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24

锦秋词: 兰陵旧事 29-34

29. 卷三:转 煮豆燃萁千条计

钦差走后,巡抚大人窝在府邸之中,足不出户,访客一概谢绝。

但有公文传达,只进不出。难决之事,再三求准,都只得四字批语:“当合情理。”

城中但有建设之事,需要请批,批文也一律压下。

这边不阴不阳的过了几天,整个豳州的人都知道,巡抚大人在发脾气。

至于这脾气还要发作多久,所有人都不知道。

好日子来得太快太突然,如同造梦,现在骤然停顿,方才发觉到所有的平安喜乐原来都不过是系于一个人身上,也不过如一场梦。

那个人笑可翻云,怒可覆雨,近似神的存在,不过,这个神,是会发脾气的。

只是最郁闷的不是普罗大众,而是乡绅富吏。豳州正在发展阶段,不少工程生意便是掌握在她们手里,现在大人说不批就不批,原本要扶持的产业现在不了了之没个准话,大家都箭在弦上,受不了这遥遥无期的拖法。

艰难挨了一月,恰恰抓住巡抚大人的大公子满月之事,相约登门造访,想探探大人的口风。

巡抚大人正跷着脚坐在她那涂了夜明珠粉末的厅子里,原本只挂着一幅《陋室铭》的墙上,现在也已多了七八幅差不多大小的字伴在旁边。或是两三句诗词,或是一些看上去有几分道理的大白话,共通之处都是盖了皇上的印章,有些还批了几笔朱砂。

笑笑手里拿着一堆图样,看一张扔一张,极其不满意。

烟岚走进来,见到散了一地的纸张,一张张收拾起来,见到上面飞禽走兽都是奇形怪状的,他一边看一边笑,只觉有趣。

“你笑什么?”

“这鸟竟是会穿衣服的,还有这兔子头上竟顶了个痰盂。”

“那不是痰盂,那叫礼帽。”笑笑“扑哧”一笑。“本想挑一个款让迎霄给打个长命锁,现在这么一看都不好。”

“我看着这个蒙眼鲤鱼的就不错,鱼原本就有吉祥之意,蒙上了眼睛,看不见诸般苦厄,在佛家来说,也是有福气的说法。”

“那是鲨鱼,戴着的也不是眼罩,是墨镜。”笑笑道:“你最近在看佛经么?懂得真多。”

烟岚眨眨眼睛:“烟岚也是闲来无事乱翻书。”

“我一直告诉自己人命宝贵,众生平等,可是到头来发现,要保护一个人比保护一棵树一只鸟要难多了。”

烟岚看着小姐,她的脸映着柔和的光线有种凄楚的感觉。小姐又想起了那个人罢,虽然没有说出口,但一定是在后悔着那晚的疏忽。

“佛说,万物生灭有时。那个人不是消失了,而是去了他想去的地方而已。”

笑笑瞧着他,忽然一笑:“我也只好如此相信。”

“嗯,你说得不错,这个鱼的图样就拿去打一份给丹麒的孩子。”伸手把他拉过来。

本想按他在自己膝上坐着,但是觉得很不对劲。站起来,把烟岚按坐下,自己再坐在他膝上,嗯,这样才舒服。

烟岚已经习惯小姐的怪异行为,也没有露出什么惊异的神色,只是脸上微微红了。

笑笑窝在他怀里,就着他的手,再看看自己画的那些图,笑眯眯的说:“你也挑一张吧。挑给你的孩儿。”

烟岚惊跳起来,几乎把那些图都扔了,红着脸只道:“小姐!”

笑笑往他脸上亲了一口,笑道:“你也生一个吧,看丹麒那个多可爱。娃娃要是长得像你,一定是个小美人。”

烟岚垂目不语,眼皮上的胭脂小痣一阵颤动,看上去竟有些忽喜忽悲之感。

笑笑奇道:“你不喜欢?”

“也是,要剖开肚子把孩子拿出来,疼死了。唉,丹麒身体一向不错,生一个孩子也折腾得整个人小了一号,你跟沉璧原本就瘦弱,要是……”

烟岚忽然说:“不是的,小姐,不是的。”

“不是怕疼那是……?哦,是怕留疤痕不美么?莫怕莫怕,反正只有我一个人看见,我绝对不会嫌弃的……”

“也不是……唉,小姐……我比较喜欢这幅。”

就着他的手看去,是一只蝴蝶,一堆卡通形象中最是中规中矩,也最是平淡无奇的。

笑笑奇道:“我以为你比较喜欢搞怪的。”

“我已经有了一只吉蒂猫的,如果有孩子,我希望他可以平凡简单的活一辈子就好了。”

“可是,蝴蝶虽然好看,活不长。”

烟岚微微笑道:“能一辈子都活得肆意自由,时日短点也没关系。”

正在说话,有人来禀,要送拜帖。

笑笑皱眉:“我不是说今日摆的是家宴,外人一律不见么?”

那侍从忙道:“那一干人都在外厅候着不肯走,小的遵大人吩咐,也没怎么理会她们,只是盯着防她们乱跑,她们等得不耐了自然会走。不过这封拜帖是钟大人的,钟大人另外让在东首的厅中。”

笑笑暗道,此人倒是伶俐。站起来接了拜帖:“带我去看看吧。”

走了两步,回头对烟岚笑道:“这些图样除了刚才的鱼和蝴蝶,你帮忙挑三个最普通的出来,过两天我让人带给迎霄。”

又瞧瞧墙上挂着的那些御笔,道:“我写的那个集子你也翻翻看,看喜欢哪首,我写在奏章上让人盖个戳,单留给你收着,等过上几年就值钱了。”

烟岚见到那侍从在前头等,觉得让他听到不好,忙道:“小姐,我晓得了,这事不急。”

笑笑嘻嘻一笑:“是不打紧,但我想现在就要。你先帮我干了这活,别又跑去厨房帮忙,那里用不了你,反倒弄得一身油烟味,几天都去不了。”

当下跟了侍从出去,先去了外厅见私来拜访的众人。

这些人都是城中大贾,彼此间都有交道关系,正在七嘴八舌的说着话,不是交流些最新消息,就是在揣测巡抚大人到底会不会出来见她们。

笑笑站在门外,听到里面好像煮沸的水,没有半分消停。她站了有几分钟,竟然无法整理出一点头绪,怎一个呱噪可以概括。不由感叹,女人,不管在什么朝代,都是很爱说话的。

见到大人突然出现在门口,众人突然鸦雀无声,都离座拜了下去,口道:“巡抚大人金安!肃贺大公子麟喜!”

笑笑见到县令也夹在里面,一眼看去,十来人都是眼熟的。点头道:“起来吧,这里不是官衙,不必多礼。”

等众人爬起,又让座,一面道:“天已这么晚了,大家见也见过了,话也说过了,不如就此散了,改日再会吧。”

竟是一照面就撵人。

众人面面相觑,还是县令腆着脸上前道:“大人,下官跟诸位都是特地来恭贺大公子满月的。大人自到豳州以来,为百姓们办的实事好事大伙都看在眼里,感激在心,特地趁这大喜日子登门道贺,聊表敬意。”

一面掏出一张礼单来双手捧上,道:“这是大伙儿凑份子送给大公子的些少薄仪,请大人笑纳。”

笑笑接过来瞥了一眼:“这紫金香炉一对是谁送的?”

众人中一个脸圆圆的富商道:“是小人敬奉。”

“这白玉老虎纸镇又是谁的?”

又一人开口应了。

笑笑随口挑了几样来问,便招了两个侍从过来,教拿了纸笔,让众人把这份礼单拆开,各人把自己的份给说清楚,让侍从一一记录下来。

“前些日子改建街道花了我不少钱,本想再修葺几个书院的,手头觉着紧就压了下来。这份礼来得正好,我替豳州那些失学小儿谢谢你们,替她们受了。”

正说着,外头来了个人,说是某某酒楼送席面来了。

不待笑笑说话,那县令已禀道:“下官等人不请自来,怕叨扰了大人,也怕麻烦了府上的厨子,故此请松鹤楼预备了点水酒送来,大人看是否赏面让摆一下?”

笑笑真有点哭笑不得,正要撵呢,人家还抬着酒菜送上门来了。

不过要吃了她们这一席,底下的事情说不得就松了。况且也真的不想跟她们一起吃饭,想起袁青山的死跟这些人必定脱不了关系,这饭如何能吃得下去。

打定主意,笑道:“这席酒大伙盛意拳拳,本应却之不恭,只可惜我最近斋戒,忌荤腥入口。二来这么丰富的一席酒,怎么也得值上两三百两银子,真要有这个钱,多一间书院也建起来了。我想跟大家商量一下,把这席酒退回去,折现行不行?”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但又丝毫发作不得。县令赔笑着道:“大人真是爱民如子,只是这菜都是下官等人的一番心意……大人想修葺书院,是造福豳州后代万世的好事儿,大伙儿另外认捐一笔钱,这酒席不如就……”

“叫了就不能退么?那你们就把它吃了吧,可我真的吃不下!”笑笑只板着手指,“五两银子够一家三口吃一月,这里一盘海参就值二十两银子。去年黄河水灾,那些灾民无以果腹卖儿弃女,你道一个七岁的娃娃值多少钱?才五两银子!你们这一口下去,不定就咬了人家一条胳膊!”

盯着县令,摇头叹道:“造孽啊!”

县令脸上阵青阵白,半晌方道:“谨遵大人吩咐,这席面我们折现银子送到府上好了。”

笑笑微笑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嗯,我就再替那些小儿谢谢大家了!”

“大伙一场来到,招呼不周,府上别的没有,这茶水还是备了的。大家渴了就多喝茶,累了就多坐坐。我还有事要忙,恕不奉陪了。”说罢竟抛下众人,径自去了。

厅内众人面红耳赤的相对无语,枯坐了片刻,都觉得没有意思。一个个都灰溜溜的去了。

***

笑笑到了东厅,边推门边笑道:“小钟你的鼻子可真灵,知道我今日炖了烂烂的熊掌。”

钟仪回头道:“不就是怕那群没有眼色的蠢货骚扰你么,我是亲自上门来贴身保护。”

“得了,你一个人,护得了大的护不了小的,胃口倒是一个顶俩。”

说着踏入厅中,一瞥间发现钟仪的随从身影有点眼熟,也没有多留意,随口说:“那群都让我搁在外厅里,还抬着酒席来,让我赶了。”

“对她们太刻薄了也不好,她们平日都是作威作福惯了的,太挤兑了会逼狗跳墙。”

“我晓得了,回头就批几个回文。我现在知道人不能太惯着了。”

一面说一面打量那背着她站着的随从,越看越是眼熟。

钟仪咳嗽一声。

笑笑讪讪道:“你什么时候多了个随从呢,你原来的李副官没有来么?”

钟仪不做声,那随从却缓缓转过身来。

笑笑惊得瞪大眼睛,上前两步,手直往前伸,颤声道:“莲……”

手伸到一半,忽然醒悟,脸上一红,就地拜倒:“微臣参见太女。”

慕容媗脸上神色僵了下,仍旧笑道:“怎地来这么多礼,不见一段时日,果然生疏了。”上前亲手把她搀起来。

“太女怎么就来了呢,京城时局还好么?这里穷乡僻壤的,闭塞得很,我都快变成土人了。”

慕容媗比在京城那时见着要清瘦好多,脸上轮廓都显出来了,眼睛显得更大,眼神锐利了好些。笑笑却觉得她握着自己的手还像回忆一般温暖,心中大生亲近之意,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一串子话流水般倒了出来。

慕容媗微笑道:“我是外派出来监管附近地方的盐务,知道你喜获麟儿,得空就来看看。”

笑笑知道她定是特地抽空前来,不然怎会这般凑巧选在今日,心中一阵感激,不觉话便多了起来。

慕容媗只是微笑着静听,偶尔插两句话,大部分都是听她讲。

笑笑讲了半天,忽然发现钟仪不声不响的已到了外面去了,她虽不精明,却也猜到大概。一下收了话。

慕容媗等了等,微笑道:“这事完了?”

“嗯。太女是有事来找我的吧?”

慕容媗放下手里茶杯,淡淡说:“太傅出来也将近一年了,可挂念京城呢?”

笑笑方才已猜到她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正在苦苦思索,此刻听她开口,心中一叹,沉吟了半晌,缓缓道:“京城物宝天华,哪里是这穷乡僻壤可以比的。可我实非不愿回去,而是不能。”

“为何不能?”

“我恭为太傅,却娶了若曦皇族之人。国家取士授官,自有章程,但最基本的便是要忠君爱国。此际我为若曦国国戚,皇上需得笼络外族,才容忍我下来,不然早就扣了个私通外族的罪名,现在官位虽未曾剥夺,但太女认为,皇上还会容我这等人问津内务吗?”

慕容媗脸上没有表情,眼神闪烁。

“皇上不愿丹麒以皇子之名嫁我,便是深藏猜忌之意。若是太女要我长伴身侧,恐怕更会激发皇上防忌之心。此番将我发配到这边角之地,一面是为了罚我,一面也是为了将我这棘手的人调离要紧中心。试问皇上亲自作出这等决定,又怎会轻易容我回京呢?”

慕容媗淡淡道:“我不是来问你能不能,只是想问你愿不愿。”

笑笑咬咬牙,壮着胆子道:“我不是不愿,实在是不敢。我怕这一回去就入了狼窝,教人连皮带骨啃了。丹麒才有了孩子,我舍不下他们。”

叹了口气,又笑道:“若是无官一身轻,那又不同。”

提到丹麒,慕容媗方动容了,她微有所失,摇头叹道:“到底你还是不愿意跟着我。”

笑笑苦笑道:“若是命都没了,就算答应得花团锦簇也是空话。”

“若是没有人要害你杀你,你可愿跟着我回去?”

笑笑自然想说不,但看到莲生脸上露出祈盼的表情,心中一软,便点了点头。

慕容媗笑逐颜开,慢慢的笑容却带了些惆怅,漫叹道:“若非长在帝王家,像你这般五湖四海潇洒来去,该何等快活。”

“我现在还不是哪里都不能去,都教人盯着呢。”笑笑宽慰道:“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你生在皇家,这就是老天选中了你,你就别怨天尤人,乖乖接受现实吧。”

正说着,外头有人过来,惊奇道:“钟大人,你怎么在外头站着?”

外面钟仪淡淡说:“里面气闷,我出来透透气。”

“我家大人不是在里面么?酒席准备好了,二爷让我来告诉大人一声。”

“晓得了,你先回吧,大人随后就来。”

笑笑“扑哧”一笑,这钟仪倒像自己管家似的。对慕容媗道:“太女赏光来用顿晚膳吧?”

慕容媗微微摇头道:“太女不赏光,莲生赏光。”

笑笑一愣,随即笑开了,只来拉她袖子。莲生反手握住她手,两人相携走出。

钟仪正抱着手站在庭中一棵树下,略略仰头看着远处的火烧云,听到脚步声,回头过来,眼睛盯到两人牵手,眼神一下子飘了开去,随意点了点头。

笑笑瞧着她道:“钟参领辛苦了,赏面一起来吃顿家常便饭?”

钟仪不置可否,两人走了几步,见到她跟在后头。

三人并笑笑三个夫君六人一桌。

丹麒见到多日未见的皇姐,表情乍惊乍喜,欲说还休。待到慕容媗将一个翡翠麒麟挂在小孩的颈子上时,眼圈都要红了。慕容媗不说话,又递了一个锦囊给他。打开来却是只一式一样的麒麟,不过是玛瑙琢的,丹麒顿时那眼泪像金豆子一般掉个不住。

太女叹道:“都有了孩子的人了,怎么还是这般小家子气。”侧过身不要看他。

笑笑忙低声说他当着孩子哭会吓着小孩,好容易才劝住了。

后来才知道,那玛瑙麒麟是当年他满月时他娘亲手给他挂的,合着他的名字。往日他被逐出宫廷,走得匆忙,这麒麟便留在宫里,不想今日太女竟带了过来,多少前尘往事都着这小小一件饰物给搅了起来。

笑笑见到气氛凝重,忙说让慕容媗给自己的儿子起个名。

慕容媗也没有推辞,略略一想,道:“澄空一碧,只盼身如飞羽。便唤碧羽可好?”

“好极。”笑笑抚掌道:“连小名都可省了,叫小碧、小羽都好听。我这儿子沾了你的贵气,以后一定长得好得不得了。”

什么叫好得不得了,慕容媗晒然一笑,眼神缓缓从笑笑身边几个夫君面上转过。这还是她头一次见到笑笑的那些夫君,平静的眼神一个个扫过去,稍带讶异。

笑笑见她盯着烟岚眼神中微有阴郁,暗道不妙。

烟岚是若曦国小王爷,丹麒嫁给自己就低了他一头,太女自然不喜。继而又想到太女只娶了一个正夫,虽然林太医人品不俗,但跟自己的几个比却又稍落下乘。下属的用物打扮盖过上司的风头,是大忌,下属娶的人比上司好,更是大忌中的大忌。

转眼目视钟仪,想她平日插科打诨最是拿手,想她起个话头儿。不想她自入席便一直闷声不响的埋头吃菜喝酒,别说开口,连屁也不放一个,像是换了个人似的,根本指望不上。

笑笑只好随便找个因头让沉璧和烟岚先退席了。

慕容媗似也有所察觉,待众人离席,面色便和,跟丹麒和笑笑便如往常般谈起话来。

沉璧跟烟岚先退席,沉璧见到烟岚脸色不好,便问了两句。烟岚回道自己久未喝酒,方才高兴多饮了几杯,酒意有些上头,先回去休息了。

沉璧却知道烟岚酒量很好,哪里是两杯小酒可以放倒的,他这般说定是心里有事。

他约莫猜到烟岚在担心,也知道太女远道而来,定然是有事了,但现在小姐现在虽然放得远,身上始终有根风筝线扯着牵着,挣脱不去。也无法提早防备,只得水来土掩罢了,担心也是无用。

他是个心性淡泊的人,原来九弯十八绕的心思都是因为没得着落,现在定下心来,倒是比谁都能沉得住气。

知道多想无益,便回房洗涤准备安眠去了。

他住的厢房是一套两间,小的那间作洗浴更衣使用,里面依地造了个大浴盆。小姐说泡澡可以美容,还可以促进血液循环,每人房间都建了一个。他喜欢简朴,这一个是用白榉木做的,除了磨光外,没有其他的装饰花纹,跟丹麒房里那个花梨木镶螺钿的相比,少了咄咄逼人的华丽,多了几分朴拙耐看。

侍候他的两个小厮早准备好了一大盆热水,见他回来,忙上前侍候。

沉璧以前也是侍候掼别人的人,知道侍候别人最要紧是要到眼到心,见到水温恰好,水面上微微冒着几缕白烟,水清澈无一丝杂质,微微搅动却有淡淡的草药香味冒出,知道这两个小厮是用了心的。点头便让他们下去休息了。

他不轻易夸奖人,这让下人提早休息便是表达最大的谢意和夸奖了。

两个小厮都笑着向他问安请辞了,把准备的干净衣服放在房间木格子上,把门带上便去了。

沉璧褪了衣服,坐进了木盆。这盆实在是大,人泡在热水里面,被蒸汽簇拥着,香味萦绕着,身体有种荡漾的感觉。

他微微合上眼睛,心里平静得像一泓深泉。

“沉璧,我帮你擦背好不好?”

他蓦然瞪大眼睛,蒙蒙水雾中,小姐正笑嘻嘻走过来,脸蛋红红的,似乎有点酒意,眼神却亮晶晶的。

他通红了脸,想说些什么,动了动嘴唇,最后却只是伸手去够旁边架子上的毛巾。

笑笑眼明手快,一把把毛巾给抢在手里,人已闪到他身后。

“都说我帮你,你不用急。”

“呃……”沉璧吞了口气,觉得水里的热气通过他浑身的毛孔涌了进来,把他蒸的都快熟了。

笑笑一边用毛巾蘸了水,温柔的给他擦着后背,一面嗔道:“认识都多少年了,也算老夫老妻了,还这般害羞。”

说是说,她自己的脸也是烫烫的,这里气温高嘛。

沉璧觉得小姐的手在他背后擦了几下,正浑身绷得紧紧的,忽然那人又不动作了。他红了脸,跳着心,死命忍着不让自己转头去看。

突然水声一响,那人竟跨入盆里去了。

“呃……”

沉璧眼帘里扫到对面一个白花花的身体,心跳得像得了病,紧紧的闭上眼睛。医书里面载着,心跳超过百下便是盛极则衰之象,现在现在……有两百下了吧,怎么可能……

笑笑见他羞得好像要晕过去似的,只觉好笑。这还是她头一回这般大胆跟人洗鸳鸯浴,就是觉得心头有点郁闷,想跟人一起泡泡洗洗。三个夫君都有豪华澡盆,偏她自己没有,只得来蹭澡。原本怕对含蓄内敛的沉璧刺激过大,想找烟岚来着,不料烟岚身子不爽,早早睡下了。丹麒要跟久别的皇姐说话,自然没她的份,最后还是硬着头皮来找沉璧。

不料这么一来竟是来对了,沉璧这一副含羞草的模样,偏偏还是死撑着没有落荒而逃,这般可爱的模样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她越看越爱,心里痒痒的,一开始的不好意思全都丢到九霄云外了。

她也不说话,估计沉璧这会儿烧得都模模糊糊的听不到她说什么了,坐起来,只把自己的嘴唇凑过去。

沉璧紧闭着眼睛,连呼吸也闭住了,一动不动,完全是根木头,还是一根滚烫的木头。

笑笑伸手捉住他双手,一边亲他一边把他往自己这边拉。

沉璧却闭着眼睛固执的一点点往后退,他浑身像千斤坠一般往后倒去,笑笑拉不住,便整个身子不断往前倾。

接下来么,纯属意外。

一个往后倒,一个往前压,严重失衡的后果,便是木盆让两人给压翻了,热水倒了一地。笑笑大扑在他身上,嘴唇贴得死死的,两人之间贴合得不余一丝空隙了。

笑笑暗骂一声,这盆还是不够厚实,改天要弄个加厚型,怎么压都压不倒的才行。腾出手来,用双手抱住沉璧的头,死死的吻了下去……

忽然间外面有人急促的叫:“大人,大人。”

笑笑撑起头,喘了口气,不耐烦的道:“做什么!”

“钟大人的随从请大人过去谈话,说有要事。”

笑笑整个愣了。

下面压着的人有了反应,沉璧喘着气只推她:“小姐,太女……有事。”

“有事也分个轻重缓急,先完了这边的大事……啾……”

“不不……啊……小……小姐……那里不……呃……”

“造人大计……要专心……专心……”

“啊……呃……”

心跳快有三百了吧,怎地,怎地……原来医书都是作不得数的……一股电流般的快感从脚趾冲上头顶,沉璧脑中刹时闪出一道白光,真正是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

太女的来访带来了某种信息。

落叶知秋,季节更替不可左右,朝堂形势之瞬息幻变只有比换季来得更迅疾更不可抗拒。

笑笑嗅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暗自做着安稳生活被随时打破的准备。

一面费尽心思让豳州的吏治规程更完善更合理化,一面努力扩展着人脉,再就是大力推动造人计划。

到了次年秋天,各方努力都初见成果,沉璧亦静静的喝起他自己预备的安胎药时,京城传来了一个消息。

二皇女熙外派巡视黄河灾情途中遇袭,查明为太女指派所为。

收到这个消息时,笑笑正在跟钟仪商量,自京城带来的五千兵离家已近两年,打算分批休假回家。

闻言两人都是一愣。

钟仪淡淡笑道:“看来这回不必特意放假了。”

“你清楚此事始末么?”

钟仪反问:“便是清楚又如何?”

笑笑忽然醒悟,其实自己什么也不能做。

传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惊悚。

十一月初七太女被罚禁足永宁宫思过。

十一月二十隽宗偶感风寒,命在凤翔楼建礁乞福。清场时发现魇镇万岁的符咒及刺针小人。皇上震怒,遂令搜查各宫,后在太女东宫隐秘处搜出若干牵连物件。

十一月三十日,隽宗宣诏,太女媗行事乖戾,秉性凶残,危害社稷,现行禁锢,详载起居注,以观其后效。

笑笑见到这密报时,气得手都抖了,“秉性凶残,危害社稷,有这么严重么!秉性凶残,这难道不是遗传的么!危害社稷,哼,这江山还不是她的呢,怎么轮到她去危害!”

钟仪在旁边沉着脸不哼声。

笑笑霍然到了她面前,大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女和宁君为什么逼迫得这么紧?”

“你不知道?”

笑笑冷笑道:“我的消息哪里有你灵通,太女到这里来,头一个找的就是你,你别告诉我你们只是在外头偶遇。”

这话说得有几分赌气,最要紧是直白。

一开始还怀疑钟仪为什么主动请缨求个外放,难道是这京官做得太不得意?又或者是觉得跟着自己更有前途?后来相处融洽也就渐渐放下些心防,直到太女来访,才明白知道这根本与自己个人魅力无关。

开始是自己想得太多,后来是自己想得太少。

现在她决定什么都不想,单刀直入求个明白。

钟仪被她这么一问,脸上罕有的露出一丝愧色,随即低声道:“太女正夫有孕了。”

笑笑跳了起来:“多少个月了?”

“三个月吧,因为林月溪擅医,一直压着消息不曾外泄,只是……”

一切都明白了,若是等太女的孩子生下来,是儿子还好,如果是女儿就是多了一个正统的皇位继承人,太女的根基又深厚了一些,再想动摇就更不容易了。

林太医有孕,就是这连串事件的导火索。

笑笑手足发凉,重重跌坐到椅子上。

“怕了?”钟仪瞄她一眼,笑。

“才不是。”

话虽这么说,笑笑却知道这次对方的攻击凶狠迅猛,先是皇女遇刺质疑太女,再是皇上遭魇镇的诬陷,环环紧扣,终于把太女给禁锢了。

这么一来,大树半倒,斩草除根,还不轮到自己?

一时间,她浑身冷汗。

钟仪睨着她,半晌道:“现在还不是最坏的情形。”

“现在这还不算最坏?什么才……”笑笑打个冷战,惊恐的瞪着钟仪。

钟仪叹:“真要到了那一天,才是图穷匕见。”

说罢站起身来,“大伙都好好安排一下吧。”

笑笑瞧着她远去的背影,脑中想到的只是四个字——“在劫难逃”。

***

那一天终于到来,隽宗下旨,召太女太傅回京,履行感化教导之职。

太傅原本就是一个虚衔,以前笑笑在京时也不曾教过太女什么东西,现在太女下台,她这太女太傅反而被调回京当辅导员,这事怎么看都是一个阴谋。

若是别人,多半会怀着满腔激奋马上回京,用尽心力去保太女,即使不能护主,也要争取陪葬,落个从一而终的忠烈形象。但笑笑原本就没有那种“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念头。她不想死,自然也讨厌陪葬。这与跟莲生的感情深浅程度无关。

她决定了,硬碰不明智,她会回京看看形势,如果能翻盘就赌一赌,如果不能,她就想尽办法也要逃,顶多再隐姓埋名一回。

在此之前,首先得先做好一切准备。

这一切,费了她三天时间。

这一回,她让皇帝等了三天。

商贾之中,首富金百季跟笑笑最亲厚,私下对笑笑说:“你这趟回去要小心些,这边的事情你不必担心,我替你看着,倒是要留心身边的人。”

“哎?你怕我私下让人给吃了么?”笑笑觉得她话中有话。

金百季却不肯直言,只是摇着头说:“小心些总没错,相识一场,你总该听我一句话。”

笑笑却不料这竟是金百季给她的最后一句忠告了。

***

离开那日,笑笑与钟仪简装出发,五百士兵随行。笑笑原本想着自己治理成绩即便再好,但在自己手上,让人们心目中的英雄袁青山死了,大概也是功过相抵,无人相送。不料自出府邸,便见到早起的百姓立在道旁。

也不曾有过于激动的场面出现,众百姓只是默默静立,寂然站在长街两侧相送。

比野草更强韧的她们习惯逆来顺受,平静的接受生活所给予的与所剥夺的。也就是如此,打破了平静的一枚石子,会让她们铭刻于心,对她们的好,会记得,对她们的伤害,也会记得。

舟过水无痕,人过,痕迹在心。

笑笑坐在车里,见到一双双企盼的眼神,渐渐红了眼眶。

人生如转蓬,幽欢不易逢。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一路出了城,意外的还有人候在那里。苗人们抬了大坛的酒大块的烧肉在道旁送行。

笑笑下马干尽三碗,钟仪早被众人缠得水泄不通,那架势竟不像是送行,竟是要把她生生绑上苗寨。

笑笑不能见死不救,只得示意她几个亲兵上去解围。

钟仪得脱,即刻上马扬鞭立求脱身。旁边树林里忽然鸣镝声响,一支响箭呜呜飞来,射向钟仪后心。

笑笑哎哟一声,却见钟仪回身一捞,接住那箭,箭杆上取下个东西,然后抽出弓来,信手把箭射回原处。

那箭箭头损了,触到树干便往下掉,有人伸手一把接了,呆呆的远远瞧着钟仪,正是曾说要委身于她的苗家少年。

钟仪头也不回,先自扬鞭去了。

众人出城二十里,于茶棚歇息。前方有马车辘辘而来,停在棚前。赶车人跟一个兵士说了几句,笑笑一眼瞧见,脸色变了变,忙走了过去,跟着更进了车厢。

过了片刻,太傅神色古怪的钻了出来,在众人目视之下,扶着一个娇怯怯的美男子上了自己的大车,再命起行。

钟仪来敲车窗子:“这次没有丢东西了?”

“有!不过那个人是你。”

原本打算三位夫君全送往兰陵让娬王照顾,烟岚却自行折返,独自伴小姐回京。

***

永景三十一年四月,殿阁大学士、太女太傅,正一品常悦,返调抵京。

殿阁大学士重返朝堂,四周目光复杂。

她的位置在文官之首,众矢之的。第一天,没有人出列来弹劾她,只感受到无数锐利的目光如针刺在背。

难受啊难受啊,比较起现在,她宁愿一辈子外放。不像现在,被装进一个密闭的玻璃罩里面,准备了食物和水还有外表的光鲜,然后灌进可供呼吸的限量氧气,丢到这华丽簇拥的荒原上,让一堆狼,每天呲牙咧嘴的倒计时。

第一日复出上朝发生的事情就很大条。

内阁学士从一品乔珏,调大理寺,署理大理寺正卿。

虽是同级调配,但是却从内阁直接划了去管刑狱,倒显得是为了给这回京的殿阁大学士让路一般。

笑笑忍不住又拿眼去瞟乔珏,后者却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眼神沉静如水,只是以前让人如沐春风的那种温和感觉已经被一种清冷之气取代了。

她记得乔珏上次离开豳州时说的话,本以为是想把自己参下来,却不料想错了,人家自己跑路,这谜团真是难解。

退朝时,笑笑一直跟着乔珏,有不少官员上前跟乔珏打招呼,见到她蹙在后面,都像见了瘟神似的纷纷走避开去。

乔珏在墙根处站定了,回身淡淡扫了她一眼。

墙根处阴暗,她见到乔珏的脸在阴暗处却丝毫不显黯淡,凉凉淡淡的好像白玉一样,嵌在脸上的一双的眼睛分外的晶亮。

乔珏就定定的站在那里,眼神亮亮的静待她开口。

她呆看着此人,不知怎地,千言万语都出不了口。

“太傅,你有何指教?”

“你……”

上次你是在给我警告,是为我好对不对?

“为何……”

为何不跟我明说,自己担待了那些?

她每说一个字,眼瞧着乔珏的眼神又幽深了些,黑黝黝的深不见底,她好不容易想到的些主意都变得七零八落,拼都拼不起来了。

好半天,她猛的一敲自己脑袋,叫道:“我今天有空,去你府上喝酒行不?”

“常太傅,今天恐怕是不行。”

不知什么时候从哪里冒出来的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椭圆脸,修眉单凤眼,原本非常端庄的脸上现在多了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怎么看怎么像是在幸灾乐祸。

“皇上有请太傅到御书房觐见。”

乔珏淡淡道:“太傅若有要事商议,只恐酒宴间措词不便。”

笑笑不知为何乔珏忽然撇得如此清,傻傻的又道:“不是跟你谈公事。”

乔珏道:“珏今授为大理寺卿,当推情定法,忌结朋党,务求明允,方当重任。珏为求不负皇恩,请太傅收回好意。”

这竟是说,我现在要秉公办事,你有公事就明着谈,私事就不必麻烦我了,把门户封得死紧。

笑笑呆了片刻,苦笑道:“我明白了,那祝你不负圣明,万载流芳。”

通红了脸,转身跟着来人去了。

笑笑跟着内务总管余芳到了御书房,隽宗也不跟她废话,只道:“朕今日想去瞧瞧太女,你陪我一道去吧。”

跟着隽宗便到永宁宫。

这里是一处荒凉的偏宫,不知多久没有修缮过了,顶上的琉璃瓦都长了草。朱漆半剥落的宫门紧闭,院内大树久未修剪,枝叶漫出墙来,遮天蔽日,不漏阳光,阴沉沉的院落越显颓败。

这里曾荒废了十年以上,太女被丢到这里来之前才打扫过,之后居住数月来,正门均不开启,一切用度递入,监视的人换班进出,均是走的偏门。大院正门久未开启,黄铜钥匙插入时转动不顺,发出格格的声音。大门缓缓洞开之时,里面正在打扫庭院的宫侍露出惊讶的神色,柱帚木立。待知道是皇帝亲临时,惊惶得忙扔了扫帚口称万岁趴伏在地上。

隽宗只摆着手,跟着内务总管余芳一路往里走。

穿过阴暗的走廊,到了一间花格子窗的书房前面,慕容媗正端坐在桌前凝神写着些什么。

内务总管大声道:“皇上驾到。”

慕容媗背脊一抖,仍镇定的搁好笔,离座整理下衣服,方才盈盈拜倒:“儿臣叩见母皇。”

“起来吧。”

笑笑上前一步,向太女行礼:“微臣参见太女。”

慕容媗早上前双手扶住:“使不得,我是戴罪之身,怎当太傅这等大礼。”

隽宗淡淡道:“有什么当不得的,你还是太女嘛。”

笑笑忙跟太女打眼色,要她松手让自己把礼行全了。

慕容媗却像没有看见一样,仍是架住她的手不愿放,说道:“皇上,莫道我现在是戴罪之身,还是承蒙皇上的恩泽,得以苟活荣养。便是以前,太傅为我师尊,怎有师傅向弟子行大礼之理。”

笑笑听她这么一说,想起当年自己到御书房跟太女同读,竟真恃熟卖熟,从来没有行过大礼的,现在想来,自己真是天真得可耻。莲生不是不在意,而是刻意的体谅,还不让自己知道。如今过往逝如烟云,她才会过意来,不禁心中一酸。

隽宗闻言,也不说话,自顾抬步到桌前,拈起墨迹未干的纸,瞧了几眼,见上面写的是一笔清拔的柳体:

“枝头生晓寒,惊湍激前后。横笛斜吹雨,长啸对高柳。清欢信可尚,散吏亦何有。幽云澹徘徊,白鹭飞左右。始知物外情,簪绂同刍狗。”

隽宗瞥了慕容媗一眼,淡淡道:“原本担心你不惯,现在看来,还是自得其乐的。”

慕容媗垂目道:“回皇上,皇上让儿臣在此思过,儿臣谨遵圣嘱,日日三省其身,渐知世间万物皆有其道,如百川汇流,人力所为极其有限。知天命,顺天道,方是应了世间之法,若逞一人之野心蛮力,强夺妄求,反倒会碍了天下。”

笑笑站在一旁,见到太女身上穿的是极简朴的一件湖水色袍子,半新不旧的,却浆洗得极其干尽,头上没有戴平日的切云冠,用同色的巾帕笼着,垂手恭敬的站在皇上面前,肩背瘦削见骨却显得刚强,微垂的脸,颜色有些苍白,藏在秀眉重睫下的眼神却仍是端庄平静。此刻侃侃而谈,神情淡泊下隐隐光华,正是雪后的白梅,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隽宗听罢太女所言,不置可否,转向笑笑,“太傅觉得太女此言如何?”

笑笑道:“心远地自偏,太女深得其中三昧,这等心境,非经历过大起大落者不能体会。太女若能够达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乐天知命荣辱不惊,便离贤人仁者的境界不远了。”

隽宗不置可否:“心远地自偏,照你这么说,朕这般安排,便属多余?”

笑笑忙道:“皇上这般安排,好比给佛祖一棵菩提树,给达摩老祖一面墙,是一种教化,一场契机。”

这话说得两人都是一愣。

太女听得太傅如此不遗余力的在敲锣打鼓,眉尖不由人觉的蹙了一下。

隔了一阵,隽宗却摇头笑道:“你这张利嘴,真是气煞人了。”

这么一笑,室内气氛便和。

隽宗自跟太女款款问到起居饮食,笑笑识趣的在旁边扮背景。

这般看来,情形还不算太坏,隽宗今日此来,纯粹是表示关心的慰问来的,不然,太女每日动作都被记下起居注,哪里需要她亲口问呢。

问毕起居,两人之间已隐隐有了种融洽之意,太女趁机拿了些平日的练习功课让皇上看,隽宗看得凤颜大悦,很是欢喜。

离开之时,隽宗虽没说些什么,但关切之意已很是明显,让人看到希望之光。

太女恭送众人出去,待皇上踏出院门,太女忽地抬起一直埋下的脸,看着笑笑,沉静的眼神里有些什么盈盈欲出,接着便是淡淡一笑。

这一笑,宛如云破月出,又似风过云停,眼睛里面的感情又似感激又似宽慰又似抱歉又似了然,复杂之处难以尽表,但诸般繁复之下却只余一泓清泉,那便是百折不能夺其志的一种刚韧,在在告诉眼前人,云破月出,风过云停,毋用担心。

笑笑不敢多看,低下头,急急跨出院门,脚迈出门槛落地之时,似是一脚踩在自己心上。

莲生,再坚持一下,这鬼地方关你不住的。我便是拼命,也要想法把你弄出来。

忽然觉得不对,猛一抬头,隽宗住了脚,站在前方盯着她看。

“太傅,你可是在怨朕的心肠太硬?”

“不是,臣只是在擅自揣测皇上的想法而已。”

你不是心肠硬,你是心太偏!

“说来听听?”

“微臣不敢。”

“啐,你还有不敢的!朕答应你,今日之言绝不追究便是,朕要听实话!”

“皇上,微臣只是在想什么是权力而已。以皇上之尊,当然是权倾天下,这是绝对的权力,但是若轮到人心,拥有绝对的权力还不够,还需要相对的权力。”

“哦?”

“当一个人犯了罪,皇上依法判死她,这其实不叫权力,这叫伸张义理。反倒是一个人犯了错,皇上可以判她死,也可以不判,于是赦免了她,这才叫权力!”

隽宗沉吟了一会儿,道:“常悦,你陪我到外面走走吧。”

皇帝轻叹:“你往日在京,我多少还有个朋友,能聊聊天,说几句体己话。如今你人是回来了,人却生分了,奉承话儿一套套的,面上看去是长进了,思量起来真是没意思透了。”

这一刻,她忽然又恢复了以前对彼此的称呼。

可是,彼此的关系怎么可能回到从前!

笑笑默默埋下头去,再抬起时,已是满脸兴奋。

“别的我不会,玩就最拿手。三年没有回来,京城的繁华玩乐处我是一刻都没有忘。你要忘忧,跟着我准没错!”


30. 卷三:转 力挽狂澜一线天

回来的时候,天异常的黑。

就像某皇刚才的脸。

笑笑坐在轿子上,忍气吞声,度日如年。可怜的轿夫在听到她第九十九声叹息后,终于失了前蹄,前面那位整只脚踩进坑里,闪了脚,不能再走。

她叹了第一百口气,步出轿子,将身上所有的银子摸出来交给两位轿夫,掸掸袍子,以潇洒的姿态表现心中的不在乎,以平复轿夫们内疚的心灵。

其实走得很艰难。

天太黑,月亮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尤其这路又不比豳州的平坦。

幸好过了这条街就是家了。

经过乔珏的府邸前,她稍微放慢了脚步,瞧了瞧门廊下晃晃的灯笼,最后还是走了过去。

那些灯笼照亮了一截前路,但也只是一截而已。

再度步入黑暗时,空气中响起一阵急促的扑翅声,有团黑影凶猛的向她扑来。

她伸手就挡,那黑影在空中灵活的闪避,拐弯,原本要抓官帽的爪子改为抓住了肩膀的衣服,猛地撕开一道口子,顺便挥翅扇了人脸一把,急促的升到半空,一边盘旋,一边得意的鸣叫。

笑笑手摸着脸,反倒笑了起来。

笑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急促,像是被点了笑穴,身不由己,又似洪水缺堤,一发不可收拾。但这笑声却殊无喜悦之意,听来只让人觉得汗毛倒竖,浑身不畅。

头顶盘旋的鹰已被这可怕的笑声惊得呆住,忘了拍翅,几乎没一头撞在人家院墙上,如果能瞧见脸色,定然是发青的。

那人好不容易笑毕,伸手捞起袍子,小快步的往府邸跑去。到了府门,稍稍犹豫了一下,找到静僻处,目视四周,确定以后,后退几步,小跑加速,跳起翻墙。

她轻巧的落入院中,经过水阁,进了园子,穿过栽了绿竹芭蕉的前庭,渐渐便见到耐寒厅内烛光灼亮,人影摇曳。

定神瞧了一会儿,确定两个人影是一直隔着桌子规规矩矩的坐着的,方才咳嗽一声,堆起笑容,推门进去。

隔桌而坐的两人,一个是烟岚,另一人正是飞鹰将军安苇。

两人看见帽子歪了,官服破了,脸上还肿起一条红印的太傅大人踏入,都被吓了一跳。如此狼狈的样子,却笑得像是捡到了金子,不,她自己就笑得像金子一样发光。

走到桌前,瞧见两人酒杯半空,提起壶来,都斟满了,举起烟岚的杯来,笑道:“将军久见了,怎么今年来得这么晚,真是盼死我了。嗯,这杯先饮为敬。”

举杯来一口闷了,还把杯底亮了亮。

安苇不禁纳闷。

前两年都是她送那牵机的解药来,为的是顺道到扶凤寻那英伟男子,可她每次到豳州,此人都未曾给过她好脸色,好像防贼一样防止她接近丽雅努一丈以内,若是问到旁人讯息,必定是黑着脸一百个不知道一千个不知道。今日到她府邸,趁着她人不在,方能好好的跟丽雅努叙叙旧。

不料放在外面把风的鹰竟然没来报讯,此人便突然回来了。

本想这小气鬼定然会打翻了醋坛子,正等着那电闪雷鸣呢,不料竟是笑容可掬有如和春四月天,可这笑容却总令人觉得难以消受。

安苇喝了酒,觉得背脊毛毛的,一阵凉一阵热。

烟岚坐在旁边,见到小姐如此形状,也是吓得脸色发白。

今日是小姐回京后头一日上朝,被皇上留得这么晚才放回,不知受了多少闲气,这一身狼狈样也是看着就是吃亏样,怎么现在却是一副笑脸。

仔细看看……他侍奉小姐多年,对她几乎比自己还要熟悉,这种笑脸实在夸张,嘴角要扯到耳朵底下,眼底处却有森森寒意……莫不是被打击得狠了,物极必反么?

他慌得站起来道:“小姐,夜深了,莫要喝了。”便拿手先去抢了桌上的酒瓶。

笑笑把杯子放下,敛了笑,换了副正经模样:“安将军,以往我多有得罪,实在是办事不成,心中有愧。所以嘛,每次都愧受你的解药,无话可说,无颜以对,所以都未曾留你。”

安苇听她说得诚恳,忍不住道:“你今日如此高兴,难道是事情办成了?”

此话一说,心里先自鄙视一下自己。

呸!此人若真是有她话里半分诚恳,哪里会作出半夜里把人赶出府邸,死命不让人留宿的事情来。现在竟然还被她这番模样迷惑,安苇啊安苇,你真是学不乖!

不料笑笑却点头肃容道:“将军真乃神人,一猜就中。你家皇上托付给我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

这话一出,安苇的脸色已变,忍不住一手抓了她腕子,“你找到那个人了?”

“今天我在画眉坊见到一人,他胸前好像有你家皇上所说的特征。”

“他今年应是二十有二,右乳下有一条疤痕,一指长短?”

“他长得很美,年纪么,应该是二十来岁。我确实见到他右胸下面有疤痕,但是只是一瞥眼,也没有拿手去量,所以看不大清楚。”

“画眉坊在哪里?”安苇霍然站起。

“画眉坊在长乐街里,不过,那个人现今已不在那里。”笑笑悠悠道:“他现在已经被我家皇上带回宫了。”

安苇愣了楞,双眉渐渐竖起:“你敢耍我?”

“我不敢。可我也不想轻易放弃这条线索,所以才会告诉你。”

“告诉我又如何,他藏在深宫,我怎么可能进去查探。”安苇磨牙。

“你不能,但是长了翅的畜生能。”

她笑眯了眼,“你家那只不是号称万物之灵通晓人性的么,让它去认个人,不是一件简单得很的事情么。”

不过,即使太傅大人表示现在办事有成,有话交代,厚颜以对,安将军,你,仍然得住在学士府外面。

是夜,笑笑在烟岚房中歇息,烟岚眉头微锁,若有所思。

他有满肚的话想问。

今夜不是皇上留人吗,怎地连轿子都没有来送人?

太女现在情形怎样?

怎会到了画眉坊这种地方?怎会找到那样一个男人?

他越想越是心乱,手里拿着剔灯花的簪子剔了又剔,烫到了手,失声轻唤了一声,簪子“叮”的落在桌上。

笑笑冲过来抓了他手就往冷茶里放。

“在想什么呢?”语气有几分捉挟。

“没,没什么。”说着红了脸。

“皇上想去轻松轻松,我才带她去画眉坊的。因为,那是宁君家的产业,听说里面是销金洞,吃人窟……想不到就在那里遇到了那个人了。”

说着眼神飘了开去。

那时是怎样的状况?

那个男人上来敬酒,他的手滑了,把酒倒到隽宗的袍子上,慌忙扑上前来擦。

内务总管余芳一声呵斥,老鹰抓小鸡一般把他拖走,他挣扎间,衣襟散乱,还掉了一只鞋子,他的脚踝……

烟岚手指泡在冷茶里,耳里听着小姐温柔的说着,心里的不安和慌乱也随着手指渐渐褪去的胀痛慢慢消减了。

其实小姐也不必刻意跟他解释的,小姐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官了,有财有势,偶尔出去寻欢作乐很寻常,他根本就不该梗在心里。

他也知道这些根本不该他过问的,他是若曦的小王爷,他是小姐的正夫,房中人里面,目前地位最高,他不该计较这些,没得折了自己脸面。

可小姐就是跟他说了。

不待他问,就看穿他心里的不安与怀疑,主动跟他说了,消了他心里的疙瘩。可是看小姐的神色,似乎很不想提起这事,提起这事,让她的眉头轻轻的打了个结。她或许不曾察觉,可他知道,只要用手指轻轻抚在那上头,定然可以感觉到皮肤下那小小的纠结。

但即便是不高兴,她还是告诉自己了,甚至都不等他问出口。小姐一向是温柔的,对别人是胜于对她自己百倍的好。这份体贴与情意,是什么都不能比的。

他忽然发现小姐停了口,眉间的疙瘩拧得更大了,禁不住低低的问:“后来呢?那个人就让皇上看上了?”

笑笑回想起隽宗盯着那人的脚那种恐怖的神情,干笑两声:“是啊,立即看上了,不是说已经接进宫了么。”

“嗯,你不相信吗?”

“不不,小姐说的烟岚都信。”烟岚眼眶有些红,轻声说:“其实小姐就算不说这些,烟岚都信。”

小姐说过的话,作出的承诺,他都信,无论是什么,永远都会坚信。

笑笑见到他好像察觉自己无意中吐露了心事一般,蓦然咬住了舌头,薄薄脸皮涨得通红,眼皮也成了胭脂色,垂下眼帘,惶惑得不敢抬眼的神情,心中涌起一股凄楚的柔情。

揽他过来,亲在眼皮上,再一口,在脸颊上,一路往下,咬了口耳坠。

烟岚受惊般缩成好小好小一团,她轻轻一笑:“傻瓜,有不高兴了就大声说出来,看你憋得难受我也难过。”

“不……不会的……”

“又言不由衷了,嗯,罚你……这个……”

脖子上咬一口。

“咽……啊……”

“再罚……这个……”

锁骨也咬一口。

“啊……”

“再再罚……”

……

不是有你们的信任,我不可能支持到现在仍悍然相对;不是有了你们,我不会如此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不是有了你们,我不会……

只有你们,才能把我从漂浮的绝望中打捞起来,不去惧怕下一次碰撞可能带来的粉身碎骨。

除了你们,我别的什么都不要。不做官,不做贤,连好人也可以不做。只要你们能够平安,能够喜乐,能够在我看到的地方一直露出笑容……只要如此,便已足够……

足够这一辈子,都不会为今日所决定的,所放弃的,后悔。

***

次日隽宗称病,撤了早朝。

只召集了几个贴心大臣入宫议事,然而却把殿阁大学士常悦排除在外。

笑笑好像没事人一样,自己跑到皇宫递牌子要见太女。皇上昨天说的,她可以时常来看望太女,以作教化。

看守永宁宫的侍卫头儿对这太女党不甚恭敬,说开正门的钥匙要跟内务总管拿。

笑笑也不计较,只从偏门进了。

慕容媗像是早就料到她要来,正在书房里画兰,凝神沉腕,一笔一划,丝毫不苟。

旁边一个要作起居注的典礼官闷了半天,在角落里坐得腰都疼了,突然见到有人来,即时精神一振,拿半干的笔往砚池里蘸了又蘸,满怀期待的瞧着两人。

慕容媗却道:“太傅请稍等,待我画完这一幅。”

有宫侍送茶上来,笑笑喝了一口,觉得茶味怪怪的,掀盖子一瞧,都是茶梗。她也不放在心上,把杯子放在桌上,笑对那典礼官道:“这位大人,请问尊姓大名,家乡何处,家里尚有何人?对了,观大人年少潇洒,不知娶夫没有呢?”

絮絮叨叨说了一串,那典礼官答又不是,不答又不好,应了又不知该不该记下,不禁尴尬。

笑笑又道:“这数月来承蒙你每日来此陪伴太女,帮她整饬德容,贴身解颐。我身为太傅,感激非常。初次见面,也没准下什么见面礼,就讲个笑话给你听听吧。”

不待那典礼官答应,自顾自说道:“我的家乡是个小地方,说出来怕也没多少人知道,但胜在山明水秀,风光明媚,还特产一种小猪。这种猪最是风雅,喜欢啃书吃墨,还会分辨好坏。要是见着名家书画,拼着命不要也要大快朵颐。”

“前些日子家乡人要来看我,问我要带什么,我便说要头小猪,带回京城来当宠物养着,定然能讨那些文人骚客欢心。”

“话说上月那人果然来了,足足带了两车东西,什么山上长的,地下挖的,吃的喝的穿的,叫的跑的飞的,都有。就是没有那种风雅小猪。”

“我当然不依了,跟她讨猪,她找了半天,一拍脑门,说定然在书房里。到书房里一看,那猪好像得了癫症,滚了一身墨汁,没头苍蝇般倒退着翘屁股四处乱拱……大人,你道它在做甚?”

典礼官听得糊里糊涂,“啊”了半天应不上来。

笑笑又喝了口茶,淡定的说:“那头小猪是在撇兰呢。”

“噗”的一声,那典礼官已忍不住喷笑出来。

慕容媗手中笔一抖,那笔兰叶歪了个卷,成了片败叶。她放下笔,看着笑笑摇头一笑。

典礼官自觉失礼,忙肃容拿起笔来,端端正正记录下:“太傅戏谑,太女失笑,搁笔停画。”

“哎哎,”笑笑道:“你这样偷工减料可不成!皇上见到你这样写,定然会问,太傅讲了什么笑话,你说来听听。你说了,她又会问你,你记清楚了没有?可有遗漏……倒不如你现在先详细录了下来。”

典礼官觉得她说得也有道理,忙又急急拿笔记了。

笑笑眼尾瞄着她记录,却自对太女说起话来。

典礼官一心不能二用,听了几句,好像是问太女上次离京外放办事的沿途见闻,她默记了一些,又急急记了下来。

以前这里生人勿近,太女性情冷淡,日常作息刻板规律,她日日也就是记上寥寥数行,是闲得发慌。今日里这太傅突然来访,还是个特别多话的,她真是有点应付不来。

好不容易潦潦草草把方才的话择要紧的记下,吐口气,才抬头,太傅那双色迷迷的桃花眼朝她乱飞,笑嘻嘻的说:“我正跟太女探讨个问题,难以索解,想跟大人求教?”

“太傅客气了,下官知无不言。”

“我有个朋友姓李,她家有个仆人很会赶车。一天那仆赶着车载着几个要办事的从城东到城西。到了酱铺放下厨子,顺路捎了酱铺家两个丫头;到了集市,让办货的大妈跟酱铺家两个丫头下了,上来个闪了腰的老头和他家小子;好心送了老头回家,反正顺路么,不料遇到同乡,聊了一番,搭上车去找吃的……”

她一面说一面瞄着那一脸认真的典礼官,见她嘴里念念有词,正在好一番心算,抿嘴笑道:“大人,你说最后……”

典礼官好不容易等她说完了,松了口气,忙道:“最后自然剩下的就是那车夫、厨子、厨娘大妈三人回去。”

“不,不,大人你误会了。其实我想问的是那可敬的仆人车夫她姓啥?”

“姓李!”

她答得如此爽快,太傅大人颇有嘉许之色,却还是摇头道:“大人好生仔细,只可惜……此人不姓李。”

“她明明是李府之仆,何以不姓李?”

典礼官目光炯炯,较起真来。

笑笑暗暗好笑,灌了口茶,慢条斯理道:“那人虽然是李府的仆,不是卖进去的,也不是家生的,而是有人寄放在李府上的,她姓刘。”

“你!”典礼官气得手中毛笔直颤,直愣愣的瞪着她,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不骗你,她真的姓刘。那时我喜欢她人少话心软,技术又好,想撬她过来给我赶车,还是她家主子一口回绝的呢。说是人家寄放在她处的,不好处置。”

笑笑伸出根指头,点着呆若木鸡的典礼官面前那张纸,格格笑道:“这么有意思的问题一定要记下来,皇上见到定必凤颜大悦,不定还会升你的官呢。”

典礼官气得毛发倒竖,狠狠的将笔掼在桌上。

太傅笑道:“莫急莫恼,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你记跟不记都没啥,倒不如放轻松些,跟我们一起凑个乐子。”

典礼官瞧着勉力忍笑到满脸绯红的太女,埋下头捡起笔,像只锯嘴葫芦一般,再也不肯吱声了。

这日笑笑说了半天笑话,到告辞那时,房内原本紧张得落针能闻的气氛都教她捂暖了揉化了,成了一团融洽。

她得意洋洋踱出宫门,打道回府。换了一身便装后又溜出来轧大街。东逛逛,西瞧瞧,极度游手好闲。然而被她招惹上的人却极度不得闲,鸡飞狗跳,豆米翻泻,箩蟹横行,垃圾满地,喊打满天。

竟不像是逛大街,而是专程闯祸来的。

一路招了无数白眼。有几回还差点挨了拳脚招呼,这傻瓜竟然一无所觉,有几回家伙都抡到她头顶了,她还是指手画脚的作其困兽之斗,迟钝得令人发指。亏得她随身带了不少银子,紧要关头拿钱救命,求个脱身,只看得盯梢的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

这位堂堂一品大员,此番微服出巡,当真是回头一笑神憎厌,六畜走避无颜色。

直到日落西山,也不回府,随便找了一家霉星高挂的小酒楼上去吃饭。

她叫了一桌子菜,便是要请七八人也足够了,却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吃。每样都尝一口便不再吃,到了最后一道姜汁烤鲤鱼上来,却一气吃了大半盘,兴奋不已要去厨房见做这道菜的厨子。在烟雾弥漫的厨房跟厨子高声谈笑了半天,还说要重金把她挖回府中给她做菜,结果教酒楼的伙计给客气的撵了出来。

被撵的太傅大人却一点不在乎,掸掸袍子,大摇大摆的哼着歌走回去。

快到府邸之前,突然冲出一个高大女子,扯着衣领直把她逼到墙角,指手画脚,言辞夸张,大呼小叫说让她给骗了。

太傅对着这般风云人物却毫无惧色,咬着那女子耳朵絮絮叨叨了一轮,竟令那女子雷暴变电闪,电闪变阴云,阴云变天光,顷刻间雨过天晴,戾气尽变祥和。

当其时天色向晚,周围居民住宅锅碗盘瓢之声清脆悦耳,灯火阑珊配上四面楚歌,非常之有气氛。只可惜太傅大人口沫横飞的覆盖面过广,不时袭来一阵凉风,唾面自干的滋味,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最后剑拔弩张的两人竟还上演猫狗一家亲,勾肩搭背的去喝酒。喝酒也就罢了,还猜拳行令呼天抢地面红耳赤蚕食鲸吞,让所有人不得安生,最后全店的人一一跑光,可怜的密探跟踪者自然也是沦落街头吹西北风,空着肚子,不住诅咒里面的一对酒囊饭袋,沆瀣一气。

此后的数天,此人的行径便是第一天的行为的重复重复再重复。

身负重任的密探们发回主子的密报也是一封比一封夸张,一封比一封混乱。

通过忠心耿耿的探子们的描述,太傅的形象瞬间变成个集纨绔无知弱智浪费坏心于一身的吃货,此人无所事事沽名钓誉名实不符行为荒诞铺张浪费,加上外表形象又矮又瘦又傻又懒走路像老头,毫无个人魅力和领导风采可言。

到了第五天,隽宗未复早朝,依旧如前两天般只传了几个心腹大臣到御书房觐见,只是这一日,添加了太傅一人。

其时将近端午,御花园内草木葱笼,榴花胜火,一派鲜辣繁荣景象。

笑笑踏石径而来,见到书房外鱼池子边上,假山底下,浓荫处,都有官员三三两两的聚作一堆,交头接耳的正在低声议论,见到她现身,不约而同都住了口,或热或凉,或咸或淡,诸般眼神都往她身上招呼。

这种被孤立的状况她早已习惯,随便抖抖袍子,像只抖落身上露水的孔雀一般,自顾自昂首挺胸往御书房进发。

过了石棂,花架后闪出个人来,行了个礼,淡笑道:“皇上正在跟大理寺卿聊着,太傅稍后再进吧。”

此人正是甄绣,当日笑笑回京,她恰逢外派,近日方才返京。笑笑却碍着非常之事,非常处境,不曾与她打招呼。不想三年来首次单独会面,竟是在这御花园中。

士别三年,今日的她稳稳当当升作了个三品侍郎。

笑笑瞧着长高了,有威严了的好友,抿了抿嘴,一拳擂在她肩膀上。

甄绣不避不让,承了这一拳,龇牙咧嘴的皱了下眉头,脸上却笑开了。

两人什么都没有说,就此擦身而过,心里却都暖融融的像喝了杯浓浓的酽茶。

笑笑在御书房外面等了一会儿,便见乔珏独自走了出来。

略略皱了眉头,不知为何,此人最近每次见面,总是不快乐。

大理寺卿像是没有看到太傅,直接就从她身边走过,深紫色的官服下摆轻扬,笑笑却总是觉得那是月白色的,不禁回头去看。

乔珏直直往前走,那群候着的官员突然都围了上来,有袖手让道儿的,问好的,点头哈腰的,搭讪的,各种媚态各具一格,难以尽述。

笑笑深深吸了口气,转过头来,内务总管余芳正微笑看她,见她回神,行礼道:“太傅大人,皇上有请。”

她整整袍子,昂起头,迈着四方步踏入御书房。

这些官员都是最懂风向的人,她们已经完全把自己忽略掉了,急着去讨好掌管刑狱的大理寺卿,看来,皇上已经准备去做那件事了。

一时间,她的心里不辨悲喜。

图穷匕见,这一日来得还真是快呢。

***

当日,关于太傅从御书房退场的版本有两个。

一说,太傅出来时面如金纸,脚步踉跄,挣扎两步后便由宫侍扶持方能出宫。

另一说,太傅出来时神清气爽,面带笑容,兴奋过度以致不曾留意足下,一脚踏空摔伤了腿,由两名宫侍扶持退场。

太傅与皇上在御书房密谈一事真相如何,已是无人得知,但太傅由宫侍搀扶退场,随即出宫后立刻回府,不曾再步出府门一步却是不争的事实。

这种表现似乎更符合于前一种猜测,太傅受到了某种打击,是以闭门不出。

事实上,学士府内的家主,很忙。

笑笑一回家,便把官服脱了,换上一身普通衣裳,在府里钻来钻去,一时松土,一时剪枝,一时糊窗纸,忙得不亦乐乎。

烟岚听得仆人禀告,出来看时,见到小姐站在水阁中,满手泥土,正瞧着荷花池出神。

此际夕阳半落,远处彩霞满天,温暖的淡金色映得碧波粼粼,整个荷池生机盎然。池中莲叶田田,近处湖面几无空隙,远处水面却宛若一面明镜。荷花自密密的叶片中挤出头来,或婉约含苞,或灿烂盛放,清风徐来,香气四溢。

小姐临池而立,夕阳光线淡淡照着她的脸,微眯的眼中,点点光亮若倒映在海面的星光,若隐若现,浮浮沉沉。眉头微蹙着,嘴角平缓着,侧面看去,将逝的阳光轻轻点染了她的眼睫。

这是……?

原来那张狡黠而生动的脸,侧面竟然也可以是这般忧郁而深邃的。

这一刻,常悦留给旁人的印象是如此简单而又鲜明:一袭半旧布衣,有些凌乱的发型,敛尽跳脱张扬之后只余潭水般的沉寂。

旁边一个小仆手里拿着绞好的毛巾,痴痴的瞧着他的主人,丢失了上前的勇气,耳根红通通的。

他听到脚步声,见到是烟岚,惊慌的要行礼。

烟岚接了他手里的毛巾,——被那孩子生生握得热了的,打着手势让他先走。悄然到旁边的水盆过了一遍,绞得半干,过去轻轻的印在小姐脸颊上。

笑笑吃惊,一转脸,两人打个照面。

烟岚吓了一大跳,小姐眼眶泛红,眼内泪光莹然。他忙别过脸去,装作看不见。

笑笑却若无其事的接了他手里的毛巾,自己擦着。

瞧着印在雪白毛巾上的黑印子,红了脸,忙在池子里净了手。一面笑着说:“一下午我干了不少活呢,出了一身汗,体力劳动其实很不错。”

烟岚想想说:“小姐下次也要叫上我,我也劳动下筋骨。”

“下次再说,现在先陪我坐坐。”

两人坐在水阁里,静静的瞧着夕阳最后的光线一点点的沉没,天空变成混沌紫。

“烟岚,你看到什么?”

“烟岚看到满池的荷花。”

“你想到什么没有?”

“荷花鲜美,荷叶清香,现在正是荷花开得最好的时节,再过几个月,就会凋落,那时就是收莲子的时候了。”

笑笑沉默了一阵,幽幽道:“你见到了荷花的美,荷叶的茂密,可我却想到它们的根……藕节都长在淤泥里的……对了,你说,这叶子和花明明都是钻出淤泥长出来的,怎地都如此鲜亮,不见一点污迹?”

烟岚微楞。

半晌道:“那应当是它们长出来的时候已在池水里洗干净了。”

“染脏了真的可以洗干净么?”

烟岚盯着远处一团小小的白色,他记得那是一朵半开的白莲,茎特别的幼细,风吹过的时候便会摇摇欲坠,现在都隐在暮色里了,看不清楚,但是那团白影还是不住晃晃的摇,他知道,风又吹过了荷池。

“可以的,不然又何来这满池的光洁鲜亮呢?”他柔声反问。

话声刚落,忽然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他讶然。

“就让我抱一下,一下就好。”

朦胧中,有一种柔软的感觉,有一种温暖的温度,有一种有力的声音,通过这个紧密的拥抱,源源传了过来。

烟岚乖乖靠着小姐的肩膀,鼻端涌进熟悉的气味,睁眼一片玫瑰紫,心跳很清晰。

那个人的声音好像是晚风吹来的,不集中精神去听,就会像风一样吹过去,抓不住。

“我现在知道了,在这里要心狠手辣才能活下去……可是……如果我变得这般卑鄙……那时……那时……你们还会不会爱我……?”

烟岚脑子里“嗡”的一声,如此失措的小姐。

怎能想到一直蓬勃如烟火的她会如此迷失,怎会料到无惧生死的她会孩子一般的脆弱、无助。

他被惊到了。

随即却是庆幸。

庆幸在她最脆弱难过的时刻,他在她身边。

他慢慢抬起手,怀住小姐,紧紧的反抱着他,试图驱散她的不安和恐惧。

“不会的……无论小姐变成怎样……烟岚永远都不会讨厌小姐的……不会的……小姐永远是烟岚最重要的人……最喜欢的人……比世上所有人加起来都要重要……烟岚可以不爱自己……但是不能不爱小姐……”

他平静的慢慢说出,一字字都在黑暗中清晰无比。

他的眼神闪闪发亮,盯着多看几眼,仿佛就会被吸进去,令人眩晕。

笑笑紧紧的抱着他,热烈的亲吻着他,他就像是这世上剩余的唯一珍宝,她要把他揉进骨子里去。

“说……你永远不会离开我。”

“烟岚……永远不会离开小姐。”

“永远不会讨厌我,无论我做了什么事……都不能讨厌我。”

“烟岚……永远不会讨厌小姐……无论小姐做了什么事……烟岚都会喜欢的。”

“傻瓜……你这傻瓜……我有什么……值得你们……这样的信任呢?”

“值得的……永远都……”

远在自己察觉倒以前,就陷进去了,等到发觉以后,这种信赖已经变得呼吸一样自然……哪里还会计较值得不值得……就算是独自步入黑暗之中,独自面对恐怖的深渊,独自泡沫一般消失……只要有过这么一刻……一切一切都是值得的。

***

烟岚悄悄下床,穿上外衣。

小姐睡熟了,黑黑的头发遮住了半边脸,却遮不住长长的睫毛。

那么长而浓密的睫毛,平时让眯眯眼显得更小,怎么睁也睁不大,现在完全覆盖下来,却显得脸是那样的干净清秀。

他心里一颤,拉过被子给她盖上。

晚饭什么都没有吃,直接从水榭就到这里来了。剧烈运动最是消耗体力,她饿着肚子竟然也能熟睡,真有那么累么?

以前不曾有过如此强烈被需要的时候,好像要把他拆了吞进肚子里去,颠倒缠绵了好几回,现在身子还有点发软……小姐,看来真的是很彷徨,很无助呢。

他轻轻步出外间,拉开梳妆桌的抽屉。最里面的箱型首饰盒放着最贵重的饰物。他把盒子捧出来,打开最底层的暗格,里面有个翠玉的瓶子。小心的旋开瓶盖,里面是一些白色的粉末。

他倾了些在手心上,缓缓送到嘴边,忽然动作停顿了。

透过窗子可以清晰的看到夜空,星子光芒被风吹动,忽闪忽闪的,脆弱而又顽强,有点像……她的眼睛。

“烟岚……”里屋突然传出迷迷糊糊的声音。

他手一颤,粉末随风而散。

急急把瓶子往盒子里一塞,回道:“小姐,我在这里。”

“我饿死了,你饿不饿?”

“烟岚,烟岚马上让下人准备膳食。”

“你多穿件衣服……”

说着这话的人拎着件长袍走出来,却见外面坐着的人影已经不见了。还没完全合拢的首饰盒半塞进抽屉里,一些细小的粉末薄薄的从盒里漏了出来。

她顺手沾了一些,送进嘴里,若有所思的咂了咂味道,晃晃的自己回了里屋。

烟岚催着仆人拎着饭盒子回来,赶得有点急,额上晶晶的冒了层细汗。回来先喊了一声,小姐在里屋应的,他松了口气。再一眼,瞟到自己随便推进抽屉的首饰盒没有动过的迹象,放下半颗心来。

定神指挥着仆人把食物一样样摆好,又打发他先走,等下再来收。冷不防小姐一下扑出来,往他耳朵就是一口,“你盒子里面那些是什么粉?”

还是被见到了,他的心一下子拎得老高,几乎便要“砰”的一下摔个四分五裂,期期艾艾道:“那……那是……”

“是珍珠粉吧?”往他脸上吧嗒就是一口:“难怪我家烟岚皮肤总白白嫩嫩的,能掐出水来。”

“呃……是,是珍珠粉……”

“不过珍珠粉性寒凉,不能多吃,你以后不要吃太多。有言在先,可不是我小气。”

“烟岚……晓得了。”

如此这般应着,心是完全放了下来,却不知为何,像在水里晃着,浮浮沉沉的没了着落。

笑笑丝毫没有看出来的样子,坐在桌旁,开始据桌大嚼,一面还连连叫他过来吃。

这一刻,她又恢复成以前的自己。

烟岚瞧着瞧着,嘴角渐渐的也带了笑。

“我脸上有花么?你净看着我笑。”

“小姐现在高兴了,烟岚就放心了。”

“对不起,刚才让你担心了。”

“小姐没有对不起我,只是希望小姐别把事情都憋着,只让自己难过,那样烟岚反倒更担心。”

“其实也没有什么事,就是……皇上遇到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说他是太女的爹……”

话未说完,烟岚手里调羹舀着的一个丸子“咚”的一声掉进汤里,溅了一脸水。

“莫怕莫怕,你安心吧。”笑笑撩起衣角就给他擦,“这是根本没有可能的事对不?”

“可是……那个男人怎么敢这么说。”

“他的脚踝上有跟太女一模一样的莲花胎记。”

“……皇上……她信么?”

“嘿嘿,你放心吧。”

笑笑仍是满不在乎,“皇上当然是不信,但是那些小人谗言惑上,皇上为了打那些人嘴巴,打算让太女跟那人滴血验亲而已。”

“……”烟岚想说什么,却给自己呛到了,咳个不住,苍白的脸因为急咳泛起了两团酡红。

“别急嘛,放心好了,我保证没事。”

笑笑揽着他,轻拍他的背给他顺气。

“你要是怕,要不……先到兰陵去……”

“不,不……烟岚不去……咳咳……不怕……”

“不去就不去,别急……”笑笑淡定的说:“会没事的,相信我。这是她们最后一招了,过了这槛,就会平安无事。无论怎么样,我都不会让大家有事,太女也会没事的,相信我。”

烟岚咳得无力,软弱的靠在小姐怀里,听着这样的话,毫无根据只是一味让人相信的话,他却毫无理由的相信了。

他的眸子因为猛烈的咳嗽蕴了泪,更蓝更亮,傍晚时在荷池旁边被小姐紧拥时泛起的复杂感觉又像潮水一般涨了起来。

他开始迷迷糊糊的领悟过来,这种感觉,似乎叫做,安心。

***

滴血验亲无论在那个朝代来说,都不是一件体面事。

当日,百官云集大殿,各怀心思,都埋首候着这一“盛事”。

笑笑穿戴整齐,站在文官之列第三位,瞧瞧的打量着众人神色。

前头站着的是两个亲王,朝中并无办事实职,但挂个虚衔,平日都是少有上朝的,今日出现在此,是纯来作个见证。

这两人一个是中年贵妇,一个是华发老妪,身上穿的也并非官服,而是皇家大祭时的礼服。贵妇是宝亲王,样子和蔼可亲,只是颧骨下方蓦然下陷,带了些孤削之色。老妪是华亲王,老则老矣,腰杆仍是挺得笔直,手里拄着一根紫檀杖,紫中透乌,被摸索得油光淋淋。此杖据说是先皇所赐,委华亲王维护皇家徳仪所用,于皇室子弟的德行操持方面,具有至高无上的权威。

换句话说,若是太女被验出血统不纯,华亲王完全可以依仗紫檀杖当堂打死驱逐不须负上任何责任。

站在笑笑后面的是大理寺卿乔珏,今日之事由其与礼部尚书,加上笑笑这太女太傅三人共同主持。

礼部尚书出现在这里,完全是那日笑笑在御书房跟隽宗密谈的结果。

当日隽宗收了那神秘男子回宫,本想先捂着秘密查探,不料消息竟然迅速走漏。百官的奏折如雪片般飞来,都是在谈论此事,舆论一边倒,都说太女身份可疑,应该立刻露面辟谣。

然这等天家大事怎可儿戏。

隽宗称病罢朝,想静候风波平息。

但明显此事幕后推手不吃这拖字诀,一再鼓吹朝中各种势力向皇帝施压。当日隽宗召见太傅,便是事态已不得再延的结果。

笑笑对此早作准备,顺水推舟赞同皇上让太女滴血验亲。但因此事无论真伪,都于皇室颜面有损,遂再进辞,道可以凤女之血镇魇辟邪为由,那男子是妖孽转世,须得以凤女之血镇之。若能镇压,则天下太平,若不能镇伏,须得将那男子斩于午门且以高僧设道场作七七四十九天渡化,方能解这魇降。

此话的潜台词就是,如果两人血液相融,即是妖孽被镇压同化了,但这证明了太女的身份有异,这等事情不宜张扬,须得暗地处置。如果两人血液不融,说明两人并无关系,那男子犯了诬蔑罪,正好借机将他杀了灭口。

隽宗采纳她的建议,择日让太女作凤血镇魇之法。

既然是用这个理由,主管朝廷中的礼仪、祭祀、宴餐、贡举的礼部尚书自然得出来参一分子。笑笑身为太女太傅,自然也得出来主持。至于大理寺卿也参一脚,应是被别有用心的人推了出来,表面上大理寺卿掌管刑法,作为公证最合适不过,暗地里却藏着若是太女有何过失,这大理寺便是直接接收处。届时,太傅身为辅导太女德行之人,太女有亏,太傅难辞其咎,恐怕也是会被当场给一锅揣了的。

再往后看去,殿上百官多是敛气低首,一副事不关己的神色,也有人沉不住气,唯恐天下不乱之情泛于脸上。

朝堂之水,至清无鱼,但只要这池水搅得浊了,即便不呼朋结党,总有人可以乘机摸鱼上位,但凭各家本事了。

也看到有几副关切忧心的神色,笑笑也不一一对付了,忖度着时候差不多了,收敛心神,俯首静气,静待那时刻的来临。

袍袖里面,双拳紧握,都要攥出水来了。

那日隽宗邀她出宫散心,她灵机一触,带了她去宁君外戚办的一家柳坊——画眉坊。

她打探到此处消费很贵,非达官贵人不得进,有点高级俱乐部的性质,而里面提供玩乐的小倌都是从小就被买断终身送入教坊训练的,一辈子都不能脱离,死都要死在这柳坊里头的。

事实上,这间柳坊不仅提供淫乐,还会提供一些别家没有的特别服务。在这里,只要你有足够的金钱,玩死人是不须要负任何责任的。死个人比死条狗更简单。

笑笑带了皇上来,是想让她见识下在贵人操控下的这些场所的黑暗与残酷。

但当那看不出真实年龄,但明显年纪不小的妖媚男人上来陪酒时,笑笑嗅到了阴谋的气味。

这个男人是很娇媚不错,但明显不应该出现这里服侍像自己跟皇帝这般的“贵客”,这个人很明显是早就被准备好,然后推出来的。

筵席间,那男人一言一辞也无不暗藏筋骨,也无不暧昧不明。

隽宗一直眉头微皱,不时用狐疑的眼神瞧着笑笑,好像在怀疑这是她特地的安排。

笑笑硬着头皮嚷着唤人,那男人竟大胆到擎着酒扑上来,口中胡言乱语,借酒装疯。

后来更在挣扎间露出脚踝的莲花胎记。

果然引得隽宗注意,连夜收了入宫。

笑笑当晚真是心情复杂。

她便是再迟钝,也知道这个男人是打定主意来接近隽宗的,这个人就是最后一击,最重要的一击。

表面看来,是皇帝看上了柳坊中一个小倌,动用特权把他要走,其实这里面藏了多少机关,只有当事人知道。

笑笑很庆幸,她是其中一个。

她也不是知道,她纯属靠猜。

那个男人脚踝的胎记跟太女脚上长的几乎一模一样。尽管当日笑笑在崖下扒了莲生裤子时只是惊鸿一瞥,没有特别留意,事隔几年,印象更是模糊,但是就这么一看,也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更别说隽宗当时那如见鬼魅的惊悚表情。

这说明,这两块胎记即便不是一模一样,至少也是长得很像,非常非常像。

这在现代社会,或许可以说是整容,而在古代,也许只有遗传可以解释。

笑笑据此推测,这个杀手锏推出,便是要唤醒皇帝心中对太女身份的怀疑,接下来的戏码,自然是彻底追查。但是她可以肯定,对方如果打算栽赃,这一切自然都准备得天衣无缝。而古代验证血缘的最佳方法,只有一个:滴血验亲。

而既然已经准备好这样做,定然也是作了万全之策,就是让太女的血跟这男人的血相融。

这就是从根本上打击太女,从骨血上彻底否定的终极毒计。

笑笑唯一庆幸的是,自己猜到了事情的发展,而对方并不知道自己的状况。

太女脚踝有莲花胎记不为人知,而且这般隐秘的地方也根本不能见着。所以就算那男人在太傅面前赤裸裸暴露罪证,太傅也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可惜没有人猜得到,太傅曾经把太女的裤子给扒了,不仅仅是看过那块胎记,剩余部分应该也看得差不多的。

不过等笑笑想通这些关节,人已经被送入宫,让皇上给藏起来了。她虽然可以预计到后期发展,又可以怎样做呢?

当晚她真是不安到了极点,吸入的空气都似压缩过的,在胸中膨胀开来,像是随时要爆炸一般。

一头太女被诬蔑,她心中怒愤;带皇上去散心却招惹了这么个妖孽,虽然说就算不带皇上去那地方,那人也会寻着机会自己出现在皇上面前,但到底因为是自己带去,隽宗因此对她极度怀疑,最后简直是铁青着脸丢下她就走,这让她觉得心口像被戳了个洞,嗖嗖的冷风穿体;今日里原本隽宗跟太女已经缓过来,是喜;现下出了这事,大忧;好心办坏事,郁闷;被扯入浑水不自救就要灭顶,惊怕……百般滋味在心头,怎能理清这千头万绪。

连日来提心吊胆,担惊受怕,装疯卖傻,都只为了度过这最难一关,都只为了这一刻。

能挺过去,太女活,大家活,大局定。若是扛不过……算了,就当作是世界末日吧。

想起今日起床赶早朝,外面天色还是黑漆漆的,见不到一丝光亮。她住在城里,府邸离皇宫又近,原本不必这么早起,只是她心情紧张,睡不着。

烟岚却也跟着起床,细心为她打点准备。

她有满腔话要嘱咐他,比如说出了事情该怎样保全自己一类,话到了唇边却又说不出口。

烟岚却像没事人一般,只是替她打扮的功夫却比平日更是精细上几倍,几乎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

她瞧着他如此尽心竭力,明白他的心思,是以到了最后硬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出口。

烟岚也只是把她送到院门,如往常般吩咐轿夫要抬得平稳些,不要颠簸了大人,她在轿里还要补眠的。然后便微笑着告诉她今天晚上吃什么菜。

一切一切都跟往日一样,她忽然就觉得,这样也就很好。

在什么都没有发生之前,就跟往常一样,真要事到临头,就当是世界末日罢,轰的一下,灰飞烟灭,相信过程也会很快捷,说不定在天堂见面的时候,大家身上都还穿着现在这身衣服。

她忘记了在这个世界死亡,去的地方定然不是天堂。

“皇上驾到!”

司礼官悠长的声音在金殿层层相传,直透殿外。

笑笑站得更直了。

就跟往常一样……且要比平日更打醒精神……以往无数难关,比这凶险的都有,都是一样的大步迈过……这次也是一样!

她身上的装扮是全殿最整齐的,她的准备是最完全的。

挺起胸膛,端出威严来,她就是那打不死灭不掉的小强。

她,除死无大碍,豁出去便不会再惧怕任何人。

***

隽宗缓缓步入大殿,端坐在龙椅上。

司礼官宣布仪式开始。

礼部尚书出列,开始朗读一篇花团锦簇的缴文。

众人都觉得气压极低,但这是风雨欲来之前难得的平静,想及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对这平静也不知是留恋还是厌恶。

“我扶凤国肇极东方,托赖天荫,抚有盛世,共享太平……”

礼部尚书微带沙哑的低音在静寂的殿上隐隐回音,众人屏息静气,心头却在打鼓。殿上除了礼部尚书宣读的声音再无异声,句隙之间,落针可闻。

足足等了半天,礼部尚书终于读毕。

隽宗示意司礼官将圣旨授予她宣读。

礼部尚书恭恭敬敬展开圣旨,又是一堆辞藻,最后宣太女上殿。

不到半刻,慕容媗身穿大祭时用的日月衮衣,踏上玉阶,一步步走入殿中。她神情镇定,目不斜视,缓缓步入,目光镇静如一泓湖水,眼眸深处却是一簇静燃的火花,仿佛灵魂深处正在酝酿着一场风暴,外表却仍淡若梅花,孤瘦之中尽显雪霜之姿。

她款款走至圣前,恭行大礼。

隽宗命她起来,目光不曾与其交流,神色淡淡的,不辨悲喜。

随即又宣那妖人上殿。

待得见到那身穿白衣,袅然而来的男子,殿上众人的兴致被提到极致。

却见这传说中太女的生身父亲,此际被指为妖孽之人,面上罩了纱幕,连眼睛也遮住了,衣领抵到下颚,手指藏在宽大衣袖之中,竟是吝啬到连一寸肌肤也不曾露出。然他一路而来,那身姿竟如行云流水,毫无凝滞之意,身周似罩了一阵烟雾,即便活生生的来到眼前,也是云罩烟笼的瞧不真切。

此人缓缓转到殿上,伏地向皇帝行礼,口称皇上万岁。

不料此人风姿过人,嗓音却嘶哑如老鸹的叫声,极其难听,众人都不禁暗暗皱眉。

笑笑却知道他当日有着怎样一副如银子般闪亮的嗓音,今日变得如此,定然是受了不少折磨。

隽宗极其厌恶这人,也不命他起来,只是随便挥了挥手,示意仪式继续。

这时那司礼官上前,命人摆上案几,先是安好香炉,隽宗先领头燃了香。接着五位公证人纷纷燃香,以求神证。

再在香炉前摆下物具,一只精致银碗注满清水,正是将要用来验血之物。

两支铮亮银针便是采血的工具。

诸事齐备,两名伶俐宫侍领了银针,分别侍候着要验血的两人。

那被指为妖孽的男子由于未被请起,依旧跪在地上,那侍候他的宫侍便也得跪下来侍奉他。

她取了干净的丝帕,净了那人的手指,便将银针轻轻刺入。

此刻金銮殿上鸦雀无声,众人屏息。

眼见着银针拔出,一点殷红鲜血从那白玉般的指尖中缓缓渗出时,那男子忽然身子一晃,一头栽倒在地。

那宫侍大惊,忙去搀扶,竟是搀不起来。试着叫了两声,也是毫无反应。

旁边司礼官只压低嗓子一叠声的催她。

宫侍强把他拉起,却是软得一滩泥一般,把遮脸的布幕一掀,只见他眼眸紧闭,颜面惨白,嘴唇咬破了隐隐沁出血丝,摸了摸鼻息,竟是咽气了。

宫侍吓得手一松,“哇”的一声低呼出声。

那死人慢慢歪倒,蜷成一团,这番任谁也看出不对了。

隽宗脸色大变,叫道:“余芳,这是怎么一回事?”

适才带此人出来的内务总管小心的上前查验了一会儿,脸上神色复杂,微有惊色,凑到皇上耳边低语了两句,眼见皇帝的脸一下子从白转青,从青转红,红而后白,走马灯般转了一轮。

众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惴惴不安的看着皇帝。

隽宗定了下神,开金口道:“今日祭典之事到此为止,择日再行。”

凤目一瞪:“锦泉宫所有人等一概扣下,今日准备祭典事物众人也一并留下,此事要彻查到底!”

话音刚落,那眼睁睁看着人死在自己手上的宫侍受不了这等惊吓,直挺挺的扑地晕了过去。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何以突然变天。

华亲王年纪虽大,脾气却比年轻的宝亲王更暴躁,皱眉怒道:“这算什么!天子近前大事竟这般儿戏!”

笑笑捏紧的拳头却慢慢松了开来。

她最担心的一件事,也是最不安的一件事,已有了结果。

那晚安苇的鹰突然出来挑衅她,却让她看到一线生机。

一个大胆的想法涌现脑海:禁宫内苑,要找一个被刻意藏起来的人自然如大海捞针,但若是这扁毛畜生呢?

她心思活泛,少有瞻前顾后,认为此计可行便自去骗安苇,指鹿为马,道那男子是若曦国王要找的人,让安苇调鹰去认人。

趁无人注意之时,将毒粉撒在鹰身上。这毒沾伤便沿血而入。安苇着鹰去查验那男子正身,当然得撕开他的衣服,那鹰爪子锐利,仓促间抓出一丝半丝血口很是寻常,那毒便会沿着鹰爪抓出的伤痕渗入那男子体内,潜伏起来,慢慢蚕食他的身体。

此毒名唤“巢丝”,有一种缠绵之意,会令人身体渐渐衰弱而表面看不出任何病征,只有在受到药引触发方会令中毒人身亡。

笑笑当日选了此毒,也是备个万一,若是可以过关,她也不欲取此人性命。

当日安苇查验之后兴冲冲找她算账,她装作疑心她的鹰认错人,着她唤来查问,那鹰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可是有没有抓伤人,畜生可不会说话。是以那人有没有中毒,还是不可知的事情。

直到今日金殿之上需要滴血验亲,进行中的规程突然停止,笑笑便知那人着了道了。

当日她要防的就是这滴血一幕,那男子身中的“巢丝”之药引便是银质。

银针刺破肌肤取血,与他血液接触,唤醒了“巢丝”,即时便取了他的性命。

其实在刺血时人刚死,那血还是可以派上用场,但仓促之间,却哪里有人能顾得上这一点。事情立刻便搁置下来,急着追查起因,这是人之常情。但经这么一搁置,重要人物死得透彻,事情再提无期。

笑笑眼瞧着皇上离座,百官惶惶,地上倒着一晕一死的两人都教死狗一般拖了出去,心中百味纷陈。

这番行险施计,竟然得逞,此刻她背后淋漓黏湿尽是冷汗。

这最难一关,竟是侥幸过了。

往后便任由众人放手去查,安苇已离京城,哪里能得她踪迹。况且经此数日,那鹰爪抓出的小小伤口多半已愈合得疤都瞧不见,无论如何不会查到她头上来。

只是,她垂头瞧着摊开的双手,满目血红。

尽管,那个人是敌人,不是他死,便是我亡。

尽管,若不自救,己方会被牵连的是一大串人,每一个都牺牲不起。

可是……她知道,那个人自此还是会像这几天那样,出现在她梦里。

这个政治的牺牲品,她亲手葬送的……不知要过多久,才能被她忘记。

这一局,她险胜,可是胜得是如此难过如此辛苦。

皇上的身影渐渐消失,百官正准备散去,忽然一个嘹亮的声音响起:“宁君凤驾驾到,众人留步。”

只见几个衣着鲜亮的宫侍,抬着一副水晶帘,哗啦啦的架到龙椅前的御案旁边,水晶帘后,再放一挂细竹疏帘,安了一张檀木锦椅。

帘后人影晃动,两人走到帘后,一人坐下,一个自回到龙椅上坐回。

竟是宁君与隽宗同回到殿上。

笑笑瞪着两重帘后那个模糊的人影,这,这难道竟是传说中的垂帘听政么?

只听水晶帘后,宁君缓缓开口:“妖孽之人畏惧天家威严,自己脱壳逃去,此事不知王天师有何见解?”

其时皇帝已经退场,众人没了热闹看,也扫兴的准备散了,宁君突然出现,竟像是把皇帝截了回来一般。

上殿之前又是一番帘呀椅子的布置,众人瞧得眼花缭乱,适应不能,竟是自动忽略了那突兀出现在殿上身形枯瘦的蓝衣女道姑。

此人长得干枯如柴,脸颊深深的陷了进去,一双眼睛倒是颇有神采。身穿一件普通的蓝色道袍,头上扎了个道人髻,插了根桃木簪。形状是极普通的,混迹人群不易认出。

此刻见宁君出言相询,那王天师恭敬的上前行礼回话。

“圣上英明,宁君贤明。此妖孽正是畏惧天家威严,脱去这副皮囊逃走了,但尚未跑远,还留在这殿中。”

“哦?他是藏到哪里去了?”

“此事关系重大,贫道不敢说。”

“皇上在此为你作主,若非唯心瞒骗之语,有何不敢说?”

“既是如此,先请宁君替贫道作个保人,请皇上赦免贫道口出不祥之罪。”

宁君便在帘后柔声对隽宗道:“皇上,这位王天师通晓天机,乃是半仙人物,不若请她开了天眼,找出那妖孽藏身之处,可否?”

笑笑在下面听得不妙,忙出列禀道:“鬼神之说,原本玄虚,这位王天师通晓天理,何故民间不闻声名?皇上真凤之身,何等神慧,岂能轻易相信这等样人!”

帘后宁君笑道:“太傅既然不信我的举荐,不妨你自己亲自试来。”

笑笑原本也没想能把这人几句话就扳倒,等的就是这一句,转身便对那道姑道:“道长是半仙之人,怎地不留在仙山修行,要来趟这十丈红尘呢?”

王天师眉毛低垂,一副愁眉苦脸的薄命相。头也不抬,淡然道:“贫道是为了布道而来。”

“你有何道要布?”

“天下大道,无不可布。”

“空话!”

王天师抬起眼来,注视着笑笑道:“大人神清骨正,生就贵格,是位列三公的上佳相格。只是眉额间隐隐阴云,应是曾害了无辜之人,虽是无意为之,但仍损了阴功,恐怕于前途有损。”

笑笑心中对方才的事情一直耿耿于怀,此刻听她这么一说,戳中心病,心中一凛,这道姑倒有几分能耐。

却强自摇头道:“既然是无意为之,我自己自然不知道,你说的是日后之事,现在更是无从证实。”

王天师微微一笑,道:“请大人伸出右手,让贫道观之可否?”

笑笑默默的伸出右手。

王天师静静审视了一回,沉吟道:“大人本不该是这尘世之人,乃是得了天缘方才滞留于此。且以大人之才,原不该拘在此处,可惜身萦百般情丝,这三千烦恼丝一绕,大人此生是大劫难逢,小劫不断。须知世间爱欲都是为惩罚人心所设,大人过于执迷,恐会碍了命道。今日一晤,贫道有一言相赠。恐防明年起五年之间,有一灾厄,若是能明哲独善,应能安然度过,若是执迷不放,恐有不忍言之事。”

笑笑听得她说得似是如非,听在有心人耳内,却似句句皆有所指。默默的收回手去,想要思索些话应对,一时心乱如麻,竟是说不出来。

这时帘后宁君一声轻笑:“太傅这回可服气了么?不敢劳诸位大人久候,你若要跟天师讨教,退朝之后便将她指给你如何?现在可要先办正事了。”

隽宗此刻也缓缓道:“如此便请天师开通天眼,给众人观相,找出那妖孽所藏。”

天子玉言既出,众人的目光顿时齐刷刷集中在天师身上。

王天师却泰然自若,没有表情的视线从众人面上一一扫过,毫不停留。

宝亲王仍旧是一脸万年微笑,华亲王年纪大火气不减,狠狠的回瞪过去,握住紫檀杖的手都爆出青筋来。

直到瞧见仍立在香案旁边的太女,王天师方把视线迅速一收,上前禀道:“请恕贫道大不敬,那妖孽,俯身在太女身上!”

此言一出,殿上顿时充满一阵压抑的抽冷气的声音。

笑笑咬咬牙,再度出列禀道:“道长口出狂言,诬蔑帝女,若不能拿出真凭实据,请皇上即以妖言之罪斩之。”

王天师哈哈笑道:“大人好大的杀气,在殿上便要斩了我么。只是贫道若是没有十分把握,怎敢在圣上面前打诳语。”

“妖孽是否俯身在太女身上,一试便知。只是此举得罪太女贵体,太女是真凤之身,怎容亵渎,是故不愿试也在情理之中。”

这一招以退为进真是厉害,先以言语封死了太女退路。

太女神色淡然无波,上前行礼禀道:“正是为社稷万民着想,儿臣今日才会站在此处。既然天师咬定妖孽未除,儿臣也应肩负责任。无论天师提到何法,儿臣都愿一试。”

隽宗静静的道:“王天师,你要怎样试?”

“禀告皇上,只需继续适才未竟之事。只是这次因为妖孽附在太女身上,所以须得借皇上凤血以镇。”

笑笑听得真想纵声大笑。

说来说去,证人死了,干脆就让皇帝直接跟太女滴血验亲,能对上就证明是母女,不能,自然就是妖孽了。

这样的龌龊事情,偏偏冠上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说什么要镇压妖孽,其实不就是骨肉相疑,母女要在众目睽睽之下上演滴血验亲而已!

最大的丑闻,被遮上一层华衣依旧是丑闻!难得上演的人和观礼的人都如此投入,以为那件皇帝的新衣真的遮得住天下人的眼睛,令人只见其美,不辨那原来无所遮蔽的赤裸裸的丑陋。

笑笑冷眼旁观这幕丑剧,现在正是高潮阶段。

这个世界真是疯狂,而她自己,必须跟着疯!

接下来的事情果真就是接着刚才中断的戏码,换了角色继续上演。

除了换人,道具自然也要换过。

太傅提议,皇上万金之躯,怎可使用跟旁人一样的普通银针,应该采用御用的药石金针。

太女也是千金之躯,真凤之身,若能蒙皇上眷顾,也一并采用金针就最好了。

这个提议被采纳了。

但当银碗盛上清水时,太傅再度提出意见。

这回竟说银碗也不合天家身份,要换一个器皿。

这回人人都看出来了,太傅是在跟内廷作对,不愿意使用事前准备好的器皿。

宁君不悦道:“太傅难道是疑我内廷器具有私么?”

“不敢!”笑笑大声回答,“不过,小心些总是好的,此典仪影响天下大运,微臣请皇上选取最公道的器具使用,必定会是件流芳千古的佳事。”

听她口出“公道”二字,便连太女也不禁霍然抬头,静静凝望着隽宗。

隽宗轻轻一叹,温和的道:“太傅,依你所见,你认为什么器皿比较合适呢?”

帘后宁君尖刻的说:“太傅难道想推荐府上的宝物以昭告天下么?”

“不,不。”笑笑似乎根本没有听出话里的刻薄之意,瞧着御案上一个青玉洗笔砚,还没蘸过墨笔,里面定定的一汪清水,一清到底。

“就用这洗笔砚,就用这里面的水!”

宁君不信这是她随意所指,悄悄唤了内监过来询问那水是谁放进去的。

转头却道:“这砚里的水搁置已久,不洁净,须得换上活水。”

笑笑反诘:“这水是半个时辰前方才换上,何来不洁净?”

宁君见她坚持,更是起疑,坚持要换掉那水。

最后隽宗不耐两人拉锯,命人去取御花园中的御井水来。两人都怕旁人做手脚,太傅亲自去监水,宁君也遣了一个心腹跟去。

半晌取来井水,注入那砚中,方继续开始验血。

今日此事一波三折,还在金殿之上死了人,众人见到两滴鲜血先后安全的落入砚中,方松了口气。

内务总管亲手捧起青玉砚,轻轻晃动。

只见砚中新取井水尚微泛气泡,在水波摇动之中,两颗红豆般的血滴渐渐怯生生的靠拢,似是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几番小心翼翼的试探,终于渐渐融成一体。

余芳将玉砚奉到御前,隽宗微微点头。

又奉到两位亲王面前,宝亲王喜形于色,华亲王合十念佛,紧握紫檀杖的手不禁松了。

太傅、礼部尚书、大理寺卿三位公证人均是点头称善。

余芳便将玉砚高擎过头,大声宣告:“圣上洪福齐天,凤血已将妖孽之气尽祛,泽被苍生……”说罢,便欲捧砚入百官队列公示。

旁边王天师身负妄言之罪,却丝毫不露惊惶之色,含笑道:“圣上跟太女均是真凤之身,真乃万民之福。”

待余芳经过身旁,竟伸手往那玉砚中一搅,砚中血滴更化于水中,变成淡淡的粉色。

她抽出手来,长声而歌:“今日踏云来,知子意如何。他朝乘鹤去,日暮且放歌。”

众人眼前一花,她人已消失,只余歌声袅袅。

便连笑笑这般目力,也没瞧出她用的是何等身法,竟快成这等地步,一晃便已无踪无影。

群臣瞠目结舌,未几不约而同拜伏于地,口呼三声万岁,继而更齐呼千岁,

众声攘攘,直达云霄。

笑笑跪在众官前头,听着欢呼之声一波接一波涌来,那水晶帘后的人影微微晃动,似乎被这欢呼声冲击得透不过气来。

饶是你机关算尽,也不得不吃我一个大亏。

古之滴血验亲严谨性跟现代检验手段根本不能比,可钻的漏洞一大堆。

药经秘籍有注:若以白矾调之水中,虽非父女亦可相溶,而若以清油少许,置于水中,则虽是亲子,亦不能相溶。

宁君原本成竹在胸,不料事到临头,那证人竟死了。他知道此乃最后时机,不畏朝廷非议,强出头来,要隽宗跟太女殿前验血。原本掌管内务的尽是他的人,事态仍然可控,不料太傅竟百般挑剔,一一将他准备的东西撤换掉。

他却也不慌,手上掌握的情报足证太女并非隽宗血脉,只是不敢开口让皇上亲自跟她去验,才生生安排了一个人出来演戏,现在隽宗竟然肯亲验,事情绕了一个圈子回到原点,是正中他的下怀。

太傅这番挑剔,在他看来,都是困兽之斗而已。

但当太傅提出要用御案上的青玉砚时,他忽然醒觉,这等手脚他做得,太傅自然也做得。这几日她举止夸张失常,会不会就是在筹谋此事?

原本觉得此人虽有点小聪明,但绝无可能料到会殿前皇上亲验这一幕吧?但若是她料到了呢?心生怀疑,方开始处处抬杠起来。

他的直觉撞对,可惜怀疑的目标错了。

机关没有下在水里,也没有下在砚里,而是下在刺血金针上。

这几日笑笑除了见太女便是在街市装疯卖傻,一面通过些荒诞夸张的故事跟太女暗传消息,让她安心,一面混迹市井,暗中布置,譬如让人在宫中御用金针上全抹上盐醋,便是那日她在小酒楼厨房跟那厨子沟通时暗中传递的信息。

生血见盐醋肯定会融合,甚至哪怕是人的血与动物的血,也会融成一团。

她也不是怀疑太女不是皇帝女儿,不过宁君如此布置,定然有了万全之策,不然不会如此孤注一掷,她不能拿这个冒险。此事务必要稳中求稳,若是出了一点差错,便是永不翻身。

她这次料敌机先,层层化解,全都是仗着她一人谋划决断。知道这些事的人,仅仅只有她,以及调回京升任御前三等侍卫的钟仪二人而已。若不是要钟仪找人准备那些金针,她甚至连这些也不愿让她知道。

知道的人越少,自己就越安全,也避免牵连的人越广。

即使已经将牺牲减少到最少,但是当她听到三天前宫内有一个小侍冲撞御驾,被即场勒死的事情时,心还是揪成一团。

那个小侍甚至还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拿一块湿漉漉的布去擦那些亮闪闪的金针,更是不明白,他明明尽心尽力办好了差事,临到头却招来这样一个结局。

不过无论如何,这一关,她终于是过了。

凭着大胆,凭着她装疯卖傻的本领,凭着她对古代宫廷剧那么一星半点的印象,凭着心口一个勇字,她终于是又摆平了一宗凶险。

她又过了一关。

突觉四肢无力,浑身的精力都被抽干抽净了。

帘后的宁君终于按倷不住,舍弃了风度,拂袖而去。

笑笑瞧着他气急败坏的背影,心中毫无喜悦之意。

这就是政治,这就是宫廷,这就是泥沼……而她,已经掉进去了。


31. 卷三:转 黄莲根断未觉苦

皇家滴血镇妖事件圆满收场,剩下余波袅袅。

为了这次行动特别请出的宝亲王与华亲王,原来是拥嫡派。这也对,通常有身份的长辈们都很重视长嫡,因为这代表了某种权威,而她们本身作为权威的拥护者,自然很有维护权威的自觉性,这本身也证明了她们存在的重要性。

其中宝亲王城府较深,华亲王年纪虽大,却是热肠,经过此事更是被激起了护犊情怀,亲自出面请求于端午举办赛龙舟盛事,以祈天下吉祥。

而这盛事的主持者,当仁不让该当让太女主持。

这一提议等于变相申请太女复出。

文武百官嗅到风向已改,纷纷上陈,道此习俗还是皇太祖时举办过两回,均于举办后期间及随后几年国泰民安,年成有增。现在太平盛世,若是皇上重新举办此盛事,一可彰显我大国繁华,二可与万民同乐,三可向上苍祈福,实乃一举多得造福万民的盛事。

隽宗听得凤颜大悦,便即下旨委了太女这个任务。

太女接旨,乘势回主东宫,一一召见各部长官,布置盛事典仪。

应当选取哪段河段、应当如何搭设凉棚、百官观礼位置调配、现场保安秩序,一一安排吩咐,又命以皇榜张贴京城各要地,全国州省发驿信通知,务必要昭告天下这一大事,达到普天同庆的效果。

诸事繁琐,难得太女巨细无遗,一一亲自监督,布置得周匝严密滴水不漏。众部院大臣官员原本是中立派的,便都趁此机会卖好,便是宁君麾下的,见到上次宁君倾力一击也未曾奏效,太女反倒受到皇帝重新青睐的样子,本已抱着观望态度,现在见到太女一展身手,方知太女并非懦弱无能,实在是以往被打压得狠了没得机会,暗自惭愧中都尽力成全。

这场盛事,太女越是办到后来越觉顺手,到了最后竟是无人不肯听令,纷繁万事都一一安排妥当。

龙舟竞渡原本是选在五月五这天举办的,但因日子已临近,遂延至十日方才举办。

时至竞渡那日,京城御河下游搭了一溜五色凉棚,皇帝的明黄帐篷位于上首,周围悬挂十六盏黄纱宫灯。垂纱飘曳,棚内皆置冰桶,几案上放着湃好的水果。文武百官按品秩分坐。凉棚五丈开外,挤满红男绿女,熙熙攘攘,观者如云。

位于上游的太女身穿玄色绣五色华衣,衣袂临风,站于上游出发点高台之上。

江边彩棚高搭,彩旗飘扬,身穿喜庆服饰的百姓们蜂拥两岸,条条油光蜡亮、焕然一新的龙舟静泊江心,划船的桡手早已摩拳擦掌,准备一展雄风。

所谓龙舟者,首尾皆为龙形,舟身长达五丈,狭长仅容二人对坐,船底削尖,轻巧快捷,滑行如飞。每船有五十人,均是头扎红头巾,身穿同色衣裤,分两排面船首而坐,手中各执短桨。船上另有三人,一执旗指挥,一击鼓作拍,一敲锣助威。

此刻吉时已到,传令使御前领命,手持半人高的锦旗快马迎风而来。

太女于高处远远见着,便将身一纵,攀上高台旗杆之顶那簇巨大的红花。她手执红花蕊心,飞身而下,团成小圆桌大小的红花随着她身子下拽,顷刻间扯成一段红绸,宛如长虹,划过长空。红花尽放之时,一道宽大数尺的大红锦轴哗然垂下,现出金光闪闪四个大字——“吉瑞千年”。

太女扯着红缎恰恰落地,旁观众人正哄然叫好,旁边准备的一挂十万头鞭炮已经燃起。“噼里啪啦”,热闹吉庆之声震于天地,漫天飞舞的七彩纸屑中,群龙并发。

船发时,彩旗挥舞,锣鼓喧天,众桨动作整齐划一。水上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两岸欢声雷动,得奖的龙舟可获一只百来斤重的烧猪和花红利市。

当下千桡齐发,百舸争渡,场面极其壮观。

笑笑跟乔珏还有几位从一品的官员坐在皇帝下首的凉棚中,见到后面小官们的凉棚中极其热闹,早就坐不住了,屁股好像削尖了一般,左转转右扭扭,只想去瞧热闹。

恰好那边果真有人过来,却是甄绣,走过来却不凑近,远远的使了个眼色。笑笑会意,便借口要解手,脱身出来。

却原来下面那些小官员正在下注赌哪条船占鳌头。

笑笑手痒,一摸袖子,有三张银票,却是前两天迎霄送来的,分别是三套饰物的销售抽成。她找了一张面额最小的便押了下去。

那庄家却是个四品的吏部官员,突然见到下来一张银票,唬了一跳,再看面额竟是三千两,呆了呆,苦笑道:“太傅下这样重注,我怎敢接。”

笑笑道:“有什么不敢的,赢了银子归你,输了你也不用赔我银子,就请在座诸位一起吃桌酒就行了。”

集中在这凉棚中的都是四品至六品的各部官员,虽然不算位高,但都是办实事的职务,难得都喜欢热闹凑在一起,笑笑有心想拉拢拉拢。

那吏部官员却笑道:“不成不成,那不是让太傅吃亏了么!”

旁边一个人道:“又不是赔不起,接了她的注罢。”

话音刚落,一柄雪白莹润的玉如意已掷在桌上。

众人大惊,口称万岁,都要拜倒。

隽宗摆手道:“今天是难得的盛典,朕不是让大家放松心情,好好玩乐一番的么。不必多礼。”

一面又睨着笑笑道:“太傅,你看我这玉如意可当得过你三千两银子。”竟是单挑上她来打赌。

笑笑心中倒抽凉气,忙笑道:“皇上这玉如意玉质晶莹滑润,是上等的羊脂白玉,如此珍宝,莫说这区区三千两,便是万两也当得的。”

“既然你说一万两,那便算是一万两吧。”

笑笑苦着脸道:“皇上这不是为难臣么,微臣哪里来这么多钱。”

“没钱?”隽宗眯眼一笑:“听说你把豳州城整个重建了,百姓视你为再造恩人,这般大方,这上下怎地哭起穷来。”

笑笑心中警钟长鸣,强笑道:“那钱也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微臣的身家也就仅供养家糊口,哪里算得上有钱呢。”

隽宗淡淡一笑,不再说话。

那吏部官员左瞧瞧右瞅瞅,识趣的没有作声,只是悄悄将桌上的赌注登记表添上了两人的名号。

这时远处江面的锣鼓之声已清晰可闻,不多时,便见四艘龙舟领先群船,并头而来,一蓝一白一红一青,互相较劲,忽前忽后,相差只是伯仲。

笑笑见到自己押的青龙与隽宗压的白龙都在其中,一颗心高高悬起。

这皇帝半路上插进来,谁敢赌赢她,抢了她的风头。

当下装作关心比赛,离座站起,走到江边去看。

到得近前,那一白一青双舟已领先另两舟半头,且看情态,似乎青龙比白龙还略前一拳之地。

龙舟竞技,讲究的就是士气与配合,众桡手均是趁着鼓点挥桨,呼吸吞吐与动作互相配合,丝毫不错。

此刻青龙船见有望夺冠,舟上桡手均是精神大震,齐声呐喊挥桨,要将差距拉大。

眼见离终点处横拉江面的红缎越来越近,缎子在阳光照射下红光闪烁,照得人心都红火亮堂起来,这胜利眼见就伸手可及。就在此时,青龙船中一个桡手落桨时忽觉力度使得不对,提起时带起了一串水花,溅的她眼睛热辣辣的,她闭了闭眼,手底下不停,却已乱了节奏。

高手相争,差的就是毫厘。

眨眼之间,白龙船已趁着青龙船上这一个桡手的小小失误,一气冲前,掠走了横江红缎。

一时间,江岸边欢声雷动,白龙船上棋手将红缎绑在船首龙头上,十丈红缎随风而舞,端的无比威风,青龙船上偃旗息鼓,个个沮丧。

笑笑快步转回凉棚,笑道:“皇上目光独到,最后关头赢了!”

隽宗淡淡瞥了她一眼,转身便走。

那吏部官员忙道:“皇上,您的彩头!”

“赏你们罢。”

吏部官员小心翼翼捧着那柄玉如意并那张银票,“太傅,您看这……?”

笑笑道:“皇上赏你的,是你的福气,快捧回家供着。我这银子输了给你们,就算你们的,不过要是大家喝酒,得算我一份。”

吏部官员眉开眼笑:“那是当然。”

笑笑抽身出来,甄绣忽然冒了出来,笑道:“太傅大人好阔气。”

笑笑便知她看穿了自己的小动作,也笑道:“别个取笑我不管,不过你是解人,也来笑我,我可要罚你了。”

“罚什么?”

“陪我喝酒去。”

甄绣盯着前方,笑嘻嘻的说:“恐怕不行呢。”

笑笑正要问,前方一人飞马而来,正是太女慕容媗。到了两人面前,勒缰下马,对甄绣点了点头,却对笑笑道:“太傅切莫急着便回,待我回过皇上,等下一起到我那里喝酒吧。”

现在太女已不用禁锢,回了东宫,到她那里便是指到宫里喝酒。笑笑不是很情愿,太女却不让她推辞,自顾上马便去了。

笑笑无奈,甄绣在一旁道:“太女真是厚待于你。”

“你羡慕?”

甄绣笑而不答。

“罚不了你喝酒,你就替我办件事吧。那条青龙舟我很喜欢,问问她们卖不卖,我愿意出寻常五倍的价钱。”

“你现在可真是财大气粗。”甄绣淡笑道:“不过钱能解决所有问题么?”

“不能。”笑笑道,“只是自欺欺人的买个心安而已。”

“你位高权重,富可敌国,为何不能心安?”

“我……不知道。”

“真是有点可怜。”

“喂喂,这是朋友该说的话吗?”

甄绣莞尔一笑,“你看,你刚才问的,不用我去回答了吧。”

***

龙舟赛后,还有歌舞表演。

笑笑自己回到凉棚,同坐的乔珏等人已经走了,后面一溜棚子都是空的。

好容易瞥到一个棚子里面剩下有人,还是熟人。

兰陵嬢独自坐在四品官的棚子里,跟笑笑隔着三个棚子,一人守着一桌果品美酒。她也不看过来,坐在椅子上,瞧着江面,眼神远远的放开去,似乎在等人,可江畔众人忙着拖船上岸,应该没有她要等的人。

笑笑觉得心中一阵温暖,擎起桌上酒壶,走过去,隔着桌子坐在她对面,把她面前酒杯斟满了。

“大姐在等我?”

“没规矩!”兰陵嬢瞥了她一眼,嗤了一声。

“大姐教训得是!”笑笑忙站起来,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小妹向大姐请安了!”

“这还差不多。”

瞧瞧大姐一下子变和蔼的表情,笑笑忍着笑,认真的说:“作为后辈,妹子向姐姐请了安。可这是在外,天子脚下,参领大人不该对本官行礼么?”

兰陵嬢霍然变色。挑起眉毛,恶狠狠的瞪了她一会儿,站起来果真要行礼。笑笑喷笑拦道:“别,我说说而已……今天是普天同庆,我也没穿上官服。”

兰陵嬢的手让她搭着,却不收回,反倒加力往下压,一副坚决要拜的样子。

笑笑急了:“我认错还不行么,你没得折煞我了,又不是上朝!”

兰陵嬢才把手收了,一剔眉,“就是要折煞你!”

笑笑哭笑不得,举手投降:“好好,以后老姐你要打要骂悉随尊便,只是千万不要给我行礼了,不然我会寝食难安上吐下泻不定还会给雷劈,你就怜惜怜惜你妹子这条贱命吧。”

兰陵嬢转过身,“你倒看得透彻。”

过了一阵,却又道:“你的功夫不在我之下,以前我小瞧了你。”

笑笑吐了口气,笑道:“哪里及得上大姐你一成……”

“少说些有的没得。”兰陵嬢叱道:“你现在风口浪尖上,功夫万不能搁下。”

“那是自然,若是有人要明里暗里害我,我至少还能自保。”笑笑随口应着,心里却在苦笑。功夫练得再好,若是对上千军万马又有什么用,何况自己已有家眷,怎能丢下他们不管自己逃命。真要有那么一天,她多半是主动采取不反抗合作原则,乖乖束手就擒。

兰陵嬢背对着人,没有瞧她,却似看穿她的心思:“只要留了性命,总会有转机的,万不可……兰陵家百年没有出过不战而屈的女子!”

“是,是!”笑笑缩了缩脖子。

“别当我看不见,装神弄鬼的!”她似背后长眼。

“是!”赶紧肃容,这等背后窥人的本事不知可是兰陵家不传之秘,不是不要硬碰的好。

“我家柏儿已经会说话了,但还没学会喊姨。”她语气忽转。

笑笑呆了呆,会过意来,“是,我等过两天就到府上拜候。”

心中一紧,似被一根细线一勒,抽痛。

自己的儿子碧羽只比大姐的儿子小柏小三个月,那时送去兰陵王府避难才一岁多一点,走路还是摇摇晃晃的,更不用谈说话了。

自己竟是没有听过他喊一声娘,大概他也一直没有学会吧。

“经过今日典仪,太女的能力有目共睹,备受皇上赏识,位置比以前是巩固的多了。你跟家人骨肉分隔太久可不行,要是你仍旧害怕,不然趁现在朝堂平静无事,请个假回去看看吧,不然你儿子都不认得你了。”

“我晓得了,多谢大姐关心。不过大姐的柏儿聪明俊秀,我看着就像看着自家儿子一般,也就稍慰相思之苦,想来还是大姐最体贴我啊。”

心中暗暗懊恼,这眼高于顶的大姐什么时候练了这读心术,背着人讲话也说得这么准的!按倷着心情,笑嘻嘻回了,还顺便占了口头便宜。

兰陵嬢这回却没有听说来,只道:“既然这样,你就多来坐坐。外人?哼,别当一回事!”

这次却是正面邀请了。

笑笑忙谢了,两人碰了杯,喝了两盏。兰陵嬢辞去,只留下笑笑一个人在等,忽然就觉得天地孤廓,无比无聊起来。

这一等,直等到夕阳贴了江面,晃了半江的粼光。

笑笑把头埋在胳膊里,眼睛要眯不眯的想打瞌睡。旁边几个凉棚已经有人在收拾,因见这里还有个大官坐着,都不敢过来。

“再不来……我就睡死给你看……”

正在下决心,忽然听见有人说:“太傅久候了。”

她想睁眼,反倒忍不住对着人先打了个呵欠,尴尬道:“还好啦,太阳还没有下山。”

“皇上对此次安排很是嘉许,还想留宴。”

笑笑睡眼惺忪站起来,挥手道:“那好,你快去吧,我自己回家吃饭……”

“但我方辞了……我先跟太傅有约的。”

“这种事情就不必太认真了,我觉得皇上赐宴那是对你的嘉赏……”说着抬头愣住。

慕容媗身上换了件淡黄团花的袍子,剪裁合身优雅,她背光立在面前,夕阳在她身沿镀上一层金色,人又高挑,立于面前那种轩然气势令人不敢逼视。

她忽然间觉得这样亲昵随便的谈话极不应当,呐呐道:“皇上的赐宴很是难得的,殿下应该去赴宴才对。”

“皇上的嘉赏的固然可贵,但日后定然还有,我觉得还是跟太傅的约定比较可贵。这是半年来我最开心的时刻,只想跟太傅共度。”慕容媗的回答毫不犹豫。

她瞧着笑笑,眼神淡定温柔,“这些日子以来都倚仗你了,自你去了豳州,你我就不曾有过促膝谈心的时光……在永宁宫那时,我便一直后悔……”微微一笑,却不说下去了。

笑笑只觉得心中一阵暖流涌过,却原来这段日子担惊受怕,奋身拼力都有人了解,都放在心里,这等拼命虽然多半是为了私心,但也存了护人之意,最怕是皇帝对自己的疑心也播到了太女心里,令自己里外不是人。现在被对方亲口点了出来,只觉得莲生看重自己情义,实在知心,一颗心顿时软绵绵甜丝丝的,好像掉进了棉花糖里面。

半晌傻笑道:“虽然很可惜,不过推了就推了罢。嘿,今日我也开心得很哩,正想找朋友喝酒吃饭,你陪……不不,能陪你那是正好不过。”

太女莞尔一笑,侧了侧头,旁边两个侍卫牵过马来。

其中一匹是今日太女乘去面圣的,笑笑自觉走向另一匹。

“不,太傅,这匹给你。”

“这不是……?”

“这是最神骏的一匹御马,今日皇上把它赐给了我。”

笑笑不安:“这是御马,我一个普通人可不能随便乘坐。”

“既然赐了给我,自然由我调配。太傅是我恩师,是我挚友,区区一匹马有何乘不得?”

“……我,我只是比较喜欢另外那一匹。”顾左右而言它。

“难道……太傅是不敢?”

“咄!谁说我不敢的!骑匹马也不敢,我还算是将军家出身的么?”

可等坐上马背了,她才一个激灵想起来,对哦,她为什么要赌气?

难不成,她真的是有点怕?

两人到了东宫,太女已着人在殿内设好酒席。待两人坐定,酒菜流水般端了上来。太女待酒菜上毕,让众宫侍退下,不留一人侍候。大殿内只余两人。

慕容媗举起桌上酒杯,微笑遥敬,“第一杯,谢太傅费心保全。”

笑笑忙拿起自己面前那杯酒,道:“一荣俱荣,我也不过是尽力而为。”

慕容媗一笑饮尽。

笑笑喝尽了杯中酒,眼前人影一晃,太女竟离了她座席亲手捧了酒壶过来。

她大惊,站起来道:“不敢!”

慕容媗捧着酒壶,静静的看着她。

笑笑红了脸,慢慢把藏在手底下的酒杯亮了出来。

慕容媗给她斟满了,放下酒壶,举起自己的杯子,“第二杯,愿日后盛世清平,共赏江山,福寿永年。”

“我愿殿下往后顺顺遂遂,宏图紧展。”笑笑忙又饮尽了,这次飞快把酒壶抢在手里,为两人斟满。

慕容媗擎起第三杯酒,静静看着她,却不说话。

笑笑歪了头,迷惑的等待着。

“太傅不是要敬酒吗?”慕容媗反倒笑了。

“啊……”笑笑才发现自己反客为主,这杯酒自己斟自己先举,却是抢着敬酒了。

她想了想,笑道:“我没有你的心那么大,就借这一杯酒,许三个小女人的心愿。”

低声唱道:“一愿世清平,二愿身强健,三愿临老头,数与君相见。”

唱着将手里酒杯跟太女手里的一碰,笑道:“我那边的习俗,要碰杯了,祝愿才算数。”

慕容媗盯着她,慢慢把酒饮尽了,眼神闪亮。

三杯下空肚,笑笑觉得一阵醺然,摆手笑道:“不能再喝了,先吃东西,不然就醉了。”

慕容媗一笑,也不返回自己的主桌,只在笑笑桌旁坐下。

笑笑肚子饿得叽咕作响,筷子不停夹了菜往嘴里放,眼睛还盯着盘子里,吃了一会儿,忽然发觉太女似乎没动过筷子。她忙把嘴里含着的嚼嚼咽了下肚,“殿下不吃?”

太女微微一笑,金筷子一下,正落在笑笑刚看中的一块鹿脯上面。

那一块蜜渍鹿脯色作琥珀,薄得半透明,肥瘦相宜,在金筷子上发出诱人的光泽。

太女嘴角含笑,瞧了瞧笑笑眼神,筷子在空中拐了个弯,把鹿脯放进太傅碗内。

笑笑即时脸红,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馋相有那般明显么?

慕容媗淡笑道:“御膳房新进了一个御厨,听说最拿手就是做鹿脯,这道菜也是皇上赐下来的。”

笑笑不敢多话,埋头默默把那鹿脯吃了,咬一半,抬头看看太女,太女还是微笑看着她,她忙埋下头,继续咬。

吃完了,太女还在看,突然伸手指点点自己的右边嘴角。

笑笑忙抬衣袖擦嘴。

太女看着她忙乱,淡淡笑着,抽了条明黄锁边的松花色巾子出来,隔着半桌伸长手就印在她脸上,“别动,这还有,你自己擦不干净。”

笑笑吓呆了。

想推,不敢,想缩,人家已经发话了,也不敢。

汗水顿时满额,汇成小滴,沿了脸往下直滚。

慕容媗也不含糊,“可是吃得太急了?这汗冒得……”把巾子翻过来,一律擦掉。

笑笑此刻方知太女恩宠不比寻常,她心里大叫镇定镇定,但越叫越是紧张,手足都僵了,汗出如浆,半晌强笑道:“不敢有劳殿下……我自己来吧。”

慕容媗也不坚持,轻轻把巾子递到她手里,看着她铺开巾子盖住脸像鸵鸟把头埋沙堆里一般只是埋头狠擦,只笑道:“小悦,经了这么多事,你还怕我!”

笑笑拿巾子盖住脸,哪里敢看她,含糊道:“不是,不过你是殿下,我是臣子,太亲近了怕有人说闲话。”

身边轻轻一响,太女已坐回了椅子。

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太女道:“你忘了那时我说的话了,有我在一天,便有你一天,你不必怕。”

笑笑借酒壮胆,也叹道:“怎能不怕啊,不说朝堂上有多少人看我不顺眼,便是这宫里……我担心不用到明天,我跟你说的话就会传入有心人耳里。”

太女沉默了一阵,仍是说:“你不必怕。”这语气虽然平静,却有千钧之力,掷地有声。

笑笑一怔,忙把巾帕挪开,却见太女一脸平静,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觉得有什么不对,正在搜索词句,忽然外面有人报:“太女皇君求见。”

太女微讶,随即放声道:“请进。”

殿门微启,太女正君林月溪走了进来。先向太女行礼,太女忙出席扶了,道:“你怎地来了?”

林月溪眼神往笑笑身上一转,道:“太傅的这杯谢媒酒我还没有敬呢。”

笑笑忙站起来:“林太医,不敢当!”

林月溪淡淡一笑:“我已不是太医了。”

说着旁边宫侍已斟了杯酒过来,他擎酒平举过胸,凝视着笑笑:“月溪感激太傅一手辍合我这段姻缘,谨以此杯为敬,聊表谢意。”

笑笑怔了怔,以往只觉得这林太医是个端方君子,性情可说是有几分刻板那种,今日一见,却觉得气质却与往日大异,这突然入席敬酒,更是出人意表。

诧异归诧异,忙举杯来喝尽了。见林太医举杯沾唇,突然想起一事,叫道:“林太医,你有了身子,不能喝酒。”

林月溪一愣,旁边太女伸手过来,已把酒杯接了过去,道:“这杯我代饮。”一饮而尽。

就在这时,笑笑觉得衣袖微动,一样东西被丢进来,顺着袖子骨碌碌的往下滚。她忙伸手按住,诧异的瞧着面前的林月溪。

林月溪却垂下眼睛没有看她,等太女放下酒杯,肃容道:“谢意已表,月溪就不妨碍太傅太女欢宴了。”

也不啰嗦,虚行了一礼,辞去。

笑笑觉得古怪,不敢多耽,忙道:“我不胜酒力,也要回去了。”

太女道:“时候尚早……”

“不,不早了,天都全黑了,家里还有人惦记着……”她压低声音道:“林太医比上次见面可瘦多了,可是害喜严重?丹麒那时也是这样,吃什么吐什么……殿下要多陪陪他。”

太女道:“我晓得的。太傅稍等片刻,我着人护送你回去。”

“不,不用了。”

“一定要。现下不同往常,太傅出入定要小心谨慎,恐防有小人暗算。”太女语气斩钉截铁。

笑笑吓了一跳,却见太女神色平静,跟刚才那样,这样决断的话似乎根本不是她说出来的。

沉吟道:“既是这样,我先去更衣。”

跟着两个宫侍到了殿后无人处,摸出袖中蜡丸,揉碎了抽出张纸来,上面清秀蝇头小字写着:请沉璧公子速来一晤。

笑笑把纸条撕碎,丢进便桶里。

林月溪要见沉璧,为何不让太女出头,而是自己偷偷摸摸的递条子,刚才真是吓了她一大跳。

她暗自沉吟,沉璧现在身上有孕,跟林太医日子相近,难道他是想跟沉璧交流心得?那也用不着这么神秘吧。

想起以前看过的戏剧情节,什么赵氏孤儿,若是孩子出生有险或是性别未如理想,皇室会找个忠心大臣的孩子给换了。她猛地打个冷战,别说沉璧现在不在京城,便是在这里,还是不要让他接近宫廷为妙。

回到殿外,太女已让人备好马车,一队十二人皇室侍卫作护卫,领头的竟是钟仪。

太女见她摇摇晃晃过来,过来要相扶,一面问道:“太傅可是醉得厉害?不如用了醒酒汤再走。”

笑笑原本托头装醉,忙摇头道:“不用,不用!”脚步一歪,便往钟仪身上倒去,低声道:“快送我上车。”

钟仪伸手扶了,道:“太傅忍着点,别吐我身上。”双臂用力,已将她半抱半揉塞进车里。回身对太女道:“殿下放心,下官定将太傅平安送回府。”

太女点了点头,挥手放行。

笑笑靠在厢板上,随着车子驶动,一颠一颠的,她坐惯了家里那些改良马车,现在再坐这种,觉得颠得心都要吐出来了。好容易挨出宫门,一叠声的叫“停!停!”

还没有等车停定,将头伸出车窗,果真吐了起来。

钟仪下马,进了车厢,往她背脊一番猛拍。

笑笑痛叫:“你这是要我的命哪!”

旁边递来一只木瓶子,“喝点!”

“什么……”话还没有说完,被那酸味熏得趴在车窗又吐了起来。

“喝了就不吐了。”钟仪抓了她领子扯过来,趁她吐得七荤八素,把瓶子凑她嘴边就灌了一口。

那液体一股酸辣之气,笑笑打了个冷战,接着一股辛酸从鼻腔直冲脑门,连打了十几个大喷嚏,觉得脑袋都被劈成了两半,呕吐倒真止住了。

笑笑一番折腾,浑身无力,软软趴在钟仪肩头。钟仪也不推,只让她靠着,一面张开袖子擦着她一脸的口水鼻涕,皱眉道:“脏兮兮的,这衣服不能要了。”

笑笑振作下精神,勉强笑道:“小气鬼,我赔你十套新的就是。”

“也好,谁不知道当朝太傅富甲天下。”钟仪答得真是爽快,好像盼她这一句已经好久了。

笑笑眯起眼睛瞧了她一会儿,酒意上涌,笑道:“小钟,好像我倒霉狼狈的时候你都在身边帮我,若你是个男子,我定然娶了你。”

钟仪眼睛眯成一线,“慢说我不是男子,便是,也不会嫁你。不见得天下男子都没了志气,非要挤破头嫁你!”

歇了一会儿,笑笑酒意渐解,便又起行,但觉这车子实在颠簸,便要马自己骑。

钟仪不同意,最后让她自己下车走,众人下马相随。

幸好离学士府也不是很远,走了大半个时辰终于是到了。

笑笑酒醒了大半,觉得自己方才借酒装疯,有点惭愧,便邀众人进府歇息。

守门的仆从见到家主回来,开了大门,便一人引路,一人却飞也似的往后堂飞奔。笑笑怕他惊动烟岚,忙叫道:“不急不急……”谁想那小仆像被赶的兔子一般,眨眼间便消失无踪。

笑笑见到众侍卫都瞪大眼睛忍笑,不好意思的说:“我平日没有这么晚回来的,所以嘛,担心也是正常……”

话还没有说完,里面飞快转出来一个人。

笑笑一见这人,眼睛瞪得老大,话都吞了回去。

众侍卫见到是个手抱孩子的美貌男子,心中一跳,忙都垂下眼去,有人却又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瞧。

笑笑如遭雷击,“丹……丹……你怎么会在这里?”

丹麒抱着孩子,往她疾步奔来。

笑笑以为他想扑到自己怀里,忙张开了臂,“慢些……慢些……”

丹麒却在离她数步远处停步,得意一笑,把那小男孩往地上一放,道:“小羽,你娘回来了,快去喊娘!”

那小男孩眼睛瞪得老大,瞧瞧他爹,又瞧瞧众人,忽然咧嘴格格笑了起来,一边洒下清脆如银铃般的笑声,一边往这边撒开小腿跑了过来。

笑笑觉得一颗心都随着这小孩的步子一蹦一跳,一起一落,已是整个人都呆住了。

小碧羽很晚才学会走路,笑笑让他跟丹麒父子俩出发去兰陵时,才刚学会摇摇晃晃的走,而且胆子特别小,一定要扶着东西,话也是不会说的。想不到一别半年,现在竟然跑得像兔子一样……一蹦一蹦的。

她屏住呼吸,看着孩子蹦到面前,拉住了自己的衣服下摆,她心中一阵激动,眼睛一阵模糊,正要俯身把她抱起来。

孩子突然嗅到她身上酒味,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眼神顿时变得亮晶晶的,忽然间一转头,抱住了旁边钟仪的腿,扬起小脸,奶声奶气的叫道:“娘……抱抱……”

钟仪眼睛都看不见了,一俯身把他扛在肩上,扯了扯他苹果般的脸颊,笑嘻嘻的道:“真乖!”

笑笑僵硬了伸出手臂的动作,脸窘成了绿色。

丹麒涨红了脸扑过来,把小碧羽从钟仪肩膀上夺过去,顺便狠狠瞪她一眼,飞快跑进屋去了。

笑笑现在哪里还有心思招呼她们,忙打发她们走了,却也已被她们笑得抬不起头来。

回头见丹麒抱着儿子坐在内堂,黑着脸,眼神却是躲着她。小碧羽脸埋在他怀里,怯怯的露出两个乌溜溜的眼睛偷瞧她。

她走过去,丹麒一下子把脸都转了过去,嘴里说:“都怪你,带了一堆无聊人回家。”

笑笑走近蹲下瞧着小碧羽,小碧羽怯生生的瞧着她,她眯眼笑笑,突然做了个鬼脸。小碧羽眨眨眼,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丹麒怒道:“你要出气就冲我来,欺负孩子做什么!”

笑笑也不理他,从领子里解下一个金澄澄的圆球,吊在碧羽面前晃来晃去。碧羽眼珠盯着那金球转来转去,张大嘴忘了哭,红扑扑的脸上还挂着两颗泪珠,端的可爱。

他定定瞧了一阵,突然伸手来抓。笑笑把手一收,他嘴一咧,又要哭,忙把球又吊过来,他又笑。

笑笑“扑哧”一笑,让他抓着,也就松了手。

“这家伙,跟你一样。”

丹麒讪讪道:“我的儿子当然像我。”心里有点觉得儿子不争气,要他哭就哭,笑就笑,没点矜持。

“都喜欢闪闪亮亮好看的东西。”其实真的是很好哄啊。

“真要那样,就不会挑了你。”我才不像儿子那样浅薄!

笑笑诧异的瞧着他,“丹麒,你可真行啊,嘴巴利了这么多!”

丹麒瞧着碧羽手里的小金球,枣子大小的纯金圆球,上面还雕着些奇怪的图案,精致是精致,但看不出什么来。他撇了撇嘴:“堂堂太傅,身上挂了这么个东西……”脸色忽然一变,瞪着她道:“这是谁送给你的!”

“这不是人家送我的,而是我打算送给人家的。”

“是谁!”

笑笑叹道:“那个人又是刁蛮又是任性脾气火爆最爱吃醋,每回闯了祸都得我去收拾……大的这样,小的也是……”

丹麒瞪圆眼睛正要说话,笑笑赶紧接道:“可就是让人恼不得怨不成,时时刻刻都放不下,要是不在眼皮底下瞧着,怕他不知又闯了什么大祸怎样收拾,可又不能时时揣在口袋里随时带着,只能弄了这么个玩意儿挂在身上,想起来就拿出来摸摸跟它讲两句话……这个东西叫心愿球,希望对它念叨得多了,那个人会听到……谁知那个人非但没听到,还瞎疑心……”

丹麒听了一半,锋利眼神尽收,嘴角微翘,兀自口硬道:“谁知道你是不是编……”

话未说完,唇已被封住,热热的酒气随着呼吸一阵阵喷来,熏得他都要醉了,忙闭上眼睛。双唇感到湿润的暖意,他微微张开嘴,她的舌尖立刻挤了进来,轻轻舔着他的唇、他的舌、他的齿……他口腔里所有敏感处,渐渐攻城略地,不留寸土,他的血液都烧了起来,太阳穴突突的跳,灵魂都晃晃的飞了起来,随着这席卷一切的旋风跳舞。

突然间,两人骤然分了开来。

丹麒低低喘息,睁开眼来,眸中光彩熠熠。

笑笑只瞪着他怀里的小碧羽,“你小子竟敢蹬我!”

碧羽把头往丹麒怀里直拱,一副怕得要死的样子,嘴里却嘟囔着:“坏……坏……欺负爹……”

丹麒脸飞红,忙掩了他的嘴,“不许乱说!”

碧羽摇头挣扎,又叫:“爹爹……坏……”

丹麒羞恼道:“再敢胡闹,看我抓只猫来……”

他自己讨厌猫,他儿子也是,向来这出言恐吓是百试百灵的,不想小碧羽这次却只扁扁嘴,扭着小腰,往后面努力伸长了手,叫道:“三爹爹……抱……抱……”

笑笑回头一看,叫道:“沉璧,你怎地也来了……”

沉璧这时怀孕已有六个月,身型稍微臃肿,穿着一件浅碧色的长袍,缓缓走了进来。

笑笑冲过来,一把挽住他的手臂,小心翼翼引他过来,见他往碧羽伸出手,忙一把挡了,“你还嫌身子不够重,还想抱他!”

不管小碧羽幽怨的眼神,端了椅子来就按沉璧坐下。一面端详一面道:“你的气息倒不错,比林太医的好多了。”

旁边丹麒抱着碧羽站起来道:“烟岚在厨房让人做粥,我去瞧瞧他。”说着去了。

沉璧见笑笑的眼睛跟着丹麒父子,淡淡道:“丹麒比以前懂事多了,小姐不用担心。”

一面又问:“小姐最近见过林太医?他怎样了?”

笑笑方觉失言,忙道:“没什么,也就是瘦了些。”

“他医术高明,该当自擅调理才对。怎会如此?”

“他没事的,你别担心。倒是你,这长途奔波,你怎地就来了?”

沉璧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一家人,总是应当在一起的。”

“这一路跋涉,山长水远的,更何况我现在仇家不少,你们怎敢……”

“娬王派人护送我们来的,还有春和。”

“春和?”笑笑猛站了起来,冲到门口往外张了张。

“他回去了,没有进府。”

笑笑隐隐有点失望,却松了口气,道:“没在最好,要是让我见到了,我不定忍不住揍他一顿……谁出的馊主意!这几个人就想护了你们三个!”

“我出的。”

笑笑楞了楞,“什么?”

“我说,主意是我出的。”沉璧静静说:“皇上心病已除,宁君黔驴技穷,太女根基渐稳……这都是娬王说的,但即便不是这样,我们也还是要来……碧羽快两岁了,不能不会认娘,丹麒一直焦躁不安,我……孩子想见娘……既然是一家人,你不怕,我们自也不会怕。”

笑笑静了下去。

过一阵,抬脸一笑:“我自然不怕!来了也好,让我亲自照顾才放心。”

走到他面前,蹲了下去,“孩子有没有踢你,夜里会不会抽筋……啊,她听到我讲话了吗?沉璧,你想是男孩还是女孩?……怎么你这么安静,她那般淘气……我看一定是男孩……不不,是女孩……”

沉璧一直不语,只是低头瞧着把脸贴在他肚子上孩子一般的小姐,伸出手来,轻轻的抚在她脸上,勾出她清瘦的轮廓……小姐最近可瘦多了,看来,这趟还是来对了。

真要这样子两下牵挂担忧,大家都支撑不了多久呢。

忽听小姐闷声道:“大家都在……都让我看得见……抱得到……别无所求了……”

沉璧抽出手,怀着她的背,把她抱在怀里,就像环住了所有的希望。

***

龙舟盛事之后,太傅称病休养家中,一心要避风头。

天气愈发暑热,这日更是闷得如在倒扣铁锅里,蝉鸣覆盖天地,如轰炸机般轰得人头脑发胀。

笑笑窝在水阁里,阁子里搁了冰盘,湃了西瓜桃子,三个夫君连儿子围桌而坐。今日的话题是胎教,主角是沉璧肚里的小祖宗,现刚听烟岚奏了一段琴曲,她忙着拾掇小碧羽表演唱歌。

小碧羽性子一点不像他爹,私下里话很多像个唠叨老头子,人前却羞答答的,死活不肯开口。

笑笑逗了一阵,小碧羽绕着丹麒膝盖钻来钻去,眼珠转来转去,玩得兴起的样子,就是不肯张嘴。

“原来跟你爹一样,是个嘴硬的!你今天不唱歌,不给你葡萄吃!”笑笑耐性用尽,终于威胁出口。

丹麒护崽,撇撇嘴说:“不唱就不唱,爹给你更好吃的。”

“慈父多败儿!”笑笑急道:“他连唱个歌都不会,以后怎能……”她理想中的男性自然是允文允武,挥洒自如,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大方自如,百般能耐,站出来随便表演一项都迷倒万千女性的。

丹麒不以为然道:“我儿子出身矜贵,知书识礼就行了,我以后还会教他武功,犯不着学唱歌跳舞那些来讨人家欢心……烟岚,我可不是说你。”

“唱歌是为了让自己高兴,怎能说是讨好别人呢。我号称女歌神,我儿子连唱一句都不会,真是丢我的脸哪!”笑笑掩面。

“你竟然会……唱歌?”丹麒眼睛瞪得溜圆。

他认识笑笑最后,彼此身份有别,难得共处的时间都是在宫廷里,还只顾得上斗气了,后来成亲过程惊涛骇浪,又只顾得上保命,便是最后成亲了,笑笑随即被远放,身在异乡,百废待兴,哪里还有心情唱歌。

说起来,他竟是从未听过妻主唱歌。

笑笑翻翻白眼。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从认识起就一直骗我!”这话触及丹麒旧伤,虽说已不在意,到底愤愤。刺了她一句,转头问烟岚:“烟岚,她不是又骗人吧?是不是唱得难听得让人恨不得想上吊?”

小碧羽听得格格笑,重复道:“上吊,上吊!”

烟岚笑道:“小姐歌唱得很好,那时在山庄里一开腔,真是绕梁三日。”

笑笑突然想起沉璧被放在自己床上那夜,自己跑到庄外对天长嗥的事情,脸不禁一红。

丹麒半信半疑,转头问沉璧:“沉璧,是真的吗?”

沉璧手轻抚肚子,沉静的微笑道:“是真的,情真意切,至今难忘。”

他说的却是除夕那夜,笑笑尽兴舞剑而歌,之前他从未见过那般光华熠熠的小姐,也从未像那夜那般,羡慕抱她回房的君行。

笑笑扬扬下巴,“相信了吗?”

丹麒又是撇撇嘴:“不是亲耳听到,我才不信!既然这么厉害,现在唱来听听!”

说得满不在乎,眼神却闪着期盼的神采。

小碧羽牵着他袍角,露出半边脸来,也叫:“不信!不信!唱唱!”

“唱就唱,我还怕了不成。”又逗小碧羽,“你娘唱个简单的,你认真学,以后唱给娘听。要是学不会,你就是个小笨瓜!”

小碧羽扑闪着眼睛,把脸一躲,嘟囔:“不是……笨瓜!”

笑笑一笑站起,湖面有清风徐来,拂起她的衣摆,她嘴角含笑,唱道:“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这曲调子清雅舒缓,她吐字清晰,运气绵长,稍嫌清冷的歌让她唱得有几分缠绵,飘飘渺渺,这午后水阁霎时笼上了一股清幽明净。

烟岚听了一段,伸手往桌上琴弦轻拨着,奏出简单的音符为她伴奏。

清丽的歌声沿着水面延展,湖面深处繁花盛开,宁静绚美。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一曲唱罢,琴声幽幽渐歇,宛如雨后轻尘,飘渺弥漫的感觉从心底升起,每个人眼睛都亮晶晶的。

忽然小碧羽扯住笑笑袍子,往她身后直指,道:“娘!……人……人!”

一人锦衣高冠,负手静立于阁子外面,身后是花木丛,树木的浓荫遮下来,她身上的碧色衣衫几与花木融为一体。

笑笑吃了一惊,忙奔出水阁,整整衣服,口呼:“下官给殿下见礼!”

太女慕容媗见她脸色红润,神采飞扬,哪里有半分病容。微微一笑:“太傅如此雅兴,唱得好曲好词——身体可是大好了?”

笑笑尴尬,应道:“这两天是好多了,就是天气太热,身子懒懒的不想动。”

慕容媗道:“我今日特来看看,既是无事,我也安心了。”说着抬步往水阁走来。

她的随从都留在外院,也不让下人通传,只孤身一人而来,是以丝毫没有惊动主人。

阁中众人已全站了起来,想要行礼。慕容媗道:“不必多礼。”顺手将小碧羽抱了起来,笑道:“这是碧羽吗?都长这么大了。”

丹麒忙道:“他两岁了,会跑会跳,话也讲得不少,就是怕生。”

慕容媗细细打量碧羽,见到孩子苹果般的一张圆脸,眉清目秀,杏核眼儿,肤色白皙,模样像丹麒为多,身架子却像太傅。

自腕上褪下一串白玉兰花,套在碧羽腕上。碧羽手细,一溜溜到胳肢窝去,拿另只小手摸着,乌溜溜的眼珠闪闪发亮。

太女点头笑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

碧羽侧头去瞧他爹,见到爹爹点头,怯生生的答道:“我叫常碧羽,下下个月就两岁了。”

“常碧羽,这名字你喜欢不喜欢?”

“不喜欢。”

众人脸都黑了。

“为什么?”

碧羽毫无所觉,眨巴着眼睛老老实实的回答:“……难写。”

“你还会写字?”

“会!”碧羽咬着手指头,“爹教我……每天……”

慕容媗笑道:“你的名字一点不难写,是你爹不会教。”

丹麒不满:“皇姐……”

慕容媗抱着碧羽在桌旁坐下,摸出一块松花巾帕,摊在桌上,抓住碧羽的小手,蘸了点茶,就在帕子上一笔一画的写了起来。

写毕一遍,又写一遍。

小碧羽觉得好玩,一边写,一边格格的笑了起来,一丝唾液从嘴角淌下,拖得长长的滴在太女袖子上。

笑笑忙道:“他就是贪玩,坐不定的。”伸手把他抱了开去。

慕容媗抬头看她,漆黑的眸子笑意温和:“不碍事。”

笑笑把小碧羽交还给丹麒,“殿下今日特地前来探望,我实在感激,现在身上也好得差不多了,过两天便可上朝,请殿下不必挂心。”

她知太女突然来到定然有事,又被她撞破自己不上班在家里偷鸡,连忙主动表示自己可以即日复工。

慕容媗瞧了她一会儿,眼中笑意渐渐褪去,转首看着池上荷花,没有言语。

太女不说话,众人也不敢作声,气氛顿时尴尬。

丹麒正要开口说话,太女突然淡淡说:“丹麒你们先带孩子退下吧,我跟太傅有事商议。”

丹麒瞧了笑笑一眼,抱起小碧羽率先去了。烟岚搀着沉璧,向太女行了一礼,也都去了。

水阁内只剩两人,笑笑心中大叫不妙,脑门又开始冒汗。

慕容媗这次坐着没动,只淡淡道:“太傅身体尚虚,还是在府上多休养休养吧。”

“啊?”

慕容媗洒然起身,“太傅已经为我做了很多,也知你向来讨厌这些,这回就不必劳你脏手了。”

说罢,转身欲行。

笑笑料不到她竟如此说,想到上次她来豳州找自己,应已是到了紧急关头前来求助,但自己说了一句不想回去,她便独自走了。

她除了让自己当太傅,不过那也是隽宗的主意……倒是从来没有勉强过自己。

心中突然一阵内疚,忍不住脱口道:“你……”

慕容媗站定。

她才说了一个字已经后悔,顿了顿,终于还是无奈说道:“你不是有事才来找我的么?”

“没有事就不能来找你了么?”慕容媗没有回头,语气极淡。

笑笑苦笑,知道太女开始犯倔,只叹道:“多谢殿下体恤。”

慕容媗不再停留,抬步离开。听得身后一阵轻捷脚步声,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不劳太傅相送。”

“我送你到门口吧……”

“不,不必了,太傅请回吧。”慕容媗断然道:“不请自来已是不合礼数,你身体不好,怎劳你亲自相送,你,回吧。”

脚步加快,已把笑笑抛在身后。

笑笑呆了一阵,讪讪转回,走了几步,忽有几滴黄豆般的雨点当头砸下,她眉间着了一颗,如被弹子打中。方呆了呆,忽然“哗”的一声,雨点好像炒豆子一般杂乱洒落,接着越发浓密,砸地有声,笑笑抱头便往水阁冲去。

她冲回水阁,外衣已湿了一半,耳际听得雨声爆响,水沿着屋檐不住往下注,成了一道雨帘,地上转眼湿得精透,刚还冒着热气的地面蒸起雾气,一股泥土的味道。

一个人撑着伞穿过雨帘而来,到了近前说:“小姐,湿着没有?快跟烟岚回去。”

笑笑忙伸手把他扯入阁子,看看他鞋袜都湿透了,裤子湿了半截,肩上也湿了一片,忙把自己半湿的外衣脱下来给他披上,拿过伞道:“你在这里等我,我等会儿再来接你。”

撑开伞冲入暴雨之中。

这骤雨来得突然,慕容媗才走到园子一半,此刻正站在房前那窄窄的廊檐下,微仰着头,瞧着密密的雨帘,淡漠的脸上有种茫然。

笑笑撑伞奔到,远远见到雨帘后面的那个人一脸寂寥,因着距离和重重雨幕,那张脸看上去像是浓雾中的白色小花,那种脆弱竟是直抵心里,她心里像被什么一下戳中,一时停了步。

慕容媗却已发现了她,脸上神情立即起了变化,眼神炯炯的盯着笑笑,嘴角蕴了笑意。

笑笑定了定神,直奔过去,道:“再坐一下,等雨停了……”

话未说完,举伞的手被慕容媗一把握住,她的心漏跳了一拍,话说不下去了。

慕容媗的手温温凉凉的,原本初触觉着是冷,但握着了却又感觉到温度,像是温玉一般。握了她的手一阵,不动声色的把伞接了过去,深深瞧了她一眼,垂下眼去,“不必担心,我回去了。”

她就那样撑着紫竹伞,天青色的衣袂飞扬,一步步踏入雨中。

***

当晚笑笑做了噩梦。

一时是赵姜嘴角淌血似笑非笑的脸,对她说:“……我就不去找别人……”,一会儿又变成莲生的转身,“……没有事就不能来找你了么?”,撑着紫竹伞的背影飘然远去,忽然间箭矢齐飞,血肉四溅……她却回头淡然一笑,鲜血自她明亮的额上淌下,“……不必担心……”

她一声大叫醒来,见到是沉璧平静的脸,被他波澜不惊的眸子一扫,她紧绷的神经竟就慢慢放松了下来。

托头苦笑道:“做噩梦了。”

突然想起:“沉璧,你怎么还不去睡?”

沉璧眼睛里有温暖的笑意和些微的担忧,“沉璧才刚来……小姐睡了两天了,淋了雨,感了风寒……”

笑笑泄气,这回真的是病了。难怪会胡思乱想的做恶梦!

但是她听过这样的话,恶梦来源于内心最深的恐惧。有些事情,你虽然可以忽略,但不代表你可以骗过自己,从此不再想起。

她开始惶然不安,觉得自己像只被蛇盯着的青蛙,每日在斗室内困兽一般游走,却找不到出路。

她的人生一向简单,是敌人,她会避开,反击;是朋友,她会接近,相助。对她坏,她会以牙还牙,对她好,她会奋身以报……但若是一个朋友,对她的好她不能也不想接受,但若是离去,同乘的一条船不定会翻,那该怎么办?

她无比郁闷,对天长啸,莲池、浓荫、花影、月华……精致华美的学士府中,她找不出答案,但即使是置身暗潮汹涌的朝堂之上,她又何曾能找到答案!

她是剪不断理还乱,龟缩在家里就妄想世界不会末日。

但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外头世界没有末日,只朝堂形势瞬息万变。

太傅称病休养,但朝堂上的讯息还是一条接一条的送到她府上来。

今日罢了谁,明日迁了谁,逐了谁。

有时是某些官员的丑事被揭了出来,把颜面剥的精光,皇上震怒,令停职思过的。

有时又是有人冒死弹劾朝中大臣,触柱而谏,要以命易命的。

其中最大的事莫过于有个正二品的侍郎官降十二品,被踢去了守城门。

也有名偏将平定边关贼乱,一擒贼首,蒙圣上恩宠,直擢从二品布政使,此人姓李,原本是个小小的游击。

百姓最爱听的不是谁升官谁罢官,而是各种丑闻轶事。

流传最广的大概要算贤皇女跟皇君闹翻了,负气不归,昱日被人从柳巷里赶了出来。

而与之匹敌的,对于笑笑来说是了不得的大事,便是,太女受官员邀宴,陪酒的绝色花魁被赶了出来。

这事与贤皇女的最近被人巷传街议,凡提一必提二,两人形象形成鲜明对比,一为坐怀不乱的真淑女,一为流连烟花的浪荡女,高下立盼。

而此事对笑笑意义重大,因为那个花魁,是个女的!

知道这事后,太傅大人好比打了一剂强心针,对自己唠叨了几百次:都说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于是大病痊愈,打醒精神上朝去了。

在早朝时见到太女,太女态度自然,对她微微一笑,似乎在说,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她忙点头,用眼神告诉她,我现在没有误会了,我回归大集体来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

而她自动请缨去做的第一件大事,便是代替太女出发到汤河视察河堤,因为林太医快要生产了。

她算准日子,视察回来刚赶上沉璧生产,她帮人是帮人,但绝不想丢下沉璧一个人去生。

但是计划没有变化快,日子未到,沉璧胎动明显,恐会提前生产,急让她赶回。

幸亏汤河这边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她费心交代事情便飞身扑返,人在半途,听到林太医诞下皇孙的消息。

她心中不分男女一般疼爱,但却替太女可惜,这若是皇孙女,定然会是太女日后登基的重要筹码。

但就在她即将赶到京城时,最新的消息已经变成:皇孙薨了,下手之人正是前去探望的贤皇女皇君。


32. 卷三:转 唯此情义两不堪

大雨就那样毫无征兆的下了起来。

乌云堆积在天际,天黑得就像深夜,建筑物里的灯火显得特别的遥远和温暖。

“大人,大人……”紧随着太傅的随从唤着没有了声音,雨水从她张开的口里灌了进去,堵住了她要说的话……而大人根本就没有要回头的意思。

这时候要劝说她停歇,实在不可能。

城门还有不到半个时辰就要关了,能赶得及么?

笑笑浑身都湿透了。虽然穿着蓑衣,雨水还是沿着领子灌进去,她能感觉到就连衣服紧贴在身上,就像多了一层沉重湿冷的皮肤。眼睛睁不开,视线一片模糊,根本就是靠直觉操控着马匹的方向。

自己的骑术不错,她有点欣慰的想,虽然不想别人想那样用来上阵杀敌,但是在关键时刻能派上用场已经很足够了。

远远的见到座黑压压的东西,跟乌云不一样的是那上面有红色的光亮,那就是城墙了,红色的是风灯。天太黑了,守城的士兵点燃了风灯,在她看来,那就是对她的指引。

精神一振,她挥鞭催马,骤然加速,飞快的往城门冲去。

守城的官兵正在抱怨这鬼天气,看着附近都没有人,正打算关上城门。就在费力把厚重的城门推到一半时,突然听到一声霹雳一般的声音:“等一下!住手!”

恰好一道闪电劈下,天地间像被劈裂了,在那亮光中晃了下,众人呆怔时,一匹快马飞快的从半闭的城门中飞驰冲入,马蹄带起的泥点子溅了大家一头一脸。

“哎,停停……!”

她们还没有来得及盘查呢。

第二匹第三匹……也来了。

“快让开!”

饶是吸取了上次的经验,急急跳开,让过马蹄溅起的泥水,但就此一脚踩进水坑的也不少。

“欺负人哪这是!”有人生气的大叫:“进城要盘查!盘查!”

“啪”的一声,一块平平的东西被掷到了地上,是名刺。白银打成巴掌大小的名刺,当朝殿阁大学士,太女太傅的名刺。

守城的官兵们半晌回过神来,“这是出事了么……?太傅这么急……”

“……要打仗了么?”

“啐,大学士是文官……”

“大学士好像去治河了……这么大的雨,定是发水了……”

***

笑笑的马在空无人影的街道上狂奔,远远的瞧见自己府邸门前的灯火,再近点便见到灯是握在一个人手上的,她的眼睛不争气的模糊了一片。

她冲到跟前猛勒住马,那个人受惊一般往后退了退,随即飞快的贴上来拿伞遮住几乎是滚下来的她。

“你这傻瓜!我都穿着蓑衣呢……反正都湿了,搭上你不合算。”笑笑埋怨着把伞往烟岚头上推,一面扔下马缰就大步往门里走。

穿过院子,走上曲廊,便见一大一小在廊上来来回回的乱转。

听到脚步声,两个都停了脚步,接着……笑笑忙道:“别,别扑上来,我身上湿!”

丹麒奔了两步站定了,想说话又咬着了嘴唇,眼睛不安的乱转,欲言又止。

小碧羽飞快跑过来,一把搂住她的腿:“娘……娘……我有妹妹了……妹妹……”

“沉璧他生了?”她瞪大眼睛。

“还……没……”丹麒眼睛里露出一丝古怪的神色,“一天一夜了……”他猛的咬住嘴唇,脸色变白了。

“我赶回来就没事的……”笑笑心直往下沉,仍不得不安慰他。

“他不让我们进去……只等着你……”丹麒的眼睛忽然泛起泪光,等她经过,一把抓住她的袖子:“你,你要救他……自己一个人生孩子……好痛……好孤独……那时没有他……我……我就生不下来了……”

“我知道了,你别担心!”笑笑握了他的手一会儿,放开,“我马上去,有我在,他不会有事!”

她举步往沉璧的房间走去,越走越快,最后简直是飞奔起来,身后抖落一滩滩的水迹。

烟岚放下竹伞,慢慢走过来,抱起了见到爹伤心一脸无措的小碧羽。

“烟岚,你说,你说,他为什么不让我们帮他……”丹麒终于哭了起来。当年妻主不在身旁,虽然有沉璧烟岚两人陪着,但如身处孤岛那种恐惧绝望是他永远也无法忘记的,现在沉璧把自己独自锁起来,连他们都不见,他担心得心都要碎了。

沉璧人不多话,冷冷淡淡,跟他的性子一点不投合,他开始还以为别人瞧自己不起,这个从大侍升上来的爷,地位再低微不过了,不知踩了什么狗屎运,小悦还先让他进门,排在自己前头!他竟敢就瞧不起他了!

这份偏心他一直都介意,是以平日跟烟岚亲近,跟沉璧是存了心病,招呼也很少打的。所以上次他生产,小悦不在身边,他不知多怕,怕这人会害了自己的孩子。

这个人懂医术,还是连林太医都佩服的国手,要害死个把人还不容易?他在宫廷里长到十六岁,什么样的肮脏手段不知道!

他那时疼得以为自己快要死了,心中充满了绝望,虽然死死撑着,最后还是不支晕迷了过去。他在晕迷中,残余的知觉还在不住埋怨着自己,他怎么能这样晕过去,让别人对自己的孩子为所欲为,他恐惧得心尖都在打颤,但就是没有力气撑开眼皮。

但当他再睁开眼睛时,见到的却是一双凝视着他黑玉一般明凝的眼睛,在那之前,他从没有对视过这双眼睛,从不知道他的眼睛原来长得这么美。

沉璧见他醒来,好像猜到他想些什么,很快的抱来了一个孩子,放在他面前让他瞧,“是男孩,很健康……”

他瞧瞧那皱巴巴的红皮猴子一般的小孩,皱了皱眉头,然后便见到他眼里温和的笑意,像是静谧湖面一波波泛起的涟漪。

“你要抱抱他吗?”

“不要了,我……还没有力气,怕摔着他。”他听到自己语气里有着不习惯的温柔,像是被面前这个人传染了一般。

“你抱着他就好,你,是他的三爹爹……”

说完这话,他如释重负的笑了,信任是突如其来的,这个人,他觉得可以信任他一辈子。

“轰……”又一个滚雷炸了下来。

他猛的一抖,握紧了拳头,盯着走廊深处,那自小悦踹开冲进去后就又被紧紧锁起来的门。

“你要好起来啊,父子平安……你要生个女儿,我,我也不介意!”

“别担心,很快就没事了,很快……”抱着碧羽的烟岚瞧着檐下不绝淌下的雨水,眼睛里面是黝黝的黑。

***

笑笑在紧闭的门外叫了两声,里面没有人应。她提起脚来,猛的踹开了门。

破门声让床上的人震了震,那放下来的布幕后面传出了一个声音:“小姐……把门锁上。”

笑笑在那一刻,泪花直冒。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镇定,虽然……有点虚弱。

她连忙把门关上,给踹断了的门闩……她推过旁边的面盆架子,抵在门后。地上放了一个木盆,还有架在炉子上不停加热的一壶热水,房间里门窗紧闭,水蒸气让空气非常潮湿。

她一边大步往床走去,一面扯下身上的蓑衣斗笠丢在地上,把湿透的外衣也脱了,踢掉鞋子,走过去拉开帘子。

“沉璧,我在这里……”她低声说,听见自己的声音发抖。

“小姐……”沉璧的声音有种说不出的惊惶与哀伤。

“我在这里,你不必怕。”她努力镇定,“你的医术高明,你教我……怎样做?”

帘子里头,沉璧背对着外面侧躺着,蜷成一个球,姿势很吃力,现在还像发冷一般微微颤抖着。

她伸出手,搭在他肩膀上,“不怕,我在这里。”

“小姐……我……”被扳过身子来的沉璧竟是满脸的泪水。

笑笑还没有来得及从这打击中恢复过来,立即又陷入了另一个打击。

沉璧颤颤的拉开他的衣襟,他的怀里,贴肉的地方,护着一个小小的通红的紧闭着眼睛的婴孩!

“你……你这不是好端端的生了么。”

沉璧脸色惨白,嘴唇颤颤的说不出一个字来,他把衣服拉开一点……笑笑觉得头一晕,他的肚子还是高高隆起……他盯着笑笑,眼泪一颗颗滴在孩子脸上。那孩子却睡得死过去一般,一点动静也没有。

“这……这是……?”

“扑”的一声,笑笑腿一软,坐在了床下的踏板上。

“小姐,沉璧……沉璧……对您不起……这是林太医的孩子……”

这……太女的孩子不是死了么?这可是当今皇孙啊!

沉璧泪水纵横,身子轻轻颤抖:“林太医把他托了给我……我没有办法不管……”

“别,别哭……”笑笑深深吸气,勉强镇定下来,“你别激动,慢慢说……我不怪你……”

她顺手拿起床头搭着的毛巾,凑到沉璧脸上擦着他的泪,沉璧的身体一直在微微颤抖,她自己的手也在抖,想了想,凑过去往他脸上亲了一口。

沉璧浑身一震,吃惊的看着小姐。

笑笑连忙挤出笑来,“没事没事……我现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后面有很多人撑腰,你不用怕,真的,不怕!”

沉璧垂下眼睛,低声道:“太女的皇孙夭折了,大家都说是贤皇女王君去探望的时候下手害死的……这是大家都在说的事情……贤皇女和她的王君都被囚禁了……皇上正在查这事……我正担心林太医不知多难过……昨天入黑时,他突然让人找我去……我虽然身子不便,但到底相交一场……从偏门进去……可是没有见到人……有个宫侍给了我一个包袱就急匆匆把我送走了……包袱里面就是他……没有气了……”

“这是怎么回事?林太医是让你救他的孩子吗?可人死不能复生!”

“不,不是……”沉璧抬起眼睛瞧了笑笑一眼,“他……还能活……”

“什,什么!”

“皇孙只是……吃了一种药……假死……两天内用金针刺穴……他会活的……”

这话即便是一向沉稳的沉璧说出来,也是结结巴巴的中断了好几次才接得上去。

笑笑勉强控制着自己的面部表情,但心里早就打翻了一锅粥。

林太医最擅长的就是针灸之术,这金针刺穴当年还是他教沉璧的,他明明可以救自己的孩子,但他没有,而是交给了沉璧……他不是不想救,而是不能救!

现在都说杀人的是贤皇女王君,贤皇女也受到了牵连关押,宁君掌管后宫,出了这样的丑事,他也脱不了关系……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在于太女的儿子被害死。

若是皇孙未死……

但他确实未死,而且不能在宫内施救,这是不是就说明……

她闭了闭眼睛,“这,是什么药?宫里人怎么会用?”

“这是……离魂散……”沉璧身体又轻轻的颤抖起来,他紧咬着嘴唇,眼里泪光浮现。

“请你告诉我,你要相信我,我要知道一切真相,才好帮……他。”

沉璧浑身一抖,下定决心般道,“小姐,自您去了汤河治水,我见过林太医一面。他找我要了几样珍稀药材,其中……紫檀芝,观音莲……就是配这……必要的。”

笑笑闭上眼睛,脸色苍白,久久不语。

沉璧含泪道:“沉璧知道……此事……牵连过大……可是……可是……沉璧不知道……”

笑笑想起龙舟赛那晚太女邀宴,林太医不请自来还递条子,当时他的神情忧郁绝望……他是向她求助啊!

也就是说,太女那时已经开始策划这件事情了。

她觉得浑身冰寒。

林太医即便不知道详情,但定然已有所感,他是怀着怎样的绝望来向自己求助?又是抱着怎样痛苦的心情给自己递上那杯谢媒酒?

“……也知你向来讨厌这些,这回就不必劳你脏手了。”

可是害的是你亲生的孩子啊!莲生,你又是抱持着何种心情能这般云淡风清的说出这样的话?

她跌坐床前,紧紧按着胸口,只觉万箭穿心。

沉璧紧紧的把婴儿贴在心口,那僵冷的小小的身体被他捂得已带了温度,可他见到小姐痛苦的模样,却觉得自己的身体在一点点的凉下去。

一种深沉绵延的痛苦从身体深处,渐渐往四肢百骸蔓延而去,令到他的身体不受控制的一直颤抖,像风里的枯叶子,打着摆,跌跌撞撞,翻翻滚滚,就是落不下地。

不知过了多久,小姐像是苏醒过来一般,慢慢的抬起头来,带着跋涉了千山万水那般的累,慢慢的,然而坚定的说:“救了他吧……总是性命啊……”

“小姐……”沉璧泪水满脸,浑身打战,突然间就泣不成声。

“别,别……”笑笑伸手搂住他,“别怕……再大的事情有我扛着……我知道,你想救他不是……我……欠了林太医的……救他吧……没事……”

“是……是……小姐……”

沉璧颤抖着从褥子下面摸出一个锦缎包包,打开来,里面是一排大小不一的金针。他的泪,落在金针上,垫在下面的胭脂色锦缎洇成了一朵朵樱桃红。

“别哭了……你要刺穴啊……手可不能抖啊……要是刺偏了……他变成了猴子怎么办?”笑笑故作轻松的说着玩笑话,试图化解这凝重的气氛。

救活了皇孙,就等于背叛了太女,等于留下了一个让人攻击她的话柄。

她是谁?

她是同盟者,自己的上司,自己的靠山,自己的朋友,她们曾生死与共,曾舍命相救,曾共同面对最大的困难……可她现在要背叛她了。

是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对林太医的内疚?不,不是!

是为了对这种阴谋诡计的抗议?不,也不是!

是为了给自己在日后留条退路?不,更不是!

她没有想那么多,又或许想得太多,根本无法一时间理清。只有一个想法在心里,凌驾于一切之上的,让她忽略了其他种种的。

她只是想,保留这个孩子,就如同保留这世间的最后一点纯粹,他是无辜的,保留他,就是保留了自己最后残余的一点良心。

沉璧泪水不绝,但他拈针的手却惊人的稳定,再不见一丝颤抖。

他蕴泪的黑眸紧紧的盯了笑笑一眼,然后,毫不迟疑的,针落。

金针在片刻间依序刺入了小孩的四肢,背、胸,脖颈……

笑笑虽然不擅针灸,但她也学过一些医术入门,见到这些金针入穴不过半分,随即拔出,下手很轻,不像是解这种能致人假死的凶猛药效的手法。

她略一思索,站起来走到窗前,听着外面大雨的声音,半晌叹道:“沉璧,你是早就救过他来了对不?”

沉璧浑身一震,脸色惨白,额头冒出汗来,颤声道:“对不起……小姐……我怕……耽搁了……”

“没事,你没有对不起我。”笑笑幽幽道:“我只是有点看不起我自己,在这种事上头,我看得没有你透彻。”

“小姐……沉璧只是……他不是皇孙……只是一个小孩儿……”

“医者父母心,说的就是你这种人……”

笑笑回过身来,忽然脸色大变:“沉璧,你怎么了?你的脸色……”

沉璧紧紧咬牙,汗水已经湿透重衣,浑身都在打战,脸色苍白如纸,抓着金针怎么也刺不下去。

“你,你别吓我啊!”笑笑惨叫。

“小姐……无碍……沉璧只是……日子到了……”

“什么日子到了!”笑笑一下子哭了出来,“你说的什么胡话!你明明好端端的……”

“是……是……”沉璧努力吸气,勉强撑出一丝笑意:“我们的孩子……要……出来了……”

“啊……啊……!”笑笑大叫出声,开始满屋子乱转,“我,我该怎么办?啊,找稳婆……大夫……”她扑去开门,“砰”一脚踢翻了面盆架。

“不要……小姐……不要……”沉璧咬牙迸出一个个字来:“不能……”

“不能让人发现他在这里……我知道……我知道……”笑笑一下子又蹙回来,抓着自己的头发,“可是,你……你不能有事哇!”

“没……没事的……”沉璧的手抖的不行,努力了几次都没有办法稳定下来。

笑笑忍不住叫:“你都这样了……不许你冒险……不许再管他了!”

好吧!我就是如此自私的一个人!我就是如此的出尔反尔,刚才才痛下决心要救人,现在马上就要放弃!

我不是圣人,更不是好人,我就是一个自私的人!无论怎样,我也不许我重要的亲人有事!

什么道德,良心,愧疚,公理……在最重要的人性命面前,让它见鬼去吧!

我只要我在乎的人平安,别的什么都不要了,不管了!

“别急……别……还来得及……”沉璧疼得脸都扭曲了,突然把金针交在笑笑手上。

“最后一针……头顶……百会穴……半分……半分!”

笑笑气道:“你都这样了啊啊啊……我要疯了!”

“还有……时间……先……我如果晕迷了……他……他……不能……半途……而废……”

沉璧正在强忍剧痛,勉提一口气想再劝说一番。眼里金光一闪,小姐已经手起针落。

金针直直的刺入了婴儿的头顶的百会穴,针尾还在微微颤动着。

笑笑拧着眉头,不耐的说:“行了,轮到你了……”

可是……孩子没有一点反应……没有……一点反应……

她身子一软:“不会吧!我才刺了半分,刚好的啊!他不会是……”

沉璧伸手颤颤的把针拔了出来,然后颤颤的在孩子屁股上拍了一掌——“哇!”一声嘹亮的哭声刺破了天地,真是宏亮啊,连外头的雨声都像吓得突然静了一静。

外面传来欣喜若狂的声音,有人扑在门上开始拍门:“生了……终于生出来了……小悦……让我进来……”

“小姐……要进来帮忙吗?”

“别,别进来!还有一个……一个……”笑笑吸了口气,放声道:“是双胞胎!还有一个……我叫你们进才能进来!”

孩子像从一场恶梦中醒来,不住的哭闹挥舞着手脚,笑笑皱着眉头在想这么小的孩子点他晕穴不知有没有效……

沉璧却吃力的把他抱过来,按在自己胸口上,轻轻的一下下抚着他的背。

孩子似乎觉得他身上的药味很好闻,渐渐的收小了声音。

“沉璧……接下来应该怎么弄?”笑笑快急死了。

“我的衣服……”说这话时,沉璧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害羞!笑笑心里嘟囔着,但也真是佩服他这种坚持不懈的腼腆精神,连忙三下五除二的把他扒个精光。

沉璧的肚子高高的鼓着,像是倒扣着一面大箩,把他腹部的皮肤都撑得薄了,薄薄的半透明的皮肤下面,是青白色的液体。

笑笑还是头一回见男子分娩,眼睛瞪得老大,不知如何下手。

沉璧脸上是淡淡的粉色,因为害羞,反倒让苍白的脸色带了层血气。他手臂在旁边紧紧圈着孩子,挺直了腰平躺在床上,紧紧闭着眼睛,低低说:“小姐……我的右肋……第八根肋骨下……”

“是有个黑色的圆东西顶着……啊,我知道了,那是孩子的头……”

“小姐……用你的剑……我带来了……擦干净了的……从这里……”

“不,不会吧……我应该配些止痛药……”

“不必……止血药膏在这里……房里有热水……干净的棉布……小姐干净的衣服……”

“……”

“孩子出来……我会……睡一下……不用担心……我吃了丹参丸……”

“……”

“不用怕……血要出……小半盆……正常……”

“……”

“不疼的……在里面……出不来……更疼……”

“……沉璧……你知道吗……你是我这辈子最佩服的人……”

笑笑含泪拔剑。

***

永景三十一年六月初三,扶凤国殿阁大学士,太女太傅常悦亲为其第三夫接生,得龙凤一对。

是日,京城附近五百里暴雨瓢泼,汤河堤坝崩溃,千里良田被淹,死伤者众。

御史言官以大学士擅离职守之罪联名上万言书弹劾,在扶凤国史上称为“汤河之殇”。

次日早朝,两名官员先宣读了奏折,报告了汤河缺堤造成的损失和危害。接着轮到品级略低的言官上来将责任指向监督河务的官员,词锋犀利,直指负责此事的最高官员应负最大责任。

接着便是轮到御史出场,洋洋洒洒的诵读了一篇万言书,总结了以上种种发言,结论将矛头指向擅离职守的某大员。

待御史发言完毕,殿上百官不等皇帝询问,纷纷表达意见。这件事情上,是非黑白很是明显,百官意见难得的统一,就是要让大学士负责任。

而众矢之的却是难得的温顺,低眉垂目,不发一言的站着,完全不加反驳,仿佛众人口中所指责的罪魁祸首根本不是她。

众人对这种毫不反抗的态度觉得有点陌生,挥出去的拳头都似击在棉花团上,软绵绵的着不了力,渐渐的也就收了声,等着上位者发表态度。

最近贤皇女王夫闹出的事情实在麻烦,隽宗的颜色有点憔悴,对着众人的群起而攻之,她只是一言不发的严肃听着,神情里面有种冰冷的戾气,想要觅人宣泄。

众人都在等她的意见,她深邃冰冷的视线盯在太傅脸上,缓缓道:“常卿家对此事有何意见?”

笑笑方才对众人的指责充耳不闻,一直便是等这一句。她立刻出列启奏道:“微臣因私废公,擅离职守,铸成大错,令国家损失惨重,令万千灾民流离失所。微臣所为实比众同僚所言更为奸恶,微臣自知十恶不赦,请皇上诛臣九族。”

众人本都想着她会负隅顽抗,便都卯足了劲整她,不料她竟自己一口承认了,还口口声声让皇上诛她……这不明摆着提醒别人她是若曦国的国戚,罚她会引起国际纠纷……果真是无耻之尤!

一时间,金殿之上众人冷嗤吸气不满之声响成一遍。

隽宗冷冷道:“常卿家如此说,是认为朕是名暴君么?”

笑笑心里一跳,觉得隽宗语气冰冷,是盛怒的表现,忙小心翼翼的道:“臣不敢,臣以为皇上是个赏罚分明的明君,才会自请责罚,想以对臣之惩治警天下众人。臣,实愧对皇上的信任,臣请皇上下旨,削去臣之官职,将臣之家财充公以偿受灾百姓。臣当在江湖之上,感怀圣恩,早晚礼佛参拜,为圣上祈福,为亡魂超度。”

“……”隽宗没有说话,冷冷的盯着她,眼神已不是方才的冰冷,冰块底下开始隐隐的窜着火。

半晌冷冷道,“卿家该当听过,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你不要以为我不敢办你,特地说这些来试探我!

笑笑诚恳顿首,“臣明白,请皇上降罪。”

便在此时,一直不发一言的太女慕容媗突然出列,禀道:“皇上,此事尚有蹊跷,请皇上容臣女细陈。”

“据臣女所知,太傅当日离开汤河西堤时,曾授意汤河县县令作设防之事,但在太傅离开之后,县令却并没有如此做,反在暴雨当夜,将守堤的官兵全部撤走,任由西堤缺防,这是何故?”

隽宗微挑眉毛:“你可是已查出何故?”

“臣女已查出,当夜汤河县一百守堤官兵是着一纸调令调走的,这调令上面,盖着‘佳贤宏识’的印鉴!”

此话一出,殿上哗然。

太女的印鉴是“信敏仁达”,自太女成年后,到上书房走动时,时而会动用此印鉴。“佳贤宏识”是贤皇女的印鉴,极少使用,但自太女因魇镇之事被幽禁,便换了贤皇女到上书房去帮忙,这印鉴才屡见人前。便是从那时起,众人才纷纷大胆猜测太女将被废的可能。

现在贤皇女的印鉴突然出现在调走河堤守兵的调令上,这不是说导致缺堤之人正是贤皇女么!

这时太傅却突然拜倒打断道:“此事实在是微臣失职所致,与旁人无尤,臣愿领责罚。”

太女道:“太傅明明布置得当方才离去,甚而还写下调配文书。西堤缺坝,明明是有人刻意而为,怎可让太傅担起责任。”

笑笑苦笑道:“若我当日不是擅离,此事万不会发生……我身为百姓父母官,该当留下与她们共存亡,不应丢下她们面对灾难。”

太女道:“媗请问太傅一言,太傅当日可曾说过,‘河沙细碎不稳,须混以碎石,对半掺开,以双层麻袋装之,垒放于堤侧不得远于五丈,方便随时加固河堤。’”

笑笑垂首:“是曾说过,可是……”

“太傅又可曾说过,‘堤上每隔五丈须一人把守,五个时辰轮换,不得擅离’,又可曾让县令调来的一百官兵分成十个小队,每隔半个时辰便分从堤岸两头行走巡视?”

笑笑抿了抿唇,低声道:“也许是我交代得不够清楚,所以县令才会疏忽……”

太女道:“太傅已经尽了职责,事事安排得当,若众人遵太傅所言,定不会引致灾祸。只是,太傅所定的安排却有人阳奉阴违,事到临头,还往危堤推了一把。”

说罢,她已从袖中抽出一张墨纸,展开出示上面朱红的四方印鉴,大声道:“太傅当夜暂离,乃她家中夫君危急,此乃人之常情。她临去之时安排巨细无遗,足见仁厚负责之心。但却有人心怀恶意,落井下石,漠视万千性命,想以之诬陷太傅,逞一己之私,如此狠毒,岂不令人心寒!”

这一番说话当真慷慨激昂,字字掷地有声。

但天下间哪里有这样笨的人,便是要陷害自己,也不会留下如此明显的证据!

笑笑更想到,那时贤皇女正在京城为了皇孙遇害的事情被囚禁,被审查,被搅得焦头烂额,哪里还会分心去对付已经离京的她!

她经历了皇孙一事警示,已知道太女这回是全力出击,誓要把贤皇女打得永不翻身了。

果然听她这么一说,原本一起弹劾太傅的人在几个官员的领头下,矛头开始指向“真正作俑者”贤皇女。渐渐百官摸到风向,纷纷转舵,原本加诸在她身上的罪名,都扣在不在场的贤皇女头上,还多了一条诬陷大臣的大罪。原本怎么攻击她的,现在就改为怎么攻击皇女,而且措词比方才还要激烈得多!在众人口里,贤皇女变成了一个十恶不赦草菅人命阴险恶毒十足十的暴徒和恶棍。

笑笑跪在殿上,只觉得心寒。

这是一个圈套,很明显。

隽宗的脸色比方才更苍白了些,她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自己已经被众人孤立了。她闭了闭眼睛,作出手势打断了众人的发言,然后用冰冷的语气说道:“此密令定是有心人伪造的,贤皇女正拘禁在宫,绝无可能会做出这等事。”

“贤皇女当时被禁在京,但这密令是在太傅启程前往汤河县时,也就是一月前已经发出。”太女上前一步,“臣女请求皇上下旨召汤河县令上殿作证。”

当那颜色苍白,因为恐惧和忧虑而更显得弱不禁风的七品县令被召上殿,结结巴巴的说出自己是如何领令,如何违背大学士嘱咐的事情时,殿上大部分的官员都露出了古怪的神色,这一回,人证物证俱备,贤皇女是万难逃脱了。

隽宗定定的瞧了跪伏在地上的汤河县令一眼,冷冷的道:“你可知道作伪证,诬害朕的皇女该定何罪?”

那县令抖得像鹰爪下的兔子,根本不敢抬起头来,却盯着面前的地面,颤着声音道:“微臣知道……微臣绝不敢……诬陷皇女殿下……微臣鬼迷心窍,错奉了命令……令生灵涂炭……臣只求速死……求皇上明鉴。”

隽宗无力的摆了摆手,“将此人撤去官职,交由大理寺查办。乔卿家,朕命你速速查清此事,切勿使真凶逍遥法外!”

乔珏正要领旨,太女忽然又禀道:“皇上,此事主谋者若真是贤皇女,大理寺恐怕亦难以处理。不若趁此宣皇女上殿,亲口问个明白,所呈之词均可让百官作证,大理寺也好办事。”

笑笑觉得诧异,忍不住抬头瞧了太女一眼,见到她双唇紧抿,下颌的线条绷紧如同刀削,原本平和温静的眼神已被一种咄咄的神色代替。

她瞧了一眼,便觉得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从心底升起。

太女已不是那个莲生了,她变成了孤注一掷的赌徒,变成了牺牲一切也要达到目的的死士,她像是一柄脱鞘的凶器,锋芒毕露,杀意弥漫,若不能伤人便要伤到自己。

当贤皇女慕容熙上殿时,笑笑见到她的华衣美服一如往昔,如同战衣一般包裹保护着她苍白憔悴的骄傲。

她一步步踏入殿中,脚下珠履就那样若无其事的踩在跪在地上笑笑官服的下摆,她的眼睛只盯着一个人,眼内的利箭要将太女浑身射穿。

太女却瞧也不瞧她,只是目视着隽宗,慢慢的将方才提出的事实与证据重复一遍。

如果说太女过去的形象是端凝内敛,飘淡如云,那么她现在则是绵里藏针,火候恰好;贤皇女过去是意气风发,光芒耀目,现在则被一下接一下的闷棍敲打得左支右绌。

到了最后,皇女的骄傲发作,突然说:“对太女所言熙无意再作反驳,只是这密令绝非我所发,有人要构陷我,置我死地!太女若有万全把握,也不必浪费功夫与我说话,只将这罪名都扣我头上便是!”

这么一说,等于是不再反抗,但也表明绝不投降。

太女居然微笑,“皇女说的是,这些证据怎能动我皇室中人分毫呢。”

这话说得虽淡定,但其中尖锐之意已是刺得人人发麻。

太女淡然看向隽宗,“皇女拒不认罪,此事便交由大理寺处置恐也难得结果,还是请皇上定夺吧。”

隽宗凝视她,良久。她似乎是第一次看清这个人,这个在她面前成长了二十年,她的女儿。

然后,她的视线从殿上大臣面上一一扫过,她的神情中带着哀痛,带着恳求,渐渐的,她迫切激动的表情平静下来。但她仍不说话,就是静静的坐着,不动也不说话。

“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她亲口说出的话,覆水难收。刚才便要降罪于一品大员的意向,临到自己的皇女头上,难道便可以收回来么?

她发现自己已什么都不能做,只能这般安静的坐着,面无表情的拖延着,拖延着这场残酷闹剧的结束。

皇女的锦服刺痛了她的眼睛,熙儿啊,你的光彩令你变成了每个人眼中的刺……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的辩解,或者,承认是你放置印鉴不当,让人有机可乘……你为什么就不能认一下错,低一回头呢?

她带着一种不知怎样的心情在等待着,坚持着。等待着一个转机。

贤皇女过去在朝堂上根基深厚,退朝时府邸宾客川流不息……只要现在有一个人出列,说一声此事尚有疑窦,又或者,皇女是无心之失。

只要有一个人。

她静静的等待着,从无望到绝望,她开始明白,没有人会为皇女出头。皇女已经从以前的天上云端变成现在的地下无底洞,每个人都怕给她拖到那永不出头的所在。

与皇女的交情是建立在权力与利益的基础上,而她现在,什么都不能再提供了,所以,为她求情,不值得!

这金殿原本是自己呼风唤雨的地头,现在却变成了一个金笼子,自己素来不曾重视的臣子,原来扭结起来的力量竟这般可怕,天罗地网,令她无法挣扎,只能就范。

她的心,突然变得冰冷而绝望,在这低压之中不断下沉,令她难以呼吸。

就在这个时候,她忽然听到了一个微微颤抖的声音清清楚楚的回荡在金殿之上。

“皇上,微臣认为,皇女纵有小过,也只是无心之失,汤河之灾,皆因微臣擅离职守所起,是以……”

这个声音出自最不可能说这话的那个人。

众人噤若寒蝉。

突然,太女愤怒的声音响起:“太傅,皇女如此狠毒的诬陷于你,你还要为她求情么?”

笑笑咬牙不看她,只坚持道:“若非我离开汤河,辜负皇上所托,什么密令的怎能乘虚而入!此事责任实在我身上,难以卸脱。请皇上撤我的官,抄我的家,还万民以公道。”

“你……你……”镇定如桓的太女突然失去了她的风度,气得浑身颤抖,瞪着太傅说不出一个字来。

百官如梦初醒,于是,有了一人迟疑着出列求情,又有了第二人第三人,奏请皇上大事化小,让两人将功赎罪。

虽然现在贤皇女倒霉,但是她毕竟是皇上宠爱的小女儿,而且还有宁君撑腰,不定将来就会再有机会重新上位。她今日落难,便是为她求情得罪了太女,也有个傻太傅在前头顶着,太女若要迁怒,得先处置首先出头的人,自己只是跟在后面,但若是对了皇上的心思,将来得到的好处可要比现在要冒的风险大得多。

渐渐地,隽宗的空洞的眼神里又有了表情,她深思的盯着拜伏在地上的太傅。踩在笑笑官服上的那只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移开了。

“众卿家所言甚是,与其重惩,不如着令戴罪立功。朕现将大学士官降三品,委为太守,前去汤河处理诸般事宜,一日不奉诏不得返京。贤皇女印鉴保管不当,引出一场祸事,着令大理寺彻查此事,将有关人等缉拿审问。皇女去‘贤’之封号,逐去封地凉京,即日启程。”

笑笑伏地谢恩,贤皇女却昂然道:“皇上之命,臣女自当遵从。但臣女王夫害死皇孙一案尚有疑点……”

众人都不妨皇女突然发难,都是一呆。

隽宗阴沉着脸道:“此事已证据确凿……且是后宫……”

不待她说完,贤皇女已跪下道:“虽是后宫之事,但臣女,臣女不愿离弃王君,臣女请皇上开恩,让王君陪伴臣女前往凉京……”

隽宗方回过味来,定是皇女不服宁君所决,趁此机会当着外人的面讨价还价来了。所谓家丑不宜外扬,她即时震怒:“此事怎容你多言!柳氏子心肠恶毒,朕没赐他一杯鸠酒已是便宜了他,怎配再当你王君!”

贤皇女咬牙只是连连磕头,方才满身骄傲折损无踪,声声哀求皇上开恩。

旁边太傅泯不畏死的又开口道:“皇女夫妻伉俪情深,皇上若想惩罚有过之人,不如责令他在皇女监督之下诚心悔过,让皇女……”

贤皇女突然大声道:“若皇上能允我所求,我愿意立下誓言,终此一生,不奉皇诏,永不返京!”

隽宗铁青了脸,正要说些什么,旁边太女目光一闪,上前启奏:“皇女立此重誓,可见王君在她心中地位之重,也可尽见皇女悔过之心。皇上切不可矫枉过正,抹煞了皇女的向善之意。”

太女也开口了,众官虽被皇女那一句“永不返京”给煞住了,但转念一想,皇女永不返京自然就无法动摇太女的地位了,难怪太女马上出来说话,此刻为皇女求情,受落的却是太女啊。

百官于是又纷纷出言劝皇上三思,莫要拆散了这一对情深夫妻。

最后,隽宗终于屈服,答应让皇女王君随皇女外放,对她永不返京的誓言却不置可否。

这场早朝风起云涌,一波三折,到得退朝,个个都累得无精打采,却还是强打精神跟太女寒暄,隐隐祝贺之意。

笑笑趁着太女被众人簇拥,忙悄悄退下,她是失意之人,目前人人忙着结交新贵,没有空去招呼她。

她在众人背后溜走,突然觉得背后寒意陡生,有一道恼怒的视线盯在背后,回头一望,那个位置正是太女的方向,但她被众人围个严密,怎能隔着那么多人盯着她呢!

定是自己做了违背她的事情太多,疑心生鬼魅了。

她出了口长气,笼着袖子,稳稳当当抬步出殿。

她是一心想引咎辞职的,就算被抄家,转移到迎霄那里的财产也够她舒舒服服过下半生,再不济,回兰陵当啃老族她也是丝毫不介意的。可是……她在心里叹息,这么好的机会,就差一点了,还是逃不掉!

排在后面的百官都往她身后迎来,她与众人方向相反,擦身而过。忽然她看到人群后面有人站着等她,是甄绣,还有大姐,还有久未见的萧琳,虽然只是远远的张望了一下,随即就垂下头走了,但她已感觉到那股关切之意,不自禁的勾起了嘴角。

突然身后脚步声响,“太傅,请留步。”

一个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都是飞扬明朗的年轻声音。

“我是个犯官,已经不是太傅了。”她站定,平静的看着追出来的贤皇女。

慕容熙笑得光艳夺目,就像第一次在御花园看见她时那样,甚至比起那时更为耀眼,竟像是把阴霾都挥去后露出的晴空一般,似乎方才那事的影响与羞辱根本与她无关。

她站在笑笑面前,笑道:“皇上只是降了你的级别,没有剥去你的名号。何况一日为师,终身为师。”

笑笑凝视着她,“你若是要谢谢我,大可不必,我也只是为了我自己才那样说的。”天知道,她是多么想辞官。

慕容熙道:“我没有想要谢谢你,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件事。那时我往你的庄子投了名帖,但是后来你在山上救了媗,当了她的太傅,我不怪你的选择,不过有点可惜我跟你没有缘分。不然……”

她没有说下去,笑意不减,整衣,庄重的向她一揖,转身而去。

没有话别珍重,没有感激道谢,所有的意都蕴藏这未竟之言,都包含在这充满敬意的一揖之中。

笑笑自后凝望她的背影,见到她的腰杆挺得笔直,一步步踏得稳稳的离开。

她似看到当日初遇的慕容熙。一路分花拂柳而来,姿态潇洒,意气风发。

这个人,出场与退场同样漂亮潇洒,她从来不敢小窥她,但到了此时,却突然对她起了惺惺相惜之意。

只是,才刚开始,已经结束。

她此生恐怕永不返京,自己与她只怕也会永不相见了。

她出了金殿,见到墙脚几个侍卫拦停了凤辇,领头的正是钟仪。

一个人静静站在墙角的阴影处,他远远的盯视着她,俊美的脸上毫无表情。

那是宁君,隔了这么远,仍可感觉到他身上那种气势凌空而来。然而此刻却能感觉到这种气势里面翻涌压抑着的愤怒与不甘。

太女这回真是布置得滴水不漏,但笑笑却觉得她这一手做得很对。

宁君若冲上金殿,定会节外生枝,而且如此绵密的陷阱,他不可能化解,只会徒让众人加深憎恶,让隽宗为难而已。

宁君远远盯着她目不稍瞬,笑笑跟他打过几次交道,在他手上也吃过不少亏,但时至今日,对他已是无恼无恨,不愧不怨,心中一片平静,便淡淡的隔远朝他点点头。宁君很快收回目光,别转脸去,表情冰冷而坚硬。

笑笑心中暗叹,宁君啊宁君,时至今日,你还不曾放下一切吗?真要如此坚持,痛苦的人是你自己而已。

她昂首看向墙外青空,长出了一口气,迈开步,一步步走出去。


33. 卷三:转 乱花迷眼前尘现

傍晚沉璧终于是醒了,可是虚弱得很,瞧了两个小孩一眼,喝了两口汤便又歪头睡去,什么话也没有说。

笑笑甚至没有机会告诉他自己明天就要离开了。

两个小孩都是皮皱皱红通通的,男孩静一些,眼睛总是半眯着好像困了似的,但是哭起来声音却很大,好像浑身的力气全都用在这上头了;女孩比较活泼,眼睛总是睁得圆圆的,大而黑的瞳孔,几乎看不到眼白,总是随着别人的动作转来转去,很有几分流光溢彩的意态。

丹麒和烟岚一人抱了一个,丹麒总是说沉璧这两个都比不上他的碧羽长得好,想当年,他的小碧羽啊见人就笑,那笑容啊让看到的人心都化掉……哪里像这两只红通通皱巴巴的小猢狲。

笑笑在旁边铺了笔墨在写字,忍不住说,“刚出生的婴孩不都是这样的么,还没有长开呢。我怎么记得你那个生出来屁股上还好大一块乌青,我开始还以为是胎记呢,幸亏后来慢慢就淡了去。”

丹麒瞪眼:“定是你记错了,皮是红的怎还会看到乌青!”

嘴里很是不满,手里却把人家孩子抱得死紧,整晚都不肯放下来。

这里刚出生的婴儿喂养的是有营养的流质,富贵人家喂的是牛乳,穷人家喂的就是米汤。

笑笑搁笔想帮忙喂食,好不容易用勺子送进去一点,一多半都从嘴角淌出来,裤子一下子就湿了大片。大家都看不过眼,不肯让她动手了,这事上头,连丹麒都有资格笑话她。

笑笑一言不发站起来走掉,留下两人面面相觑。

半晌烟岚道:“小姐明天就要走了,心情不好。”你还这样说她,她定然难受。

丹麒嘴硬道:“她就是不会,我怕她把孩子惹哭了,心情更坏。”说着连连往外头张望,懊恼之情难以掩饰。

过片刻便撵他儿子,“去看看你娘在做什么,不许作怪惹她生气!”

小碧羽奶声奶气,一本正经的说:“娘生气,是爹!”

烟岚嘴角一抽,忙背过脸去。

丹麒瞪眼道:‘你还不快去!晚上夜猫子来找你我不管了!”

小碧羽冲他做了个鬼脸,蹦蹦跳跳的走了。

丹麒讪讪:“这孩子这么小就这么皮……”

烟岚在旁边头也不抬的接口:“真不知道像谁!”

过了好一阵子还不见人回来,丹麒坐不定了,开始盯着门口发愣。烟岚道:“你想去看你便去,孩子也吃饱了,放床上我看着就行。”

“我才不要去看,我去解手。”说着就把孩子放下了。

才出门,小碧羽拿着个东西一蹦一蹦的跑回来,献宝一般举高小手:“爹,这个,给,给!”

丹麒接那个东西在手里一看,脸腾的红了,往地上一丢,骂道:“你从哪里找来这腌臜东西!不要脸得要死!”

小碧羽吓得一楞,黑葡萄般的眼睛瞬间充满了泪,哇哇的大哭着奔进屋去。屋里烟岚惊得直叫:“莫哭,莫哭,吓着你弟妹了……”

果然那两个婴儿也跟着张大嘴哭喊起来,顿时屋里鬼哭狼嚎,此起彼伏的响起了童声三重唱。

烟岚埋怨道:“丹麒,你做什么发那么大的火,碧羽他还是个孩子!”

丹麒红着脸叫道:“他才那么点儿岁数,不知打哪儿捡了个淫秽东西……”

碧羽从烟岚膝盖上抬起脸来,抽抽噎噎的道:“娘……给的……不是捡的……”

烟岚站起来把哭得只见喉咙不见眼睛的婴儿往丹麒怀里一递,拉着碧羽出门,嘴里说道:“什么东西,让我看看。”

这一看,他的脸也自红了。

丹麒愤愤道:“怎么了?这东西就是腌臜,我有教训错了么!”

烟岚蹲下来,把那东西捡在手里,就是这么个动作,他的脸也已透红了,但他到底曾经在柳坊呆过,比丹麒的气急败坏多了些淡定,对小碧羽温言问道:“碧羽乖,告诉你二爹爹,你娘给你这个的时候说过什么没有?”

“娘说,给弟弟妹妹……吃奶用……”碧羽张开小手,连比带划,“套在瓶子口……倒过来……娘说……勺子……不用……”

烟岚呆了呆,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只拿眼去瞧丹麒。

丹麒气坏了,“这么个东西怎能用,让人看见丢脸死了。”

小碧羽含着两泡眼泪,怯怯的瞧着烟岚,“二爹爹……爹生气……我了……”

“没有。”烟岚笑着掐掐他的脸,“他只是发错脾气了,不好意思认错而已。”

丹麒抬步进屋,嘟囔,“我才没有!”

烟岚笑笑,拉了碧羽进屋,一边说:“你娘也不亲自来说一下,只找你来,你爹是个脾气急的,只找你来怎么说得清楚呢。”

碧羽眨着眼睛说,“人……有找……娘……”

“有客人?是谁啊?”

“上次的……姑姑……”

烟岚正想谁是上次的姑姑,丹麒已从屋里奔了出来,“你说的姑姑是不是上次穿了天青色衣服,戴着很高的帽子那个?”

碧羽怯生生的点了头。

丹麒拔脚就往外头奔去,烟岚一拉没拉住,急忙叫道:“小姐明天就要走了,你千万别节外生枝!”

丹麒头也不回,“我要去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姐擅离,地方遭了灾,现在去收拾,那是应当的呀!”

“那是贤皇女做的事,做啥要算到小悦头上来!”

“此事皇上已经判定了,你别闹了。”

“我省得的,就是要问她一句,小悦什么时候能回来!”

丹麒奔到前院,没有见到人,暗想是迎到厅里去了,一转头,眼尾余光瞥到院里那株老树下面影影绰绰的好像有两个人影。站定了细看,一高一矮,站得颇近,都是自己熟悉的人。

两人面对着面站在树下,阁子里的光照不到这里来,人的身体和脸都隐在浓密的阴影下,看不清姿势和表情,只能依稀辨到那两人站得比平日对立讲话的正常距离要近了些。丹麒忍不住眯了眯眼睛,伸出手远远的量了量,收回来,往虚无的前方略高处按了按,呆呆的收回来摸了摸自己的脸,觉得手底下有点烫。

即便是他这般冲动的一个人,在这蓦然间,也觉得气氛不大对,他是不能就这样冲过去了。

正在犹豫,他蓦地瞪大了眼睛,高瘦的那个人影突然伸出手来,要打人么,可是,那动作如此之慢……他还没有回过神来,另一人退了一步,接着,一转身,飞快的逃跑了。

留在树荫下的人怔怔站了好一会儿,独自静静的去了。

丹麒呆站在廊下,心里乱乱的,像是塞了一堆草在里边,品不出什么滋味。呆了一阵,想起要去找人,走到那人房前,却听到里面翻箱倒柜在找东西。

衣柜里的衣服丢了一床。

“你……在做什么?”

“收拾行装啊,我明天就要走了,你们都忙,怕麻烦你们。”

“这个让下人来收拾就好了啊。”

“啊,我自己挑喜欢的带上比让人收拾要方便。”

丹麒瞪了下眼,暗道自己真笨死了,怎地跟她说这些有的没的,脱口道:“皇姐刚来找你,她没为难你吧?”

正在收拾一套衣裤的笑笑手底下不停,只道:“她也没有怎么为难我,只是很生气,说她现在是用人之际,我还自己讨打,要去这么远的地方。不过我说,现在要帮她的人多着呢,不差一个我,而且那些人遭灾也是我的责任,这摊子我怎么都得去自己收拾的……她突然就生气了,还想打我呢……小丹啊,不是我说,你姐的脾气怎么跟刚认识的时候差那么远呢……”

丹麒听她这么一说,方才乱成一团的心绪不知怎地就放了下来,撇嘴道:“她一直就是那样的,看她平时好像软绵绵的,其实脾气倔得很,但那不是她的错,兔子逼急了还咬人呢,你定是把她气得狠了。”

笑笑呆了呆,喷笑:“小丹,你说你姐是兔子?”

丹麒哼了一声:“她若是兔子,你就是狗子!”

“狗子?怎么说?”

“要不是那么好色的狗子,怎么做得出那么样的淫具。”

“哎,我说,那叫奶嘴,让你喂婴儿吃奶用的,什么淫具不淫具了。心里有什么,见到是什么,明明是你自己不正经!”

丹麒气得脸通红,语无伦次的反驳道:“你,你才不正经,要不是你脑子里面都转这些腌臜念头……”

“就不会娶了你,还生了孩子,对吧,对吧?”

笑笑满不在乎的说:“食色性也,好食色都是人之本性。别说这奶嘴是做来给孩子喂食的,便是做出来作闺房之乐的也没什么。你们都是我夫君,在一起便该快快乐乐的,还百般拘谨,相敬如冰的你们也不嫌闷?性生活美满是保持夫妻感情的重要组成部分,人跟自己喜欢的人做爱做的事,追求快乐,又没碍着旁人,根本没有什么不对。”

成亲这几年来她可是进步了不少,当年因为不懂事让沉璧备受委屈的内疚让她知耻而后勇,闲来便在此事上头努力钻研,什么春宫十八式、玉匣秘的她没少看,加上现代人的识见让她对此事也更看得开些。今日里已娶三个夫郎的她已非昨日里那青涩丫头可比。

丹麒听得她这般一说,张嘴结舌的反驳不得,脸热得都要冒烟了,捂着胸便坐了下去。

“你以前也都蛮会想,怕妻主束缚着你宁愿不嫁人。现在儿子都有了,却反而拘谨扭捏起来,若是沉璧是这般想,他于礼教最是死脑筋的,我不怪他,可你也这般看不开,真让我失望……”笑笑说着歪了头,低声道:“不过他现在也未必会这么想,虽然害羞,他也是蛮有想法的。”

丹麒又羞又恼,酸气直冒,怒道:“你现在倒有理了,又嫌我拘谨又嫌我闷,好,你就去找他们吧,我不碍着你了。”

笑笑忙把他一拉,笑道:“你这么一怒而去不正是应了我说的话么!”

“你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是对的,一千个不对一万个不对,我听了会烂掉耳朵,我不想听了还不成?”

“行,但我一辈子说了那么多话,总有几个字是对的,你也不听?”

“一个字也不听!”

“好,那我说的不是让你听的……我最亲亲的小夫君名字叫丹麒,他活泼又有趣,最爱发脾气,还装了不起,夜里怕孤寂,最着紧面皮……”

她如同念顺口溜般念叨着,又快又脆,还押韵,才念了一小段,丹麒已把捂着耳朵的手放下来,瞪眼道:“你说的是谁,我一点都不认识!”

笑嘻嘻盯着他眼睛,慢慢的接着念叨:“不认识没关系,只要知道我最在乎的就是你。你使的坏,你流的泪,都在我心里。”

刚褪下色去的脸又红了,不自然的转过头去,手已被人抓过去,按在某个柔软温暖的所在,催眠一般的声音在耳边温柔的响起:“别恼了好不好……那个东西其实真的很好用……你试试就知道了……”

半个时辰后,房内气氛为之一变。

且听……

“那件不要了,都皱成那样子了。”

“可我就是喜欢你穿这个颜色。”

“带子不用这么多,一两根就够用了。”

“不同衣服自然要搭配不同的带子,你堂堂一品大员怎能这么不修边幅。”

“不是一品了。”

“三品也是,会丢我的脸的!”

“好啦好啦,我自己来比较好了。”嘀咕,“你收拾得比没收拾的还乱,皱成这样我拿去也是不能穿的。”

“都是你刚才自己弄皱的……”

“不知是谁嫌我的枕头硬,非要……”

“不知是谁说床上的东西累赘,都踢到地上……”

“……”

“……”

虽然离别是一件永远不可能习惯的事,但是对这一家子来说,他们即使双眼湿润,唇角依然带着微笑。

他们的家主总是不识时务,累得大家忽上忽下,颠沛流离,然而他们却受到那健康乐观的心灵吸引,牢牢的团结在一起。

越是悲怆越是微笑,受到创伤但不沉沦,即使明日天会塌下来,今日依然记得要去爱你。把自己的心当成这世上最宝贵的东西来保护,包容你我的相异就如同包容我自己。

微妙而丰富,真实而纯粹,这样的生活让人甘之如饴。

***

次日早朝,笑笑等待领旨启程。

笑笑站在殿上心不在焉,不时想到沉璧昨晚一宿未醒,自己给他两个孩子起的名字也不知他满意否。现在又不比现代通讯发达,相距千里拨一通电话就可以商量事情,自己到了汤河县也没跟他说上话,大小事情都得通过驿信来传达,一来一回,要是谈不拢,又是再来再回,三来三回,麻烦死了。

过一时又想到百姓不知道官场上的黑暗复杂,她们知道的只有自己的擅离职守导致指挥不力,河堤冲缺,她们会把责任都归在自己头上,家破人亡啊,届时现场恐怕丢石头臭鸡蛋还是小事,不定会跟自己拼命。

心里一时担忧一时悲切一时愧疚一时焦急,脸上不动声色像是麻木,加上昨晚没有睡好,发直的眼珠有点红丝,人看上去倒是很符合失意憔悴的形象。

这日早朝也无大事,众人启奏完毕,便待皇上降旨。笑笑耳里听到汤河县一词便道说的是自己,脚步一抬正要出列,突然前方人影一晃,身穿深紫官服的乔珏已出列领旨。

笑笑连忙缩回来,耳朵里听到有人低低的嗤笑声。

这竟是命大理寺卿亲自去汤河县接收当地衙门里关押的犯人,调配到附近没有受灾的县狱暂且安置。

又颁了一道委派官员到山西核准赋税田亩的圣旨,才轮到笑笑这新出炉的太守到汤河县救灾并负责重建事宜的圣旨。

并令太守跟大理寺卿同时出发。

笑笑恭恭敬敬的领旨,心里却在嘀咕,这怎么就那么像让人押着自己去办事,还着人现场监督呢!

退回时忍不住拿眼扫一眼乔珏,乔珏没有看她,脸上没有表情。

她吃乔珏冷遇已经多次,心里暗叹,再也不敢用热脸去贴冷屁股,乖乖的退朝就去准备起行了。

随行护送的是一名叫做郑悠的护军统领,率了百人的兵马,护送两名大官上路。乔珏身为大理寺卿,更有大理寺的官员相送。

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城,到了城外十里亭忽然停住,郑悠策马先到乔珏车前,随即转到笑笑车旁,隔窗道:“大人,诸位大人在前面设宴送行。”

从车窗望出,十里亭上设了五色布幕,亭内设了酒菜瓜果,亭外站着的是刚从早朝退下的众多官员,正在围着前面马车上下来的大理寺卿寒暄送行。

这趟公差于乔珏来说不过是一桩普通外务,快则一两月,迟则三四月,便可回返,众人这般大阵仗出送,都是存了巴结逢迎之意。

笑笑刚被贬了官,虽然在场者比她官高的没有几个,但众人都不约而同的对她采取了无视的态度,她现在得罪的人是太女,未来要登上大宝之人,此刻这位太傅的前途正是一片无亮。

笑笑自知自己讨人嫌,干脆就不下车讨没趣,自己呆在车里纳凉。

不多时听到外面车马喧闹,却是太女的车辇来了,想必太女对大理寺卿起了结纳之意,百官才这般隆重其事的组织了这场欢送会吧。

笑笑百无聊赖呆在车里,突然见到有一骑驰近,一人一马英武若龙,她眼神一亮,忙把头手探出窗外,招呼道:“我在这里!”

这一声喊得不远处正围着乔珏寒暄的官员不约而同都停了停,接着又若无其事的继续寒暄下去。正踏下御辇的太女回头瞧了眼太傅跟马上那个身材高大的英俊男子说话,扭过脸来,往众人围着的大理寺卿走去。

笑笑扒在车窗上跟马上的男子说话,“春和啊,你现在是出师了吗?我爹就放心让你出来四处逛?”

春和隔年再见,眼神中锋锐之色内敛不少,但转折之间,仍有不经意的光芒隐约透出,好像锥子藏在黑纱袋子里。

“常公子不放心的是小姐你。”

“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笑笑不满:“凭我的智慧跟武功,谁能动我!况且我这又不是去打仗,不过去赈灾而已。你别跟着我了,到我府上保护幼儿产夫吧。”

春和道:“你人不在府上,不会有人去为难他们。”

笑笑被他噎了一下,翻了个白眼,此人当真是越来越桀骜不驯,一点也不给自己这旧主面子。

转念道:“沉璧生了对龙凤胎,你就不想去瞧瞧?你们以前不是很要好的么,他在生产之前还一直念叨你呢。”

说到旧友,春和的神色柔和起来,略微犹豫道:“我先送你到地头再去。”

“这样效率真低,你索性先去看了他,然后再赶上来,顺便替我送封信。”说着摸出一截墨笔,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唰唰的写了两句,折好递了过去。

春和接过,“那我去去就回。”

笑笑微笑点头。心道,去吧去吧,沉璧要看到我写的信,定然会留住你不用跟来。她是打心里不把此行当回事的,况且真要有人借灾民的手暗算她,凭她自己应还能更好控制事态,搭上春和反倒更让她担心。

远处人群开始骚动,有人分开人群,大步往这里而来,正是太女慕容媗。一等侍卫钟仪走在前头,笑眯眯的说:“太傅前去救灾还不忘安排俊美保镖,当真是有情有义。”

笑笑见到正走来的慕容媗脸色冰寒,忙对春和道:“你赶快启程吧,快去快回。”

春和斜睨了钟仪一眼,却连眼尾也不扫太女一下,圈马回头疾驰而去。

笑笑待他离开,才跟钟仪说笑起来,眼尾一直留意太女动静,正说到:“此行仓促,有些家事未及安排,是以……”忽觉太女站定不再过来,她一怔,住了口,不禁转首向她望去。

两丈开外慕容媗颜如暖玉,眸如墨晶,广额菱唇,身上裹着的深绛色薄绸深衣下摆微微随风而动,静立着冷冷的盯着这边。

笑笑一眼看去,两人目光碰个正着,她心里一跳,忙别转头去,心中又怕又愧,再也不肯抬起头来。

却听脚步声轻轻移到车前,那个淡淡凉凉的声音就在面前响起,“太傅,此去汤河,千万珍重,恕媗不远送了。”

笑笑蓦然抬头,呆看着慕容媗双手擎杯,高至齐眉,正是隆重至极敬师尊道的敬酒之礼。

她不动,慕容媗也举着杯子,静看着她不动,旁边钟仪瞧着她挑挑眉毛,悄悄作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笑笑一吓,忙双手接过,口中胡乱说道:“不劳太女远送,惭愧惭愧。”举杯一仰而尽,因喝得太急,呛到气管,只得拿袖子遮住脸拼命咳嗽起来。

太女眼内露出一丝笑意,悠然转身,迈步去了。

众官惊觉自己忽略这茬,连忙涌至车前,开始努力弥补方才的疏忽。

笑笑在车上这边拱手那边点头,不住道:“不是……咳咳……不敢……不必……”

眼中看到太女端凝的背影一步步远去,钟仪脚步轻捷的追随而去,方才下肚那酒后劲方才发散开来,四肢发热,脸上熏然。

她有一种感觉,太女此来不是为了结纳乔珏,而是为了她。要为自己重新竖一个风向标,太傅所为并未遭太女怨怼,她始终是太女最尊敬的大臣。

莲生的气已消了,并没有怪她。

***

众人一番叨扰,到了终于可以出发之际已过午时,要不是这等应酬饭实在不好吃,送别宴就可以直接当午膳了。

行出数十里,方才还丽日晴空的天气忽变,接着便下起大雨来。沿途无处躲避,只得冒雨前进,行进速度大大减慢。

好容易挨到一处驿站,已近黄昏,护卫郑悠安排在此歇息一晚再走。笑笑原本想尽早赶去汤河县,但见众兵士衣衫尽湿,形容委顿,也不好意思再提。

众人在驿站歇息,郑悠给两位大人安排了相隔颇远的两处上房,士兵们的房间散步在四周,分两班轮换歇息。笑笑见这郑悠行事干练,便跟她聊了两句,才知她是郑捷的妹妹。想及当年郑捷跟沉璧的一番纠缠,也不知郑捷有否跟她妹妹说过关于自己的事,微觉尴尬,便走了开去。郑悠怕她独自四处行走会遇上麻烦,还教两个亲兵跟着,颇为周到。

她在驿站内转了一圈,发觉这处驿站跟平日所见的不同,规模格局都更像是一家大客栈,不似朝廷驿站格局。

跟驿丞聊了一会儿,才知这驿站前身果是客栈,且是一家黑店,害了往来客商无数。后来因为坑害了一个上京赴考的举子,让那举子夫君给查了出来,朝廷将贼匪都抓去处死,将财物赔偿给受害者家人,将此地充公,后来就改为驿站。

笑笑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聊,极想去寻乔珏聊天,但想到最近几次遭到的冷遇,在楼下踯躅良久,终究还是没有勇气再去碰壁,灰溜溜的回到自己房间。

一进房门,她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左右看看,没有发现异状。走到桌前,倒了杯茶凑到鼻端嗅嗅,又放下,走到床前一掀帘子,不禁“啊”了一声,随即紧紧掩住自己的嘴。

床上被下仰面卧着一人,瞪着她满脸怒色,竟是她念兹在兹无时或忘的人,紫荆关参将尹从。

此人不是远在千里之外守他的边关么,怎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定然是自己想念太过,白日做梦了!

她闭了闭眼睛,悄悄拿手掐了自己胳膊一下,很疼,嗯,不是做梦,那就是幻觉!

她满怀期待的重新睁开眼,眨了两下,那个人没有消失,还是平平躺在床上,生气的瞪着她。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心中涌起一阵又是惊喜又是惶惑之情,结结巴巴的问。

如果不是幻觉,他应该会回答的,可是他没有回答。

两人相对瞪了一会儿眼,她忽然抬手轻轻的掴了自己一个耳光。

还是很疼,她稍微清醒了一些:“你是不能说话对吗?给点了穴道?”

他是让人给掳来的,那些人终于对他下手了!有人觉察了他的身份!这个念头像是烈火一样,一下子烧得她五内俱焚。

“我马上给你解开!”

她伸手就去掀他的被子,露出了赤裸的胸膛,果然是色诱……可恨的是竟然敢打我的君行的主意……或许脑中对此人太熟悉的缘故,她的思维竟然跳线的想到了这个,完全忘了别的,比如说自己应该害羞,某人应该生气之类的,只是单纯的想到敢下手的人当真可恶,却忘了此人能轻易的将武功高强的他掳来如此整治,定然是手段非凡之人。

她伸手摸到他身上解穴,刚解了哑穴,突然“咦”了一声,盯住他的胸膛,颤声问:“这……这是什么?”

尹从,也就是君行的右乳下方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一指来长,淡淡的肉粉色,不是离这么近根本看不出来。

她与他相恋倾心,但少年时两小无猜,从未试过逾礼,这道疤痕她还是头一次见到。

她脑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君行不会是若曦国王要找的那个人吧?这个可怕的想法让她盯着那道疤痕无法瞬目,身体也不禁微微发起抖来。

“无耻淫徒,放开我!”突然爆发的怒叫毫无征兆的响了起来。

她怔怔的抬起头,对上他喷火的眼神,“你在说什么?”

“你……亏我还以为你是个好官,一心为我边关将士着想,不料你这般深的心计,如此手段,竟然,竟然……”

尹从被点了穴道多时,又被解衣放在床上,憋着一口气几乎闷到内伤,现在骤然能说话了,满腔的怒火立即井喷出来,但才骂了两句,突地想起当日自己曾经对此人心动,后来又被她不住着人送来的物事打动,心存感激,以致失了警惕,教她有机可乘。无端惹来这番羞辱,非无痕迹可寻,都是自己心志不坚所致,心中又恨又悔,突然觉得喉咙一腥,吐出一口血来。

笑笑被他骂得懵了。

她自认识他以来,虽然被他板着脸教训不是一次两次,但这般的怒发如狂的怒骂还是头一遭,心里又怕又怯,只想找个地洞钻。她对君行的感情与旁人不同,她是对他极度依赖,敬爱有加,最最害怕的就是他不高兴,不说瞪眼怒骂,便是稍稍板起脸不理她,她就畏怯得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只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讨人厌的人,是没有存在价值的多余寄生虫,对旁人千伶百俐的讨好手段对这人她是半分也使不上的。

此刻被他指着鼻子怒骂,她唬得恨不得一个焦雷从头顶劈下来直接把她劈死算了,省的让此人看着自己生气。她有那么瞬间,几乎忍不住转头就走,这纯粹是一种自我保护方式,想等他怒火稍减再回来,免得他火还没有发完,自己已经先被自己憎恶死了。

不想更吓人的事还在后头,他骂着骂着,接着脸色惨变,突然就吐起血来。

笑笑顿时魂飞魄散,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教他这一口给吐干了。晕眩了一下,突然上前扶他,嘴里乱七八糟的说着:“你别急……别激动……躺好……躺好……不是我……别气……不要骂……谁害你我把他抓出来……砍十七八万段的给你报仇……啊!”

尹从身上穴道未能全解,正是急怒攻心,忽见此人乘他之危扑上来往他身上乱摸,情急之下,俯头一口狠狠咬在她手上。

笑笑惨叫一声,觉得手上锐痛,乱成一团的脑筋却突然清醒起来,住了口,啪嗒啪嗒的开始掉起眼泪来。

尹从狠咬她的手,本想是胁迫她松手,谁知她搭住自己肩头的手偏偏不松,人的动作是停了,却在那里张大嘴大颗大颗的眼泪往下掉。

黄豆大的泪珠雨点一样打在他脸上,顺着脸颊往下淌,落到唇角跟一股腥甜的液体一样渗进嘴里,好酸,好苦!

他松开嘴,“呸”了一声,“有贼心没贼胆!”

笑笑抽抽噎噎的说,“又不是我抓你来的,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在我床上,还是我救了你,你冲我生气做什么?”

“要不是你修书让我到此驿站相候,说有要事相商,我怎会……”他脸色铁青,“怪只怪我看错了你,被诱来此处……”

“不是我!”笑笑尖叫:“你连我的字也认不出么!”

尹从脸上肌肉僵了下:“字虽非你亲笔,但印鉴是你大学士的确定无疑。”

“我被降职了,我不是一品大学士了,早八百年不是了,你不知道!”笑笑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外面指不定早停了雨已经在飞霜了。

“你若不是做贼心虚,现在怎会害怕成这样!”尹从沉默了一阵,冷冷的盯着她:“除非你今日杀人灭口,不然尹从得以脱身,定然会上报朝廷,拼了命也要参你一本,你这般羞辱朝廷命官,眼中律法何在!”

他此刻怒火渐息,心中渐生疑窦,难道此事真的与她无关,是有人陷害于她?但为何偏偏挑上自己?他镇定下来,想先吓吓她,问出自己与她到底有何渊源。

笑笑却不再说话,沿着床沿慢慢坐下,抱着自己的膝盖,开始埋脸大哭起来。

尹从被她哭得心烦意乱,叫道:“你不必以为现在后悔我就会心软,我不会!今日之辱,我一定要参你的。”

“呜呜呜……”哭声更大了。

“你堂堂朝廷三品官员,哭成这样好没担当!我定然再加参一本!”

他不料此人不经吓,竟然摆出这般姿态,心中滋味难言,不知为何如此难受,又不好劝解,急怒之下,语气更重了几分。

“呜呜呜呜……”

“我尹从最看不起的就是你这种比男儿更忸怩的女子,你不要当官了,回家种田去吧!”

他的心脏被她哭得一抽一抽的,太阳穴突突的痛,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这个魔星,明明是她把自己诱来此处羞辱自己……

“呜呜呜呜呜……”

“你别哭了行不行!也犯得着怕成这样……你是太女太傅,顶多再降二级……”

什么都好,求你别再哭了,他都觉得难以呼吸了。

“呜呜呜呜呜呜……”

“……”

“呜呜呜呜呜呜呜……”

“你别哭了。放开我,今日之事,我不与你计较了,来日你我相逢陌路,我不要再跟你打交道了……”

他是彻底认栽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这样说,而且说了以后竟然觉得心中酸楚突然舒解,像是喝了一口杨柳青憋在胸口,现在打了一个嗝,气是透了出来,但喉咙鼻腔充满的都是那股辛辣之气,呛得人想流泪。

明明该是恨她的啊,如此仗势,卖弄手段的淫贼,依他向来作风,该是除之而后快的,可究竟为什么,听到她哭得如此伤心,自己竟然也就有了想跟着流泪的感觉?

听到他这么忍辱负重的一说,正在埋头痛哭的那个人突然仰起脸来,口齿不清的说:“我不是要你不告我……我什么都没……不怕……我就是伤心……这里少了一块儿……你怎么可以这样……痛死我了……痛死我了……我宁愿死了……也不要这么痛……”艰难的张大口吸气。

“真的……伤得那么厉害吗?”他感觉到嘴里残留的一股腥味,虽然自己也有吐过血,可潜意识却认为这都是从她手上咬出来的血,他突然感觉到心脏紧紧一抽,收缩成极小极小的一团。

“真的……有那么痛吗?”

“你不记得了……以前我胡闹……被我娘打……你拿手……垫在我嘴边……让我咬……咬了……蒙混过关……可……咬你……我的心……真痛啊……你……你现在……我让你咬回来……可你……可你……都不会痛了……”

尹从怔怔的听着,不由自主的重复着:“咬你……我的心……真痛……”

他右手的虎口处有伤疤,新月型弯弯两道,像是牙印……他始终不知道这古怪的疤痕是怎样来的,却原来,是她咬的……是她咬的……她说的……她的心好痛……

他的心脏大力一搐,痛楚弥漫到他眼睛里,眼前事物变成朦胧一片,再也瞧不清楚。一片朦胧之中,他突然见到那满额冷汗的少年,半跪在地上,强作镇定的把自己的手捂到那痛得面容扭曲的少女苍白的唇上,少女泪汪汪的黑色眸子里满当当盛的都是他的影子,深深的一口咬下。

他觉得有温热的液体从自己的手上淌出,但他一点都没有感觉到痛,一点也没有……可他为何抖成这样,他的身体为什么无法控制的颤抖着?

手上的伤疤早已痊愈,但他的心呢?他的心为什么突然这样痛这样痛……

笑笑眼睁睁看着床上那个人突然簌簌发起抖来,脸上神色变幻,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意识到这人就是君行,也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心痛。

她大叫一声扑上前去:“君行,君行,你怎么啦?你别吓我啊!”

就在这时,外头突然有人“砰砰砰”的大力敲着房门:“常大人,常大人!刺客是否闯进你房里了?”

这突如其来的叫喊声把两人都吓了一大跳。

只听外头脚步纷乱,不仅门前,连院子甚至屋后都站了人,以两人的武功修为来说,若不是意乱情迷,怎会被人在外头包围个严密也没有察觉。

两人迅速对看一眼,笑笑一把拉起被子把人盖个严实,扬声道:“我这里没有刺客,你们到别处找吧!”

门外那人不依不饶,“下官奉命保护两位大人安全,有人亲眼见到刺客潜入大人房中,危险之极,请大人开门让我们进来搜查。”说话之人正是郑悠。

笑笑心情坏极,懒得跟她周旋,怒道:“我说没有就是没有,难道我自己住的地方有没有进刺客也不知道么!还要让你们进来搜查!把我当什么人了!”

本想以官威逐走众人,不料门外静得一静,郑悠忽然叫道:“常大人恐已被刺客劫持,即刻破门!大人,请你勿惊!”

笑笑大叫道:“什么劫持,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忽然门喇的一响,她进门时察觉异状并未上锁,此刻竟被人一把推开,一个小兵手持尖刀踏了半步进来。

笑笑勃然大怒:“给我滚出去!”身形一闪,人已到了门前,一脚把那小兵踹出房去,“砰”的把房门锁住。

“我的房间也敢擅闯,你们都不要命了!”

郑悠倒抽一口冷气:“常大人,若是房内无异,大人何必如此紧张?乔大人房中无人,我们恐她为刺客所乘,关系重大,请常大人让我们进去看看!”

词锋咄咄逼人,竟是说乔珏可能被刺客暗算,此刻正躲在她房里。

“大胆!你们要找乔珏竟找到我房里来了,难道以为我把她给藏起来了么!若是没有,这诬蔑朝廷命官的罪名你们可担当得起!”

“常大人,若是刺客不在你房中,下官定当自呈请罪状,加急百里,亲向皇上请罪!”

“放肆!真要敢进来,别怪我不客气!进一个杀一个,进两个宰一双!”

“常大人为贼所挟,危在旦夕,半分耽搁不得!”

郑悠不再与她说话,只是吩咐手下撞门,此人竟是铁了心非要闯进来。

笑笑返身将桌子一推,抵在门后,再推倒木柜,压在上头,伸手往椅子腿一抽,拆了椅子腿在手,往空气中一挥,霍然风声。

此刻她已知道这所谓的捉拿刺客其实就是冲着她床上的君行来的,任她费尽唇舌,这群人也不会听她的,定要上演一场捉奸在床。

若是教她们发现君行在此,两人的名誉被毁还是小事,那一纸把边关守将骗来此处的书信足以陷罪,而君行因一封书信私离边关要地,这罪也绝不比自己轻,正是好毒辣的一石二鸟之计。

若是单冲着她来,她或许还会想些别的办法,比如索性就说床上的人是刺客要以色相诱她的,又或者实话实说。但此人是君行,她绝不能让他受到一丝伤害。施此计之人当真厉害,正正打在她要害之处,现在她欲避无从,只能作此困兽之斗。

她紧握椅子腿立在门前,紧张的盯着被桌子抵住的门被人推得发出刺耳的噪声,心里砰砰直跳,暗道,她们若是冲进来,我是不是要把这些人都打倒了,好让君行逃跑?但她们究竟都是看到了,又怎能掩住她们的口!

她略一犹豫,突地丢下凳腿,冲到床前,把被子一把掀开,闭了眼,狠狠一口亲下。她这么又急又燥的乱来,这一亲就亲在人家高挺的鼻梁上,她索性沿着鼻子一路溜下,噙住了他的嘴。盘算着要装出个急色样子,横下心来又吮又咬,状甚凶狠,直到嘴里尝到一丝腥味,方才松口。

睁眼瞪着他道:“你猜得没错,我就是喜欢将军你,不惜手段也要得到你。现在有人坏我好事,我不可留你活口,你做了鬼可别缠着我,我原本没想杀你的,是她们逼的。”

她暗想方才君行对自己误会甚深,此刻也不及解释,索性就承认了此事是自己干的,反正此事就是冲着她来的,君行若是变作证人,反倒可以脱出他一人罪去。

说着便伸手往他喉咙扼去,触手处温暖微糙,她心中一酸,君行到了边关吃苦,风沙催袭,这皮肤也粗糙了不少。她想装出杀人灭口的样子好让戏做得更真,但又不能下手,手指收紧又松,只是抓出了几道红印。

忽然手底那人低声喝道:“别胡闹!”

这话虽轻,但她听在耳内却像打雷一般,把外头的杂声都盖了过去。她呆呆的瞧了他一阵,忽然觉得他的面容好像有什么变化,似乎变得俊美了,变得好像君行……不过这几年她对君行思念太过,反而把他样子轮廓都记模糊了,况且尹从就是君行,说他像君行也是好没道理的,对她来说,当初不也是一照面就认出了来了么。

她心中惊痛,好容易才强忍着没把手撤开,脸部僵硬的狞笑道:“你现在才求我太迟了,我……”

“我有办法脱险。”

这句话套个俗极的比喻,就像打在了蛇的七寸上,笑笑手猛的松开,急道,“君行,怎样?”

尹从瞧着她,此人真是急糊涂了,这名字是现在能轻易出口的么!

“你解开我。”

“是!”笑笑抬手,敲了自己脑袋一下,发出“噗”的一声闷响。

“你做什么?”

“我竟把这个忘了!”

“……”尹从解了穴道,在被下活动了一下麻木的手足,坐了起来。

笑笑忙把外衣脱下递过去,尹从接过,一言不发的披在身上,抬脚下床。他只是被剥去上衣,身上还余下裤子,披着小了身形几号的外衣虽然显得不伦不类,但也算是聊以蔽体。

他蹲在床沿,手在床架上一寸寸按过。

“这里有机关?”

“床下有秘道,我就是从那里被送来的。”把手往床底下敲去,地下发出空空的声音,但是机关始终找不到。

外面撞门声突然消失,但人声并未消失,看来是去寻合适的破门工具去了。

尹从缓缓站起,“没有办法了。”

笑笑吃惊的瞧着他,突然摇头道:“我还是杀了你灭口吧……”

尹从眼中深幽光芒一闪,突然扑上,手扣住她刚抬起的手腕脉门,身子一转,人已到她身后,另一手已扣住她脖颈。

“劳烦你掩护我脱身了。”

笑笑心念一转,这么劫持自己跑出去,不就是说他自己就是刺客了么!

忽然感觉到他在后面深深吸气,似要大声说话,急忙低声道:“咬舌自尽!”

“什么?”尹从怔了怔。

“你要是敢挟持我就这样冲出去,我马上咬舌自尽!”

“你胡说什么!”

“我认真的!你要是敢这样……你,你再要敢把罪都一个人扛,一个人受罚,一个人隐姓埋名离开,我,我宁愿立即死了的好!”

身后紧贴的身躯一阵颤抖,但声音却是冷静而坚决的。

“常大人,现在由不得你了!”

他运劲于指,往她身上的穴道点去。

突然之间,床底下“喇喇”一阵响,床侧一块两尺见方的地面慢慢移开,露出一个黑魆魆的方形洞口。

洞里爬上一个人,白衣静容,站定洞测,漆黑眸子静静凝视两人,“太傅,将军,洞口在此。”竟是在其房内失踪的大理寺卿乔珏。

笑笑反应过来,趁尹从发怔,猛把他手臂一板,挣脱开来,她怕他又发难,反往他手臂拿去。尹从抬臂一格,两人眨眼间拆了两招。

站在一旁的乔珏突然道:“你们以为外面在准备什么?她们去调钻车!”

尹从是边关守将,自然知道这钻车是怎么回事。那是专门用来攻城的车械,即使是城墙,也难抗这锥头战车的冲击之力,不想对方竟用它来对付一扇客栈的门。况且在这普通的驿站竟然会有这等车械,他目光闪动,一时间念头纷迭而来。

笑笑虽不知这钻车是什么东西,但听名字就觉得很厉害,又见到尹从神色奇怪,动手慢了起来,索性也收了招式,闪到一旁,厚着脸皮道:“将军,今日此事多有得罪,但是将军刚才不是说过不会追究么。现在我有一个全了双方颜面的办法,不知将军可否听我一言?”

尹从道:“我便即从这地道离去,且过了今日这关,此事的来龙去脉待日后再查个清楚!”

两人心意相通,真是不需赘言。尹从走到那地洞前面便欲跳下,笑笑跟上忽叫道:“尹从!”

尹从动作停顿。

笑笑凝视他背影,心中万千感慨最后只化作一丝苦笑,低声道:“将军千万珍重。”

尹从背影一僵,似乎仍在生气,又似想装没听见,但最后却是微一点头,跳下地洞去了。

乔珏站在洞口低声道:“此地道机关在内,劳烦将军摸索右边铁环,把这洞口闭了。”

只听轧轧微响,洞口渐渐闭上。

笑笑盯着关上的洞口咬着嘴唇。她方才一惊一乍,只想牺牲一切也要护此人周全,此刻见人已走了,却又觉得万分不舍。

背后突然“轰”然巨响,房门连着门后那一桌一柜均被推翻在地,尘土飞扬中冒出一个黑魆魆的锥形钻头,钻车破门而入了。

郑悠率众自破门进入,口中还高呼:“小心刺客,保护大人!”

突然见到房内二人一静立,一跌坐在床,均对着自己怒目而视。

她呆了呆,任是百般筹划也万料不到房内的人竟是乔珏。她拼命眨着眼睛,勉强道:“两位大人没事吧,可有刺客……”一面目光飞快往房内转了一遭。

乔珏冷冷的盯着她,冷叱道:“大胆!”

乔珏原本一副温和俊秀模样,隽宗道其一笑若春风拂槛,遂众人都称为春风学士,实是形容其气度和煦举止温雅。但其自调任大理寺卿后,却一改平日的温和态度,冷面寡言,原本的二月春风变作了刺骨寒风。又传道刑堂上的重犯无论多口硬骨头硬,都怕乔卿冷冷一瞥,比剐肉尖刀还要管用。

此刻乔珏便是这般冷冷一盯,冷冷一叱,甚至也不是多高的声音,郑悠只觉心胆一寒,忍不住便跪了下去,颤声道:“下官冒犯了两位大人,罪该万死。但下官实是受到探子密报,说有刺客潜入欲加害两位大人,是以才……”

乔珏不开口,也不看她,只看向坐在床上的笑笑道:“太傅,方才说到那个斫轮人的故事,‘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期间。臣不能以喻臣之子,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词意果真精微,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期间发前未有。”

笑笑一怔,乔珏说的是砍削木头作车轮的匠人的故事。这个匠人认为这种方法口里说不出来,关键在于实践的过程,因为不能明白的说出口,所以不能教晓儿子,而儿子也不能从语言传授中学到斫轮的技术。

这不就是说有些事情用口讲不清楚,须得用心去体会么。这人倒是安慰起自己来了!

定了下神,微笑道:“此言甚是,但也有些绝对。我倒认为,有了理论指导,人能少走些弯路,但是需要联系实践,才能学以致用。”

两人竟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谈文论道起来,只把还跪在地上的郑悠晾在一旁。郑悠跪得如同针毡,但知道今日一着扑空,已是得罪了两位大人,虽是心急火燎,但哪里敢多言。

两人你来我往的谈了小半个时辰,揣摩着尹从已走远了,笑笑眼中无数渐渐露出无数疑问来,口中应答也开始萦乱了。乔珏方冷冷转头,“郑大人,你不是还要去捉拿刺客的么?怎地还跪在这里?若是刺客逃脱,你可担待得起?”

郑悠郁闷得胸口发痛,只得道:“是下官疏忽,现在马上去搜索刺客影踪!”

“那就快去,别在这里碍着我跟乔大人谈文!”

郑悠撑身站起,两腿麻木,顿时一晃,旁边亲兵连忙上前扶住,蹒跚的去了。

笑笑见人都走了,忙用期待的目光注视着乔珏。乔珏瞧瞧一团糟的房间,叹道:“到我房中去吧。”

两人到了乔珏房中,一模一样的布置,但那种氛围就是让人安心。

乔珏让她坐下,又嘱咐仆人倒了两杯茶来。看她喝茶,顺手又递来一条手帕。

笑笑一怔,“不用了。”

乔珏的手没有收回去,只是淡淡的瞧着她的手。她手背处被尹从咬的伤口血已凝了,结了两道薄薄的血痂,看上去挺吓人的。

笑笑脸一红,把手帕接过,低声道:“谢谢。”把手帕胡乱在手背上一缠,打不上结,胡乱握着拳头。

乔珏作了个手势,笑笑把手伸出来,便不声不响替她打好了结。

乔珏淡淡道:“这驿站的来历,你可知道?”

笑笑灵光一现,“这曾是家黑店,怪不得房中有地道。”

“当年在此店遇害的举子是我娘,查出此处线索的人是我爹,是以我知道房中有秘道。”乔珏道:“郑悠大费周章把你房间围了,你在里面力抗,那时我便是威压郑悠,她势在必得,只怕也未必听我的,只好釜底抽薪。”

笑笑恍然大悟,感激道:“幸亏你这招釜底抽薪,不然我就惨了!此事对我影响至关重大,我都不知怎样感谢你才好。”

乔珏淡淡一笑:“感谢我倒是不必,但有一事相求,请太傅答应。”

“你今日助我实有救命之恩,若我能帮上你忙,不用你求,我定然会还你这份人情。不知是什么事情?”

乔珏端起茶杯,缓缓喝了半杯,淡淡道:“现在还不必,请太傅记住今日答应我的事就行了。”

笑笑也不再问,想想道:“那地道可是通往客栈外面?那人……能否逃脱?”

乔珏抬眼道:“以他能耐,定当可以。”

笑笑心里一跳,暗道难道乔珏知道这人是谁了,这可不大妙。但见乔珏神色淡淡,莫测高深的样子,倒不好多说了。

坐了一会儿,便自回房,却见房间已经整理好了。她坐在摆正的桌子旁边,心绪如麻,呆了半晌,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坐了片刻,忽听外面众声喧哗,有人高叫:“拿刺客!”

笑笑大惊,推门冲出,人却不在驿站内,众人都正纷纷涌出,她嫌乱,提气一跃,翻墙而出。恰恰跃过墙头,正见众人围住中央一个挥剑男子要拿他,她在高处看得清清楚楚,那个人不是尹从,却是去而复返的春和。

她放下半颗心来,大叫道:“莫要伤他,他不是刺客,是我侍从!”

斜刺有人冲出,执着兵器一拦,大声道:“常大人不可过去,那刺客凶悍,已伤了乔大人!”

这是怎么回事?

笑笑看向一边,十几个官兵手持兵器满脸戒备的护卫着乔珏,乔珏脸色苍白,右手按住左边肩头,指缝间有鲜血渗出。

“春和,这是怎么回事!”

她情急之下,这么提气一喝,声如炸雷,众官兵都楞了楞。只见包围圈中一道白练飞出,宛若飞虹,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半弧,完结之处正是乔珏的胸口。

郑悠大叫一声:“护住……!”

话只说了半句,护在乔珏正面的两名官兵已往两边飞了开去,那道白练像是毒蛇吐信,直扑乔珏。

这一幕众人都清楚看到,都知道大理寺卿命悬一线,人人都清楚发生并即将发生什么事,但就是只能眼睁睁看着,无法阻止。

就在未及瞬眼之际,白练停了,停在那个浑身都迸发出剑气的男子手上,嗡嗡犹作龙吟。

笑笑张开双臂,恰恰拦在乔珏面前,谁也不知道那么仓促的瞬间,她是怎么插进去的,但她就是做到了。

她的脸也青了,想伸出手指拨弄那几乎已经是抵到她衣服上面的剑尖,终于还是不敢,勉强挤出个笑来:“你这小子,精进了啊!”

春和瞪着她,眼角肌肉一阵颤抖,咬了咬牙,终于什么都没有说,一寸寸把剑收了回去。

笑笑才算透了口气,语气也严厉了起来:“你为什么要杀乔大人?你跟她有什么仇吗?”

春和狠狠的盯了她身后的乔珏的一眼,像是两柄尖刀要从人家脸上剜下两块肉来。一字字道:“她要陷害你!”

“你可不能乱说话。”这人刚刚才救了我。

“我方才赶到,亲眼见到此人飞鸽传书。此人身居高位,传信均有驿使,怎会用这等江湖手段……我便把鸽子截了下来,原来此人奉命要陷害小姐于此!”

春和说着摸出一张薄纸,未及巴掌大小,上面写满蝇头小楷。

笑笑不由自主回头瞧了乔珏一眼,乔珏面色苍白,眼睛比平时更是漆黑,却是一言不发,脸上也无表情,只是微微蹙眉,静看着她。

笑笑转回头道:“这是她的密信,我不要看,你既看过,就告诉我吧。”

春和神色恼怒,挑眉开口道:“她在信里向一人密报,说诬陷你与朝廷命官有奸情之事……”

“停!我不想听了!”笑笑连忙摆手止住,伸出手来:“信给我罢。”

接过那张薄纸,忽觉得周围气氛有异,郑悠率着众官兵已将三人围在正中,同时她感受到身后的乔珏涌起一阵绝望的情绪。

她方才听春和那么一说,心中顿起疑惑,乔珏突然自地道冒出,接了尹从逃跑,这出现的时机也太巧了。后来乔珏虽解释了自己何以知道地道所在,但其身为朝廷一品大员,突然去钻地洞,这等行径与她平日的作风大相径庭,她立刻想到,尹从是不是就是此人从秘道里送进自己房里的呢?

但她现在又突然想到,以当时的情况来说,若不是乔珏突然出现,郑悠定然破门,无论是自己认了见色起意,诱骗了官员到此,还是尹从冒充刺客脱身,都会造出一段丑闻,都会达到打击自己或尹从的目的。

假如此事是乔珏一手安排,她已达到目的,为何要在关键时刻出手搅了这一局呢!

而她一到便与自己谈文,将郑悠及众兵士拖在房内,更像是想借机让尹从逃脱。更何况,她当时与自己谈的正是“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期间”。她这是有难言之隐,要我自己体会啊!

她想到此节,觉得好像漆黑天幕划过一道闪电一般,眼前一亮。

虽则乔珏什么都没有解释,这是她自己乱想的,但却有信心确定这便是真相,或者说,她的心早已坚信这就是真相。

她微微一笑,手上运功,掌中执着的密信忽然变皱,随即焦了,最后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一团纸灰,风一吹过,渣滓无存。

春和变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乔大人是我多年知交,她绝不会害我的。我相信此事定是有人陷害,欲要挑起我跟乔大人的矛盾……春和,你是中计了!”

春和瞪着笑笑,脸上表情急切,动了动嘴唇,却是无话可说。

笑笑叹道:“你行事当真鲁莽,怎可就此出手伤了乔大人。御下不严,是我之过!乔大人,我侍从伤你,是我管教不严,请你罚我吧!”

后面两句却是对乔珏说的。

乔珏静了一阵,淡然道:“这位……也是忠心护主,珏也只是皮肉之伤,不碍事。此事,我不追究了。”

笑笑忙道:“乔大人大人雅量,我替他谢谢您了!”

乔珏淡淡一笑:“既然你我是多年好友,这等小事何必客气。”

这两人竟然在三言两语之中就将一场刺杀朝廷命官的风波化解无形,将一场性命攸关甚至有人受伤的流血冲突说成小事,如此强硬手段,偏偏又好生默契,众人看到目瞪口呆,却哪里插得进话去。

笑笑本想让春和也上前赔礼,但见他绷着脸强抑怒气的模样,分明就是只毛发倒竖的豹子,知道此刻万不能再激起他性子,忙悄悄移开脚步,拦在春和面前,也正好让出乔珏去路,规规矩矩的躬身相送。

乔珏已恢复常态,微微颌首还礼,抬步走出。

笑笑声音压到极低道:“多谢!”

乔珏亦低声回道:“勿忘!”

郑悠回过神来,忙道:“护送大人回去!”

众士兵听令便撤,却把另一个需要保护的大人丢在驿站外面。郑悠似乎想到什么,回头瞧瞧春和,皱眉欲言,但见他一脸桀骜,又想起方才大理寺卿亲口说不计较的,她又怎好多说。跺一跺脚,终于什么都没有说就进去了。

众兵呼啦啦撤个干净,只留下笑笑跟“刺客”两个。

笑笑皱着眉头还在思索,方才她跟乔珏说的是因为不追究春和,谢谢其维护之恩,但乔珏回她二字“勿忘”却是何意?

难道是让自己记住这份人情么!这人一向脱略,可不应该是这般斤斤计较的人啊!

想来想去想不通,只好不想,抬头对春和说:“你怎地又回来了?”

沉璧怎地没有留住他,要是留住他就好了,一赶来就出事了。

“此人心机深沉,你会被她害了!”春和皱着眉头,脱口就是这一句。

笑笑皱眉道:“她刚刚才帮了我,她不会害我的,这点我可以确定。”略微犹豫:“春和,你护着我的心意我很清楚,可是不能错怪好人哪!”

话未说完,面前劲风已起,她忙往后一退,春和身影已失。

“喂,你生气归生气,可不能找人家寻仇哪!人家的官职现在比你家小姐高,我兜不住你!”

她怕让里面的人听到,不敢大声,也不知他听到没有。

她摸摸自己被春和离开时带起的劲风刮到的脸,捏捏包了手帕的伤手,最后又按按方才挡在剑尖前,透过护身气流的剑气刺到的地方,当真是伤痕处处。只得自嘲般笑叹道:“看来流云宗还是比较适合男人学哪!”

长出口气,天际乌黑混沌不辨西北,正是天亮前最深沉的黑暗。

她瞧了一会儿,摇摇头,走回去睡觉。

可以肯定,她的床上不会再出来一个人了,这回她是真的想睡觉了。

黑暗无法看透,那就不看了,反正总是会天亮的。


34. 卷三:转 三生石上改因缘

两员大官到了小小一个汤河县,分头忙了起来。

笑笑不懂水利,若要治水那是一窍不通,幸好她现在不过是收拾残局。

她也并未试过处理牵涉如此多人受害面积如此广的事件,但世间事无论大小,总有其共通之处,要处理得当,不外乎就是情理二字。

她未曾试过处理水灾现场,但她试过收拾失火后的厨房。先将幸存的物件从小到大搬出,清理破坏了的东西,把环境收拾干净,然后把厨房的主体,损坏的炉灶修补,最后把物件搬回去,还可以趁此重新规划一下杂物的摆放。

现在处理水灾遇害区,基本也是按照这些步骤来,先把幸存的人跟物撤离安置好,然后把环境清理,把积水通走,把毁坏的房屋重建,最后把人搬回去。

笑笑赶到之时,灾民遍地,没有人对她夹道欢迎,也没有人找她晦气,幸存下来的人都病恹恹的歪在各处,用空洞的眼神注视着来到她们被毁家园上的这些陌生人。

这时正是七月盛夏,汤河县的大街小巷都弥漫着一种腥臭味,让腾腾的热气一蒸,身体稍弱的人立即就能闭气晕过去。

笑笑在此地搭起了两千顶帐篷安置难民,每人每日提供一斤米粮,一碗强身健体的药汁,征身体强壮的灾民帮忙清理现场及加入重建工作,工钱按时下短工的两倍计算。

在她指挥下,汤河县的救灾重建工作有条不紊的进行着。重建工作最需要投入人力物力,钱,她有,人,她是绝无偏见,越多越好。不少平日足不出户在家做针线活的男子,若主动要求参加重建工作,她更会多加三成的酬劳以作鼓励。

而她自己本人,也是身先士卒经常处于第一现场,身边紧紧相随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侍卫,不时还亲自出手帮忙解决一些难以处理的问题。比如说一根从当地寺庙冲下的屋梁,不知怎地被洪水冲得卡在一处狭窄的河道上,两段深陷入泥土之中,在它阻隔下挡住了很多从上流冲下的杂物,形成了河道上一座小小的垃圾山。这河道两边岸上泥土松软,人不好立足,很难让人站在上面把屋梁给挖出来。

太守知道情况下到了现场视察了一番,然后跟那男侍卫要了一柄锋利宝剑,在岸上一跃上了那垃圾小山,将剑往下面虚虚一劈,那堆垃圾立即就蹋了,屋梁被她一剑削断,再看太守,手里提着剑,身上穿着那套半新旧的官服,已站在了五六丈外的空地上。

众人才知道这看去瘦瘦小小的文弱官员竟然身怀绝技,佩服之余又见她事事亲力亲为,人又没有丝毫架子,感激佩服之心渐渐转化成了爱戴。

遭到天灾之后最需要恢复的便是人们的信心,汤河县的人们从这位大人的身上看到了她们重建家园的希望。

时隔三个月,汤河县的重建已经完成了大半,人们的生活秩序亦已基本恢复。这日笑笑正在写奏章,想让隽宗免了汤河县三年的赋税,好让灾民休养生息,外面有人来访。

这人是乔珏。

两人虽是结伴而来,但到了地头便各忙各的。乔珏此来是处理囚犯安置状况,皇上派这么一个掌管全国刑狱的人来,便是让其酌情处理,趁此机会把地方积压的案件理一理,犯了小过的人放了也好,遣去服役也罢,不要再积压于此。乔珏每日里手不释卷,几乎隔日便要升堂重审犯人,放的放,转押的转押,没半分闲定。笑笑更不用说,她是一天到晚四处乱跑,要在一个固定地方找到她那是难事。还是最近事情多半理顺了,她才有空坐下来歇歇气。

两人虽然同在一处地方办公,但没见着就是没见着,今天还是隔了三月来头一次见面。

笑笑一见乔珏,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乔珏不解。

笑笑便拿袖子作了个擦脸的动作,乔珏忙摸了手帕往脸上一揩,见到一条乌痕,想是方才批改卷宗时不小心弄上去了,不禁苦笑一下。

笑笑打趣道:“乔大人今日这么闲,不仅有空来找我,还有兴致在脸上学画画,真是风雅。”

乔珏道:“不过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兴致来时偶一为之,像是太傅轻衣缓带,行止有前朝雅士之风,那才是真正风雅。”

笑笑忙往自己身上一瞧。盛夏炎热,她里面只穿了件贴身小衣,没穿夹层,便把官服外袍穿在身上。因为连日忙碌,人瘦了一圈,这官服穿上去像个袋子,风吹来时仙气飘飘,便随便拿根衣带扎着,看上去实在有点不伦不类。

便道:“在这里运动量足够,在家里养的肥肉这下都减掉了,意外之福。”

乔珏道:“太傅日夜操劳,还是得小心身体为是。”

笑笑道:“只会说我,你不也是瘦了许多,眼里还有红丝了呢。对了,我这里有上好的野菊花,清肝明目败火的,你拿些回去泡茶喝吧。”

乔珏微笑道:“如此便却之不恭了。”

笑笑见乔珏今日言笑晏晏,仿如从前,好似之前的冷遇都不曾发生过,心中温暖,暗道,人明明就没有变,以前不知怎地疏远了。对了,定是被调去那个以严酷著称的部门,不得不整日板着脸,要是像以前那般笑意温和,那些汪洋大盗哪里会怕她,恐怕还会争先恐后抢着进大理寺的刑狱呢。

走神到九霄云外,不禁嘿嘿的傻笑起来。

乔珏咳嗽一声:“太傅。”

“呃……怎么?”

“珏今日是来辞行的,往日多承太傅照顾,今日一并前来道谢。”

笑笑一愣,“这么客气!你这是办完了事情要回京了么?”

乔珏不语,只是点了下头。

笑笑心中微有不舍,但想人家的总部本就在京城大理寺,不比自己简直是四处放逐,无处安家。心里感慨,却笑道:“太客气了,说到照顾,我还欠着你不少情呢。”

她想乔珏临去专程前来道别,还说得这般客气,不定便是来托自己办事来的,是以自己先提了出来。

乔珏果然是有事相求,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交给笑笑道:“珏有事相托,想请太傅将此信保管,待时机到时转交一人。”

“就是这么简单?”笑笑接过信封一看,信封皮上正是乔珏潇洒撇脱的手书——“大理寺卿亲启”。她怔了怔,“这信是你留给自己的么?”

乔珏笑而不答。慢慢喝毕一杯茶便辞别了。

笑笑见她高瘦背影缓缓远去,厚重的深紫官服下摆随着不徐不疾的脚步翩然翻飞,微微露出内里的白绸,微微恍惚,不知怎地想起当年与她在燕园合书一阙《洛神赋》的事情来。

人的记忆是件很奇怪的东西,她也不知为何会突然想起这幕,忽然想起她曾以指蘸酒,默临了自己的笔迹,想起那骤然一断难以接续的笔意,那木樨酒的香气……香气……啊,她忘了东西!

乔珏讶然止步,看着疾步追出来的太傅。

“忘了给你这个。”

乔珏接过她递过来的小包,外面是当晚给她包扎伤口的手帕,现在已洗得干干净净,里面又一条她自己的手帕,包着满满的一捧野菊花,菊花都是采了未开的花蕾晒成黄豆大小,色泽金黄,香气扑鼻。

笑笑笑得狡猾:“只给你这些,不够下次再给。”

乔珏低头看了手中菊花包一会儿,忽然道:“太傅可还记得你我第一次会面的情景?”

“我自然记得,那时你帮你的老师送聘礼来,我在我娘的客厅里跟你见到的。”

乔珏道:“但珏却认为,在兰陵王府后院的西竹精舍之中,才是你我第一次会面。”

“我也记得,那时我跟两位好友玩接句,你就来了,还教了我们一些应考的事情。”

乔珏沉默了一阵,忽然缓缓道:“当日你三人意气风发,均是才华夺目之士,今日里,都到哪里去了呢?”

这是什么意思?分明大家都好好的在朝上当官啊!

笑笑只觉得乔珏语气虽淡,但语调压得极低,听上去就似一声叹息,荡气回肠的感觉迎面而来,她听了一时间也只觉感慨,竟忘了去问了。

乔珏说罢这句,再不说话,转身便去了,剩下呆呆的太傅仍旧站在原处。

***

过了九月,秋老虎作祟,天气仍旧酷热,但夜里的风已感觉到几丝凉意。

笑笑奏请免赋税的奏章已批了下来,立刻便写了公文四处张贴。现在灾后重建初步完成,百姓生活基本恢复正常,此公告一出,人心大稳。

她曾治理过大乱之地豳州,算是有点经验。现在洪水退了,该种田的还是回去种田,还自掏腰包扶植了几处当地产业,增加了就业率,让那些田地被冲毁的人有个生活来源。

最后才是修复公共设施,因为衙门也让冲塌了,她一直是在书院里落脚的,这也是让当地群众称道的地方,但现在要将这地方还给夫子跟学生们了。

等到衙门重新建好后,当地的县令请太守奏请皇上让大理寺的人来把案卷和犯人调回来。

然而这次来的人不是乔珏,而是一个想不到的人。

笑笑见到从京师过来的人时,真是又惊又喜,这个人竟是甄绣。她上前便握住对方双手,半天不肯放,一连串的问道:“你什么时候进大理寺了?升得真快!这都从二品了,比我还高!啊,我在这里闷得要死,见到你可就好了。”

说了一串子话,甄绣才有空办事,拿出个印鉴来竟是大理寺卿的。

笑笑吃了一惊,甄绣方道,乔珏犯了事情被拿在大理寺里,现在由她暂代大理寺卿之位。

大理寺卿可动用的印鉴有两套,一是大理寺的刑鉴,即是单位公章,另一是大理寺卿的官印。上次乔卿来办事的时候盖的是大理寺卿的私鉴,按程序来说,随便遣个官员来用公章调回人犯卷宗不是不行,但是不大严谨。甄绣现在暂代大理寺卿一职,便拿着大理寺卿的印鉴亲自跑一趟了。

笑笑听得眉头紧锁,连问这乔珏犯了什么事,甄绣却道这是皇上密交过来,吩咐审讯事宜务要机密,她万不能透露。况且她也并未开审,打算出完这趟公差才回去审讯。见到笑笑担心,最后方松口说了句:“皇上的意思说这是欺君之罪。”

笑笑听了,眉头皱得更紧。

欺君之罪这罪名太空泛太笼统了。大到欺上瞒下偷空国库如和珅一般囤积私财富可敌国这叫欺君之罪,小到皇上赏的几块点心你吃不完搁的发霉了丢掉没吃也叫欺君之罪,这乔珏到底犯的是那一出?

但想乔珏官至一品,说拿下就拿下,职务随即由人代理,撤官撤得如此坚决,事情又如此机密,看来非是小事。

她担心非常,皱眉想了良久,突然想起乔珏上次离开留下的信件,说是要交给大理寺卿,可她现在已经不是了,暂代这个位置的是甄绣,难道这信就是留给甄绣的,她自己留下了保命的法子?

越想越觉得是这样,连忙把信找出来交给甄绣。

甄绣吃了一惊,瞅着笑笑道:“乔珏现在是犯官,你把她的东西交给我,要我怎样做呢?”

笑笑知道甄绣是此案主审官员,她这么一说,就是在提醒自己,若是信封里面有何不妥,不定会变成乔珏的犯罪证据。她忙道:“这不是公函,只是私信,不是前任大理寺卿写给现任大理寺卿的。”

甄绣听懂她的话意,把门窗都关了,再来拆信。

信封拆开,她啐了一口,“这哪里是给我的,明明是给你的!”

把信转手递给笑笑,脸上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

原来外面信封里面还套着一个小信封,上面写着:“信呈常悦吾友。”

笑笑见到如此安排,给自己的一封信偏要转了几手,心中隐隐觉得不妙,连忙把信拆开。

信封一开,拿出来一叠东西,笑笑看了一样又一样,最后看的是写着乔珏寥寥数语的素笺,一时间脸色难看到极点。

“绣绣,你什么时候回京,我跟你一起回去!”

“乔珏叫你回去?你没有皇上旨意,怎能私自回去!”

“我这两天就发信给太女,说我要回去述职,你给我个面子,等我一起回去。”

“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她把乔榕的庚帖还有她家三代家谱给了我,让我娶她的弟弟。绣绣你不要骗我,皇上这次有处死乔珏的意思吗?”

甄绣犹豫了一阵,才低声道:“罪犯欺君,此事可大可小,皇上的意思我还不是很清楚。”

“那么就是还有转机,无论如何我也要救她一回。”

“你知道京城现在是怎么个状况吗?自从贤皇女被逐,皇上的精神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朝中事务多交给太女处理,此事若是太女的意思,你想她会让你回去吗?”

笑笑怔了怔:“这是真的吗?”

甄绣道:“自然是真的。原本乔珏只是撤了官职,但太女立即提议让我暂代此职,她的意思是不想让乔珏回来了。”

笑笑沉吟道:“原来是这样,看来我不能说是回去救人,只能说是回去泄愤了。也真亏以前乔珏跟我有过过节。”

甄绣目光一闪:“你是指上次乔珏到豳州查你,回京后毫不留情的狠狠的参了一本的事情吗?那时幸亏皇上对你还是宠信,动摇不了你,但我们几个可都觉得这人太不容情了,枉费当初还是那么谈得来的朋友。……既是这样,你还是要救她吗?”

笑笑道:“你们都误会了,她那时是不得不为。”忽然想起乔珏临去时说的那句怪怪的话,信口问道:“那时你们替我不值,指的还有萧琳吗?最近好像没怎么听到她的消息。”

甄绣撇撇嘴道:“别说你了,就算是我,她也很少搭理我。不就是调去内阁处理卷宗么,眼睛都长到头顶去了,不用上朝,翰林院也不用去报到,整一个见不得光似的。”

笑笑听到她这么无心一语,“啊”的一声,叫道:“她不是不肯搭理你,她是不敢啊。我想她多半去了东厂。”

“东厂?这又是什么?”

“或许这里不叫这个名,那是特务侦缉机构,就是负责平时监视官员们的一举一动,考查有什么失德败坏之举,私下汇报给皇上……以萧琳的性子,多半去了管档案。她手里掌握的都是大伙的把柄,直接向皇上负责,她是不敢跟你我甚至其他官员打招呼的。”

甄绣听得连连点头,“你这么一说我觉得也像了,不然以我们的交情,便是要独善其身,也犯不着远远见到我就吓得躲起来,她是怕我问到她干的亏心事啊!”

“什么亏心事啊,你千万别这样想,以为她愧对咱们。她不跟我们打招呼是为了大家好,以后你就知道了。”

说着她不禁想起乔珏,这两年来的冷遇,现在回想起来,都是为了今日,着着都有深意。她心中暗道,乔珏啊乔珏,你用心良苦,可叹我却蒙在鼓里,就算不谈你我往日交情,就冲着你这番全盘相托的知遇之恩,我也得尽全力把你开脱出来。

***

京城。

汤河县送来的奏折摊放在桌上,太女慕容媗手执着松香墨条,食指放在墨的顶端,拇指和中指夹在墨条的两侧,斜按在卷叶盘荷砚上打着圆旋转磨。人说磨墨如病,说磨墨要唧唧歪歪的好像生病一样,因为磨得太快了会打滑,磨不下来。她现在眼睛盯着奏折上面秀丽中带着风骨的手书,手底下的磨墨动作真是很符合标准。

钟仪应召而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殿下这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朗声禀告,而是先压低声音咳嗽了一声。等慕容媗回过神来,才行礼恭声道:“一品侍卫钟仪参见殿下。”

慕容媗点了点头,让她起来。

钟仪站到一旁,却见慕容媗久久不说话,拿着墨条也没放下来,低声提醒道:“殿下,您这可是要画泼墨巨幅么?”

“怎会这么说?”

慕容媗反问一句后会过意来。这一砚墨研得极浓,小半根墨条都给磨去了,渲开来真是画个长卷都足够了。

她把墨条随手搁了,说道:“太傅想要回京,说是知道乔珏获罪,有些恩怨要跟她面述。据我所知,太傅跟乔珏生隙,便是自乔珏巡查豳州开始的,那时你也在豳州,怎样看待此事呢?”

钟仪偷偷打量着太女,见她神色沉静,但眼神如风过寒潭,粼粼而动,定是遇到了难决之事,自己的回答可是至关重要。

她沉吟道:“当时太傅与乔珏因意见不同起了冲突,场面弄得很僵,我都是亲眼见到的。后重要人犯保护不力,竟然在牢中自尽,太傅更是气恨乔珏,况乔后来更是擅自把另一人犯提走,丝毫没有顾及太傅的面子……这里面人命关天还关乎官威面子,大概梁子就是这样结下的。”

“听说乔珏离开豳州时被刁民袭击,是太傅亲自护送出城?”

“确实是这样,但太傅是不得不为。乔珏是钦差大臣,若是在豳州遇袭受伤,太傅关系重大。”

“听说太傅宁愿自己受伤也要护着乔珏。”

“百姓们当时扔的都是鸡蛋垃圾之类,太傅武功高强,应付这些东西绝无问题,但乔珏文弱,被扔中的话就很难说了。不过当时太傅被一个鸡蛋扔中了,应是意外。”钟仪忍不住笑道:“是她托大之故,倒不是挺身而出替乔珏挨的。”

慕容媗想了想:“可我总觉得太傅这次要求回来不是想找乔珏出气那么简单,她不是记仇的人。”

钟仪道:“殿下难道怕太傅会搅了局么?”

慕容媗目光闪动:“这局不是我设的,她要搅我也不怕。”

钟仪:“殿下只是不愿太傅这时回来趟浊水。”

慕容媗不语。

“殿下对太傅维护之情让人感动,只是,钟仪想问殿下,就算太傅回来搅局,大局会因她而变么?”

慕容媗不假思索:“不会!”

“既然如此,那殿下何必拂她的意呢?”

……

走后门是一件很招人怨的事,比如说在医院里插队,或者顶替了人家的位子。不过笑笑这次走后门走得很迫切很不顾一切,不论招的是谁的怨,她也不管了。

在甄绣的一番安排之下,笑笑在大理寺的秘密大牢里见到了乔珏。

这个秘密牢室藏于地底,进去时要穿过一条长长的青石甬道,阴暗潮湿的气息还带有青苔的味道,让笑笑想起《笑傲江湖》里梅庄四友囚禁任我行的秘密囚室。

亲自带她来的人是甄绣,甄绣说要作一个私下审讯,领着装扮成笔记小官的笑笑通过一重又一重铁门,直抵甬道尽头的秘密囚室。

囚室外面守着一个牢头,三十来岁,看上去不起眼,但双目相当有神。甄绣说:“我要亲自讯问犯人,你到外面歇歇去吧。”

牢头恭敬的说:“小人在此守着,大人会安全些。”

甄绣说:“那好,你就在此守着,我带来了些酒菜,你就在此用了吧。”让笑笑把篮子递来。

牢头躬身接过,又说:“大人要见人犯,可有带着印鉴文书?”

“咄,我都亲自来了,还这般麻烦!”

“不敢不敢,小人也只是随便问问。”

“来,拿着吧!这文书还不是我自己写的吗!”

牢头接过扫了一眼,把文书放在桌上,摸出钥匙来打开了铁栅,躬身笑道:“大人请进。”

这秘密牢房面积比一般牢房要大,房内有一张窄床,一张小几,床后是便桶,床上还有被褥,环境虽然简陋,但跟普通的牢房一比有天壤之别。乔珏原本坐在床上,见到有人来,便站了起来。身上还是穿着一袭白衣,难得的是在这样的环境中还是觉得一尘不染。

牢头等两人进入,想在后面把铁栅锁住,甄绣道:“别忙锁门,你就在桌子那里守着,我就呆一会儿,省的等会儿又要叫你。”

牢头看了看她,不出声的回身走开。

甄绣眼尾扫着那个牢头,嘴里随便问了两句话,直到那牢头吃了酒菜,趴在桌子上睡了,才对笑笑道:“我到外面去,这里留给你了,半个时辰。”

乔珏突然说:“甄大人,多谢!”

甄绣不回头的说:“你不用谢我,我只是要还她的人情。”出去时顺手带上铁栅的门。

笑笑看着乔珏,总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却看不出来是什么地方。

乔珏淡淡道:“我猜到你会来的,地方浅窄,请坐。”

此人这般镇定从容,笑笑满腔急切都让这清缓如流溪的话给压了下去。她想了想问:“为什么让我娶你弟弟?”

乔珏做了个手势,让她坐。看她坐了,才撩了衣摆,坐了下来。两人坐在窄床两端,倒有点促膝长谈的意味。

乔珏道:“皇上恼我欺君,恐怕要诛我九族,族内之人尽多无辜,但珏已难及其他,但求能保住血亲一点骨血,不致无颜见地下列祖。”

笑笑唬得跳了起来,“要诛九族!你究竟犯了什么罪?”

乔珏脸上顿时露出很古怪的表情,半晌道:“我不是把家谱给你了吗?”

“是啊,那不是用来告诉我你家世代清白,让我娶乔榕吗?……我还带来了呢……”掏出来一翻,奇怪道:“上面怎么只有你的名字,没有乔榕的?”

“按扶凤国规例,男子是没有资格列入家谱的。”

“那又如何?”

乔珏脸上露出一丝苦笑,无奈道:“我原本以为你一看这个就会明白……难道你没有发现我的名字写在上面有点奇怪么?”

“……”

“珏今年……二十有七。”

笑笑方才恍然,这家谱是家中有新儿诞生,年满一岁便名列其上,乔珏若是出生一年后便留名于上,其笔迹为何这样新呢。仔细瞧瞧,乔珏的名字墨迹犹新,大约写在七八年前。

“你的名字为什么这么晚才写上去?难道……”笑笑讶然道:“难道你竟不是乔家亲生的,是抱来的?”

乔珏再也忍不住,拿袖子挡住脸,一阵咳嗽。

“不对呀,你刚才才说乔榕是你的血亲,总不会连他也是抱来的……”

乔珏咳得辛苦,半晌叹道:“你不必再猜了,我告诉你。乔珏……实是男儿之身。”

笑笑惊呼一声,坐得不稳,往后一仰,直往床尾倒栽而去,乔珏急忙伸手一扯,握住她手臂扯了回来。

笑笑人未坐定,大叫一声:“你骗得我好苦!”

乔珏脸上一红,“珏原本此生都不会透露这个秘密,实是……情非得已。”

笑笑哭丧着脸,想着自己向来把此人当知交好友,跟他说心事,在他面前醉酒,百般丑态……自初见便对他笑容神魂颠倒,还一度怀疑自己是蕾丝边……掩面悲叹,“枉我将心向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真是没脸见人啊!”

乔珏大窘,缩回手放在膝盖上,垂头坐了一会儿,叹道:“这事牵涉甚广,当年改我身份文书、为我作担保的人全都脱不了关系,即便不曾经手,但默许此事之人皆犯了纵容欺瞒之过……族中虽不兴盛,但也有百十人之广,怎能……”

笑笑双手掩着脸道:“你才华盖世,就算以男儿身去考也定能考到状元,何必出此下策。”

“男儿虽能高中,但在朝中却会遭人压制,我族势微,急欲有人护荫……其实珏甚是羡慕尹将军,洒脱出俗,傲骨铮铮,羡煞天下男儿。”

听乔珏这么一说,笑笑忽然想起当日乔珏头一次来兰陵王府,君行也曾说过他自己羡慕乔珏是女儿之身,这两人今日里怎地调了个位置!

一个羡慕对方身是女儿,另一个却反过来羡慕对方可堂堂正正做男儿!

她放下手来,感慨道:“男儿女儿都有才华,各擅所长,因陋俗废人,真是不可取!”

乔珏垂目道:“虽知如此,但珏的心中亦有藩篱,是以才会任人摆布,此次败露实是罪有应得。”

笑笑道:“你那时年纪小,只得两兄弟相依为命,家里父母又死得早,族人们看重你才华前来胁迫,你也是身不由己。幸亏没有把乔榕也给害了。”

乔珏道:“榕弟是我在世上唯一亲人,我绝不容许他受到任何伤害。”

“是以你才要在这紧要关头把他塞给我,也不管他同不同意,更不曾想我肯不肯!”

乔珏道:“榕弟才华犹在我之上,向来眼高于顶,这么久以来,他只曾对你一篇诗文盛赞不已,青眼可见。至于你的意见,莫要忘了,你曾答应替我做一件事情。”

笑笑恼道:“你上次冒出来助我,便是处心积虑要我今日答应你!”

乔珏想也不想,断然道:“正是如此,太傅当世人杰,自当一诺千金。”

笑笑气得站了起来,绕着牢室急走了几圈,但见乔珏还是端坐着,瞧着她暴走神色不变,一副泰山崩于面前也不色动的样子。她咬了咬牙,收住脚步,返身冲到他面前,叫道:“什么时候你都一副尽在掌握的样子,可你这次快要送命了知道不知道!不要以为什么事情你自己一个人就可以搞定!……说一句你关心我就那么难吗!”

乔珏瞠目看她,随即转脸向墙:“珏驽钝,不明白大人在说什么。”

笑笑咬牙切齿:“有人要你监视我,搜集于我不利的证据,可你反而跟我疏远……到豳州要寻我政绩败处,你却把最重要的人证除了……要以尹从陷害我,彻底败坏我的名声,你却把人给放了……这些事你都遮着掩着,死到临头都不肯告诉我,是把我当傻子?还是一心要陷我于不义?”

不待乔珏回应,疾声又道:“原本我还在苦苦思索指使你的人究竟是谁,现在都不用想了,宁君跟贤皇女势微,皇上要你拿我把柄,好胁迫太女,让贤皇女回来对吧?现在她们一家人联手了,你却抗命……难怪皇上要诛你,怕是现在连太女也在拍手叫好!”

乔珏皱眉道:“这都是我的事,你不要妄自猜测,此事也与你无关!”

“没错,确实与我无关。你让我娶你弟弟,我现在告诉你,我,拒,绝!”

“你……言而无信!”乔珏的脸终于因为恼怒而涨红。

笑笑瞪着他,“原来你也会生气!”

乔珏咬牙,“不曾想珏原来有眼无珠,所托非人!”

“骂得好!”笑笑磨着牙笑道:“见到你这般生气,我的气才算顺了些,不是趁此机会闹你一下,怕是一辈子都讨不回来。”

乔珏别转脸去,不再理她。

笑笑道:“你这人好没义气,自己的弟弟就一定要救,百十个族人都不管了!”

乔珏不吭声。

“我有一个办法,可以连她们都一起救了。”

乔珏不转脸,也不答话。

笑笑见他不理自己,自顾自说道,“你这罪确实犯得挺大,要诛九族……但你若是我的夫君,我也得诛,然后我的那些大小夫君也要诛,他们的上下三代也要诛……不对劲啊,就算皇上能起兵去灭了若曦国,诛了若曦国王,但她总不能连自己也诛了呀。”

“……”

“我想来想去,还是这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最实在。皇上既然不能诛了自己,就不能诛你九族,也不能诛你弟弟了。”

“此事……”乔珏终于开口道,“太过冒险,不可牵连于你。”

“你终于开口承认是不想牵连我啦!”笑笑眉开眼笑道:“要听你亲口说这么一句真是难啊!你放心,既然诛不了你九族,那罪名定然轻判,我好歹还担着个太傅的名头,替你扛一下罪名不要紧,最好是罢了我的官,带着你们天高海阔逍遥去,真要能那样,我还得谢谢你呢……你就答应我吧。”

乔珏神色十分复杂,犹豫片刻,还是缓缓摇头,“不妥,还是……”

笑笑急忙道:“你不替自己打算,也得替你的族人打算,百十人啊!”

“你怎么知道?”

“刚才你自己说的。”

乔珏继续摇头:“榕弟……”

笑笑道:“你要保你的弟弟,但我只想要保你,他的事情以后再说。我是一心要保你的了,你肯不肯我都会上书实陈,说你的事情我早就知道,是我纵容你的,还会说你跟我早就订婚了……你要是跟我扯皮,到时别人说的话更难听,我就会更被多踩几脚了!”

“何必……”

“什么必不必,这是一定要!乔珏,你不要多想,我不是惦记什么人情恩情义气,我是真心实意要娶你的,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现在这么仓促也无法证实,请你千万相信我这回,等我把你救出来,你再慢慢体会我的心好不好?”

见到乔珏还是满脸难色,不肯点头,赶忙走过去一把执住他的手就按在自己胸口上。

乔珏大惊,要夺回手来,却哪里抽得动,晃了晃,人也要栽下床去了,笑笑忙伸手揽住他的腰,让他靠着自己。乔珏身居高位,向来官威甚重,那曾有过如此失态的时候,只见他满脸涨红,嘴唇紧抿,目光不敢与人对视,脸上虽然还在强作镇定,可是呼吸都已乱了。

笑笑见到自己行险近身冒犯这招奏效,心中大定,暗道幸亏自己那堆大小夫君一个比一个麻烦,果然都不是白收的,不然怎能积累得来今日这般丰富的经验。乔珏平日在自己眼里是谪仙般的人物,若不是情形险恶如此,她也不敢出此下策,但不想这招近身突袭竟是这般有效。在这上头,镇定从容的乔珏也骤然失了方寸。

她深吸了一口气,柔声道:“你可摸到我这颗心?……你不要担心,我是员褔将,定然没事,大家都没事……只是你那凌云之志……可惜了……”

乔珏一声不吭,忽然挣出手来把她一推。笑笑猝不及防,被他一把推得坐到了地上,“哎哟”一声叫了出来。

乔珏脸上闪过一丝不忍,张了张嘴,说出来的却是:“此事不可鲁莽行事,还是依我方才……”

忽然一个声音响起:“你们这是在演哪一出啊?”外面甄绣亮晶晶的眼睛满是疑问。

乔珏原本想伸手去拉笑笑,瞬间又改变了主意,道:“珏罪犯欺君,但此案已交给大理寺审理,不知常大人前来逼问又是何故?”

甄绣瞧着灰头土脸的笑笑,眼神在说,早就该知道这乔珏不好惹,你弄出的乱子,自己解释!

笑笑自己爬起来,拍拍衣服上面的灰,笑道:“咱们小两口一时意见不合起了争执,甄大人见笑了……”

乔珏大声道:“常大人,你是当朝太傅,说话该当注意……”

甄绣道:“啊,原来是这样!你们什么时候订的婚?文定过了没有?三书六媒想来也已齐备,怎么这么久还不过门?他现在犯了事可是你这个做妻主的责任!”

笑笑道:“那自然是我的责任,家门不幸管教不严,回去自然得好好写个谢罪的奏章。唉,我其身不正,该当请罪辞官才是。”

“乔大人的事情皇上并未张扬,便是仍有体恤之意,你万不可辜负皇上的苦心。”

“我自然晓得,等我跟皇上打过招呼,再悄悄来接人。你给我个面子,务必好好照顾于他。”

“我省得的,你把他放在我这里,我自然替你好好保管,只是勿要太久,我这位子坐得不牢,换着别人说不定就没这般好说话。”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个不停,把乔珏生生晾在一边。乔珏也不插话,只站在一旁静听,脸色沉静。

两人说了一段,笑笑抽冷子去瞄乔珏,却看不出他的表情,虽知如此仓促开口,以乔珏傲气未必同意,但此时以他安危为重,她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这个救他的机会。想着都觉得自己有几分乘人之危,心中一叹,自觉惭愧,向甄绣使个眼色便要走了。

甄绣最是千灵百俐的,也是早知道乔珏的秘密,是以方才笑笑那么一说,才跟她一搭一唱的应对得天衣无缝。现在收到眼色说要撤,便点头道:“此地不宜多耽,今日还是到此为止,外面你自去转圜,里头交给我便是。”

两人说着便要走。

乔珏忽然道:“两位大人商量得不错,但可知此事牵涉甚广,可大可小,你们可知行事的后果?”

笑笑回头道:“无论什么后果,我总要救你!”

甄绣道:“你也说此事可大可小,我倒觉得常悦此计可以救你,除了她,别个都不成。”

乔珏沉默了片刻,道:“真要如此做,欺君的便包括了你们。”

笑笑道:“欺君不欺君,只在你一身。我这就回去找乔榕要你的庚帖八字,诸般礼定一一齐备,总要教人无隙可寻……当然,你若是一口咬定绝无此事,那我就是没事找事欺君了。”

乔珏道:“榕弟不会让你这样做。”

笑笑道:“乔珏,你才华盖世,人是绝顶聪明,但你有个致命弱点自己不知道,你瞧不起天下人!”说到最后,已甚是赌气。

甄绣也道:“不错不错,小悦,我现在开始替你担心了,娶这么一个夫君你吃不吃得消?”

笑笑一怔,苦笑道:“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么,我在酒里下的药只够支撑一个时辰,那牢头快醒了。”

甄绣道:“那我们就各自忙去,你夫君的事情还来日方长,也不必非要挑今日来教训他。”

乔珏突然道:“常悦,甄绣,请留步!”

两人止步回头,正见乔珏一揖到地,清清楚楚的说道:“无论来日之事如何,珏先谢过两位尽心相助!”

出得天牢,甄绣悄悄跟笑笑道:“你真要去跟皇上讨人?小心吃力不讨好,乔珏好像不大信你。”

笑笑自然知道此事仓促而行,乔珏或许对自己有心,但此刻却必然会疑心自己是在捱义气,为了还人情才娶他,以他的骄傲,会觉得是件很难忍受的事情,以后定然也会变成一个心结。但这是现在唯一能想到的办法,让他成了自己的人,让隽宗投鼠忌器。

便对甄绣道:“你不用担心,不过我倒是怕他会想不开会出什么意外,你帮我好好看着他吧。”

甄绣道:“那是自然。不过皇上扣下他已有一段日子,说是重罪,却迟迟不作指示,也未曾催促,竟像是是等人来求情似的,说不定就是在等你。”

笑笑听她这么一说,心里有点发毛,怕是怕有心牵连众人想一网打尽,但想及早前在金殿上隽宗还欠自己一个人情,况且为她做事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虽然把皇子也顺手娶了,好似得远大于失……但此事定不能因为害怕就不去做,眼睁睁看着乔珏被处死她万不能做到,况且此事尚在五五之数,她是决心要下一回重注了。

牢房之内乔珏站了良久,缓缓走到床边坐下,神思一直恍惚。

外面伏在桌上的牢头忽然直起腰来,打了个呵欠,目光重新炯炯。瞧着牢里的乔珏,笑道:“别担心,此人定然可以救你出去。”

乔珏叹道:“我并非担心自身安危……初到此处,你曾说可救我脱出险境,我不是曾一口拒绝了么。”

牢头道:“我乔氏一族近年受你护荫,当年受人打压的一口恶气算是出了,族长曾言无论如何要救你一命,除了报恩,也是为了一偿当年将一族命运强加于你弱子之身的歉疚。但当年也是不得不为,族中惟你一人可担此重任,除了因你天资聪颖,是百年一遇的人才,也因你命格之奇也是世上少有,天成一番天家气象,乔氏一族依附于你,正是大树底下可乘凉。不想今日方才知道,这天家气象竟不是你自身的,而是方才那人的。”

乔珏听至此皱眉道:“方家之言,怎可将自己命运交托旁人之手!”

牢头嘿嘿一笑道:“大少爷,你说人家是方家之言,我没有意见。但这梅花术数三生断命之术却是我云中子世传之秘,为了压制破晓天机带来的反噬,我家世代在牢中做事,要借这牢房阴惨之气对抗天谴,至我这辈已传承三百多年,历史绵长可比扶凤立国,今日我为了让你放心,已是开金口道破天机,你再执迷不悔可真是辜负天意了。”

乔珏静了一静道:“你既如此说,虽则信或不信于我都无差别,但我承你的情了。”

牢头笑道:“正是如此,既来之则安之,尽人事,听天命。大少爷现在安心在此等候便可,别的事无需担心。”

乔珏道:“担心也是无用,我现在此处什么也不能做。”

牢头道:“你也不是无事可做,可放心在此休养,我既已开了金口,不妨再指点你两句。方才那人虽天生贵格,生具龙凤之姿,但她到底不是皇室中人,若无登位之心,身怀天家之气反会被伤,就像有人身怀利器,不擅驾驭反受其累,你日后归了她,须得以你之能补其不足,才能同气连枝,逃过大劫。”

“什么大劫?”

“很近的大劫,当是往后两三年间之事,若是能够避过,往后自然一世平安无虞,若是不能度过,那是满门皆损……”

见到乔珏眉头紧锁,又道,“不过你借她护荫,乔氏一族根本不受动摇,你也多活了两三年,便是受到连累,也没有什么好抱怨的。”

乔珏问道:“此劫可有法子化解?”

牢头道:“此非天劫,乃是人劫,因人而起,正是世间最繁复难测的一种劫数,能否渡劫,只在一念之间,结果恐怕神鬼莫测。”

乔珏听了,不再问话,皱着眉头静着,不知在想什么。

牢头见到自己一番说话,不见他安心,反倒好像更添愁绪,令人苦笑的是,这愁还不是因为眼下,而是因为两三年后的人劫引出来的。暗自摇头,心道,到底是男儿家,再是装得面冷嘴硬,到头来还不是担心得魂都掉了,唉,乔氏十代才出来这么一个人物,到头来还是便宜了别人,生具天人之相,果真是让人嫉恨也无从啊。

她是世代传家的修炼之人,于天道术数之事看得精辟通透,年前她也曾见过乔氏兄弟,那时便见到两兄弟身上罩着隐隐红光,近看才知是乔榕一身红鸾萦身之色贵不可言,那时她便预测乔榕定会嫁个了不起的人。不料今日那人突然前来天牢,虽只是匆匆一瞥,只见乔珏身上突然罩上红光,正是乔榕当年的通身红鸾之气,她方知当年竟是看走了眼,这乔珏方是被红鸾星眷顾之人。

此事说来跷蹊,别说她活了三十五岁至今未曾听闻,便是祖父辈也未曾传下如此奇事,说是红鸾之气会骤然转换的,仔细想来,只能是方才那人身上气势之强,连别人身上气象都受到了影响,将这姻缘给改了。

由此可见,人劫应人而生,也会应人而终,从此,云中子是对这天道命理更多了一层理解,对人情之执念更多了一分敬畏。

***

这日正是重九之日,太女率百官到京城玉泉山上登高祈福。笑笑等的就是这一个机会,赶忙进宫求见隽宗。

隽宗染病在床,不时咳嗽,人显得有点恹恹的,又因是私下会面,看去不见了平日逼人的锋芒。

要不要递请罪书,笑笑考虑了很久,最后还是没有写,不过也没有空着手,袖子里带了几张自己儿子碧羽写的字。不管隽宗如何强硬,说不认儿子就一次都没有来看过,但能见到自己外孙写的字,想来总会欢喜。

看罢那几张字,隽宗淡淡说:“三岁多的孩子,能写成这样,还算不错。”脸上神色果然颇为柔和。

“等过了年就是四岁了,这孩子还是挺聪明的,比我当年强多了,是念书的好苗子。”

笑笑偷偷瞄了瞄隽宗脸色,小心翼翼的说:“只是微臣忙于公务,又是才疏学浅,实在是怕耽搁了他,外头请的夫子又不大放心。”

“太傅才学之高人所皆知,当年半阙木樨赋誉满京华,怎可如此妄自菲薄。”

笑笑一听,都说到这茬了,连忙打蛇随棍上,说道:“这都是大学士乔珏起的头,这词也是他写的,我是顺势接了上去。乔学士才是真正的才高八斗之人,若是他能教犬子诗文,我家先祖的坟头怕也会冒青烟了。”

隽宗心里冷笑,你竟敢要我朝中数一数二的才高之士去给你教儿子,真是打得好一个如意算盘!一面又有疑问:“你家祖坟怎会冒烟?”

“呵,百姓们都说状元难考,若是能考上,定然是家里的祖坟在冒青烟了……若是乔学士能指导我的碧羽,他多半能考上状元。”

隽宗不说话,脸色看着又冷了起来。

笑笑看着不妙,想想说道:“皇上最近凤体欠安,微臣也曾学过两年医理,跟常人按部就班学来的有点区别,如果不嫌弃,让微臣给皇上看看如何?”

隽宗不置可否的伸出手腕。

笑笑把了一下脉,认真看了她脸色和眼睛,道:“皇上这是忧心焦虑之症啊,不思饮食,身体虚弱,内忧外煎,再好的底子也会慢慢耗掉。”

隽宗冷笑道:“是啊,臣子一个比一个大胆,今日欺君,明日不知是否就会弑君,我怎能不忧心呢。”

笑笑一惊,急忙离座跪下,“皇上这话说得重了,微臣自恃学过两年医,口不择言,惊吓了皇上,真是该死!但微臣绝无欺君犯上之意,请皇上明鉴。”

隽宗盯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你起来吧。”

笑笑爬起,斟酌着道:“不过微臣觉得皇上心怀天下,忧心之事虽多,但其中最要紧的不外两样,可否让微臣猜猜看。”

“哦?你说。”

“一是皇上正值盛年,太女胸有大志,一呼百应,岂无疑惧提防之心。”

隽宗把手往椅子扶手处一搭,瞥了她一眼,垂目掩住眼中的惊异之色。此人平日于官场诸事都是浑浑噩噩,得过且过,此刻竟看得这般通透,又是直言相告,这唱的又是哪一出?

笑笑见皇上不吭声,又说:“第二条我猜是担心二皇女被逐,不在皇上羽翼之下,有人想要害她。”

隽宗沉默了一阵,道:“你可还记得当年朕问过你分家之事,你当时是如何回答?”

笑笑苦笑,她怎会不记得,当年她知道隽宗是借分家产之事暗喻天下,咨询她该把皇位给谁,她顺口而答,表面看去公平,答案却并非不偏不倚。盖因此刻四海太平,需要守成之人正是太女无疑。

只是哪里料到太女却比皇女更有侵略性,一朝得势,敌手永不翻身,连皇帝也几乎被架空了,果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她心里感慨,答道:“微臣记得。皇上若是为此忧心,微臣觉得,太女心有城府,也是仁德之人,皇上不必为此担忧。”

隽宗冷冷一笑不语。

笑笑鼓起勇气道:“微臣觉得,太女行事手段可见干净利落,皇上过去是担心她怯懦难担大任,现在应是可以放心。而皇女息了争斗之心,自逐五百里之外,也未尝不是一个保全自身的好办法。”

见隽宗还是不说话,大着胆子又道:“莫非皇上对太女还有疑惑?但上次殿前血验,那不是……?”见到隽宗脸色铁青得可怕,连忙闭嘴。

隽宗瞪了她半晌,脸色才缓和过来,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朕问你,你是来跟朕讨人的么?”

乔珏是她私下交给代大理寺卿甄绣收押的,朝中百官都道乔珏被撤官外放了,都不知道昔日的大理寺卿正被收押在大理寺的秘牢内,这审讯自然也是秘密进行的。甄绣递来的审讯结果却是含糊其辞,其中更提到乔氏与当朝太傅颇有瓜葛,言词闪烁,一副不敢得罪朝中重量级人物的样子。但甄绣乃是常悦的好友,这其中的猫腻她岂会不知,一直压下此事,便是等那筹谋之人亲自来跟她谈。今日果然等到。

笑笑自然知道这事不会瞒得过精明的隽宗,便老实回答:“是!乔珏是微臣多年知交,他犯了欺君之罪虽是迫不得已,我不敢为他求情,但想替他受过。”

“欺君之罪,你想怎样受罚?”

“撤官,抄家,流放,只求留臣阖家性命足矣。”

“打得好如意算盘!”隽宗冷冷道:“你可知你在旁人眼中是怎样一个人?”

笑笑心道,还有什么好听的不成。苦笑道:“微臣自知行事糊涂,不识大体,胸无大志,行事不足,败事有余……”

“行事糊涂,不识大体……”隽宗突然冷笑,“朕认识你数年,也曾从容论交,知道你是何等人物。但天下人眼中的常悦并非你所自知。京城太傅风流天下,恃才不羁,机敏果决,只手翻云,难道你没听说过吗?这样一个风流人物,要朕随便捏个罪名废了你,你是想天下人耻笑朕吗?”

“……”

风流天下,恃才不羁,机敏果决,只手翻云……这说的就是我吗?笑笑心里烧开了一锅沸水,咕噜咕噜的直冒泡。

风流天下,该当就是说自己娶了一堆夫君,但人家不都是三夫四侍的么,虽然自己那堆的质素比较高,而且个个都有来头,还跨越国界……是不是就是因为去送了一回亲,结果监守自盗,把要送嫁的人自己娶了回来,还把对方的皇爷也捎带了回来,似乎是有点好色不要命的意思。

恃才不羁,哪里有才了,不就是在那年中秋游园会跟乔珏合写了一首诗么?不羁,不羁莫不是指责我连京城第一才子乔榕的当面求嫁也拒绝了么……可那明明是形势所迫,我真要点头了,丹麒那小子不当场撕了我么!对了,莫不成还有当年因为个小倌杀了西南王世女的事情也被挖了出来……可这又跟才扯上什么关系了!

唯一能沾边的是机敏果决,当初太女要金殿验血的事情当真是吓得自己满额冷汗,可此事如此机密,天下人怎能得知,难道在外流传的竟是我凭一己之力让太女消除皇上多年疑惑,认祖归宗的么!

还有这只手翻云……如果是指自己擅离职守闹得天怒人怨,最后倒霉的却是贤皇女一事……自己明明就是无辜被牵连局中的局外人……

这十六字评语大半与她不靠边,但偏偏大众是如此认为的,而她也无法理直气壮的说出你们眼中看到的人不是我。

人分为社会性和自我性两体,但笑笑的两体之差别竟如此之大,而她又不能否认其中任何一种,一时间她哭笑不得,充分体会到人生的荒唐和无奈。

过了半晌,她才苦笑着道:“微臣不敢,也当不得这十六个字。”说着脑内忽然灵光一现,“皇上如此看重微臣,微臣有个不情之请,请皇上不要降罪我,全我声名,微臣定当以自己之力匡扶朝纲,保护皇上要护之人。”

这话说得很明白,你不撤我的官,不降罪于我,以我今日的身份地位还有跟太女的交情,我会尽力保护你想保护的人,比如说你一直担心的二皇女。

这话出口,她心中暗叹,这泥坑她是又狠狠踩进一脚,但若能就此换得乔珏一族的性命,她觉得牺牲得值!想来隽宗一开始可能打得就是这个主意。

果然隽宗听她这么一说,面色稍霁,过了片刻,缓缓道:“乔珏颇有才能,但他之罪不在瞒骗身份,而是不忠。”

“朕让他暗中行事,他诸多阻挠,不曾忠君。”

笑笑暗道,你不是嫉妒了吧,他忠了我,所以没有忠了你,不过若不是冲这一点,我今日也不敢就这么样站在你面前。

她缓缓道:“但微臣却认为,乔珏这样做法正是忠君的表现。皇上你刚才也对微臣谬赞了,若乔珏听从皇上所言,陷微臣于罪,虽可一时顺了皇上的意,可若微臣倒了,朝野势力定当倾斜,于根本只有动摇之意。且皇上构罪于臣,于千秋史书上那一笔,也是不大好看的。是以乔珏此为,阳奉阴违,正是曲尽忠君之心,实尽臣子之义,他如此作为,称的上是千古铮铮之臣啊。”

这么一说,隽宗也微微动容,良久摇头笑道:“素知你口才了得,原来竟可到此颠倒黑白的化境,果非浪得虚名。”

笑笑厚着脸皮道:“皇上见笑了,微臣句句出自肺腑,绝无虚言!”

隽宗却岔开话题,就天下形势,各方治理方面跟她闲聊起来。

笑笑来之前已防着隽宗问她问题,早有准备,有问有答,倒也应对得头头是道。

眼看日头偏移,太女等人祈福即将结束,笑笑不禁心焦起来,暗道,放不放人你倒是给个话啊!

她知太女未必要置乔珏于死,但总怕她回来后会节外生枝,是以寻个话头又旧事重提。

这时有个宫侍自外面进来,在隽宗耳边低语几句,隽宗也低声吩咐两句,让她去了。

转头却换了颜色,对笑笑冷笑道:“朕听得很明白,你不必一再提醒朕的皇女危在旦夕,须得靠你日后护荫!”

笑笑大惊,立刻又跪倒道:“微臣绝无这等意思!太女宅心仁厚,绝不会做这等事的,臣的意思只是……只是……”额上冒汗,挣扎道:“是维护朝纲安定。”

隽宗冷笑道:“太女仁厚,手段高超,朝纲哪里来不安定?”

笑笑擦汗:“是,是,微臣失言!”

隽宗瞧着她上下打量,噙着冷笑,笑笑被她看得浑身发毛,死命克制着不要打冷战。

隽宗忽然抬高声音道:“赐酒!”

刚才那宫侍端了托盘进来,盘上铺了明黄的缎子,上面只放着一杯酒。

隽宗冷冷道:“太傅,你提醒了朕,你一人可维护朝纲安定,这也就是说,你一人对朝纲影响至大!”

笑笑吓呆了。

这皇帝果真是说翻脸就翻脸,方才还言笑晏晏的此刻突作夺命阎罗,阴风阵阵!她脑中飞快搜索方才说过的话,突然发现,自己说得太多,对帝王的心思猜得太透,说了太多不该说的秘密……这其中任何一条,都够自己死上十遍。

原本信心满满想以保护皇女的条件换得全身而退此刻变成了自己获罪的理由,是啊,自己真有这么大的能力,皇帝怎么能轻易相信自己呢!

自己的存在不仅仅是能左右太女的决定,更重要的是威胁到扶凤国君的权力啊。

她此刻方知刚才隽宗跟自己款款而谈,其实心中早萌杀机,难得她还以为自己已扳回局势呢。瞪着托到自己面前的那杯酒,眼前阵阵发黑,心里雷鸣般大叫,她要杀我!皇上终于要杀我了!

隽宗的声音很温和,但是杀意如刀,“常爱卿,你方才说的忠君之心,臣子之义,朕都听进去了,不知你是否能身体力行?朕保证,你尽忠之后,朕会恢复你原来的官职,并赐你为侯,让你家长女世袭封侯,福延百代。”

笑笑狠狠打个哆嗦,呸,人都死了,还封官加爵有何意义!

她咬了咬牙道:“皇上,微臣忠心可昭日月,皇上毫无缘由便将微臣赐死,恐怕难堵悠悠天下众口。”

隽宗道:“朕哪里要赐死你了,太傅只是忠心爱国,心力交瘁,在朕的书房内暴病而忙。你为国尽忠至最后一刻,所以朕才要封你厚禄。”

笑笑恨得牙齿都要咬碎了,千算万算,就是算不到皇帝竟然如此无耻,来个暗杀。不过自己也不是省油的灯,什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我呸!

她霍然抬头:“这么说来,这不是赐罪了?”

隽宗怔了怔,“自然不是。”

“那微臣自然可不喝了。”

“你想抗旨?”

“这不是圣旨,何来抗旨!皇上,微臣身体忽感不适,先行告退!”

隽宗大怒:“大胆狂徒,方才还口口声声忠心爱国,此刻却抗旨擅动!”

笑笑咬牙道:“臣是忠君之事,但君不信臣。我除了忠君,我还忠于自己,忠于我的家人,这些加起来不比你一个君轻!既然你不信任我的忠君,那我的忠君就轻得一文钱不值,我自去忠我的情义,不跟你瞎搅合了!”

她气到头上,也不称君臣了,索性你你我我的毫不客气,站起来瞪着隽宗道:“你要杀我,堂堂正正降罪下来!要私下拿忠君爱国那套压我,要我就这般委委屈屈咽了你的毒酒,那是愚忠,不是尽忠!”

这番话她早就骨鲠在喉,此刻又急又怒一吐而快,真是痛快淋漓,气势如虹。

旁边端着盘子那宫侍被挑出来做这等事,自是一等一的人才,平日被赐死的宫人也有大官多半是默然就死,也有痛哭流涕谢恩或求饶,诸般丑态百出的,哪里见过如此人这般大逆不道公然抗旨的,稳如磐石的手也不禁一抖,盘子簌簌直响,险些没有把御酒给洒了。

隽宗气得浑身发抖:“好!好!朕就是养了一只狗,也不会朝我这样吠!你敢抗旨,朕,朕……”

忽然外面脚步声急响,自远而近不断有人大声通传:“太女返驾求见皇上!”

隽宗正在气头上,大声叫道:“不见!不见!”

忽然书房门已被一下推开,慕容媗一步迈入,躬身行礼:“臣女叩见皇上!”

她恭恭敬敬行礼,似是根本没有瞧见房中发生什么事,但自她一步迈入,御书房的门已被人不声不响的关了起来。

隽宗怒极反笑道:“你这么早回来做什么?不待通传便擅闯而来,你眼里还有朕么!”

慕容媗道:“臣女今日为皇上祈福,求得上等的灵签,急着呈给皇上,才疏忽了礼仪,请皇上恕罪。”语气恭谨,目光一转,忽然微带诧异的道:“太傅不是说身体不爽,是以请假在家休养的么,怎么现在又在这里?”

笑笑涨红了脸,支支吾吾不好说。

慕容媗一瞥那宫侍手里的酒,目光一闪,道:“看来太傅是惦记着皇上的身体,亲来探问了。只是皇上久病精神不佳,不宜长期会客,太傅这便请回如何?”

慕容媗突然回来解围,笑笑原本应该感激她,但此事已成骑虎,她现在却不想走了,这一打退堂鼓,乔珏就更难救了。

是以她一时站着没动。

隽宗冷冷道:“太傅,你还没有喝朕赐给你的酒。”

笑笑身子一抖,心中愤怒,你现在还跟我说这个!

慕容媗瞥一眼盘上那酒:“皇上这是要赐罪太傅么?不知太傅所犯何罪?”

隽宗道:“这只是一杯普通佳酿,朕要赐酒给大臣,还需要理由吗?”

慕容媗目视笑笑,笑笑气得发抖,连连摇头。

慕容媗道:“如此好酒,皇上若是有心赏赐太傅,该当先饮为敬。”

“什么?”笑笑脑袋嗡的一声,被太女这么一句话吓得傻了。

这话明明白白就是说,我不相信你有这么好心,你说这不是毒酒,你自己给我喝了吧!

隽宗霍然瞪视着慕容媗,慕容媗毫不示弱的回视,她脸色微泛青白,衣冠因一番急赶微有散乱,但她凝聚起的气势却丝毫不比积威甚重的隽宗逊色。她回视隽宗,一字字道:“太傅乃朝中功臣,皇上理应礼待!若是无理相加,恐怕难以慑服天下!”

笑笑在旁一阵头晕目眩,她实在不想见到如此针锋相对,母女相争的一幕,她几乎忍不住脱口说出,这酒我喝了,你们别争了!

可这是毒酒啊!

她绝不是怕死,可是怕死了就见不着她一堆亲亲夫君了。

书房之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低压令人难以呼吸。

过来片刻,隽宗忽然大笑道:“好一个理应礼待!”伸出手来,自盘中一把端起酒杯,一仰而尽。

“咣”的一声,空酒杯在地上摔个粉碎,没有想象中的白烟滋滋升起,只是普通的瓷片四分五裂,残酒四溅。

隽宗狂笑道:“我的好儿臣,你又何曾以礼待我!”

慕容媗不想她竟真的自己把这酒给喝了,而这酒看来竟然无毒,一时脸色也有点难看,镇定一下道:“皇上喝多了,请稍作歇息。太傅,你退下吧!”

笑笑早在一旁吓得目瞪口呆,听了这逐客令,再不想走也得走了,只得告辞。临行一瞥,正迎上隽宗视线,只见她眼神复杂至极,似喜似悲,有万千说话,最后却是对她微微一笑。似是在说,你看,你口中所称的仁德之人,便是这般!

她这才明白方才隽宗不是要赐死自己,而是要自己亲眼看到这一幕!只是她是最不想看到这一幕的人啊,有些事情她真希望自己一辈子都不明白。不敢多耽,匆匆出门,脚下一软,在台阶上摔了一跤。一人冲来一手扶住:“太傅小心!”

却是一身甲胄的钟仪。

笑笑勉强笑了笑,道了谢,却见园中暗处隐隐闪亮,不知埋伏了多少人手,她心中大惊,紧抓住钟仪手腕:“出了什么事?”

心中不妥之感正在向现实转变,难道她竟是见到了传说中的逼宫么?

钟仪不动声色掰开她的手,低声道:“你回去好好休息,今日你没有进过宫。”

一面唤了亲信过来:“送大人回府!”

瞧着亲信扶着两步一回头的太傅远去,钟仪心中微微叹息,不知当日是谁一口咬定说大局不会因任何人而变?又不知是谁听闻此人独自去见皇上便立刻停了进行了一半祈福仪式拼命往回赶?这种种布置,又是为了谁冒了大不韪紧急发动?

仰头望天,若是违了天命,也是你一人惹出来的啊。常悦,你若知今日之事,可会内疚?

眼瞧着人就要离开御花园,原本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好像踩在棉花上的人,突然挣脱了扶她的人,转身飞快奔回来。

钟仪一惊,迎面拦上,低斥道:“你这又是做什么!”

“殿下要做一个仁德之君,殿下万不可做下错事,万万不可啊!”笑笑紧紧执住钟仪的手,又抖又喘,脸色惨白,好像快要断气,语气却是无比坚决。

钟仪看了她一会儿,慢慢道:“太傅过虑了。”

这次是终于送走了人,钟仪见人远去,返身走往御书房,遣开外面守着众人,走了进去。

***

重九之日,太女登玉泉为天下祈福,得上上灵签,皇上大悦,遂将皇位传与皇太女,自退称太上皇。

十五日后,太女慕容媗登基,帝号景悦。

景帝登基后,并未让太上皇隽宗搬出皇宫,只是将其原太女东宫住处晋升行宫。明发诏谕,令地方官安守职份,京官多半受了封赏。

原因汤河县洪灾被降职三等的太傅常悦,因灾后事宜处理得当,官复原职,官拜殿阁大学士正一品兼太傅,并赐上书房行走。但其一再称病,连景帝登基也不见露面,更遑论上殿受赏。是以百官羡慕归羡慕,但都觉得此人老是病来病去,要不外派,要不遭贬,现在连受赏都上不了殿,恐怕此人也没多少日子好熬了。

这日临近岁末,京城飘起了小雪,一顶暖轿悄悄抬进了学士府内,“久病卧床”的主子和轿子送来那人紧紧关在小偏厅里,守护在外头的仆人们都听到了里面传出的哭声,好像是主子的声音,可是没有一个人相信。

那往后,学士府突然多了一个年轻男人,气度高华,穿着最普通的白色衣服也硬是显得比旁人更高贵几分。主子让人喊他五爷。

这个来历不明的五爷住在府内东面最角角的偏院里,主子经常往那里钻,但是从来没有在那里过夜,是以这个五爷究竟是受宠还是不受宠,没人说得上来。

过了年,太傅的身体终于痊愈了,开始上朝。景帝对她极度宠信,言听计从。五日一小赐,一月一大赏。天下均知,当今扶凤国主知念旧恩,眷隆一人。

扶凤国力,在景帝富有魄力的把持之下,稳步繁荣。

而主角们的命运,也离各自命定的轨道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