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27

眉如黛: 醉里挑灯看剑



长安瓦碎千门锁

旌旗倾颓

铁甲难著

唯闻晨钟暮鼓

乡村夜火

阑干拍遍

叹一声英雄末路

大漠孤烟

说一句关山难渡

铁剑铜琴

西风凛冽

风华岁月

皆是成空转眼……


只等四面楚歌起

风起云又涌

待我重来

挑 灯 看 剑!


1

空荡的房屋里,重重叠叠的罗帐。掩盖著两具交缠著的身体。

下面的人俯趴著身体,头颅被上面的人强硬的按在枕席间,被迫高高抬起臀部,接受身後的人一次一次野蛮而暴力的冲撞。乳白的体液和细细的血丝慢慢流出後庭,沿著小麦色的大腿滑下,显得扇情而淫靡。

被压制著的头颅被深埋在枕席中,费力而剧烈的喘息著,每一次喘息,带动著细密的汗水从额间滑下,那是一张好看的脸,却并不是一张柔美的面孔。斜飞入鬓的眉梢脆弱的颦蹙著,在眉间形成了一道浅浅的皱纹,汗水滑过眼睫,眼睛艰难的半睁著,牙齿咬著将薄唇咬出一圈惨白,失去焦距的瞳孔没有目标的看著前方,里面一层波澜浩淼。

并不瘦弱的身体随著每一次的大力撞击而轻微颤抖著,他有著漂亮的锁骨,优美而并不夸张的肌肉附在上臂和腿上,结实紧绷的腹部可以看到六块腹肌的雏形,整个身体显得修长而结实,他本就是征战沙场多年的将领,如今却雌服与人下。眼里的屈辱已经在无休无止的折磨中变得脆弱而单薄。可当那个在他身後逞虐的人,腾出一只手套弄他的分身时,这种屈辱排山倒海的爆发。

“够了!”他挣扎著想从枕席上重新支撑起身体,却被更加强而绝决的力量狠狠的按回床榻,他发出一声吃痛的闷哼,低吼道:“李连城……你够了!别……欺人太甚!”一次前所未有的撞击後,堵住了他接下来所有的句子,让他不得已张开口剧烈的喘息,希望平复那种异乎寻常的刺激。

“你这里……说不够……”身後名叫连城的男人低低嗤笑著抚上他已经湿润了的分身,“真的……感觉真的那麽好吗?……湿成这个样子。”连城笑著开始熟练的套弄起来,他在突然的刺激中情不自禁的扬起脖子,嘴角溢出一连串无意义的低吟。“你还真是……淫荡呢,被男人上……还这麽有感觉,换作是别人……都已经自杀了好几回了。是……被我调教成这样……还是天生的呢?”

连城恶意的放开了手,用力展开他握成拳头的手,手把著手,让他在情欲中被迫自渎,强烈的羞耻感让他眼角泛红,等到连城已经放开自己禁锢著的手,他的手已经开始自觉的套弄起来,理智在情欲中节节败退溃不成军,终於一败涂地。

“真是……天生被人干的货色……不知道,呵呵……不知道你那些衷心的下属,看到你这副模样……会有……什麽表情呢?”连城低低的笑著附在他的耳边尽情嘲笑,攻势却并没有因为对话而舒缓,连城的手绕过他的背脊来到胸前,并不怜惜也不过分的肆虐那充血的乳首,“你觉得呢……登宵……小宵?还是……你希望我在这个时候……叫你……三哥?”

“啊!!!!!!”意外的听到这句称呼後,他全身大力颤抖了一下,身体突然绷直。分身在手中一股股的喷薄,手上染满了自己的欲液,後庭也连带著剧烈的收缩,勒紧。

连城皱著的眉头,扬起手在他臀部用力的拍打了三下,结实挺翘的臀马上泛出五条红痕,连城咒駡道:“别勒那麽紧……畜生……就这麽喜欢我叫你?”

“嗯?三哥……三哥!喜欢吗!!”连城在咒駡和羞辱中一次次大力挺进,过於密集的疼爱过了度不过是痛苦而艰辛的折磨。那人修长的双腿不停的抽搐著,欲液失禁般的持续著小股的涌出。

他张大了口,在沙场上再多的伤痛也换不出他一滴眼泪,可现在他几乎是泣不成声的求饶、哭叫、呻吟。等到那股热流终於射在敏感的甬道中,他喉咙几乎已经喊不出什麽声音。

连城慢慢的站起身子,整理了一下原本就没有除去的衣物,鲜豔的六龙抢珠的明黄衣物昭示著他君临天下的地位,遍缀云岚海气山雾,一头青丝如墨一丝不苟的束在盘龙玉冠中,玉簪坠著两节明黄的锻带,顺著刀削般的鬓角落在胸前,眉如画描,眼如丹凤,鼻如悬胆,唇若含丹,说不尽风流蕴藉花团锦簇。

他冷冷的打量了一眼他被弄得精疲力竭满身污秽的身体。毫不犹豫的离去。

他最终昏了过去,像以前无数次一样,梦里面,小琉一边哭红了眼睛,一边帮他洗去全身的污秽。对,就是这样,他昏昏沉沉的转过一个念头,请洗乾净一点,把皮也擦破,把肉也洗净,最好连骨子上的污秽都一并剔除……

***

一觉昏昏沉沉睡到翌日晌午,日上三更。这个後宫里被化为禁地的宅院本就落寞,他醒来後,果然已经换好一身乾净的中衣。小琉听到响声马上赶过来,这个从小就他挂甲归来就一直在身边此後他的丫鬟,生得一双如水杏眼,现在却哭成了桃子。

“小琉,别哭了,又不是没见过,替我更衣吧。”

“三爷,你身子不舒服,就多躺回吧。那宫里的厨子又没给咱们送饭,小琉还得去找些杂食煮了……三爷要不再睡会,睡醒了就有的吃了。”

“小琉,没事的,我得起来。”

小琉见他坚持,也不好再阻拦什麽,只好把他那件宝蓝色的外袍给他罩上了。他从床上站起来的时候身形有些摇晃,但很快就站稳了身子,脊梁挺得像一把出鞘的剑。

“小琉,我睡著的时候……二哥有信传进来吗?”

小琉无言的低了头。

他将眼神移向了很远的地方,良久说:“想个法子传信告诉他,若是没有救我出去的法子,就传个信给我,不要不明不白的。老空等著口信,累人!告诉他,我一辈子最後悔的事,就是两年前,听信了他的话,没了结了自己,落到现在这个下场……”

“也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三爷!”小琉听了,眼泪又夺眶而出,双膝跪倒在冰凉的地板上,说:“爷,别折磨著自己,奴才也……心里看了难受。活著,才有个盼头不是?别人不珍惜自己,难道自己也要糟蹋自己吗……爷!您别伤心,您一定能有那天,像您当骠骑将军的时候……横扫千军,一刀砍了那狗皇帝的人头!爷!!”

“哼……”他苦苦的笑著,“小琉,你难道忘了,举国上下谁不知道,昔日的骠骑将军,两年前就已经殉国了……”

他说:“殉国了,多好,多乾净。谁可知我如今却在这里……可就算骠骑将军已经死了,我也一定……一定要砍了他的头。”

他说到最後一句,一掌拍在八仙桌上,一阵青灰扬起,硬生生留了一个深深的掌印。


2

已是初秋,百草荒芜,落叶如雨。

登宵站在衰败的庭院中,仰望天空,看见飞过的禽鸟,做了一个弯弓射日的姿势……被药物麻痹已久的四肢软弱无力,哪里有昔日横刀立马,睥睨天下的壮志豪迈。

於是登宵沉默著垂下手来,问在身後侍立已久的小琉,道:“你刚才可是说城门连日紧闭,无法进出?”

小琉答道:“连续三天,王城许进不许出,不知所为何事。”

登宵淡淡问道:“然後呢?”

小琉说:“我已托线人从西城门传出密信,本应今日去取,可今日上午,宫门的禁卫军也增加了,现在怕是只有等二爷将消息送进来了。”

登宵说:“也是,我虽传你武艺,可数年之间如何能有大成,翻阅宫墙尚可,哪里能与王城卫军正面抗衡……”在秋意暗透的凉意中微微拉紧衣襟。

小琉面色变得有些苍白,紧握双手,暗自责怪自己没用。

登宵掀开竹帘的时候,停了一下,说:“小琉,谢谢你了……”转身便进了房。

剩下小琉愣在原地,随即微红了双眼,只觉喉咙被什麽堵住了,几乎呜咽的说不出话来。

***

“爷!三爷!”几日後,正当登宵伏在桌上小憩的时候,小琉从院外面匆匆忙忙的跑进来,登宵不急不满的抚慰她,说:“出了什麽事情,慢慢说。”

小琉面露喜色,说:“我听见厨房的丫头说,二爷暗地里遣了人来,说给您送点合意的吃食。我想那食物里必定藏了二爷给您的信。”

登宵面露疑虑,不悦道:“二哥什麽时候这麽不小心了,这种事情,若是让他知道了,如何担的起?”

小琉安慰他说:“放宽心,三爷,二爷说是私下里送,便是私下里送,神不知鬼不决,托的必定是心腹,四爷哪里晓得……”

几乎是话音刚落,就听到一个低沉温柔的男生低笑著说:“登宵……你的小丫头又在说我什麽坏话,我不晓得些什麽?”

两人皆是一震,转身便看到连城嘴角轻扬,斜倚著靠在门边,不知站了多久,皆是心下一惊,良久,登宵才反应过来,勉强开口说:“你一向贵人事忙,怎麽不打个招呼就来了。”

连城换了一身黑色的便服,只有两臂绣双龙盘珠,下摆是暗线闪纹的明月出海,他低笑著走过来,坐在登宵旁边,把手中提著的红漆食盒放在桌上,道:“怎麽,我不能来吗?有什麽是我不能听的。”

连城见两人的目光都惊疑不定的看著那个食盒,嗤嗤笑著说:“我听到下人说,二哥给你送了些吃的,还不敢相信呢……後来一看,真有其事。於是顺路就帮你送来了。正好我在宫里也吃腻了,和你一同试试这宫外厨子的手艺……怎麽,不乐意吗?”

登宵表情泰然,背後却已是一身冷汗,强笑著,说:“我残生贱命,上动天听,哪里有不乐意的理。”

连城也笑了,动作轻柔的帮他打开食盒,取出菜碟。装盘精致,端的令人食指大动。配有丁香、百合、陈皮、桂圆、花椒等等调料,菜式是一只完整的炖鸡,肉色焦而不烂,颜色脆黄。

连城笑著说:“好一只鸡,却不知是否内藏玄机?我听古人说杀鸡取卵无异於买椟还珠,得不偿失,今日便试试这杀鸡取卵,看能不能取到一个金蛋呢?”连城一边笑著,一边从食盒中取出银质的小刀,将鸡从腹部破开,一愣,然後从鸡腹中取出小小的四个鹌鹑蛋。鸡味精华透入鹌鹑蛋之中,合著鸡腹内塞满的当归枸杞,异香扑鼻。

连城有些失望的叹了一口气,说:“三哥,你都不知道。你刚进宫的那一个月,我嫌你们闹得过分,几乎就要犯了杀戒……可你们这两年突然安分下来,让我这个做弟弟的,好生无聊。巴不得……你们多闹些事来。”连城浅笑著看了登宵一眼,登宵只觉得脊背一阵寒气上袭,冰冷入骨。

“皇上……人已经到齐了……您看看,是否这就起驾去仁和殿?”在门外远远侍侯的太监轻轻的唤了一声。连城听到了声音,也不立刻回,只有小刀把蛋都细细切成四瓣,再在食盒菜碟中转了几圈,才勉强起身,对登宵说:“即是合胃口,便多吃些,别浪费了二哥一番心意。”这才转身去了。

***

小琉心有馀悸的看了一眼登宵,良久才稍稍静下心来,问:“吓死我了。怎麽,三爷,难不成二爷没传什麽消息?”

登宵仔细的看了一眼东西,在食盒中仔细的寻找了一遍,见无甚暗格。又在食物中打量了一遍,最後心下一动,找出一张油纸,垫在桌上,把食物都倒到纸上,单留了那碟子,再用锦被包了碟子,往地上一砸,一声闷响,碟子就碎在锦被里。原来那碟底较寻常碟子略厚,烧土胚的时候,便已在陶土中夹了一张羊皮纸。

小琉急忙上前捡了出来,登宵接过来,飞快扫完,怕皮革烧了之後会有烟味,直接吞入腹中,小琉见登宵面露喜色,连忙问道:“三爷,可是有好事?”

登宵点头笑道:“是好事,二哥说,要我在十天后,秋後祭祖时,想个法子跟他一起出宫,二哥会派下人马在路上潜伏,救我出去。”


3

夜凉霜重,登宵寒寝孤枕,睡得极浅。半夜时分,微觉有人推门而进。随即一道温暖的身体挤入被中,与他抵足相眠。登宵先是迷迷糊糊的抱怨了几句,翻了个身,後来懵懂中晓得不对,挣扎著半撑起来,看了一眼来人,一惊之下,睡意全无。

“连城?”

连城眼皮也没抬,一脸倦意。伸手将他搂入怀中,说:“麻不麻烦?……睡。”登宵心中有事求他,终究没有做一些多馀的挣扎,任他抱著。连城反到奇怪,睁眼打量了他一番,登宵此时大梦初醒,似乎连眉梢的气势都锐减了,於是连城浅笑将环著他的双手紧了一紧,道:“真是奇怪……三哥今天怎麽这麽听话?莫非有求於我?”登宵被说中心事,低下头去,只觉如芒刺在背,无论如何都无法开口乞求。连城笑著将手插入登宵的头发,慢慢抚摸,说:“你也真没求过我什麽呢……还真是怕你求的东西我给不起呢,想要什麽,说吧。”

登宵暗吸一口气,开口道:“我听说几日後要祭祀……我想,跟去看看。”连城听了这话,脸上的笑容化成阴冷的暴虐,放在登宵脑後的手骤然用力,登宵吃痛,头向前轻轻一缩,反倒有些缩进了连城的怀里。倒也不好再做挣扎。连城冷声问道:“怎麽,你还有脸见什麽列祖列宗吗?”登宵心中苦闷,仍是强自辩解道:“以前的祭祀,我都是跟著过去的。我也知道现在无甚脸面,我只求远远看上一眼……”连城看了他许久,方道:“你的理由,我不想听。你既然有要求,就让我看看,你付得出什麽代价。”

登宵暗自切齿。两只手臂环上了连城的颈项,薄唇轻启,眉头紧锁,吻了上去。连城任他动作,也不回应,只有一只手搁在登宵後脑,纠缠著一头青丝,流连不去。登宵的手抚上连城胯下,微一迟疑,连城已经按住了那只手,迎著登宵疑惑的眼光,连城笑著说:“这个我们已经玩厌了,你若是执意出去,明天我想个别的玩物,保证让你新鲜得趣……”

登宵再不答话,把连城按著的那只手抽了出去,转身朝里睡了。连城从後面伸手搂住他的腰,亲著他的头发,他微微挣扎,见挣扎不开,也就随他去了。

一觉无梦,不知天晓。

***

第二天,登宵醒来的时候,连城已走了,若不是身边的床褥犹有馀温,登宵几乎以为那是华胥一梦。叹息著爬起来,想起昨夜连城提的什麽新鲜把戏,只觉得头皮发麻,冷汗涔涔。

连城想的东西,向来都是在折辱他自己仅有的尊严和傲气。一次比一次伤的狠,一次比一次辱的深。记得初来时自己宁死不屈,连城不知道从哪找来了合欢秘药,等到他後来理智全失的时候,抱著连城的腿求了整整一个时辰,直到此後再不敢在表面上忤逆连城一句言语。

登宵一边皱著眉头想,一边接过小琉递过来的半碗白粥,粥熬得极淡,近乎清汤寡水,但总好过没有。自己在宫里过得一直是这样的日子,一顿饱一顿饥,院里环睹萧然,从没有什麽珍奇的物品。这样也好……总比养在金丝笼里的好。越是清贫,就越是淡薄清醒,越是仇恨,就越是表面顺从。

门外突然传来熙熙攘攘的声音,登宵惊异的看著,这里是禁院,从没閒人敢进过。禁不住推开门扉打量了一下,只见大大小小的几个红漆的箱子被送到了门口。那领头的太监便是连城身边的心腹,招呼小琉自己把箱子搬入屋内。送走众人,两人都是心中好奇,登宵打开箱子一看,脸色刷的发白,用脚狠揣了一下,他武功暂失,箱子沉重,也没有被踢出多远。只见这口箱子里装得都是大好的绫罗衣物,款式雅致,色调讲究,宽袍广袖,束腰虬领。袖口滚金,一角绣著花色,若是牡丹,则雍容华贵,若是菊花,在飘逸不凡,若是兰花,则空谷自赏,绣工俨然是一绝。登宵来来去去不过几件换洗衣物,见到这等考究的衣服本应高兴,可偏偏这些都是些女装。心下怒火滔天,恨不得毁了这箱衣物,落一个乾净。

小琉急忙又打开其他几口箱子,或是上等的胭脂水粉,若是华美的珠玉首饰。珠光宝气,映得满堂生辉。登宵气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反身将桌上茶碟碗筷,统统扫到地上,一片狼藉。小琉站在身边也不敢劝,默默收拾了东西,退了出去。

连城在秋後祭祀的前一天才过来。这一天中午,小琉好不容易劝下登宵吃了几口饭,正闭目养神。那几口箱子早被小琉藏到床底,眼不见为静。小琉眼见瞟到连城进来,赶忙行礼叫了声:“皇上。”登宵恍若未闻,依旧闭著眼睛。连城挥了挥手,让小琉退下,小琉担心的看了一眼登宵,才转身出去,合上了门。

连城看登宵几日不见,面上愁苦却变得愈发浓烈,心中一动。趁著他合眼,在他脸上落下一吻。

“我做错了什麽,你要这般折辱我?”登宵任他亲著,闭著眼睛问。

“你换上女装,父母地下有灵,方认不得你。到那天你偷偷跟去再久也无妨。何况只有我带上一个女人出门,别人才无从置喙……”连城吻得越加放肆,开始下移,咬著登宵的颈项。登宵微扬著头颅,说:“你是皇帝,带什麽人,哪里容别人说三道四,你分明是……”

连城在登宵锁骨上狠狠一咬,道:“你既然又求与我,便只管照做,又有什麽好‘说三道四’的呢?”

连城见登宵沉默,於是放开了他,说:“今天好好睡一觉吧。明天我替你打扮,你藏在轿中,别人也看不到……你又有什麽好气恼的呢?我只是不放心你,我怕你逃跑……你若是女装,我才放心些。那东西累赘不便,你想逃也逃不远。”

登宵一震,几乎便要放弃了这次计画,终究压了下来,只是苦苦问了一句:“我一直想知道,为何只有我才无脸见列祖列宗……你难道不是?”

连城笑了,这笑容有些复杂的味道,连城说:“我也无脸,可是我从来不在乎这些。”


4

祭祀的那天,登宵从床榻上起来,连城已经离开了屋子。床底下的箱子被他重新翻出,一套女装被挑了出来,放在床边。蓝底素花百褶裙,青衣衬里,还算是比较保守的式样。登宵看了几眼,只恨不得睡死过去。

抱著头又躺了半柱香的时间,小琉犹豫的扣门道:“三爷,该起来了,四爷走时吩咐我替您换了衣服,他一会就来……”

“进来吧……”登宵有些无力的应道。

小琉小心的推门进来,见登宵半撑著身子,厌恶的看著床边的衣服。也是些微的叹了口气,劝道:“爷,你忍了这回,只要到时候逃了出去,哪还会受这样的耻辱。”登宵点头说:“也罢,这账终有一日我会还他。”说著,便坐了起来,小琉心领神会,只将那衣服罩在外面,替他穿了。

那衣服到底也算得上颜色素雅,尺寸也选了宽大的。纵使登宵戎马生涯练出一身较为高大的骨架,也没有什麽不协调可言。小琉顿了顿,手指捻起一缕登宵披散的发丝,终究不忍心为这个骄傲的人梳什麽时兴的发髻,犹豫良久,才在他脑後盘了一个小小的流云髻,大半青丝都垂在肩上,拿青玉簪子别了,再整了整登宵额前的碎发,理在一边。登宵虽是男身,但此时易服装扮,又眉眼轻垂,眼睑微合,乍眼看去,已是个略显高大的清秀女子模样。

连城早已过来,也不打断,只是按照老样子,倚在门边静静的瞧。见小琉停下手来,才开口问道:“怎麽,这就完了?不插些珠花金坠,抹些胭脂水粉吗?”

登宵听得浑身一颤,只觉心中悲愤难言。连城却慢慢度过来,手持了眉笔,仔细打量著登宵眼帘紧闭,眉头微锁的模样,只觉那五官粗看不觉惊豔,近看却无一处瑕疵,越看越是清俊精致,尽无处可下笔,良久方叹道:“原是想替你整整装容,细看时,却又不知道该整哪里……”说罢手已经触上他的眉毛:“罢了,不惹你了,就这样吧。”

登宵心里方松一口气,惊觉身子被人打横抱起,眉梢愤怒的挑起,刚要怒駡。只听连城说:“你也不想此番出去,被那几个旧部看见了吧,莫说你一手练出来的禁卫军,就算是朝堂之上,也还剩几个我没铲除乾净的主。你既然不肯施些脂粉,便难保不被他们认出你这番模样。”

登宵强忍怒火,低声道:“难不成我还要劳驾圣上抱我一路?”

连城说:“我抱你去王轿就好。祭祀时,你有什麽想看的,便从轿帘後掀开一角看便是。”

登宵听了也不便言语。连城的身形数年前便已比他高大,这一抱,倒也不觉登宵与女子柔弱娇小甚是不同。在宫门等候的百官侍卫,只见连城抱了一个人大步流星的走过来,加上登宵把头埋在连城胸前,姿态甚是轻昵,诸人皆以为是哪位新近得宠的娘娘,都不敢多问。

直至上了王轿,放了门帘,登宵才从连城身子里挣脱出来。王轿里装饰极尽华美,宽大柔软,垫了厚厚的波斯地毯和丝绒的被褥。登宵习惯性的离连城远远坐著,随手将鬓边一缕过长的发丝别在耳後。连城笑著看著他,抱膝坐著,有些难得的稚气模样。

一路上,登宵眼观鼻,鼻观心,一直默默无言,心中却暗自思量,不知自己那二哥打算何时来营救,何地营救,心中苦苦等待。结果直到轿身些微摇晃著落到地上,已到了郊外祭天台,也没等来什麽风吹草动。直到连城拍了拍他的头,出了王轿,登宵仍是心下忐忑,生怕这次又是空欢喜一场。思来想去许久,终於放下这个念头,掀开帘子一角,偷偷打量祭祀情况。

他还记得以往祭祀时,大皇子早夭,连城乃是庶出,又是排名最小的皇子,时常受些冷落,并不常出席祭祀大典,只有他和二哥,锦衣华服,意气风发,跟在父王身侧。而今日,自己幽於粪土之中,生不如死,本应继承王位的二哥驻守蛮荒之地,进来虽有左迁,也从未迁进过京城。谁料得到头来,却是这个当年温文儒雅,对人谦和有礼,一副兄友弟恭模样的李连城成了九五至尊,握六合而制宇内,执扑敲而鞭笞天下。当初倒是从未想过那个容貌秀美待人谦和的四弟心里面存了这番争王逐霸的念头,不然一心辅佐二哥的他,怎会容得他留下一条命来。

也不知道他到底用了怎样的权谋手段,让一场宫变发生的有理有据名正言顺。更不知道是怎样的帝王绝学,让天下百姓再无怨言,蛮荒臣服,四国来贺……登宵想,若是二哥当年称帝,能做的,也不过如此吧。

透过轿帘的一角,登宵远远看著今日穿著正装朝服的连城,束著高高的朝天冠,冠前珍珠坠随著连城走上祭天台云梯的动作而不停晃动著,一袭明黄色的龙袍在阳光下明豔的耀眼,像是阳光都照到了他一个人身上,更衬得他唇如含朱,面如冠玉。登宵看著连城登上了祭天台,俯视千里江山,万民朝服跪拜的时候,登宵自己也似乎被那道影子晃伤了眼。

连城朗声读著祭文,然後把祭文在火中付之一炬。接下来万岁之声滔天响起,震耳发聩。登宵几乎模糊的想起自己自十四岁便远赴边疆,浴血杀敌,生死不惧,不就是为了换这样一个太平盛世吗?既然如此,谁做皇帝,似乎也没什麽大不了的。

登宵想,若不是因为做不成皇帝的是二哥,若不是因为做成了皇帝的是他,若不是他对自己做的那些事……想起他强加给自己的所有耻辱和污秽,登宵恨的牙齿发痒,连打在轿门上的拳头,都无力的紧。

***

轿门再次被人掀开,连城一脸不耐的钻了进来,将修长的手脚尽量的在软塌上伸展,轿身摇晃著被人抬了起来,连城小声咒駡几句这天出奇炎热的太阳,突然发现登宵有些苍白隐忍的面容,疑惑著问道:“你又怎麽了?”

登宵把头转过去,盯著连城的眼睛,一字一字的说:“我只是突然想到自己,我在想我怎麽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记得当初……人们怎麽评价我的吗?”

连城冷冷的看了他一会,笑了,说:“当然记得,当年的骠骑大将军,可是‘单骑转战三千里,一剑能挡百万兵’呢……说起来,三哥,你还记得我在床上怎样评价你的吗?”

登宵几乎是怒吼了一声,站起了身来,眼睛里都是不再掩饰的怒火和仇恨。连城的眼睛也慢慢眯起,脸上也凝重认真了起来。

就在轿内气氛一触即发的时候,一阵密集的箭雨从四面八方落下来,十余个轿夫顷刻之间就被射杀。轿身剧烈晃动了一下,然後再是一阵剧烈晃动,轿子狠狠的掉在了地上,两个人都随著这个晃动有些狼狈的摔倒在地上,互驾的禁卫军立马反应过来,接著是一阵阵拔剑出鞘的声响,耳边是密密麻麻的箭矢破空和兵戈交加之声。

两人在轿内对视一眼,连城几乎立马狠狠的拉紧登宵的领口,怒駡道:“我就知道你没安什麽好心!”


5

连城几乎立马狠狠的拉紧登宵的领口,怒駡道:“我就知道你没安什麽好心!”

连城极怒之下,这一抓,使上了全身力气。登宵当即有些难以呼吸,可他功力被药物所制,此时较寻常男子犹有不如,纵使使劲的抗拒退却,犹如蚍蜉撼树,巍然不动。很快,脸就因为缺氧而涨的通红。

连城毫无松手的打算,骂道:“怎麽,我以为你了不起玩玩逃跑,没想到玩的是刺杀!你好大的狗胆,你以为杀的了我吗?”

登宵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这时听到郊外又传来一阵喊杀声,想是这边僵持不下,护驾的援军已经赶到了。登宵脖子上被勒出了一条紫红的勒痕,眼看就要窒息,连城却突然松了手,把他推到一边,转身掀开轿帘去窥看形势。

登宵护著脖子,拼命的喘息了一段,咳了几声,恢复了点力气,盯著连城的背影,想到自己往日受的种种屈辱,还有刚才不分青红皂白的怪罪,心里怒不可遏。他只是要逃,杀连城的事情根本没打算过假手於人!

你不是想我杀你吗!那麽好吧,我现在就亲手杀了你……登宵极怒之下,心里转过一个凶狠念头。不及思量,双手就仿佛自己有思想般的附上了连城的背脊,猛然发力,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推,将连城推出轿外。

连城反应不及,被他推了出去,在跌落的时候震惊的往後看了一眼,眼神里有惊讶,有愤怒,还想还有一点别的,紧接著连城的後脑狠狠的撞在御道坚硬的石板上,身子微微弹起来又落下去,那双盯著登宵的眼睛无力的闭上了。脑後淡淡溢出一层血迹。

两方人马因为这场变故,都停顿了一下。反应过来後,众刺客将弓弩都指向连城,万箭齐发,护驾的士兵首领大吼一声:“皇上……!!”飞身护在连城身上。霎时万箭穿心而死,京城禁卫在一瞬间方寸打乱,被打的措手不及,连连损兵折将,只得慢慢缩小包围,将昏厥的连城互在中间。

登宵一推後,久久没反应过来,半天才在心里说:我杀了他!我杀了他!心里却没半点高兴意思,只希望夺命而逃,远离这是非之地。被这一念催使,又见自从连城被推出王轿後,众人的视线都远离轿中,登宵急忙从後窗跃出,所幸那窗户做得很是气派,极为敞亮,并无阻隔。

拎著群裾一直跑了千余步,才靠著城墙一角稍稍喘息。此时登宵虽鬓发散落,仍是一身女装。远远听到街巷那头传来人声,登宵急欲转身逃走,却发现路尽头乃死路一条。若是往日,那矮矮一堵阻隔,只需他提气一跃,便可轻易跳过,可如今这矮矮的阻隔,足於令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人声渐渐近了,登宵猛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远远传来:“你们可都找遍了?他只比我矮半个头,应该穿著宝蓝色的袍子,也许也是别的颜色,应该就在随从的队伍里。”

随行的士卒答道:“二爷,都找遍了。不过据探子回报,王轿中本还有一人,应该就是他把四……昏君退出轿外的,想必是三爷。可又有传言,轿中的是一位得宠的妃子。不是孰真孰假。”

登宵闻声大震,听声音那分明便是他两年未见的二哥,李凌云。他开口欲唤,却又猛然闭嘴。他自幼便跟著二哥凌云,一同读书练剑。凌云天资聪颖,有经天纬地之才,登宵却只懂舞剑杀敌,不通文墨,遂对凌云心生仰慕,加之大哥早夭,小小年纪便生出了辅佐二哥开创盛世的念头,对凌云除了兄弟之情,更曾有过其他的懵懂念头。只觉他二哥无一处不好,无一处别人能及。不料後来被连城桎梏宫中,这份仰慕也随之放弃,可此时此刻,登宵却无论如何,不愿意让凌云看到自己身著女装的狼狈模样。

死也不愿!

凌云走到他身前十余步,“咦?”了一声。身後士卒立马将登宵团团围住,登宵低头不语。巷子里光线本就昏黄,凌云粗略打量了他一番,道:“瞧你衣物华贵,想就是和圣上一同出行的妃嫔了。”见登宵不答,凌云转过头去,说:“你既然瞧见我了……我就不能放过你,怪就怪你命不好。奇怪了……找来找去都没有,难不成他真的没有出来?”

周围士卒有些淫秽的打量著登宵,有一个人忍不住对凌云说:“二爷,兄弟们忙了一通,都累了,这个女人就给小的们玩玩再杀,成吗?”

凌云有些不屑的看了他们一眼,却没有再说什麽,独自转身,说:“玩完了记得灭口,别误了事。”

登宵悲愤交加,几欲昏倒,那些士卒的手已经开始抚上登宵的脸颊腰侧,自己手脚无力,哪里挣扎的开。此时哪里顾得上许多,只见凌云渐行渐远,大吼一声:“哥!……”

话未吼完,头颅已经被一个士兵将压了下去,腥臭的性器转眼就硬塞到他口里,群襦眼看著就要被解开,压著他的手却突然松开了。在死亡一瞬受到刺激又涨大了几分的丑陋性器被一个人凶狠的拔出。登宵乏力的倒在地上,拼命的呕吐,像是要把肠子都呕出来。

“小宵……小宵……是你吗?”登宵无力的抬头看了一下去而复返的凌云,只见凌云面色苍白,鬓角微汗,喘息急促,方寸大失。洁白的衣襟上染满了刚才士卒的血迹,那一招“瞬杀”,一步能杀百人,剑招凶狠毒辣,本就极耗体力,可凌云此时神情,分明与体力损耗无关。

凌云见登宵发丝散在肩背,衣襟凌乱,双目空洞无神。只觉肝肠寸断,百转千回,伸手将登宵搂入怀中,一个劲的自责,道:“小宵,都是二哥不好,都是二哥的错……是二哥考虑不周,没认出你,连累你受苦。小宵,不要难过,二哥已经全杀了他们……”

登宵慢慢的回过神来,苦苦一笑,说:“你都看见了,我这副模样,哪里还是当年伴你策马杀敌的李登宵?”

凌云说:“不,你只能让我越发悔恨自己当年劝你入宫,越发怜你疼你……”

登宵慢慢的推开他,说:“我只以为我不再是李登宵,没想到你也不再是李凌云了。当年的凌云,手下如何会有这样的兵,如何会纵容他们做出这样的事!”

凌云面色大改,说:“不!我只是恨那连城……他既然如此辱你,我为何不能对他妃子……”

登宵看也不看他,叹了口气,说:“二哥,我还是回去吧。他大概已经凶多吉少了。我原以为,你若是单单劫我,以小琉武艺,逃离宫门,应是不难,可如今没想到你的目的是刺杀他,城门封锁,盘查严密,我不能眼看小琉坐以待毙。”

凌云脸色变了又变,最後回复成他一贯的缜密和冷静,长叹道:“都依你。你从来就是这个倔脾气,别人劝也劝不了。他若是死了才好,若是不死,再欺凌你,我便整顿起兵,挥军南上。”

登宵看著凌云的眼神,也慢慢温柔了下来,登宵说:“二哥,从小到大,别人都知道我性子硬,从没一句软话讨我欢喜,唯有你照顾我,事事顾我周全,我很承你的情,当年你劝我入宫,我不怪你。你刚才见我对我说的话说的不错,这都是命,我自己的命。”

凌云沉默了一会,拍了拍登宵的头,替他把乱发别到耳後,解下外袍披在他身上,然後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碧玉的瓷瓶,说:“小宵,我知道你武功被制,诸多不便,可那解药怕是李连城独有,我千方百计也寻不到,这里有一颗暂时恢复功力的丹药,助你回宫,我得马上在城门紧锁前离去……你若……”

登宵接过话头道:“我若受他欺凌,必定找你。”

登宵将碧玉瓶中丹药吞下腹中,只见一阵暖流自丹田涌起,经脉无不通畅,豪情顿生,施展身法,一跃数丈,腾挪之间如行云流水,转眼间去了。这一瞬间,他哪里还是几日前在院中惧怕秋寒的病弱男子,分明又是当年叱吒沙场的长胜将军!

凌云看著他的背影,如同看到昔日。情不自禁,微微一笑,如美玉般翩翩无暇的儒雅面孔上便如春风拂过,俊美难言。


6

“三爷……!”小琉看见登宵从窗外破窗而入,吃了一惊,随即疑惑的说:“您怎麽回来了……外头出了什麽事情,戒备森严的……啊!您的药是解了吗?您内力都回来了?”

面对小琉一连串的问题,登宵苦笑了一下,他已经可以感到内力正在飞快的流走,四肢疲软,几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一边把身上恼人的女装解下来,只剩下白色的中衣,倚在床上,说:“我没有跟二哥走……”

小琉奇怪的说:“为什麽啊?”登宵苦恼的笑著,说:“我没有跟二哥走,药也没有解,至於外面出了什麽事……我想,大概是我弑君了吧。”

小琉大惊失色,道:“您杀了皇上?您杀了四爷?”

登宵苦笑著说:“我不知道他死成没死成,若是他死了,这宫里本就没几个知道我们的,更没有人知道我出去过一趟,我们大概就能活下来了;若是他没死,我们就一定要死了。”

小琉说:“小琉还是不明白爷您为什麽突然就杀……不,我是说,杀是一定要杀的……可这,这也太突然了啊……”

登宵摇著头,说:“我当时是一时气昏了脑子,没想清楚就做了……”

小琉沉默了一会,才说:“三爷,那狗皇帝对您做的事情,死了也是他活该,老天爷不会怪您的。”

登宵叹了口气,说:“我倒没想什麽怪不怪的。但这次……总觉得他不会死。他那会那麽轻易就死了。小琉,我最不愿就是怕连累了你。”

小琉笑著说:“爷,您不知道,最後一段路,如果小琉能陪著三爷走是小琉的福气呢。”

登宵苦笑著说:“你这丫头……”

想了一想,登宵的笑容变得淡淡的,他说:“没有人有义务……陪著别人去死。除了……”

除了,弄得化不开的仇恨。

小琉没有说,登宵爷没有再讲。

在一切平静下来後,他能等的只是等待结果——生,或是死。

他不知道是不是每一个杀死……或者是可能杀死自己兄弟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浓得化不开的悲哀和寂寞慢慢顺著血液流淌。

如果他死了……

如果他死了……

习惯了对连城的仇恨,心里面也被仇恨装得满满的,再容不下任何东西。

如果有一天可以不用再仇恨了……还真是……

寂寞

***

接下来等待的日子出奇的漫长,宫里的戒备一日比一日森严,下人们都牢牢锁著自己的嘴,生怕说了不该说的话,只是偶合用担惊受怕的眼神偷偷看一眼寝宫的方向。

已是初冬,霜寒料峭,小琉到底没敢打听出什麽,只是隐隐约约的知道,连城,一直没有上过早朝,也许一直都在没有止境的昏迷。

登宵嘴上从来没有什麽。身子却有些消瘦了下来,比以往更为消瘦,下巴更加的尖。登宵一身戎马生涯,几时怕过死,可如今是在等死。小琉心里明白,连城如果活了,不过是等来一场又一场更为激烈的凌辱。连城如果死了,也是不好。登宵之所以一直忍辱苟活,不过是为了复仇二字,若是大仇得报,也许支撑著他活下去的勇气,也会随之云散烟消吧。

***

又过了十多天,连城终於醒了过来,早朝诸事也慢慢恢复,一切百废待兴,宫里的气氛也逐渐的活络起来。登宵知道这个消息,只是轻叹一声,默默等待自己可能的惩处。

可是奇怪的是,莫说连城自醒来之後,再没来见过登宵一次,想像中的罪诏也迟迟不到。後来实在等不下去的小琉,装作无心的问侍侯皇帝更衣的小太监。

她说:“哎……我听说,皇帝那件事……怎麽,皇帝醒来後,怎麽不抓那杀他刺客啊?”

那小太监也是一脸高深莫测的说:“我跟你说,这事可别跟别人讲……我听说,咱皇上是当时不小心撞到了脑子,好不容易醒来的时候,别的都好好的,就是这刺客……全忘了……连带著,似乎族谱上的有几个王爷亲戚也不记得了……偏偏是殿前侍卫文物百官,一个都没忘!这事也是奇了……”

小琉心下大惊,赶紧在这边应付了几句,转身就和登宵把这事一说,登宵脸上也看不出什麽表情,怔怔的,良久才说:“他倒是忘了……也罢,我和他也算是扯平了,他既然忘了我,我也再不去找他的麻烦。”

说完了,转身看窗外面的鸟,那鸟是登宵前天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却怎麽也不会飞了。


7

登宵比任何人,都更加觉得,这年的冬天,比起往年,更加难熬。

数年前,边塞的冬天,也很冷。那时候,却偏偏不觉得冷。累了,就一群人,点起几堆熊熊篝火,饿了,就大口的吃著乾粮,打了胜仗,士兵们就几个人几个人的,躺在异乡的泥土上,一人一坛劣质的烈酒,一边喝,一边唱,一边吼。

记得有一年,大雪封川,士兵们几乎不敢穿戴起盔甲。他冷的受不住,跑过去和凌云挤一个帅帐。凌云就双手捂著登宵的手,一次一次的,呵一个暖气,用力搓揉几下,再呵气,再搓揉。麻木的双手就有了温度,用逐渐温暖的手回捂著凌云依然冰冷的手,他记得自己天真的笑眯了眼睛。

无边的苍穹,及腰的牧草,豪迈的殇调,一坛烈酒,一张弯弓,一匹驽马,一颗丹心,一腔热情,一个誓言,足以燃烧整个寒冬。

***

好冷,好冷,从来没有这麽冷过。

为什麽阳光不肯照进这个院落,被世人遗忘的角落,有什麽存在的理由?

小琉担心的看著登宵裹著仅有的棉被,瑟缩著,牙齿上下碰撞著,脸色惨白,担心的几乎落泪。她跟了登宵两年,却从不知道,自己的主子,竟然这麽怕冷。她跑出去整整一天,想去找一个小火炉。於是她一个一个厨房,伙房的祈求,得到的不过是不管不顾的关门和沉默。

偶尔善意的人,微微拉开房门的缝隙,让门外的冷风稍微钻进去几缕,示意给小琉看,每个房间,只分配了一个火炉。

半夜的时候,小琉终於回来了。她肩膀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积雪,脸冻得通红,她找了一天的结果,不过是小半坛酒。

又是酒,烈酒。

登宵难得的眼睛一亮,随即露出了嘻嘻哈哈的笑容,他难得的大声笑道:“小琉,我倒是好久没有喝过酒了!”

小琉惊讶的看著登宵,身上慢慢的浮现出一种她并不熟悉的豪气。登宵豪放的让出半个床铺,让小琉和他两人盘膝坐在床上。登宵披著棉被的样子看上去有些好笑,可他的眼睛,这一刻很亮,非常亮,像是燃烧起一种可以点燃人心的火苗。他仔细的捧著那小半坛酒,像捧著什麽希望和珍宝、

登宵说:“小琉,你知道我为什麽喜欢杀敌吗?二哥总说我天生就是要活在战场上的,说我只有在厮杀的时候才像是自己。可以其实还有一个理由……每次打了胜仗,我们就有酒喝了。”

登宵像是怀念般的兴奋的舔了一下乾裂的唇,说:“我最喜欢喝醉的滋味了,像是在云里面,飘飘荡荡的,全身都暖洋洋的,像是有说不完的话,做不完的事,使不完的力。”登宵惆怅的说:“可惜二哥总是说我酒量差,从没有一次让我喝个痛快的。”

说著,登宵将酒壶凑到唇边,小口的抿了一点。小琉惊讶的看著从登宵脸上,慢慢散发出微红的光,他眼睛晶亮著,双颊微红著,像是燃烧著,奔腾著,永不熄灭的活火。和白天瑟缩著颤抖的人,判若两人。

登宵豪爽的把酒壶放到小琉的面前,说:“你也喝,我们一起喝。”

小琉为登宵这种突然的亲昵感到身心上莫名的雀跃,只觉所有的疲惫苦恼统统不翼而飞。也不想自己从未喝过酒,学著登宵的样子,喝了一大口。却只觉得从喉咙到食道像是吞了一口燃烧的火,辣到心里,不由得又吐了出来,剧烈的咳嗽著。

登宵连忙护住酒壶,看著咳了一片的酒水,有些惋惜著说:“哎呀……浪费了这些酒。”

登宵自顾自的喝著,等小琉缓过劲来的时候,小琉突然发现凌云说登宵酒量差,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她影响中一向沉默寡言的主子,几口烈酒入肚,像是换了个人。他用手拍著床板,清了清嗓子,居然开始大声的唱起歌来。

那实在是一首找不著调子的歌,但是登宵唱得很激动,他用力的拍著床板,唱得双颊微红,唱得眼角微湿。很投入的唱著,唱到最後闭上双眼,摇头晃脑,宠辱携忘。只听他唱得是——

“长安……瓦碎……千…门锁……

旌旗……倾……颓

铁……甲……难著”

登宵唱得很认真,他的表情也异常的认真,两行清泪从登宵无比认真的面颊上,闭著的眼睛里,无声的留下来,所以那歌声也慢慢染上了悲怆的意思——

“阑………干…………拍…遍,

叹……一声……

英雄……末……路……

大……漠……孤烟……

说一句……

关……山……难渡……”

登宵醉醺醺的唱著,到“关山难度”一句,曲调越来越沉,低沉到几不可闻的地步,小琉的心也情不自禁随之一沉,随後登宵突然站了起来。

他披著棉被从床上踉踉跄跄的站起来的样子有些可笑,可那棉被很快掉到了床上,登宵穿著单薄的中衣,透出他急剧消瘦下嶙峋的瘦骨……

登宵的曲调突然变得辽阔,激扬,带了金石之声,杀伐之气,登宵高声唱到:“待到风起……云……又涌!待我……重……来……!”

登宵张了张口,他手一挥,做出一个挽剑花的动作,将右手划一个弧之後背在背後,眼睛远眺,那两行清泪就那样划过面颊,掉在胸前,留下两道银色的泪痕。

登宵恍然了一会,然後似有从醉梦中微微清醒,於是把酒壶中最後一口酒灌进腹中,然後像是精疲力竭似的,摇晃著软倒在床榻上,沉沉睡去。

最後的一句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小琉替他续上这一句,她轻轻的唱著,调子高昂激烈,直冲云霄。

“待我……重……来……,

挑灯……看……剑”

一句轻轻唱完,扶过登宵微汗的面颊,小琉已是泪流满脸。


8

熬过严冬,春意渐醒,积雪初化,新水潺潺,润物无声。

宫殿楼宇,琉璃瓦上,皑皑积雪下露出金色飞檐,管中窥豹,更显得重楼叠嶂,玉宇庄严。

登宵见那庭院中偶然钻出的新绿,心中亦是宽慰,知道这严冬将过。哪怕之後依旧是更长漏短,长日昏昏。却不再需每夜里,烈酒取暖,棉被紧裹,比起以往,实在是好过的多了。

连日里不断的淫雨相浇,下的屋里潮湿至极,推开门扉,便觉一股湿气扑鼻而来,令谷物发霉,人皆欲眠,昏昏醒醒,浑身困乏。这时终於雨过云开,日头暂露,光晕普度,照得人浑身一振。冬末春初,寒气仍存。这冬日暖阳分外使人眷恋。小琉见窗外日头大好,连忙拉了登宵到院落中站站,走走。

出了院落,登宵只是闭了双眼,站在院中,感觉阳光洒一层照在身上,若有还无,丝丝缕缕,甚是惬意。小琉见登宵嘴角微露欢颜,也是心下一喜,急忙出院去了,想求些羹汤,趁著登宵似有食欲,多给他吃些。

登宵站了一会,正想入屋,却听到头顶噝啦一声清响。仰头一看,望见头顶二人合抱粗细,枝繁叶茂的长青古松,不知何时卡了一纸素色纸鸢,又听到院外墙边,一阵银铃般的女声响起,高喊道:“里面给有人,帮我去拿出纸鸢可好?”

登宵一顿,也稍稍放大嗓门回道:“门扉未锁,若相相取,便自行入内吧……”

那女声不依不饶的说:“听你声音还是个男人,我一个女儿家如何懂得爬树,何况这院落,我早有耳闻,是禁止入内的,你莫非想引我犯了宫中规矩!”

登宵苦笑,刚想辩解几声,说自己一向身体孱弱,冬日沉屙初愈,病体方健。转念又一想,自己大好儿郎,莫非连爬树的力气都没有了吗?此念一出,执念又起,於是向外面应了一声。把自己宝蓝长衫的下摆束到腰带上,微微圈起袖角,抱紧树干,竟然真的一步一步的爬上主干。

这对常人来说兴许不难,但登宵一个冬日未曾出行,又受药力之制已久,等爬上主树干,鬓角已是微汗点点,若非他到底战场出身,施力的力度把握得当,怕早已坠下树来。登宵咬一咬牙,又爬上几步,触到纸鸢,心下一喜。俯身看那声音的方向。

只见院墙旁,一个莫约二八芳龄的少女,颈饰翠酿珍珠,身穿红彤羽衣,头戴白玉牡丹冠,面如桃花,眸似春水,有倾城之貌,正叉腰看著他,见他得了纸鸢,高兴的喊道:“你快丢下来给我!”登宵刚要依言而行,忽然看到那少女身边,有一人长身玉立,玄服金带,衣饰华贵,竟是久日未见的连城。

连城多日不见,越发变得眉目俊美,五官如刀削般,英气勃勃,丰神如玉。此刻连城一脸漠视的看著登宵。登宵哪里见过他这般神态,以往连城,或含笑,或震怒,或凝视,或叱駡,却从未有过如此冰冷的眼神。

连城见登宵怔怔望他,心下一怒,暗想这人好不知好歹,侧身去软语抚慰那女子,女子浅笑盈盈,神态极尽亲昵。登宵见他如此,心下莫名一空,只盼望快点回到院落里,紧闭门户,再不见这人。於是将纸鸢掷给那女子,转身下树。不料衣摆被树枝一勾,身形不稳,微一踉跄,便直直从树上掉落。

连城见事发突然,一团蓝影落下,下意识的伸手去接,只觉微凉人体入怀,随即被登宵狼狈的压倒在地上。连城一怒之下剑眉竖起,便要叱駡。突然发现怀中人儿窘迫异常,额角微汗,眉眼微红,喃喃良久,方道一声:“抱歉。”随即狼狈的站起身来。

连城细看才发现,他一身蓝衣,上面皆是酒痕点点,入怀那刻瘦骨嶙峋也是硌得他微微生痛。不由脱口冷冷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登宵步子一停,勉强转过身来,低了头压低了声音作答,说:“草民登宵,因罪被拘。”

连城冷声道:“因罪被拘?你犯下何罪?”

登宵惨然答道:“草民亦不知所犯何罪。”

连城眼睛转了一转,说:“这麽说你无罪?那麽好……我放你出宫,你今日便走吧。”

登宵闻言大震,心下也不知是悲是喜,微一犹豫,就转身回屋,想收拾行囊。未走几步,就发现颈边突然微微一寒,连城在他转身之际,剑拔出鞘,横在登宵颈边。

连城厉声喝道:“你究竟是谁?见我而不跪,绝非草民!你若是因罪受拘,为何不拘在刑事大牢,却拘在後宫?”

连城见登宵面露凄苦之色,心下突然一软,放低了声音问道:“你可是有难言之隐?”

这时突闻啪嚓几声,原是取了羹汤的小琉转了回来,只见连城拔剑相向,一时忘了连城失忆,只以为连城要拿自家主子问罪,情急之下大喊一声:“三爷!”


9

啪嚓一声,是小琉摔坏了碗。

听到她喊得那声“三爷”,登宵面色惨白,连城疑惑的侧身看著她,问:“你说什麽?”

小琉看见登宵面色不对,脑子一转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急忙下跪掩饰道:“奴才什麽都没有说,皇上……”

连城打断她,说:“不,我听你叫他三爷……”

连城看著两人面色苍白,犹豫了一下,打量了他们一番,然後说:“你说你叫登宵?……我记得他们说我那三哥……似乎是叫,李登宵?”

小琉勉强道:“皇上听错了,三王爷早在两年前就驾鹤西去了……”

连城凤目一瞪,不怒而威,道:“你可知欺瞒于我便是罪犯欺君?”

小琉闻言,只好低头不语。

连城仔细的看了一会登宵,然後目光转暖,悠悠的说:“我只问你,你可是我那三哥?”

连城见登宵闭口不答,更加轻柔了声音,说:“你不说,我便不会想吗?是不是……是不是我从前见你屡立战功,怕你不利於我,所以才将你拘禁在此?”

登宵抬头看了一眼,心下犹豫,心想,我又如何能知你拘我之故。又想,指不定便是为此。

连城见他不言,只当他默认,心下一想,伸手持了登宵右手,四指搭在他脉门处,良久,方道:“果然如此,你身中三千醉梦,丹田处空空荡荡,内力全无。”叹了口气,连城说:“我听说你从前辅佐的是二哥,你可是真有反我之心?”

登宵说道:“我……我已是一介草民。又如何敢生反你之心?”

连城闻言,一笑。那笑容极为纯粹,往日里的戏谑,嘲讽,轻视,调笑统统不在,那笑如同水暖花开,大雪初融,见之心动。连城说:“那麽说起来倒是我负你了。”

登宵有些好笑,却仍耐著性子回道:“皇宫之内,庙堂之上,原无亲情可言。宋祖亦曾言:枕榻之旁,岂容他人安卧?皇上所作,为巩固圣权,杜微防渐,无可厚非,又何来负不负的?”

连城笑道:“听你的话,却像是在抱怨。”连城说著,向院中一窥,见庭院中甚是简陋,蓬门蔽户,说道:“这样的房子倒是委屈……三哥了。”

登宵乍闻这‘三哥’二字,浑身一怔,恍惚间记起连城往日枕榻间的戏谑之语,又往复听到更久之前,当时自己意气风发,和二哥比肩而立,自己的四弟,粉雕玉琢的一个娃娃,站在雪地里,一身银狐大裳,一双点漆般的眼睛骨碌碌的转著,软软的喊自己,三哥。

往日种种,如在眼前。

连城见登宵面上彷徨,伸手在登宵额上轻弹了一下,笑道:“三哥在想些什麽呢?我叫他们这些日子便送些家什来,好生伺候著。可不能再怪我苦了你了……”

连城笑著说:“说起来,宫中之人、朝中大元想必也不知道三哥尚在人世,不过,看三哥的模样,似乎并不想他们知道?”

登宵苦笑著说:“我这副模样,哪里有昔日的影子,不过是让他们笑话罢了。”

连城看著登宵眉间苦涩,心中微微一动,然後摇了摇头,轻叹道:“既如此……我改日再来拜访三哥好了。”

见登宵微微颔首,连城转身离去。走了一段,突见身边那年轻女子微微颤抖,脸色苍白,哪里还有方才言笑燕燕的模样,於是笑著说:“啊!差点忘了你了。”

连城拔出佩剑,斜斜刺入女子心窝,道:“女人总是麻烦些,老是知道些不能知道的事情。本来我们恩爱一场,我也不愿亲自下手,可他既不想旁人知道……你还是不要知道好了。”

连城说完将佩剑拔出,那女子眼睛睁得极大,两只手在空中乱抓一段,终於软软垂下。连城在她衣裳上抹净血迹,似浑不在意。只是远远看著登宵小院的方向,心下觉得登宵好生眼熟,想像著他昔日纵横疆场的模样,有些心神俱醉,良久方道:“若我查明……你真无谋反之心,我便把解药给你……那样,你就不会皱著眉头了吧,登……登宵,是吗?”

***

而小院这边,登宵带了小琉进院。两人皆心乱如麻,小琉满心希望能想个法子助登宵避开连城,而登宵只觉得——连城在额上的那一下弹指,自己仿佛被火焰烧灼,至今犹有馀温。


10

新的家什很快就送到了登宵的院落,虽无金玉镶饰,雕金描银,但一桌一椅,虽为木料,皆别具匠心,一看便是大家之笔。像那矮矮一张桌榻,用完整的榕树根雕成,顺著木纹,明暗相间,雕刻了灵芝,牡丹,百鸟,如意,福寿,翎毛亦清晰可辨,桌面边缘,更雕有苍龙出海,明月当空,桌面几经打磨,平滑如镜。文房四宝,宣纸端砚,徽墨湖笔,亦为上品。

家什皆以古朴素雅为主,旧的家什多数弃置不用,登宵面对房间那宽大数倍的床榻,也不知是忧是喜,那床前的罗缦轻纱换成青帐千重,别有一番雅致情趣。等四下更换已毕,仍有几个太监将一物送至院口。小琉将它搬至屋中一看,竟是一素色屏风,未著一笔,未提一字。

可登宵偏爱这素雅,何况这院落结构粗鄙,由堂至卧,畅通可见,正需一物来遮掩,遂让小琉将屏风挡在桌床之间,透过屏风看人景,隐隐约约,如镜里看花,水中望月,少了花香云翳,虽不完全,却更是引人遐思。

待一切安顿妥当,两人无人相助,都是劳累了一番,弄得灰头土脸,尘埃满面,两人对视一眼,强笑了一番,各自歇息了。

连城在这日入夜时分方来,轻轻的步子,也不敲门示意,大大方方的进了来,一如从前。倒是登宵一天无所事事,早已宽衣入睡,此时好生尴尬。连城倒是一脸的无所谓,只是淡淡笑笑。说声无妨,叫登宵自去休憩,登宵听了奇怪,忍不住问了声:“皇上来这里是……?”

连城笑著指指那屏风,说:“那惨白的一张屏风,你也不嫌难看?那些匠人做的屏风,或是竹屏,略嫌黄暗,或是石屏,笨重粗鄙,或是工笔花鸟,则更入不了眼。想来想去,还是让他们送了一个素的过来,我这会便亲自动手,在上面画些图样,做个意思便是了。”

登宵心下听了惊异,不自禁的问:“皇上会丹青?”

连城皱了皱眉头,笑著看著他,道:“我不了解三哥,是因为我遗忘前尘,乃情有可原之事。不知三哥不了解我,有何缘故可恕?”

登宵听了心下哑然,口中无语,心想自己不过是年少时分见过连城几面,之後沙场厮杀十年数载,回到皇城,便是一场血雨腥风的宫变夺权,哪有时间去让自己懂这个四弟,演些兄友弟恭的片断。

连城见登宵不答,也不理睬。自取桌上去了砚墨,挽袖调研,又取了青天蓝底素花笔洗,蘸了清水,点了墨汁,半蹲在地上,自去画那素屏。

登宵看连城灯下的侧脸,一面昏暗,一面却被照得朦胧昏黄,更显俊美无比,丰神朗秀,几缕额发散在眉间,薄唇微微抿起,剑眉轻挑,凤目炯炯,实是难得的认真。

那一盏豆火映在连城的眼睛里,像是火莲跳跃,刹那芳华。连城挽袖转肘,笔尖潇洒,肆意挥洒,逍遥游走,一副俗世佳公子的模样,黄金抹额,白玉饰带,翡翠玉冠,蟒蛇龙纹,一身华贵的锦衣服饰更衬显得他花团锦簇一般的人品,说不尽的丰神毓秀。

不多时,连城说了声:“成了。”登宵这时才恍然回过神来。只见那原本素白的屏风,被连城从屏风右下方起,画了一簇修竹。铁骨铮铮,依岩石挺拔而立,石旁缀雅竹小草,用笔挺拔浑圆,宛如纂书,竹节两段再复垂墨,不勾结却连属自然。深墨为面,淡墨为背,墨色浓润,浓淡相间,自有一股挺拔的清高之气。苏辙《墨竹赋》所言:叶如翠羽,筠如苍玉;澹乎自持,凄兮欲滴,大抵如此。

连城看了一眼自己的成果,似也是颇为满意,说:“我想我多日不动画笔,还怕我下笔无往昔自如,谁知确是多虑了。”

连城说完点点头,又蘸了浓墨,在屏风左上角大片空白处提诗一首。诗曰:萧然风雪意,可折不可辱。风霁竹已回,猗猗散青玉。故山今何有,秋雨荒篱菊。

登宵看了默然不语,良久方说:“皇上墨宝,怕是不好放在我这里吧……竹子风梢雨箨,上傲冰雹。霜根雪节,下贯金铁。我哪里配得上这竹子。”

连城看了他一眼,笑著说:“三哥过谦了。”

登宵怔怔看著连城面孔,一时觉得他一如往昔,一时又觉得他与昔日大为不同。直到连城搁了笔,问登宵道:“我画的竹子,三哥可喜欢?”

登宵顿了一会,才答道:“我哪里懂得这些风雅的玩意,只知道弯弓舞剑,对诗词曲赋向来是一窍不通的……”

连城只是固执的笑著问:“我只问三哥你可否喜欢?”

登宵仍是未答,良久,伸出右手,拂上连城的脸颊,抚去连城作画时不经意溅上的墨点,登宵说:“这里……脏了。”

连城似乎有些吃惊,却安静的仍他摆弄。然後微微眯起了眼睛,登宵的手在连城的脸上轻轻动作。

满室墨香,熏人欲醉。


11

“噫……”登宵似乎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些什麽。有些僵硬的把手抽离,结果连城浅笑著抓住了他的手,放在掌中握著。

“三哥……”连城说。

“什麽?”登宵有些尴尬,顾左右而言他。

“虽然不记得了……可是那次见面,我就在想——我们,一定是认识的。”连城寒潭一般的眼睛,专注的看著两只紧紧交握的手,笑著,极尽温柔。

“哦……”登宵闷闷的应,却觉得面上有些发烫。想抽回自己的手,却被更加用力的握住。

良久,连城方像醒悟一般的松了手,说:“是了,现下时辰也不早了,就不打扰三哥歇息了。”

连城说著,慢慢直起身来,把在床榻上半直起身子的登宵又按回床褥,温热的掌心在登宵眉眼上拂过。

连城盖著登宵的眼睛,感受著登宵长而直的眼睫在自己掌心慌张失措的刷过,心里便是一圈涟漪泛起,连城说:“好了,三哥,闭上眼睛……”

“三哥似乎喜欢喝酒……改天我再带些好酒,同三哥共醉一场。”连城这样说著。

然後是手掌撤离的微凉。

不多时,传来门扉轻闭的微响,登宵的眼睛还是闭著的,可睫毛却止不住的轻轻颤抖,热度从登宵的手掌和眼窝处泛滥到全身,暖暖的甚为惬意。

登宵闭著眼睛,伸出手背,无力的盖在自己的眼睛上,想自己一定是病了。

***

连著几日,连城都没有再来,小琉在外面听说辽国的使节来王城上贡,外面很是热闹。登宵却知道这热闹与自己并无关联,越是热闹,这院里也越是冷清。

所幸一日三餐都有人记得送来,已是幸事了。登宵这样想著,将筷箸伸向桌上的一碟醉鸡,放入嘴中细细咀嚼,那醉意就顺著喉腔细细流下。

可笑这世上有几人能如这鸡,醉著死去。

“这鸡如何?”有人问。

“好是好,可惜酒味略薄,不够尽兴……”登宵闭著眼睛答道,突然醒悟过来,一惊,睁开眼睛看向来人,脸上满是难以置信。

连城施施然坐在对面,不知道何时来的,看了多久,他似乎有些不满意登宵脸上的惊讶,於是小声抱怨了几句,然後把手上提得两坛酒放在桌几上。

登宵有些诧异的说:“外面正是需要你的时候,怎麽跑到这里……”

连城浅笑著说:“辽国进贡了几坛好酒,年份极陈,後劲也十足,酿酒的谷物参芝都是精选的,用苦艾花、葫荽、龙胆、肉桂、等等数十种含有苦味的中药材浸渍数个月之久,微苦焦香,温馨醇厚,馀味深长,很是难得。我朝酿酒,多以高粱、小麦、豌豆为料,北如泸州大麯、西凤酒,南如茅台、汾酒,虽是干醇,难免馀味不足。”

登宵仔细打量著两个粗瓷的酒瓶,笑道:“我只是喜欢酒,却从没想过有这麽多讲究……哪怕是几文一升半斗的劣酒,也未尝不可。”

连城微蹙著眉说:“劣酒伤身,一味豪饮,不利於养生之道。”

登宵看了他一眼,有些羞愧的说:“我,酒量不好,几杯就醉了。”

连城有些惊讶的看著他,扬了扬眉,道:“小醉亦无妨嘛……”连城虽是如此说,嘴角却有些促狭的笑容,打趣著看著登宵。

登宵心知他肚里心思,凌云和连城,都是极为难得的,千杯不醉的酒量,偏只有他……

连城见登宵面上微有薄怒,知道不能再招惹他,於是笑著起身在屋里找些盛酒的器皿,找来找去,不过是些碗碟茶盅。连城却舍不得糟蹋那酒,心有不甘的继续翻找,然後在登宵床底下的小匣子里翻出一对上好的羊脂白玉杯,圆润可爱。

连城大喜的拿著杯子走过来,登宵一见那杯,面色微改,连城见了奇怪,问道:“怎麽,这杯是谁送你的吗?”

连城见登宵不答,心下微闷,自去翻来覆去的看那两个杯子,发现底部刻了字,一个是个“宵”字,一个却是个“云”字,字迹虽是清秀,仍略显稚气,力道也有不足,似是少年所写。连城心下了然,却并不多说,亲手替登宵斟满了酒。

那酒果然清冽,实非凡品。入口时但却满口馀香,不多时却是一阵阵的火烧火扰,後劲十足。连城见登宵杯酒入腹後,便红晕满颊,心下也不知道做何感想。

登宵醉时,眼睛极亮,闪闪的盯著手中杯儿,不住把玩,一手想去倒酒,而酒瓶却被连城抢了过去。登宵有些不满的抱怨著。

连城笑著问:“三哥,这杯儿可是二哥送给你的?”

登宵只顾著想抢回那酒瓶,浑不在意的回答:“是啊……小时候不懂事,我诞辰,他忘了给我备礼物……就从席宴上顺手偷了两个杯儿给我……”

连城有些默然,想到凌云这样偷拿回来的杯子,登宵都保留如此至久,心下颇有些不是滋味。不由自己也新开了一瓶酒,自己斟满了,慢慢的品。

不多时,登宵已是三、四杯入腹,醉意浓浓。连城看了他一眼,无名之火看到登宵眼角都喝红了的模样,又化为怜惜和好笑,终於微叹一声,把他的杯子拿走,柔声劝道:“三哥,别喝了,你醉了……”

登宵不满的说:“你明明说过,小醉亦无妨……”

连城笑著说:“你这已不是小醉了。”

登宵哪管那麽多,伸手去抢,却有些踉跄的跌倒,跌入连城怀里。连城看了他一眼,笑著说:“三哥……醒醒,醒醒……”

而登宵朦朦胧胧,小声的呢喃几句,居然就这样睡了过去。

连城抱著他,见他著实睡著,渐渐收敛了脸上笑意。抚著他连眼角都醉红了的面孔,放轻了声音,说:“登宵,你不知道,你这个模样,有多诱人……难怪,我以前,要把你藏了起来……”

说到这里,看著登宵薄唇微启,红唇上湿润的布了一圈酒渍。连城俯下身子,在登宵唇上印下一吻……


12

登宵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次日中午了,阳光透过床扉,斜斜传入院落,光移影摇,片片碎金,点点铅华。

登宵往日饮酒多是浅酌,虽有醉意,却总有人看著,从不过量。而昨日陈年烈酒,一时贪欢,多饮了几杯,到今日头痛欲裂,遍体生疼。

小琉就坐在床榻边,取了湿毛巾,一下下的为登宵擦脸。登宵脸庞微红,慢慢从床上坐起来,道一声:“麻烦你了。”

小琉眼圈一红,说:“三爷,小琉也不明白你心中想法。你莫非是不恨他了吗?昨日与他那般欢饮,三爷莫非忘了他往日如何对你,莫非忘了他夺得是谁的王位?三爷又把往日立下的誓言置之何地呢?”

登宵一愣,良久方苦笑道:“小琉……我取过他一命,他如今前尘已忘,我与他两不相欠,再提从前何益。我往昔年轻气盛,这段日子,平心静气下来想想,越觉二哥或许从未在意过王储皇位之争,他从小便惊才绝豔天资聪颖,皇位不过是他肩上的担子,兄弟里面既然有想做的,能做的,拿去了,二哥也并不介意的……”

小琉眼角含泪,一双杏眼圆睁,微微提高声音,说:“三爷如今这点想明白了,难道想不明白二爷既然不在意皇位,为何要屯兵已久,心怀异心?二爷当初将三爷你陷於囫囵,你可知他有多痛苦!他在意的是……!”

登宵厉声打断她,说:“小琉!不要……不要说了。这些事情,再提无益……我落到今日这个处境,还能信任谁?还能喜欢谁?过去的已经过去……我只求能安安静静的过些日子。”

小琉呜咽著说:“三爷……你以为小琉不懂事吗?三爷既然心下容不得人了,为何又对那个狗皇上……”

登宵叱道:“你从哪里听来的疯言疯语!”登宵一怒之下,站起身来,一时头重脚轻,晃了一下,撑住脑袋,又跌回床上,登宵压低了声音怒道:“你到底在想些什麽,莫非你从二哥那里过来,跟我两年,就认为我是这种人吗?我一个男人!我一个……堂堂男儿!却要和自己的兄弟……不是二哥……就是四弟!小琉,你到底在想些什麽?你莫非以为我天生下贱,是自愿当娈童禁脔的?”

小琉见登宵气得全身轻颤,一惊之下跪倒在地,两行清泪跌落下来,连声道:“小琉不敢。小琉只是昨夜看到……看到四爷和三爷,似乎交情极好……小琉从未看过三爷对其他的人……也是这种表情。”

登宵摇了摇手,叫小琉起来,说:“这些事……你不懂,我也……”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说:“他毕竟是我弟弟……我那天下手杀他,动手之後,也是极後悔的。三哥他……他从以前,便只是罩著我,待我是兄弟之情,我现在,也……只把他当二哥看待。”

小琉低著头,慢慢的从地上站起来,服侍登宵换了衣服。等了一会,方才说:“四爷走的时候,留了话,说今日辽人在京城红萃楼请了几个大臣宴饮,四爷说这于礼不合,要去看看,说三爷你久日未出过宫,问一声是否要和他一起去。”

登宵有些奇怪的说:“他是九五至尊,哪有去赴辽狗筵席的礼……”

小琉捂嘴轻笑道:“三爷莫非忘了,自三年前辽人犯我边境,你将辽人赶离边境西侧三百里地,辽国就已经派使节宣布臣服于我大梁,怎麽还说别人是‘辽狗’呢?”

登宵见小琉泪痕未干却笑靥如花,心下也是一动,亦浅笑著说:“你不知道……辽人难缠的紧,哪会如此容易善罢甘休……你还未答我呢,他怎麽会屈尊去赴辽人的宴呢?”

这时听到门口一阵笑声,见连城推门而进,说:“我怕大臣里通外国,放心不下,当然是要微服私访了。”

登宵一愣,看著他说:“你要微服?”

连城走近几步,执了登宵手说:“怎麽,三哥,和我一同去吗?”

小琉低著头,却颇有敌意的说:“皇上不记得了……您曾说过,三爷不能出这院子一步,否则便是削首之刑。”

连城笑道:“三哥早就出来过了,若非如此,怎麽会砸的到我?既已触犯,无所谓多犯一次,罪该万死之人也不过是一刀之刑。如何?三哥,便陪我去这一遭吧。”

登宵听了感触良多,连城说这话,姿态放的极低,几乎是在求自己赏面了。而事实上,出门一趟对登宵来说是天降重恩,巴不得的好事。连城这样说实是在给自己台阶。不由得心下一暖,於是欣然颔首,连城又是一笑。

登宵这时才发现连城已是换了便服。虽仍是一身玄衣,但是头上盘龙冠换成了古朴的白玉簪子,发丝落在胸前後肩,右手拇指戴了一个青玉扳指,腰带上别了青龙白玉环佩,左手持抹金缨络牡丹扇。一身华贵的睥睨之气化成风流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连城伸手理了理登宵鬓发,笑著拉了他走,出得院来,登宵只觉得视野一亮,鸟啼虫鸣,花开似锦,哪里还有半分被禁锢在院中时的死气。当即心下一宽,精神一震,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


13

连城看登宵面上笑容,心下好笑,伸手在他额头上轻弹,满脸的宠溺之色,

两人步行出了宫门。这京城自古繁华,比起两年前,祸事初平,储位未定,已是翻天覆地的变化。街道两边道路腾宽数十尺,马车的辘印深深几条,蜿蜒向大路尽头。道路两边闾檐相望,酒旗林立,说不尽的繁华奢靡。

登宵久未见过这般热闹场景。想来他一生之中,半是对著黄沙落日,半是对著冷漠宫墙,见到人声鼎沸的闹市,情不自禁的脸红心跳。只觉得事事都十分新鲜,连同捏糖人的摊贩,卖糖葫芦的老者,玩波浪鼓的稚子从街东跑到街西,一路叮叮咚咚的摇晃,都让登宵生出些再世为人的感慨。

两边说不清的小摊,或是仙人指路,或是琳琅满目,口头都叫得极好。连城哪里看不出来都是些虚有其表的幌头,但看著登宵高兴,也是心下微微欢喜。拉紧了他的手,怕他应接不暇,一下子走丢了。

等到了红萃楼,才发现前面的热闹繁华抵不上此处的一个门面。雕金镶雨,粉饰金粹,两名美豔女子露出半截欺霜盖雪的酥胸,倚门而笑,络绎不绝的人在门里来来往往,显得生意极为兴隆。

***

连城紧拉著登宵的手进了楼,前厅的小二姑娘一拥而簇,将他二人拥至空座。原来这红萃楼并非只经营酒水饭食,却是吃喝嫖赌一应俱全,自左厅而入便是赌馆,自花厅而下便是温柔乡,大厅有数层之高,占地极广,足以容上百人觥筹交错,而大厅二楼乃是雅座,三楼则是贵客之所,几个包厢之中,红檀樱唇,作陪的有花魁的娘子,亦有卖艺的清倌,若是要清净,那包厢里也可以比什麽都清净,若非慷慨解囊,散尽千金,是难以一往的。

连城打量了好几遍,才拉著登宵入座,对著登宵暗暗皱眉道:“我们哪来那麽多银子去三楼?”

登宵几乎一口气喘不过来,压低了声音道:“你可是一国之君!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哪里有没银子的理!”

连城看了他一眼道:“谁说皇上便有银子的?你何时看过帝王床榻下藏了一叠银票?莫说国库开启要几道手续,惊动了官员还算哪门子的微服,就是变卖身上的几件配饰,皇家御宝流落民间被别人认出来,怕还要把我当小贼打上一场,你让我却找哪位娘娘借?找小桂子借?”

登宵哑然,良久方说:“那……现在该如何是好?”

连城侧著脑袋想了一会,方说:“三哥,要不你借我些财物,给我做赌本。”

登宵哭笑不得,心想,原来把我拉出来是这个理,但还是在身上找了一阵,最後从左手小指上褪下一个祖母绿的戒指。连城接过来把玩一阵,认得是上等货色,晶莹翠绿。不禁问道:“你怎麽会带这种戒指?”

登宵说:“娘留下的……”

连城一惊,朝登宵看过去,知道这是对登宵极贵重的东西。心下一暖,握紧了他的手,道:“三哥……”

登宵有些脸红,微微侧过头去,轻轻的说:“别给我输了……”

连城一听,连连应诺,脸上笑容满面,拉著登宵去了赌厅。投骰子,牌九者,喊声震天。颇有些三教九流之感,连城侧著脸对登宵眨了眨眼睛,登宵也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两个人挤入人群中,见坐庄的是一个妖豔女子,上身是一件贴身的大红小衣,下面是石榴碎金百褶裙,鬓边金步摇,唇如菡萏,大声娇叱著。骰盅在她白玉般的手中摇晃著,右腕带著五个黄金肘圈,每个圈子上饰有二十个小铃铛,玉腕晃动时,铃铛和骰子一起发出声响,叮当动听。登宵没见过这样奇怪打扮的女子,好奇的多看了几眼,就觉得左臂一痛,原来是连城用力的掐了他一下,有些愤怒的看向连城时,连城又侧过脸去,一脸的事不关己。

登宵怒视了他一会,然後突然看到人群中一个人好生面熟,似乎是两年前在朝堂上见过的官员,和一辽人并肩走出大厅。登宵一惊,伸手去推连城,却被拥挤的人群挤了出来,不由得开口唤了几声,可此时人声鼎沸,连城如何听得到。

登宵略一思索,眼看著两人就要消失在大厅,一咬牙,尾随而去。

另一边,那妖豔女子将骰盅用力的扣在桌上,笑道:“诸位,买大还是买小啊,买定离手!”连城将那只祖母绿戒指移到了赌桌上,那女子眼睛一亮,笑道:“这位公子,你的戒指要押多少银子啊?”连城笑著答道:“你看它值多少?”那女子眼睛一转,显然是打些赚钱的主意,娇笑道:“我看,它虽是上等的祖母绿,可中间有几条血丝纹路,落了下层,顶多值一百两银子。”连城微微冷笑,知道这戒指就算是做工,也不止一百两银子,但脸上笑意不变,说:“我看,它却值这赌桌上所有的银子。”

那女子脸色一变,冷笑道:“这位公子怕是说笑了,我们这儿下的注虽小,但这里总共有百位爷同时下注,少说也有五千两银子,怕是……把公子您卖了,也卖不得这麽多银子咧。”

连城一笑,道:“莫说这些废话,一试便知。”

那女子一咬贝齿,玉臂一挥,道:“这桌撤了,让我跟这位公子好好切磋一下!”周围的赌客一看,或是散至别桌,或是留下来看热闹。女子杏眼炯炯的看著连城,说:“你要怎麽玩?我统统奉陪!”

连城说:“便赌大小吧,连续十把,每把赌五百两银子,至一方输光为止。”

女子笑道:“好,我不消数把,便将你这戒指赢了来,看你还拿什麽来赌!”


14

整整十盘的豹子。

那女子几乎合不拢嘴,她疑惑的拿起骰子,一颗一颗的捏碎,白色的粉末从她指尖滑下,这三粒都是正常的骰子,没有灌铅,没有手脚。

连城笑著,将面前五十张的百两银票塞入怀中,又将那枚戒指小心的拢入袖里。

看著连城似有去意,那女子情不自禁高喊了声:“请……请留步!”

连城顿了一下,笑著问:“这位姐姐莫非还有什麽不服的吗?”

那女子俏脸白了一下,答道:“服。奴家只是不知道……公子这手功夫到底是……怎麽练出来的?”

连城笑著说:“这道理说来也简单。再如何质地均匀的骰子,每面点数都不相同,点数多的那一面略轻,点数少的略重,若是好好掌握,要掷出豹子也并非难事。”

众人听得咋舌不下,就算知道其中奥妙,那小小一点的品质何其微小,又何谈掌控自如?若说掷出豹子,别掂量出面面之间有何区别也是极难之事,这一手,怕是别人拍马直追也望尘莫及的。

那女子缓过神来,红晕满颊,突然娇声说道:“这位公子如果下次还来,请记著点奴家的牌,奴家名叫思思,愿意自荐枕席于公子,共效於飞……”

周围围观的人群一愣,随即哗然笑起来,这思思姑娘是红萃楼里首屈一指的人物,眼光向来刁钻,千金难买一夜,听她此时的语气,倒是要免费的陪宿了。美人垂青,向来叫人眼红。可此时众赌徒对连城都是万分的佩服,都心服口服的紧。

连城笑道:“在下何德何能,敢劳姐姐天人之姿……只是……”连城说到这里,笑容突然消失了,脸上换上一层阴森森的寒气,他此时周围虽然人群拥挤,但放眼望去,哪里还有登宵的影子!

“你……居然逃了。”连城低低的吼出这样一句话,几不可闻,毫不留情的推开人群,朝门厅奔去。俊美的脸上已无半分先前嘻嘻笑笑,应付得体的模样。凤目生寒,不怒自威。众人看到都心下微冷,这才知道这个年级不大的公子哥儿,哪里是什麽好惹的人物!

***

这边,登宵离了赌厅,偷偷跟著两人出去。他往日内力尚存时,屏息闭气,身法矫然,跟踪尾随轻而易举,此时却只有尽量的远远跟著,放轻步子,生怕被发现了。

到得一处幽静宅院外,登宵见两人止步,连忙隐於矮墙断柳之间。听得二人交头接耳一阵,那官员从怀中掏出一物递给那辽人。晴空万里之下,辽人一层一层打开红布的包裹,登宵看得真切,那黄羊皮的质地,分明是各国历来绘制万里疆土的图纸。见辽人笑得畅怀,那官员也不停的陪著笑容。登宵心中恼怒,苦无对策之时,脚後退了几步,不小心踢到一粒石子,轻轻一阵响动。

那辽人立马惊觉,喝道:“谁!”登宵一惊,越发屏息凝视,官员原先也是一惊,後来见四处风平浪静,不由将满脸横肉的脸挤出一个笑容,道:“你怕是多虑了吧,周围连鬼影子也没有。”那辽人笑了笑,用有些生硬的语言答复:“也许。”

登宵心下松了口气,见那官员走远,心中默默记住他的面容。而那辽人这时冷冷转身,抽出腰中弯刀,喝道:“你还不出来吗?”登宵顿了一顿,慢慢从矮墙後面直起身子。春日里总是微风不息,吹起登宵的鬓发和衣襟。那辽人一震,用有些嘶哑的声音说:“你是……!你是李登宵?大梁的骠骑将军?你……你不是死了吗?”

登宵心中一顿,转过无数个念头,然後开口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那麽也知道你该怎麽做了吧。”

他此时打定注意,装作功力未失,凭藉他数年前立下的无数功绩,在辽国提起他的名字,怕是能止小儿夜啼。哪怕此时这辽人一掌就能推开他,仍是强装镇定,俊脸上一片森然,无论如何要留下这地图,他说:“你识趣便留下地图,向我磕三个响头,我便饶你不死。”

那辽人脸色惨白,神情变了数变,最後终於躬身下跪,磕了三个头,再递上地图,登宵止不住心下欣喜,伸手去接。就在此时,那辽人袖中寒芒一闪,竟是抽出一把匕首,登宵反应过来时,欲要提气纵身,却只是踉跄了一步,然後跌倒在地上,这狼狈的闪躲,匕首划过时只在登宵左脸带出一条极浅的血痕。

那辽人倡狂笑道:“你以为我不懂吗?若你真是李登宵,如何能容得我一条生路,早就杀了我!”他说著手持匕首狠狠挥下,登宵心中苦闷,却不愿等死,伸手在辽人右手肘关节上一拍,若是内力尚存,在一拍足以让他持不住匕首,而此时这同样的一招使出,匕首却只是微微偏了几分,仍然毫不留情的挥下。

电光火石间,只听得辽人一声凄厉的惨叫,一物穿胸而过。那辽人缓缓跌倒,他背後一个高大修长的身影,正是连城。此时连城手中用力拔出染血的摺扇。这摺扇本就是东瀛上贡之物,虽是玉骨打造,却是取地脉暖玉,坚韧更胜精铁,难得是扇面非是纸制,而是天蚕丝编织而成,挥动之间割肉断骨。连城带在身边不过是一时兴起,哪想到会成了手边利器。

他伸手扶起登宵,紧紧抱在怀中,也不知道是惊是惧,只知要是再晚来一分,登宵就是要魂消命渺。登宵喃喃许久,才小声说:“这辽人拿了地图,你快去取回来。”

连城不发一语,玉扇一张一挥,那辽人胸前衣襟破碎,连城捡起红布包裹的地图,细细展开。两人此时不由同时惊呼,红布里面空无一物,里面哪里还有地图!

此时辽人一息尚存,嗤笑著说:“怎麽?意外吗?刚才我们就知道行迹败露,只是要做个戏,拖延时间罢了……那人也知道此时左右是个死,不如带了地图,快马出城,投靠我大辽,还能知道栖身之地,留我下来拖住你们……想来,他此时已经出城了!哈……!”

登宵巨震,这才知道那一声清响早已惊动两人,心中又悔又恨。连城紧拥著他,摺扇一摇,将辽人颈项活活从脖子上割了下来,登时血如泉涌。

登宵说:“想来地图之上,必定详细标注我国攻防部署,辽国若来犯,必定如虎添翼,更加难以对付……这可如何是好。”

连城恍如未闻,拥著登宵,轻轻的说:“你原来不是逃走……真好。”

登宵没听清楚,抬起头来疑惑的看著他。连城俯下身子,从袖中掏出祖母绿戒指,认真而凝重的戴回登宵的小指上,然後轻轻舔过登宵脸上浅浅的伤口,淡淡的刺痛和血腥味在两人之间蔓延。连城说:“三哥……等回到了宫,我便帮你解开这药,可好?”

见到登宵满脸的难以置信,连城浅笑著说:“这样……我想,你就不会那麽容易受伤了。”

登宵心中百转千回,说出口的不过是一句:“你……你信我?”

连城笑著答道:“我信你。我现在信你了。我不但要解开这药,让你恢复一身武艺。等到辽国真正南犯,我还要当著文武百官的面——告诉他们——三皇爷李登宵并未去世,我要让你重回疆场,披甲上阵,领军十万,大破辽兵!”

登宵身形晃了晃,心中慢慢溢出的都是感动,弥漫到骨髓血液。曾经逝去的豪情和梦想再一次点燃了他枯死的灵魂。哪怕知道——连城不过是将他曾经夺走的东西还给了自己,这感动还是侵蚀肺腑,越演越烈。连城碰过的脸和手,他抱著的身子,都像是被火烧过的温暖且疼痛。口里满满的都是,为什麽,为什麽。

直到连城拉著自己的手,向前走去,给自己一个背光的身影,看不清表情,连城的话随著风轻轻传来。

他说:“谢谢……三哥,你没有逃走,谢谢。”

连城说:“因为钱而差点丢了你……我终於明白……自古以来,钱之一物,最是害人。”

连城说著,从怀里掏出赢来的五十张百两银票,随手在空中一撒,漫天银票,纷纷洒洒,翩跹落下。

如同落花。


15

连城登基後,向来以知人善用,赏罚分明著称。朝中有四位能臣,民间称其为:赵唐韩严。分别是左丞相赵不群,右丞相唐演,太尉韩单,以及御史大夫严闾卿。其中,左右丞相辅佐全国政务,御史大夫掌管律令、图籍,并负责监察百官;太尉协助管理军务。三方互不相属,互相牵制。

其中,四臣之中,严闾卿以心机缜密,谋划得当著称。连城一回宫,便一边急招严闾卿御书房面圣,一边秘密调集一千禁卫将红萃楼围得水泄不通,无论是还在欢饮的官员,还是辽人都被一举擒获。在确保无人知情的情况下,连城将涉嫌的官员软禁在一处,而辽人则暗地里打入大牢,在两国还没有在表面撕破脸的情况下,逼供参与此事的人员名单。

登宵习惯了不多插手,在回宫不久,便径直返回院落。手中紧紧摸著一个白瓷小瓶,手上因为紧张而渗出一层微微的薄汗,几乎握不住瓶子。

待到回了房,不顾小琉探寻的目光,登宵自顾自的紧闭了门扉,拉下了竹帘。坐在床沿,倒了满满一杯清水,在衣襟上蹭了蹭说上的薄汗,然後将瓶子里的药丸小心的倒在掌心,送入嘴中。然後灌下去一整杯的水,脸上薄薄一层晕红。心跳莫名的急促,登宵捂著不住乱跳的心,紧紧的闭著眼睛,另一只手捏紧被单。直到感觉丹田中慢慢一股暖流溢出,心下才微微一喜,如大石落地。连忙试著驱使这股失而复得的真气行走经脉之中。

登宵久不习武,驱使内力稍嫌生疏,待真气运行一个周天,回归气海之下。已是一身大汗。但他此时双颊晕红,双目有神,心中万分欣喜,哪里有半点体力不济的模样。只觉得身上都是使不完的劲。不自禁的想对天长啸数声,可惜禁宫之中哪容喧哗,只好让脸上落满抑制不住的笑容,连眼睛都微微笑眯了起来。笑著笑著,心中豪气顿生,从床上一跃而起,一脚踹开门,迎著小琉惊异的目光,一个纵身,双脚在古松上轻轻踏过,已是跃上枝头,转身在半空中折下一枝松枝,一个鲤鱼翻身,轻巧的落回地上。随即舞开松枝,便是一套再寻常不过的回风剑法施展开来。

这原本寻常的招式,因登宵内力所至,带了雷霆之声,划开混沌,劈开风刃,虎虎生威,一唱百和。登宵眼里全是不止不歇的烈火,燃烧起他不愿服输的灵魂,连天地也为之精神一震,热血沸腾!他仿佛又回到了当年横刀立马的边疆沙场,主宰战局,横扫千军。那些他以为再也回不来的豪情热血,赤子情怀,此时似乎从来不曾离他远去。谁夜来卧听风吹雨?谁把阑干拍遍?谁寄意寒星荃不察?谁醉里挑灯看剑?那松枝在他手间舞成一片刀光剑影,铁甲争鸣,楚歌嘹亮,金戈交响。如黄沙连陌天,如旌旗卷尘烟。一剑一刀,舞得星坠纷纷如雨,刺得龙血画眉红!

登宵心里无声的呐喊著——这是登宵!这是登宵!这才是李登宵!他一头长发在流转之前散落,披在背上额间,更添了些不羁的潇洒。眼眸如火,精光大胜,双颊火红,嘴角情不自禁的完成一个肆意的弧度,剑眉意气风发的微微挑起。剑气高涨,风声凄厉,吹抚生疼,震落满满一树松针。此时登宵刻意放缓了剑招,一招一式,一换一转,都变得力度十足,却游刃有馀如同漫步閒庭。像是自诩铜琴铁剑的江南士子在斜风细雨里把酒吟诗,他在松针绿雨里恣意尽欢。

这是盘古开天辟地的脉动延绵至今。

流不完的英雄血。

道不完的赤子情。

小琉在旁边清泪长流,哭著笑著喊:“三……三爷!”

登宵把手中被内力结结震断的松枝随手掷在地上,松枝没土而入。登宵转过头来,长发凌乱,状如疯癫,可他凌乱的鬓发中露出的眉眼比任何一个时候更有生气,不再是守著将息的炭火伤春悲秋暗自嗟呀,而是初生的旭日,要连天地一同燃烧焚毁的傲气冲天!登宵在笑!小琉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笑,连人心都能被这样的笑容温暖,如同逝去的青春再一次慷慨的降临——於是,涕泗横流。

登宵笑著回答,他的声音此时高亢又嘹亮,像是山间清澈的泉流,养育刹那花开,登宵说:“怎麽……哭什麽?小琉!我今天高兴!从来没有这麽高兴过!!!”

像是要验证他所说的话,登宵一时间忘却所有顾忌,仰天大笑著说:“我是登宵!我回来了!我是登宵!!!!!!!!!!!”

院落外面,不知站了多久的连城,嘴角微微抿起一个笑容,他隐在门边,轻轻笑著说:“这有什麽可高兴的……真是吵死人了……”

连城笑得眼里都是满满的柔情,他用几不可闻的声音笑著骂道:“傻瓜……”


16

接下来的几天,连城为了各种各样的部署几乎焦头烂额,登宵几乎见不到他的身影,只有晚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隐约觉得他来过,似乎在床前站了一会,然後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他身上淡淡的熏香气息就慢慢的飘洒满整个屋子。

只是眼皮沉重的抬不起来。就一直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几天後,天才亮,连城就踏进了小院。他似乎瘦了一些,脸上的轮廓更加的鲜明,两只眼睛出奇的明亮。连城笑著拉著刚起床的登宵,说:“三哥……我今天准备在早朝上跟大家说你的事呢……赶紧收拾收拾吧。”

登宵应了一声,几天没见,觉得连城的笑容有些耀眼,有些羞敛的微微侧过视线,突然想起要和连城说一声自己的功力都恢复了,但看著连城,似乎全不关心此事的模样,有些情不自禁的不悦。

他有些莫名急切的想自己开口,他说:“喂,我……”

连城侧过头去,向外面招呼了一声,随身伺候的太监就送上来一套赶制的朝服,连城说:“三哥现在就换上试试吧……”

登宵有些闷闷的停了嘴,接过那套衣服,发现并不是寻常有补子的那种文官服,而是藏青色的蟒纹箭袖的武官装束,心中微微回喜。连城微微背过身去回避,登宵就自己在中衣外面套好外裤,披上外袍。在腰间来固定好暗金色的梭子甲,用粗大的深色腰带束紧,系上二色金长条宫穗束住的玉麒麟。鬓边的长发束在嵌宝紫金管下,饰有两条冲天锻翎,其馀的散在肩上。

连城是第一次见他如此打,觉得有些移不开眼。似乎第一次发现似的,觉得登宵束住的腰,出奇的细,良久说:“不错……挺精神的。”连城顿了顿,说:“三哥,说起来你喜欢什麽样的说辞?是云游四海後重返朝廷,还是浪迹天涯辗转反侧回到故里,或是遇到心上之人所以耽搁了两年?”

登宵对这些说辞浑不在意,他满心想让这个四弟知道,他的三哥的武功其实很厉害的,於是一个劲的想开口,他说:“连城……我的武……”

连城故意岔开话题说:“……啊,要不说是为了隐瞒辽国耳目才故意诈死好了……”

登宵有些恼怒的微微提高了声音,说:“连城,我……”

连城突然转过脸来看著他,笑了一笑,然後拍拍登宵的头,说:“好了好了,我知道啦,三哥的武功很厉害。”

登宵被戏弄的哑口无语,羞恼的眼角都有些发红,只好低下头去,一个劲的想自己怎麽了。

连城笑著继续轻轻拍他的头,说:“三哥的武功很厉害很厉害。”

登宵被刺激的良久说不出话,好不容易才闷闷的憋出来一句:“那……那当然。”

***

早朝上,刚刚得到辽国大举进犯的消息,百官议论纷纷,喧嚣不止。

兵部尚书此时上前一步,躬身道:“皇上,此时朝中非南营统率孟九成带兵不可。他属下雄兵十万,皆骁勇善战,在辽国一战之中更曾立功无数,熟悉与辽国作战之法,请皇上任用孟九成为此次讨伐之将军,我朝方能克敌制胜!”

这边,刑部尚书闻言亦上前躬身道:“皇上!微尘认为不可。孟九成好大喜功,若是命他带兵,如何能克敌制胜?臣以为带兵之事,非北营统率徐行不可,他数读兵法,武艺过人,此战非他不可!”

两位尚书几乎是同时大喊道:“皇上……!”

看著朝中迅速分为几派,争执不下。连城微微按著额头,嘴角抿出一抹微笑,道:“这麽说,若是在两人之中,朕任用谁,都有人会不服气,是这样吗?”

群臣对望,却完全是一副僵持的样子,并不打算妥协。连城冷眼看著一切,他从心底里面厌恶这些老学究,表面上一副高风亮节的样子,到头来谁不是为了自己一点蝇头半点的小利争吵的头破血流,至於国家危难之事,在他们眼里,还怕是其次的了。

他用了两年的时间,才让四个能臣坐稳了位置。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刀阔斧的进行改革。连城想,在其位,必尽其力,否则则要其何用?待此事忙完,看你们还吵得了几时……

想著这样的念头,连城脸上却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连城说:“唉……此事,愿也无需如此的伤恼,若是我三哥还在……区区辽狗,又如何动得我大好河山?”

善於溜须拍马的赶紧提醒道:“皇上,若是三王爷还在,这事是好办。可如今他仙去了不是……您得赶紧拿个主意。”

连城凤目一抬,笑道:“若是他在呢?”

看著群臣默默相窥,噤声不语的模样,连城斜倚在龙椅上,轻轻击掌,喊到:“三哥。”

议事殿两扇厚重的大门此时缓缓推开,刺眼的光线几乎耀花了百官的眼。只见一道欣长的人影慢慢从光晕模糊中走出,长身玉立,英挺不凡,不是登宵是谁?

连城从高高的龙椅上,笑著走下来,亲热的挽著登宵的手,看著惊疑不定的群臣,笑著说:“三哥他自两年前便为我大梁王朝诈死,一是不愿权势之争,希望放逐于山林,二是为了降低辽国的戒心,引蛇出洞方能一举击破。此次他肯重回朝上,率领我大梁百万雄师抗敌,尔等可有疑议?”

群臣沉默已久,显是有些不满,但却不好出口。良久,一位老臣倚仗自己年迈,颤巍巍的出列,躬身道:“三王爷前次一战中居功至伟,臣等本无疑议,可三王爷既然两年醉於山水,武功怕是有些拉下……不知……”

连城见登宵眉头紧蹙,知他不悦,大笑道:“听卿家的意思,可是要一比试?”

连城见群臣皆微微颔首,笑道:“那麽……便比骑射好了。可此时大战在即,便省了那些麻烦。”连城说著三击掌,殿外太监送上三个垫红色丝绸的金色托盘,上面盛了角弓,箭矢。连城说:“孟九成,徐行何在?”

两名武将闻之出列,高声答道:“臣在。”

连城随手一指殿外百步之外一根琅柱,通体红漆,金饰雕龙,连城说:“朕分别赐你们三人,角弓一张,箭矢三支,你们便朝著那根柱子比试比试吧!”


17

三人接过角弓,其馀二人都是志得意满,孟九功素有百步穿杨之名,徐行亦有弯弓射日的美誉。对弓射之技艺都是勤加苦练,此时仿佛那将军之位已是十拿九稳。

偏偏登宵心下忐忑,旁人不知,他自己如何不知。两年以来,自己的武艺桎梏不前,若是比武喊杀,自己拉下两年的功夫,亦能凭藉雄厚的功底笑傲群雄。可这弓射,贵在日日勤练,方能保持那准头,两年未拉弓,此时如何能有把握?

登宵见两人同时弯弓,对准琅柱,二箭其发,二弓齐鸣,顷刻之间,便看到两只羽箭皆深入琅柱,钉在柱子上不住摇晃。登宵眼神微微一黯,心里便些微浮上了些心灰意冷的意思,禁不住微微转过头去看连城的表情。只见连城眉目含笑,正殷殷注释著自己,又觉心下一暖。

登宵紧紧握住手中角弓,心道:我是谁?我是登宵!他深吸一口气,迎著百官目光,捏出一枝羽箭,左手持弓,右手拈箭拉弦,弦如满月,目如寒星,牢牢定准前方琅柱,只觉得灵台一片澄静空明。登宵想:我是登宵!於是箭如流星,羽如星尾,带著呼啸之音脱手而出,登宵默喊:著!随著他的喊声,箭牢牢钉在琅柱中央,顷刻入木没尾,登宵腰身扭转,同时将剩馀两箭搭在弓上,拉弓放箭如行云流水,两箭先後而至,每只箭矢都分别将之前二人的羽箭从中狠狠的劈作两半!片刻,那琅柱之上,只留下了登宵的箭。

百官哑然,连城朗声笑道:“尔等还有异议吗?”

百官沉默了一会,有人带头高喊道:“臣恭喜三王爷重回朝堂,任大梁将军!”

百官应合道:“臣等恭喜三王爷重回朝堂,任大梁将军!祝将军大破敌军,凯旋而归!!”

喊声洪亮,震耳发聩。

如同带起了一阵飓风。

朝堂之上,喊声里,登宵眸如星子,迎风而立。

***

下朝後,连城派人送来一大堆的凌乱东西。大多是些舒服合身的换洗及御寒衣服,外袍的上臂处都绣了象徵王室的蟒纹。也有些一看就价值斐然的东西,像一壶银箭,一共七枝;像一件银甲——细细的纯银连环锁成的铠甲,由细密的银丝编织,轻而结实,穿在藏青色的武官袍上更显意气风发。还有一把乌檀弓,分量极沉,弓弦波动时,响声清越,弓身木纹细腻,呈鱼纹状断裂的纹路,一看就是年代久远之物。

最贵重的不过是一把剑,纹路古朴,剑身上用大纂写了剑名:七星龙源。为当年欧冶子和干将两大剑师联手所铸。为铸此剑,这二人曾凿开茨山,放出山中溪水,引至铸剑炉旁成北斗七星环列的七个池中,是名“七星”。剑成之後,俯视剑身,如同登高山而下望深渊,飘渺而深邃仿佛有巨龙盘卧。是名“龙渊”。相传当年伍子胥渡舟以此剑赠渔父,渔父为表其心诚自刎而死。此剑遂以其“诚”字闻名天下。在古今名器上可入前五。

连城以此剑赠登宵,实不异于以《女史箴图》送爱画之人,以狂素之《食鱼帖》送爱字之人,以《梅花残谱》送爱棋之人。登宵拔剑出鞘,在手中轻弹,听到剑身发出一声长而清越的剑鸣。

登宵握紧七星龙渊剑,长叹,转身跟送东西来的太监道:“皇上还说了什麽吗?”

太监躬身答道:“陛下说,唯有此剑,才配得上将军。”

***

领了调兵遣将的半壁虎符,登宵下午便前往军营。大梁官职在前朝基础上做了调整,留三公,取消九卿以及尚书台。将尚书台职务一分为六,即是户、吏、工、刑、礼、兵六部。各部一级官员称尚书,下设二侍郎,以及十二令使。全国为郡县制,县有县令,乡有乡典,里有里长。军队主要为南营、北营以及西营骑兵,北营水部。除二王爷李凌云统率下的西营骑兵外,南营、北营占了全国六成兵力,也是这次抵抗辽兵的主要部队。

登宵至南、北营检阅之时,只觉得其士兵多是新征,年轻有馀而经验不足。心下了然,唤出此次副将张参将士兵每五十人编为一组,由一老兵带领,与各参将都打了声招呼,熟记了他们的姓名,又提拔了几个年轻将领。回宫後小琉替他整理了几件御赐的衣服战甲,换了一双轻便的牛皮青底靴,子夜便率军离开京城。

临走的时候,连城在百官随行的时候远远的来送他,登宵坐在黑色的大宛骏马上,肩发被吹得四处飞扬,登宵越过碍眼的发丝,拉紧缰绳控制著不停踱步的马儿,眯著眼睛,努力想在夜色中分辨清连城的轮廓。

却只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


18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自登宵领兵出征,转眼已数月有馀。

当日大军挥军北上,至函谷关与辽兵战于原野,因远跋多疲惫,新兵怯阵,伤亡略重,纵兵力持平,而亦呈败势。何况辽国统帅大梁部署图在手,挥斥方遒,游刃有馀,一路过来连破数郡,气势如虹,此诚不可以与争锋。登宵观形势不利,退兵固守青州。不顾每日辽兵命人在城门前叫駡不休,自将馀下五万精兵分为五部,每数日带一万士兵从侧门而出,击辽军旁翼。辽军将青州围成水桶一般,兵力分散,救之不及。而登宵领兵并不恋战,小胜便回。数日之後,另换一万士卒出城迎战。

如此月余,五万兵士磨炼之下,新兵已熟知作战之法,且对登宵领兵言听计从,令行禁止。而辽兵固守疲乏,夜不能寐。辽国离此战线过长,粮草时有不济。此时青州馀粮也已不多,却士气高涨,每日磨枪砺剑不休,正是一决雌雄之时。

夜深露重,军帐中灯火如豆。

登宵共几位参军,围一幅地图。地图之上用朱笔墨笔圈圈画画,布满整张图纸。副将张参在这时说:“将军,青州粮草本就不足,我等节衣缩食,熬至今日,实数不易,此时只好背水一战,请将军尽早下令与辽狗一决胜负。”

“我以为此事不妥。”登宵一手提拔起来的参将何聚说。“辽狗此时将青州围得水桶一般,若是贸然出击,纵能将包围冲一个缺口,那时敌军回防,左右夹攻,背後追击,我们三面守敌,能逃得了多少人?何况还要丢一个青州!”

“又或者这样……”另一个参将刘贺说。“我们表面上开的是东城门,引开辽狗主力,待辽狗在西区退尽,再从西城门撤离……”

登宵道:“不妥。若用此法,等於将青州送於辽狗之手,将青州父老至於何处?更何况引开辽狗主力谈何容易,若是以数千之人来引,辽狗不必回防,也足於让这数千之人死无葬生之地,之後便是东城门失守,辽狗从东门长驱直入,我们便是逃得出青州,又能逃得了多远?若是用数万军队来引,此计成後,我军也是鹰断翼,虎无牙,如何能与辽狗抗衡?”

众人听了都是暗暗点头,张参不由得虚心问道:“那将军以为如何?”

“我想,若要出兵。非得让辽狗主动退却。”登宵说著,在辽兵扎营的地方用手一指,道:“我军粮草不济,辽军这麽多天未得粮草补给,也必定不济。探子传来消息,最近有一队粮草送往辽军,我算过时日,怕便是今夜了。若能将其焚毁乃至劫下,不出数日,辽军必退!他一退,我们便倾城而出,打他个片甲不留措手不及!”

众人默然,良久,刘贺才疑虑道:“可,可这毁粮草之事,谈何容易?他们必有重兵把手,而我们被团团围住,如何能……”

登宵笑著说:“莫慌,这事无须焦虑,包在本将军身上了。你们待命整军便是。”

登宵转身跟张参道:“帮我准备二十支硫火箭。我今夜出城,拜访一下故人。”

***

京城的风就有些凛冽,而青州更甚。风像是咆哮的猛兽,撕吼著奔腾。登宵一身玄服,隐在夜色之中,耀眼的紫金冠也已取下,将鬓发束在脑後,几缕额发散在眉间,为了轻便,并未穿铠甲,而是在外袍下面著了一身暗色的锁甲,显得身形修长干练。他背上背了乌檀弓,箭筒里装了硫火箭。自城楼上施展身法轻飘飘的跃下,两袖兜风,将身形放缓,双脚在城墙上轻点,悄无声息的落在地下。

此时虽已是半夜三更。辽军并未放松警惕,不时有几个巡岗的士兵走营外交替走动,最近的离他不过是数十米之遥。登宵轻轻冷笑,从地上随手捡起一粒石子,中指和拇指轻轻一动,一个弹指,那石子便离最近的那个哨兵飞去。登宵既可百步穿杨,这数十米的距离如何在他话下,那士兵不过轻轻一声闷哼,就软倒在地上,登宵身形一动,几个腾越,远远去了。这隔空点穴之法原也不难,难得的是这力道用得极巧,不过片刻,被点倒的士兵便会重新恢复知觉。

青州虽土地贫瘠,却多山丘林木。登宵守在粮草必经的路线上,隐于林木之间,左手持弓,右手持箭,弓未拉满,杀气隐忍。果不其然,下半夜隐隐有马蹄声传来,蹄声沉闷,在空寂的夜色中并不醒目,想来是牲口脚上都包了皮革和棉絮。登宵微微簇了簇眉,以他远远目测,这一队所押运的粮草未免过少。要知粮草往来一次很是漫长,所以一次便至少要运送三千石的粮草,此时怕连一千石还不到,只有稀稀拉拉的几辆车。

登宵看得疑窦大生,可眼看著车队就要走远了,还是一咬牙,从背上拿下五根硫火箭,搭在弦上,拉弓如满月,五箭齐发,遇车而起火,火势在瞬间蔓延开来。

见这一击成功,登宵情知不得久留,立即撤离。若他此时回头看上一眼,便可发现,那些押送粮草的辽人,虽不住惊惶的喊叫,但走走停停,哪有一丝想救粮草的模样。


19

待登宵一路急行回城,施展壁虎游壁功,手脚并用攀上城楼,天已微亮。登宵一边暗叹,一边走入中军帐中,到床边合目休憩。

这半夜劳累,饶是他内力浑厚,也有些吃不消。登宵静心守气,双目微合,几个周天下来,将真气回归气海。觉得精神微微一震,已是恢复了五六分。

这时,几个参将副将鱼贯而入。立在帐中,微一抱拳,脸上皆是急切之色。“将军,昨夜之事如何?”

登宵颔首,笑道:“已是成了。不过有些……古怪。不提了。刘贺,你说说看,最近辽军可有何异动,朝中得知我等围困,又有何举措?”

“这……我军围困已久。京城离此地山长水远,讯息实难得知。”刘贺露出微微苦恼的样子,说:“不过,有哨兵在城楼上观望得知,辽狗从五更开始,已有拔营迹象。”

登宵闻言一笑。心想这辽人想来以胃口著称,大梁军队再三缩减粮草,今日尚且告罊,辽军大吃大喝,熬至今日,粮草不至,此时退兵,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何聚、张参听到这个消息,脸上也是露出笑容。一抱拳,道:“将军,那麽我等现在便去部署了。”

登宵笑著摆手,说:“去吧。”

***

待得人皆退尽,登宵沉下笑脸。蹙著眉头,仔细将计画反反复复的研究,又实在找不出什麽漏洞。青州这座城池堵在华山和丰都山之间,占尽要害之地,两翼连山,可谓是屏障天成,右有泗水,左有斛河,若非攻克青州,辽狗无以南下。

辽狗若是设计引他出城,大不了是拼个鱼死网破的地步,他们自己也占不了好处。

想到此处,登宵心下微微放宽,带了束发紫金冠,穿了银甲,斜背了乌檀弓和那壶银箭。从议事的案榻上拿起七星龙源剑。整理妥当之後,掀帘出帐,牵了帅帐边的黑色大宛追风马,翻身上马,一勒马缰,只见青州青石板路的尽头,五万大军分为五部,纵列排在东城门之前,人人皆是士气高涨,只等城门大开,便冲出城外,与犯其大好河山的辽兵拼个你死我活。

其馀三将亦身骑良马,守在城门之前,仰望城楼之上,哨兵手中黄旗打出的信号。登宵爬马上前,问道:“如何?”

“辽兵正陆续後撤。”

“叫他留心看著,等到辽狗撤了一半左右,就大开城门,我们冲出去,杀他们个片甲不留!”听登宵这样说著,何聚跟上面那个哨兵打了个手势。哨兵得令,更加留神审视。

几柱香的时间,哨兵转身,将气质由右胸至左腹划了下次,登宵看了,将右手果断往下一挥,那守门的军士见了,几个人联手将那大门推开,随即踏板缓缓放下,跨过城外护城河。

登宵右手连挥两下,随即青州之内,鼓角齐鸣,旌旗蔽空,喊杀连天。三将带著人马冲出城外,片刻,便与辽军交战在一起。

登宵等五万大军尽出,青州之内只留数十哨兵,仍立在城门口,远远凝视战况。只见辽军虽是不住後退,但步履统一,似乎并非退败。登宵暗道不妙,回身朝城楼上哨兵大喝:“周围可有异况?”

那数十个哨兵赶忙审视左右,大声应道:“报……报告将军,离西城门外不远有烟尘起,似有军队赶来!”

“看清楚些!是援军吗?”

那哨兵恐慌的答道:“似是大梁军队,可……可并未打大梁旗帜啊!”

登宵心下一转,几乎怒火冲心,辽军异动在此一刻豁然开朗。原来他们得了军队部署图,怕是早就策反了大梁某位高官,怪只怪连城那次清楚内鬼的手段得罪了不少人,有些人怕别揭出,索性狗急跳墙了。此时连城在京城之内肯定要派下援军支援自己,那官员自然要乘著这次机会名正言顺的北上。此时青州内部中空,他从背後突袭,占领青州易如反掌,此时辽军若是再掉头反击。登宵这五万大军到时便是腹背受敌,安得不灭!

可此时登宵看著众将士与面前数百米之外打成一片,哪里还有退路。心中了然,怕是只有把辽军的队伍撕出一道口子,才有可能逃出生天!

想到此处,登宵再不多说,拔出七星龙源剑,拍马向前。剑纹古朴,剑光凛冽。风凄厉,战火起,尘沙扬,登宵的肩发随著足下大宛马风驰电掣的奔跑张狂的向後飘起。数年沙场跌打滚爬的经历如在眼前。连城曾说:登宵,只有你才配得起这把剑!

登宵宝剑扬起,剑眉微扬,星眸如怒,随著数万大梁兵士一起大喊著:“杀!!!!”

於是杀!!吹毛断发的宝剑利器上灌满真气,铠甲和盾牌在它挥过时如同烂泥。随著辽军号角吹响,辽军数万雄师同时掉头,大梁军队措手不及,两军胶著在一起,用同样迅速而惨烈的损耗无休止的比拼。登宵全身上下如同浴血,一身战甲血迹斑斑。溅在发丝上的血凝成了一缕缕,溅入眼中的血微微刺痛,站在双颊上的血使登宵如同修罗转世,难听的是刀切断骨骼的刺耳响声,难看的是残肢断臂半空滑过,杀得尘世如同炼狱,杀得战场尽是冤魂。

可尽管如此,因为辽军出人意表的反攻,这数万士卒还是渐渐呈了败象。他们毕竟年轻,无法忽略手足战友在身边如此轻易的死去。登宵一缕碎发被细密汗珠站在额前,他一眼看见数百步外的帅旗招展,双目一凝,用剑扫翻身旁十数辽兵,从背上取下乌檀弓,拈银箭在手。银箭远远沉过寻常箭矢,若是把握得当,用力十足,射程要远的多。登宵微微眯著眼睛,看准烈日之下,那根细细旗杆,咬碎钢牙,拉弓如月,几缕细细的血丝从他被弓弦割伤的手指留下,登宵似乎对那疼痛浑然不绝,大喝一声射出,只见那银箭破空有声,呼啸而去,顷刻,那辽国帅旗就逶迤跌落在地上。

战场为这个惊人的变故微微一静,登宵运足内力,大声喝道:“辽国统帅已死!得副将头颅者赏银千两!官升五品!!”这一声厉喝,清晰的传到每个士兵而立,大梁军士皆精神一震,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加上国恨家仇,皆奋勇向前,将生死置於度外。而辽国军士听了,战场之上,难辨真假,见帅旗已倒,都萌生退意。

至此,战场形势生生逆转,数万兵士喊声整天,硬生生将辽军部队撕开一层缺口,眼看著胜利在望。

可偏偏此时,青州失守,从後面赶来的叛军从青州西城门进,至东城门出,离登宵他们不过是数百米之远。

登宵心中苦闷,昨夜未休憩奔波一夜,此时苦战劳神,加上极怒攻心,几乎要一口鲜血喷出。

就在这里,变故又起。叛军前,与那叛国的高官并驾齐驱的副将,掏出腰中弯刀,将那高官的头颅一刀砍下,提在手中,高喝道:“有血性的大梁男儿!与我一同前去!助将军杀敌报国!!!”

那叛军部队中似乎也多是爱国之人,只苦於那高官淫威,此时听那副将一声怒喊,十有七八都拍马向前,与登宵手下数万士卒一同抗敌。登宵胸中大石落地,只觉得四肢无力,见形势已定,辽军退败,拍马回走。在离那副将十米处一个抱拳,说:“多谢兄台此举。敢问兄台高姓大名,登宵回朝之後,为国为民,都定当相荐,高官厚禄以请,万忘不了恩德。”

那副将似乎顿了一会,然後痴痴笑了起来。“你要怎麽推荐我?我的官……可再也升不上去了呢。”

登宵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浑身大震,难以置信的看著那人。见得那人将遮得低低的头盔取了下来,再撕去了满腮须髯伪装,露出一张俊美难言的脸。

登宵震惊的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的喃喃:“你……你……一国之君……怎麽会……”

连城笑著。“我放不下心来。”连城说。

他骑著马儿,往登宵的方向走了几步,直到近得可以清楚的看到登宵一身血污的狼狈模样。连城说:“三哥,我想你了。”


20

此战後,辽军退兵一舍,登宵也并不一味紧逼,只是下令整理清点伤亡人数,上报朝廷,此外修养兵力,以备兵戈再起。

连城自那日後便留在军中,大梁五品官员方可面圣,遂军中副将无一曾仰天颜。加上他那日立下军功,军中诸人对他也是客客气气的。连城这几日便一直粘在登宵左右,居食同起,睡卧同榻。除了奇怪他跟的紧了,登宵也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数日之後,辽军派遣使节送来降书,此战後,辽军元气大伤,军队供给本就大损国力,何况十万大军只馀十中之一二,投降谈和不过是早晚的事情。

那降书写道:”臣本蘼尔小国,地处蛮荒之地,得仰天颜於南岳,苟全性命於现在,不俯首于谢仁主之恩,却妄思华盖于王土,金顶於城都,终成螳臂挡车,蚍蜉撼树之可笑之举。臣惭愧非常,此时幡然省悟,愿执羽扇鞋履,负荆棘刺木,勤勤恳恳,乞仁主之恕。臣有幼女名琳琅,刚至及簪之年,愿献於天朝,结为姻缘,成两国千年之好,愿太平永世。”

连城看了那书,虽言辞之间极尽谦卑,但显然存了心思。送女和亲,一可免庞大的战争赔款。二可得数十年的休养生息的太平光景,三能潜伏于大梁,亦是难防之事。想到此处,连城皱了皱眉头,问道:“你们想和亲?”

使节一鞠至地。“吾王原本打算将公主献给大梁之王。可公主毕竟是掌上明珠,心头牵念。又以天人之姿闻名於我大辽。若是嫁入後宫,难免空居独守,争宠夺爱,都非公主所长。况且我国向来便是与唯一之配偶厮守终生,实在不愿公主受三千嫔妃共事一主的委屈。所以……所以愿意退而求其次。愿嫁与骠骑将军为正妻。”

“嫁给我?”登宵讶异,忍不住回头偷偷的看了一眼连城,见他面色铁青,显是不乐,於是续道:“公主既是天人之资,在下才疏学浅,怕是无缘与公主共续鸳盟。”

那使节微微抬了头,两人这才发现这使节眉目中自有一股清逸之气,使节笑道:“这个不劳将军费心了。公主自幼思慕将军神武非常,英雄盖世呢。”

“若是不允呢?”

“若是不允,我国虽然力有不济,又岂是任人欺凌的?自当倾一国之力,不惜灭国之祸,也要与大梁再拼死活!”

两人见那使节傲然回答,心中凛然。登宵沉默了一会,伸手在降书上牵了字。那使节见他应允,微微一笑。“请将军在此等候数日,公主的鸾驾已在路上。”那使节说完,躬身退去。

登宵见连城默然不语,心中微微一痛,“怎麽,有什麽奇怪的?”登宵苦笑著说:“这种乱点鸳鸯谱的事情,你不也经常做吗?”

连城沉默了一会,缓缓抬起头,“他若要打,我们便陪著他打。倾全国之力又如何,我不愿意见你娶妻生子。”

登宵苦笑道:“你什麽时候也这麽不理智了,打仗哪里是好玩的事情,若无战争,则何愁无太平盛世,歌舞升平……”

连城有些焦急的握著登宵的手,登宵第一次见他如此慌乱,连城说:“不!我很理智。我从来没有这麽理智过。早是早知如此,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你出来……”

登宵听到这话,心中一痛,用力的将连城的手甩开,大声道:“是!我本来就应该被你关在那院里,我本来就应该不见天日,我发什麽疯要帮你拼死拼活,打仗杀敌,我本来就是该被你……”说到这里,淡忘的仇恨涌上心间,登宵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连城知道说错了话,急忙解释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

登宵毫不留情的打断他。“那是什麽意思?你还嫌对我不够狠吗?你还能有什麽意思!我也是的……早就该知道你……你根本就不会变……从头到尾都是一个货色!”登宵极怒之下,口不择言,狠捏著连城的肩胛骨,看著比他还要高半个头的弟弟,连声骂道。

连城静静的看了一会,对肩膀上的疼痛恍若未觉,良久,连城轻轻的说了一句。“三哥,我只是喜欢你。”

连城看著登宵,慢慢的握住登宵抓著自己肩膀的手,把登宵的手轻轻的扯下来。登宵浑身僵硬著,脑袋几乎不能运转,呆呆的看著连城似乎是自嘲的笑著,掀帘出帐,翻身上马,急驰而去。

良久,登宵才慢慢的带著自己恍如被灼伤的手,恍如被灼伤的脸颊,热得发烫。直到脑中渐渐被注入一丝清明,这才醒悟道,这里穷山僻壤,辽兵未撤远,连城单人匹马横冲直撞。心下终究放下不下。

连忙出了帅帐,牵过马匹,朝著连城消失的方向追去。不料一路风吹尘起,马蹄印了无痕迹,登宵莫约追了十多里,至一山壁而止,终於无际可寻,知道连城将返回京城,心中苦闷,想起连城近日种种好处,百转千回,终於弃马步行,回到营中。

虽为等公主鸾驾,却终日饮酒度日,半月後,鸾驾至,亦拔营回朝。


21

登宵静静的站在风沙中,他未来的妻子从轻纱小轿里走出,环佩叮当,远山眉,含情目。一头乌黑的长发长至足踝,只是用一只简单的束发玉环束了,如玉般的颈项中带了赤金盘鲤缨络圈。在这漫天黄沙里一站,更趁得发如墨,肤如雪,如神仙中人误降凡间。

几个参将在旁边看了,都放低了声音,一脸的豔慕,啧啧称奇,说那风沙污泥里竟然长得出琼林玉树,照水奇芭,一如桃源在世,天赐神予。睁大了眼睛不住的明目张胆的偷看著。

而登宵恍如未见,只是依礼接待了,转身叫部队理了行状,拔营上路。一路上莫说是互诉衷情,便是见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只是远远的避了开来。此时他心中颠来倒去不过是一个景一句话,是连城自嘲的笑著,骄傲的眉眼低垂著,惹人心痛,连城说:三哥,我喜欢你。

想得多了,便是一阵心跳如鼓。

旁边的何聚生怨他唐突佳人,情不住抱怨了几声。“将军,未来的嫂子在旁边哭坐著,你怎麽也不去配著说几句话呢,小心到时候洞房花烛嫂子不让你进门呢。”

登宵疑惑的看了他一眼,想了半天才发现这个女的将会是他结发娇妻,他与部下严则严已,私下却混的极好,有什麽话都不藏著。此时登宵皱著眉道:“我与她并不相识。若是必须娶妻,我宁愿娶我那丫鬟小琉,她会体贴人,什麽事都处理的妥妥当当的,以後娶了这个女的,怕还不是她照顾我,而是她使唤我……”

何聚笑道:“将军。美人使唤,那可是求之不得的美事。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像我,若是有这样一个千娇百媚的人儿,便说是使唤了,就是把我当马儿骑,我也是甘之如饴的。”

登宵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小轿,“她漂亮吗?我倒是不觉得。何况便是漂亮又有何用,妻子眉眼周正,养儿育女,煮菜烹汤,贤良淑德,也就是了。过於周正不过惹来是非。”

何聚惊讶的看了他一眼。“我还真是为这个嫂子不值。本来以为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哪知道是个不识货的主儿。罢罢罢,就是受苦,也是人家自己选的不是……”

登宵看著何聚转过头去,不再搭话,轻轻的回了一句:“若是过了门,成了我的妻,我又怎麽会让她受委屈?一生一世也再不看旁人,更别人娶妻纳妾。她貌丑如何……貌美又如何?我都会真心实意待她。唉……想起我母后受的苦,我又怎忍心再让别人尝……”

登宵说著,轻轻抚摸左手小指上的祖母绿戒指,心下打定心思,等到娶了这琳琅公主过门,便再也不想连城的事了。

***

十数日後,众人虽是缓缓步行,也终究回了京都。

朝中得到消息,早已拨了郊外一处幽静宅院作为公主下榻之地,事实上怕也是未来的三王爷府邸。登宵将公主与陪嫁侍从送入府中,自回了後宫小院。

一进院中,便听到小琉呜呜咽咽的哭著,登宵疾走了几步,推门而进,问了句:“傻丫头,哭什麽?”

小琉哭得双眼肿如红杏,可一见著登宵,却迳自抹去了眼泪,委委曲曲的说:“三爷……听说你要娶那什麽……什麽辽国的公主,怎麽,她好看吗?”

登宵想了一会,说:“他们都说好看。”

小琉问道:“那三爷喜欢她吗,小爷不要小琉了吗?”

登宵疑惑的看了她一眼。“怎麽会不要你,我虽娶她,可她未必喜欢我,我以後或许会怜她敬她,却不会喜欢她。对我,她不过是一个陌路人,是辽国的公主,以後会变成唯一的妻子,可……可终究不是我喜欢的人。”

小琉听了,正色道:“三爷,虽然小琉没那什麽公主那麽好看,但小琉会永远的对三爷好。三爷便是赶,也是赶不走我的。”

登宵笑了一下,摸了摸她的头,“这两年,你一直跟著我,什麽事都知道了。我有时也会想,若是别的女子知道我这些见不得人的事,怕是早就对我嗤之以鼻了吧……小琉,多谢你,我很承你的情。”

登宵说著,摆了摆手。“我累了,睡一会。你也歇息去吧。”

看著登宵默默隐在那张画著修竹的屏风後面,小琉眼里流光闪烁,她轻轻的说:“无论如何,小琉,都是……爱著三爷的。”


22

婚礼的筹备按部就班的进行著,登宵回朝那天将虎符交回後,只是挂名领个将军头衔,并不管事。因此,若是无事召见,连早朝也不必去了。虽是消遥自在,可回来好些天了,再未见过连城一眼。

登宵最近总是想著以前的事情。不但是近日,不但是这两年,不但是沙场岁月,甚至还要更远。那时候他刚刚束发,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四弟,见得不多,却总喜欢跟在他的後面,有软软的小手,软软的声音,点漆一般的一双眼睛,走得跌跌撞撞的,叫他:“三哥。”

那时候凌云总是开玩笑似的皱著眉头,用一脸嫉妒的语气跟登宵说:“这小东西,怎麽就粘著你呢?”

直到——直到他亲眼看著,自己帮他的母亲,倒了一杯鸩酒。

登宵的母亲是先王的正妃,此举倒也不是什麽争风吃醋的寻仇,这不是那个女人的个性。先王对此事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错的不是别的,错就错在连城母亲的卑贱生世,错在她没有势力,又不懂得韬光养晦,生下连城後逢人便夸耀,似乎巴不得闹得人尽皆知。先王一次酒醉,让一位婢女珠胎暗结。让那孩子诞下已是天赐龙恩,那婢女却终究没有母凭子贵。一杯鸩酒,送一条冤魂,叹一声身为下贱,叹一句命比纸薄。

多年前,那个如玉雕成的小娃娃,睁著点漆一般的眼睛,呆呆的站在门口,看著自己递过了金盏盛著的鸩酒,看著自己抹上那女子不肯合上的眼眸。那时自己转过身子,对著自己的四弟,面无表情的说:“你要怪我,也没什麽。可你得知道,这王室污点,本就只有几个王族的知道,他们今日都没空,所以我来。就算不是我杀,也会有其他人。或者是一刀之刑,或者是一条白绫,或者是……”当时自己说到这里,扬了杨手中金樽,续道:“一杯毒酒。”

那些话,他的四弟,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有听到。

那时,登宵说:“怪就怪她没有势力。没有势力,只好——任人欺凌。”

小小的人儿面无表情的看著他,如点漆一般的眼睛,静静的看著他。

仿佛是第一次认识。

***

登宵看著小指上的戒指,想起那个一直沉默著守在後宫的女人,和她逐渐被灰尘沾染的容颜。本本分分,安安静静,却等不回曾经的宠爱。那几乎成了登宵心中最柔软的角落。

母亲。一个母亲,便撑起了一片晴空。无关对错,登宵曾毁了连城的天空。

这两年的仇恨,放得如此容易。小琉不知道原因,登宵却自己明白。无论怎样的岁月荏苒,心底的歉意却依然残存。既然一报已经还了一报,那麽不如,让往事散入风中,化为飞灰,烟消云散。

谁能料到,心上,波澜又起?

以往的仇恨,连城放下了,他也跟著放下。可这情,连城若是放下,他怕是依然耿耿於怀。

登宵住在原来的小院里,日日夜夜,对一面他亲手画的屏风。只觉他每字每句,音容相貌,点点滴滴,如在眼前。

萦绕心间,排遣不去。

登宵叹了口气,伸手抖开床榻上叠得整整齐齐一套喜服,强迫自己不再乱想。

成亲之日,便是今朝。

一件一件穿好大红的吉服,袖口和领口都滚了一圈金边,宽袍广袖,缓带金边,只觉得有些微微不适应。小琉帮登宵把耳上的头发束成一个髻,戴了金翅冠,俊郎的容颜在一身的鲜红绸衣下显得有些苍白。

小琉仔细审视了一番,见没有什麽不妥帖的,采轻轻拍了一下登宵的背,说:“三爷,好了,可以动身了。”

登宵微微颔首,转身出了小院。小琉没有跟过来,只是远远的看著登宵的背影,登宵走得很快,那一人一院像是被他遗弃在身後。

出了宫门,骑上那匹大宛马,锁喇高亢的吹了起来,嫁妆摇摇晃晃的抬了起来,喜轿悠悠的晃了起来,八抬的轿子,极尽奢华,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声势浩大。京城两旁街道上都是围观的人群,压低了声音的议论,都是掩不住的兴奋和喜庆。毕竟此时他战功显赫一如从前,那些纭纭黔首并没有花太多时间去想他的复活,而是把更多的精力投在了他的那一场扭转乾坤、一战歼敌的传说上。

到了郊外的别庄,待得轿子停稳了。他下了马,掀开轿帘,伸出一只手,让那新娘的手搭在上面,微微低下了身子,将新娘扶进了门。

喜堂上,张灯结彩,连城就坐在主人位上,身後一副巨大的“喜”字,连城微微低了头,抿著茶,有些看不清表情,於是登宵努力的看著,几乎忘了挽著他手的女人。

圣上亲临主婚——这是怎样的荣耀?数不清的宾客逐渐的喜堂外的中院中摆满了的桌椅上落座,各种珍奇的合理络绎不绝的送了过来。待得身边人都静了下来,听得报吉的人一声喊:“一——拜——天地——”

登宵懵懵懂懂的从连城的脸上移开,僵硬的将身子转向中院,对著那苍茫天空与九州大地鞠了下去,身边的新娘也是一鞠。

那人又喊:“二——拜——高堂——”

此时高堂已逝,两人就将身子转了回去,登宵看著连城的方向,连城还在玩弄著手中的茶盅,并没有看他们,登宵心中一痛,摇晃著拜了下去。

便在此时,登宵眼中突然瞄到新娘袖中银光一闪,潜意识的侧身一避,只见新娘喜帕未掀起,而手中银剑耀眼,将登宵肩上划开一道深深伤口,登宵这匆忙之下的一躲,让他跌倒在地上,心中飞快的闪过念头,决心拼死接她一剑再做计量。

电光火石间,众宾客没料得到新娘身藏利器,哪里反应的过来,眼看著这一剑挥下,离得最近的连城扑了过来,将那新娘推了开去,新娘在推开的一瞬,将剑狠狠刺向连城,眨眼间便是穿胸而过。

此时反应过来的宾客赶紧抢上几步,七手八脚的制住那新娘。这女子武艺平平,不过是胜在出其不意。登宵目瞪口呆的抱著替他挡了一剑的连城,一句话也说不过来,只是紧紧抱著连城,脸色苍白著,颤抖不已。

连城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种痛,疼的满脸的汗,豆大的汗珠流过眼睫,刺痛的让他有些睁不开眼,连城扯住登宵衣襟,勉强的开口:“这下……你还会结婚吗?”

“辽国居然敢毁约,我……我自然当带兵铲平,哪还会……还是结什麽婚!你……你可知道你在干什麽蠢事!”

连城有些无力的接道:“我猜是那个什麽……什麽公主自己不愿意嫁,玩什麽小孩子脾气……辽国,他们不敢的。这也……也不是什麽蠢事。”连城顿了一下,有些艰难的抬头看著登宵,挤出一个笑容,说:“你忘了,我喜欢你啊。”

登宵只觉得眼角一湿,然後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流得脸上湿成一片,心中此时此刻,对连城的爱意哪还有半点犹豫,什麽纲常礼教什麽宁折不弯什麽尊严廉耻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眼里慢慢的只有一个连城。当时就开口道:“我也喜欢……”

这时,连城勉强的把自己沾满鲜血的手捂在登宵的嘴上,艰难的笑著,说:“我……我想稍微,稍微睡一会。等我睡醒来,你再告诉我……这样,我就一定会醒来的……好不好,三哥?”

登宵眼角有泪,拼命点头。

连城在他怀中闭上眼睛,双颊微红,一如沉睡。


23

早有人从登宵怀里抢过了连城,七手八脚传来了御医,看著连城被抬远,登宵迷迷糊糊的站起来想跟著,结果当朝四臣之一,右丞相唐演赶上来阻了一下,原本英气的脸被急得一脸的细汗,他尽量放软了声音劝,说:“三王爷,今天这事闹成这样,你就别参合了。皇上需要的是静养,我们都不敢跟著去呢。你先好好顾著自己,啊?”

登宵被阻了一下,依然不死心的想推开唐演跟著,唐演本就心里不畅快,朝中四臣本就有先斩後奏、宗室不避的至高特权,对登宵的王爷头衔也并不怎麽惧畏,何况唐演又一向是直言不讳的性子,当下吼了起来:“你又不是大夫!跟著参合什麽劲?原来不是说自己功夫挺吃得开的吗,到今天怎麽蔫了!”

一边的左丞相赵不群听到这话,赶忙走上来几步把唐演拉在一边,狠狠的敲了他一下,骂:“你疯了是不是,说得还是人话吗?我知道你著急,这儿谁不著急,把气往别人身上撒干吗?伤人的是那辽国公主,又不是三王爷,这不还没成亲的不是?”说到这儿,赵不群转过身子朝登宵露了个歉意的笑。“三王爷您别见怪,他就是这个脾气。”

登宵怔怔的看了他一眼,只觉得唐演的话如同炸雷一般的在耳边轰响。——你不是说自己功夫挺吃得开的吗?怎麽今天就蔫了!登宵苍白著脸,一点人色都没有,嘴唇张了张,终究没说出什麽,身子晃了一晃,终於晕倒在地上。

旁边两人吓了一条,赶紧把他扶起来,发现登宵肩膀上的伤口一直在不停的出血,只是他今天一身喜服,遮了那刺目血迹,让众人一时都没发现。

***

众人一阵忙乱结束之後,待得登宵醒来,已是日落西山。身边竟然是唐演坐在他床边陪著他。登宵四处打量了一番,发现还在成亲的城郊别院的厢房,四处都是陌生的家俱和摆设。心头微微一酸,强压下了悲痛,有些无力的问著:“丞相怎麽还在这儿呢……”

唐演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说:“三王爷,今天晌午的事情我得跟您道个歉,我就是这个样子,一急什麽话都管不住。”

登宵倒是一愣,也笑了,那笑淡淡的。“你说得没错,我确实空有一身本领,把行刺的刺客一路送入我大梁,还连累圣上受罪……实在罪无可赦。”

唐演连忙摇头。“哪有的事。王爷你战功累累,那都是铁板上钉钉子的事情,倒是我们护驾不周。王爷你大好的喜事毁了不说,我还……”

登宵淡淡笑著,摇了摇头,眼睛微微半闭著,因为失血,有些有气无力。

唐演连忙住了嘴,刚想起身回避呢,就听到登宵问了一句:“圣上怎麽样呢?”

“还是那个样子吧。似乎命是没有什麽威胁,但是上次遇刺的时候,御医就说脑内留了积水,一直没好呢。指不定这次又出些什麽问题,止血後又迟迟不醒,大家也都提著心呢……”

登宵想起几乎被自己忘记了的那一次行刺,脸色有些发白,手上不由得绞紧了被子。

这时有人推门而进,乃是御史大夫严闾卿,唐演见他来,高兴的围著这个一向喜欢装古董的人转来转去,严闾卿微微皱了眉头,看向登宵,面无表情的说:“圣上刚刚醒来,请三王爷入宫觐见。”

唐演见严闾卿表情有些古怪,情不自禁多问了几句:“圣上醒来了?他还好吧?见三王爷干什麽?三王爷也是刚醒来,现在还不能下床呢。”

严闾卿恍如未闻,只是重复说:“请三王爷即刻入宫觐见。”

登宵见唐演还要开口,打断了他,说:“我现在就去。”说著挣扎的爬下了床。所有的不安与忧虑在听到连城醒转过来後云散烟消,只剩下满心的喜悦。想起不久前连城那句话——等我醒来,你再告诉我,这样,我就一定会醒来了,登宵苍白的面孔上微微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原本没有什麽神采的眼睛渐渐的被注入了一层流转的光晕,像是被点燃的火炬,让人从心底感到希望和温暖。

“我现在就去。”登宵这样说著,摇摇晃晃的下了床,但是却是一脸的笑容。登宵说:“圣上没事就好。”

严闾卿听到登宵这样说,不知为何微低了头,静静的在前引路,唐演在後面扶著登宵,这一路上快马加鞭赶到宫门,登宵已经颇有些吃不消,觉得刚刚止血的伤口疼痛欲裂,却单凭一股硬气强忍著,心头更是不住的泛著喜悦。

到得寝宫,几人推门进来,韩单,赵不群都在,都是用很奇怪的眼神看著登宵,冷冷的,疑虑的,带著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登宵浑然不知,满眼便看到连城半坐起身子,倚在床头,露出半张清俊的侧面,登宵欣喜之下紧走几步,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欣慰,登宵放软了声音柔声问著:“不是刚醒来吗,怎麽坐起来了,还是躺下吧,不然伤口又裂了。”

连城听到他的声音,微微侧过头看了他一眼,冷冷的审视,细细的打量,从登宵还来不及换下的鲜红的喜服到他肩膀上刚刚愈合的伤口,直到登宵脸上的欣慰都有些强硬了,才开口说了一句:“把桌上的那碗药给我拿过来。”

登宵见他开口,心中一喜,脸上的笑容更是灿烂到耀眼,一边赶紧从床前的桌子上双手捧过了药碗,刚刚热过的,隔著细瓷依然有些烫手,登宵一边递过碗,一边想依照那小小的约定,不由得想要此时便开口,不再隐藏,从此之後便是坦诚相待,不藏不躲!

看著连城接过了碗,登宵笑著微弯了身子,说:“连城,上次没告诉你的,现在说好了。我……”

就在此时,连城面不改色,轻描淡写的将药碗缓缓倾斜,滚烫的药汁一滴不漏的全部倒在登宵的伤口上,登宵剧痛之下,反而一声惨叫都发不出来,整个房间里只听到拖长了的“呲啦”一声,原本才微微愈合的伤口被这一烫之下,皮开肉绽,却偏偏连一滴浓水都流不出,就算是伤口旁完好的皮肤也在一瞬间红肿,烫起了无数个小水泡。登宵眼睛因为极度的惊愕睁得极大,身子微微颤抖著,额头上布满了细细的汗珠,痛得从喉咙深处挤出几声微不可闻的闷响。

“连……?”

连城面无表情,似乎连看登宵一眼都觉得恶心,将倒空了的药碗随手往地上一扔,就是一声刺耳的破碎声。

只听连城低低的咒駡了一句。他说:“贱人。”


24

连城把倒空的药碗随手扔在地上,低骂了一声:“贱人。”

听了这话,登宵脸上苍白一片,眉间眼角都是因为剧痛而细密的汗珠,只觉得眼前的景物变成了一片一片跳动的光圈,闪烁迷离,身子不受控制的无力滑下,在铺天盖地的黑暗袭来之时,突然感受到冰冷的水被泼在脸上,钻进鼻翼间的,是冷冷的茶香。

原本以为可以暂时脱离这恶梦,却被一杯冷冷的茶重新拖回了现实。登宵倒在地上,狼狈不堪,茶水和冷汗讲他几缕额发湿漉漉的粘在眉间脸颊,苍白的唇无力的一张一合,痛苦的喘息著。原本亮如星火的眼眸艰难的半睁著,满载著不解和惘然。

旁边四人原本目瞪口呆的看著,原本受伤初愈的登宵受不来这突来的折磨而晕倒时,他们清楚的看到半坐在龙榻上的连城一脸惊慌的想伸手去抱,不知为何手伸到半路又收了回去,附送上了一杯冷茶。

不明所以的唐演首先忍不住开口。“皇上,你这是干什麽,三王爷他刚刚……”

“你叫他三王爷?”连城微微喘息著,挤出一个冷笑,转过头来看著唐演,“要不要我告诉你他都做了些什麽!”

一边说著,连城手上用力,提著登宵的胸前衣襟从地上微微拎起,登宵因为这个动作带来的衣襟和伤口的摩擦贴和,痛得太阳穴一下一下的抽痛,眼睛的瞳孔有些失神的扩大,冷汗肆意的从额上留下,喉咙间发出沙哑的闷哼,头颅无力的想低下去,却被连城拉扯著头发狠狠的拽起来,无力的仰望著连城。连城手中越来越用力的抓著衣襟,一字一字的说。“李登宵,十二年前,鸩杀我生母,也就是圣皇太后的人,是你吗?”

登宵听到这句,这觉得五雷轰顶,一阵头晕目眩,眼睛吃惊的看著连城,心想:他想起来了!他都想起来了!心中一阵绞痛,嘴唇哆嗦著,吃力的想申辩些什麽,却发现一句都辨不出。无数词藻心思在肚中转了又转,出口的却只有一句,苍白的话语,登宵嘶哑著声音,点头。“是我。”

连城冷笑著,更加用力的撕扯著衣襟,尖锐的疼痛伤得是身,可登宵心里也是冷冷尖锐的一阵阵疼痛,几乎要把他这个人吞没在洪荒中。“那麽,三年前班师回朝,得知父王垂死前立我为储,不安分守己司其本职,却秘密里召集兵马,想助李凌云谋朝篡位的人,是你吗?”

登宵在剧烈的疼痛中发出类似抽气的噝噝之声,冷汗滴在眼睛里,让他微闭了眼睛抵御那种难耐的刺痛。“是我。”登宵几不可闻的回答。

连城将登宵的头发用力一扯,逼迫他痛苦的睁开了眼睛,因为嗓子哑了,只能张大嘴,一句痛呼都喊不出。“谋朝篡位不成,便假借投降之名,拔剑相向,杀我一十四位影卫,我顾及兄弟之情,压下实情,对外说是病逝,实乃拘禁于後宫的人,是你吗?”

登宵点著头,皱著眉,冷汗从他紧锁的眉头滑过,带了一种凄清的脆弱,登宵说:“是我。”

连城冷冷笑著,“我最後问你。不思报恩,却在祭天之礼上行刺於我的人,是你吗?”

迎著唐演难以置信的质疑目光,和其他人眼中的又似轻蔑又似鄙遗又似怜悯的复杂眼神,两行清凉的泪在眼中终於承载不住,滑落下来,登宵无声的抽泣著,轻轻的说:“是我。”

寝宫中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登宵微微颤抖著双肩的背影,四臣复杂的看著那道脆弱的背影,不由得都想到数月前,登宵在朝上拉弓射箭,发丝飞扬,眉目含笑。还有三年前,骠骑大将军班师回朝,鲜衣驽马,万人敬仰,弄得当时的他们热血止不住的涌上来,义无反顾的投身朝中。可是现在,三年,不过是三年,却看到了这个骄傲的身影破碎在空中。只是三年,物是人非,沧海桑田。

连城松开手,不再管登宵无力的跪倒在地上,侧著脸问那四臣。“你们还有什麽疑虑吗?”

连城听到了一片沉默,於是挥挥手,说:“那麽,把这个逆贼打入天牢吧,不必宣张,七天后处以一刀之刑。”


25

听到连城要他死,登宵难以置信的抬起头看他,心中不住的想:你要我死?你竟然要我死?那麽是谁在我跌落古树的时候接我入怀中?是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画竹满屏风?谁陪我喝酒?谁赠我宝剑?谁挡向锋芒,在京城夜色里送我,在沙场寻我?又是谁,口口声声,说著喜欢我?——

连城,你都忘了吗?

他原以为最坏的结局不过是再开始原来那般的纠缠,不谈温柔,不谈情爱,只是血腥和暴力,拥抱和遗弃。折辱他的自尊,毁去他的武功,叫他较寻常人还要不如,叫他幽於粪土之中苟且偷生。

他以为这就是极至!

然而——连城居然连这样的纠缠都不愿意陪他了。不是陵迟之刑,而是一刀之刑,那麽——恨意,是不是连恨都不屑了。他张了张口,发出痛苦而嘶哑的声音。“连城,为什麽?你恨我,是应该的。可这几个月过下来,你就真的一点不在意了吗?”

连城看著他,眼睛居然有一点疑惑。严闾卿接过话头。“圣上,醒来後,只记得……祭祀之前的事情了。”

登宵愕然转过身看看他,又看看连城,脸上刚凝聚起的一点点希望又在瞬间之间破碎,一败涂地。登宵颤抖了良久,才仿佛是自言自语的,轻轻的说:“忘了?……啊,忘了啊。怎麽……偏偏,偏偏只有他忘了,我……我还得记著。”

豆大的泪珠从登宵眼里夺眶而出,这一瞬,所有的坚强和骄傲都离登宵而去,登宵用几不可闻的,苦笑著,苦笑著。“为什麽那一剑不刺死我,你……为什麽要来挡!”

唐演几乎看不下去似的避过头去,想掩饰不知道为什麽有些酸痛的眼,朝门外大喊了一声:“来人!来人!把这个人关到天牢里!”

几个护卫应声而入,面无表情的反扭著登宵缩起的手,将他反著脱了出去,在地板上剧烈的摩擦著,伤口在粗暴的对待时又开始无休无止的剧痛,登宵在最後,被拖出门外的最後一瞬,用仅存的力气大喊著:“李连城!你画给我的屏风在小院里,你送给我的七星龙源剑在小院里,你给我的所有东西都留在小院里,我不要了!!我都还给你!!!等我死後……两!不!相!欠!!!!”

登宵吼著,最後的力气仿佛也离开了自己,全身上下都很痛,心也很痛,眼睛也很痛,痛得不得了。登宵在疼痛中渐渐失去了意识。

的确,他欠的连城,欠他的连城,都不是眼前这个人。

那垂死一般的怒吼恍若炸在连城耳中,那无边的寒意似乎从登宵口中,慢慢的传到他的四肢百骸,他看著眼前地板上狰狞的血迹,一只蜿蜒到门外,像是如椽大笔沾了朱砂的倡狂画作,又像是——他心里面那道,以为已经腐烂了的伤。

连城转过身子,用波澜不惊的声音问著:“严闾卿,你知道……他刚进这个房的时候,想对我说的,是什麽吗?”

***

天牢的死牢,向来是人间修罗炼狱,没有油锅,却有无数的残酷磨难。那死囚向来都是永不翻身的主儿,狱卒们在任上受的都是气,总爱往这些人身上再踏上一脚,一顿皮鞭打得他们永不翻身。若是没有赏银孝敬,别说上路时候的那一顿饱饭,就是能不能活著爬出去爬到刑场,也都是个问题。

登宵送到这里的时候,被当作一个普通的囚犯,送进了死牢之中。那一身刺眼却异常华丽的喜服,还是讽刺的穿在身上,本来有的狱卒眼红,想拔下来,後来厌恶的发现那外衣将近一半,都被血污了,不能要了,遂作罢。

连城是登宵入狱後第五天来的,几天来,滴水不近,奄奄一息。他来的时候,登宵正在接受一场鞭刑,只是刚用蘸水的小牛皮打了几下,就已经昏过去数次。

看狱的管事哪里料得到他手下人儿背著他做这事,当下吓得说不出话来,赶紧偷看身边这个据说是朝中大官的人,却意外的看见他似乎并没有打算阻止,只是静静的看著,看著一鞭又一鞭,闷闷的落在登宵身上,登宵痛昏过去,又痛醒过来,一次又一次,後来就算醒了,神智都有些不清了,却总是咬著牙什麽都不说。

看了一会,连城突然静静的说:“叫他们不要打了。”那管事闻言赶紧让他们停手,那些狱卒转过身来看见他们二人,也是吓了一跳,赶紧丢了鞭子唱喏著跑了。连城让那管事远远候著,转身进了牢门,看著登宵昏过去的脸,用手指拨著他汗湿的发,然後俯下头去,慢慢的,辗转吻著登宵乾裂的嘴唇。

良久方止。

连城看了一眼登宵身上的喜服,把那衣领微微拉开,想看一看他肩上的伤口,并没有遇到意料著的血痂相接,弄得衣肉粘连,还算的顺利的,便将那半边衣襟拉下,褪到臂上。连城脸色变了几变,这才发现那伤口还在往外汩汩的冒著丝丝缕缕的浓血,整个伤口已经烂掉了,隐隐的恶臭,坏死发黑的组织,向外翻的白肉,和半红半黄的浓血,看上去无比的狰狞。连城微微皱著眉头,似乎想伸手碰触,却又不敢。

良久,连城低下了头,替登宵一口一口吸出浓血,吐在地上。登宵在疼痛之下微微的挣扎,似乎想转醒,又被困在无边的梦魇中。连城抬起头,用手背抹了抹嘴,然後从袖中掏出药膏,仔细的涂在每一道伤口上,厚厚的涂了一层。

那药显然是好药,刚涂在伤口上,便是一道凉意。

“你来干什麽?”不知何时,登宵已经转醒,用嘶哑的声音冷冷质疑著

连城顿了一下,“严闾卿在你成亲那日,离的比较近,听到了那些对话。他说……五天前,你来找我的时候,是想说……”

登宵扭过头去,冷冷答道:“那不是真的,我没有打算对你说。”


26

“那不是真的。”登宵说著,侧过脸。

身上的伤痛,哪里比得上心里的痛。他在牢中挨鞭子,一共四十二下,鞭鞭入骨,连城在牢门外静静的看著。登宵知道连城恨,所以他当时想,如果在挨第五鞭的时候,连城能出来阻止,那麽自己就会跟连城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或许还会道歉,求他原谅,什麽事情都不计较了,用一辈子和连城纠缠著,多苦不会放手。在挨第十鞭的时候也这样想,十五鞭也是……一直到了三十鞭,全身都痛,心上面千疮百孔,还是想,连城这时候阻止的话,自己还是什麽都不计较的。

可最後,一共挨了四十二下。

原来放弃,不过是挨上四十二下的鞭刑。登宵原以为,自己不怕苦的。说喜欢一个人,为他挨上百下、千下、万下,都是不怕的。可仅仅挨了四十二下,在他面前被别人无辜抽了四十二下,心里就委屈的什麽似的,就痛得跟什麽似的。

原来,自己并没有想的,那麽坚强。

登宵想,这个不是他喜欢的连城,这个也不是喜欢他的连城。他的连城还在睡著,醒来後会笑眯了眼睛,一字一字的叫他三哥。他的连城还在睡著,会为他挡剑的连城,不会看著他挨打,而自己欠那个连城一句话。

并不是眼前这个人。

连城听了这话,脸上一下子冷了下来,逼上了一步,几乎是低吼著说:“你再说一遍!你敢在说一遍!”

登宵笑了。“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吗?我怎麽可能……喜欢你?”

连城身子因为激动微微颤抖了一下,他强自吸了一口气,勉强的挤出一个笑容,“登宵,别开这些玩笑。你做错了事,我总得罚些什麽……最近发生的事情,我都听他们说了。你老实跟我说,说完了,我就放你回去,咱们还像以前那样,你只要听话,我不会计较什麽。”

登宵狠不得在连城的身上咬下一块肉,他先是低低的笑著,笑完了把头一抬,嘶哑而疯狂的骂著:“你去死!你怎麽不乾脆死了你!!你不想想这次谁帮你守得青州!!没我你以为你还坐得住这江山?我是瞎了眼睛,你都认为我的应该的?说到底你以为都是我的错?我活该受这刑罚是不!你怎麽狠的下心在外面看这麽久!!!你猪狗不如!你……”

连城狠狠一个耳光扇在登宵脸上,登宵两只被铁链束在墙上的手剧烈的抽搐了一下,整个脸被打得歪向一边,被咬破的嘴角流下一条细细的血丝,脸颊微微肿起五道指痕。谩駡的声音突然停止,整个牢房里静得可怕,只听到剧烈的喘息声。

“你闭嘴!你懂什麽!”连城喘息著骂“不是你的错吗?都是你的错!你怎麽不问你自己怎麽狠的下心?我母亲她招谁惹谁了!就在我面前!就在我面前——你怎麽狠的下心!你挨几鞭子不服气吗?你有什麽委屈的!这事我都愿意当他扯平了你还有什麽好委屈的!!我还没问你呢——当时你怎麽狠的下心把我一把推了出去?我差点就死了!我差点就死了!!”

登宵半点缓过劲了,慢慢把脸转了过来,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恨意和怒火,而嘴角偏偏抿起一个微笑,登宵说:“我怎麽狠的下心?……我只恨我当时没杀了你……”

听到这句话,连城又是一个巴掌扇了过去,这次用的力气更大,登宵被打的咬破了嘴角,一条细细的血丝流了下来,看上去狼狈不堪。挨完这次巴掌,登宵索性低下头,再不看眼前这人。

连城看著有些微痛的手,脸上浮现出一点惘然的表情,他有些无措的说:“登宵,不要闹别扭了,我也不知道怎麽了,我……你拿实话告诉我,我以後再也不打你了。”

登宵低著头,看不清脸上的表情,闷闷的嗤笑著,“我不说,你还想怎麽办呢,我向来听说宫里面整人的法子多,我要是不说,是不是就有这个荣幸,一项一项的试呢?”

连城顿了良久,眼里的挣扎转瞬即逝,又恢复了冷硬的语调,“你要是闭著牙,我就把你的牙一颗一颗拔了,你要是闭了嘴,我就把你的嘴撬开,你要是不说心里话,我就把你的心挖出来……”连城眼睫微微颤抖,脸色有些发白,可还是继续说了下去:“如果你还是不愿意说,想找死……我,自然也不会留著你……我就送你上路……”

登宵嗤笑著,低著头,变得有些消瘦得肩膀微微颤抖著,“我劝你不要试了,我都嫌麻烦,你要是到底念著我们兄弟一场,就直接送我上路吧……”

连城看著登宵颤抖的肩膀,似乎想伸手去碰触,终究还是缩了回来,他认真看著登宵,眼里面,有似悲伤又似绝决的光,不停的闪烁著,整个人在昏暗的牢房中孤立无援的站著,仿佛是孤独的饮著毒酒,静候著最後一次狂乱的降临。连城安静的站著,他吐出一句:“不试试,怎麽知道呢……”

连城说著,退後一步,朝牢外连续拍了三次掌。掌音刚落,两个黑衣人出现牢门前,单膝跪地。

连城平静的吩咐道:“去把禁院里那个丫鬟给我带过来。”


27

听到这句,登宵不可置信的抬起了头,眼睛睁得很大,过了好一会才仿佛是反应过来一般,疯狂的开始挣扎著,绑著他双手的铁链被带得一阵哗啦哗啦的响。登宵嘶哑著嗓子大声喊著:“我是瞎了眼睛!我是瞎了眼睛才会求你让我痛痛快快的死!你有本事冲著我来啊!欺负一个没势没力的丫头算什麽本事!你冲著我来啊,混蛋,你这个混蛋!!”

连城微微侧过了脸,“你要是说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要是那小丫鬟有个什麽三长两短,我怕她恨的不是我,而是你。”

登宵疯了似的笑了,反而停下了挣扎,两只手被反绑在墙上,被铁链扯得笔直,那嘶哑的笑声一点都达不到眼底,登宵说:“你是个混蛋,你以为这样逼出来的话会是什麽真的吗?不是真的你要多少句我都能说给你听。亲亲连城,我爱上你了,我没有你怕是一刻也活不下去了,我好爱好爱你,我爱死你了,连城……哈哈哈!哈哈!连城!”

“闭嘴,闭嘴!”连城喊著,看著登宵脸上又像是笑,又像是哭的表情,听到登宵这嘲笑般的语气,心中也是一阵狂乱,“我要的是你心底的话……你不要笑!我不喜欢看你这样笑!登宵……只要你一句话,只要一句……”

说到这里,只听一阵衣襟摩擦的声音,小琉被那两个黑衣人反绑著抓了进来,嘴被一只手牢牢的捂紧,发出呜呜的闷响,少女纤细的身子剧烈而无力的挣扎著,她看到登宵,眼睛一亮,随之而来的是更为拼命的挣扎。登宵大睁著眼睛,像是要把小琉的身影牢牢的吸进眼睛里,然後护著她,护著她,再不让身边这个一直跟著的小东西受半点委屈。

“怎麽,还不说吗?”连城看著登宵的样子,难以察觉的泛出一抹淡淡的苦笑:“不过是一个小丫鬟,你就担心成这个样子,一直以来——从凌云——到她,你眼里,难道从来没有……”

登宵微微侧过脸,看了一眼连城,似乎想说些什麽,终究还是没有说。小琉在那边挣扎拉开捂著的嘴,大喊了一句:“三爷!别在乎我……小琉是甘心为三爷死的!要是小琉坏了小爷的事,小琉就算是死……”小琉说到这里,嘴被更大的力气牢牢捂住,白皙的脸上因为黑衣人手上的力道,留下了几道青紫的指痕。

登宵出神的看著小琉的身影,轻轻的说:“小琉,你是个傻孩子……”连城不耐烦的打断了他的话,“怎麽,你还不说吗?你便是硬,又硬的了几时?你不说——我便把这个女娃娃扔到对面的牢房里去,让那群爷们好好享受一次,隔著铁栏——你就好好欣赏吧!别说这丫头生得还算是标志——怕就是母狗扔进去,他们也不会挑的!”

登宵仿佛是不敢置信的看著他,颤抖的喊:“这种……这种事情,你怎麽做的出来!她……她不过是一个孩子……你要是真想折磨我,就把我扔进去啊!哈——反正,反正我也被你骂过不知多少次婊子贱人了——也不差些什麽……”

连城听到这话,盛怒之下扯著登宵的头发喊:“你给我闭嘴!她不过就是一个丫鬟!一个奴才!值得你这样吗?”连城顿了一下,仿佛是找藉口般的放缓了语气说:“我怎麽会让你受这委屈——你毕竟是我哥啊,对不对?皇家的体面——你不顾及——我总得顾及吧。”

登宵笑著说:“你顾及……哈哈……你顾及——你做那档子事的时候怎麽没顾及呢?”

连城铁青著脸说:“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到底说还是不说?”

登宵久久没有开口,眼角却慢慢的红了,小琉毕竟学过一些粗浅功夫,此时狠狠一下打在一个黑衣人的肘上,逼他松了手,哭著大喊:“三爷,小琉不怕——小琉只要三爷好……”

连城盛怒下,冷笑著喝道:“把这个丫头扔到对面去!”

登宵眼看著那些浑身发著恶臭、虬须满面的囚犯将手往小琉身上伸去,眼角慢慢有清泪渗出。他嘶哑著嗓子对小琉大喊道:“小琉!你听著……这事过了,三爷也绝不嫌你!爷和你一样,都脏!等过两天三爷去了,你要受不住,就跟著爷来!你的心思爷都懂!到了下面,你要不嫌弃爷,咱俩到黄泉下面做一对鬼夫妻!爷再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连城听了这话,只觉得如同炸雷一般,厉声喝道:“住手!放开她!”

连城如同痴了一般,惨笑著抹去登宵眼边的泪水,惨笑著说:“登宵——我本来也没存什麽盼头的——都是他们跟我说……你都不知道我那时候都高兴,有多高兴——到头来,原来又是一场空。我是混帐,你说得对,我就是混帐——哈,我脏了你,我脏了自己的哥哥,我活该,我活该被你杀死——被你杀了也是活该!”

连城说著,转过身去,修长的身子微微颤抖著,“也罢。再逼下去有什麽意思呢?我不再找她麻烦了——你想死,就去死吧——关我什麽事呢,伤什麽心呢——哈!”

连城转身出了牢门,再不回头。登宵一路看著他的背影,渐行渐远,脸上也不知道是什麽表情,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28

登宵无力的合上眼睛,明明是头痛欲裂,四肢百骸都是疲乏欲死,偏偏思维出奇的清醒。

周围是昏暗的牢狱,墙角满布蛛丝和苔藓,斑驳的砖墙上,一盏油纸灯笼跳跃著燃烧,照亮出一抹昏黄的光。往事在登宵脑海里一幕一幕的重现,从幼年,到少年,到青年……

他还记得那场梁辽两国的战争刚结束後,踏著还没有熄灭的硝烟,烟雾缠卷,火星飘散踏入京城。一别多年的四弟在城门口恭迎,面如冠玉,风流俊秀,眉目含笑,看在自己或凌云的眼里,都是一阵欣慰。接下来的日子里,眼见著这个四弟把周围的事物长袖善舞滴水不漏,待人谦和有礼,颇知进退。暑寒填暖、晨暮问安,知情识趣。人又生的好,温声软语的几句,登宵多硬的性子脾气都不禁软了下来,对这个四弟真心以对、好语相待,疼著他,宠著他,让著他,把一身兵法战例倾囊而授——好一副兄友弟恭、其乐融融。

却不知——连城暗地里削兵权、拢权贵、收京军、改祖制。他和凌云毕竟在外厮杀多年,京中的事物便是再了若指掌……也敌不过连城从冷宫爬出来後,四年煞费苦心的经营。四年来,连城三中之一的时间都陪在那个随著年华流逝逐渐昏庸的父皇病榻前,好语伺候著,好物供奉著,时不时演些孝子贤孙的戏目,动不动暗自垂泪惹得那老人心痛!再买通些太监婢女嫔妃吹些风言风语枕头状,让那父皇也生了另立储君之心……

凯旋而归,战功累累抵不过君心难测,难道那战场拼死拼活就不算什麽孝顺了吗?到头来——金銮殿上一立,议事堂上提出另立储君的时候——自己和凌云入坠云中雾里,眼睁睁的看著千人应合,父皇含笑颔首,而那个四弟——上前一步下摆一掀潇洒拜倒,喊声吾皇万岁讲声诸臣错爱说声才疏学浅道声尽力而为!

这时才翻然醒悟。他不似凌云,到底还留了个心眼,手掌数万精锐骑兵,已把统辖兵权早早欣然转交。心有不甘滔天怒火只有拔剑问天,一场血战流血飘橹负伤累累也进不了连城身边十步,被强压著跪倒嘴里强塞入化功禁药……这时才认清啊——他这个四弟哪里是什麽好惹的人物。连城含笑从殿上走下来,朗声说到:“多得当年三哥赐我妙语警句,直至今日仍不敢忘。”连城说著,走到他面前,扯下他头顶缀珠鹰翅冠,远远扔开,“‘没怪就怪她没有势力。没有势力,只有任人欺凌。’我……现在是皇上了,而你,什麽都不是。”

那一刻,他便失去了所有势力,所以,任人—欺—凌……

连城对周围影卫朗声嘱咐,“传令下去,说三王爷李登宵急病而死,令李凌云携骨蛭葬于太原,永世镇守,不得还京!”

那时连城拥他入怀,他说:“登宵,你是我的人了。”

好一个大放阙词!好一通荒谬言论!……虽早听说过黄帝便开始蓄养娈童,之後龙阳董贤弥子暇,安陵韩嫣李延年,竟是歪风不断,当朝也有些官员有男风之好,流连于秦楼楚馆勾栏院里。可万万没想到连城竟也会存下这种心思。却把皇家体统,人伦之礼置於何地!当下毫不留情的把连城痛駡一痛,却惹来连城冷笑连连,把自己对凌云的一番仰慕之情说成爱恋,句句打在心里。难不成父慈子孝便是天伦苟合之情?难不成兄友弟恭便有血亲淫乱之事?难不成两肋插刀同僚之意便是断袖情深分桃之好?笑话!何其荒谬!

可种种争辩却随著身子一同被无力的压在床褥之上,千种万种的不愿却变成一声痛苦的闷哼,血流的再多又怎麽洗得净身上的脏……心中的恨。

伸手一推又如何——如何恨不下心?如何恨不下?——自己早存了一命换一命的念头,了不起到了九泉之下还是仇恨百结,那便来世再来纠缠!

谁料得到,这一推换来的是自己锥心蚀骨的痛。

这一生错误百出,这一世满是伤痛,那便赐我一刀之刑,我要断这往事前尘,来世放纵江湖,俯仰啸歌,独钓清溪——要逍遥……

要自在……

往事种种如在眼前,登宵猛的摇了摇头,想把一切甩在脑後。

回忆似乎耗尽了他最後一点的体力,又乏又累,几日间又是滴水未进,终究跌入了重重的梦境。

梦境里,连城去而复返。

***

不知睡了多久,或是几个时辰,或是一天一夜,被一个人用力的摇醒,睁开眼睛,恍惚间还是梦里连城的字字啼血,泪流满面,可定睛一看,来人哪里是连城的一身玄衣——

孤高如莲,洁净如雪。一身白衣飘然出尘。

登宵模糊间喊了一声:“二哥?”

凌云袖中银芒一闪,登宵手上的铁链应声而断,“我来救你了,登宵……”伸手环住微微踉跄了一下的登宵,凌云簇了眉头伸出手轻抚著登宵消瘦的脸颊,“好弟弟,苦了你了。二哥已招募到二十万大军,现正引军南上,誓要为你报这血海深仇!”


29

那天,当连城去而复返的时候,带著一壶燃烧著的醉梦引,那本是大内的珍品,闻上一小口,就可以安安静静的睡好几个时辰。

连城等著登宵睡著了,把壶盖盖上了,双肩微微颤抖著,苍白著脸,坐倒在牢门边,自嘲般的说:“好笑吧,我以为我说什麽也不会来了,可是我还是来了。一想到你明天就会处斩,我就想看看你……哪怕多看一眼也是好的。”

连城脸上满布著悲伤和绝望的笑容,张扬的眉梢微微的垂下,睫毛很直、很长,微微颤抖著,“登宵,你睡著了吗?睡著了就好,不然……怕你又会笑我了。我不想杀你的……我杀谁也不愿意杀你。你说我们为什麽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真傻……真傻对不对?”

连城左手撑著身子,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俯下身子,出神的抚摸著登宵的眉眼,亲吻著登宵的汗湿的鬓角,“我早就知道你不喜欢我了,可我不行啊……我从小就只有你了,眼睛里只看得到你,你不知道你有多好——别人怎麽能比得上你半分。我很差劲,我混蛋对不对?你恨我,你恨我也是应该的。可你无法可想啊,登宵——我原来连你一根头发都是不能碰的,可是你看——我现在可以抱你,可以吻你,我是皇上啊,皇上多好,皇上就可以折了你的羽翼,你就不能飞了,你就能陪著我了,多好,登宵,你能陪著我了……”

连城轻吻著登宵的侧脸,吻他的耳廓和脖颈,连城说:“我不後悔,登宵,我不後悔。篡位又如何?你恨我又如何?你恨我——心里面就有了我了。我开心的紧呢,你再也没有精力去看别人了,你得——你得看著我,你心里慢慢的都是我,你恨我啊,登宵。你全意全意的恨著我,多好,多好。可是——可是——你竟然想杀了我……哈,登宵,你知道我被你推下去的时候,想著什麽吗?”

一行清泪滑过眼角,连城哭著说:“我想,我们要是不认识,该有多好。”

“你知道我有多痛啊,我当时有多痛!心都不像是自己了,一片片的碎,流血都没那麽痛,我想凌迟也不会有那麽痛——你在挖我的心啊,我痛得都後悔了——我以为我再怎麽样也不会後悔的——可我当时後悔了,既然我们在一起——在一起那麽的辛苦,既然我根本就不会有指望,那麽——我不想再记得你了,我不想再爱你了。”

连城哭著,嘴角扯出一个微笑,“所以,我後来忘了你了。”

连城用额头抵著登宵的额头,说:“可是没用啊——登宵,我就算忘了你,也还会再一次喜欢上——这是没有法子的事情,你告诉我怎麽样才能不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啊。如果我能够不爱你,我的心就不会痛了——可我不想忘了你,忘了你,我还要心来做什麽。”

连城说著,轻轻的覆上登宵的唇,轻轻的舔著,吮吸著,含在嘴里,辗转反侧,良久方止。“真甜,登宵,真好,真好。”

连城说:“你永远不会喜欢我呢。所以,我就想,登宵,你乾脆死了好了。你死了,我就抱著你的身子过一辈子,你再也不会离开了,别人再也抢不走了。可是——还是不行啊,登宵,我还是会怕,你万一转世轮回,又跟了别人该如何是好啊?我再听不到你说话,你再不会骂我,怎麽办——那时我会疯的,你不理我我一定会疯的。登宵,我舍不得,怎麽办?如何是好?

连城哭著再次吻上登宵的唇:“再吻一次就好,再吻一次就够了。”连城轻轻抱著登宵的腰,微微用力,不停变换著角度,眼泪滴在登宵的脸上,一滴滴,一行行,连城轻声说到:“怎麽办……登宵,我怎麽也吻不够……登宵,怎麽办!”

连城说著,哭著,将手按在登宵的後脑,让两人更紧密的贴和著,大力的拥吻下去,连城绝望的小声说道:“再一次……登宵,再吻你一次就好了。”他用力的吻著,一次比一次绝望而深情的拥吻,一次又一次,一次再一次,连城绝望的小声哭喊道:“登宵!怎麽办……怎麽也吻不够啊……登宵!呜……三哥!!!”

哭声,丝丝缕缕,良久不绝。

***

次日,寝殿内。

“报——报!皇上,太原侯李凌云帅军南上,说是……说是造反了!!”

连城闻言,将手中案牍一放,厉声喝道:“他造反?他造什麽反!……他打著什麽名号?”

来人在连城这一喝下,几乎站不稳身子,“好像是……好像是要为,为三王爷报仇雪恨,讨昏君诛逆臣……”

连城盛怒下不怒反笑,“开玩笑……此时时辰未到——三王爷活得好好的,他这名号打得也……”

话音未落,门外又匆匆忙忙冲进来一个人,乃是右丞相唐演,只见他面色灰白,跪倒在地“皇上,不好了,天牢那边来人说,三王爷……三王爷他……他畏罪自尽了。”

连城面色一凝,僵硬著说:“你……说什麽?”


30

唐演也是一脸惶恐,“他们——他们说,三王爷自杀了,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碎瓷片割脉,流了一地的血,发现的时候身子都已经冷了。牢里面的人知道他是死囚,从来没听说过死囚提前寻死的,对他也没太在意,一时大意才……”

连城猛得一拍桌子,厉声道:“荒谬!”他有些不知所措的度著步,脸上满是孩子一般不知所措的表情,“怎麽可能?”连城喊著,“我昨天还看过他,他还好好的……伤口也都上了药了,怎麽今天就……”

唐演说:“皇上,请……节哀。”

连城厉声吼到:“你闭嘴!”连城几尽疯狂的说:“谁说他死了的,谁传来的这个消息,这是欺君之罪!我要杀了他们……”

唐演忍不出插了一句:“皇上,这事料想他们也不会瞎说……”

“如果是真的我就把他们一个个做成人彘泡在酒罎子里!!”

“皇上!”唐演有些著急的大声劝到:“三王爷本来就是定了要今天问斩的……早死几个时辰罢了,而况又是自己自杀的……何必牵连那些无辜的……”

连城听了唐演的话,身形微微一顿,然後几不可闻的笑了起来,他一手摸著自己的额头,双肩微微的开始颤抖起来,发出那种又像哭又像笑的声音:“也对……也对,本来就是今天要死的。哈哈哈哈……登宵,连反悔的机会都不肯给我,这真像是你的作风阿……哈哈……”连城说到这里,笑声赫然而止——

笑话!如是你真的死了,李凌云又是怎麽知道的,他分明是部署已久,不,就算是部属已久,又如何能比我更早得知你的死讯!

连城转过身去,朝寝宫外快步走去。

我不信!登宵!我不信!!!连城脸上都是那种孤注一掷般的绝望——登宵!

唐演看著连城的背影,越走越快,走後几乎是跑了起来,心中也是一片焦虑,连忙跟了过去。心中转过一个念头——若是三王爷真的不在了,皇上大概也活不成了吧……

***

天牢内,灯火憧憧,人影攒攒。

连城半跪在地上,手抚过眼前那具冰冷的尸体。

御医在旁边躬下了身子解释道:“皇上,微臣已经仔细校对过三王爷身上每一道疤了,都错不了。”

连城没有说话,他碰触著那身体冰冷而熟悉的眉眼,看著那道肩上狰狞的,腐烂的伤疤。

唐演在旁边小心的陪著话,“皇上,您看……要不还是让三王爷早日入土为安了吧。”

连城放开了流连於那身体脸上的手,冷冷的说:“这不是登宵。”

周围的人都是一愣,那御医似乎有些受不了一样,有些硬著性子顶了一句:“皇上,微臣行了四十多年的医,以前三王爷有个皮外损伤也都是微臣可以保证,这就是三王爷没错!”

连城笑了,当他抬起头的时候,众人才惊讶的发现那疯狂已经从连城眼里淡了出去,连城笑著,风流蕴藉,眉目温柔,连城说:“我都说了不是他了。”

唐演心以为连城怕是极怒之下,有些恍惚了,劝道:“皇上,冷静些。微臣也觉得,这就是三王爷……”

连城笑得一脸开心,他说:“这不是。怎麽,还要我解释给你们听吗?”连连城说到这里,把手一路指下去,“登宵的眉毛浓淡得当,登宵的眼睛要更大一些,鼻子也要更高一点,脸还要略瘦一点……”

唐演听到这里,有些哭笑不得的说:“皇上怕是记错了,这些细节的东西,本就说不得准。三王爷怕是在劳力吃了苦,何况人死後总有些不对劲的,肤色、五官都会有些移位元……

连城笑著说:“怎麽记不准了?”他指著那身子,“登宵若是站著,他的头正好到我的眼睛,这个人虽是差不多,身高却还有偏差……这个人腰粗到不行,怕是一双手都抱不过来,还有他的脚,脚的尺寸也不对……”说到这里,连城微微一顿,伸手附上那人的头顶,“登宵脑後有两个旋儿,这个只有一个,登宵的旋儿是左旋,这个是右旋。”

连城转过身来,见众人都是一脸惊愕,笑得越发畅快:“还要说吗?”连城撬开那人的嘴,手指在两排牙齿上滑过,“登宵的下颚左边第五颗是犬齿,右边第三颗是尖牙,上颚左右第二颗都是磨牙……都不对,这个人都不稳合。”

连城说著,微微半闭了眼,将手指自己的抹乾净了。心想,若是仔细追究了,双目之间的瞳距,肌肉的纹理分布,甚至是性器的尺寸色泽,无论哪一条都能让自己清楚的分辨出真假。

唐演半天才说出一句:“皇上……真是……”

连城浅笑著站起身来,微微转过身去,“厉害吗?可惜,随便换一个其他的人,我都是认不来的。——只有登宵……”

登宵,你没事,真好。

***

驿道上。

一辆轻快的马车在道上疾驰,车前一人白衣胜雪,正是凌云。他亲自架著车儿,不时的挥动马鞭,竟是得心应手,片刻便跑出老远,十数天光景,太原便遥遥在望。

“小宵,怎麽不说话,想什麽呢”凌云朝车里面喊著。

车里人应著,掀开轿帘,露出宝蓝色的衣角,那一身血染的红衣早就换给别人。“二哥,你说,他是不是以为我死了。”

“怕是不成吧——顶多拖上一天,他大概就知道了。”马儿跑得很快,风吹得很大,凌云一头长发被吹得乱飞,凌云坐在马车前,笑著挥动著马鞭,偶尔侧过身去,对著车中说上一两句。

登宵似乎有些不能接受这说法,疑惑著说:“怎麽会呢?你带得人手艺很好,做的很像,一模一样,他定是以为我死了,现在正开心著呢。”

凌云温和的笑著,头发被吹得在风中四散著飞舞,“是吗……若是我,一眼就知道那人不是你了。”

登宵说:“骗人的吧?你从我小时候就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谁知道你说得是不是真的。”

凌云笑著说:“是吗?外表做得再像又如何?……对在意你的人来说,辨别的方法,一共有一百种。”

见著登宵沉默不语,凌云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麽,转过身来有些著急的说著:“小宵,把帘子拉紧些,外头风大,你伤刚好上一些,千万别著凉了!”


31

太原演武场。

观武台上。

登宵看著场上十万军队,皆衣甲威严,铁剑生寒,军容肃穆,情不自禁的讶异了几句,问著:“二哥,你到底是如何募集到人马?”

凌云微微一笑,“李连城以为我太原地广人稀,就可以放心的把我閒置在这里,只能说他太小看我了。苏轼不是有词吗?——为报倾城随太守。以我的能力,便是让这太原全民皆兵,甘心为我出生赴死,又有何难?”凌云说著,“假如每户有三个壮丁,我征一个,发以军饷,由乡至县是为一组,传授以攻防、布阵、行军等等常识,派遣能人至每组督促,若有战事则合组为队,合队为军;若无战事则保卫邻里,以防不法。”凌云说著,轻轻叹了一口气,“我当时想出这个法子,一是当时被骗怕了,再有变故也想有些准备,二就是怕你受了委屈……”

凌云说到这里,看著大军军容整齐,将手中利剑朝天一指,十万大军便同一时间单膝著地,万千兵器放在地上只发出一声响亮的单音,齐声大喊道:“王爷!”竟是让周围风沙止步,天地变色,震耳发聩!

凌云微微颔首,运起内力,将声音远远传开,“众人听著,今日出兵,贵在速战速决!养兵千人,如今便一试刀锋——讨昏君,伐逆臣!我李凌云必与诸位……同生共死!一同杀敌!”

那演武场上十万军士听了同生共死这四个字,心中皆是热血沸腾,大声应道:“讨昏君!伐逆臣!讨昏君!伐逆臣!!”

登宵隐在凌云身後,似乎有些感动,又有些神往,最後化成了低低的笑,“怎麽,这次没把我的死讯打出来了——要他们为三王爷报仇阿?”

凌云微蹙了眉毛,有些好笑似的小声回了一句:“你明明知道,还打趣我。”

登宵笑著,摇晃著脑袋,一副憨痴的模样。

凌云看他笑得开心,也有些好笑的回道:“你啊……你明知道,我本就是在为你报仇啊。”凌云说著,有些无可奈何的按著他的肩膀,“我原来还想不通,以为只要把你救出来,事就成了。後来发现,只要我们一日比李连城势力小,你就一日不安全……小宵,你是知道我的,若不是形势逼人,我其实并不乐意这江山权势,只想做个逍遥王孙……”

登宵听了,心下感动,轻轻的喊了一声:“二哥……唉,我真对不住你。”

凌云摇了摇头,“傻弟弟,我只认你这麽一个弟弟。你在别人面前都要强,就在我面前还有个孩子的样子。我若是不管你——你……”

登宵反手握著凌云的手,觉得心头暖暖的,这些日子受到的种种委屈现在全部涌出,只想对著这个哥哥好好倾诉一番,终於咬咬牙忍下了,登宵心中暗下决心,“二哥,让我和你一起带兵吧。”

凌云听了,眉头微皱,“他们现在可都以为你死了。你现在光明正大的站在我旁边,只是因为太原没几个见过你的,加上这台子建的高,别人看不真切,若是带兵杀敌,安能……”

登宵一听这话笑得一副得逞的模样,从宝蓝色的袖子里面摸出来一个银亮亮的物件,“看看,这是什麽。”登宵说著将那东西带在脸上,竟是一个轻巧的银质面具,一直遮到鼻子,花纹古朴,“我特意找人打的,就等著今天呢。”

凌云沉默了良久,才大力的抚摸了一下登宵的头,“小宵,除非你答应我,平日作战的时候就跟在我身边一起冲杀,我好有个照应,你不能走远了。”

登宵点著头,“行。可除了最後一战——我要一直打到城楼之下,第一次冲进宫门,这是我跟他两个人的恩怨,我要——亲自杀了他。”

凌云没有再多说什麽,把带著面具的登宵拉在他身边,紧紧靠著,朝著十万大军大喊道:“听著,从今天开始,你们有两个主事的,我若不在,你们便听他号令,护他周全,违令者,军法处置!!”

大军应诺,无有不从,呼声震天。

凌云双手一挥,喊声立止,凌云道:“就地整装,一个时辰後出发,目标——许州!”

凌云说著,转身拉过登宵的手,急匆匆的拉著他下了观武台,登宵一手按著自己跑歪了的银面具,一边奇怪的问:“哥,去干吗,跑什麽呢?”

凌云听到这句,索性一个提气纵身,拉著登宵在半空中一个腾越,在玉阶木柱上轻点,施展身法,走壁飞檐,跑得更快了,凌云一边拨开脸上被风吹的乱发,一边笑著说:“小宵,我本来以为你用不著的,可现在……哈,等著,我给你个好礼物。”

登宵有些好笑的听著,却因起步晚了一步,无法跟上凌云的身法,只能任他半拉半抱著走,眨眼功夫就奔到太原侯府。凌云轻巧的带著登宵翻过矮墙,一路拉到了凌云住的主厢房。

登宵有些好笑的说:“哥,没想到太原侯府是这麽容易出入的地方,万一你晚上招来了贼,是不是也能像这样如入无人之地?”

凌云轻轻用食指点了点登宵的额头,笑駡道:“这普天之下,又能有谁有我们小宵这样俊俏的功夫呢……我的王府,哪次不是由你翻来翻去,我就翻了这一次,你就来说我了。”

登宵想起两人少年时无忧无虑的岁月,也是笑得一脸畅怀,只见凌云推开门,在房中翻腾一会,拿出一物走了出来,交到登宵手上。

登宵解开那包裹著的紫色编纹麻纺布,露出里面的一把长剑。那剑并没有护手,显然是古剑的样子——不久以前,登宵也曾有一把没有护手的古剑。

登宵愣了一会,才勉强挤出一抹笑,“哥,这是什麽剑?”

凌云叹著气,用手附在登宵的手上,用登宵的手握著,拔开剑鞘,森寒剑气扑面而来,“我知道你以前有一把七星龙源剑,这把剑不比他的剑差呢。”

登宵有些惘然的看著剑锋上的两个古纂:“泰阿剑?我听说,当年晋国围困楚国整整三年,为的就是这把泰阿剑……”

凌云接过话头,“当年,楚王宁死不愿交出泰阿,宁愿玉石俱焚。天微微亮的时候,晋国兵马开始攻城,呐喊声如同山呼海啸,城破在即。楚王双手捧剑,长叹一声:泰阿剑啊,泰阿剑,我今天将用自己的鲜血来祭你。於是,拔剑出鞘,引剑直指敌军。而这时,只见一团磅礴剑气激射而出,城外霎时飞砂走石遮天蔽日,似有猛兽咆哮其中,晋国兵马大乱,片刻之後,旌旗仆地,流血千里,全军覆没……”

登宵看著捧在两人手中的剑,发出清越的剑鸣。

以前那个人把七星龙源剑交到自己手上的时候,似乎说过:“登宵,只有这把剑,才配得上你。”

一个人,一生一世,可以有很多衣服,可以有很多兄弟,也可以娶很多妻妾,游走花丛。

身上却只能配一把剑。

只有一把。

登宵摇了摇头,终於还是叹了口气,将剑还入剑匣之中,双手交还,“算了,我还是不要了。”

凌云也不生气,只是将剑仔细的别在登宵的腰上,劝著:“用不用到时在说,只是带著,你带著,我才放心让你去跟别人拼命。”

登宵又想了一会,一眼看到凌云腰侧上别的那把通体乌黑的剑,脸上又慢慢浮起那孩子般淘气的笑,“那麽,二哥,我能跟你的那把换吗,我觉得你的那把比较好呢。“

凌云好笑的看著自己腰上的剑,取了下来,“傻弟弟,我这把剑,不能杀人的。”


32

登宵闻言一愣,扶著那把剑通体漆黑的剑鞘,问道:“什麽——杀不死人?”

凌云笑了,再次抚上登宵的头,宠溺的揉著,“这把剑,是没有杀气的。这是湛泸剑。”凌云说著,拔剑出鞘,“它是一把剑,更是一把眼睛。注视著君王、诸侯的一举一动。 君有道,剑在侧,国兴旺;君无道,剑飞弃,国破败。 ”

凌云说著,将湛泸剑虚挽了一个剑花,又回归鞘中,“想当年欧冶子铸成此剑时,抚剑落泪,因为他终於圆了自己毕生的梦想:铸出一把无坚不摧而又不带丝毫杀气的兵器。所谓仁者无敌,大概如此吧。”

登宵看了看那把湛泸剑,终於释然般轻轻笑了起来:“仁道之剑吗?果然是适合二哥呢。”

凌云笑著摇了摇头,“我知道你想说什麽。他天资聪惠,狠绝果断,也是适合当皇帝的人。不过和我治国用的方法不同罢了。”

登宵侧过脸去,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嘴里却吐出嗤笑的言语,“道之以法,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二哥以仁治国的治国之道,不知道要比他高出多少了。”

凌云听了,只是一笑,将湛泸剑重新别回腰侧,“小宵,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吗?虽说儒家法家数百年间互为表里,可你的性子,虽是从骨子里面忠君护国,但偏偏不喜欢繁文缛节,怎麽会对我信奉这些条条框框感兴趣。不顾繁文缛节,不管俗世教条,倒也是轻松自在,顺应本心,我有时候——倒是很羡慕李连城呢……”

登宵浑然不觉凌云话里深意,只是一边朝门外走去,一边嗤笑著道:“我现在当然对条条框框不感兴趣了——你也未必觉得有意思。我们现在,哪里还有半点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样子。我们现在可是在造反啊!哥!”

凌云笑著,快步跟了上去,心中转过一个念头,造反又如何?他信奉了一世的儒家礼教,君臣父子,三纲五常,哪里比得上这个宝贝弟弟的一根指头……

登宵,你都不知道你有多好……

***

御书房内。

连城左手持白,右手持黑,续著一盘星河残谱,左右互弈,想思断、穿象眼、重鋂劫、鬼头刀、舞剑劫、万年劫、天下劫、天王山、无忧劫,种种应手层出不穷,黑白两字胶著不下,层层作劫,由角向边至腹,直至下满了最後一个空眼,亦是难分输赢。

御书房内,微风吹过,纱帘半起,如烟中雾里,将连城如玉丰姿衬得更是萧萧簌簌,神采飘逸。

连城轻叹了一声,伸袖一拂,只听到白玉和玛瑙制成的黑白二色棋子纷纷跌落在地,好一阵清脆声响。严闾卿在旁边守候,待得连城一局下完,才躬身上前。

连城问:“如何?”

严闾卿禀退左右,上前一步道:“李凌云兵分三路,主力朝向许州正城门,两翼夹击,势如破竹,短短数日,已攻克了许州、梅州。先正一路南向,声势不可小觑。”

连城微微颔首,“我华夏九州连绵万倾,若是仓猝之下,派军支援,久徙则兵疲,久战则粮缺,却不如让他们都退了回来,集於京城之下,稍待休息,以其他郡县相赠——到得那时,便是他们久徙久战,我们以逸待劳,方能一举击破。”

严闾卿恭敬的回道:“皇上深谋远虑,臣等不及,许州、梅州早已按照王命撤出,仅留残兵老卒守城,正朝京城赶来,料想并无损伤。”

连城笑著按著太阳穴,“你这个家伙,什麽时候也和唐演一样学了吹牛拍马了……对了,可有人和李凌云并肩而战?”

“据探子回报,确有一人,覆银面具,神勇非常,以一挡百,和李凌云合手的时候,无人可阻其锋芒。大概——就是三王爷吧。”

连城听到这个消息,狭长斜挑的凤目微微半闭著,眼睫轻颤,不知道再想些什麽,良久才说:“传令下去,叫他们守城的人多留一下,再装得像一些,不要让别人以为是空城,我……势必将他引至城下。”

严闾卿有些担忧的问了一句:“皇上,此时三王爷与您势如水火,便是相聚,又如何能不拔剑相向,臣……”

“我不知道我该怎麽办,我只知道,再见不著他,我会疯的……”


33


军帐里,登宵对著一矩明灭不定的豆火,看著地图,修长的手指在皮革上滑过。烛火黯淡,照得脸颊更为消瘦,微微紧锁著眉头,嘴角轻抿,看上去无比凝重。

此时凌云掀帘而进,在帐门前朗声说:“登宵,快来看看,我带了谁来看你!”

登宵闻言一愣,向他望去,只见凌云一身银质铠甲还没有卸下,一头如墨长发束在束发银冠里,露出如刀裁一般的鬓角,站在帐门前,含笑侧过身去,让出身後一个娇小的身影。

登宵又惊又喜,不由叫了一声:“小琉!”

凌云抚掌笑著,“我就知道你会高兴,此时战事正酣,我知道你放心不下,早早的便暗地里派人把她接了出来。”

登宵站起身来,迎了过去,拉过小琉的双手,细细的打量了一番,然後笑著转头跟凌云说:“二哥,谢谢你了。”

凌云见了登宵脸上笑容,眼里也是一片宠溺的笑容,“这麽久没见了,怕是要好好续续,我那边还有些事要去忙,便不阻著你们了。五更才拔营,现在你们就好好聊聊吧……”

看著凌云说著转身就走,如同逃跑一般快速的离去了。登宵愣了一会,才重新把目光放回小琉的身上,良久才叹了一口气,放开了小琉的手,“小琉,前些日子,苦了你了。”

小琉像是想到了什麽,白皙的脸上两抹晕红,小声说著:“爷,小琉不觉得苦。”

登宵笑了笑,似乎突然变得有些疲乏,轻轻的说了一句:“现在已经晚了,去歇著吧。你若想跟著我,五更还得上路,得早点睡。”

***

送走了小琉,登宵只觉得心头一口闷气堵得慌,眉头紧锁著,嘴角抿出一抹苦笑,终究掀开帐帘,大步踏了出去,来到帐外辽阔天地,对著湛黑夜空,零落星子,深吸一口气,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在那瞬间被夜色注满,孤单的,零落的,苍凉的,迷惘的,无助的……

那隐隐压上心头的催人疯狂的执念,不知所求为何,不知所想为何,不知所思为何,不知所愁为何!心里似乎被一个东西压得慢慢的,固执的,疯狂的,坚韧的,霸道的,一口一口的把心里面所有的空间全部都占下了,到头来满满的只留得下他一个!——

他喊著,三哥。

脑海里清晰的记著那个人一颦一笑,或是眉梢轻佻,或是凤眼轻垂,或是嘴角含笑,皆历历在目。逝者匆匆,未尝往矣。数月光景,对这盘古开天辟地後所成的夜空,这星子,这日月,不过是俯仰之间,对凡人——却已四季变迁,沧海桑田。

心底的那个人又在叫了。三哥……

登宵不敢回头,他不敢回头,怕捕风捉影留下的都是虚空,他只敢握紧手中宝剑,兵临城下,拔剑相向,直到能够把剑尖架在那人的脖子上。才有胆量再说自己情字百结。到底那时,自己重新主宰一切,不再沦为玩物,不再沦为附属,不再能被拒绝,就可以大大方方的要求纠缠百世千世,死不放手!

可笑吧——他以为自己生死不惧,他横刀立马、万军之中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多少回生死攸关,多少回浴血奋战,到头来面对著那个人,却胆怯懦弱,一如弱女稚子,百无一用。

想到这里,登宵觉得有些眼角微湿,伸出手臂在眼角大力的左右抹了一把,又上前走了几步,想把自己完完全全的藏在这夜色之中,这时看到凌云就站在他前面几步远的地方,有些愕然的看著登宵刚才在自己眼角的那一抹。登宵一惊之後,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急匆匆的想逃回帐中,却被凌云几步抢上前去,牢牢抓住,拖著登宵大步向前,凌云大声的问:“李登宵,你以後受了委屈要跟二哥说,听到没有!”登宵愕然的听著,良久才应了一声:“哥……”

“谁欺负了你,我一定会帮你把仇讨回来,天王老子也不放在眼里,听到没有!!”

登宵听著,低下头微微的笑著,说:“哥……”

凌云走到帐前,回身用了很大的力气狠狠的揉著登宵的头,凌云放缓了身子说:“我以前这样欺负你的时候,你总是说不要,因为怕会长不高……唉,你以前打了胜仗就向我讨酒喝,这次,哥请你喝酒。醉一次,睡一觉,就把什麽不愉快的都忘了。你还是我的好弟弟。”

凌云说著,大步拉著登宵走进了自己的军帐,拉著登宵坐在案榻两旁,从帐中翻出几坛酒,拿过一坛往登宵面前大力一放,登宵眼尖,一眼看到那些酒里面有一坛上好的红尘醉,拿白瓷酒坛装了,一看就是佳酿,眼都直了,“二哥,我要那瓶好的!”凌云眼睛斜挑著看著他,自己拿过了一坛,身子一侧,挡住了登宵的视线,道:“以你那点酒量,喝那坛怕是三天三夜都醒不了,你醉了,我带著你马上走一天还成,走三天我可吃不消,说不准把你丢下来来了,这醉鬼谁要捡谁捡去。”

登宵有些恼火的说:“怎麽,就一坛酒都舍不得吗?我听说一次喝一整坛红尘醉就可以醉卧千年,这摆明了是瞎嚷嚷。我若是真醒不了了,你爱丢地上就丢地上,爱从山上丢就从山上丢……”

凌云听到登宵赌气的话,只是一笑,亲手把登宵斟满了一杯酒,劝他喝了,这才说:“这坛酒本来就是哥哥留给你的。不过等到咱们打完了这仗,哥哥才准你喝。爱喝多少喝多少。”

登宵听了,自顾自的斟酒喝了,有些微醉的说:“我管不著你。反正你就是爱丢下我,以前你就是把我丢在皇宫里面,自己去做你消遥自在的太原候了,就留著我受委屈……往後,还指不准什麽时候又莫名其妙的丢下我一个……”

凌云听了这话,眼中的笑意微敛,冷冷道:“你以为我当年是故意要丢下你吗?当年是谁不听我千叮咛万嘱咐,独自一人杀入宫中,从此宫门深深,你困在那里,我想护你周全谈何容易!”

登宵听著他的话,又是一杯酒下肚,“哼,你当时……哼,压根就没想来救我。”

凌云微怒道:“没想来救你?你是不知道——我当时三次闯宫,身中数箭,有一次都杀到你院子外面了,你和他当时在干什麽!被翻红浪!……到底是谁……”

凌云说到这里,登宵听了,突然轻轻的笑了起来,两滴眼泪从眼眶里掉出来,登宵轻笑著说:“哥,不要生我的气,你都知道,我从来就是这个不会说话的样子,从小就只有你不嫌我……如果连你也生我气了,我就真的……”

登宵说著,又斟了一杯酒,送入口中,凌云这时轻轻问了一句,“小宵,你实话告诉我,你对他是不是……”

登宵模模糊糊的听了这话,转头认真的看著凌云,好一会,才笑著说:“哥,你问这个干吗……这感情做得什麽准,怎麽抓也是抓不住的……还是兄弟之情靠得住,打断骨头连著筋,怎麽都是断不了的……”

凌云震惊的听了这话,心中默默的回想,好一会,右手紧紧的抓著桌角,竟抠出一道深深的指痕,凌云轻笑道:“好一个打断骨头连著筋,好一个兄弟之情!”凌云说著,眼角竟然是湿了一片,他惨笑轻轻的说:“小宵你放心,哥哥有你这份兄弟情分就知足了,再怎麽著,哥哥也希望你能过些正常的日子。”


34

登宵朦胧之间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下午了,凌云一手握著缰绳,一手搂著登宵的腰,驾马疾驰,登宵看著眼前摇晃的风景,抱怨了一声:“头好痛……”

凌云笑著把他圈的更紧了些,凌云说:“登宵,回头看看。”

登宵惊讶的回头望去,只见身後山峦起伏,山麓上都是尾随的大军,密密麻麻,在蜿蜒的山道上延伸数里,紧紧跟从。山麓尽头远远可以看见墨蓝色的海,波涛汹涌,涛声激越,劲风迎面扑来,发丝乱舞,不由得豪情顿起,热血沸腾……

凌云笑著看著登宵惊喜的表情,轻轻的咏诵著:“日月之行,若出其间,星汉灿烂,若出其里。想曹孟德骑著高头大马,领百万军卒,以观沧海的时候,看到的是不是这副景色……”

登宵轻轻叹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看到海的时候,觉得一切忧愁,不过是俗人自寻烦恼。”

凌云用手揉著登宵的头,最後轻轻的说了一句:“好弟弟,想明白了就好。这些日子,我们已经打下了半壁江山,不出数日,便杀至京城。等你报了这仇,就和小琉成亲吧。我知道她的心思,你既然也怜惜她,便让我这做哥哥的挫和你们这一次吧……”

登宵微微侧过身子,想回头去看凌云的表情,可凌云紧紧按著登宵的腰,登宵微微挣扎了一下,终究还是放弃了。

他并不知道凌云现在的表情──只知道,他的哥哥,身子微微颤抖著,冰凉的厉害。

***

京城。

兵临城下。

两军对峙,京城禁卫军只有万余军队,高下立辨。

连城立於城楼之下,玄服加身,胸背两肩,用闪银的暗线勾了正龙腾云之像,金冠玉带,眉目清俊,衣带飘飞。四臣之中,韩单在城楼下领兵,赵不群不知去向,而严闾卿、唐演二人侍立左右。

连城看著城楼下不远处,和李凌云并驾齐驱的那道声音,问左右道:“可布置妥当?”

“一切妥当。”严闾卿躬身回道。

“皇上,要以万余军队拖下这十万大军,是否过於轻率?”唐演在旁边忍不住问了一句。

连城也不恼,只是看著远方,含笑答道:“你们以为他们两位王爷身怀绝世武功,我未曾习武,便一无是处是吗?”

严闾卿回道:“早闻皇上布阵之术,一如诸葛再世,天下一绝。”

连城笑道:“严闾卿你又来了,你以前不是最讨厌奉承了吗……现在倒是越来越不成样子了。我年幼时困於冷宫,无人授我武艺,只好自己找些兵书来看,所谓一字长蛇阵、二龙出水阵,天地三才阵,四门斗九阵,五虎驱羊阵,六金六甲阵,七星北斗阵,八门金锁阵,九死连环阵,十面埋伏阵。每一个阵势皆有多方变化,多种後手,玄妙非常。我虽是数读,但至今不过是纸上谈兵……”

唐演心知连城既然有胆一试,口上再如何谦虚心中必定十拿九稳,也奉承道:“皇上,正所谓:数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我们二人,便在此恭候皇上一展绝学了!”

连城笑道:“好个恭候,好个一展绝学……”连城说著,敛了脸上笑容,在袖中拿出黄旗一面,一挥,城下万余军队皆仰望,那军中太尉韩单远远看到黄旗一展,虎喝道:“列阵!”

唐演和严闾卿见城下万余军队列阵整齐,步法严明,都相对一笑道:“好啊,原来皇上是跟韩单一个人说了,倒把我们都蒙在鼓里。”

连城含笑答道:“太尉掌军队之权,而你们一个是右丞相统率百官,一个是御史大夫司掌律集刑典,若我没记错,本朝律令,越级管事,可是死罪一条呢。”唐严二人听了,都是相视一笑,连城续道:“想当年风後助轩辕布下《风後八卦兵图阵》,内里玄妙,可通天人,分为八阵正图及其它八幅为八个阵式,即:天覆阵、地载阵、风扬阵、云垂阵、龙飞阵、虎翼阵、鸟翔阵、蛇蟠阵。之後诸葛卧龙亦有八卦阵,能困十万军队……我便是学得再好,不过是拾千人余唾。”

连城说著,手中黄旗两次招展,直至西方,韩单见了,又是虎喝数声,城楼下阵势便隐隐显出云雾间一角。

阵势之中,风云变色!

连城将杏黄旗收回袖中,迎风而立,看著远处按兵不动的那个声音,微微伸出右手,虚空一抓,轻声道:“登宵,我早就知道了──若非君临天下,无人能敌,你哪里会正眼看我一眼?”

连城轻笑著,收回抓空了的手,黯然叹道:“权势之用,对我,仅限於此。”


35

城楼下,凌云看著眼前阵势,轻轻叹道:“想当年,诸葛带兵入川时,曾驱兵取乱石,在临山傍江的鱼腹浦沙滩上,布下八阵图,按奇门遁甲“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布阵。其阵反复八门,每日每时,变化无端。若是误入八阵图死门时,则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遮天盖地,怪石磋峨,槎丫似剑,横沙立土,重叠如山,江声浪涌,有如剑鼓之声,可比十万精兵之势……”

登宵带著那银质的面具,看不清面上表情,只是冷冷回道:“他便真的布下八阵图又如何,我军能人异士颇多,要解出生门在何处易如反掌!”

凌云听了,倒也没有反驳,传令下去命人推测。那人推测良久,方指了西南方向,登宵再不多说,拍马向前。风厉尘扬,刮脸生疼。

凌云一边急令三万人马紧随登宵而去,一边朝登宵大喊了一声,那声音在风中变得微弱而无力,“弟弟!待此战结束!便早些回来,干了那坛红尘醉吧!”

登宵听了,在马上微微侧身,回身喊了一句:“哥!你放心……那坛酒归我了,它跑不掉的!”

凌云看著风沙里,登宵从西南方入阵,那身影看起来孤单而薄弱,眼中不知道为何,突然一阵酸痛。

***

城楼上,连城看见那道身影疾驰入阵,轻轻笑道:“若是只拾前人馀唾,又如何显得出我的本事,”连城说著,对著唐演、严闾卿二人,往阵中一指,“你们看这八阵图之间,中间那阵,乃是按照先天小八卦乾坤排列,配合以火炬、日照的八卦两仪阵。此阵以七数为杀著,每一正必有一反,入此阵者则顿失方向,无路可出,只得闭目待死。”

严闾卿讶然道:“既然如此,那阵中心布上的七位影卫又是为何?”

连城微笑道:“那是我独创的八卦北斗之阵,这剑阵按八卦的方位而设,又暗合七星变化。临敌时,七人分别站在乾、坤,坎,震,离,兑,艮,留出巽位让人进出。又暗合天璇星、天玑星、天权星、玉衡星、开阳星、瑶光星、天枢星七星方位。七人功力相近,影卫又走得是一样的武学路子,彼此呼应,若非有意通融,如此阵者,若只攻其中一人,则立刻将被其馀六人诛於剑下。”

连城说到这里,手中黄旗不时招展几下,韩单根据他的指示,不时发出命令,从城楼上遥遥看下去,只见得登宵一路闯入阵中,众人皆避过他的剑锋,让他直直的过了阵去,转眼又把那三万士卒困於阵中,远远凌云见到情况不对,一声怒吼,杀入阵来,一路硬闯,如入无人之地,却被中间那七人困於阵中,眼整整看著登宵一路头也不会,转眼便要杀出阵来,连城笑著,转身跟唐严二人说:“你们去帮帮赵不群吧,我一个人要回宫去等他。”

唐、严两人面上虽是惊疑不定,但此时心中对这位皇帝实乃敬佩非常,终於微一躬身,双双去了。

***

登宵身後的士兵早已被他抛在脑後。他带兵多年,或许从来没有一天像今日这样冲动,抛下凌云,抛下士兵,孤身闯入城中。登宵想:这样也好,两个人的事情,实在不用太多人去解决。

不知道是哪位太监在逃跑的时候打翻了宫墙上的灯笼,火苗舔著薄纸,逐渐蔓延,到登宵一路杀伐,硬生生闯入城中的时候,原本碧宇辉煌的殿宇已经有半数化成了一朵朵绽放中的红莲。

登宵并没有犹豫,那大开著的宫门,像是无声的邀请。本应该已经人去楼空的宫殿,偏偏让登宵有一种连城便在此处的错觉。他不时挥舞著手中那把泰阿剑,剑气异常的激越,,削开烧灼的帘幕,削开跌落著的断木,掀开燃烧著的火焰,硬生生的一路闯进金銮殿中。

殿门没有关,厚重的镶铜四重红漆的大门,已经被火舌舔的滚烫,却依然固执的和火焰顽抗,企图守护著最华美的殿宇,和外面连天都染遍了的红相比,正殿中有些黑暗微冷,进了门,登宵的视线沿著年代久远的大红地毯,一路蔓延到站在地毯尽头的那个人身上。

他穿了一身玄服,没有坐在龙椅上,而是直直的站在龙椅下,大殿深处,眉目含笑。

周围是肆虐的火种,被烧红了的琉璃瓦和粱木,不时发出噝噝刺耳声响的殿门,在被火焰包围著的殿宇里,那个人安安静静的站在,笑著看著他,像是漫步閒庭一般潇洒自在,游刃有馀。

登宵看著那个笑容,突然觉得眼睛有些酸,他狠狠的骂了一句:“混帐!”快走几步,将手中泰阿剑高高扬起,直接架在那人的脖子上。

“泰阿剑……你想用这把剑杀我?”那个人轻轻笑著,问道。

登宵不说,只是觉得握剑的手有些发抖。

“我给你的剑呢?你弄丢了吗?”

混帐!登宵心里想,手上用上了力,那剑锋夹在脖子上,原本隔著数米便能以剑气摧枯拉朽的泰阿,此时却只是浅浅的在连城的脖子上带出了一条血痕。

连城叹了口气,说:“傻瓜,送你剑的人难道没有告诉过你吗?泰阿剑是一把威道之剑,凭藉内心之威,才能激发出泰阿剑的剑气之威……你这个样子是杀不了我的。”

登宵手中的剑却无力的放下,他疯狂的骂著:“你还在这里干什麽!不知道这里快烧完了吗?混帐!你是疯子,你这个疯子!”

连城静静的看著他,静静的笑著。

“三哥……”连城叫著。

登宵浑身剧震,难以置信的抬起头来,问道:“你……刚才叫我什麽?”

连城笑著,将登宵一只手拉到自己心口,“之所以不走,是因为我在等你。”

登宵看著他的笑容,情不自禁颤抖著问了一句:“你……你等我干什麽?”

连城笑的越发欢畅,登宵手下的心脏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动著。烈火中,映得他整个人如同发光一般,神采飞扬。

“你不是说,等我醒来,就告诉我一句话吗?所以……我一直等在这里。如果你不来,我……还会一直等下去。”


36

登宵愣了一会,直到按在连城胸口的手把牢牢握住,才惊疑不定的抬起头。

看著连城的笑脸,登宵突然觉得眼角有些酸,用没有被握住的那只手的手肘想去抹眼睛,可以连城很快握住了另一只手,连城双手一紧,就将登宵牢牢抱在怀里,双手用力,简直像是要把登宵揉进自己的身子里去。

连城紧紧的抱著登宵,轻轻的说:“三哥。你还没有告诉我呢……我想听。”

登宵呜咽著喊:“你混帐……你混帐。”

连城也不恼,只是更用力的抱著,“是,我是混帐,我竟然把你打入牢中,竟然弄得你遍体鳞伤,竟然眼睁睁的看著你挨打,我混帐……我竟然放你走……”

登宵将眼睛深深的埋入连城的肩膀,哭喊著:“混帐……”双手却用力的回报著他,那久违的温暖让登宵微微的颤抖著,泪水濡湿了一小片衣襟。

连城毫不客气的一手按著登宵头,俯身下去,用力吻著登宵的唇,登宵踮起脚尖,热烈的回吻著,唇与唇的碰触,舔识,啃咬,辗转反侧,登宵哭著,主动的张开双唇任连城长驱直入,舌尖滑过口腔之中的每一个角落。在摇摇欲坠,火星四散的殿宇,他们做的仿佛不是拥吻,而是血腥的啮咬,仿佛只有更深的撕咬才能留住这刻永恒,仿佛只有更多的伤痕才能换来承诺。连城放在登宵後脑勺的手不断的施加著力度,紧紧相拥的手,在对方身上留下一个又一个青紫的指痕,按在背上的手因为用力而显得关节发白,用力刷过的牙齿和口腔上壁,已经分不清是麻痒还是疼痛。舌头疯狂的纠缠在一起,带著淡淡的血腥味,津液濡湿了下颚,咬破了嘴唇,因为窒息而产生了一股又一股强烈的晕眩感,却死也不愿放手。

连城在急促的喘息中用喑呀的声音低吼著:“我快为你疯了……为你疯了……”

登宵高高的扬起脖颈任连城在他颈边啃咬,留下一个又一个带血的牙印,眼泪像是绝堤一样满了出来,顺著脸颊滑下来,抽泣著喘息著,回应连城的是一个又一个落在脸颊上的亲吻。

连城用力抱著登宵,两人额头互相抵著,大殿里面几乎可以听到咯吱咯吱的闷响,粱木已经被烧灼的不堪一击,四散飞舞的火星像是萤火点点,漫天翩跹,眼看著整个殿宇就要倒塌,连城咬著牙问:“你喜不喜欢我,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就在这里一起死吧!”

登宵哭著,用力的回抱著连城,喊著:“我喜欢你!生也好,死也罢,你毁了我,你让我陪著你一起疯!你是再也甩不下我的……”

连城笑著更加用力的单手把登宵按在自己怀里,几步踏上龙椅,在雕龙的龙椅把手上用力一转,只听低沉的咳嚓几声,龙椅慢慢陷入地底,露出一个深深的四边形洞,连城紧紧抱著登宵沿著洞边的石阶快步走下去,洞门在身後缓缓的合上。沿著台阶走了不久,下至洞底,才发现那甬道制造的极为大气,两边用拇指大的夜明珠照明,用水晶制作的灯盏罩著,照得甬道如同白昼,两人下来不久,就听到上方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倒塌声闷闷的传过来,一声接著一声,想来是头地宫殿倒塌,两人对望一眼,都没说什麽,双手却是交叉紧握,密不可分。

连城看著登宵,突然再次俯身上来,将登宵用力的推到甬道石壁上,冰冷的石板触觉让登宵瑟缩了一下,身子却很快再次被牢牢压倒墙上,两人的身子紧密贴和,对方身体有何种变化自是了然,连城一只手按著登宵的肩膀,一只手按在石壁上,沙哑著声音说:“三哥,现在给我,好不好?不然,我一点都不想出去了……”

登宵听得双颊微红,恶狠狠的说:“混帐,不要问我!”

连城低低笑了起来,再次咬在登宵的脖子上,然後用力的把登宵碍事的薄薄一层铠甲脱了下来,用手牢牢的固定著登宵的腰,微微蹲下身去,用牙把腰带咬了开来,登宵只觉得浑身皮肤发烫,外袍被褪在肩膀上,露出大片胸腹的肌肤,下体不争气的抬头,数月的禁欲一旦冲上脑海,便是燎原之势,在脑海中一片轰鸣,连城低下头去,握著登宵的下体送入口中,微微艰难的吞吐著,登宵浑身颤抖了一下,只觉得快被那丝绸一般的触感逼疯了,双手用力抓著连城的头发,失控一般的撕扯著,大口大口的喘息著,瞳孔因为这极度的刺激而显得涣散,细密的汗水不停的顺著鬓角滑下,眼前仿佛都是不停变化著的光晕……跳跃著,飞舞著,扭动著。

“放开……放开!不要了……”登宵轻声低喘著开始挣扎,他只看到连城乌黑的头发散开来掉落在登宵的腹部,但快感却比任何一次都来得更加强烈,连城没有多说什麽,只是用力的一次吮吸,让登宵失控的泄了出来,整个人无力的靠在墙上,双腿大张,微微颤抖著,脖子高仰,眼前好一会都只能看见一片炫目的白光。

连城轻轻笑著直起身来,双手抱著登宵的腰,唇附过去,将嘴里的白浊一口一口度了过去,登宵失神的被迫吞验著那苦涩的液体,脸越发的烫,赤裸的肌肤只要一个轻轻的碰触,就能在脑海中引起一震轰鸣。登宵无力的回抱著连城,感到连城的吻一次一次的落在脸上,然後下体一阵撕裂的疼痛,不由得闷哼了一声,手在连城背上划出一道血痕。

“三哥……三哥……”连城低吼著,用力按著登宵的肩膀上,缓慢的开始律动。登宵疼的不行,一口咬在连城肩膀上,连城用一只手缓慢的抚摸著登宵的後脑,身下的律动却逐渐开始加快,最後几乎是连根拔出,再狠狠插入最深处。

登宵忍不住喊了出来,眼角微红,汗水不住的顺著身子流下,将那外袍粘得汗湿一片。登宵痛得不住委屈的低骂:“混帐……混帐……”

连城用力吻著登宵,堵住他最後一点抱怨,将他的腿环上了自己的腰,将他抵在墙上,一手扶弄著登宵的下体,一边用力的抽插著。登宵嘶哑的开始喘息,间或发出一些细微的呻吟,连城狠狠的将登宵揉到自己的身子里,狠狠的爱。

绝望的,用力的,狂乱的,一次一次。

说不出是悲是喜。

***

城郊外,一个小小的地窖。

连城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怀中抱著一个人,昏睡著,用外袍裹得严严实实。

赵不群在地窖外面躬身道:“臣在此等候多时。”

连城冷然道:“怎麽是你来?交代你的事办好了吗?”

赵不群答道:“一切已办妥。”赵不群说著,终究忍不下好奇,问了一句:“皇上,你是怎麽劝服了三王爷的,难不成以前的事情……已经想起来了?”

连城转过身子,将登宵小心的放进了赵不群准备好的马车之中,背著身子,伸手理了理登宵的乱发,轻声答道:“有什麽想不想起的……我对他的心意,从来都是一样的。”


37

登宵醒来的时候,连城就坐在他旁边,马车里面铺了厚厚一张长毛氆氇罎子,摆著一张小小的酸梨木矮榻,上面是四时鲜果,五色蜜饯。

登宵用手肘撑著坐起来的时候,长袍从身上滑了下来,登宵有些迷迷糊糊的看著身上被咬得青青紫紫的印子和齿痕,皱著眉头说:“你可真狠……”

连城用食指和拇指捻起一块蜜饯放在登宵唇上,看著他吃了,才笑眯眯的说:“你咬得更狠,不信我们脱了衣服比比看看……”

登宵笑了笑,半坐了起来,把身子靠在车里的软垫上,然後伸出了一只手,说:“我的衣服呢?拿来……”

连城笑著摇头:“牛郎若非藏起来七仙女的衣服,七仙女早就飞走了……我怕我受不了相思之苦……”

登宵眼睛闪过几个眼神,最终黯淡的看向脚下的毛毯,“现在要去哪里?”

连城也轻轻的叹息著,把登宵搂入怀中,“我们去宣州,离京城也近,王宫已焚毁,宣州那里还有一座行宫,到时候下个诏书迁都就行了。”

登宵说:“我先前,总想不明白,为什麽我们一路打过来,攻破城池易如反掌,对手总是闻风而降,最後虽然也打过几场难打的,可前後不过月馀,未免太轻而易举了些,城门前的阵明明非同小可……我确如入无人之地……”

连城捂住他的口,笑著说:“那是因为我的登宵厉害。”

登宵用很复杂的眼神看了连城一会,终究困乏的合上了眼睛,没有再说些什麽。

***

马车一路驶向宣州。

宣州离京城不过数十里路程,虽不及京城繁华,但南来北往,商旅纵横,交通却是顺达的多了。兵临城下的前几日,文武百官早已依令携带家眷儿女,前往宣州。此时百官早早等在宣州城门口,眼见圣驾,霎时之间,万岁之声整天而响。

连城微微掀开车帘一角,道声平身,便任由赵不群将马车驾入城中,隔著轿帘,打铁声,买卖声,吆喝声,打闹声,争吵声,传入轿中。比起不久前金戈交响,铁器肃穆,仿佛隔了一个久远的轮回。

登宵半坐著身子,认真的听著,半晌才说:“记得吗?以前你也曾经陪我到街上走过,我原来——从来都不觉得这些吵吵闹闹的地方有什麽好的。”

连城笑著,抓过登宵的一只手放在手心里把玩,连城说:“那是因为我把你关在宫里……太久了。”

登宵笑著看著连城:“以前交我武艺的那个师傅给我说,练到我这个样子,天下就再没有人能欺负的了我了……”

连城眯著眼睛侧过头去,“我又不是那些平庸之辈。”

登宵笑了,“你真的很厉害,我斗不过你,二哥也是。”

连城听了这句话,有些不悦的打断了,“不要说这些有的没的,你现在是我的了,说好了生死相随的,还想别人作甚?”

登宵没有再说什麽,只是把身子慢慢的缩了起来,身後靠的垫子很软,软到想让人躲进去,把自己永远的藏起来。

那时凌云曾经对著他喊:小宵,打完这场仗,回来干了那坛醉红尘……

自己当时大声的答应著。

登宵赤裸著身子,微微的颤抖著。原来不穿衣服,真的会冷……

***

马车一路驶入行宫之中,在行宫之前,朱雀门之後,有一片极为开阔的演武场,平时无论是练兵,列阵,都可在此处进行。地板是清一色的青石板,打磨的水磨光滑,光可鉴人,演武场四周是围得都是高高的城楼,将这片广阔的青石板铺成的空地围城了一个完美的圆形,城楼微微向里倾斜著,仿佛是要把这片地掩护在怀里。

明明是那麽宽敞的空间,抬头看去,只看到一片仄仄的天,照亮中间不多地一块石板,将周围的世界遗弃在黑暗之中。

马车经过这片空地,登宵透过车帘向外望去,突然说:“我喜欢这块地。”

连城漫不经心的玩著一缕登宵的发,绕在指尖,缠缠卷卷丝丝缕缕,也不经意的随口答著:“为什麽?”

登宵笑了,他说:“因为这块地上,风很大。赤脚踩上去一定很凉……”

连城微微皱了皱眉,将手中的发丝有力拉了拉,又松了开。连城说:“你又在胡思乱想些什麽。”

登宵闭了眼睛,放任自己斜斜躺在连城怀中,登宵闭著眼说:“我累了。”

连城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抚著登宵赤裸的脊背,“累了就睡一会,我在这儿呢。”

***

这一觉似乎睡了很久,又像只是刚刚躺了一会,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四肢无比的困乏,那是一间并不熟悉的寝房,青纱重重的帘幕,和石青色的流苏,微光透过青色的光影笼在脸上,镀上了一层薄薄的清辉。

那是一张很柔软的床榻,连城侧著身子躺在一边,连城的手紧紧的抱著自己的腰,力度之大的几乎让登宵有一种倾尽所有的错觉。登宵仔细的看著连城的睡脸,白皙的脸庞,剑眉入鬓,眼睫很长、很直……嘴唇微微抿著,有一种意外的稚气。

登宵认真的看著,直到已经把那样子刻在自己骨子里,然後慢慢的挣扎出一只手,在连城胳膊肘轻轻一按,劲力微吐,那胳膊就无能为力的松了开来,登宵顺势挣脱了那怀抱,看著连城的手很无助的滑落在床榻之下,他似乎睡梦中也感觉到怀中空了,於是眉头微微蹙起,蹙成一个淡淡的川字。

登宵想起很多年以前,他的弟弟看到二哥送给自己的一对白玉杯子,就是这个微微苦闷的表情,点漆一般的眸子,几乎是泫然欲泣。看著那样的表情,几乎是心都疼了起来。

登宵淡淡的叹气,坐了起来,拾起连城脱在地下的外袍,披在身上,袍子有些大了,下摆很长,几乎到了脚踝,登宵将腰带紧紧的绑上了,披著发,赤著脚。登宵穿好了,才回过身来,轻轻的说:“在你身上,对不对,连城?”

连城大概是睡著了,所以没有回答,登宵叹著气,从连城怀中摸索了一阵,碰触到连城肌肤的手指像是被灼伤一样疼痛难忍,但他终久是摸到了,掏出来,手中是一个小小的物什,拿灰布包了,是一个写满了大纂的虎符。

登宵将虎符放入怀中,赤著脚出了门。

他身後,连城慢慢的张开了眼睛,脸上也不知道是什麽表情。

***

日出中天。

演武场左门之前。

登宵赤著脚,看著眼前那漫无边际的青色石板,似乎犹豫著踩不踩上去,良久,才终於踏上了那青色的地面,一阵冰冷从脚下传来,前方,是透过围墙照在演武场正中的那块接近於圆形的光晕,再前方,是演武场大门,出了演武场,就是宣州街道,再往下走,就出了宣州。

离宣州仅仅几十里,就是京城。

京城前,是凌云被困的地方。

其实静下心来,慢慢的想,也是很容易明白的。连城这些日子,把他们要攻打的城池之中,大部分的兵力都调回了京城,这些兵力若是分散开来,对抗他们不过是螳臂挡车,蚍蜉撼树,可汇集起来,加上京城禁卫,足于成分庭抗礼之势。绝就绝在连城并没有打算拿这些兵力与他们硬拼,而是以数万之人布下天气地巧的阵势,放过登宵,截下他手下三万士卒,困在阵中,再以阵中七人,困住必定前来救援的凌云。最後让赵不群,领十万大军,击杀那些群龙无首的七万兵卒。

怪就怪他吧。他不智,面对连城的那句登宵,自己幸喜若狂神魂颠倒,他不义,缠绵数日,而遗弃凌云於阵中生死不知。

登宵可以不智,却不能不义。他愿意抛弃到手的爱情与一生一世的厮守,用调兵遣将的虎符换凌云的平安离去。

***

“你可知,你再往前,便是死路?”连城不知何时跟在後面,离登宵只有一步之遥,隐在黑暗里,却不再前进。

“我知道,演武场上杀气如此之大……我怎麽不知道。”登宵并没有回头,平静的回答著。

连城听了,轻轻的拍拍手,演武场上城楼中,埋伏的弓箭手同时现身,密密麻麻,围成一圈,三千弓弩居高临下,直指向登宵——箭发之时,便是神仙,也无法脱身。

连城说:“我已经下了命令,你再走三步,便是万箭齐发,连我也撤回不了这命令,那时,你必死无疑。”

登宵说:“我知道。”

连城叹著气,张开了双手,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何苦呢?回来吧,登宵,我发誓这一世、下一世、生生世世,都会好好待你,我们——会比谁都要快乐。”

登宵说:“我知道。”

他这样说著,却赤著脚,又往前走了一步,石板很凉,凉的刺骨。

登宵说:“我知道我这样是白白送命,既救不了二哥,也陪不了你。可是——我无法不这样选择,我可以允许自己拿著虎符,丧身箭雨之下,却无法允许自己放弃二哥,和你一生厮守。”

登宵说:“连城,可你要知道,我是真的……爱你。”

登宵说著,走完了最後一步。

他站在那片被阳光照射著的光晕之下,张开双手,迎风而立。风很大,把他身上那件宽大的外袍高高吹起,吹得慢慢的,长长的发丝在脑後张狂的飞舞,登宵让阳光肆意的射在脸上。

头顶,黑压压的一片箭雨,铺天盖地的落了下来。


38

京城。

城楼之下。

凌云拔剑而立,立于数万士卒之间,三天的围困,箭尽粮绝,疲乏欲死,但因主将不倒,那军队也便一直咬紧牙关,负偶抗敌。

十万军队将那残兵败卒围得铁桶一般。凌云心下了然,三日之前,若非他当机立断,以一招回风舞雪在剑阵之中连攻七人,随即腾身而起,在包围圈形成之际,返回军中,率领一队队士兵轮流守在外圈,拼死顽抗,又哪里熬得到三日之久?

即便如此——而今,也已是极限了。

他毕竟不是神,少了左膀右臂,无法挽狂澜於立倒,扶大厦於将倾,毕竟,独力擎天力弗支……

随身携带的军粮,还有最後一瓶酒,叫做醉红尘,嘴很渴,乾裂的破皮出血,用乾燥的舌尖轻舔都会疼痛。

喝了酒,也许内力也会流的通畅一些吧,说不定还有机会独立杀出重围,青山仍在,生命还在,便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可惜,他不能喝,也不愿意喝。不能喝,是为了那些士卒,自己身怀武艺尚且如此,那些空有蛮力的人难熬之处更不必说,太原演武场上他曾发下宏愿,共同杀敌,同生共死;不愿喝,是为了那个说会回来的弟弟,自己只有这样一坛绝世珍品,也许喝了这酒,登宵就再不会回来了。

他现在,还好吗?李连城欺负他了?还是重修旧好了?如果是後者,那样也好,虽然自己的迎兵南下的大逆不道之举,会变得荒诞可笑一如笑谈,可是——只要他能幸福——啊,只要他能幸福,开开心心的。做哥哥的,当然是希望弟弟好了。

哥哥吗?兄弟吗?可笑他庸碌无能,空负才情几许,空怀凌云之志,也不过是一个胆小的懦夫——登宵,只要你好。

一念还未转完,听到原本僵持不下的战况,突然变得激烈起来,正北方向兵戈之声大响,凌云握紧手中湛泸剑,只见原本的防线被敌军硬生生冲出一道口子,杀了进来,凌云眼中精光大盛,眼看著自己将士顷刻之间血染黄沙,伏尸断臂,心上勃然大怒,口中一阵清啸,拔剑上前,湛泸剑金芒大涨,剑芒所向,虽无血光,可硬生生的将数百敌军逼退一步,剑气缓缓凝成龙型一般,腾越空中,金光所至,无人能再抢进前去一步!

“住手!”远方一匹快骑赶来,一声暴喝让所有人手中都为之一顿。

“虎符在此!禁卫立刻放下兵器,後退百步!”那人眨眼之间便奔得近了,手中一物,阳光之下看得真切,不是虎符又是何物!

那十万士卒见虎符亲至,虽是心中疑虑,却依然依言而行,转眼之间便让出一条大路,那骑马的人勒住疾驰的快马,放慢了步子,任胯下坐骑慢慢走近,把身上风衣的帽兜除下,确是左丞相赵不群。

凌云见了来人,大失所望,拔剑相向,剑气凛然,冷然喝道:“你待要如何?登宵现在何处?”

赵不群翻身下马,居然在凌云身前五步之处,单膝跪下,“请二王爷速随微臣入宫,帝王之位已虚位以待。”

凌云愕然喝道:“你可知你在说些什麽,登宵人呢?!”

赵不群头低著,看不清脸上表情,可话语却清晰传来:“王室血脉只存太原候一支,皇上和三王爷……已经,双双死於箭雨之下……”

***

宣州演武场。

登宵站在那片温暖的阳光之下,阳光温柔的流淌在仰起的面颊上,仰望著头顶那片仄仄的蓝天,风很大,青石板地上,是冻伤了脚的如水冰凉。迎面对来的风,很大,很急,把衣袍都吹了起来,登宵将双手张开,不知道是想拥抱风,还是想拥抱那场轰轰烈烈的箭雨。

戎马生涯,百步穿杨,一生功名,成於箭,死於箭——死得其所,又岂敢怨尤……

箭下落的速度,不知道为什麽,似乎有些慢了,在半空中停顿著,缓慢的接近,慢得足够自己听到身後那口悠长的叹息。

随即,几声急促的脚步声响过,一双温柔的手,从後面紧紧的抱住自己。

那怀抱,很温暖,很熟悉,属於那个人的气息,再次从容的将自己包围起来,心在极短的时间内,发出了一声悲恸般的抽搐,几乎在那双手环上自己腰的一瞬,所有的故作坚强像是摧枯拉朽一般被那温暖霎时间焚毁,一滴眼泪不听使唤的落下,滴在那双抱著在自己的手上。

那个人把下巴搁在自己的脖颈间,温暖的吐息就那样清晰的打在自己脸上,他从背後抱著自己,和自己一同暴露在箭雨之下。头上黑压压的箭雨还在缓缓的降落,一格又一格,便是明知那是不可逆转的终结,箭矢呼啸的声音也仍然在此刻连同恐惧一起淡去了。

箭矢下落的很慢,慢到足够他悠哉的说完一句话。他对著自己的耳朵,紧紧的抱著自己,一字一字悠閒的说著,带著莫名其妙的骄傲和满足,他说:“登宵,哭什麽……醉了吗?”

他的气息是一杯毒药,饮下时痛的甘之如饴,他的怀抱是一坛烈酒,喝下後醉的万劫不复。

他问——醉了吗?登宵想,我早就醉了,醉的迷迷糊糊,难道你不知道……

有的爱如同萤火,花开无声,点缀微光;有的爱如同野火,轰轰烈烈,燃烧荒原。有些爱能够白头偕老,举案齐眉,有些爱却能够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万箭从四面八方落下,传胸而过,将二人紧紧相连,钉在一起。

此刻之後,天上地下

再无一人能分得开他们……

***

“请二王爷即刻入宫,筹备登基大典……二王爷文治武功,我等先前各为其主时,亦是万分佩服。何况适才皇上驾崩之时,王爷的湛泸剑已显露龙气,确乃真命天子。”

凌云听了赵不群数番言语,仰天大笑,状如疯癫,悲恸之情溢於言表。凌云惨笑道:“你们倒也变卦变得快,李连城死了,你令寻其主倒也是快人一等的嘛!!”

赵不群微微抬起头,只见他面容也是惨白一片,显然并不好过:“我等虽为皇上之死万分悲恸,只愿一死以抱知遇之恩,可皇上之前曾经下过诏书,若他去後,皇位便传于二王爷,皇上说过,这皇位本来就是二王爷的,他让我们四人好好辅佐王爷。因此——因此在此在下要奉劝王爷一句,死者已去,哀莫能回,请王爷莫忘了祖上江山基业,得之不易!!”

凌云慢慢收了脸上疯笑,慢慢溢出的是通到了骨子里的悲伤,“好个死者难回!好个祖上基业!你们倒也好,痛痛快快的走了,便只留下我一人——登宵,你不是说要回了喝了这坛酒的吗,你怎麽抛下我走了,难道你忘了吗?”

凌云微闭了眼睛,隐约还听到那个高亢的声音在耳边喊著——哥!你放心……那坛酒归我了,它跑不掉的!隐隐约约,萦绕耳间。凌云微微握紧双拳,大步往回走去,从行囊中找出一个白色细瓷的酒坛,抱在怀中,走到众人之前,面朝著宣州方向,大力的撕下了坛口封皮。

瞬间,便是一阵浓郁到了极至的酒香蔓延而出。那酒香像是最辉煌的岁月,最灿烂的拔剑,最疯狂的奔跑,最酣畅的宿醉,最缠绵的拥抱……一如最热烈的爱情——生死依偎,生死相随

这酒名叫红尘醉。三千红尘纷纷扰扰,争念不止,欲念不休,有几人能有一次酣畅淋漓的大醉,酣畅淋漓的——连这红尘都能为之而醉?

凌云微合了双眼,眼角隐约有泪痕,他将酒坛缓缓倾泻,那一股浓郁的味道,就随著清冽的酒水流向地底,濡湿了一片泥土。

酒香,浓郁到了骨子里,香到了骨子里,闻者欲醉。

香飘十里,经久不绝。

——登宵,你醉了吗?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