个名次回来吧,不然怎算是我家的好女儿呢。”

笑笑状甚恭谨的接了那把弓,回房后一把扔在桌上,在房里来回走了几圈,又一迭声的叫把那弓塞到柜子里去,不要再让她见着。

要用你的东西去考,又说你自己当年不是考不上而是不能考上,讲这样的话,我若考上了就是沾了你的光,若考不上就是不争气,有这么好的机会也上不了位。

笑笑虽知这是闲气,不必争也不能争,却还是气的胃口不好。

她承认,自己是有点嫉妒。

所有人都围着大姐转,她是太阳,她是明星,她是全家心头宝。

而自己呢,本来就是一棵草,没人把她放在眼内。而现在,她连草也做不成。别人还嫌这草长得丑长得慢,想来个拔苗助长。

她气得牙痒痒的,开始回想常玥跟她说过的话。或许,当他那个怨男宗的宗主会比当王府家的小姐来得好,至少,那是独一无二的,至少,她爹爹会把她捧在手心上当宝。

***

这日是兰陵瑾出阁之日。

郭相之女亲来迎娶,王府众人忙得人仰马翻。便连三小姐的万碧园也抽掉了两个三等侍儿以及春和景明两人。

这是自世女三年前大婚之后的头一场大事,大家忙得团团转,可即便再忙,也没有人想过安排三小姐帮忙。王府上下,似乎只剩得兰陵悦一个人是闲着的。

这边郭相之女迎亲队伍刚进门,娬王便跟世女迎了出去,笑笑也没想露脸,只想躲着看看这娶了她哥的女子长得怎么样,不料刚想出门,却见门外多了个老妈子。

那老妈子向她行了个礼,恭恭敬敬的说:“老身是侍候王君的潘氏,奉王君之命前来听候三小姐差遣。”

笑笑怔了怔,这王君怎么突然对自己这么关心了,竟送个人来服侍?

想了想说:“我这边没什么事,你回去吧,替我谢谢王君。”

走了两步,那潘氏始终跟在身后。

笑笑皱眉停步:“我不说这边没有什么事么,你跟着我干嘛?”

潘氏垂目恭敬的说:“王君道这次瑾公子出阁,不得已在小姐院中抽调了人手,怕小姐不够下人差遣,特遣老身过来帮忙的。王君有命,也是关心小姐,请小姐请勿让老身难为。”

笑笑这才回过味,说得倒是好听,说什么怕她不够人用,其实是特地叫人来盯着她,怕她闯祸惹麻烦!

顿时火冒三丈,怒道:“好,你喜欢跟就跟着,跟紧点儿!不要跟丢了,回头丢了你主子的脸!”

话声一毕,一跃而起,那潘氏眼前一花,那三小姐已不见了。

潘氏呆呆站在原地,半晌摇头长叹一声。

旁人说得这三小姐胡作非为,诡计百出,最是个难缠的主,却也不过是个一根筋的小孩子。这么一怒而去,怕是溜出府去玩了,该是过了迎亲之事才会回来。

只是直到迎亲事毕,府中人也没有见过三小姐回来。

任君行忙完一天已是焦头烂额,正待回房休息,却见沉璧在走廊转角候着。

“是三小姐有事吗?”

都这个时候了,还来找他定是有事,况且是一向内敛的沉璧,能让他这时候来找的,只能是他家小姐。

沉璧低声道:“小姐今日出府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

君行看看他,看看乌沉沉的天幕,有一阵子没有出声。

沉璧道:“今日轮到我侍候小姐,我让他们几个都先睡了,小姐出府之事,没让他们知道。”

君行点点头:“沉璧,你也回去睡吧,我去找她。”

沉璧不语。

“不必担心,我会找她回来的。”

“有劳任管家了。小姐她,最近很不开心,管家若有闲暇,就陪小姐说下话吧。”

君行一怔,想说些什么,沉璧却已转头去了。

他右脚微跛,走路时身体轻微左倾,他身子又单薄,在夜色中这般看去,背影竟如笼烟垂柳一般飘忽。

君行瞧着他背影渐渐没在暗处,不知怎地,心中也觉出一阵悲凉。

他转身沿着府墙走去,他知道笑笑平日喜欢在哪里翻墙而出,又喜欢从哪里回来,也知道她平日喜欢去什么地方,但是直觉告诉她,三小姐今日没有去那些地方。

她独自去了哪里,他要好好想一想。

秋夜凉凉的,风中传来淡淡的桂花味道。忽然省起,府中的桂花已经谢了有一段时日,这香气是从哪里传来的呢?

他遁着桂花香味一路寻来,到了藏书的涵碧楼前,忽然觉得香气大盛,而那香气分明不是花朵发出的,而是酒味。

他抬头一瞧,此刻头顶乌云正散,一轮圆月缓缓露出脸来。清辉之下,一人坐在涵碧楼屋顶的琉璃大脊上,青色衣衫随风而舞,长辫半散,零落委肩,几缕发丝在她颈旁缱绻不去。

明明是坐着的姿势,却因着那风,似是不住的翩然而动,便如暂歇的蝴蝶,那窈窕娇小的身躯,欲静还动,像是下一刻便会随风而去。

她察觉楼下有人,回眸看来,似醉非醉的眼中带着一丝渺茫的幽怨,然后,嘴角一勾,泛起一个浅笑。

“君行,上来!陪我喝酒!”

君行跃上屋顶,琉璃瓦上散落了三四只酒瓶,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桂花酒香。

笑笑伸手将手中喝了一半的酒瓶递来。

君行接了,道:“三小姐,夜寒风冷,早点回去休息吧。”

笑笑斜眼看他:“你知道我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喝酒吗?你陪我喝酒我就告诉你。”

她脸上醉态可掬,眼神迷离,这话却说得清清楚楚。

君行稍一犹豫,便仰头喝了一口。

甘香纯洌的桂花酒在舌尖上打了个转,还未咽下,欲解难解滋味。

笑笑忽然凑近来,一股酒气直喷到他脸上:“君行,你喜不喜欢我?”

君行猛的一呛,忙别过脸咳了起来。

笑笑苦笑道:“我知道,你不好意思直接说不喜欢,所以装咳嗽。”

伸手把君行手里的酒瓶抢过来,灌了一大口,叹口大气:“我就知道,我是个又蠢又笨长得丑没人爱的傻丫头。”

再喝两口,“你们哪,嘴里恭恭敬敬说我是小姐,肚子里却在骂我这样不学无术不求上进的人怎么配当你家的主子。分明是天瞎了眼,或者是上辈子踩了什么狗屎运,才投了这么个好胎。”

打个酒嗝,声音多了几分哭意:“其实我根本就没想当什么狗屁小姐。我想回家回家回家!你知道吗?我想回家!在家里我不用考试拿第一,我不用早晨五点钟起来满山跑练武功,我不用对着那些丑的要死的老男人陪笑脸,我不用救了人还要被人打……呜呜呜,好讨厌,我才不要做英雄楷模……我就这样活着,什么都不干不可以吗!又没有犯着谁碍着谁……”

说着果真哭了起来。

君行听得哭笑不得,知道小姐可是真醉了,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拍她的背,哄道:“不哭,不哭,你就算什么都不做,你还是你,还是我们的三小姐。”

笑笑“哇”的一声扎进他怀里,眼泪鼻涕什么的净往他衣服上擦:“你骗我的,你们谁都骗我的,你们喜欢的人要乖乖的,什么都学得好好的,要争光的,人是要为自己活还是要为别人活……我,我就讨厌,你们也讨厌我,一个个都看我不起,都不喜欢我……我,我要走得远远的,再也不要见到你们……”

君行心里酸酸的,柔声道:“三小姐有侠义心肠,武功也好,谁敢看不起你呢。不要管别人怎样说,起码我跟沉璧他们四个都是一心敬重小姐,爱护小姐的。”

“真的吗?”

“绝无虚言。”

“那你喜不喜欢我?”

“……”

君行见到怀里的三小姐露出半张红扑扑的脸蛋,上面还沾着泪水,眼睛哭得肿了,眼神愈发朦胧,却是满脸冀盼之色。突然觉得周围温度急升,只热得他冒出汗来,这问题可真真难答。

笑笑呆呆的看了他一会儿,忽地张大嘴“哇”的一声又待再哭。

他只觉头皮一炸,最怕就是看到这人掉眼泪。明知道她那眼泪能发能收,时如瓢泼大雨,时如汪汪清泉。但是,这一招对他还真的是万试万灵。他每次看了她的眼泪,他都心不能稳,脸不能绷,口气也不能硬,腿也不能逃。

现在看见那人又待嚎啕大哭,心脏立即绞成一团,被丢在水里晃荡,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忍不住便要开口答应。

突然身边风声一响,屋顶多了一个人,嘴里啧啧道:“都要行冠礼的人了,怎地还没半分长进!还是用这么土的招数!”伸手一圈,君行怀中一空,笑笑已被那人揽了过去。

君行一惊,抬头却迎上那人含笑看他的脸,他忽地知道笑笑那双勾人心魄的桃花眼是哪里得来了,眼前的英俊男子脸上长着一对跟小姐一样灵眯眯的桃花眼。

笑笑伏在那人怀里,眼睛发直,好一会儿才对上焦,眼神一亮,惊叫道:“爹亲,是爹亲!女儿是在做梦吗?”

常玥笑道:“是梦非梦又如何,有区别吗?”

“是梦不愿醒,非梦不愿醉。当然有差别。”

这两句却是在山上时父女俩惯常的对答,还曾为这简单的两句话辩论过一天一夜。

此刻笑笑答得顺口,知道眼前人确然是爹爹下山看她来着,心情喜悦无限,胸口压着的不快顿时放下。全身放松的趴在父亲膝上,酒气上涌,竟然就睡了过去。

常玥失笑,刚还大言不惭说“非梦不愿醉”,这人真是睁眼说瞎话啊!

他垂头看着笑笑睡颜,眼神中爱怜无限。过片刻道:“这王府里的人都很讨厌,真是难为你了。冠礼那天我也不来了,今日就在此替你束发吧。”

说毕,自怀中取出一把黄杨木梳,替笑笑拆散辫子,细细替她梳起发来。

君行坐在一旁静静看着,只觉月光下的这个青衣男子五官也不见得非常俊俏,但他便是这般静静的坐着,轻轻的替怀里的女儿梳发,清秀的脸上一片平静,目光淡淡的,动作轻柔,从头到脚再没有半分刺眼棱角的,可那种无限延伸的感觉却是异常清晰。

夜宴尽欢罢,明月催人眠。

此时此际,天地之间,竟似只余这样一个飘洒自如的男子,只余他眼里淡定看着的这个人。

君行看着常玥替笑笑梳好发髻,又束上一个淡红玉冠,方知道他刚才所说的冠礼不来竟是真的,不禁眼神中尽是疑问。

这冠礼仪式中有一环需拜见父母,并跪听父母训导,若是父亲不来,这仪式可不知还能不能办下去。

常玥此刻方对他说话,第一句却是:“你不必担心,这冠礼缺了我还是会如期举行的。”

低头瞧着笑笑的脸蛋,忍不住伸手捏住,又往旁扯了一下,笑道:“明日我便要到江南一行,冠礼之日赶不回来。这丫头睡了,你就等她醒后告诉她一声吧,免她惦记。”

君行怔了怔,“可是……”可是她若见不到你,定会失望。

常玥看着他,眯眼一笑,两道弯弯的月牙儿,正是三分风情,十分勾魂。

“不能让这丫头得偿所愿,无牵无挂,不然她会溜掉。”

“溜掉?”

“不错,她五岁那年得了种怪病,老是胡思乱想,说自己是另外一个世界来的。”常玥仰头望天,眸中映着满天朗月疏星。

“她初时还强自掩藏压抑,背着我做了一堆怪事。像是学做一种叫蛋糕的糕点,将衣服缝成奇怪的样式,睡到半夜爬起来再重新入睡……后来她才告诉我。她之前在另外一个世界就是穿着那种奇怪的衣服,吃着那种糕点,半夜躺在床上睡觉,然后莫名其妙醒来就当了我的女儿。

“我问她是不是很想回去?她不回答,眼睛亮晶晶的看着我。我知道,她必定很想回去,只是……不能。

“不过半年以后她就渐渐没有再做那些奇怪的事情,我没有问她,她也没有告诉我为什么。”

常玥笑道:“你是聪明人,知道为什么吗?”

“三小姐……应该不是容易接受失败的人吧。”

“没错,你倒是挺了解她的。”常玥朗笑道:“她其实还是很想回去的,只不过,她已经舍不得丢下我。”

君行看着这个瞬间神采飞扬,语气顽皮的男子,能这般大笑着说出这样的话来,心里该当有着十分的自豪吧。

常玥笑道:“你的功夫练得不错,比世女还要强上不少。”

君行诧异的看着他。

“笑笑六岁那年我已偷偷下山到王府窥视,见到你跟世女同时学武,你的天分比她高多了。”

常玥道:“往后我每年下山一趟,观视你二人武功进境,到了今日,你该当比她高出不止一星半点。”

君行知道这人下山探视,必是存了三小姐与自己和世女的比较之心,当下只道:“君行习武只为防身之用,怎能跟两位小姐相提并论呢。”

常玥笑眯眯的看着他,轻轻将笑笑放下,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丢在他手里:“给你!”

君行一怔,却见是本破破旧旧的烂书,连书皮都没有,略翻一下,里面都是些武功招式。

常玥道:“想得到我女儿的心,就得比她强。练完这本就差不多了。记住了,笑笑最怕承担责任,责任一重就会想逃。她也不喜让人依靠,却很喜欢依赖人。你可要努力让自己成长为她能依靠的男子,才能让她始终看见你,让你站在她身边。”

君行脸上一红,道:“我不是……”

常玥眯眯笑道:“就算你不是,就当帮我一个忙好了。”

他脸上笑容一敛,眼望远处天际,神色忽转深沉,“人浮于世,朝生暮死,有如蜉蝣。若我有天不在,总得给我这宝贝女儿寻个停留的理由。你也知道,一个人飘零在世,无所凭借,那是何等的孤苦。”

他凝视君行,眼神忧伤:“你怎舍得让她身如浮云,漂泊无定。”

这番话让君行想起刚才小姐在屋顶独坐,青衫黑发风中飘扬,欲随风而去。

他心中一阵迷茫,不禁脱口道:“不会的,不会让她……”说到一半,忽然醒觉,讪讪住口。

常玥不再说话,拍拍他肩膀,哈哈一笑,青衫一拂,飘飘跃下屋顶。

君行欲唤,却见他已消失无踪,走得却是撇脱潇洒。

他看着蜷伏在琉璃瓦上的三小姐,仍留着伏在她爹爹膝上的姿态,依旧睡得香甜。他迟疑一下,忍不住挪过去,抬起她身体,让她伏在自己膝上。

她睡得迷迷糊糊,在他腿上蹭了蹭,嘴里轻砸了两下,似乎在梦中吃着些什么东西,唇角勾起,露出一丝极满足的笑意来。

君行俯头看着蜷在他膝上的她,那么甜蜜而满足的表情。

如果可以一直如此。

如果可以……

一直如此……

只要努力就可以吗?

常玥飘身下地,闪身转入檐下暗处,轻轻一笑:“出来吧。”

阴影下缓缓走出一个清秀少年,皮肤在月光下瓷一般白皙,眼神深深,眸中似覆了一层忧郁的薄纱。

常玥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在这里站这么久也不怕冷。”

少年垂首道:“我叫沉璧,是三小姐房中的侍儿。”

常玥打量着他,忽然问道:“悦儿带下山的那些书,给了你哪本?”

“小姐给沉璧的是《莳花记》。”

“钻研那草药毒物的,确实须得你这般沉得住气,心思细腻的人。”常玥又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给他:“索性这本《医经》也给你。”

沉璧不接。

常玥笑道:“刚才我跟任君行说的话你都听见了?你若想留在悦儿身边,须得习得十分的本事。”

沉璧仍是不接,静静道:“沉璧资质平常,不能与任公子等相比,恐怕会糟蹋了宝物。且小姐性情潇洒,若有日凤翔九天,沉璧不敢以此身负累于她。”

常玥一怔,再次细细看他,忽地眼神一闪,敛去笑意,沉声道:“你这话可不对了。悦儿平常懒散,但心中自有傲气,她才华也高,虽刻意遮掩恐仍会招人觊觎。若没有一个细心沉稳之人伴她身边,恐会碰得头破血流。”

语气渐渐严厉:“若你能习得一流医术,我相信以你之绵密心性,必能好好守护于她,但你却愿自折双翼,说什么不愿负累于她的话,岂不知无能之人方是最大的负累么!”

沉璧动容,“常爷教训得是。”

“你叫我什么?”常玥脸色一变,眯眯眼圆睁:“叫我常公子!我哪里有你家王君那么老!”

“……”

“好好给我学精透这本《医经》,不准再说那些泄气话!”

常玥再看他两眼,“其实你骨骼清奇,也是块学武的好料子,只可惜……”连连摇头。

沉璧垂头道:“沉璧六岁那年自树上摔下,养护不当,落下残疾,这辈子恐都不能习武了。”

“谁说的!无稽之谈!”常玥不屑道:“我这流云宗的功夫就算两条腿都断了也能学习。我可惜的不是你的腿,而是你的心!”

“你的心都整颗捧给我那悦儿了,难道我还能切下一块来让它学武么!”

“……”

“不过我说,那本《莳花记》应是你自己选的吧,怕是学的人不够细心,学这精妙之术会累到旁人,可是?”

沉璧沉默不语。

常玥忽又笑眯眯的看着他:“你也是个好孩子,我那悦儿别的没有,就是福气不少。我看你很对眼,就多教你一招对付小姐。”

他招了招手:“附耳过来。”

沉璧脸上微红,低声道:“沉璧只愿好生侍奉小姐,别无他想……”话未说完,已被常玥一把揪了过去。

常玥在他耳边细声道:“这最厉害的一招叫做‘缠’!她最怕麻烦,只要你天天跟着她,怎样都不要离开她十步开外,死跟到底,让她觉得要甩开你比带着更麻烦,她就不会想丢掉你了。总而言之,你要用耐性和脸皮跟她磨,缠久了就是你的了。”当年笑笑她娘就是用这招,骚扰得我把女儿分她一半,后悔莫及。

沉璧一张脸涨的通红,“这怎么可以……”

常玥笑道:“法子我已经关照你了,做不做由你。我那悦儿别的学不会,就是继承了我的桃花运,这辈子定会有不少狂蜂浪蝶围着她飞。你跟君行那孩子人品资质都是上上之选,不过想要留在她身边,恐怕还要加上几分运气。”

言毕不待沉璧反应,身影一闪,消失无踪。

领你入门,各自修行。

两本放到快发霉的破书为女儿骗到两个女婿,值得值得,顶多女儿不要时再抓来当流云宗传人,决不浪费。



6. 卷一:起 鸳鸯二字怎生书

笑笑醒后听罢君行转述常玥之言,捧着手里那只玉冠愣了一阵,噘嘴道:“不来就不来,我不稀罕!还想弄完这个上山找他,现下拉倒!”

君行听得好笑,这常玥果真摸透了小姐的脾气。只是,真要留她下来,谈何容易。

兰陵瑾出嫁之事忙完,王府便开始准备三小姐冠礼之事。

兰陵嬢不能多呆,现已回京去了。常玥留书娬王,道不会出现。兰陵娬也没有多加宣扬,仅请了当地几位有头脸的人物作为主宾。笑笑这冠礼办得甚是冷清。

主持者是礼部遣来的,是个即将告老辞官的老妪,虽则白发苍苍,仪容威严,但施予衣饰时却控制不住的肢体发颤。

笑笑不知多怕她捧着那些衣服啊、鞋子的抖啊抖的掉在地上,生怕重头再来。眼里看着她颠颤颤的捧着那堆东西,耳里听着她嘴里还抑扬顿挫一板一眼的念着那些加服言辞,心脏真是受到严重考验。

到得三加礼成,笑笑换上冠服,翩然行出。

时白日高升,堂中灯影淅沥,她缓缓步出,素色织花曲裾层层拖在地上,如云朵簇拥,朱色绛缘大袖无风自动。

华服高冠,垂目观鼻,神情安然,嘴角勾出清淡的弧度。

她款款行来,跪拜于地,若一朵莲花开于娬王面前。

正是,少年人在玲珑处,只影言清衣胜雪。

娬王缓缓道:“我儿今日成人,望你见贤思齐,自强不息,心存志远,光耀门楣。”

娬王训导完毕,三小姐本应回答:“儿虽不敏,敢不祗承!”不料静了半晌,三小姐仍是端端正正的跪着,一声不吭。

众人不禁面面相觑。

娬王眉毛微抬,眼神已有疑惑。

三小姐忽朗声道:“兰陵悦祗乘!”拜下。

众人都不以这小小差池为意,侍立一旁的君行却知道,小姐是特意这么说的。

她还是认为自己不是属于这里的人。

娬王的训导,兰陵悦答应了,她可没答应。

***

笑笑成了冠礼,开始准备几个大侍的簪礼。

本朝男子的簪礼跟女子的冠礼差不多,仪式相对简单,如不是身份高贵之人,仪式更为简略。只是身为侍儿身份比较特殊,行簪礼之时除加衣、簪、鞋三项时,往往还会加上加耳饰之环节。

耳洞即场穿好,耳饰由主子亲加,代表正式聘为房中人。

若是富贵人家,除了头簪上代表身份,往往也在这耳饰上花点本钱,因这已算是这个人入房中的所有身价聘礼。

静影沉璧年龄都已及簪,只是等着笑笑成了冠礼再行礼,春和原本还差两个月,笑笑准备一并办了。

她对这三人很是重视,亲自出府去为三人办这耳饰嫁妆。

本朝金银珠宝首饰的消费,以城中皇亲贵戚、富商大贾为主。兰陵属于大郡,城中的金银铺、古董行、珠子店、首饰铺也是十分发达的。这种铺是属于上等铺席,从事这种行业,多是豪商或贵族兼营。

时兰陵郡中,有沈家金银交引铺、乐佑坊前有邓家七宝铺,李博士桥畔张家金银铺,官巷口的盛家珠子铺、刘家珠翠铺等为城中名店。

这些金银、珠翠交易之所,均是屋宇雄壮,门面广阔,望之森严。其中邓家七宝铺是王府素来采办礼物之地,君行道王府跟之交易,动即千万,且近年每次采办都是君行亲为,跟这邓家老板交情不错。

这次笑笑却是孤身前来,将这些名店一一看了一遍,那些金灿灿,亮闪闪之物,竟无半点入她眼内。

大店均不入法眼,她便沿着街道找小店看来。

却在城西右掖门外西大街中找到一间不起眼的小店。门面甚小,陈列的金银首饰也只有数十样,比起刚才看过的大店显得相当寒酸。

笑笑抬步入内,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满面笑容的应了上来:“小姐,可喜欢什么东西?”

笑笑问道:“这店内的首饰都是你家作坊做的?”

那老板点头说是。

笑笑又道:“我可以见见贵店的银匠么?”

老板一怔,一时没有答应。

笑笑便摸出两张纸来,放在柜台上,道:“我只是想问问这等图样可以造出来吗?”

老板捧起一看,却是三款耳饰的图样。

时人耳饰有珰、玦、坠三大类,这三款图样却都不类这三样,图纹花样新奇不自说,那固定在耳上的似是一个机关扣子。

老板看着图样半晌,不作一声。

笑笑道:“这个弹簧扣子我不会画分解图,你家的银匠师傅手艺很好,如果我跟他详细解说,应该可以做得出来。”

老板道:“待我问来,小姐这几幅图可否暂借?”

笑笑点头答应。老板搬了凳子过来,又倒了清茶请她稍候,便拿着那几张图纸转进后堂。

笑笑坐在凳上,打量着这家小铺,只见门面虽不大,货物也不多,却收拾得干净整洁,布置简雅,呆着也蛮舒服的。

过了盏茶功夫,那老板拿着图纸出来,满面笑容说:“能做,能做。”

笑笑道:“那就好。我先付定金,七日后来取。”

那老板道:“用不着七日,三日即可。”

笑笑倒是有点惊奇,随即笑开了:“好,好,那我三天后就来取。等下我就送这上面镶嵌之物来。”

过片刻,笑笑揣着几件要镶在耳饰上的玉石珍珠过来,老板一一开出单据收下。

笑笑离开小铺方走了几步,那老板忽然喘着气追来:“小姐慢走,你方才留下的珠子有点问题。”

便又随他返铺观之。

却原来准备镶在耳坠上的一对南珠,其中一颗应是因为略大,曾稍作琢磨。现在双珠虽一般大小,但那加工过的珠子于亮处看来,光泽却略略减损。

那老板道:“这对珠子不知小姐花了多少钱银?”

笑笑说了一个数字。

老板道:“小姐买贵了。这光泽有损,可减去二十两银子。”

笑笑见到这老板懂行,人又实在,便请他跟自己去换珠子。那老板却摇头道:“我的眼力已是不济,这也不是我看出来的,是我小儿看出来的。”

“那便请你家公子帮忙跑一趟好吗?我付他车马费用。”

老板面有难色:“小姐,这不是车马费用的问题,而是……”

笑笑这才想起本朝未出嫁的男子除了身份低贱之人,少有抛头露面的,自己这么说可是强人所难了。便说:“不方便就算了,我自己去换也可以的。”

转身欲行,老板在身后说道:“小姐买珍珠可到盛家珠子铺,虽然价格略高半成,可是不会欺客,珠子成色也都上等。”

笑笑谢了老板,自去换了珠子送回不提。

回府时,却碰到君行站在假山旁发呆。

笑笑少有见到他失神的时候,不禁诧异,蹑手蹑脚走到他身后,想吓他一跳。

忽听君行幽幽一叹:“三小姐。”

笑笑一怔,手爪子停在半空,不情愿的应声:“哎!”

心道这人果真厉害,自己脚步这么轻也教他发现了。

君行猛的回头,却是一脸见鬼的表情。

笑笑奇道:“我的脸上有什么问题?”一面俯身到旁边鱼池上面狠照。

君行瞪眼半晌方缓了过来,勉强笑道:“哪里有什么问题,三小姐最近好事连连,红光满面,令人望之心生喜悦方是有的。”

笑笑听得高兴,笑道:“那是啊,一次解决他们三个,真是了结我心头一件大事。”

君行淡淡一笑,转头不语。

笑笑盯着他看了半晌,忽然“啊”的一声叫道:“君行,我现在才发现,你竟然还没有行簪礼!”

君行一怔,正想说簪礼是男子十六至十八之龄,他虽晚了一点,却也不算出格。

笑笑已冲口叫道:“你还没行簪礼,那,那不是还不能嫁人么!”

君行的脸“唰”的红了,皱眉道:“君行并没有以嫁妻生女为终身之计,请小姐勿要替我担忧。”

“呃……”笑笑一时也语塞了。

两人相对无语,池里一条锦鲤冒出头来吐了个泡,又潜下去了。

过了半晌,笑笑期期艾艾的道:“那个……君行……你不想嫁人,可是,可是……沉璧他是要嫁的呀。”

君行闻言,忍不住冷笑道:“他嫁人与我何干?”

“那个……咳咳。”笑笑尴尬,总不好意思说你们两个走得太近,那不大对路。

想想都觉得应该是自己思想不纯洁,但是为什么准备簪礼这段日子里,他的脸色都特别臭。

还有,好歹大家都这么熟了,平时偶尔碰到他一下半下,为什么他的表情语气都会这么别扭?

笑笑记得自己还因为他们两个做过傻事。

那日她忍不住问春和:“春和,最近我的脸怎么啦?”

春和仔细打量她,说道:“三小姐最近精神饱满,容光焕发。”

她怪道:“那君行还有沉璧最近为什么都不正眼瞧我了?”

春和一怔,“任管家事忙,不过沉璧就在这院内,小姐随时可去问他。”

笑笑终究不好意思直接找沉璧来问,又跑去问静影。

静影似笑非笑的说:“那定是小姐最近变得好看了,他们不好意思多看。”

笑笑想了想,恼怒的道:“你是说我以前长得丑,所以他们才不必顾忌那么多对吗?”

静影笑嘻嘻的说:“那我可不知道了。”

旁边的景明幽怨的说:“那自然是他们现在才知道小姐的好,知道小姐长得漂亮,又有威严,才不敢再跟以前那样亲近,怕亵渎小姐。”

笑笑惊奇的看着他,这小子,连“亵渎”这个词都学会了哦,有前途!

转念一想,怒道:“照你这么说,昨天午膳后我去找君行,随意拉着他去散步,他一下甩开我的手,板着脸教训我,还骂得满头冒汗,那也是因为他不敢亵渎我才特意这样做的吗?”

静影景明两人瞪了她一阵,各自别转头,一个直翻白眼,一个红了眼眶,再怎么逗都不肯再说话了。

现在笑笑算是终于想明白了,原来不但静影,连最小的景明都知道,他两个是讨厌了自己。

想到这里有几分泄气,嘴里说道:“算了,我回去还有事忙,先走了。”

君行却在身后问道:“静影他心有所属,你……”

他想笑笑将萧琳收入府中拜为夫子,必是有所安排,是以有此一问。

可这话听在笑笑耳里却觉得分明在警告她别对静影下手,顿时觉得无比冤屈:我就像是那么好色的人么?

恼怒的丢下一句:“我的事情用不着你管!”急急跑走。

君行木立原地,静了片刻,转头往相反方向而去。

旁边花木一响,兰陵娬自茶花丛后走了出来,唇边勾起一丝淡淡笑意。

***

三日后,笑笑到那小店取首饰。

只见三副耳饰玲珑可爱,手工非常精致,比意想中的还要好,不禁大为满意。

付钱时那老板却道:“本店还是首次见到这么独特的样式,若小姐不嫌弃,这手工费便免了好吗?”

笑笑一怔:“这怎么好意思?”

老板道:“只希望小姐能准许小店按这样式打造货品。”

呵,原来是想拿设计授权来着。

笑笑道:“那没有问题,不过我可有个条件:往后你们这几款样式的耳饰卖出后,可得分我一成利润。”

老板一怔。

“我也不用你免我的什么费用,这次我的费用照付。往后做出来的若卖不出去也不必分我钱,怎样?”

反正这也算是打九折了,划得来。

老板尚在犹豫,后堂帘后忽有人道:“爹,答应这位小姐吧。”

这少年人的语气温温润润的,音色却清澈华丽,让人想起清清的溪水,上面漂着绯色的桃花。

笑笑忍不住便往发声处看去,却只见到一重布帘遮得严严实实,那个人连一片衣角都没有露。

老板很听这少年的话,当即便笑着点头道:“就听霄儿的话,依了小姐吧。”

那霄儿在帘后又道:“小姐若有其他的新样式,也请惠赐图样,本店也可依方才的条件跟小姐合作。”

笑笑一听,乐了,这人可真上道。

“好好,反正我今天有空,就帮你们多画几张。”

有人掏本钱帮自己做实验,何乐不为。

问老板要了纸笔,在纸上画了起来。画了几笔,却又搁下问道:“老板这里可有木炭?”

老板一愣,“现在并非隆冬,炭炉子还没有生起来……”

笑笑叹了口气,作罢。

她原本那几幅图是拿了几个侍儿的眉笔画的,现在手上没有,无可奈何的提起那支毛笔,皱起眉来。

帘后那霄儿忽道:“小姐可是嫌这毛笔不顺手,我这里有炭笔。”

“炭笔?”笑笑眼神一亮。

“是我平日用来在物料上画直线用的,难登大雅之堂,请小姐勿要嫌弃。”

老板从帘后取了那笔递了过来。

只见是用柳枝烧成碳条,再以刨花裹住,形状竟有点像铅笔。

笑笑甚是稀罕,到这里已是十年,除了自己凭记忆造出来的,还是头一次见着跟现代用具这么相近的东西,不禁心里大生亲近之感。

她拿着那笔,灵感泉涌,唰唰画好一张,笑问:“这笔真好使,不知老板是从哪里买的?”

老板笑道:“这是小儿自己做的,别处没有的。”

“这笔做得真好,你家公子真是聪明。”笑笑啧啧赞叹:“如果人人都用上这笔,抄书的效率不知提高多少。”

当下把想到的图样画了七八幅,都交给了老板。看着老板郑重的把图样递到帘后,她坐在凳子上,等着后面那公子说些什么好评。

她现是觉得这人聪明,又有眼光,手艺又巧,定会对她费了心机画出的图样大为赞赏,是以心里又是得意又是期盼。

不料帘后那霄儿公子看了片刻,却是一言不发。

笑笑忍不住道:“霄儿公子,你看我这几张图设计得还行么?”就像个好学的学生等着老师表扬一样。

那霄儿沉默了片刻,不发一言。

看来是对自己花了大功夫画的那些花呀鸟呀的图案不大欣赏。

笑笑讪讪道:“不好么,那就算了。我本来就不是学设计专业的。”

忽然帘后那霄儿一声低呼,“这,这个是什么东西?”

“什么?”笑笑跳起来,“我画的有那么差吗?你说的是哪个?”说着便想冲到帘后去。

老板咳嗽两声,拦在前面。

笑笑一呆,忙道歉道:“哦,对不起,我无意冒犯。”

霄儿却不以为意,说道:“我说的是这个。”拿着那幅图递出帘来。

笑笑只觉得这位公子声音好听,他爹又防得严密,很是神秘,不定是个美人,当下便盯着他拿纸的手直瞧。

只见能把首饰做得比名店的更精致的这双手肤色极白,手指修长,指甲修得干干净净,骨节不显,形状优雅,长得不像是一个工匠的手,反倒像是长来弹钢琴的。

霄儿等了片刻,有点不耐道:“难道小姐也认不出自己画的东西吗?”语气不悦,声音却仍然好像滚珠溅玉一般好听。

笑笑一省,定神看来,方瞧见他指着的那个东西,一愣,不禁哈哈笑了起来。

“这个,这是我随手画的,是一只猫。”

“一只猫?”

“这猫,叫做吉蒂猫,嗯,是一个叫做东瀛的地方出产的。”却是她刚才画得兴起,随手在纸角画的卡通形象。

霄儿拿着那纸的手缩了回去,沉吟道:“这个倒是别致。”

“这个呀,用金银打出形状,上面镶些碎钻,眼睛和蝴蝶结用红碎钻,然后做些链子坠呀,戒指面的,很受小姑娘们欢迎呢。”

帘后霄儿沉吟不语。

笑笑方想起在这么个小店,说用什么碎钻宝石的,好像在炫耀一样,忙补充道:“那些碎钻宝石可都是假的,值不了什么钱,就是贪图个好看。”

旁边老板插嘴道:“我这店虽小,但怎能出售赝品呢!”

“赝品也不要紧啊,只要不是当真货卖。”笑笑觉得有必要打破他这种首饰店一定要卖真金白银的僵化观念。

“只要标明这是赝品,并且给出合理的价钱,那就没有问题了吧。这又不是心存欺骗,只要顾客愿意接受就可以了。现在也不是谁都有足够的能力来买真金白银的。况且首饰除了用来保值以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功能是装饰啊,爱美乃人之常情,但是未必个个钱囊丰满,也有些有钱人不舍得花钱去买首饰。所以啊,只要设计美观,我相信还是很多人愿意掏钱来买这些好看又不贵的东西的。”

这番话说得老板无可辩驳。

帘后那霄儿却道:“小姐说得很有道理,只是,这碎钻是什么宝石呢?”

“是一种假宝石,什么颜色都有,材料也没有什么特别,就是切面很多,折射着光线看去显得很闪烁。”

“切面很多,折射光线?”

“没错!”笑笑想起这个时代应该还没有那么高明的切割技术,忙又说:“其实不镶宝石也可以,只要分色就行了。”

“分色?”

“没错,比如说,将不同颜色的黄金和白银分别铸在一起,相互不融合,用金色来突出这猫的眼睛和蝴蝶结,那么看上去一定比整块同色的要抢眼得多。”

帘后霄儿不禁道:“小姐的想法真是特别,这等做法大有可为。”语气难掩兴奋之色。

笑笑得到夸赞,高兴极了,笑嘻嘻的说:“那是自然。跟我合作保证你绝对不会亏,只要你……”只要你能做出来的话,在这里可是独一无二的独门生意。

霄儿接口笑道:“只要我每售出一件都算上小姐一分利润对吗?若小姐能将这些想法只告诉我家,我可保证小姐必定能对收成满意。”

笑笑暗道,这不肯露面的公子可不简单,能自己意识到这独家问题,又有眼光,是个商业人才。

当下点头道:“独家就独家,不过我有个附加条件。”

拿起桌上的炭笔,在纸上画了个符号:“往后你家出品我设计的东西,每一件都须得在边角处刻下这个印记。”

老板接来一看,说道:“这像是一朵喇叭花插在半个瓶子里,是什么用意呢?”

“只是一个标记而已,证明这是你家独家出品,有大大的好处。”笑笑暗自偷笑。

这其实是“常悦”二字读音的首字母竖起来的组合,结果被人家看成一朵花。

往后这家的出品全都有了自己的印记,想想就觉得很有一种专卖店的感觉啊。

当下笑笑与老板及那霄儿谈妥,便得意洋洋的揣着那几件首饰回府。

老板看她走了,转回后堂跟自己儿子商量:“霄儿,你看这小姐画的东西古里古怪的,能卖么?”

霄儿道:“如此特别的图样,应比寻常的鲤鱼蟠桃更吸引人。”

“可是,这个什么猫,根本没有人知道它是什么呀。”

“没人知道的话,那更好啊,咱们可以将这猫的故事编成神话传说,把它说成神物,还可以当作护身符呢。”

“那小姐也不知什么来头,怎会知道这么些奇怪的东西。还有,她明明不懂这行,可是说起来却头头是道,知道的东西竟比咱们这些世代经营做了几十年的还要多。”

“爹,这世上有种人能触类旁通,自出机杼。我看这小姐就是这样的人。而且我看她神清骨秀,态度大方可喜,实非常人。”

“可她说自己叫常悦,这城里可没有哪个大家姓常的呀。”

两爷俩便就着这奇怪小姐的话题说了半天,却还是摸不透她的来路。

***

阳光正好,不浓不淡,照得院落里铺的青石板有种融融之意。虽则已是深秋,繁花落尽,但自有一种天高云淡之意韵。

这日正是兰陵王府三小姐为三个侍儿行簪纳聘之日。

仪式须得有人主持有人观礼,笑笑便当了主持,请了萧琳甄绣两人观礼,又跟王君借了个熟悉礼仪的陪嫁小仆来帮忙。

时园中需行礼三人都已梳好发髻,跪在庭中。

笑笑过来自景明手中的托盘中拿过衣服一一递与三人。

递衣为始加,祝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再加为并簪。将当日交与三人的半尺紫金孔雀簪一一插入三人发髻根部。

再加曰:“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淑仪,柔婉形容。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最后,授以一双崭新黑漆青葛舄。

三加曰:“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老无疆,受天之庆。”

三加毕,三人齐拜。

笑笑宣告:“礼成!”

接着便是穿耳纳聘。

笑笑道:“静影先来吧。”

静影不发一言,却拿眼去瞄坐在一旁的萧琳。萧琳转脸不去瞧他。

静影想起当日跟君行承诺之事,咬了咬嘴唇,跪得笔直,垂目眼观鼻,鼻观心,再无异动。

王君那仆拿了银针过来,捏住他白玉般的耳坠碾了几下,碾得薄了,一针穿过。眨眼间已两边都穿了。

笑笑捧了个盒子过来,打开放在静影面前,笑问道:“静影,你看这对的样式可还喜欢?”

静影抬目一看,却是用两根纯金丝扭成麻花状盘成的花朵,下面颠颤颤一个坠子上镶了血红一颗珊瑚珠。

样式自是别致新奇,只是他现在心乱如麻,便是再精致十倍看在他眼内也不过无色无相。只淡淡随口应道:“喜欢。”

笑笑粲然一笑:“喜欢就好。不许退货!”

言毕往萧琳招手道:“夫子,你来给他戴。”

萧琳脸色大变,“这……怎么可以?”

“他是你的人,当然由你给他戴。”

萧琳猛的站起来:“小姐说笑了。我与他已是……”急急要辩解,把台上的茶杯都弄翻了,水洒了一身。

笑笑道:“我已跟母王禀告过了,觉得静影还算聪明伶俐,夫子身边又缺个可供使唤的人,干脆把他给你好了。”

萧琳急道:“静影是三小姐房中的人,这怎么使得!”

“我说使得就使得。”笑笑道:“夫子是我敬重的人,是我恩师,我送一个小侍来侍奉老师也不可以么,天下间没有不许尊师重道的道理。还是你嫌弃他曾经被我选过进房?哎,你可看见了,他今日才行这簪礼,还是原装货,我可碰都没有碰过他。”

静影虽听不懂什么叫原装货,但后面一句可是听懂了。顿时满脸通红,狠狠瞪了小姐一眼,低声道:“我虽没什么身份,可我也是个人,不是什么礼物,你们虽是我主子,可也不兴拿我来讨价还价!”

笑笑道:“好利的一张嘴,你有空说我,不如帮忙说说这顽固的夫子,是她不肯要你,不是我不舍得送。”

萧琳被她说得满脸通红,嗫嚅半晌,方道:“如此,琳便谢过三小姐厚意了。”

笑笑伸长手道:“不用谢,快把这个拿去给他戴上,我的手都拿得酸了。”

看着萧琳抖着手替静影戴上耳环,两人红着脸对望的表情,心里真是高兴,忍不住又取笑萧琳:“这下可得看好了,我给准备的这对是实扣金环,替你套的死死的,再也逃不掉的。”

萧琳脸都红透了,又素来口才比不过笑笑,只埋下头去不做声。

静影却是个不饶人的,说道:“我是心甘情愿跟着她的,不用套我也不会逃,小姐的金耳环还是留着套别个有福气的小爷吧。”

“喝,看你这牙尖嘴利的,刚送出去了就不认旧主了。”笑笑作痛心疾首状,“亏我还为你挨了顿打,枉担了一个虚名。”

静影闻言,眼圈一红,膝行至笑笑面前,道:“小姐的大恩大德,静影这辈子绝不敢忘。若我往后能有三分福气,愿能返二分到小姐身上,望小姐一生平安快意,长命百岁,福运昌隆。”言毕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旁边萧琳听了,触动心事,红了眼也上前要跪。

笑笑手疾眼快一把扶住,叫道:“今天大喜日子,不许哭,不许跪!真要感激我,就替我多吃几口饭,多加几件衣裳,你们过得好了,我看着自然高兴。”

两人方自起身,站在一旁。萧琳见他瘦了许多,心中怜惜,按他在自己椅子上坐了。拿自己的杯子倒了杯茶给他。两人怔怔泪眼相看,都觉恍如隔世。

忽听小姐在旁边道:“啊,忘了一条,还有,多生几个孩子,才是对我真的好。”

静影方喝了口茶,闻言都喷了出来。

这边剩下春和沉璧两人,见到静影终有所属,都替他庆幸,跪在地上久了也不觉其苦。

笑笑解决掉一个,返身又取了两个盒子过来,一人手里放了一个,笑眯眯的连声道:“快打开看看喜不喜欢!”

沉璧开了盒子,见款式与静影的却又不同。

白银打就的一个莲苞儿,半开半合的露出碧绿的一点翡翠蕊儿。莲瓣轻薄,连上面的脉络都看得见,那翡翠绿得油亮,水汪汪的鲜嫩欲滴。

他虽则平日无甚打扮,骤然见到这般精致东西,眼神也禁不住一亮。

笑笑得意的说:“漂亮吧!这翡翠就得用白银来托,如果是镶在黄金上面就太俗气了。你长得秀气,配这么小小的一副才好看。”

沉璧被她说得低下头去,细细长长的脖子弯如荷梗,自耳根处飞出一抹轻红,便似拿了胭脂刷子一扫而过。

“别小看这么一点,这翡翠是老坑玉种,黄金有价玉无价,这么一点点可贵着呢。”笑笑续道:“你带着这样的嫁妆出嫁,以后你那妻主可不敢小看你呢。”

沉璧身子一僵,缓缓抬起头来看她,脸上红潮霎时褪个干干净净。

笑笑忙道:“你跟春和都是好孩子,该当配个更好的妻主才是,跟着我是糟蹋了。我绝无他意,只是不想耽误你们……”

沉璧直直看着她,脸色沉静如水,眼神愈发幽深,片刻缓缓道:“谢三小姐恩典。”磕下头去,不再抬起。

旁边春和的脸色却是难看,忽道:“春和感激小姐好意,可这嫁妆春和不能领。若小姐不愿收留春和,春和自会另觅去处,若真有那么一日,必不劳小姐操心。只是一日未到那时,就让春和随在小姐身边吧。”

那盒子也不打开,双手放于地上,拜下道:“这等贵重的礼物不配春和,请小姐收回吧。”

笑笑急了:“哎,你们两个这是怎么啦!”

春和不再言语,冷冷看来。

这时他脸上的痘子已好得七七八八,五官轮廓尽显,鼻挺唇薄,鬓角墨黑有如刀裁。素日里又勤奋练武打拳,他身材原本就硕长有力,人道有了武力胆色状,那少年人的拘谨之气不知不觉中褪去大半,堂堂威仪气派倒是隐隐现出来了。

这一眼含怒带怨,一眼瞥来,凛凛冽洌,笑笑竟心中一寒,说不下去。

静影见到场面弄僵,忙说道:“小姐又没有不要你们,别急,慢慢再说。”

旁边捧着托盘的景明看着不对,小姐把静影送人了,连沉璧春和都不要了,怎么还会要他!

物伤其类,悲从中来,捧着那个盘子就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

笑笑急道:“景明你又哭什么!”

“我,哇,我不要离开小姐!小姐你如果不要景明了,景明也不想活了!”

静影跺脚道:“景明,你添什么乱哪!”

甄绣在旁边一直不语,此刻“扑哧”一笑:“小姐哪,你若不想要他们,当初就不该选了他们来。现在这么撒手就扔了,可对不住人家。”

笑笑瞪眼道:“我又没有把他们怎么样,好好的养着教他们练武识字,我怎么对不起他们了。”

沉璧忽然直起身来,静静道:“三小姐说得不错,她对我们只有恩情,绝无亏欠。对沉璧更是有再生之德。只是希望三小姐谅解我与春和的报恩之心,允许我们再侍奉一段时日。待到小姐烦倦之时,我们必会离开,不会再添小姐烦扰。”

笑笑虽则觉得不大满意,但人家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难道还能逼着人家立即嫁人么。只得点头允了。

春和却怎么也不愿收那盒子,沉璧又劝了他一番,方才不情不愿的收了,还始终板着脸,不肯与小姐目光相触,一副伤了自尊的表情。

原本策划得好好的想把三个一次性解决,结果却不尽人意。

笑笑暗自思量,看来这几个就跟养惯了的鸟儿一样,怕自己被放出去活不了,要想让他们意识到外头天地宽,恐怕还得慢慢磨。

***

这日君行到娬王书房送账簿,娬王拿过翻了几页,随口问了些收支问题。君行一一作答。

兰陵娬问毕却不让他退下,自顾翻着桌面纸张,半晌,也不抬眼,淡淡道:“三小姐房中的事你有什么看法?”

君行绝料不到娬王这么问他,迟疑一下,答道:“三小姐年纪尚幼,不愿以家室为累,必是志存高远。”

兰陵娬不禁笑了笑,又道:“君行,若我没有记错,你也早该行这簪礼了。”

君行垂首不语。

“虽不愿儿女长大远离,但她们终究还是会振翅高飞。”兰陵娬淡淡道:“君行你自小在我身边长大,我也熟知你的品性,知你不同寻常那些想依附妻主一生的寻常男儿,这也是我一直不催你行簪礼之因由。只是世俗之事难避人言,我虽想把你一直留在身边,却怕外人闲言碎语,不若你便入我房中,往后也可更名正言顺打理全府事务。”

娬王语气虽淡,听在君行耳内只觉当头一个霹雳打下,顿时呆了。

兰陵娬道:“当日我答应你母亲替她好好照顾于你,以你品性,必不愿伏于寻常女子之下,与其让你委屈,不若让我护你周全。我许你兰陵侧君之位,仅在王君之下,府中大小事务均由你掌握,必不会亏待于你。你不妨好好考虑一下。”

***

笑笑发觉成年之后别的好处没多少,但于这人身自由度方面却有很大改进。

比如说以前出入王府还得偷偷摸摸去翻墙,现在大摇大摆的出入也没有人敢说她,这样一来,王府也就少了些当初笼子一样的感觉。

这日她又去那俞家银铺去看生意。

这铺子虽小,只有父子两个经营,但大的厚道,小的聪明,跟她很处得来。再加上那霄儿公子心灵手巧,又懂得欣赏她那些古怪想法,更是令她大生知遇之感。渐渐往那边跑得勤了,却不是为了赚钱的缘故,而是为了多了个谈得来的朋友。

今日她到了银铺,俞老板一见她便笑逐颜开,倒了茶,摆了点心,还掏出一个锦缎小包让她看。

打开一瞧,却是一只金银打造的分色吉蒂猫,跟她画的图样并无二致,难得的是一双金色猫眼雕琢出无数刻面,光亮处看来反射出粼粼金光。

笑笑啧啧赞叹:“真是绝了,霄儿公子的手真巧!”

霄儿在帘后笑道:“这只是样品,送给小姐的。告诉小姐一声,前头知府家的小姐看到这个样品,十分喜欢,一下子订造了五只说要送与她府中小爷。我让爹爹告诉她此物名唤‘吉帝猫’,是一种吉祥之物,便连皇帝佩戴也可保平安。杨小姐听得十分高兴,又多订了十只。这可是本店开张以来头一次接到这么大笔的订单,都是托了小姐的福。”

笑笑高兴得合不拢嘴,有什么事情比自己的才干能够得到世人认同,还能赚到钱更开心呢!

她跟俞老板要了根红绳,把那只刻了自己名字缩写的猫儿坠子串起挂在胸前。这可是她这辈子赚到的第一锭金子,第一份自豪!

她心里高兴,又对那霄儿道:“这还只是初步成功,往后还有得你忙。这些样式造出来以后,你也不必事事亲力亲为,可以收几个学徒帮忙。要批量化生产抢占市场,在旁人想跟风的时候,你就已经开始卖别的款式那样才行。”

霄儿道:“这种手工活只怕教晓徒弟饿了师傅。”

“不会不会。”笑笑摇头道:“你可教每人只负责某一部位的雕琢,然后再由你自己统一组合起来。一来他们只会熟悉自己掌握的那部分技巧,对全盘缺乏了解无法盗取,而且单一做同一个零件,也可提高效率并且保持品质稳定。”

“对了,有时一些特别的款式反而不能多做,只做个十样八样声明是纪念版,全球限量,呃,全国限量只有十只,往后再不生产,空前绝后,具有升值潜力。这样的限量版可以卖贵十倍,而且必定是有钱有势之人方会追逐,这也可以迅速提升这品牌的声价。”

霄儿动容道:“小姐想法当真异于常人,若小姐有心经商,必会叱咤风云,富甲一方。”

笑笑嘿嘿笑道:“你就别损我了,这些我也只是知道些零碎道理,具体怎么操作一点不懂,若要自己去干,必会碰个头破血流。”

又道:“我当你是朋友,才对你直言相告,你若觉得合适就去实行吧,觉得不好就当我说的是废话,听听就算。”

霄儿笑道:“小姐字字珠玑,旁人想求得只言片语也没机会,霄儿这可真是好福气。”

笑笑说得高兴,顺口道:“我觉得你才是做生意的人才,手艺又好,往后这小店定会办成名店。为了将来准备,我建议你先改个店名。”

“改店名?”

“没错,用姓氏来起店名不是不好,而是太普通。”笑笑想起香港那几家著名的金铺,什么谢瑞麟、周大福,觉得中国人就吃朴实全名这一套,说道:“你索性以你或你爹的名字作为店名,这样听着更有诚意。以后家业授与你家子孙,也好让他们记住父辈爷辈当年的奋斗史,好好传承下去。”

跟那霄儿隔着布帘说了半天,点心茶水吃了不少,笑笑摸着肚皮站起来告辞。

俞老板一直送到门外,对笑笑道:“常小姐,小儿名唤迎霄,去年行的簪礼。”说完满脸期待的瞧着她。

笑笑一呆,旋即恍然大悟,赞道:“迎霄迎霄,真是个好名字,用这个做店名一定一飞冲天,招财进宝。”

俞老板听得好笑,正待再说。笑笑的眼神忽溜了开去,叫道:“老板,我还有事,改天再聊。”

唤着“君行,君行!”急急的追着街上那个风神如玉的少年去了。

俞老板呆立半晌,转回店内,忍不住叹了口长气。

迎霄问道:“爹,刚才还好好的,做什么叹气?难道是风湿又犯了么?”

俞老板叹道:“原来常小姐是兰陵王的小姐。”

迎霄一怔:“爹爹怎么知道?”

“刚才她追着个公子去了,那是兰陵王府的管家,名叫任君行。去年我不是到邓家珠宝铺揽了活儿回来加工么,那时见过他一面,现在见到他是觉得长得更好了,就是失了魂似的,没有了那时镇得住场面的味儿。不过我是绝不会认错的。”

迎霄道:“她是兰陵王的小姐,那不是更好吗。有她当了咱们靠山,以后的活计都不用愁了。”

“可我看她跟你谈得来,人又不错,头脑又好,还想着她跟你可般配了……”

迎霄截口道:“爹,别提这个事了。即便她不是王府小姐,也是大家小姐,不是咱们这种人配得起的。”

“咱们这种人?咱们这种人怎么着了!前朝宰相林彦不就是银工出身的么!”俞老板急了:“霄儿哪里比别人差了!”

迎霄沉默了一阵,道:“天下女子皆薄幸,常小姐人品虽好,但霄儿也不放在眼内,这倒与她是否王府小姐无关。你看她头次来此便是订造送给小爷的耳饰,还一订三副,这等多情风流之人,与她谈谈生意尚可,但若托付感情,定必痴心枉付,衔恨收场。”

俞老板叹道:“也不是每个女子都如你娘那样……”说着想起方才笑笑追出去的失魂样子,又觉得儿子说得甚有道理,一时说不下去了,自己也便失了神。

这两父子的对话自然没有传入笑笑耳里去,她也根本不知道今日自己无心一语,竟让自己日后糊里糊涂的当上了名闻天下的迎霄宝阁的大股东。

天下间的事情,很多时只起于一个小小的源头,如一颗种子下地,遇上合适的阳光空气水,便会生根发芽,只是长出来的是什么东西,那就得看看有几分运气。

现下笑笑追到君行,见他一副若有所思,心事重重的样子,便想着逗他开心,拎高了自己胸前那只猫坠子,笑道:“君行,你看这个好看不好看?”

君行看了看,点了点头:“很独特。”

“这可是我画图教人家做的,喜欢吧?要不我送给你?”

笑笑也没有多往深处想,只想送个自己喜欢的玩意儿逗他开心,这又是自己设计的,觉得更有纪念价值。

不料君行听她这么一说,想起她房中三侍送聘礼遣嫁的事来,那传闻中巧夺天工的三对耳饰,不都是三小姐亲自教人做的么。

想到这节,他顿时脸色一白,侧头看着笑笑,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摇了摇头表示不要。

笑笑看他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便刻意指点着街上热闹新奇的玩意儿着他看,引他说话。

走了一路,君行只是一声不吱。

到得走至长街尽头,他忽然开口道:“三小姐,方才说的那些你果真觉得有趣么?”

“那……自然了。”不是为了逗你开心,我用的着装成个没见过世面的白痴么!

君行淡淡一笑:“听说小姐曾去过一个奇怪的地方,那里的人与事都与当朝不同,君行很感兴趣,能听小姐说说看么?”

笑笑打量他几眼:“你听我爹爹说过我的事了?”

“知道一些,但是不大清楚。”

“那个地方啊,男女平等,喜欢谁就对他好,直接追求。也要念书考试,不过不叫做求功名,是为了求个证明,证明你懂那些东西,然后去求职的时候好告诉人家你懂哪些。嗯,有些人还是很狡猾的,说自己懂,其实不懂,就得靠那个证明来取信。不过证明也有人作假的。所以哪,在那里,其实很难分辨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那里虽然没有君权统治,但还是活得蛮累的。平日可供消遣的东西有很多,不过可以让你自己支配的时间却很少。在那里活着,你有时会不知道自己究竟要些什么,因为诱惑太多,机会也太多。

“说起来啊,其实两个世界都差不多呢,如果不知道自己活着是为什么,无论在哪边,都会觉得很累呀。”

君行听毕,问道:“既然那样,你还想不想回去?”

“想啊!”笑笑抬头望天:“那里有一样东西是这里没有的,就是平等啊。”

“其实你们嘴里不说,心里都在骂我任性胡为吧,为了静影还挨了一顿打。可是在那个世界,人命都是平等的啊。我就是没有办法看见一条活生生的生命在面前被人家夺去,这在你们看来很自然的等级观念,我可始终看不惯呢。”

“我也是。”

“嗯?”

君行不答,问道:“其实小姐想把沉璧他们遣出,就是想让自己在这里无牵无挂对吧?”

笑笑凝望远处,眼神迷离,嘴角轻扬。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忽然回去了,不在了,连招呼也没有来得及打,那样被留下的人大概会很担心的吧。想起我留在那边的父母,我就难过得不得了。所以呀,我不想有天回去了,又要承受对这边的难过。其实,说白了,我也就是自私而已。”

君行沉默半晌,一笑:“不错,也就是自私而已。”

远处日头偏西,街上人群熙攘,夕阳下的人们忙碌而又快乐。

然而为何看着这般热闹透明的情景,心里也会感到莫名的感伤?

***

景明在紧闭的房门外,听着房内不住发出的衣角悉率声,脚步声,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样,转来转去。

沉璧捧着托盘过来,瞄了眼房门外地上的另一只托盘,昨晚送来的饭菜还放得整整齐齐的。

“沉璧,你比我懂得多,快劝劝小姐,她醒了以后就一直在房里转来转去,走到现在都还没有停下来过。我叫她也不肯应,你看她是不是,是不是有点……”景明好不容易看见沉璧来了,一把揪住就像溺水时抓住根稻草。

沉璧听到末一句,忍不住看他一眼,小姐在房内转来转去,你也在房外转来转去,这不成了一对陀螺?

“你先去帮春和打扫,这里让我来就好了。”

遣走景明,敲了两下房门:“三小姐,是我,沉璧。”

房内那人还在走来走去,越走越急,“砰”的一声好像踢翻了些什么东西。

沉璧急道:“三小姐,你没事吧?”

隔了半晌,里面方传出笑笑闷闷的声音:“没事,你走吧,让我静一下。”

“任管家今日行簪礼,小姐不去观礼吗?”

静了静,房内笑笑像被踩住尾巴的猫,尖声叫道:“不去不去,他簪礼关我什么事!”

“可是,往后小姐就得称呼任管家为任叔父了,今日不是应该先去见礼吗?”

“什,什么!叫他叔父,不如买块豆腐让我先一头撞死好了!”

“可是任管家人品能力都是上上之选,娬王就是看重他才纳他的,小姐难道有意见吗?”

“我,我,我没有意见!”笑笑觉得自己快疯掉了,不是什么都不上心的吗,不知为什么就是没有办法接受这件事情。

“我能有什么意见!他是天下最好的,成了吧!可我就是不要叫他叔父,就是不要!”

“可是小姐说得他那样好,却又不肯纳了他,这边又不肯喊他叔父,小姐这是想怎样呢?”

“我,我怎么能纳他了,他明明最讨厌我了!”居然宁愿嫁给我娘,还一点消息也不透给我!

“小姐啊,若我说任管家是因为太喜欢小姐了,却又怕拖累小姐,才服从了娬王的安排,这样小姐是不是比较容易接受一点?”

话音刚落,紧闭的房门“啪”的打开了,冒出颗头发蓬乱的头来,两眼圆睁瞪着他:“你,你说什么?”

***

君行行簪礼之地在碧华厅,素来用来接待贵客,其中布置最为富丽堂皇,美轮美奂。

宝锦镶边锦垫铺陈椅上,两边垂幔薄如蝉翼,织着云纹图案,赤金猊金兽口中冉冉青烟升起。

君行跪于地面锦垫之上,仪式正在第三加,授舄。

笑笑气喘吁吁赶到花厅外面,看到厅门紧闭气就不打一处来。

偏要挑这富贵的碧华厅来行这簪礼,是很重视没有错,但是又不是见不得人,光天化日之下为什么要锁门!

当下抬起脚来,猛的往厅门一踹,冲了进去。

厅中众人听见“砰”然大响,都转头来看。

笑笑定了定神,只见厅中不过寥寥数人,跟自己冠礼那时不可同日而语,不禁又生起气来。

不是说会待他好么,难道是哄他的?堂堂大王聘侧夫,来观礼的人竟然只有鱼虾蟹这么几只!

若有人知道她心里转的心思,定然觉得奇怪,一时嫌太重视一时又嫌太简慢,这小姐可真难侍候!

她喘了口气,瞄准托着托盘站在君行旁边那侍儿便冲过去,嘴里叫着:“母王今日行礼,悦儿迟到怠慢,请千万恕罪!”

乱七八糟的说了一串,早将那托盘掀翻于地,一副殷红如血的满月素面无纹珊瑚玦摔在地上,她看准了还狠狠踩了几脚。方叫道:“哎哟,真是对不住,悦儿一时心急,竟然将母王的聘礼打翻了,真是罪该万死!”

一句话说得咬牙切齿,脚下趁机又碾了几碾。

兰陵娬站在一旁冷冷看她装疯卖傻,看她闹了半天,方冷冷道:“祸也闯了,歉也道了,不是来观礼的吗?给我乖乖站一边去,别在这丢人现眼的!”

好啊,竟说我丢人现眼,更丢人的我还没做呢!

笑笑“呼啦”一声给跪下了。“请母王恕罪,悦儿今日赶来实是为了阻止母王行聘之事。只因今日有孤星逐日,不宜嫁娶。”

兰陵娬一双凤眼冰冷无波,冷冷睨着她:“这么说,你是关心我,特地赶来通知母王的?”

笑笑脸上一红,厚着脸皮道:“那是自然,悦儿关心娬王更胜于自己,此心可昭日月。”

“好一个此心可昭日月!”娬王大笑:“那你就少替我担心!给我站到一边,好好看着母王办事。”

笑笑急道:“母王你要办这事,可有征得君行同意?”

兰陵娬睨她一眼,脸上似笑非笑:“你可自去问君行,问他可有半分勉强。”

笑笑急忙蹲到君行身边,扯了扯他袖子:“你,你……这事你可心甘情愿?”

君行自她冲入脸上的神色便一直古怪,此刻却瞪她一眼道:“自然心甘情愿。”

笑笑顿时傻了。

兰陵娬冷冷道:“问清楚了?可是甘愿?”

“他……他是……”笑笑踌躇半晌,涨红了脸,咬牙道:“悦儿觉得他说的是违心之语,悦儿不信!”

兰陵娬打量着她,冷冷凉凉的笑道:“其实心不甘情不愿的不是他,是你吧?”

笑笑被她一语道中,心虚的看了君行一眼,却发现他脸色煞白,垂目看着地面一言不发,脸上绷得紧紧的,似乎很不高兴。

笑笑刚才得沉璧提醒,知道君行是被迫的,兴冲冲赶来闹场,全凭了一腔血气。此刻觉得气氛诡异,顿时心里七上八下起来。

兰陵娬冷笑道:“你今日冲来这里到底是为什么,好好给我说清楚!若没有可交代过去的理由,绝不饶你!”

笑笑素来怕娬王冷厉,上次又被她狠打一顿,现下当真是草木皆兵,被她这么一吓,不假思索,冲口而出:“我,我就是不想让君行嫁你!”

“哦?”兰陵娬眉梢一挑,“为什么?”

是哦,是为什么呢?笑笑忽然发现自己昨晚到现在一直生气一直惴惴不安都是为了不想让君行嫁人,可是为什么自己这么情绪这么异常,她却没有想过。

此刻兰陵娬冷冷一问,她脑子急转,心里瞬间流转前世今生,却只剩下一幅幅的剪影。

立在开满黄花的庭院中,脸庞映照着熠熠霞光淡然出迎的少年,九曲桥上为她引路唇间泛着荷香的人儿,精疲力竭之时向她伸出手的人,屋顶上漆黑双眸中倒映着满天星斗,嘴里温柔的说出会爱护自己的话……

竟然都是他的影子!

只有他!

只有一个可怕的答案可以解释!

她惊恐的看着身边跪着这个人,难道……!

兰陵娬久等不耐,冷喝道:“到底是为什么!”

笑笑双膝一软,跪了下去,带着哭声道:“可能……因为我,我喜欢上他!”

一时全场皆静。

笑笑听得自己胸膛内心脏扑通狂跳的声音,还听到自己热血奔腾若沸的声音。

她都快要哭出来了。

竟然会在这边的世界第一次喜欢上个异性,竟然还这时才发现!

她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成为这世上第一个因为蠢笨而羞愧致死的人。

过了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耳际传来兰陵娬又好气又好笑的声音:“你以为喜欢上别人便能得手,是以巴巴的赶来抢!我告诉你,君行若是对你无意,你还是给我滚吧!”

对哦,虽然沉璧那样说,可是以平时君行的表现看来,他可是很讨厌自己的。

笑笑顿时心虚,压着满颊火烧,低声问旁边的君行:“你,你怎么看我?”

一句问完,只觉心都要跳出喉咙了。

等了半晌,君行也低声回道:“冲动、自作聪明、不求上进、胡作非为……”

“……”

笑笑觉得心不跳了,血液也结冰了。

不要告诉她是一场误会,不然她真的会找块豆腐撞死的。

她眼前发黑,结结巴巴的说道:“君,君行哪,你,你喜欢我吧……我,虽然不聪明……可是……也不笨啊……念书不行……可是我,我武功很好啊……虽然不漂亮,可是……也不丑啊……虽然矮,矮了点……可是……还会长高啊……还有那个……你看我有只金猫坠子,别家没有的,你,你就喜欢我吧……”

旁边众人听得欲笑不敢,一个个脸肉抽搐,眼神诡异。

即便是个普通乡妇,说话也该有纹理一点吧!

这个还是王府三小姐呢,平时也是牙尖嘴利半点不让人的,关键时刻也能出口成章,咏出几句惊世诗词。说到对一个下人求爱,该当说得天花乱坠,文采风流才对。

还想瞧瞧她怎样挥洒自如舌绽莲花打动美人心,不曾想她此刻别说口若悬河了,便连说出句囫囵话也是不能,颠三倒四,结结巴巴,还对着人家一个什么宝物没有见过的王府管家拿出块小金坠子献宝,当真笑掉人的大牙了。

众人才知平素大胆妄为古灵精怪的三小姐竟然还有如此一面,今儿个当真是开眼界了!

君行脸上微红,也不看她,只低声道:“你不是说要回什么地方去的吗,现在怎地又说这样的话?”

又是一盆冷水从头浇下,笑笑满腔勇气顿失,眼内泪光闪闪。

“我,我不知道会喜欢上你呀!可是……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忽然回去……我,我知道我没有资格,真是……”心伤不能再言。

真是对不起了,今天是我的错,是我不应该……

君行仍未看她,眼望前方,忽道:“也会有人因为珍惜眼下,不会介意将来的别离的。”

他终于转首看她,眼神深深,轻叹道:“你为何不愿意相信那个人就是我呢?”

笑笑怔怔看着他,猛地抽噎一声,颤声道:“君行,如果我一天不在这里,你,你不会担心吗?”

“只要你答应我无论到了哪里都活得平安快乐,我便不会担心。而我也可告诉你,我若只剩独自一人,也当会活得平安快乐,不致让你担心。”

笑笑泪眼汪汪的瞧着他,不敢相信自己所听所看,只觉得一颗心像是泡在酒里,载浮载沉,醉醺醺的,晕乎乎的,每个细胞都在膨胀,像是随时都会“轰”的一声炸裂开来。

旁边兰陵娬咳嗽一声:“既然这样,这对珊瑚玦也不用收起来了,就在这里让悦儿给你戴上吧。”

“收,收起来?”笑笑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一个不能理解的词语。

“这对珊瑚玦是我为君行往后出嫁准备的嫁妆,现在却被你踩在脚下!”兰陵娬忽然有点声色俱厉:“难道只有你自己做的嫁妆才是好的么!”

“轰”的一声,笑笑被一个滚雷劈得皮肤焦黑面目全非。

这,这根本不是行聘现场嘛,而是娬王效法自己,给君行行簪礼顺便送嫁妆而已。

兰陵娬瞧了瞧她的脸色,稍微有点气平,冷笑道:“这珊瑚玦是我母王留给我的宝物,现下是便宜了你!若不是君行不肯,我定会亲手替他戴上,哪里轮的到你这野丫头!”

笑笑方知娬王果真动过君行心思,但是终究没有。可那沉璧平日看起来最是沉静内敛,原来竟是这样一个说谎不眨眼的主,真是骗死人不偿命哪!

她把几口血和着气一起吞了,心也慢慢定了,脸上重新堆起笑来,“母王放心,我以后一定好好对待君行的。”

兰陵娬冷哼道:“年纪轻轻,别像个老妪那样老是把生死挂在嘴边,想下辈子还早着呢!”

却是听到她刚才跟君行对答,不明就里,还以为她畏死,忍不住又教训她一顿。

笑笑听她这么一提,心里一酸,眼泪顿时又涌了上来。

君行低声道:“你若记住我刚才说的话,快别哭了,让人看着笑话。”

笑笑抹了把脸,抽了抽鼻子,装傻:“你刚才说过什么话了?”

“……那么丢脸的话休想让我说第二遍!”

笑笑一听,忍不住破涕为笑起来。想想君行都那样看得开,自己却还在这边冥顽不灵也太不像话,当下把心事暂抛一旁,为眼前的事打算起来。

她把刚才被自己踩在地上的珊瑚玦捡了起来,拿在手上一看。当真不愧是王府里的珍宝,虽则不过指甲盖大小的一个小东西,款式也简简单单的一个圆环开口,却是光华流转,异常耐看。那珊瑚殷红如血,硬逾铁石,想在海里已有千年以上,玦面打磨得光亮如镜,能照出人影来,那艳丽妖色夺人心魄,正是件极贵重的宝物。

当下对娬王的安排真是又佩服又感激,当下腆着脸对君行道:“我这就替你戴上好吗?”

君行俊脸微红,垂目不语,却是默许了。

旁边侍者过来,替君行穿了耳洞。

笑笑便拿着那珊瑚玦小心翼翼的替他戴在左耳坠上。瞧了瞧,觉得这一点耳饰衬得君行俊颜更是静美如玉,越看越爱,不禁嘿嘿傻笑起来。

只是待到伸手去摸另外一只,傻笑却变作了惨叫。

那另外一只坚逾铁石的千年宝物珊瑚玦,却已裂成两半,生生被她方才的巨灵大脚给摧残了。

笑笑捏着裂成两半的珊瑚玦欲哭无泪。

兰陵娬眼神一厉,正待呵责,瞧了一眼眼神已呈呆滞状的君行,临时改变主意:“君行,这珊瑚玦已给了你,便是你的嫁妆了。现在被你妻主毁了,你自己罚她吧。”

笑笑忙赔笑道:“要罚什么都可以,只要不太疼……要不整个人都赔给你,好了吧?”


7. 卷一:起 莫言浮世且尽欢

三小姐聘了君行,许为正夫,娬王爱护两人,婚礼不愿从简,一一从头筹办,日子定在来年二月。

说起这王府三小姐,当真没有时下女儿那般风范,镇日里颠颠跟在任管家后面寸步不离,人家做什么都大感兴趣,像只储食物过冬的松鼠,每日里的头等大事便是要偷得那些见得到摸得着的欢乐存起来。

娬王嫌她没志气,唤了萧琳来让她加重功课,又要她每天都得去习练骑射一个时辰。

笑笑现下是有郎万事足,倒也不觉母王严苛,只是惋惜时间不够,不能让她好好享受二人世界。

君行却比平日更忙。一是临近年底,王府各处事物账目都要一一清算,又要准备过节事宜;二来也真是怕了几分笑笑的缠劲儿,也担心她耽误学业,是以每次笑笑来找他,都会看到他有一堆事在忙。

这日笑笑偷得空闲,又来账房找他。却见他埋首在一堆账簿里面,给她一杯茶喝着,便不再理她。

笑笑坐在案几对面,手捧茶杯,跟寻常一般眉飞色舞滔滔不绝讲她的异世界见闻录。座下的紫檀木椅高且硬,她吊着脚,拧来扭去,坐的极不安分。

君行却是头也不抬,端正坐着,一页一页账簿翻着看,全府下半年的出入账目都在眼下。

他也不用理她,只需在笑笑天花乱坠中突然停顿喝水或一时忘了话头处,命小仆替她添水,点头说声“是吗”,这样稍一接话,笑笑立即又精神百倍的讲了下去。

只是这日笑笑只讲了一会儿,便几番失神。

君行察觉,便抬头看她,见她捧着个茶杯,眼神儿远远飞了开去。

过了半天,回过神来,一眼瞧见君行在看她,手猛地一抖,生生把那只官窑五彩小盖盅给摔了。

笑笑跳了起来,急道:“真是对不住,把你杯子摔了。”

君行走过来,拿块巾子替她拭手,皱眉道:“可有烫着?想些什么想得那般出神?”

笑笑心虚的看他两眼,嘿嘿笑道:“没事,没事,就是把你喜欢的杯子摔了,真不知怎么赔你。”

君行淡淡一笑:“没赔偿的东西又不只这一样,也不过是个杯子,何必着急。”

笑笑知道他指的是自己弄坏了他的珊瑚玦,脸上一红,忙道:“我已让人帮忙修补起来,往后若碰到相同的,一定寻来配上。”

“也不必了,一只也很好。”君行淡然笑道:“便是有新的,也不是配原来这副的,何必又拆了那副。”

笑笑想起外头也有说这事的,说是王府的小姐聘人只用了半副玦,多有把君行看低之意。他又是自幼没了父母,在王府寄养大的,没亲没靠,父母也无甚东西留给他。现在他的嫁妆是娬王特意体恤,留给他的好东西,偏偏在自己手里坏了。

他现在口气虽是淡然,但心里总是在意的吧。

禁不住眼圈一红,低声道:“我就是对不起你。”

“好好的怎么这样了呢?”君行摇头:“我是真不介意,觉得戴着单边的更好看。”说罢瞄瞄旁边的小仆不在意,侧头让她看。

他知道小姐就喜欢盯着他侧面看,现在见她不快,特地放下身段来哄她。

不想笑笑瞄了他一眼,还是愁眉不展的,勉强一笑,随便找了个因头便告辞了。

君行坐回案前看账簿,只觉得一行行的正楷小字都变成了蝌蚪,一个个在面前游过来游过去,却没有一只肯游进他眼里。

向来只有他嫌小姐缠得紧,哄她先走的,没有过这样她自己要回去的,又想起刚才她忐忑不安的样子,越发放心不下。当下把账簿放好,出来寻小姐。却才知道她出府去了。

他追出府来,已不见她踪迹。便沿着她素日常走的路线寻来。

在集市上转了两圈却还是不见人影,正开始着急,却见那人从横巷一家小小的银铺走出来。原本还是挂着笑的,出来后笑容就没了,头低低的,一副失落的样子。

他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买了薄木板,又买了彩纸、蜡烛,木板夹在胳下,纸和蜡烛捧在手上,去的方向却是河边。

他略微想了想,转身去买了些东西,再往河边来。

这次远远的看见那人随随便便的坐在河边地上,刚才买的东西摊放了一地,她微俯着头,认真的在摆弄些什么。

时夕阳西下,青石桥就像一弦清月映着碧波荡漾的河面,两旁叶已半落的柳树娉婷婉约,淡淡的阳光划破雾蔼,暖黄的光晕照在那人身上,从发至衣,都融融的散发出一种暖意。

就是那样远远的看着,不必交谈,也不必有什么动作,也会觉得一种懒洋洋的暖意从体内散发出来。

他走过去的时候,脚步轻捷,怕惊醒了此刻难得的静谧。

笑笑却是将彩纸摺叠成莲花瓣形状,一片片粘在裁开的薄木片上面,做成一盏盏莲花灯。

君行看了一阵,柔声问道:“笑笑,要帮忙吗?”

笑笑霍然回头,脸上闪过一丝惊惶。

“吓着你了?”

“没……”很勉强的回答,同时把手里拿着的东西藏在身后。

“今天不是中元节。”君行淡淡一笑,撩起衣袍,也坐在岸上。

笑笑知道他已经看到自己在做什么东西,不好意思的把藏起来的东西拿出,说道:“我不过只是想放放湖灯。”

“你……想为谁引路呢?”

君行犹豫了一阵,看着河面的粼粼金光,轻轻问了出来。

时中元节有放湖灯的习俗。

中元例有盂兰盆会,有演秧歌、狮子诸杂技,晚间,沿河燃灯。不少已嫁男子买舟作盂兰放焰口,燃灯水面,以赌胜负。这灯称湖灯,是在小板上用彩纸做成荷花状,中点蜡烛,又称“水旱灯”。

传说水上放灯是为亡魂引路,也有人在灯上放置水果点心,道与先人送祭。是以君行现在有此一问。

笑笑沉默不语,脸上神色黯然。

君行想她可能想起某位离世先人,心里难过,便道:“这灯要待夜晚才能放,等下我帮你做,不必心急。”说着拿出手里拎着的一个油纸包:“先吃点东西,别饿坏了。”

纸包打开,是他刚才买的包子糕点诸般吃食,都是笑笑素日喜欢的几样。

笑笑看看食物,又看看他,唇角一翘,想笑,眼圈却红了。

她不肯说,君行却也不问,拿了个莲蓉包子递她手里:“这包子还是热的呢,吃了再说。”

笑笑拿着包子凑到嘴里咬了一口,嚼了两下,忽然说:“我很难过。”

君行替她褶纸的手停了停,“为什么呢?”

“今天是我来这里的日子,第十一年了。我在这里过了十年,就要过第十一年了。”

君行熟练的褶着手里的彩纸,眨眼功夫便褶出一瓣莲瓣,放在一边,又拿起一张纸。“还是很想回去吧?”

很早就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情总是无能为力的,但是却不知道这种事情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竟会让他这般心痛。

他一下下褶着手里的彩纸,她是想借这湖灯送信给那边的家人吧?希望他们能够接她回去。

或许,当初不应该答应她的,她……真的不应该有所牵挂啊。

“君行,自从你答应……以后,我真的觉得很快乐,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可是……我想起在另一个世界的父母,我就觉得很内疚。觉得自己怎么可以这样,丢下他们而独自快乐。我有一种负罪感。”

君行怔怔的抬起头来:“啊?”

“想起我都过来这边十一年了,可是什么都没有为他们做,也不知道怎样告诉他们我还活着。今天我找一个朋友说了些话,他教我放湖灯,说这灯可以跟另外一个世界的亲人通讯息,所以我才在这里做灯。”

过去十年中,笑笑从未曾停止思念在另一个世界的亲人,每逢此时都会分外难过。只是那时有常玥在身边,她怕他担心,是以都强自压抑,装出笑脸。渐渐笑得多了,便能将那情绪压抑下去,便也觉得能笑着对待了。

只是现在她到了王府,身边人没有知道她这些事情的。她与娬王虽为母女,却总畏她威严,更是不敢突露一点心事。

压抑得久了,到得特别日子,便如点了导火索,负面情绪全都喧嚣着想要爆发开来。这次她无人倾诉,也无人需要她强装笑脸,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便像头受伤的小兽一般出来舔伤口。

她怕让王府的人见到她那样,便去了银铺找迎霄。迎霄见她苦闷,套了她几句话,知道她心病,便教她去放湖灯。

她本是没抱什么心思的,只想好歹有个事儿做,不料做着灯的时候却让君行找着了。

君行是这世上除了常玥外最让她信赖的人了,终于忍不住向他吐露了心事。

“好像是这样没有错。”君行听罢,偏头想了想:“而且我还听过一个说法。”

“湖灯不但能够传达你要跟亲人说的话,还可以把你的感情传达过去。如果你放灯的时候是快乐的,你的亲人就能感受到你的快乐,可是如果你是愁眉苦脸的,像现在这样的话……”

看着她摇摇头,叹了口气:“如果我是你的爹娘,看到你现在这副表情,大概会很不安心吧。”

“真,真的吗?”

“那是当然了。”君行微笑着说:“你的情绪,你的一举一动,你至亲的人都能感应到,无论在何处。而你同样也能感应到她们的。这个法子是我娘教给我的,那时她随娬王出征,出发之前,将手按在我心脏处,告诉我,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就可以感受到娘的平安。”

“这法子我试了十几年,一直很灵。”

“可是你娘不是……?”

“她是不在了,可是,她在这里活得很好。”君行将右手按在自己心脏上,看着她淡淡的微笑着:“而我也常常这样告诉她,我过得也不错。”

“君行……”笑笑痴痴凝望他,眯眯眼中水雾弥漫。

君行也望进那双熟悉的眼眸之中,不经意被吸住了。

那双魅惑的眼睛,里面影影绰绰的充满他的影子,仿佛要将他深深地吸入那闪烁的琥珀之中,留住他一生一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热流,缓缓从心脏流出,淌入四肢。刹那恍惚,他看见那眼眸中自己的脸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突然,笑笑偏了偏头,下意识的咬了口手里的包子,“好好吃的包子,哪里买的?”

“巷口王大娘那家,吃不出来吗?”他顺口应道。

“哦。”笑笑急急的又咬了一口。

两人一个垂头吃包子,一个昂首望天,都觉得这天气实在反常,都初冬的季节了,怎地还热的人冒汗。

两人吃了东西,又一起在河边做湖灯。

待到天黑,便将灯中的蜡烛点燃,一盏盏放到河里去。

河面浮光点点,水波轻漾,宛如一匹绝美的丝缎,上面开满金色的花朵。

笑笑双手合十,抵在下巴,双目微阖,嘴里念念有词,低声祷告。

君行看了她一会儿,便转头看河面的灯,心里溢满一种安乐祥和之感。

过了半晌,笑笑睁眼道:“我记得有两句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觉得它写得比别的都好。虽然世界的尽头不是天涯,但是无论在哪个地方,都可以看见月亮。看见月亮的时候,就会想起思念的那些人也在看月亮,究竟是在做同样的事情,那样就感觉很亲近,就像大家都还在身边一样。”

“真是好诗!”君行微笑道:“月亮自有盈满圆缺,就跟人生自有起伏一样。失意时应当多看看月亮,就会觉得世事也不外如是,实在不必过于介怀。”

笑笑“嗯”了一声,笑嘻嘻的说:“你可知道我刚才跟爸妈说了些什么话?”

“可是在传达平安?”

“不止,不止。”

“那……可是约定归期?”

“才不是呢!”笑笑眉眼弯弯,红着脸说:“我告诉他们呀,女儿现在找到一个很好的男朋友。”

“男朋友?”

“就是……准夫君的意思。”

君行脸上一热,注目河水。良久,忽然笑道:“我却忘了告诉爹娘,还是留待日后再禀吧。”

“现在祷告也还不迟啊,灯还没漂远呢。”

“还是暂免了吧,免得他们替我担心。”微微一笑:“嫁了个任性妄为又糊涂的小姐,怕是要连他妻主的份一并操心呢。”

笑笑一愣,方回过神,叫道:“好啊,原来是拐着弯儿损我!”抬手要给他个栗暴。

君行笑着侧头避了开去。

笑笑是少年心性,君行平素虽是持重,此刻见到笑笑放下心事,也是替她高兴,当下两人便趁着夜色在河堤上追逐玩闹起来。

河中灯影闪烁,堤上人影笑闹。荷灯点,烟波漫,银月辉,鸳鸯醉。

正是:不惧浮生半梦短,一夕逍遥天地间。

***

当朝春节是大事,自腊月初八的腊祭,到腊月二十三的祭灶,再到正月十五的元宵这段,活动甚多,其中习俗几可占一年之二三。

兰陵郡北面有连绵山岭,多有猎户人家,这“猎”与“腊”相通,对这“腊祭”尤为重视。时当冬闲,人们会用猎获的野兽作为祭品举行大祭。

兰陵娬也颇为重视这腊祭,早一月便在郡中山林圈出猎场,放养了大大小小不少野兽,待到腊月初六,便约了当地大小官员参与围猎。

时是兰陵王庶女兰陵悦初次见于人前。却见这三小姐头束孔雀纹紫金小冠,身穿翻领对襟窄袖锦边胡服,外罩一领猩猩大麾,手持一张鎏金铁背弓,半筒白羽箭箭无虚发。

她射中的每只猎物均是受伤难逃而不死,尤其一只幼小火狐竟被她一箭将尾巴尖钉在树干上,当真箭法如神。

本朝崇武,众官又知娬王向来以武自得,更是纷纷赞叹小姐武功高强,又都说她宅心仁厚。娬王只摇头道:“这些野物都是养钝了的,也不见得真上到战场便能克敌制胜。”

两日后腊祭,娬王这次却安排兰陵悦祭坛前舞剑祈天普庆。

往年腊祭均请当地著名的祭师作请神舞,祭祀尾声再请杂耍、戏班作表演,名为“送神”,却是由祭神转向了娱人。只是今年这“送神”的班子里面添了兰陵府三小姐舞剑助兴。

时正当隆冬,天色灰濛,大片大片灰色的云蔓延空中,如大朵惨淡的花朵在头顶渐次掠过。

悠扬又喜庆的丝竹杂响鼓声中,那娇小玲珑的身影临风而舞,转腕踢足下腰飞旋无不应拍,青色衣袂在风中飘飞。

人们此刻方才知道,原来青色是天地间最夺目的颜色。

一曲升平乐奏罢,那人收剑凝立,清姿卓然,四周鸦雀无声,片刻,方回身顿首,抬头亮相,粲然一笑。

便在此时,空中恰有霰雪纷陈而下,四周一片空濛,眼前景物若隐若现。

多年以后,兰陵郡中的人们仍津津乐道这嘉佑三年的腊祭。说到兰陵王三小姐初次亮于人前的这一场剑舞,大都说不清那人的容貌,众口相传的都是那人风姿。

还有,不约而同的都记得,那人抬首扬眉一笑间,有雪降下。

在其人兰陵悦看来,这场腊祭却是倒霉至极。

事前为了母王命令,每天多练半个时辰的剑,足有月余。剑舞毕后还下起雪来,当真洒的她冰雪襟怀,差点没得风寒。

幸好没出岔子,兰陵娬观毕,王颜大悦,要赏她。她便说想求除夕那夜独自回园子守岁,只听得娬王脸色阴沉。但想到她初到王府,不定常玥会来看她,又见她最近乖巧,终是点头允了。

笑笑正是想着爹爹定会来看她,是以才跟娬王请假,此刻得了母王允许,当真开心极了。

日后有人问起她这场腊祭剑舞,她均会如此回答:“哎哟,那个什么祭一点不好玩,还差点把我冷死了。不过呢也有好处,母王看我舞得卖力,准我回园子守岁,不用见人,真是因祸得福啊,哈哈哈!”

这日已是腊月廿九了,各色齐备,府中门神、春联、挂牌、桃符,焕然一新。

君行正指挥几个小厮在大门前插芝麻秸,挂五色罗。

忽听长街有车马声响,片刻到了府前。一匹枣红大马上一人锦衣高冠,翻身而下。笑道:“君行,这都快大年夜了,还没忙完?”

君行见是世女携眷回府来了,连忙跟众人停下手来,恭恭敬敬的行礼,禀告:“今年事多,不过这琐碎功夫也是得留到这两天去做的。”

兰陵嬢笑道:“我看这功夫年年有,今年特别多,是你忙着筹办嫁妆吧。”

君行忙道:“世女见笑了。”

“你呀,母王把你藏着掖着谁也不舍得给,我还道难不成有天会喊你一声叔父,不想竟便宜了那家伙,可真是可惜。”

君行脸色一白,按捺着不做声。

门里却有人笑道:“原来是嬢姐姐回来了,怎么站在大门口的不愿进来?难道久不回家,都忘了门从哪儿进么!”

一人青衣玉冠,笑眯眯的从门里走了出来,看似恭谨,斜眼瞥着世女眼神却是凌厉,正是三小姐兰陵悦。

兰陵嬢素来看不起这庶出的妹子,现在见她一副挑衅的样子,忍不住便想教训两句。

笑笑眼神一飘,却绕过她的身子,盯着她身后,桃花眼瞪得溜圆,忽地咧嘴笑道:“哎哟,这定是我的大姐夫了,真是天仙一般的人儿!”

却是世女的正夫正从马车上下来。这世女正夫是大理寺卿的大公子,长得唇红齿白,举止颇有大家之风。听得妻主的妹子说话夸张可爱,不禁微笑道:“三小姐也是长得活泼大方。”

言毕从手腕褪了一只黄金镶翠镯子给她,“些少薄仪,就当是给小姐的见面礼吧。是我随身的东西,请小姐勿要嫌弃。

笑笑见这公子虽然脂粉味浓了点,但态度温和大方,很是喜欢。又见他端出一副长辈的样子说自己活泼大方,索性撒娇道:“大姐夫,你人长得好看,人又好,悦儿真喜欢你。这镯子真是好东西,我也喜欢极了,就怕悦儿粗手粗脚给弄坏了,不如姐夫你亲手给悦儿带上吧。”

一句“喜欢”只把这个当朝全国最高上诉机关的头儿家的大公子说了个大红脸。却见这小姐已自己把衣袖挽得高高的,露出瘦瘦的一截皓腕,白生生的楚楚可怜,脸上更红。想到这般尴尬倒真显得自己不够大方了,只得红着脸替她拢上了那镯子。

笑笑收回手,看着自己腕上的金翠镯子,啧啧赞叹,一会儿说镯子宝贝,一会儿赞大姐夫人长得美心地又好。

只听得旁边的兰陵嬢黑了脸,心里骂了几十句:“小色鬼!”上前搀了自己夫君,不再说话,一道进府去了。

临进门时,还抽冷子瞪了旁边笑得花痴一般的小妹一眼,眼神满是警告。

笑笑毫不示弱笑嘻嘻瞪回去,看你敢欺负我家君行,我便调戏你家老公,谁怕谁!

待她走了,又得意洋洋的伸着手让君行看她镯子,君行淡淡的说了句“不错”,便又教人忙活。

笑笑问道:“这镯子你喜欢不喜欢?送你好不?”

“人家送你的宝贝,你就好好收着吧。”他才不要。

“哎,你不是吃醋了吧?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大姐刚才明明在挤兑你,她踩我的脸可以,就是不能欺负你!”

君行闻言,转头给了个笑来:“小姐的好意君行心领了,铭感五内,如果小姐能够体恤在下,先回府去暂坐一会儿,我会更为感激!”

笑笑噘了撅嘴,“好吧,我知道你嫌我碍事。”走了两步,回头:“这镯子我还是留给你吧?”

君行笑容一敛:“不要!”

***

次日一早,众人齐集王府庭前侍候,随娬王身后引入宗祠祭祖。

其时,兰陵娬主祭,兰陵嬢陪祭,兰陵悦献爵并帛。

青衣乐奏,三献爵,拜兴毕,焚帛奠酒,礼毕。

祭毕回府,各自回房,用些吃食,静待团圆晚宴。

笑笑早跟娬王请了假,当下便跟三侍一起做酒食准备,待她在晚宴上打个转便即回来跟萧琳甄绣等人一起玩闹守岁。

不一时被王君叫去,说了一下午的话,无非嘱她将是娶夫的人了,往后不可再任性胡闹,须得奋发图强,担起家业之类。

只累得她恹恹欲睡。好容易熬到晚宴准备就绪,王君方放开她,领着一帮侧君前去各处佛堂灶王前焚香上供。这一去,却把君行也拉走了,笑笑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一个人搁在王君这边的正厅里面发霉。

到得终于入席,已是华灯初上,夜幕低垂。

众人均聚在碧华厅中,娬王坐于上位。

王君领着各房并女儿们进来。

先二女行礼,再王君率各房并世女正夫行礼。

左右两旁设下锦椅,再按长幼挨次归座受礼。再府中男妇仆从丫鬟亦在君行率领下按差役上中下分三拨行礼。

众人行礼受礼毕,王君散压岁钱,却都是一对对的小金银锞。

随后摆上合欢宴,只见一桌十二人的大圆桌上摆满各色精致菜肴,有荤有素,有冷有热,酒香菜美,各色具备,正是:山珍海错弃藩篱,烹犊炰羔如折葵。

笑笑惦着回自家园子玩乐,便只是略动筷子,挑了些清淡好看的吃了点儿。

好容易熬到吃了屠苏酒,喝罢合欢汤,再端上了吉祥果、如意糕,王君回后阁更衣,方能抽身出来。

回至园子,远远便见着园门上挑着两盏大大的琉璃灯,华丽璀璨。进得园来,却见院中大树都已挂了灯,一溜高照,灯下一桌酒席,团团的坐满了人,见她回来,都站起要迎。

笑笑只笑道:“不行礼了罢,我今日一天行了几百个礼又受了几百个礼,你们再给我行,我又得还,可不都累晕了。”让众人都坐了。

到底沉璧过来,接了她的大麾,先放进房里。

当下坐到席前。摆满一桌百味,却是按笑笑吩咐,肉全切成薄片,菜蔬折成手指长短,甜酱、辣酱、芝麻酱、韭菜花、黑醋、甜蒜一应俱全,正中一炉沸鸡汤,正要涮火锅来着。

笑笑让众人坐了,自己起身去拿酒,沉璧要帮忙,让她一把按下。

她左手拿瓶桂花酿,右手拿瓶玉冰烧,绕着桌子走了一圈,替每个人满上酒。笑嘻嘻的说:“我来了这几个月来,多得诸位照顾,这杯酒就是我敬大家的,都干了吧。”言毕自己先一饮而尽。

众人心中感激,都举杯喝了。

笑笑又待再斟,让春和沉璧上来一边一个把酒瓶抢了去。

方才好好坐下让众人举筷齐吃。

只是此刻不见常玥,君行尚未忙完后到,笑笑初时的兴高采烈不免大打折扣。众人知道她心思,都闹着说要行酒令来,逗她开心。

甄绣说要行个五行八卦令,作诗也可背前人的诗也可,俗语也行,令中须得某字要为五行或带有五行的偏旁,又或某字要为八卦,或带有八卦的偏旁。

景明嚷嚷道不能太难。

甄绣说:“像是‘三更灯火五更鸡’这样的也可以。火,为五行之一,令成。你们几个也不必去作诗,只将素日做的功夫说些出来也就是了。”

景明方才心定了。

笑笑却连八卦是哪几个字都没搞清楚,不过见到连景明都没反对,只得不做声了。

便由甄绣开始。

甄绣道:“长烟落日家万里。”

旁边萧琳接到:“一脉江城蘸晴川。”

接着静影笑道:“你们作的好诗,我可不会。”

甄绣笑道:“不会就要罚。给我喝一海来。”早将准备好的一只大酒盅放在桌上,斟得满溢。

甄绣与众人相熟,此刻见都是自己人,只放开了性情,她内里是极机敏爽亮的人,一肚子的文采,有时斗起嘴来,笑笑也比不过她。

萧琳道:“我替他好了。”

怕甄绣说话,忙道:“春到人间草木知。”

轮到笑笑,想了想道:“折戟沉戈铁未销。”

甄绣拍手道:“可抓到你了。”

笑笑道:“怎么不成?这‘沉’字有水旁,‘铁’和‘销’有金旁,一句有三个字合了,最工稳不过。”

甄绣道:“可巧文那句有整一个‘木’字,你也得有整一个五行的字来对她。”

笑笑无话可说,罚喝了那一大盅。

跟着轮到沉璧,略想了想,“金鸡叫罢无人见。”

甄绣笑道:“看,沉璧比你对的还强。”

沉璧淡淡一笑:“都是小姐平日教我的。”

跟着轮到春和,“银焰独放耀千家。”

甄绣道:“这可轮到八卦令了。”

景明叫道:“不行啊,我都不知八卦有哪些。”

甄绣道:“八卦是乾、坤、坎、离、震、艮、巽、兑八形,刚春和的‘银’字,有‘艮’,合令。”

景明皱着眉头想了半晌,憋出一句:“不愿小姐道别离。”

甄绣刚解释罢八卦,喝了口酒润喉,闻言不禁笑喷了,拿袖子遮住脸道:“这是大实话没错,可是人家春和的‘银’字还有金旁,你这‘离’字还缺了个五行旁。”

景明见到大家都在笑他,脸红得冒火,恨不得钻进桌底下去。

笑笑脸也红了,见到景明脸红耳赤找不到地缝钻的可怜模样,忍不住道:“小峰你就爱欺负人,刚才你只说这是八卦令,没有告诉他还要五行的。”

甄绣咳嗽两声,“也别说我欺负他,要不你另替他作一句来,作出来了我替他喝了这罚酒。作不出来,你俩随便一个喝,又或者一起分着喝也行。”

说到最后一句,笑瞥了两人一眼,眼神尽是调侃之意。

笑笑想了半天,这八卦都是些奇奇怪怪的字儿,尤其其中“乾”“坤”“坎”“震”都是独字,不能再加偏旁了,仓促间哪里想得出来。

只得嘴硬道:“我不是做不出来,而是想看看你可作得出。如我饮了这盅,你作一句来,如何?”

甄绣笑嘻嘻道:“喝了再作,我不兴收白条。”

笑笑无奈,端起那大盅来。这盅比盖碗还大,足足可以用来当赌坊的骰子盅了,笑笑方才才灌了一盅,知道厉害,现在再次端起,只觉头皮都发麻了。忽然衣袖被人一扯,垂眼一看,景明正红着脸咬着唇眼巴巴的瞧着她。

笑笑心里一动,却想起甄绣刚说要两人分着喝的话来,脸上一红,不再看他,端出豪气来一口气都喝干了。

一盅喝罢,眼都红了,打了个嗝,把那酒盅重重往桌面一放,叫道:“作来作来!”

甄绣眼珠一转,忽地往园门一指,“这题都出了这半天了,我能作来显不出这题简单,倒不如让他作来,好让你知道这题人人能作,偏你作不出。”

却是君行来了。

甄绣远远的叫道:“任管家,帮你家小姐行个令。春和给的上句,‘银焰独放耀千家’,五行八卦令,快接个下句来。”

君行听了,一边走一边想,人未到席前,朗朗接道:“霜毫淋漓淡百花。”

甄绣笑道:“好句!怎不早来半刻,你家小姐这一盅喝得好不冤枉!”

笑笑嗔道:“君行,连你也欺负我!”

甄绣早又斟了一盅过来:“迟到须罚,刚才那句算一半,喝罢这一盅才算罚全了。”

君行也不推辞,一笑便喝尽了。

甄绣眼瞧他喝完了,乐不可支道:“这才是妇唱夫随,一人一盅,这交杯酒可是提前喝了。”

众人禁不住都哄笑起来。

笑笑酒意上涌,给大家笑得脸热,恼道:“这酒令不好玩,不如我给你们出些问题,答不出来的罚酒,答出来的我自罚!”

众人便都说好。

笑笑便道:“衙门准备通缉江洋大盗张三、李四和王五,可一看府库只够通缉一个人的银两。请问衙门会先通缉谁?”

众人正思,笑笑一睨甄绣:“小峰,你来答!”

甄绣想了又想,抓不住头绪,便随口道:“张三。”

“为何?”

“因他名字有个‘三’字,排名在先。”

“错了,答案是王五。因为常言道:擒贼先擒‘王’!”

笑笑哈哈一笑,早按住甄绣给灌了一盅。

又出一题:“狐狸精最擅长迷惑女人,那么什么‘精’男女一起迷?”

这次指萧琳来答,萧琳沉吟。

静影猜道:“可是花精树妖?”

“不对!”笑笑罚了她们一盅。

静影怕萧琳不胜酒力,抢来自己喝了,说道:“小姐快说谜底!”

“就是你方才喝的东西。”笑笑道:“是‘酒精’!”

她出的题刁钻古怪,难倒众人,正是得意。再出第三题:“胖男人生病了,最怕别人来探病时说什么?”

众人都吃了她题目的亏,见她目光扫来,都望天看地,不肯与她目光相触,怕又被她挑来答问题。

忽听头顶有人笑道:“自然最怕别人说他:多多保重!”

笑笑未仰头先喜叫道:“爹爹!”

常玥自院墙飘然跃下,一晃便到了席前,笑道:“我可答出你的问题了,宝贝女儿是不是应该自罚一杯?”

笑笑噘嘴道:“要不不来,一来便塌我的台!”

甄绣早斟了一盅酒送了过来。

笑笑无奈,只得喝了,这第三盅下肚,顿时头晕脑胀起来。

众人忙给常玥让座,常玥不愿到上位,只在君行身边坐了,笑嘻嘻的瞧着他,正是越看越满意。忽然摸出一柄宝剑来,笑道:“听说笑笑把你嫁妆毁了一半,我赔你样好东西。”说罢抽剑出鞘,亮在人前。

在座众人除了君行沉璧,都是未曾见过这传奇人物的,此刻见他抽出寒锋三尺,剑气森然,侵人发肤,映得他脸容淡碧,但他眉飞目眯,这令人发寒的剑气却不损他半分笑意,反倒为他添上几分飞扬顾盼的冶艳风情,令人观之忘情。

常玥拔了那剑,随随便便的挥了一下,院中忽地一亮。众人正是诧然,忽然景明叫道:“啊哟,那灯里面怎地多了一根芯儿?”

才见对面树上那盏宫灯里面果真多了根灯芯,却是被常玥一剑削去,把灯芯儿削成了两段。

常玥笑道:“这剑够快,那灯的纱罩在被划破的瞬间又自己合起来了,若你们不把罩儿取下来,只怕找不出那处破缝。”

众人都不绝赞叹。

常玥得意洋洋还剑入鞘,递与君行,说道:“好女婿,这剑名唤‘飞碧’,以后就是你的了。”

忽地旁边伸过只手来,一把把剑给截了。

笑笑道:“好个爹爹,有好东西都不留给女儿,单就惦着你的女婿么。”

常玥笑道:“好东西最怕到你手,你想要,我可舍不得。”

笑笑恼道:“我怎么就不配这好东西了,我,我还在这郡里的腊祭上献剑舞呢!”

常玥笑道:“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还敢在人前献艺,真是笑掉人的牙了!难不成这郡里的人都跟你娘一般没眼光!”

笑笑嘻嘻一笑:“我娘是没眼光不错,不然怎会看上你!”

这回轮到常玥恼了,对君行道:“这般嘴利的丫头,真是难为你肯要。”

君行笑着低声应道:“她把我嫁妆也毁了,不嫁她没奈何。”

笑笑已是醺然,也不理他翁婿俩嘀咕,自拔剑在中庭舞了起来。

初时舞得东倒西歪,慢到极点,但剑式间自有连绵之意,庭中树木积雪纷纷而落。懂武的几个都知这套剑法使得越慢越是厉害,都不自禁屏息看着。

谁知小姐舞着舞着,嘴里忽然哼起歌来。

只听她唱道:

“诗为画婉尔笑颜

落墨你眼眸一点

手中剑与醉间

仍未参透浮生缘

云潮淹千年咏叹

却似旧梦一场难圆

唱尽一生惘然

……”

随着这歌声,一套圆转如意剑法越舞越快,虽则寒光闪闪,剑气萧杀,却已没了那种连贯之意,好看是好看,却已是乱来了。

萧琳不懂武功,看到这等威势,惊道:“小姐喝醉了。”

谁知笑笑听到,收剑回眸一眄,嗔道:“谁说我醉的,我倒看你们才是醉的!”

说罢吃吃笑了起来,身子摇摇欲坠,一双眼睛水汪汪的,四周红晕淹然,秋波一转,媚态毕现,教人心荡意牵。

甄绣一瞥周围众人痴呆形状,笑叫道:“春和景明,还不快扶你家小姐进房,不定她耍完剑还要跳舞呢!”

景明“唰”的红着脸站了起来,春和沉璧却坐着不动,常玥笑眯眯的只拿那对媚眼去瞟君行。

君行站起来将她扶了,又将剑拿过递给景明,搀着她便要进屋。不想笑笑软得一团泥一般却还要挣扎,边笑边道:“我不要睡觉,还早着呢……我唱歌给大家听好不好?”

君行索性将她打横抱起走了。饶是他一脸镇定,却也不敢去看众人的眼神,只一路去了。

说也奇怪,笑笑那性子想是人来疯,进了房间突然便安静下来。

君行将她放在床上,又替她脱去靴子。

落在手里的那只小牛皮靴子鞋尖踢得稍损,小小的一只,玲珑可爱。

他突地想起当日小姐为救静影丢了鞋子,他匆忙中还为她买来了新鞋,那时以手一量,她的脚掌不过比他手掌略长。

那时觉得这人胆大妄为脸皮又城墙厚,跟着这样的主子真是丢尽他的脸面,不想自己却是恨不下,逃不掉,就这么生生的被套住了。

他握着那只鞋子,心潮起伏,柔情百转,一时竟是痴了。

笑笑忽又咭咭的笑了起来,蹬了他两下。

君行忙放下鞋子,低声道:“别闹,好好休息一下。”拉过被子给她盖上。

笑笑脸蛋红喷喷的,笑得眼睛弯成两个月牙儿,眼神迷离,脑袋在枕上蹭来蹭去,正是醉糊涂了。

君行看了她半晌,觉得她这样子实在可爱,真是舍不得离开,却又怕外头那些人笑他。

他虽是已许给小姐的人了,本应不怕人言,他平日又是宠辱不惊的一个人,这世上也没有几个人敢让他难看。可偏偏对着这人,他的什么镇静啊,温润啊,风度啊都不知丢哪里去了,这人可真是他命里的克星。

他静立了半晌,脸渐渐都飞红了,终是狠狠心拔脚要离开。

忽听见小姐在床上迷迷糊糊的说道:“真是开心哪,可惜爸妈没看见……要是他们在这里就好了……”

君行怔了怔,渐渐明白了,笑意弥漫了一脸。

若说是常玥令笑笑感受到这个世界对她的牵绊,那么现下与君行的爱恋就是让她感觉到在此间真正的存在感与归属感。

人无论活在什么地方,这些情感都是最需要的,是让人安身立命的基本。

笑笑自己还不知道,在此十年间都没有改变的一些东西,已经静静发生了变化。

春风拂过树木,枝头仍然是光秃秃的,然而里面却已孕育着翠绿的生命。

有些事情,表面上看不出来它有任何改变,然而要绽出新芽,也不过是一瞬间。



8. 卷一:起 一枕云梦知共谁

大年初一,笑笑被人从被窝中挖了起来,忍着头疼,到碧华厅上座吃了新年的第一餐传统饺子宴,方被放回园子。

看见园中纱灯还有数个未曾摘下,回想起昨夜的欢乐,笑个不住,却已不记得自己做过些什么了。

开年之后,人们便三五成群的走家串户拜年了。其中拜年是晚辈向长辈叩岁,贺年则是同辈之间的道贺。

娬王贵为一郡大王,这几日自早至晚,均有不少官员、商贾、大儒前来拜年,走了一拨又来一拨。王府外面真是鲜衣炫路,飞轿生风,便连附近的静巷幽坊,也动成哄市。

这些人多半是由世女接待,偶尔有小辈前来,世女迎了坐在侧厅,便让笑笑去相陪。

笑笑不堪其扰,陪坐了两回,便缩回房中装病。

如是挨到“破五”。这“破五”即是正月初五。说道穷神被命“见破即归”,人们为避穷神便称这日为“破五”,都置办酒席,把它当作“小年”看待。

这日却有贵客前来,需出动娬王亲迎。

这不速之客,却是西南王赵娥及其世女赵姜。

娬王得知两人前来,便令君行退避,另外调了得力的管事侍候,又令笑笑禁足园中,并静影等人,不得四处乱跑。

这西南王虽无实权,却是实实在在的皇亲国戚。其祖上是水果贩子,也是头脑活络,将主意打到皇帝身上,接下了皇宫的反季果子供应。

赵家祖传一套果子保鲜方法,可将当季水果储存起来,保鲜达二月有余而不坏。是以当时往皇宫供应了大量的反季鲜果,什么乳柑、福柑、地栗、麝香甘蔗、沉香藕、金银水蜜桃、紫李、水晶李、紫杨梅、银瓜、福李、台柑、洞庭桔、匾桔、衢桔、金桔、橄榄、方顶柿、火珠柿、枇杷、金杏……都是些京城里稀罕又新鲜的东西,单凭这皇宫内需一笔生意,已是赚到了寻常商家几十倍的利润。

当时女皇是仁宗,最喜欢吃果子,见到这些稀罕物自是欣喜,赏了这赵氏祖先不知多少次。

后值京城三年大旱,天师有云,需皇纳阳年阳月阳日阳时之纯阳男子为君,以皇之纯阴之身处之,方能解这京城之久旱。且卦象显示大利东方,此人正住在京城的东面。

仁宗放榜征人,赵氏适有一子,年已及簪,品貌俱佳,难得的是恰好是纯阳之人。仁宗遂纳其入宫。

后果真天降甘霖,解了京城饥渴。仁宗喜这赵氏子性情温顺,又念他解了京城旱困,将其封为侧君,赐名为“雍君”,多有宠爱。后这赵氏子诞下一女一子,延下皇室血脉,仁宗便赐赵氏西南一地,封为西南郡王。

时至当朝,当今女皇是隽宗,也纳了赵家的男子为侧君。此人名赵萱,是西南王赵娥之弟,长得貌似芙蓉,身柔如柳,深受隽宗宠爱,赐封为“宁君”。

赵氏一族外戚,沉寂数十年后,又迎来新的一轮显贵。

兰陵娬对这西南王素来不喜也不恶,但自出了笑笑教训世女恶仆那事之后,对其治下之计多有不耻。但这西南王宫中有人,平日又钻营拍马的颇有经营手段,朝中也不乏党羽,也不想开罪。当下便与世女设宴隆重款待。

酒到酣时,娥王说出此次来意,却是想依仗兰陵嬢之力,举荐其女赵姜入兵部任职。

兰陵嬢略想了下,道:“现有职方司令史一职空缺,不知娥王意下如何?”

赵娥尚未开口,赵姜已皱眉道:“令史?我是赵家出来的,即便不当郎中,至少也得是员外郎吧。这职方司也太闷了,驾部司或者库部司不知可有空职?”

兰陵嬢微有不悦,只道:“嬢也不过官拜三品,举荐高职非嬢能力所及,五品以上官职需通过武举选录方能入职。”

赵娥笑道:“姜儿真是心急,教世女为难了。”

兰陵嬢忙道:“嬢力不能及,深感抱歉。”

赵娥笑道:“不过我这姜儿可是有真才实学的,不是那种绣花枕头,教举荐人丢面子的。”

兰陵嬢道:“观姜妹彪悍有力,自当是良将之才。”

赵娥笑道:“也不是我自夸,若不是世女应武举不入一甲,我这姜儿虽比不上世女,但拿个探花应无问题。”

兰陵嬢哪里肯信,只拿话敷衍过去。

赵娥看出她不信,又说要让赵姜跟她切磋一下。兰陵嬢哪里愿意,随口便说自己长了赵姜几岁,不好以大欺小,不若由她年纪相当的妹妹出来切磋。

兰陵娬在旁边听到,连忙咳嗽数声想要打岔。

赵娥却已喜道:“听说这三小姐曾在围猎时大展身手,又在腊祭上献剑舞,武技极是不凡,如此能让姜儿跟她切磋一下正是最好不过。”

兰陵娬推托不过,只得着人唤笑笑出来。

笑笑今日收到风声,早就在园子里躲得严严实实,只跟三侍在“岳阳楼”厅中打马吊。忽听传她出去跟那世女切磋,手底一松,出的牌便让沉璧糊了。

笑笑将牌一推,叫道:“晦气,晦气!大清早还得去给讨厌的人赔笑脸,倒是真的生病了才好!”

春和道:“口无遮拦的说些什么话!”

沉璧也忙道:“快换身见客的衣服,娬王最近对小姐青眼有加,小姐不可令她失望。”

哄着笑笑换上身光鲜衣服,给梳发的时候,笑笑又道:“那世女不知有没有带她那几个恶仆过来,为免麻烦,给我画个妆好了。”

当下用粉在脸上薄薄打了一层,使得颜色苍白,又用指腹蘸了螺子黛抹在眼下,弄出对熊猫眼,揽镜自照,自觉若有病容,方到前厅去了。

到得前面,端出庄谨态度来,给贵客一一见礼。娥王笑道:“好俊生的小姐,娬王真好福气。”

兰陵娬只笑:“悦儿身子单薄,这武技也只是练来防身。”

西南世女赵姜早过来把笑笑的手一挽,上下打量一番,笑道:“三小姐长得娇滴滴的男儿样,真是令人望而生怜,初次见面怎舍得舞刀弄枪的吓坏了她!”

笑笑听得这世女说话实在滑稽,憋住了笑,便抬眼去瞧她。

只见这赵姜长得身材粗壮,脸蛋红润,眉粗嘴方,有几分女生男相,一双眼眼神不正,喜眯着斜睨人,一副色迷迷的模样。

赵娥笑道:“说要跟人家切磋的人是你,现在人出来了,说不要的又是你。”

赵姜乜斜着眼笑道:“我是见这位悦妹长得好,怕吓着了她。不过切磋一下也好,我自会小心着意点到即止。”说着捏了把笑笑的手。

笑笑觉得心里像吞了只毛毛虫,浑身寒毛都竖了起来,竟有了几分被男人吃豆腐的感觉。

赵姜却又凑近她耳边低声道:“悦妹,我手下那几个不成器的东西竟然敢得罪你,亏得你帮忙教训了一顿,足感盛情。”

笑笑脸上不动声色,心里早就打翻了酱铺,五味俱全了。

她偷偷拿眼去看娬王,娬王却只是略略摇头,也无甚示意。她暗想,既然教你知道了,我也就不装了。人就是我打的,这事彼此心照,想要我难堪可得拿出点真本事来!

下人抬了各式兵器上来,赵姜挑了柄银枪,笑笑便执了把剑。

这时庭中花盆石桌等都已移开,空出方圆三丈宽的圈子来。

兰陵孃道:“只是切磋较量一番,点到即止,请世女多担待点了。”

赵姜笑道:“我省的!”

叫道:“悦妹,小心了!”手里长枪一抖,红缨一闪,当胸刺来。

笑笑见到她这招式力猛招沉,颇有架势,也不硬挡,拿剑一撩,让了过去。

当下两人枪来剑往的拆了数十招。这赵姜马步沉稳,枪法凌厉,确有几分真功夫,若在战场上当是一名悍将。然笑笑身法轻灵,这等沉猛招式却是奈何不了她,当下左挑右拨,把对方的力度都拨开化解,看似节节败退,其实却是绕着场子转圈,最是气定神闲。

片刻过了百招,赵姜有点沉不住气了,叫道:“悦妹,这是切磋,你老是躲来躲去做什么!”手中长枪一抖,连人带枪向她扑去。

好嘛,不躲就不躲!

笑笑闻言,身子一晃,不退反进,正擦着枪杆而过,趁自己身子挡住众人视线,手腕一顿,剑柄在赵姜抓住枪杆的手上磕了磕。

她本想提醒赵姜适可而止,不料这一下跟她挨得极近,赵姜忽在她耳边低笑道:“你若输了,就得替你小爷陪我!”松开握枪的手,飞快伸指往她手背一弹。

电光火石间两人擦肩而过,笑笑一晃立定,自脸到耳都红热了。

赵姜在身后嚷道:“枪来了!”一个猛虎翻身,长枪自肩头甩回,横挥而来。

笑笑听风辨形,侧身翻起,让过横扫长枪,不料这枪劲道十足,却不是为了伤人,而是要把她赶到自己身边来。

笑笑正是心乱,随便这么一翻,正着了道儿,便翻到赵姜身边去了。两人又一次错身,赵姜这回说的却是:“若是我输了,我也陪你!”

笑笑低声骂道:“做梦!”

赵姜哈哈一笑,越发心痒,这回长枪却是当头砸到,笑笑正在恼怒,这回也不闪避,运劲于剑,猛的往上格去。

这一枪砸下力度沉猛,她便使了十分力度去迎格,不想那枪方落到剑脊上,竟脱手飞了出去。

赵姜一声低呼,似乎甚是意外,笑笑却听到她喉咙里一声低笑。蓦地想起她刚才说过的话,忙也大叫一声“哎哟”,将自己手里的剑也扔飞了。

这一下,变成两人兵器相交,齐齐脱手,势均力敌,也就不存在谁胜谁负的问题。

一枪一剑先后坠地,赵娥的掌声也来了。大赞道:“真是精彩万分,三小姐武功高强,与姜儿堪堪战个平手,果然不愧是兰陵家出来的小姐!”

娬王谦让道:“还是世女手下留神,对犬女回护之故。”

两人回座坐了,赵姜老是拿眼去睨笑笑,笑笑瞪了她几眼,她却笑得更是得意,似乎在说:我就知道你会扔剑装平手!

笑笑坐了一会儿,受不了这人眼神骚扰,便站起推说要做功课求去,方脱出身来。一路回园子,只觉身上黏腻腻的出了身汗,好不舒服。

***

当晚西南王母女在兰陵王府住下。

娬王设宴款待,赵姜只说要见三小姐。笑笑装病不出,怕了纠缠,便想出府暂避。

她行至碧湖,眼前人影一闪,赵姜自暗处冲了出来,拦个正着。笑道:“呆在家里多闷,我正想出去找找乐子,悦妹陪我去吧。”

笑笑忙道:“我于这城里不熟,还是留在王府里吧。”

赵姜嚷道:“悦妹不熟,我有个朋友正好熟悉,有她带路,保管有极新奇好玩的事物,绝不教你失望。”

一手搭在她肩上,把住便行。

笑笑无奈,只得随她去了。

出得府来,果见有辆小型马车在等着。赵姜唤道:“晶儿,晶儿。”

马车布帘一掀,一个少女探头出来笑道:“等好久了,才来呀!”让两人上车坐了。

赵姜道:“这是我好友柳晶,这寻欢作乐,风月无边的事儿找她准没错。”

一面又握了柳晶的手,笑说:“这是兰陵王的三小姐,新交的朋友。”

柳晶将一双如丝媚眼往笑笑脸上一转,回眸笑道:“果真是个妙人儿。”

笑笑开始觉得这女子虽然娇嗲,倒也没有什么,渐渐看见赵姜跟她情状,方觉得不妥。

只见这柳晶把眉修得细细的,下面晕染,成一对倒晕眉,脸上扑了一层细粉,香风习习,朱唇点了红得欲滴的胭脂,便连指甲也染了淡淡的粉红,正是打扮得极其娇媚精致的。

可这明明是女尊世界啊,女子过度妆扮会被视为男男腔,而这柳晶何止过度妆扮,那种风骚媚态竟如青楼女子一般,勾魂夺魄。

笑笑忽然打个冷战,而且她勾的还是另一个女人的魂!

顿时觉得刚才被赵姜把过的肩头麻痒得似被蚂蚁啃着。

笑笑透过车窗看去,觉得经过的街道有点陌生,她于赵姜颇有戒心,暗暗把路景记了下来。

过了片刻,马车停了。

赵姜跟柳晶先跳了下车,笑笑随后,定神一看,不禁暗暗叫苦。只见此处画槛雕栏,绮窗丝障,灯影璀璨,似是集中了全城的灯火在此地一亮,不是名副其实的“红灯区”又是什么!

她心里警钟长鸣,忍不住便想打退堂鼓。

赵姜回眼一乜,笑道:“悦妹可是怕娬王怪罪?只管放一万个心好了,我娘今晚会跟你娘痛饮一番,不会有空管你!”

柳晶也道:“人生一世,不过图个春光烂漫,小姐可不要欠了今生情债等来世还。”

一边一个,早扯着她往当中最富丽的一间进了。

方踏入门槛,笑笑眼前一暗,鼻端嗅到一阵浓郁的香气,几乎把她迷晕了。忙挣出手来,猛的一拨,不意指缝间勾住一条轻飘软滑的东西,一时甩不掉。

忽听一个男人在耳边吃吃笑道:“哎哟,好心急的小姐,头次见面就把人家的手绢给扯去了。”

笑笑听得汗毛倒竖,方发觉指缝间挟着的是一条鲜红的丝帕,角角上还绣着对戏水鸳鸯。顿时觉得手指好像被咬了一口,忙不迭把那帕子扔了。

只听那妖娆男子笑道:“怎么又不要了?还是嫌我的俗气,又看中了谁的呢?”

掩嘴一笑,叫道:“都让小姐看看哪个的帕子最好!”

话声刚落,楼上楼下,栏杆后,厢房前,花厅上,大门旁,所有没有在陪客的香艳男子,都往这边挥起手中的手绢来。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笑得千娇百媚,真个如一夜春风来,姹紫嫣红开满园。

笑笑晕了一阵,心里狂喊:“要镇定,要镇定!”握紧拳头,埋下头去,冷汗一颗颗从额头冒出来。

赵姜笑道:“看中了哪个,就要了他的手绢,他就会跟你进房了。”

笑笑咬牙道:“庸脂俗粉,污我耳目!”

领头那妖娆男子听了,柳眉一挑:“哎哟,这位小姐好大的口气!我这‘醉月楼’是城里最大的柳坊,你喜欢哪类的男子,但凡说出个模样来,我这里没有找不着的!若是我家没有,这方圆五百里以内你也别想找到合意的!”

赵姜晒笑道:“鸳老板倒说得没错,这边的货色比我家那边的‘牡丹坊’还要好,品种也齐全。”

笑笑硬着头皮道:“也未见得。”

鸳老板被她激出脾气来,叉腰道:“小姐倒说说看,你想要怎样的人!若我‘醉月楼’给不出来,便赔你一席酒,再叫头牌蝉儿侍候你一晚!”

笑笑可不要他什么头牌侍候,只是现在骑虎难下,不得脱身,说不得只好信口开河敷衍一下。无奈道:“这可是你要我点的。”

鸳老板眼珠一转:“自然不得点那身染重病残疾或丑陋之人,那些人只配去大街上当乞丐,怎能侍候小姐这般贵人!”

笑笑道:“你倒精明,我也不为难你。你这楼名‘醉月’,人道‘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我便点个如花似月的。听好了!”

目光一扫,朗声道:“这花要琼筵设在旁边相就,必然是近的,而月亮自然远在天边。我要的便是这般似远还近,若即若离之人。”

这话一出,喏大个“醉月楼”也不禁静了一静。

鸳老板脸上一白,冷笑道:“好个深藏不露的小冤家,还道你是头次来怯生,原来早就瞄上了我家的宝贝。”

笑笑一怔:“你这里不是真有这样的人吧?”

鸳老板冷哼道:“还装什么装!”扬声唤道:“给我叫烟岚出来见客!”

一面又沉着脸说:“我这孩子还是清倌,留着来年百花宴上争花魁的。这番让你拿话套住了,权唤出来让你见一见,可不许下口吃了,也不能吓坏了他!”

说话间,一阵低得几不可闻的清脆银铃声响起,一人转出楼廊,从楼级上走了下来。许是传得仓促之故,这人衣着简单,也未曾装扮,走得也不见得怎样优雅,有点被吓着了磕磕碰碰的感觉,但这般远远看去,仍然有种雾中看花一般的绰约。

笑笑呆了呆,心道:似远还近,这人果然有这样的气质。

不过,气质也是很难说的东西,只要自己说没有,那老板只怕也不能逼着自己说有,当下立了心思想撒赖。

不料那烟岚走得近来,却见到他外貌异于中土人士。肤色白的几乎透明,隐隐透出粉红的血色,鼻子俏挺,轮廓深邃,双目瞳色隐隐有碧青之意,容貌中分明带了外域的血统。

鸳老板冷笑道:“我家烟岚非是中土人士,他的家乡在千万里之遥,远得小姐这辈子都到不了,可他人现在就站在你面前,这就是似远还近之意。”

笑笑不想他竟能如此解释,一愣之下,竟是无可辩驳。

赵姜在旁边笑道:“不错不错,这回却是悦妹输了。不过能引出这般绝色,输的好,输的妙!”一面瞪了那鸳老板一眼:“你藏了这般好的货色,怎地不早点拿来给我瞧瞧!”

鸳老板心里暗叫不妙,若入了你的眼,还不连皮带骨头让你啃了么!嘴里却赔笑道:“这烟岚年纪尚小,还没长开,也不懂风情,金鸳只怕不合世女的脾胃。”

赵姜瞧了那微带怯意的烟岚几眼,虽则初看惊艳,但现下却又的确嫌他貌似异族不美。便点头道:“以前藏私的事也就算了,但他现在被我悦妹点了出来,也是他的造化,就让他来陪酒吧。”

鸳老板犹豫了片刻,他素知这赵姜骄横,此刻不敢得罪,只得点头示意让烟岚跟去。

这烟岚实是娇怯,虽则被买进楼来几年间学了不少看了不少,但这陪客的事儿还是头一遭。他紧张得要命,往笑笑走来时竟忘了脚下还有一级才到底,就这么一迈步,人就猛的往笑笑怀里栽去。

笑笑不忍见美人摔个嘴啃泥,伸手扶了。

烟岚满脸通红,脸上皮肤又薄,果真涨得吹弹得破。站定了,低如蚊蚋的说了声“谢谢!”

他右边眼皮上面原来有一颗朱砂美人痣,要垂下眼睑方能现出,此刻低眼一晃,那点艳丽仿若手指染着胭脂,神魂一荡间无意沾上去的。

赵姜在一旁哈哈笑道:“好一个美人,这招迷魂计可使得真妙啊!”

众人便到了厢房内坐了。

烟岚被点出相陪,便挨着笑笑坐了。这两人一个面嫩,一个怯生,虽是并坐,之间却隔着酒杯口宽一条缝儿,且还虽强作镇定,都是有几分手足无措了。

赵姜和柳晶两人看得好笑,眉来眼去的,使了几个眼色,瞅着笑笑面嫩,愈加调笑起来。

这赵姜最是性情骄奢淫佚的一个人,不仅喜欢男子,也好女风,正是个色胆包天,生冷不忌的。

她性子粗中有细,上回听仆从回禀买来的小宠是诈骗集团所为一事,觉得疑窦,表面看来不再追究,私下却遣人来此查探是谁家小姐这般大胆。

那日笑笑脱衣下水救人一事多有人目睹,难以遮掩过去,一来二去,教她查到原来是兰陵王府庶出的三小姐。

她听仆从说起此人行事,觉得有趣,常遣人去打探这三小姐的消息,得了一星半点便笑个不住。觉得此人虽下了她的面子,却也有几分性情,甚对她脾胃。不禁便念念不忘起来。

这番随娥王前来借贺年之机,只想跟这三小姐结交。结果今日一见,见她长得身姿若柳,脸上薄敷脂粉,一双桃花眼略略一转,若有情意,只把她当作风月之人,一心便想跟她相好了。又想跟这兰陵王的小姐攀上关系,只有好处绝无坏处,更是多动了几分心思。

这陪客柳晶却是兰陵郡中一个世家小姐,性情骄慢,读书不成,习武不就。她双亲早亡,留下一份家业,她却耽于逸乐,终日惟有斗鸡走马,眠花宿柳,无所不为,却把家业都败个精光。她浸淫风月多年,于玩乐之道无所不晓,偶然认得赵姜,两人是一拍即合。

兰陵郡离赵姜住的西南郡仅有百里之遥,赵姜跟柳晶打得火热,常来兰陵郡找她一起游乐,于这兰陵郡中的花街柳巷只比当地人还要熟悉。

这回赵姜约了柳晶出来,却是想将兰陵三小姐也拉下水。柳晶这回却又担当了个扯皮条的角色,当下便只说些风月之事来撩拨笑笑。

笑笑听得脸红耳热,旁边烟岚虽在柳坊出身,身处这般环境也听过些事,但他未经人事又是面嫩,一句也帮不上忙。

并坐着的两个人坐得头越垂越低,变成一对锯了嘴的红脸葫芦。

赵姜见到三小姐这副样子只觉可爱,心痒难耐,起身便挤到笑笑身边去,一边顺着柳晶的话,一边动手动脚起来。

笑笑让开了些,赵姜却又挨近一些,只把她一直挤到烟岚旁边去,又拿手来捉她的手。

笑笑觉得不对,伸手去拿桌面酒杯,让了开去。赵姜却提了酒壶要给她斟酒,越发靠过来。

笑笑猛的把她酒壶推开,大声咳嗽一声:“你们说的都是些陈年坏芝麻绿豆事,一点不新鲜!”

她记得自己上辈子念中学时有个男生知道她最怕蟑螂,故意捉了一只拈着触须提在她面前吓唬她。她那时吓得手脚发软,强忍下来,冷着脸,举起一本砖头厚的硬皮《现代汉语词典》猛的一拍,将那男生的手连蟑螂一并狠拍在桌上。男生惨叫一声,提起手来,盯着掌心那滩压得稀巴烂的虫尸,白着脸飞快跑洗手间去了。往后她的面前再也没有发生过这样无聊的事情。

从此笑笑学会了一件事:有人拿握住你的弱点咄咄逼人时,你千万不能露怯,然后表现得比他更张狂。

而现在她被挤兑得没法,再也顾忌不到脸面了,再退避谁知道这人还会做出什么不要脸的事来!她当即决定反击了!

赵姜和柳晶对看一眼,柳晶笑着说:“不够新鲜?那三小姐说些新鲜些的让我俩开开眼界?”

笑笑道:“你方才说摸弄哪个部位会让人瞬间兴奋,据我所知,每个人身上的兴奋点都不一样,不能一概言之。”

当下跟柳晶你一言我一语的“探讨”起来。

柳晶说房中之乐有时得捆起来才刺激,笑笑便说应该把眼睛蒙起来,目不能视才能使人的感觉更敏锐。柳晶说还可以抽一顿皮鞭提高兴奋度,笑笑便说不如用一种可控制温度的蜡烛滴下助兴。柳晶说女子应该修炼房中之术方得极乐,笑笑便说还可以动手术去隆胸。

笑笑这下叫做触底反弹,舍下脸皮拿出辩论选手的姿态跟这自负风月老手的人一番乱扯。她曾在二十一世纪呆过,眼界比两人自高了些,当下一堆专业术语抛出,两个色鬼听得似懂非懂,也不好意思去问,只按自己意思去理解,更想得龌龊十倍去了。

这边厢笑笑脸色绯红,桃花眼忽睁忽眯,嘴里口沫横飞,说得兴起觉得气闷,将袖子也挽了起来,露出雪白的一截藕臂,握了拳头只在桌上哐哐乱敲助威。

这番斯文尽失,看在两人眼里只觉风流豪逸,加上嘴里所说的惊人淫语,两人只被她镇了下去,暗悔方才竟看差了眼,将只猛虎看做猫儿,都觉这等风月老手实乃生平仅见。

笑笑这番高谈阔论,镇住两个淫虫,却只苦了旁边陪坐的烟岚。原本以为陪的这人面嫩腼腆,也没有占他便宜,是个正人淑女,不想她吃了几盅酒便说出这般淫词浪语。只唬得他簌簌发抖,缩成一团,不得已挨着她的半边肩头也像被火烤着似的,自己都闻得见那焦味了。

柳晶见说不过笑笑,兴冲冲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纸卷来,笑道:“我这有上等好东西,大家一同见识!”

说罢将纸卷缓缓展开,一面用眼去盯着笑笑脸色。

笑笑只见这画卷上绘着二女一男,赤裸裸的正在行那房事,正是传说中的春宫图,不禁脸上一红。嘴里却说:“我什么样的没有见过!这三个的姿势也太滑稽了,都在这男的身后,也不顾前面,这准备工作做得真差!”

柳晶笑嘻嘻的说:“三小姐不知这姿势的妙处,是以才说出这等不在行的话来。这画有名‘共赏后庭花’,需知这男子身上还有一处极是好玩,便是这后庭菊花……”

她这话还没说完,一旁正抖着手给三人斟酒的烟岚把手里的酒壶给摔了,酒水都泼到赵姜身上去了。

赵姜跳了起来,怒道:“你这小娼好大的狗胆,竟敢弄湿了你奶奶的裤子!”

烟岚吓得脸色惨白,扑通一声跪下,急急磕起头来。

笑笑道:“他年纪小没见识,听得柳姑娘说话入了神,世女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他一回吧。”

赵姜斜眼一睨她,笑道:“悦妹替他求情,我就饶了他。只是我裤子湿了不爽快,须得找个人给舔干净了才好。”

笑笑叫道:“世女武功高强,运下功力,眨眼功夫便能烘干了,哪里用的着舔那么疙瘩。”

赵姜笑道:“我也不要他给我舔,只要你替我擦两下便好了,如何?”

笑笑恼了,一推面前的杯盘,哗啦啦的碎了一地。她立起便冷笑道:“叫我给你擦裤子!你当我兰陵悦是什么人!”

赵姜见她粉脸通红,媚眼圆睁的样子,只觉又恨又爱,心里百爪挠心似的,忙笑道:“好,好,不擦便不擦,再陪我坐会儿!”

笑笑也喝了七八分醉,瞪眼道:“不坐!我讨厌你!”说着便想走。

赵姜气笑了:“好歹你也是此地主人,今日还是我请你来的,好好的喝着酒谈心,你给我把酒菜翻了便要走,连多坐片刻也不肯,你倒有道理!”

笑笑斜了她一眼:“反正我不会给你擦裤子,现下也要回去,你又想怎地!”

旁边柳晶早斟出一杯酒来,双手递过来道:“好歹你也喝一杯跟世女陪个不是吧!她大人大量不跟你计较,可你这下一拍桌子便跑了可是丢了你家大人的脸面。”

说到娬王,笑笑略微犹豫,接了那酒。却见不是先前喝的那些,碧绿的一泓,香气馥郁,一眼看去深不见底。

皱眉道:“这是什么怪酒,莫不是要药我!”

柳晶叫道:“这可是好东西,我轻易才不拿出来请人的,今日见你是知己,方才拿出来孝敬你,你这是不识好人心!你若怕我下药,我喝给你看!”把杯子拿过来,一口喝干了。

跟着又在杯里斟了一杯,仍旧递了过来。

笑笑见她喝得爽快,也没见弄什么手脚,便接了来,睨着赵姜:“我喝了这杯便走,你不许拦我!”

赵姜笑道:“我本就没拦,是你对不住良心,要跟我赔礼!”

笑笑犹豫一下,转眸看了眼还趴跪在地上的烟岚,道:“也不许为难那小倌!”

“哎哟,你怎地把我当成十恶不赦的大恶人一般,我犯得着跟这样的人计较么!”

听赵姜这么一说,笑笑方放心把那酒喝了。

这酒浓稠滑腻,一入口就像活的一样,自己往她肚子里钻,转眼功夫在她胃里落地生根,火辣辣的一股热气冒出喉咙,直冲脑门,更迅速散往四肢,直如燎原之势。

笑笑暗道不好,这酒怎地如此劲道!也无暇多想,道声告辞便出房去了。

一出房门,被那冷风一吹,只觉浑身发热,竟像在温泉里泡的过久,心跳加速,同时天旋地转想要晕倒。

她心里大叫不妙,不敢再有丝毫停留,提起一口真气,辨别来路,急急往王府奔去。

房内柳晶却对赵姜笑道:“看她说得老神在在,却原来是个未经人事的雏儿,差点被她糊弄过去,幸好教我一杯‘碧魅’给试了出来。”

赵姜笑道:“看她刚才站都站不稳的样子,当真让人难耐。可惜了这柳条似的身子,得先便宜个男人!”

柳晶笑道:“世女可不能心急,这喝了‘碧魅’的处子须得童子之身来解毒,不然可是会死人的。这三小姐不是普通人,要是不小心弄死了她娬王怪罪下来可是难缠得很。等到她身子破了,尝到甜头,知道这事的好处,她又是个解人,届时还怕她不解风情么!世女只需稍待片刻,到时想怎么疼惜她便怎么疼惜。”

只把赵姜喜得眉飞色舞,嚷道:“不错!”

又把脚往趴在地上的烟岚点了点:“喂,你没被人碰过吧!”

见到他迟疑着摇头,便往他腰臀一踢。

“给我去侍候那位小姐!她是兰陵王的三小姐,不好好解了她身上的毒,你死一百次也赔不起她的命!”

烟岚跌跌撞撞冲出房门,却哪里见到方才那位小姐的身影。找个门房一问,却说她刚才急惊风一般冲出门去了。

他茫然站着,后腰处刚被踢了一脚的地方火烫一般的痛。他是死也不想再回房去,可是前面的路有什么在等着,他却一点不知道。

烟岚茫然而立时,笑笑已经拼尽力气奔回了王府。她从不知道自己的轻功可以如此高绝,然而就在她看到王府高墙的一瞬,那些被求生本能激发出来的潜能飞快离她而去,以致她竟不能直接越过墙头,只能用颠颤颤的手攀着翻了过去。

落地时她双膝发软,竟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脑袋好像灌了一团热浆糊,根本没有办法想东西,眼睛也花了,看景物都是朦朦胧胧的辨不真切。她晃着脑袋,完全凭本能往自己住的地方摇摇摆摆的走去。

平生第一次觉得回家的路这么远,好似这辈子都到不了。

以致当她忽然间发现锁着园子的那扇紧闭木门像梦一样出现在她面前,几乎碰着她的鼻子时,她的反应竟然不是兴奋莫名,而是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整个人软软扑倒,头“咚”的一声撞在木门上。

意识长了翅膀一样绕着她的脑袋飞,就是不肯钻进来,眼睛睁着还是一抹黑,黑暗中她似乎看到门缝里透出光亮,那么门该当是开了,似乎还有人影。

她挣扎着说:“救我……”

听不到自己发出的声音,她怀疑自己根本就什么都没有说,一切都不过是幻觉而已。

***

这晚沉璧总是觉得心神不宁,小姐傍晚便出府,至今未归,他更是觉得担心。景明年纪小,又要侍候早膳,先去睡了,春和练武易累,撑不住也去睡下,只剩得他一个挑着枯灯在等。

等至半夜,他觉得眼皮打架,怕会睡着,便掌着灯到院子走一遭。

忽听到园子门“咚”的一响,好似有人在敲门。他把门一开,一人直往门里倒了进来。

他吓了一跳,忽觉脚腕一热,已被那人紧紧握住,甩之不脱。

吃了一惊,弯身拿灯相照,却见小姐扑在地上,紧抓着他的脚脖子,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他喊了两声不得答应,一探手只觉火一般的烫,暗叫:“怎地醉成这样!”把灯放在地上,将小姐半搀半抱的扶回房去。

他将小姐放在床上,将靴子脱了,转身出去拿灯进来,怕灯油味熏人,改点了蜡烛,又准备了温水毛巾给她拭脸。

方进房来,耳内突然钻进一声极柔媚的呻吟声,他浑身一震,几乎把水洒了。却见盈盈灯光下,小姐睡在床上,脸色绯红,抱着卷被子正在蹭来蹭去,双目如开似闭,水光盈盈,喉咙里不时逸出一声柔腻不已的呻吟。

他的心扑通狂跳,知道非比寻常,忙把水盆放下,上前来给小姐搭脉。

小姐一只手被他抓着,身子像虫子一样扭来扭去,似是浑身瘙痒,怎样都无法安静下来。

他强自镇定了心神,觉得指下脉相萦乱,不禁大吃一惊,伸手往她颈侧动脉探去。手未到,忽见小姐衣襟半散,露出一截颈子并一痕雪胸,在朦胧灯光下看来粉嫩晶莹,急忙缩回手来。

呆了呆,反手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他探得小姐体内有一股阴寒之气,将她浑身的燥热都逼到体表,令她欲念高涨,偏偏又有一种迷惑乱神的药物,使得她邪火上升而又神志不清。

他此际已钻研药理数月,得了常玥所给的《医经》也看了月余,本是极有悟性的一个人,又是心静,对这医药方面已略有所得。此刻立即便辨出小姐凶险,绝非是普通的春药醉酒所为。

正在心慌,小姐忽地一声低呼,似乎觉得极热,伸手便扯自己身上衣衫,她神智混乱,下手没半分轻重的,衣衫一下子便撕个稀烂,都踢到地上去了。

沉璧惊跳起来,一把拉过旁边被子便给盖上,一瞥之间,却已见到她胸脯娇嫩雪白,两羽白鸽跃跃欲飞,一双乳尖嫩若花蕾,已经粒粒绽起,透着一抹少女娇红的颜色。

他已脸红心跳难以自持,惶惶的想起身去找君行,想到毕竟他方是小姐选中的夫君。身子才动,小姐使劲蠕动着往他这边挪了挪,脸垫着被子一钻,已贴到了他髋侧,一边从被窝里伸出一臂来环上了他腰。

沉璧脑子里“轰”的一声,浑身都僵直了,颤声道:“小,小姐。”

笑笑也不应声,只是那样揽着,身子扭着,等他回过神来,已是上半身都被她拥到床上去了。

他只惊得一动也不敢动,只觉小姐呼吸中透着淡淡的酒香味,又掺杂着女子天生的体香,还有自己胸膛贴紧的地方,丰盈柔软……

他僵住不动,初时笑笑抱着似乎甚是满足,也只抱着不动。过了片刻,又难耐的扭动起来,只把身子往他猛蹭,似乎要借蹭他解了身上的痒。她动作越来越激烈,眼眶周围都红了,喉咙里呜呜做声,似是难受至极,竟然一边呻吟一边哭了起来。

沉璧倒抽一口冷气,知道现在已到了不容犹豫的生死关头,狠了狠心,用力掰开小姐抱着他的手,起身来把衣服褪下,铺在床上,咬咬牙,直挺挺的躺在小姐身侧。

他心跳得都要迸出喉咙了,双手紧贴腿侧,双目紧闭,摒住了呼吸,直到快要窒息,方才松劲透上一口气。

只觉得身边那人渐渐蹭了过来,试试探探的,手从他胸膛上抚过……挨挨蹭蹭的翻了上来……温香软玉。

沉璧只觉得喉咙似被掐住了,有点透不过气来,那人鼻息渐渐逼近,逼得他的皮肤都起了点点小栗。突然,一个温软湿润的物体贴在他喉结上,猛的一惊,像被电击到。

桌上烛火噼啪亮了个双花。

心脏漏跳了一拍,那柔软之物从颈到肩,点点轻触,柔得像花瓣上的露水,却如火种一般,一路播下。

他犹豫片刻,终忍不住轻轻侧头,迎过脸去,偷到了一个吻。

小姐却像发现了大宝藏一样,一口噙住,不肯再松开,舌尖挨挨顶顶的伸进来,一番乱搅。

他的脑子早就停止运转了,这番一搅更是糊涂彻底,只觉方才小姐在自己身上播下的火种一下子都爆发开来,他这下是浑身都包在火海里了。

原本觉得小姐的体温极热,烫着了他,现在他已分不清是小姐的身体热,还是自己身上更热。皮肤上感觉到滴溜溜的液体一颗接一颗滚过的触感,每个细胞都在喧嚣着想要炸开。

不想那人亲着他的嘴,双腿贴着他下面一番猛蹭,把房内气温都搅高了几度,却老是停在紧要关头,总是不得其门而入。

过了半晌,那人气喘吁吁的放开他的嘴,喘了几下,竟然从他身上无力的滑了下来。略歇了歇,忽然抱着被子死劲猛蹭起来。

他此刻方知道什么叫做哭笑不得,支起身体,把那人搂了过来,着手处只觉那人腰肢细软得想要断掉似的。他把她搂过来在床上放平,轻轻把她双腿分开,发觉双腿间已是浅溪细流。

他红着脸,把自己贴过去,用手相扶,下腰以对。

他敏感处一沾湿处,身体猛的绷紧了一下,不敢稍动。

身下人儿似是得了动静,忽然张开双臂搂住他的肩颈,身体猛的往上一耸,已将他吞了进去。

一股剧痛从下至上的冲进他脑里,他咬牙忍住不动,任小姐攀着他身体磨蹭推挤,冷汗自他额上一颗颗冒了出来。

渐渐地,挨过方开苞时那阵剧痛,一丝丝的快感如烟袅袅而来,方才被痛觉驱赶开去的感觉渐渐回到身上,只觉自己便缩成了那么小的一点儿,被无限温柔的吸纳包容着,十分缱绻。

禁不住便睁开眼来看着身下的人儿,见她束发的冠儿早就落了,丝绢般黑发铺满枕席,随着她动作辗转摇摆。眼眸半阖,细眯的眼神迷离惑人,碎发被汗水濡湿,紧贴额脸,那濡湿的乌发下红扑扑的脸儿水汽馥郁春意荡漾,当真是活色生香媚然多情。平日平庸的五官此刻显得分外鲜明诱惑,骨子里的妖娆风情此刻尽数展露,竟是摄人心神,令人气都透不过来。

他痴痴看着她,目眩神夺。

从不知平日风姿若柳的小姐竟有这般模样。

从不知道,都不知道,此刻,此际,只得他一个,知道。

他心中情潮汹涌,禁不住俯下身去,将唇轻轻覆在她唇间,掩住了她唇齿间正要逸出的一声娇吟。

***

方到寅时。

沉璧小心下了床,胡乱披上外袍。

床褥上他铺上的衣服已是一片泥泞,幸好小姐动作不算太大,没有脏了枕席。

他把衣服撤下,团成一团。

盆里的水已冷,他到外间兑了温水来,将巾帕浸透温水去擦拭小姐身体,动作轻柔舒缓,已没有了方才仓促和拘谨。

从柜里拿出同色小衣,替她穿上,再盖上被子。

端了盆转到屏风后面,就着残水,擦洗了自己。却见肚脐以下,玉茎以上,那表示处子之身的一痕红线已是消失无踪。

系好衣带,端着盆出了房,将水缓缓注在台阶两旁的花盆里。

悄悄回到自己房里,换上一身干净衣服。

再转回来,取了污衣并小姐自己撕破的衣裳,放在火盆里,耐心的拨弄着,慢慢的都烧尽了,灰也撒在花盆里,翻上一层土盖好。

细细想了一回,该当没有什么遗漏了的,松了口气,只觉得四肢无力,腰酸痛得几乎直不起来。怕小姐夜间还有反复,不敢擅离,在外间挨着墙便在矮禤上坐了下来。

忽地想到一点,又挣起来,抓了一把百合香,在小姐房中的鹤鼎香炉里捂了。

转身不意看到小姐宁静的睡颜,注目半晌,缓缓转到外间,在矮禤上躺下,终是合眼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