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9-03

那只狐狸: 坏事多磨 61-80

61.  美人如刀 [上]

  番外——
  钱塘六月,微湿的风带着莲香,润遍了翠柳青瓦。
  一身烟青色布衣的少年,背着木匣,信步走在青石小路上。他走得很悠闲,脸上的表情怡然,走在这温柔干净、如诗如画的景色里,无论是谁,都会有这般的惬意罢。
  直到,鞭炮的响声打破宁静,火药味掩过了莲香,他的悠然也消失在了这片喧闹之中。
  漫天的花瓣洒落,染着火药味,落在他肩头。他微微蹙眉,抬眸看了看。散不开的白烟,笼着一片刺目的红色。
  “不愧是齑宇山庄,连纳个妾都如此排场。”人群中,有人开口,议论道。
  “那也要看他纳的是谁。天下第一美人,排场太小,岂不是折煞了?”有人回应。
  “天下第一美人?”少年开口,略带着不屑。
  议论的人转头,看着他,笑道:“小哥不是本地人吧。呵呵,这齑宇山庄少庄主纳的,是钱塘‘栖香楼’的头牌姑娘,滟姬。姿容倾城,天下无双。说是天下第一美人,当之无愧哪!”
  旁人听罢,回道:“要这么说,我倒是觉得‘云烟小筑’的汐仪姑娘才更配这个称号。那卓绝的舞姿,真是见者心折啊!”
  “哎,单论容貌,滟姬姑娘称第二,谁敢称第一啊!”有人不服。
  “呸,少在这儿胡吹。那两位姑娘都是赫赫有名的美人,没有百八十两的,根本做不了入幕之宾。你们又没见过真人,比什么啊!”议论的人渐渐多了起来。
  “也曾远远望见,说说又怎样了。”
  “说起来,汐仪姑娘早就嫁入英雄堡了吧……这钱塘双姝也算都有了归宿,不必沦落风尘。”有人叹口气,说道。
  众人听到这句,纷纷应合。
  “新娘子出来啦!”
  不知是谁喊了一句,众人当即停下了争论,争先恐后地挤上前去,一睹美人的风采。
  新娘在姐妹的搀扶下,姗姗而来,红衣霞帔、喜帕盖头,遮了个严严实实,自然看不见分毫。
  少年含笑,指间轻拈着一块小石,暗暗用劲,打向了新娘的膝盖。
  新娘一个踉跄,向前跌去,身旁的姐妹见状,立刻搀扶。新娘虽站稳了身子,但那喜帕却落了地。
  人群中,当即响起了赞叹。
  少年只看了一眼,便带着轻蔑,摇了摇头,“不过如此。”
  而那一瞬,在他转身离开之前,新娘抬眸,莞尔一笑。
  在那之前,他从来都不曾想过,世上竟会有这般醉人的微笑。如同幽寂阴暗的湖面,突遇了一道月光,刹那之间,波光潋滟,熠熠生辉。那一刻,他的心微微颤动了一下,这一颤,慢慢扩大,起了涟漪。
  新娘含笑,带着羞怯看了一眼坐在马背上的新郎。
  新郎也笑了笑,微微颔首。
  新娘拿起了喜帕,重新盖上。
  然而,当所有人都以为骚动平息的时候,突然,有人开口道:“等一下。”
  马上的新郎带着疑惑回头,一名少年缓缓挤出人群,走到了迎亲的队伍中。
  那少年不过十八九,一袭烟青布衣,头发松松扎起,自是一副潦倒的跑江湖架势。他的皮肤微黑,五官倒也生得俊朗,身姿挺拔,似是练家子。
  新郎拱手,道:“这位小兄弟,今天是齑宇山庄办喜事,你若有什么事,可否稍候再……”
  少年抬眸,笑了笑,眉宇间依然带着轻浅的不屑。
  “我要换你的新娘子。”他开口,语气平淡。
  这话一出,一片哗然。
  新郎皱眉,“小兄弟,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少年解下背后的木匣,竖放在自己身前,右手轻松地搁在匣上。“我要换你的新娘子。”他笑着,重复一遍。
  新郎微怒,翻身下马,道:“你看来是蓄意捣乱了。”
  新郎的话一出口,左右家丁都拿着棍子围了上来。
  少年依然笑着,他伸手打开木匣。匣内,放着一柄短刀。他拿起短刀,轻轻拔刀出鞘。那动作如此温柔,如同他对待的是绝世的佳人一般。
  “夜蛉,直脊直刃,长一尺二寸,宽一寸,脊厚一分。刀纹如蛉翅……”少年挥刀,只听刀锋破空,微有蜂鸣,“鸣音清脆,利可断玉。”
  少年说完,旋身挥刀。只见“栖香楼”前的石雕白鹭,被生生削断了一只翅膀。
  人群中,响起了赞叹声。
  少年含笑收刀,对新郎道:“在下戚函,想用手中的刀换阁下的新娘子。”
  “戚……”新郎的眉头微皱,“戚氏兵器?”
  少年将刀放回刀匣,捧在手上,静静看着新郎。
  “少庄主……”左右家丁面露难色,开口道。
  新郎的神色里带上了犹豫。
  “戚氏兵器,千金难求啊……”人群中,有人窃语。
  突然,有人喊道:“废话,当然是选兵器了!大丈夫何患无妻!这戚氏兵器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得到的!”
  “是啊是啊!”
  一时间,喊声四起,围观者中,有不少江湖人士,见了那柄刀,谁不垂涎。
  少年的表情里,带着得意。“如何?”他看着新郎,问道。
  新郎转头,看了新娘一眼,面露难色。
  “婆婆妈妈,真不像个男人!”有人起哄道,“戚氏,若是老子抢了那女人给你,那刀是不是归老子所有?”
  听到这句话,戚函回头,道:“好啊。”
  此话一出,人群一阵哄笑。
  “少庄主。”温厚的女声从一旁传来,一辆马车停了下来,下车的是位约莫四十上下的妇人,“神兵利器和青楼女子之间,何来犹豫?”
  “娘……”新郎皱着眉头,微有不满。
  “戚少侠,我齑宇山庄不是江湖中人,也不想惹上江湖纷争。你若是喜欢这姑娘,我齑宇山庄自然乐于成人之美。”妇人上前,开口,“我且收下这柄刀,就当是与戚氏交个朋友。”
  少年笑了笑,将手中的木匣一抛。木匣稳稳地落在那妇人的手中,少年转身,拉起新娘,迈步便走。
  “滟儿!”新郎追了几步,唤道。
  “少庄主……”妇人开口,喝制。
  新郎停下了步子,眼睛里的不甘如同刀锋,直刺向了那少年的背影。
  少年却浑然不觉,他拉着新娘穿过人群,消失在青石小路的尽头。
  ……
  约莫走了一刻工夫,两人拐进了无人小巷,少年停下了步子,转身看着那换来的新娘。
  “哼,我还以为抢亲有多难,原来也不过如此。”他笑笑,道,“我毁了你的姻缘,你要恨便恨,不用客气。”
  新娘的头上盖着喜帕,看不出表情。
  少年犹豫了一下,伸出了手。不自觉的,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静静吸了一口气,然后,揭开了那红色的盖头。
  他怎么也没有料到,那喜帕下的女子,竟然是含笑的。笑得那般明媚,灿烂如花,温柔似水。
  “戚公子……”她笑着,行礼。
  她的声音温软轻柔,如同酥雨微风,静静地渗入他的心里。他说不出自己那一刻的感受。但随即,便轻蔑地笑了。
  “果然是青楼头牌,为这笑容,多少男子一掷千金……”他开口。
  她依旧微笑,道:“既然公子换了奴家的姻缘,从今往后,奴家的笑容就只属于公子一人。”
  他微怔,随即便笑了起来。“好一句只属于我一人。”他轻轻抬起她的下巴,笑道,“只要是男人,谁又能拒绝这句话?”
  她静静笑着,不回答。
  他松手,道:“好,既然如此,从今往后,我去哪里,你便去哪里。”他伸手,从怀里拿出一串铜钱,扔给她,“去换下那身衣服。”
  她接着那串铜钱,小心地捧在手心,点了头,“是,公子。”
  “戚函。”他开口,“……别用那种青楼待客的口气叫我。”
  她笑着,温顺地点头,“戚函。”
  ……
  在遇见她之前,他从来都不相信,世上会有如此的美人。去了脂粉、卸了珠翠、脱了华服,却丝毫无损她的明艳。她只是静静地跟着他走,却也引得行者驻足,路人回眸。
  他转身,皱着眉头,看着她。
  她身着浅灰的衣裙,乌黑墨亮的长发简单地挽了髻,斜插着一支玉簪。她全身上下,最贵重的,恐怕就是这支玉簪了。上好的和田玉,莹白细腻、温润婉约,怕是最衬得起她的首饰了。
  见他停步,她也停了下来,微微一笑。
  他走到她面前,看着那只簪,道:“我给你的钱,不够买这支簪……”
  她浅笑,伸手摸了摸发簪,道:“这是恩客所赠,奴家十分喜爱,所以……”
  他蹙眉。
  她见时,便拔下了发簪,转身,扔向了远处。
  “做什么?”他不解。
  她回首,道:“奴家的一切都是属于你的,你不喜欢的,奴家自然不能留下。”
  那一刻,她笑得纯真如稚儿,如丝的发随着风微微扫过他的脸颊。没错,只要是男人,都不可能拒绝。
  他垂眸,不发一语,转身。
  这时,一群彪猛男子从四周跳了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周围的行人早已奔逃散去,一片狼藉的大街上,只剩下了他们。
  “戚氏当家戚函?”男子中,有人开口,喊道。
  戚函双手环胸,站得悠闲,语气里依然带着惯有的不屑,“是。”
  “好,交出九皇神器,饶你不死!”
  戚函挑眉一笑,抬手一挥。几名男子当即倒地,痛苦地呻吟起来。
  “淬雪银芒!”有人认出了那些人身上的暗器,惊呼道。
  戚函趁着这个间隙,纵身而上,又击倒了几名男子。
  那些男子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反击。
  滟姬见状,走到一边,安静地观望。
  那些男子虽人多势众,但武艺实在差强人意,不过一个来回,就已落了败势。戚函的表情轻蔑,他运劲,纵身退开几步,看着那些或倒地呻吟,或断腿折臂的男子。
  “要动手便动手,少说废话。下次记住了?”戚函轻笑,带着少年特有的狡黠,嘲讽。
  他话音未落,突然一股掌风袭来。他机敏地避开,身后的小贩摊子却瞬间散架,不复存在。
  “冥雷掌?!”
  他的神情里染上了一丝惊惶,“神霄派做事何时变得如此鬼鬼祟祟了?!”
  “要动手便动手,少说废话……”有人缓缓开口,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
  戚函抬头,就看见一名男子踱步而来。他站在了路中央,低头,看了看地上的伤者。
  “……本门弟子不懂礼数,戚少侠教训的是……”那男子平静地说完,抬眸看着戚函。
  那男子不过二十出头,姿容俊逸,卓然出尘。一身墨色云袍,似是修道的打扮。只是,那黑色浸染着肃杀之气,染上了他的眉宇,透着令人心寒的冷漠。
  “你是?”戚函戒备着,问道。
  那男子抱拳,笑得若有似无,“在下韩卿。”
  “鬼师韩卿?!”戚函不禁一惊。
  韩卿微微颔首,道:“戚少侠既然知道在下的名号,先前门下所说的事,少侠能否再考虑考虑?”
  “你们神霄派是修道之人,也觊觎天下么?”戚函背过右手,指间捻着数枚淬雪银芒。他暗暗运劲,小心异常,但嘴上还是不饶人地挑衅着。
  韩卿看着他,然后,缓缓低头。
  那一刻,戚函挥手,将“淬雪银芒”尽数射出。
  韩卿却淡然一笑,拔出了佩剑,将那些银针一一击落。他手腕一转,翻个剑花,短剑光华流转,眩人耳目。这番举动,自是嘲笑无疑。
  戚函皱眉,纵身攻上。
  韩卿的身姿轻巧,避开的每一招都是险过,但恰是这样的险过,让对手更加急躁。
  戚函的武功杂乱,毫无路数,一直以来都是以奇招取胜。但此时此刻,面前的人却冷静到让他慌乱。
  韩卿每卸他一招,都让他心中纠紧一分。而让他更为担忧的,是到现在为止,韩卿都没有使出冥雷掌的意思。
  他心思一乱,手上的招式也慢了半分。只是一瞬的闪神,他的手腕便被擒住,动弹不得。
  “戚少侠,你武功不弱,但要胜在下,还欠些火候。”韩卿不温不火地说道,“九皇神器,乃天下大凶之物,交由本派保管,才是上策。”
  “哼!”戚函一脚踢向韩卿的胸口,脱离了钳制,道,“可笑,你既知道九皇神器乃是大凶,就也该知道,我戚氏早就将九皇尽毁。这天下,早就没有九皇神器了!”
  韩卿看他一眼,“家师的星占从不出错。”
  “我让他错!”戚函话音刚落,便从腰间抽出了一根长鞭。他猛力一挥,只见那长鞭原是片片刀刃,锋利无比。刀刃擦过街面岩石,竟生生将岩石碎开,碎石崩裂,四散激射。
  韩卿皱眉,执剑闯进了鞭影之中。刹那只见,剑光四溅,鞭风凄厉,好不骇人。
  戚函的攻势虽然厉害,但鞭法不同刀剑,若不是数年苦练,根本操纵不了这样的刃鞭。韩卿表面上毫无招架之力,但除衣角被划破之外,毫无损伤。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韩卿的脸上,渐有了笑意。他侧身,避开鞭刃一击,随即起手,将剑刃抵上了鞭锋。一瞬间,刃鞭受力反弹了回去,直袭向了戚函。戚函匆忙躲闪,却依然被锋利的鞭锋划伤,倒在了地上。
  韩卿收剑,对门下道:“带他回去。”
  “是。”门下略微停顿,问道,“那这女人?”
  韩卿抬眸,看到了站在一边的滟姬。自始至终,她都不曾离开,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这场战局。她脸上的神情温和平静,丝毫恐惧惊惶,就仿佛她只是一株柳,一朵花,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似的。
  韩卿走到她面前,问道:“为何不逃?”
  滟姬抿唇,笑了起来,无惧亦无邪。
  看到她笑的时候,戚函不自觉地咬紧了牙关。那一刻,有多少男子心旌荡漾,他不想知道。只是,那一瞬的疏忽,足以让他反击了。他猛地起身,将怀中的淬雪银芒尽数射出。这般胡乱的招式,让众人防不胜防。戚函跃过韩卿,拉起了滟姬,纵身离开。
  韩卿避开银芒,定下神来的时候,那两人早已不知去向。
  韩卿看了看负伤的门下,轻叹着笑了起来,“……美人哪……”
  ……
  六月的天气,倏忽无常。近午时分,阴云密布,雷声震耳。狂风缠绕着湿气,化为了暴雨,倾泻而下。
  出城五里,有一处城隍。传说有求必应,平日里香火鼎盛,而此刻,也成了避雨的好地方。行人三三两两地聚在庙中,边避雨,边拉扯家常。
  而在庙中角落里,坐着一男一女。男子似是很疲惫,倚着墙昏然欲睡。而那女子,披头散发,满脸污泥,看起来狼狈不堪。
  那时,庙中躲雨的人又怎会料到,这两人一个是名震天下的戚氏铸师,一个是艳冠群芳的第一美人呢?
  戚函身上的伤势虽不致命,但血流不止,痛楚已近麻木,意识开始模糊起来。
  滟姬抬手,正想替他止血。戚函却丝毫不领情,略有些粗暴地挥开了她的手。
  滟姬的表情有些惊讶,但眼神依然是含笑的。
  “你除了会笑,还会什么?”戚函压低声音,语气里尽是不满。
  滟姬想了想,道:“奴家还会唱曲儿,弹琴,诗画……”
  “服侍男人?”戚函不客气地道。
  滟姬看着他,不说话。
  “只要有钱,让你跟谁走都行吧?”戚函的语气轻蔑无比。
  滟姬笑了,道:“现在你买下了奴家,奴家便是你的。”
  戚函也笑,“我死了呢?”
  滟姬答不上来,低头思忖。
  他等着她回答。等着她抬头,告诉他答案,但终是耐不住伤痛,沉沉睡去。
  ……
  他醒来的时候,耳边充满的依然是雷鸣和暴雨声。点点的水滴落在他的额上,让他清醒了过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躺在干草之上,身上盖着褪下的衣裳。他起身,发现自己的伤口尽数包扎,已无大碍了。他四下看看,这里,依然是先前的城隍庙。只是现在天已全然黑透,先前避雨的行人早已尽数离开,偌大的庙宇里,只剩下了他一人。
  屋顶的瓦片微有些渗水,冰冷的雨落在他肩上,让他一阵寒冷。
  “你醒了?”
  那时的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个声音。温软柔和的音调,仿佛能揉进肌骨一般。
  滟姬抱着柴火,走到他身边,蹲下。
  “你先躺下,我来生火。”她笑着,说道。
  戚函并未照做,他坐着,看她艰难地用燧石取火。雷雨倾盆,燧石本就不易打着,她试了很久,直到手指都磨红了,才击出了一星火花。而那些沾湿的木柴,又岂是容易烧着的。好一番功夫,才见青烟冒起。
  滟姬被那青烟呛着,咳嗽了几声,注意到戚函的目光。她抬头,略有些尴尬地笑,“奴家手拙,让你见笑了。”
  戚函轻轻地抬手,替她擦拭着脸上的泥灰。他的声音,微带着一丝沙哑,“为什么不走?”
  滟姬看着他,微笑着,用平淡的语气道:“我是你的。”
  他无法思考,也不想去思考。那一刻,他唯一想做的,只有一件事:他伸手,揽她入怀,不由分说地吻上了她的唇。
  她睁大了眼睛,有了一瞬的挣扎。只是,随即,她温顺地闭上了眼睛,小心翼翼地回应他。
  初始时,只是试探的碰触,拙劣的舔舐。那始终不可一世,带着轻蔑眼神的少年,竟也有这般未经世事的青涩。她不禁微笑,轻咬着他的下唇。那种微微的酥麻,如同最挑衅地煽动。
  而那煽动之后,便勾起了最狂热的回潮。无法按耐,不能克制。
  一夜的轰鸣的雷声,落在肌肤上的雨水的温度,压抑而激烈的喘息……若干年后,依然刻进了肌骨,无法磨灭……

62.  美人如刀 [中]

  番外——
  那一夜之后,戚函才明白,即使得到了,也无法将自己心底的狂躁减轻一丝一毫。
  而滟姬却恰恰相反,她的平静温顺,就像是柔水一般。她说过,她是他的,于是,她安静地走在他身后,无论他的步调是快还是慢,只要他回头,便能看见,她停步,笑得温柔。
  然而,那种温柔,让他的思绪如绞,不得平复。一把刀就能换来的温柔,有多少分量?他还清楚地记得,在他拿出那把刀之前,她穿着大红的嫁衣,为另一个男人微笑……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心绪竟能被这些想法完全占据,直到有人挡在了他面前,他才回过神来。
  来者,是两名男子,皆是三十上下,肤色黝黑,身强体壮。
  “当家的……”一名男子开口,恭敬道。
  戚函抬眸,道:“我知道了,随你们回去就是了。”
  他转身,看着滟姬,“你不必再跟着我了。”
  滟姬一惊,脸上的笑容消失。
  戚函的嘴角带着笑意,眉峰轻挑,道:“你也看到了,我现在被神霄派追杀,你跟着我,就不怕牵连?何况,我戚氏门规,弟子均要隐姓埋名,避居山野。跟着我,可就再也看不到这花花世界了。……你现在已获了自由身,难道不该感激我?”
  滟姬几步走上前,轻拉着他的衣袖,“奴家已经是你的人了,若是奴家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奴家改就是了。你不要赶奴家走,求求你……”
  滟姬说着,眸中微有泪光泛起。
  戚函低头,声音里含着笑意,“你这又何必,凭你的容貌,还怕嫁不到好男人?”
  她的指尖微微泛白,声音里满是忧戚,“……奴家今生只认定你一个……”
  听到这句话,戚函沉默。好一会儿之后,他开口,道:“你爱跟便跟,与我无关。”
  他说完,转身离开。
  滟姬的脸颊已被泪水湿透,她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走在他身后。
  ……
  戚氏门人,皆隐居在一处山谷。山谷四周草木茂盛,入谷的道路隐蔽,绝非寻常人家所能达到之处。
  谷内的戚氏门人自成人家,如同村落。门人冶铁铸器,从农具到兵器一应俱全,每月十五,便将铸器拿出谷贩卖。而门人之中,唯有戚氏当家,才能在兵器上冠上“戚”字。
  山谷最深处,有一处楼阁,便是戚氏当家的住所。
  初到这里的滟姬,依然是小心翼翼的。戚函领着她,走上了阁楼顶。他伸手,推开了楼顶的房门。
  房中的东西,让滟姬愣在了原地。
  那是整整一屋的财富:桌椅上,摆满了整箱整箱的金银;十几株一人高的珊瑚,挂满玛瑙绿松;成块的水晶杂乱堆叠,珍珠、玉石随地散落,仿若岩砾……
  戚函看了滟姬一眼,略带不屑地笑了笑。他迈步进屋,一边走一边踢开挡路的珍珠和玉石。他走到桌前,在珠宝中翻了翻,取出了两三支白玉发簪。而后,走到滟姬面前,将玉簪递上。
  滟姬看着那些玉簪,有些不解。
  “你不是喜欢这种东西么?拿去啊。”戚函开口道,“若是腻了白玉,这里还有玛瑙珍珠……”他说完,将玉簪塞进了滟姬手里,随即,就留她一人在房里,独自离开了。
  滟姬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三支发簪。她选出一支玉簪,把剩下的两支放回了桌上,然后用发簪绾起了青丝。她转身出门,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头,看着那满室的珠宝。
  她静静微笑,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
  山谷的日子,与世隔绝。虽有四季变幻,却让人迷惑了时间。
  生活,亦是一成不变。他和她,虽有夫妻之实,却始终没有行礼,亦没有名分。谷中的戚氏门人深谙他的性格,也都知道这天下第一的美人,是用刀换来的。他换来的东西,大都只是一时兴起,结局也只有一个。
  身为戚氏当家的他,只选每年的五月丙五铸一把刀。而后离开,一月之后,带着用这把刀换来的东西重回山谷。每一次,他换到的东西都不尽相同。武功秘籍,珠宝古玩,奇珍异兽……只是,不消几日,他便把那些珍宝弃置在顶楼的房间,再不理会。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冷淡日益加剧。而与之相反的,她的温柔却丝毫不变。他的冷淡也好,无视也好,她都笑着接受,温顺地跟从。那种温情,可以感动任何人,却似乎不能打动他。即使,她为他生下了一个女儿,也丝毫没有缩短他们之间的距离。他的不在乎,所有人都看在眼里。渐渐的,有人开始唏嘘,有人开始惋惜,甚至有人觉得,她爱错了人,付错了温柔。
  这样的传言,渐渐从山谷中蔓延出去,扩散至了天下。
  不久之后,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滟姬,是被一把刀换走了幸福,还爱上了换走她幸福的那个无情男子的可怜的弱女子……
  听到这些传言的他,嗤之以鼻。
  ……
  绍兴十一年的冬天,大雪。
  他温着一壶酒,半倚在榻上,看着窗外的雪景。
  漫天雪花飞扬,谷中腊梅香彻。她打着伞,站在梅林里。刚满五岁的女儿,牵着她的手,笨拙地采摘着低枝上的梅花。他端着杯中的酒,忘了喝……
  她的笑容,一如他第一次见到时那样,美得让人心醉。他却始终不知道,是该醉在那温柔里,还是秉着骄傲,让自己清醒。
  他放下酒杯,走出门去,站在漫天纷扬的雪花下。
  看到他出来,她牵着女儿,走到他身边,替他打伞。
  “外面冷,奴家替你取件衣服?”她开口,温柔地询问。
  他不回答,低垂的视线,扫到那脸颊冻得通红的小女孩。孩子睁着水亮的眼睛,带着陌生和畏惧看着他,许久,甜甜地微笑。
  他却在那一瞬间,移开了视线。他皱起眉头,看着谷口的方向。风雪中,身影渐渐清晰,一个着蓑衣戴斗笠的男子,抱着一个约莫四岁左右的小女孩,缓步而来。
  谷内的戚氏门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严阵以待。
  那男子抬了抬斗笠,谦和地开口:“抱歉,我无意冒犯,只是被人追迫,不得已才闯入。还请主人行个方便……”
  听到那声音的时候,戚函笑了起来。他纵身跃起,落在那人面前。
  “鬼师韩卿大驾光临,在下怎能‘不便’?”他朗声,笑道。
  那男子微惊,抬眸看着他。随即,眉宇间便染上了无奈,“戚函……”
  “既然来了,就算算五年前的那笔账吧!”戚函说完,起脚踢向韩卿的胸口。
  韩卿连退几步,避开他的攻击,开口:“慢着……我……”
  戚函却丝毫不假理会,他取下腰间的刃鞭,狠狠抽了过去。一时间,满地的白雪震起,模糊了视线。
  韩卿皱眉,用单手抱着小女孩,腾出右手,聚气出掌。掌风刚劲,冲开了白雪,也震开了鞭刃。
  两人之间有了短暂的间歇,只是杀气愈盛,一触即发。
  “小小肚子饿了……”细小的声音,带着无畏的天真,在寂静的僵持中响起。
  韩卿的眉宇一动,杀气消失无踪,身形的戒备也弱了三分。他浅笑着望着怀里的小女孩,哄道:“乖。”
  戚函看了看韩卿怀中的瘦小的小女孩,同样是冻得通红的脸颊,略带陌生和畏怯的眼神。他突然笑了起来,右手轻甩,收起了刃鞭。
  “远道是客……”戚函拍拍身上的雪,笑道,“我可不想让人笑话我戚氏没有待客之仪。”他转身,轻巧地挥了手,“进屋喝杯酒吧……”
  韩卿看着他的背影,脸上有了微笑,举步跟了上去。
  吃过饭,两个小孩子就玩在了一起。戚函和韩卿坐在屋内,酒温在炉上,静静冒着热气。
  戚函倒了一杯酒,递给韩卿。
  韩卿接过,轻啜了一口。
  戚函笑笑,道:“我听说,你离开了神霄派……今天难不成是被神霄派追杀?”
  韩卿笑着,道:“只怪我当年没听你的话。九皇神器,乃天下大凶之物,根本不是凡人能染指的……”
  戚函不屑地笑笑,“废话。若非如此,我戚氏早就坐拥天下,何必隐居在这荒僻山谷?世人肤浅,连这样的道理都想不明白……”他抬眸看着韩卿,“你看来,是想明白了。”
  韩卿点了头,饮尽杯中的酒。
  “多谢你的酒,告辞。”韩卿放下酒杯,道。
  戚函抿了口酒,道:“……去临安?”
  韩卿稍稍惊讶,但立刻恢复了平静。“是。”他回答,简短明了。
  “看来,你背叛了神霄派,却没有背叛岳元帅呢……”戚函道,“只是,要杀岳元帅的是当今天子,以你一人之力,能做什么?”
  “我什么都不会做……”韩卿笑道,“只是去送行罢了。”
  “送行?”戚函皱眉。
  “他若不想回朝,天下又有谁能逼得了他?”韩卿笑笑,从怀里拿出了一张纸,递给戚函。
  戚函略有些不解,他展开那张纸,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了。他惊讶地看着韩卿,说不出话来。
  “九皇现世,天下归一……”韩卿的笑容里,带着无奈,“这东西本就属于戚氏,就算是物归原主了。”
  戚函看了看那张纸,沉默半晌。然后,将它放进了火炉中。戚函吁口气,拿起了酒壶,“要不要再喝一杯?”
  韩卿的眼睛里,刹那染上了笑意。他刚要回答,突然,腿一下子被抱住了。他身形一晃,表情立刻变得哭笑不得。
  韩卿俯身,抱起那小女孩,笑道,“小小,不是让你不要这样了么?”
  女孩笑得欢乐,伸出小手,揽着他的脖子。
  那幅画面,让戚函有些失神。
  “你女儿?”戚函开口,问道。
  韩卿笑了笑,摇头,“算是徒儿吧。”
  “徒儿……”戚函默默重复一遍,不再说话。面前的鬼师,和五年前所遇见的那个男子,天差地别。他从来不知道,那般戾气深重的人,也会有这样明净的笑容。
  这时,韩卿无奈的声音响起,“小小啊,你从哪里拿来的书啊。师父不是告诉过你……戚氏名兵图谱?小小,还不还回去……”
  小女孩嘟着嘴,不乐意,“小小要看图……”
  戚函笑了起来,“呵呵,图谱罢了,她喜欢就拿去吧。”
  “这……”韩卿刚要说什么,突然,腿又被抱住了。他愣了愣,无奈低头,就见一个五岁左右的小女孩,学着小小的样子,抱着自己的腿。
  韩卿蹲下了身子,“你也要抱?”
  小女孩松手,看着他,眼神里微有畏怯。
  这时,滟姬走了过来,蹲下了身子,拉过那小女孩,笑道:“小孩子不懂事,您别介意。”
  “无妨。”韩卿笑着,转头对戚函,“这是你女儿吧,叫什么名字?”
  戚函沉默了一会儿,回答:“没起。”
  韩卿的笑容一滞,看着滟姬。
  滟姬依然温婉地笑着“孩子还小,不急。”她抱起那女孩,又对韩卿怀里的小小道,“闹了那么久,要不要吃点心?”
  小小立刻挣扎着从韩卿怀里跳出来,拉住了滟姬的裙裾,用力地点头。
  滟姬笑得温婉,领着两个孩子走了出去。
  韩卿见她们走远,开口道:“江湖传言,我也略有耳闻。虽是你的家务事,不过,稚子无辜……”
  戚函啜着杯中的酒,道:“荣华富贵,锦衣玉食。我并未亏待她们。”
  韩卿看着他,低声道:“世上有些东西,是不能换的。”
  戚函不回答,默默地喝酒。

63.  美人如刀 [下]

  番外——
  翌日,韩卿带着小小,离开了山谷。
  戚函站在谷口,看着他们消失在风雪中。
  “当家的,要是他透露了山谷的位置,那……”身边,有人这样说道。
  戚函却笑着摇了头。
  “我要出谷一趟。”他开口,说道。
  “当家的,您尚未铸刀,为何?”
  戚函转身,笑道:“我也是时候收一个徒儿了……”
  “当家的,戚氏绝技,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您要收弟子,也该在门人之中选才是。”门下道。
  “此辈弟子,资质平庸,难成大器。”戚函抬眸,看了看梅林中的滟姬母女,平静道,“至于内外之分……要把外人变成自己人的方法,多的是……”
  ……
  绍兴十一年岁末,戚函离开了隐居的山谷,巡游天下,找寻足以继承自己技艺的传人。只是,他从未曾料到,这一次的离开,会让他懊悔终身。
  一年之后,他带着徒儿回到山谷时。山谷,仿佛丝毫未变。终日不绝的打铁声、孩童的嬉闹声、山雀的鸣啼声……所有的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般无二。只是,有些东西却确确实实改变了。
  当门人告诉他,滟姬母女失踪的时候,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不确定自己究竟听到了什么。
  他回到阁楼的时候,眼前的一切都是熟稔的。她的梳妆台上,依然放着胭脂花粉,珠钗环饰,若不是那一层积灰,无论如何他都不能相信,她已经离开。
  他伸手,拨开台上的灰尘,手指尖触到了一样东西。温润的白玉,拂去灰尘后,依然散着晶莹洁净的光彩。
  他那么清楚地记得,她曾经褪下浮华,舍弃一切,但唯独留了一支白玉簪。说是喜爱,不忍丢弃。只是,他皱眉之后,她毫不犹豫地将发簪抛却,然后,笑着说:“奴家的一切都是属于你的,你不喜欢的,奴家自然不能留下。”
  “当家的……是我们疏忽。她本是随大家一起出谷置购物品,怎知……”门人站在他身边,说的是歉意,但语气却平淡无奇,“这地方向来太平,鲜有山贼野盗,我们也派人寻过好几次,但都……”
  他打断门人的话,用毫无感情的声音问道:“鲜有山贼野盗?……你是要告诉我,她是自己走的?”
  门人沉默了一会儿,道:“呃……若不是这样,那也许是遇上了猛兽……”
  戚函不说话,手拈着那支玉簪。
  “当家的,不论如何,已经这么久了,要想找到……恐怕……”门人道。
  戚函看着那支玉簪,笑了起来。他曾经,让她走。她却哭泣着,对他说:“你不要赶奴家走,求求你……”
  她还曾用最真切的口气,告诉他:“……奴家今生只认定你一个……”
  她的“今生”,结束得未免太早了……
  “当家的……”门人见他笑,有些担忧。
  “不用找了……”戚函放下了手中玉簪,“随她去罢。”
  门人听到这句话,并不觉得惊讶,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后,便告退了。
  戚函站在房里,依然笑着。当然了,他怎能去找她。她不过是他用刀换来的女人,只不过是出身青楼的风尘女子,只不过是爱慕虚荣的普通女人罢了,只不过……只不过一笑之间,让他略微心动罢了……是的,他不在乎……
  他明明不在乎,心中却不知为何空了一大块,隐隐地生痛……他深吸一口气,走出了房间。门外,站着他千挑万选的继承人。
  他看着那眼神倔强的男孩,开口道:“从今以后,你便随我学艺。忘了你原来的名字、身份。你是我戚函的弟子,不再是英雄堡的二少爷了。”
  男孩看着他,点了头。
  “我就照你娘的叫法,唤你莫允。”他平静地说着,压抑着心口的狂躁,“我会把戚氏所有的技艺传授给你……天下,再没有人能够伤你……”
  他说完,略微沉默了一会儿,又自语般地说道:“绝对没有人……”
  ……
  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他把所有的精力和心血都付在了这个男孩的身上。那种严厉的训练方式,几近残酷,让门人心惊。
  他却带着冷酷,我行我素。
  只有他自己知道,一旦他停下,便不可自抑地想起那天下第一的美人。想起她笑起来的样子,温软柔和的声音……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东西纠缠在他的心里,无论他怎么去忘,都不肯消失。而当他的狂躁侵蚀理智时,他甚至会有想去找她的冲动……
  找到她,然后怎样?把她带回来?还是,杀了她?……这样矛盾,让他不曾有一刻的平静,只要与她相关,就无法平静。这样的感情,到底是什么?他始终无法明白……
  ……
  绍兴十三年,立秋。
  夕阳西下,但依然酷热难耐。
  “哎,都立秋了,这日头还是那么辣!”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挑着担,对身边的人道,“要这么走下去啊,非热死不可!呵呵,遇上我,算你们运气好。这方圆百里,都没有人家的!”
  那男子三十上下,生得粗俗,说话也毫无修饰,衣着也是破旧的庄稼人打扮。他边走,便向身边的搭话。
  同行的,年长的男子约莫二十五六,面貌俊朗,神采不凡。尤其那眸中的傲然卓绝,不似凡夫。他身边的,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年纪虽小,但也染了那种高傲。他微垂着眼睫,背着一个木匣,走在后面。
  “呵呵,看你们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们是爷俩呢!”挑担的男子笑着开口,“兄弟,你长得英俊,怎么会到现在还没成家呢?啧,女人的眼睛一定都是瞎的。”
  男子笑笑,不搭话。
  “哪,其实,也不急。那话怎么说来着?”挑担的男子想了想,道,“大丈夫……什么妻?”
  “大丈夫何患无妻。”
  “对对对!就这一句!兄弟你还年轻,不急不急!……啊,我们村快到了。今晚就住我家吧,地方虽简陋,但是很干净的。我老婆可勤快了,就喜欢收拾……啊,说起我老婆,那可真是漂亮,嘿嘿,待会你看了,准要羡慕死……”
  挑担男子越说越起劲,但听话的人,却始终沉默。甚至,眼神里,有了浅浅的不屑。
  “看,我老婆哎!”那挑担男子突然欢叫一声。
  只见前方不远,站着一个村妇。粗布麻裙,看那斑斓的色彩,应是打了数个补丁所致。她的手里抱着一个婴儿,看到有人来,便走上了前来。
  “勇哥,你回来啦。”
  温软柔和的声音,仿佛能揉进肌骨。
  那一刹那,男子猛地抬头,当看清那女子的长相时,他只觉得全身的血脉都沸腾了起来,心里有什么东西涌了出来,冲撞叫嚣着。
  看到他的时候,妇人的表情微微一变,但随即,微笑着,道:“勇哥,他们是?”
  被称为勇哥的男子放下了担子,道:“路上遇见的,天色晚了,我想让他们在家里住一晚,艳娘,你看……”
  “好啊。”妇人回答,“对了,勇哥,九婶找了你一天了……”
  “啊呀!我都忘了!她让我给她搬东西来着。我这就去,你先带他们回家吧!”
  妇人微笑着点了头,目送丈夫离开。而后,她转头,开口:“好久不见,戚公子……”
  戚函看着她,面前这美丽的妇人,正是滟姬。“艳娘?好可笑的称呼……”
  滟姬微笑,“可笑?……奴家的本名,就叫王艳娘啊……”
  “王艳娘?”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她的身形稍稍有些发胖,远不似记忆里那般纤柔消瘦。原本温润晶莹,宛如羊脂的肌肤,变得略黑泛红。乌黑墨亮的头发粗略地绾起,插着一支做工粗劣的铜簪……就如同这个普通至极的名字一般,现在的她,绝不是当年艳压天下的第一美人……
  滟姬抬手掠了掠刘海,看着戚函身边的男孩,笑道:“恭喜你找到了徒儿。”
  戚函开口,“恭喜你找到了如意郎君。”
  听到这句话,滟姬笑了起来。那一刻,她眸中的神采如波光潋滟,熠熠生辉。一如他初见时那样。只不过,此刻,她的明艳里,带着心满意足,如此的幸福。
  他的心中一颤,微微皱眉,问道:“既然你喜欢的是这样的男子。当年我让你走,你为何不走?”
  滟姬叹了口气,道:“好吧,我告诉你……”她改了自称的那一瞬,声音里透着陌生的傲然,“当初就算我离开了你,也不可能得到自由身。‘天下第一美人’,得到这种名号的女人,又有哪一个能自由自在的?”滟姬的眼神里,有了轻蔑,“天下的男人,口口声声说爱我,其实,爱的不过是这张脸,这个声音,这副身段……呵呵,韶华易逝,红颜薄命,这个道理,我明白。”
  滟姬笑着,继续道:“我用尽一切办法,改变自己的宿命。嫁入齑宇山庄作妾,只是计划中的一步罢了。不过,我怎么也没料到,你会突然出现,打乱了一切……”
  戚函不屑,道:“我当初不是告诉你了么,你要恨便恨。那时候,是你自己说要跟着我的吧?”
  滟姬点头,“没错。……不过,那时,就算我恨你,要逃离你,你会答应么?”
  戚函愣了愣,说不出话来。
  “当然不会,不是么?”滟姬笑得了然,“那时,莫说是你,就算沈沉,也还没死心。沈沉用千金赎我,你用名刀换我……在你们的眼里,我本就是物品。而当年把我当作物品的,又何止你们两个?就算我离开了你,也难免再落入别人的手里……我不傻,又怎会做如此愚昧的决定?”
  “所以,你对我的一切,都是做戏?”戚函笑着,问道。
  滟姬抬眸看着他,微笑,“男人的心思,我最清楚不过。你这般心高气傲的男子,我越是死心塌地、百依百顺,你就越是不把我放在眼里。我留着恩客的白玉簪,你便知我贪慕虚荣,自然就更看低我。而这样一来,你便不会在乎,也不会拘束我。”
  她叹口气,道,“五年……我等了整整五年。等你弃我如敝屣,等天下人都忘了我。我终于等到了……”
  戚函看着她,只觉得自己全身都僵硬了。面前的女人,如此陌生……曾经的朝夕相处,同床共枕,竟如同虚幻一般。
  “我早就料定,你不会出谷来找我……”滟姬道,“没想到,天意弄人,竟还是被你遇上了。你武功高强,若是要因此杀我,我无话可说。不过,我艳娘自认,这五年来,为人妻该做的,我都做了。我不欠你什么。”
  戚函侧开脸,不屑道:“杀你?未免小题大做……”
  滟姬笑着,道:“那就好。”
  戚函深吸一口气,道:“你想如何,我没兴趣。孩子呢?把孩子还给我。”
  滟姬轻拍怀中的婴儿,道:“戚函,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欠你任何东西。”
  戚函皱眉看着她,“你以为,你不把她交出来,我就不能带走她?!”
  滟姬丝毫没有惧色,她开口,笑道:“戚函,你太小看女人了。……戚氏隐居的山谷,我已经绘制成了地图。如果你执意要硬来,休怪我将地图公诸于世。当然了,如果我有什么不测,自然也有人替我这么做……你可以自己算算,是那孩子重要,还是你戚氏的基业重要。”
  “你……”戚函惊愕。
  这时,女孩清脆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娘!你看!”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飞奔而来,手中捧着一把枣子。她跑到滟姬身边,高举起了手,笑得无邪。
  滟姬也笑,温柔道:“这么多啊。”
  “爹爹最喜欢吃枣了,我拿给爹爹看去!”女孩欢乐道。她刚要跑开,突然,注意到了戚函一行。她静静地看着戚函,似乎认出了什么,她皱起眉头,努力地想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着滟姬,“娘……”
  滟姬笑着,道:“颜儿,叫叔叔。”
  女孩的眉头立刻展了开来,她笑望着戚函,道:“叔叔!”
  戚函怔在了原地。他这才想起,那五年来,滟姬从未让这孩子喊过他一声“爹”……原来,这是早已布好的局。而他,却一直以为自己是旁观者。
  “颜儿啊,这个叔叔今晚要在我们家住,你去伯伯那里借几个鸡蛋,晚上加菜好不好?”滟姬低头,说道。
  “鸡蛋?好啊!”女孩欢快地跑开了。
  滟姬抬头,道:“天快黑了,我先回去做饭了。”
  “那是我的孩子。”戚函开口,声音里的不满,几近愤慨。
  “一个连名字都不愿给她起的男人,和一个愿意走二十里山路,用半年积蓄为她买新衣的男人……戚公子,你说,谁更配做她爹?”滟姬转身,“她,是赵大勇和王艳娘的孩子……”
  立秋的天气,燥热难耐,而戚函却只觉得寒冷。那种寒意从骨髓中浸出,挥之不去。
  他不可自抑地想起韩卿的话:世上有些东西,是不能换的。
  那夜,他坐在农家的门槛上,喝着劣质的浊酒,听那叫做赵大勇的村夫说话。
  “唉,她们母女也挺可怜的……听说她丈夫是个做生意的,整年整年都不回家,娃娃五岁了,连个名字都没有。后来,还带了女人回来,把她给休了。刚到我们村那会儿,那娃娃连话都不怎么会说,啧,可怜哪……这么好的女人,我看那男人一定是良心给狗吃了!定要遭雷劈的!兄弟你说是不是?……”
  他苦笑,一杯一杯地喝酒。只是,这样的劣酒,醉不了人……
  ……
  那一年,他什么都没换,就回到了山谷。而后,号令门下离开这里,换了隐居的地点。
  从那以后,戚氏兵器在江湖绝迹。“戚氏兵器,千金难求。以物易物,方显其优。”,这段话流传了几年之后,也再不被人提起……
  ……
  绍兴二十三年,春,行风镖局接了一笔大生意。
  看似普通的木匣里,装着号称“戚氏绝器”的神兵。托镖的,是那销声匿迹九年之久的戚氏当家。目的地,是江陵英雄堡。
  为了保全这趟大镖,行风镖局请来了太平城相助。
  二月,四队镖车从行风镖局出发,沿四条不同的路线,直奔英雄堡。
  那时的江湖,正值多事之秋。
  江湖上,流传着这样四句儿歌:
  太平城里不太平,
  英雄堡中英雄尽。
  神农世家百草岭,
  夜夜鬼哭到天明。
  ……

64.  九故十亲

  太平城里不太平,
  英雄堡中英雄尽。
  神农世家百草岭,
  夜夜鬼哭到天明。
  这段儿歌,江湖上人人知晓。
  太平城,小小没去过,里面太不太平,她自然不知道。英雄堡,她有幸待过几天,但有没有英雄这件事,她也不太清楚。而走了半个月水路之后,她面无表情地站在神农百草岭上,静静地等鬼哭。
  当然了,大白天的,哪来的鬼哭!小小不禁笑了起来,她转个身,看看四周满布的药草。不愧是江湖三大家神农的圣地,这一大片的山岭上,种着各种地域不同的草药,从山脚到山顶,层层各异,令人叹为观止。
  而让小小更加赞叹的是,这片山岭并不设封。她不过站了一炷香的功夫,就有十几个人背着药筐来采药。而这些人中,有农夫,有书生,有老妪也有孩童,各色人等俱全。一时间,她不禁觉得那“神农归隐,闭门不医”的说法纯属无稽之谈。
  她蹲下身子,看着满地不知名的草药,突然,从一片绿草中发现了一点红色。她立刻笑了起来,那是很小很小的一颗蛇莓。她从小嘴馋,只要在路边看到了蛇莓,一定采来吃。
  师父见了,直摇头,训道:也不看看有毒没毒就往嘴里塞,总有一天出事!
  她吮着蛇莓,理直气壮地回一句:毒死总比饿死好!
  师父听完,哭笑不得地看着她,半天才吐出一句:从小就这样,只要给你吃的,不管是谁你都跟着走。以后谁娶了你,肯定哭都来不及!
  那时的她,丝毫没理会师父的抱怨。嫁娶的事,对她来说,太遥远了些。可是……现在呢?
  小小托着脑袋,对着那颗蛇莓叹气。
  “左姑娘。”沉厚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小小立刻跳起来,转身,“巴长老!”
  来者是神农上七君的巴戟天。他看了看小小,又瞥了一眼地上那颗蛇莓,笑了笑,道:“左姑娘对草药也有兴趣?”
  小小抓抓头,“没……就是随便看看……巴长老是来采药的?”
  巴戟天微微摇头,道:“吾专为姑娘而来。”
  小小一惊。糟了!先前诊脉,巴戟天应该早知道她腕中的淬雪银芒已除,难道现在是来兴师问罪的?!
  巴戟天却含笑开口,问道:“吾听说,先前齑宇山庄地宫之内,是姑娘踩死了长生雌蛊?”
  小小本来惊恐,听完他的话,却不知道要不要惊恐了。她咽咽口水,点了点头。
  “长生蛊是天下人梦寐以求的宝物,世人之中,又有谁不想长生不老……”巴戟天抬眸,看着满山的草药,“吾辈医者,救人是天职,而妄图扭转天命、起死回生,却是执念。陵游、石蜜都是吾派翘楚,自是深谙此理。只是……”他收回目光,看着小小,“姑娘却能放下执念,毁掉长生蛊……”
  “啊?我是不小心踩死的……”小小立刻解释。
  巴戟天摇头,“世人皆视长生蛊为稀世珍宝,就算忌讳伦常,不去染指,也必定战战兢兢、不敢轻视。姑娘的‘不小心’实在让吾钦佩。”
  小小听了这些话,只能傻笑了。
  巴戟天轻叹口气,“生死有命,天道轮回。要是多几个姑娘这般的人,我神农就不必闭门不医了……”
  “呃……我其实……没想那么多……”小小眨巴着眼睛,开口。
  巴戟天笑着,道:“姑娘心境空明,实乃幸事。”
  小小无语了。
  巴戟天从怀中拿出了一样东西,递给了小小,“姑娘所逢劫难,皆由吾派而起。这块赤炎令,是吾神农信物。天下药房医馆凡见此令,必尊神农号令。姑娘且拿去傍身,算是吾派的歉意。”
  小小看着那块令牌,更加无语。她看了看巴戟天,巴戟天也看着她,笑意慈祥。小小犹豫许久,才小心翼翼地接过,道了谢。
  巴戟天满意地点了头,又道:“方才,东海的温大侠和神箭廉家的廉公子都向吾打听姑娘的伤势……”
  小小正把令牌往怀里放,听到这句的时候,整个人都僵住了。
  “姑娘腕中的淬雪银芒是谁取出的,吾并不知晓,也无意深究。”巴戟天笑着,道,“只是,那两位似乎不满意吾的回答。姑娘若是有心,就去稍加解释吧。”
  小小干笑几声,点了头。
  巴戟天含笑离开,留下小小一个人,对天长叹。
  世事难预料啊,这年头,踩死了稀世宝物,都能算是心境空明……神农世家的处世之道,果然不同一般。也罢,顺其自然吧……
  小小放好令牌,转身下山。还没走几步,就看见温宿站在前方山路上,一脸冷漠。
  虽说已是四月,虽说这满山的都是药草,但春色未尽,风光尚好。带着那么一身冷寒之气,站在这郁郁葱葱的山路上,实在是有些煞风景。小小有些无奈地走过去,开口:“师叔……”
  温宿看她一眼,道:“廉家的车马已经到了……”
  小小怎么也想不到,温宿第一句会说这个,她茫然答:“哦……”
  温宿微怒,“你当真要去?”
  小小想了想,点头。
  温宿沉默了一会儿,道:“好,你果然是不见黄河心不死。我便与你赌一局……”
  小小有些不解。
  “我可以让你去廉家,若廉家接受你,我便答应了这门婚事。”温宿道,“……反之……你须立刻随我回东海,断了念想。”
  小小笑了出来,“啊?赌这个?”
  温宿皱眉,“有何不妥。”
  小小笑着摇头,“没有没有。”
  温宿不悦,道:“没有就好。东海弟子伤势未愈,我会留在神农世家。五天之后,我在上海浦等你……你好自为之……”
  他说完,转身离开。
  小小继续仰天长叹。何须赌呢,廉家会接受她才奇怪吧?……也许,唯有这样,她才能真正死心,如温宿所言那般“断了念想”。
  她笑笑,步履轻快地跑下了山,一直跑到了神农世家的大门口。
  她微喘着气,看着那些雕着飞廉穿云家徽的马车。
  “小小!”岳怀溪一见她便冲了上来,“你怎么才来?是不是要见公婆了,害羞了?”她拉起小小的手,笑道。
  小小笑了笑,不说话。
  这时,石乐儿也走了过来,叹道:“唉,本想待姐姐疗伤完毕,便请姐姐到太平城小住的……”石乐儿笑得一脸欣慰,“嗯,不过,去神箭廉家的话,乐儿也没理由阻止了。”
  小小还是笑着,沉默。
  她抬眸,就看见廉钊站在不远的地方,亦是含笑不语。四月温暖的风,掠过他的发梢,如同眷恋一般,不忍离去。
  小小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上去……
  ……
  京城临安,自是一派繁华气象。小小却满心忐忑,丝毫没有浏览的兴致。
  陵安府南四、五里,就是神箭廉家的府邸。廉家世代为官,现任家主廉益在朝中官至正侍大夫。小小却怎么也没想到,堂堂正侍大夫的府邸,竟会这般朴素。除了大门上的阳雕家徽和匾额算是气派不凡外,其他地方,与普通民宅一般无二。
  小小依稀记得英雄堡门口那五间六柱十一楼的牌坊,还有齑宇山庄那朱漆大门,烫金匾额……跟这两家比起来,廉家不免有些寒碜。
  小小站在门口,看看那颜色黯淡的梁柱,又仰头看着那块御笔亲题的“廉府”匾额,思绪万千。
  这时,廉府的大门打开,只见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男孩带着家丁迎了上来,看到廉钊和廉盈,含笑低头,道:“姑姑。大哥。”
  大哥?小小睁大眼睛,仔细打量了这男孩一番。看那眉目神情,果然与廉钊有五六分相似,想必是一母同胞。
  “爹和娘都已在堂上等着了。”那男孩说道。
  他年纪虽小,但口气温和有礼,颇有些老成。
  廉钊微笑着,点了点头,开口,对小小道:“小小,我们进去吧。”
  小小回过神来,僵硬地点了点头。
  那男孩这才注意到了小小。他抬眸,略微打量了小小一番。
  小小看了看自己的衣服,好吧,上次那件破了之后,她也就剩这件衣服了。虽然是旧了点,但还算干净。不过……的确是有些穷酸……
  小小正想着,却听那孩子开口,谦和道:“廉钰见过嫂嫂。”
  小小一惊,怔在了原地。
  那孩子笑得温柔,一脸诚挚。
  小小无语,只得转头看廉钊。廉钊的表情里却带着理所当然,他见小小望着她,浅浅一笑,“我弟弟,廉钰……”
  廉盈叹口气,道:“好啦,别在这儿站着了。有什么话进屋再说。”
  她说完,伸手在小小背后轻轻一推,“走吧,小小。”
  这一推,让正发呆的小小一个踉跄,就这样一步踏进了廉府。她抬头,就发觉府中无论是家丁还是婢女,所有人的目光都集在了她身上,刺得她发慌……
  她慢慢往大堂走,心中暗暗叫苦。大户人家,就是不一样啊!不要以为门口看起来朴素就是真的朴素了!早就听过坊间传闻,廉家的家丁即是家将,各个身手不凡,随时能上阵杀敌。而那些看似娇弱的婢女,也都身怀武艺,不让须眉。而此刻,那些人的目光中,有好奇、有怀疑、有玩味……
  小小无奈地走到大堂门口,然后,心一横,跨了进去。
  堂上,坐着一对夫妇。男子约莫四十出头,就见他身形挺拔,神情严谨,虽是儒雅温和的相貌,但眉宇之间,隐隐透着武霸之气。想必就是家主廉益了。在他身边坐着的,是个约莫三十四五的妇人,正是廉益的夫人。那一派温婉端庄的风仪,一看便知是大家闺秀,名门之后。
  小小不自觉地在堂中站定,呆呆地看着那两人。
  “爹,娘。”廉钊开口,行了礼。
  看到他,夫人的眸中染了笑意。廉益微微颔首,道:“坐。”随即,他又看了看小小,“这位想必是左姑娘了?”
  小小一惊,道:“呃,草民见过廉大人、廉夫人。”
  她这句话一出口,大堂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小小眨眨眼睛。没错啊,廉家官及正侍大夫,她是白丁,叫声“大人”理所当然的吧?
  她正不解,就听廉益开口,温和道:“左姑娘不必拘礼,请坐。”
  小小有点僵硬地坐下,全身上下都不自在。
  廉盈笑着,开口道:“大哥,看你这排场,把人家姑娘都吓到了。”
  廉益看她一眼,道:“你这般口无遮拦才会吓到人。”
  廉盈笑吟吟地坐下,道:“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有什么遮不遮的?”
  此话一出,大堂内的人都带上了笑意。
  廉益有些无奈,不再开口。
  夫人早已对小小打量许久,此刻便开口,问道:“左姑娘是哪里人士,家中还有什么人?”
  小小听到这个问题,总算是反应了过来。她早就预料过这场景,于是,她抬眸,诚实地回答:“我是孤儿,居无定所。”
  夫人微微一愣,看了身旁的廉益一眼。
  小小静静地看着她的反应,没错,她这样的出生,怎么也不可能招人待见的。她和廉钊,本就是地位悬殊,门不当户不对。小小的双手放在膝上,捏着袖子。鄙视吧,而后,她便能死心。
  “妾身失言……”这时,夫人开口,道,“姑娘莫要放在心上。”
  这是?大户人家的礼仪客套?小小茫然地点点头。
  “容妾身冒昧,姑娘当真一个亲人都没有?”夫人小心斟酌着,又问了一句。
  嗯?什么意思?小小不解起来。
  夫人见她沉默,便补上了一句,“这……日后行礼,总要有长辈在场才好……”
  听到这一句,小小僵在了椅子上。怎么……怎么是这个?完全跟料想的不一样啊!难道不是该嫌弃她出生的么???
  一旁地廉钊见状,略微思忖,轻声对小小道:“小小,你不是还有师叔么?”
  小小回过神来,回答:“哦……我还有一个师叔。”
  “师叔?”夫人点了点头,“不知令师叔为何没有一起前来?”
  听到这个问题,小小又叹了口气,好吧,这个她也料到了。她那冰冷霜寒的师叔怎么也是朝廷的眼中钉,东海七十二环岛的首席弟子,说出来了,廉家不把她扫地出门才怪……不,运气不好的话,直接把她打进大牢都有可能!嗯!这样就好,这样她就能死心了。
  她深吸一口气,道:“我师叔是东海七十二环岛的弟子,不方便前来。”
  这话一出,夫人一脸茫然。而廉益的神情则微微一变,抬眸看着小小。
  小小也看着廉益,静等着事态发展。
  “钊儿,你可知道此事?”廉益开口,问廉钊。
  廉钊点头,道:“她的师叔是东海七十二环岛的温宿。”
  “重阴双刀温宿?”廉益道,“那,姑娘可是东海门下?”
  小小想了想,“现在不是,以后可能……”
  廉益点了点头,道:“公是公,私是私。这些事,廉家不会过问。日后廉家若受命剿灭东海七十二环岛,姑娘不要插手就是。”
  廉益刚说完,廉盈就插嘴道:“大哥,这就太不近人情了。我们若与东海为敌,岂不让左姑娘为难?何不禀明圣上,推却这差事?反正想灭了东海立功的,大有人在!”
  堂上的夫人听罢,笑了起来,“小姑说得有理,妾身也觉得这样最好。”
  廉益略有些无奈,道:“这样也好。”
  小小彻底无语了。这……这……这到底是什么发展???
  夫人笑颜如花,道:“问东问西这么久,都忘了左姑娘远道而来,一定累了。妾身已命人准备了热水,为姑娘洗尘。”
  她刚说完,几名婢女就走到了小小身边。小小慌忙起身,道:“多谢夫人!”
  廉益也起身,道:“姑娘不必拘谨,凡事随意就好。”他又看着廉钊,“钊儿,你先随我去书房。”
  廉钊点头。他转头,看了小小一眼,微笑道:“我待会儿来找你。”
  小小愣愣地点头,而后,跟着婢女离开。一出大堂,她含泪仰天,这一家子,什么情况???

65.  九世之仇

  廉家的书房设在后院,幽静雅致。
  廉钊随廉益进了书房。
  廉益走到书房中央,背起双手,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此次为父让你去英雄堡参加奇货会,你有何收获?”
  廉钊略微思忖,恭谨道:“江湖险,人心较江湖更险。”
  廉益打量了一下廉钊身上的伤势,道:“你自小天资过人,武艺在同辈之中亦是出类拔萃,但可惜阅历尚浅……此次为父让你一人去英雄堡,你可以知道用意?”
  廉钊点头。
  廉益道:“……神霄派归朝的事,你已经听说了吧?”
  听到这话题,廉钊有些义愤,“爹,孩儿不明白。冲和道人一直拒绝圣上召还,为什么现在归朝?而且,我们为何要出手替神霄解围?”
  廉益听着这番话,只是平静地回答:“九皇现世,天下归一。”
  “为了九皇神器?”
  “没错。当今世上,知道九皇神器秘密的人,只有神霄派。而圣上一直召神霄派还朝,亦是为了此事。”廉益说道。
  “孩儿不明白,圣上已经贵为天子,为何还要这九皇神器?”廉钊皱眉,道。
  “九皇神器是大凶之物,与其落入贼人手中,不如由朝廷收藏。”廉益走到廉钊身边,道,“……圣上已下了密诏,让廉家协助神霄派找寻九皇神器。为父想让你接手此事。”
  “我?”廉钊有些惊讶。
  廉益叹口气,道:“近年来西夏边境时有动乱,为父已经请命镇守。你年纪也不小了,若不能独当一面,如何继承家业?”
  廉钊低头,道:“孩儿一定竭尽所能。”
  “嗯。”廉益道,“这次江湖之行,你也吃了不少苦头,为父知你心有不忿……”
  廉钊沉默,不作回答。
  “单论身手,你绝不输任何一个武林人士。但若较起内力……少阳流的内力讲的是循序渐进,你才十几年的修为,自然不敌。吃点苦头,也算是历练。”廉益笑了笑,道,“不过,你也无需妄自菲薄。待下月初十你行了冠礼,为父便会将‘平严正宗’最后的心诀传授于你,只需勤加练习,自可一日千里。”
  “谢谢爹。”廉钊笑道。
  廉益点点头,开口道:“不说这些了,说说那位左姑娘吧……”
  听到这个话题,廉钊的脸色微微一变。
  “依你信上所言,你为了保全她的名节才执意与她成婚……”廉益叹口气,“你这么做自然没错,不过……婚姻大事,不可儿戏。那姑娘身家复杂,又自小在江湖上打滚,你对她了解多少?”
  廉钊沉默了一会儿,认真道:“她的确有很多事瞒着孩儿……不过,孩儿确信,若得她为妻,是孩儿之幸。”
  “哦?”
  廉钊带着笑容,道:“孩儿信上已经说了,英雄堡奇货会上,孩儿遭人暗算,不得已与她有肌肤之亲。当时,她急中生智,化解了这场闹剧。事后,孩儿仔细想过,她是女子,无论是不是误会,她的名节都不可能保全。后来,孩儿向她提亲,她一口拒绝,并告诉孩儿,她不是处子之身……”
  廉益听着这番话,表情复杂莫辨。
  廉钊却依然笑着,道:“孩儿当时就知道了,其实她一点也不在乎被谁暗算。事实上,那时她所保全的,只有孩儿一人的名节罢了。……而后,还发生了很多事情……而每一次,孩儿都是为她所救。”
  “那就是报恩?”廉益笑道。
  廉钊略有些尴尬地笑,“孩儿只是想,一次也好,要好好护着她。义理也罢,报恩也罢,总之,孩儿想娶她为妻……”
  廉益看着他,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你认定了,为父自然不会反对。廉家的男儿免不了一生戎马,早些成亲也是好事。待你行过冠礼,就把这婚事办了,也算了却一桩心事。”
  廉钊笑着,点了头,“多谢爹成全。”
  廉益也笑,道:“对了,待会儿吩咐厨房做几样她喜欢吃的菜……”
  廉钊还没听完就愣住了。
  廉益皱眉,道:“怎么,你不知道人家姑娘喜欢吃什么?”
  廉钊神色微窘,答不上来。
  廉益叹口气,摇头,“还不去问。”
  廉钊立刻点头,“孩儿知道!”他说完,便转身跑出了书房。
  廉益只得带着无奈的笑意,目送他离开。
  ……
  廉府的客房内,小小紧拉着自己的衣襟,惊恐不已地对两名婢女道:“我……我自己洗就可以了……”
  那两名婢女对望一眼,行礼,“姑娘有什么事,再唤我们吧。”
  两人说完,出了房间,轻轻带上了房门。
  小小这才松了口气,她转身,看看那盆冒着热气的洗澡水,思忖了一会儿,开始放下行李,解衣服。
  这时,门外传来婢女的小声谈话。那声音虽已压低,但小小还是听清了。下一刻,她便开始抱怨自己的好耳力。有些话,总是听到不如听不到。
  只听婢女中一人笑道:“听说了没,这姑娘是与少爷有了肌肤之亲,少爷执意负责,才要娶她为妻的。”
  “真的?……我就想这姑娘样貌平平,也无显赫家世,怎么就能做少夫人。”
  “就是啊。这么一比,那礼部侍郎的千金也不错了。”
  “呵呵,谁让我们少爷是死心眼呢。你要有本事把他拐上床,你也能做少夫人呢!”
  “呸呸呸,让你胡说八道!打死你!”
  ……
  小小无语至极……好吧,看来廉家的家风甚是豪放啊,婢女也敢这么开少爷的玩笑。啧啧,佩服佩服……唉,没错,她左小小的确是无才无貌,一穷二白,这门婚事,也的确是老天瞎了眼睛。只是,听别人这么说,多多少少还是有些不舒服啊……
  她叹着气,正要跨进澡盆,却冷不防脚下一滑,她一个尴尬,直接摔进了澡盆里。
  门外的婢女听到响声,立刻推门进来,“左姑娘,发生什么事了?”
  而后,那两名婢女就看到了惊人的一幕。澡盆中的水溅出了大半,小小倒栽葱在澡盆里,就剩两截小腿在水面上晃悠。
  婢女不禁失笑。
  小小好不容易爬起来,趴在澡盆边不住地咳嗽。
  婢女含笑,走了上来,“左姑娘,没事吧?”
  “没……”小小无奈至极地回答。
  婢女相视而笑,随即开始收拾起来。
  小小见那两人要动她的衣物,便开口道:“不用……咳……我自己……”
  她还没说完,婢女已经捧起了那叠衣物。而那一刻,一大堆东西哗啦啦地从衣物里落了出来。
  那两名婢女愣愣地看着掉出来的东西:廉家特制骨牒、英雄堡天英令、太平城神武令、神农世家赤炎令、戚氏短剑“胐”、淬雪银芒数枚……
  片刻的静默之后,两名婢女震惊地看着小小。
  小小尴尬地笑笑,怯怯道:“两位姐姐,能不能帮我加点热水?”
  两名婢女点头如捣葱,然后飞也似地冲了出去,小小只听见远远的一声惊呼:
  “啊!!!她原来是‘三弦女侠’啊啊啊啊啊!!!”
  小小嘴角抽动。三……三弦女侠???什么东西???
  一盏茶之后,小小便领略到了所谓“三弦女侠”的神力。只见原本的两名婢女带着一众姐妹回来,不说加热水了,香花按摩美酒水果,全部招呼了上来。小小受宠若惊,缩在澡盆里,手足无措。而那些婢女则个个面带憧憬,先前的冷淡、讥嘲早已荡然无存。不时有婢女温声软语,向小小询问当时在英雄堡勇斗歹人,救众人于危难的细节。
  七手八脚地洗完澡,她刚换上衣服,婢女们又争先恐后地抢着帮她梳头。一时间,这小小的客房里,闹成一团。
  小小很无语,小小很无奈。她终于明白了……误会如果一开始不解释,那以后就别想解释了……
  她正感叹,却听有人敲门。
  婢女略有些不悦地开了门,随即,带着笑意道:“少爷。我们正替少夫人梳头呢,你站外头等一下吧。”
  “好。”廉钊的声音,温和谦逊。
  小小更加肯定,廉家的确是门风豪放了。那种婢女跟少爷说话的态度,闻所未闻啊……不过,先前不是还称“左姑娘”的么?现在竟然变成了“少夫人”???!!!
  好不容易折腾完,小小立马起身,迅速开门,逃离客房。
  廉钊就站在门外,见她出来,微微一笑。
  小小愣住了。廉钊换下了布衣,着了居家的衣服。廉家重武,那身墨绿衣衫束腰窄袖,想必是为了方便骑射。他的头发仔细地束起,佩上了青玉戚壁。那身装束,让小小的脑海里闪过了诸如翩翩公子、玉树临风、卓尔不凡等等的词来。只是平时她吹牛拍马,胡诌起来都不用腹稿,此刻却偏偏呆呆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廉钊看了看他,笑道:“衣服的袖子有些长呢……”
  小小这才回过神来,看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这是婢女拿给她穿的。说是特意为她准备的。不过,她身材瘦小,这衣服还是稍稍大了点。
  “还是要请人来量身定做才好。”廉钊看了看那群看热闹的婢女,道,“你们都不用干活么?”
  婢女们嬉笑起来,道:“少爷啊,后花园里的牡丹开得正好,一定要带少夫人去看看哪!”
  廉钊点了头,对小小道:“走吧,我带你四处看看。”
  小小被侍女推搡着,跟上了廉钊的步伐。
  小小看着廉钊的背影,安静地走着。廉钊却慢下了步子,待她走到自己的身旁,而后配合着她的步调跟她并肩而行。
  “去看牡丹?”他开口,问道。
  “啊?随便……”小小回答。
  廉钊笑了笑,道:“那……我房间就在前面。”
  小小猛地定住了步子,道:“我师父说,女孩子不能随便进男人的房间!”小小一脸严肃,正义凛然。
  廉钊愣住了,睁大眼睛,看着她,无语了。
  小小笑得狡黠,正想补上几句。忽听得一声柔腻婉转的“喵~”
  猫?小小转身,就见背后不知何时蹲着一只三花玳瑁的猫儿。
  廉钊笑了起来,走过去,抱起了那只猫,道:“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猫儿慵懒地叫了一声,头蹭着他的颈窝,满意地咕噜着。
  小小看着那一人一猫,笑了起来,“你的猫?”
  “嗯。”廉钊轻抚着那只猫,道。
  小小刚凑近,就见那只猫眯缝着眼睛,盯着她瞧。她伸手,轻轻摸了摸猫儿的头,猫儿闭上了眼睛,不作任何反抗。
  “它是不是睡着了?”小小看着那猫一动不动的样子,问道。
  廉钊的笑容里有一丝哀伤,“许是年纪大了罢……它睡得时间很长,平时也不怎么走动……”
  小小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捏起猫儿的爪子,笑问道:“它叫什么名字?”
  廉钊微微皱眉,犹豫着,道:“……花花。”
  “花花?”小小眨眨眼睛,随即,笑了出来。好吧,谁能料到这堂堂廉家的猫儿,会有这么个名字?
  廉钊开口,“我那时候年纪小,取出来的名字是简单了点……”
  “哪里哪里,大少爷起的这个名字真是振聋发聩,过耳不忘!”小小拍手,忍笑道。
  “没这么好笑吧?”廉钊看着她,不满道。
  小小又笑了出来,“花花啊……”
  “……”廉钊无语了。
  这时,就听一个沉静的男声响起,“廉钊?”
  廉钊抬眸,笑道:“姑丈。”
  小小回头,就见一个四十上下的男子缓步而来。小小突然觉得全身都冰凉了。那男子的眼睛上有着狰狞的疤痕,看那行动举止,分明是双目失明。
  她清楚地记得,廉钊说过这样的话:……十七年前,鬼师曾闯入廉家。那时,为了阻止他,死伤甚多。我姑丈也因此瞎了双眼……
  廉钊与那男子寒暄几句,便开口向小小介绍道:“小小,这位是我姑丈。”
  那男子含笑,道:“朱宸彦,左姑娘,幸会。”
  小小说不出话里,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的双眼。疤痕从右至左,横贯双目。下手伤他的人,显然没有丝毫留手。而那个人,会是她的师父?
  “左姑娘?”朱宸彦听她沉默,又问了一句。
  小小不自觉地退了几步,“呃……幸会……”
  朱宸彦微微一笑,道:“我不打搅你们了。”
  他说完,迈步离开。
  小小目送他离开。他的步伐很慢,每走一段路,就会伸手轻触一下墙壁。
  “小小,怎么了?”廉钊见她看得出神,有些不解。
  小小回头,道:“啊?没什么……你姑丈的眼睛……”
  廉钊的神色一凛,沉默了一会儿,道:“旧伤,现在也没什么大碍了……”
  那一刻,小小又想起他说过的另一句话:……虽然当时我还年幼,也没什么印象,但这笔账,始终是要向‘鬼师’讨回来的……
  她无法形容自己那一刻的感受,只是,胸口渐渐压抑起来。
  “对了……”廉钊换了话题,道,“小小,你喜欢吃什么?”
  “啊?”小小道,“我什么都吃的。”
  廉钊的表情有些困扰,“总有特别喜爱的吧?”
  小小想了想,“鸡蛋。”
  “鸡蛋?”廉钊笑了起来,“好。”
  小小笑得僵硬,不知如何是好。
  ……
  晚些时候,廉府开饭。饭桌上赫然有一道炒鸡蛋。左右是清蒸鲥鱼、滑炒虾仁、东坡肉、酒蒸鸡……这盘炒鸡蛋摆在桌上,怎么看怎么格格不入。小小站在桌前,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左姑娘,坐。”廉益坐在主位,笑道。
  小小笑了笑,有些僵硬地坐下。
  廉夫人就坐在小小身边,见她神情僵硬,笑着开口道:“也不知这些菜合不合你的口味……钊儿这孩子,也不问问清楚,单说是鸡蛋。这鸡蛋的做法何止千百?厨房的大师傅都没辙了……”
  廉钊有些尴尬地抱怨,“孩儿又没做过菜,哪知道这些……”
  廉夫人听罢,摇了摇头,“小小,你就先将就着……”
  “哈,嫂嫂,你这是让小小将就这炒鸡蛋,还是将就钊儿?”廉盈笑了起来。
  廉夫人微惊,道:“自然是炒鸡蛋!”
  “哦……”廉盈应道,但声音里分明带着十曲九转的深意。
  那一刻,两旁随侍的婢女都笑了起来。
  廉益轻咳了几声,道:“大家都饿了,动筷吧。”
  嬉笑顿止,众人纷纷举筷,开始吃饭。
  小小静坐着,看着这一桌的人。廉夫人皱了眉头,小声地跟廉益抱怨。廉益无奈,轻声提醒身旁廉盈。廉盈却是一脸的充耳不闻,自顾自吃菜。坐在廉盈左侧的朱宸彦带着浅笑,不置可否。朱宸彦的左边,廉钊的神情里依然有些许不满,他身旁的廉钰正含笑安慰。
  “小小,怎么不吃?”廉钊见她不动筷,开口道。
  小小回过神来,抓起筷子,“我正在想先吃哪道菜!”她看了看饭桌,随即把筷子伸向了那盘炒鸡蛋。
  突然,全桌静默了下来。
  小小的手僵住了,大惑不解。她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向了自己的手。她手中的筷子交叉,食指微微翘起。她曾被许多人训过,说这样握筷子,毫无规矩,不雅至极。小小无奈,只好学着别人的样子拿筷子。没想到,今天一个不小心,竟然露了本相?
  她怯怯抬头,看了看众人。
  “大哥,你看……”廉钰突然开口,认真道,“这样握筷子的,并不止我一个。”
  小小愣住了,转头看着廉钊。
  廉钊有些尴尬,说不出话来。
  “呵呵,当然不止你一个啦。”廉盈开口,“你大哥小时候啊,也是这么拿筷子的。”她转头,看着廉益,“还有大哥你……其实……”
  “咳咳!”廉益不满地打断,“管那些繁文缛节做什么。想当年戍守边防,手抓还不是一样吃饭?”
  廉盈叹口气,“又开始想当年了?……啧,这虾仁不错,不吃就凉了!”
  “是啊,凉了就不好吃了!”廉夫人举筷,附和道。
  “盈儿,别光吃荤腥……”朱宸彦开口,道。
  “哎?你又看不见,哪知道我光吃荤腥?”廉盈不满。
  朱宸彦道,“不用看。用猜的就知道了。”
  “你……”廉盈微怒,猛地挟起一块大肉放进朱宸彦的碗里,“那你也别光吃素,男人就该多吃点肉!”
  饭桌上立刻热闹了起来,再也无人理会小小的握筷。
  小小笑了,挟起一筷炒鸡蛋,放进了嘴里。那种香软适口的味道,让她不自觉地微笑。只是心里,却愈发地忐忑起来。
  小小记得,自己十五岁那年,某天吃晚饭的时候,师父看着她,叹了好几口气。
  于是,她端着饭碗,不满地说道:师父,就算我做的饭菜不好吃,您也不用这样叹气吧?
  师父笑着挟起一口菜送入口中,道:不是你的饭菜难吃,是师父突然想起,你也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了。
  听到那句话,小小本来要挟豆腐的筷子戳在了桌面上,她瞪大眼睛,道:啥?嫁人?
  师父认真地点头:是啊。女大当嫁,难不成你还想一辈子粘着师父?
  小小一口咬住筷子,道:不行么?
  师父摇头,笑道:等你遇上自己心仪的男子,就会觉得刚才的话傻气十足。
  小小仰头,叹道:师父啊,您珠玉在前,我怕找不到比您更好的男子啊……
  师父不假思索,一筷子敲上了她的脑袋,道:胆子真大,敢开你师父我的玩笑!找打!
  小小捂头,哀怨。
  师父叹口气,道:女大不中留,总有一天,你会遇上自己倾心喜爱的男子,到时候,师父还不知道被排在什么位置哩。
  小小眨巴着眼睛,问道:倾心喜爱,是怎么个喜爱法?
  师父摸额叹气。但渐渐的,他的眼神变得略有些苍凉。他笑着抬头,道:如果有一天,师父伤了他,你为此怨我恨我,那便是了。
  小小万般不解,道:您干嘛好端端地要伤人咧?
  师父皱眉,道:我不是打个比方么?
  小小也皱眉,道:那您也打个实际点的么!
  师父无语,半晌之后,愤然道:不说了,吃饭!
  那时,小小拌嘴得胜,心中窃喜了很久。而现在,感觉却全然不同。她端着饭碗,难以下咽。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真的会有埋怨师父的一天。为什么当初他要闯神箭廉家,为什么他要弄瞎朱宸彦的眼睛,为什么……她偏偏是“鬼师”的弟子……
  她小心翼翼地看了廉钊一眼,他察觉到她的目光,浅浅微笑,顺势举筷,替她挟菜。而此举,引来廉盈好一阵揶揄。
  小小低了头,突然觉得心酸。她本是为了彻底死心而来,却为什么愈发不能死心了呢?她是鬼师“韩卿”的弟子,这是无法改变的事。若是廉家知道这个事实,还会这般温柔地对她么?她做得到么?一辈子骗下去?
  在那一刻,她终于知道了,什么叫食之无味……也终于明白了,原来,她没有做骗子的天赋……

66.  九曲回肠

  是夜,小小在床上辗转反侧,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她翻身起来,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摸过枕旁的三弦,抱在了怀里。指甲划过琴弦,激起了轻响。她立刻按住琴弦,抑住了余响。她用头蹭蹭三弦,低唤了一句:“师父……”
  她闭上眼睛,沉思片刻,起了床。她走到梳妆台前,看着铜镜映出自己的样子。
  她伸手,指着铜镜里的自己,道:“左小小!你不要脸!”
  她深吸一口气,继续道:“国色天香你有么?琴棋书画你会么?门当户对你配么?真心诚意你给过么?!你是个骗子!一直以来,连一句真话都没说过!凭你这样,也想做廉家的少夫人?!你竟然还为了这样的事情,怨恨师父?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你禽兽不如,一定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小小骂完,满意地点了点头,笑了笑,“这样才对么!怎么就是没有人这么说呢?”
  她深吸一口气,笑得释然,然后,开始穿衣。披衣、系扣、束腰带,所有的动作流畅迅速,没有一点拖泥带水。她扎起头发,甩了甩头。然后,将那身廉家给的衣裳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了床边。
  她拿起桌上的行囊,摸出了一包梅干,拿起一颗,放进了嘴里。酸涩让她眯起了眼睛,脑海中霎时一片清明。
  她背起行囊、拿上三弦、又将令牌一块块收好。当她的手指触到那枚骨鞢时,静静地顿了顿。她拿起那枚骨鞢,微笑。
  她的美梦,是时候醒来了。
  她利落地转身,开门,走了出去。
  从小小的房间出来,往左走,绕过一个游廊,不过百步远的地方,就是廉钊的房间。现在已过了丑时,廉府内的人都安然入睡。小小在那扇门外,静静站了一会儿,而后,蹲下身子,正要将那枚骨鞢放在地上。
  突然,背后有人开口。
  “小小?”
  小小猛地一惊,转身看着说话的人。
  廉钊的手中握着长弓,身后背着箭匣。就着月光,能清楚地看见他额角的汗水。
  “你……怎么……”小小惊讶道。
  廉钊微微一笑,“我睡不着,起来练箭……”他看着小小的装束,神色里染了惊讶,“……你这身打扮是?”
  小小退了几步,背贴上了房门。“我……”
  廉钊走近几步,急切道:“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小小看着他,沉默。
  廉钊隐隐觉得异样,“小小,到底怎么了?”
  小小避开他的眼神,许久,她开口道:“廉钊,我不能嫁给你。”
  廉钊愣了愣,随即,笑道:“你说什么?”
  小小低着头,用尽了所有的勇气,认真地说道:“我是个骗子……我从一开始就在骗你。银枭没有杀我父母,我和他根本无怨无仇。当初英雄堡之内,地道中银枭的另一个同伙就是我,你射中的人也是我……齑宇山庄之内,我根本不是受了师叔之命去查探地宫,跟我同行的人,就是银枭和莫允……”
  廉钊听完,平静地开口,道:“我知道……”
  小小抬起了头,惊讶地看着他。
  廉钊的神情里,温柔得不可思议,“齑宇山庄地宫,看到你身上的护身甲时,我就知道了……”
  “你知道……”小小说话都结巴了,“你知道,还……”
  “我说过了……”廉钊看着她,认真地道,“我原谅你。”
  小小怔在原地,说不出话来。
  廉钊垂眸,“我真的没想到,你会亲口对我说出来……”他的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不过,在我家人面前,一个字都不要提起……就这样一直骗下去也没关系……”
  小小从不知道这种话会从他的口中说出来。诚实如他,竟也会对父母说谎么?
  “我……”小小颤着声音道,“我不是好人……”
  廉钊点头,“的确算不上。”
  小小只觉得心口发紧,她看着他,移不开视线。
  廉钊犹豫了一会儿,抬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是不是好人,都没关系。我不是说过了么,我认定你了。一心一意,心甘情愿。”他微笑,道,“夜深了,回去睡吧……”
  温暖,让小小微微颤抖着。突然,她猛地挥开他的手,转身就跑。
  廉钊一惊,几步上前,拉住了她。
  “小小……”
  小小的声音,依然是颤抖的,“……我不能嫁给你!”
  廉钊被她激烈的反应弄得不知所措起来,“小小,你到底怎么了?”
  “我是鬼师的徒弟!”
  当小小把这句话喊出来的时候,周围突然一片寂静。就像是一切都覆灭消失了一般……
  小小不敢看他,只是感觉得到,原本拉着她的手,一点一点地松开……
  小小猛得甩开那只手,跳出游廊,纵身跃上了屋顶,拼命地跑。
  她不敢回头,不敢停步,甚至连听他回答的勇气都没有。莫名的恐惧,让她无法思考,那个时候,她只知道一件事,逃,越远越好。然后把这一切当作一场梦,彻底地忘记……
  廉府内中的人听到争执声,纷纷出门。
  廉盈赶到的时候,就看见廉钊背对着她站着,呆呆地看着屋顶。
  “钊儿?发生什么事了?”她上前一步,问道。
  廉钊没有转身,只是摇了摇头。
  这时朱宸彦也摸索着走了过来,“听声音,是左姑娘?”
  廉钊沉默了一会儿,转身,“嗯。”
  廉盈看着他,皱了眉,“吵架了?”
  廉钊并不回答,而此刻,来的人越来越多。廉益一脸严肃地走到廉钊身边,开口道:“到底怎么了?”
  廉钊抬眸,道:“……她找孩儿,说有急事要走。孩儿不允,便起了争执。”
  “什么事这么急?”廉盈道。
  “这么晚了,还执意要走,想必是大事吧。”廉夫人开口,“钊儿,你也该体谅她才是,怎么能吵架呢?”
  廉钊沉默着。
  廉益看了看四周,道:“没事了,大家都回房吧。”他走到廉钊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都不说,走开了。
  待所有人离开的时候,廉钊依然站在原地,手中的长弓,缓缓脱手,落了地……
  ……
  上海浦,位于春申江的入海口。自帝都南迁之后,朝廷愈加偏重水路航运,这本不起眼的港口,也蒙了圣眷,一片繁华。
  日暮黄昏,温宿站在港口的栈桥上,眉头紧锁。
  今日,是五天之约的最后期限。只是,他已经在这儿站了两个时辰,依然没有等到他要等的人。
  “师兄。”一旁,东海那名唤为林执的弟子上前,开口道,“船已经到了,还要等么?小师侄也许……”
  温宿冷着脸,开口:“她会来的。”
  林执闭上了嘴,乖乖走开,继续张罗开船的事宜。
  温宿的眉头依然没有展开,他低声自语,“……不可能……”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人群渐散。温宿的神情愈发冷寒,他抬头,看了看月色,转身,往岸上走去。
  “师兄,你去哪?”林执见状,几步追了上去,问道。
  “神箭廉家。”温宿的声音依旧冰冷。
  林执大惑不解,正想继续问。
  突然,两人前方的一堆干草塌了下来,伴随着一阵悲惨的声音。
  “啊呀呀呀……”
  温宿和林执都退了一步,看着那个随着干草一起滑下来的少女。
  “小小?”温宿的惊讶浸在了声音里。
  那连连惊呼的少女,正是小小。
  小小可怜兮兮地趴在地上,听到有人叫她名字,她猛然抬头,看到温宿的时候,便跳了起来。“师叔!”
  温宿看着她满身干草的狼狈样子,皱眉道:“你什么时候到的?”
  小小捡着头发上的干草,道:“昨晚……”
  “昨晚?”温宿看了看那堆干草。
  小小注意到他的目光,笑道:“我等您等累了,就想睡一下……没想到……”
  林执听罢,笑了出来。
  小小干笑着,看着温宿的脸色。
  温宿却转了身,道:“起航,回东海。”
  “是,师兄。”林执应道,又转头看小小,“走吧,小师侄。”
  小小点点头,看着那艘大船。东海……是天涯海角了吧……
  她走了几步,刚跟上温宿的步伐,就听温宿冷冷开口,道:“我早就说过了吧,廉家是朝廷重臣,定会看不起你的出身……你跟他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不可能有结果的……”
  小小愣了愣。她不禁想起了先前廉家的种种。那一盘摆在珍馐中的炒鸡蛋,恐怕是她拥有过的最温暖的包容了。想起了,那温润如玉的男子,微笑着对她说:就这样一直骗下去也没关系……这一幕幕在脑海中闪现,让她不可自抑地笑了起来。
  “笑什么?”温宿有些不悦,看着她,道。
  小小一抬头,笑道:“师叔,是你输了哦……”
  温宿皱眉,他沉默了一会儿,道:“那你为什么来这里?”
  小小迈步,转过了身子,倒退着走,“……因为,我看不起我自己……”
  那一刻,她笑着,用最诚实的语气说话。她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眼睛弯弯的,如同月牙一般;唇角扬起,不高也不低,有着最温柔的角度。她的笑容里,永远带着温和和满足,甚至,有着感激。就像是,从来不曾受过伤害一般……
  看到她笑的时候,温宿垂下眼睫,道:“……无论如何,回来就好……”
  小小点了头,道:“嗯,师父……”
  温宿听到那句话,猛地抬了头。
  而那一刻,小小转身,轻快地跑上了船。
  温宿看着她的背影,低声道:“……我不是你师父……”

67.  九州四海

  小小上了船,摆了个大字形躺在舱内,两眼呆滞地看着舱顶。只要一闭上眼睛,不知怎么的,脑海里出现的人,一定是廉钊。
  想起他浅浅微笑的样子,说话时诚挚的眼神,还有,害羞的时候习惯捏耳垂的小动作……
  她甩甩头,坐起身子。耳边,海浪声连绵不绝,一波波地不断扰乱她的思绪。
  她本就已经在干草堆里窝了一天,此刻又怎能睡得着?
  她无奈,拿起了随身物品,出了船舱。
  一整片苍茫的月光,轻笼在海面上。这番景象,小小是第一看见,她抬头,霸月,微染着凄迷朦胧。她笑笑,坐上了船舷。
  她不自觉地伸手,从怀中拿出了那枚骨鞢。本想要交还的东西,最后还是带了出来……她摩挲着那枚骨鞢,略微犹豫了一下,将它套上了拇指。不出她所料,骨鞢宽了几分,松松散散地挂在拇指上。她抬手,将骨鞢对着月光,细细看着。
  “小师侄?”
  突然,有人出声唤她。
  她吓了一跳,看到林执站在帆下,笑望着她。
  “……嗯……”小小想了一会儿,道,“林师叔……”
  林执倚在桅杆上,道:“怎么,睡不着?”
  小小点了点头,收好了骨鞢,“林师叔你呢?”
  林执叹口气,指指自己身后。小小这才发现,除她之外,这甲板之上,还有好几名东海弟子,显然是在行船。
  “对了,小师侄,我早就想问你了。”林执看着小小放骨鞢,含笑道,“你和廉家到底是什么关系哪?上次你跟我说,你欠廉家少爷东西,到底欠了什么?”
  小小被这样的问题问得有些无措,“师……温宿师叔他没告诉你?”
  “师兄?”林执看看四周,压低了声音,“问他我岂不是自找死路?……其实,我一直觉得奇怪,师兄向来冷淡得要命,唯独对你……”他笑了笑,道,“你不知道,你去廉家那几天,他冷得能冻死人。你要是再不回来,他就准备去挑战神箭廉家了……呵呵……说起来,你到底是去廉家干什么的呀?”
  听完这番话,小小上下打量了林执一番。见他双眸闪闪发亮,一脸的好奇,小小决定,打死也不能把自己是去见公婆的这件事说出来!
  “我……我就是去还点东西……”小小说道。
  林执有些失望,“就这样啊?”他略显无聊地抬头看了看天色,“……离天亮起码还有两个时辰呢……”他突然看到了什么,高兴了起来,“小师侄,你会弹三弦?”
  小小木然点头。
  “正好正好,弟兄们都闷得快睡着了,来来来,弹首来听听!”林执拍手,道。
  小小无奈,解下了背后的三弦。那一刻,她突然想起,曾经,她也曾这样坐在船舷上,抱着三弦唱歌。
  那时,听歌的人对她说:这可不像是街头卖唱的曲子。
  然后她回答:你若要听风月小曲儿,我再唱一首就是了。
  那纯良的官家公子自然立刻阻止。
  只可惜,他到最后都没听过,她的看家曲子。
  她笑着,调弦起手,扣而唱道:“姐儿俏,银灯一曲太妖娆。花间举杯欲相邀,未语先笑。过什么名利沼?赶什么邯郸道?惜不得春色好,谢桥杨花,杨花谢桥。姐儿嗔……”
  林执和那诸名弟子听得饶有兴致,全不觉温宿已从船舱中走了出来。
  温宿站在舱门口,安静地听着。如同寻常的小曲儿一样,那歌声欢快轻佻,矫揉的情意渗在歌词里,只为博人一笑。说白了,歌者无心,听者无意……
  突然,有另一种声音混杂了进来,让他警觉起来。海浪中,夹杂着很奇怪的声音,似笛似箫,更有细微的铃声附和,诡异非常。
  “魅海神音!”温宿抬头,惊道。他拔刀出鞘,走到了小小面前,道:“回船舱去!”
  被这样一吓,小小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她猛点着头,跳下船舷,正要退避。却听那怪声渐响,伴随着女子银铃般的笑声。
  “稳住真气,不要妄动内力!”温宿大声道。
  众弟子立刻照办。
  小小这才发现,众人的头上都开始渗出汗水来,那声音显然非同一般。小小当即暗自庆幸,没有内力,果然是件好事啊!
  这时,几名女子纵身跃出小艇,落在了甲板上。
  “呵呵呵,不愧是东海弟子,竟能防住我的魅海神音!”为首的女子巧笑倩兮,声如银铃,悦耳动听。
  就着月光,小小仔细打量了那些女子一番,众女皆是轻纱制衣,海风一吹,竟有种飘飘欲仙的风仪。但见那些女子的手腕脚腕上,都饰着银铃,看来刚才那诡异的铃声就是从此而来。小小看着看着,突然明白了过来。这种仙女似的打扮,诡异的武功,难道就是江湖上传说的神秘门派:南海北神宫?!这么一说,小小立刻想起,先前也听魏启说过,东南两海的关系,貌似不善哪!
  “哼,贵派除了偷袭,还会别的花样么?”温宿执刀,冷然道。
  为首的女子摇头,“哪里,温大侠真是客气了。我们再会偷袭,也不如当年贵派趁飓风来袭,一举夺我六岛那么厉害呀!”
  “承让。”温宿毫不客气。
  那女子也不生气,“那今日就再向您讨教了!”
  说完,船上众人便出手交战,场面好不混乱。
  小小抱着三弦,缩在桅杆后,欲哭无泪。这、这、这天下怎么就没一块安乐地呢?小小叹着气摇了摇头,然后,四肢伏地,小心翼翼地往更隐蔽的角落爬去。突然,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双美腿。
  小小一惊,顺着那双腿往上看,果然,是那领头的南海女子。她僵在原地,尴尬地笑笑。
  那女子低头,看着她。
  小小连想都没想,立刻大声喊道:“女侠饶命!不要杀我啊啊啊啊啊!”
  一瞬间,周围一片寂静。只剩下了小小的一人独白:“你不要杀我啊,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八个月大的孩子,还有……呃……没有了……”
  那女子霎时笑了出来,“哈哈哈……没想到,东海之中,也出了这么个贪生怕死之辈!”
  “小小,起来!”温宿怒道。
  小小眨巴着眼睛,看了看四周。东海弟子们的脸上纷纷露出鄙夷之色,而南海众女则个个笑得戏谑无比。
  “这位姑娘真识时务,我不杀你。”南海领头的女子带着赞许道。
  小小睁着无辜的眼睛,“真的?”
  “当然真的。”那女子伸手搀起小小,道,“不过,你以后恐怕无法在东海立足,不如就加入我南海门下吧!”
  “满口胡言!”温宿纵身而上,挥刀,逼退了那女子。顺势拉过小小,护在了身后。
  “哼!我是不是胡言,比试过了才知道!”那女子说完,出掌攻上。
  温宿起刀应战,不过转眼之间,两人已拆了数十招。那女子不过十八上下,身手却毫不含糊,跟温宿对战,亦没有流露半点惧色。
  小小站在一旁,有些庆幸,果真如那女子所说,此刻,船上虽然混乱不堪,但却没有一个南海门人攻击她。
  小小暗自思忖,不如,干脆加入南海吧?
  她正这么想着,却听一个浑厚的声音响起,“几日不见,洛姑娘的‘魅海神音’功力见长,当真叫老夫佩服。”
  那女子卸开温宿的刀锋,退开了几步,望向了海面。
  借着月光,只见数艘战船徐徐驶进,一名男子站在船头,背着双手。年纪约莫五十上下,身形削瘦,蓄有须髯。身上的长袍随海风轻扬,颇具道骨仙风。
  那男子纵身一跃,上了船,微微一笑,道:“洛姑娘,如果老夫没有记错,这里是东海海域,不知洛姑娘前来,有何贵干?”
  那女子瞥他一眼,道:“闲来无事,随处逛逛。怎么,你还真当东海是你的?”
  “不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男子微笑,道,“只是,姑娘站的这艘船,确确实实是我东海所有。”
  女子不屑,“不站就不站,你以为我稀罕?”
  她说完,纵身跃下,落在了小艇之上。门下众女见状,也纷纷下了船。
  “温靖,我们来日方长,我南海的东西,总有一天要讨回来!”那女子说完,小艇迅速掉头,乘着海浪离开。
  东海弟子刚要追击,那男子伸手制止,道:“无妨,随她去罢。”
  小小这才吁了口气。这南海倒也有趣,来得快,走得也快。根本不像刻意寻仇的,倒真像是……“闲极无事,随处逛逛”……
  “这位就是左姑娘吧?”
  小小正感叹的时候,冷不防那男子冲她说话。
  “啊?我……”小小看了一眼温宿。
  温宿皱眉,道:“这位是我师父,东海七十二环岛的总岛主。”
  那男子笑容温和,道,“老夫温靖。”
  “见过岛主……”小小立刻抱拳,有模有样地说道。
  温靖微微点头,“方才让姑娘受惊了。”
  小小摇了摇头,“哪里哪里,东海的大侠个个武功高强,小小佩服!”
  小小说这段话的时候,几乎能听到四周不屑的鼻音了。她厚着脸皮,不为所动。
  “待到了岛上,姑娘入了门,自然也能修得一身好武艺。”温靖倒是毫不在意,他说完,转身挥手,“起航!回岛!”
  话音一落,所有的船都转舵掉头,继续往东行进。
  小小抓抓头,入门?她怎么不记得自己要入东海的门?……唉,算了,随便吧……
  “左姑娘,时候不早了,你回舱休息吧。”温靖回头,体贴道。
  小小点点头,一转身看到温宿的表情时,却全身打了个寒颤。好吧……若不是知道自己和他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还真会以为他要杀人呢。难道,是为了刚才跪地求饶的事生气?……也不是什么大事么,不就是喊了“饶命”么?
  她硬着头皮,不知死活地笑了笑,灰溜溜地回了船舱。
  ……
  船行二三日,苍茫的海面上,渐渐出现了一片墨点。近看时,那墨点是个个岛屿,大小不一,地形各异。岛与岛之间以青碧的海水连接,日常均以船支代步。但凡东海沿岸的渔民、船家,都认识这些岛屿。
  东海七十二环岛。
  当三艘扬着黛色风帆的船只入港时,环岛外的栈桥上,早已站满了七十二环岛的弟子。个个青衣负刀,意气风发。
  小小趴在船舷上,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心里不禁感叹。难怪朝廷要把东海当作眼中钉了。看看,这才一个岛,弟子就有数百名。七十二环岛要是全部集结,那绝对是海防之患。小小又抬眸眺望了一番,远远望去,这些岛屿皆是一片青葱,隐有山林,海上的湿气氤氲环绕,颇有些人间天上的意境。
  “下船。”
  小小正感叹,就听温宿冰冷的声音当头浇下来,把她吓了一跳。她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老老实实地跟着走。
  约莫一刻工夫,就到了东海七十二环岛的总堂。
  小小一边往里走,一边赞叹,这东海之上的东西,很多都是她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而这堂中布置,也与中原大不相同,让她不免好奇。
  温靖换了身衣服,坐在了堂上,依旧是满脸温和的笑意。
  “这次中原之行,虽失了‘三尸神针’,但总算能清剿叛徒,功过相抵,失针的事,便不追究了。”温靖开口,说道。
  “谢岛主!”众弟子齐声回答。
  小小有些不明白了,“三尸神针”疑似九皇神器,而东海先前也一直寻找着神针,如今失手,怎么反而说“不追究”?……果然是深不可测啊!
  温靖看了看小小,笑道:“左姑娘,你上前一步。”
  小小听到自己被唤,便走上了一步,怯怯地站在堂下。
  “今日,老夫纳你入东海门下,以后大家便是自己人了。”温靖说道。
  小小眨了眨眼睛,“呃……岛主,我……”
  “左姑娘不必客气,尊师与我也是旧识,照顾你是理所当然之事。……你与我徒儿温宿颇有渊源,便入他的座下吧。”
  温靖此话一出,就听堂中一阵骚动。
  “呃……我……”小小还想说什么,却见一名弟子将一杯茶端到了她面前。
  “来,敬了这杯拜师茶。”温靖含笑,道。
  小小无奈至极,她看了看依然冷漠的温宿,咽了咽口水,犹豫着端起茶,毕恭毕敬地奉上。
  温宿看了她一眼,单手接过,轻啜了一口,递还给了小小。
  温靖满意地点点头,道,“温宿,她既是你的徒儿,你便须悉心教导,不可亏待。”
  温宿点头,“是,岛主。”
  小小依然端着茶,茫然了。拜师入门就这么简单?常理不是要给祖师爷上上香什么的么?
  小小便继续茫然地听众人向她和温宿道贺,又茫然地赴了接风筵席,最后,茫然地被领到了弟子房内。
  东海七十二环岛门人众多,自然也少不了女弟子。
  岛内弟子房皆是两人一间,小小进屋的时候,就看见一个年级比她略长的女子坐在床头,正叠着衣服。
  领她来的弟子招呼了几句,便功成身退。留下她一个人傻傻地站在门口。
  “嗯……”小小想了想,开口,“这位师姐……”
  那女子抬眸,微微打量了小小一番,便伸手指着旁边的一张空床,道:“你以后就睡这张床,衣服已经放在床上了,要是不合身就自己改吧。”
  她说完,继续叠衣服,不再搭理小小。
  小小只得默默走到床边,刚要伸手拿衣服,就听那女子说道:“对了,你既然跟我住一个屋子,我便要提醒你。我从不跟人合用东西,你缺什么,自己去买。”
  小小眨眨眼睛,“哦……”她想到什么,开口道,“这位师姐怎么称呼?”
  那女子略有些不耐烦,道:“叶璃。”
  “哦……”小小应完,便不敢再多说什么。
  那女子叠完衣服,起身出了门。
  小小这才放松下来,狠狠地吁了口气。后悔了!早知道不来东海!去太平城了!真是的……只是……
  她静静闭上眼睛。在忘记之前,还是越远越好吧……

68.  九天九地

  东海七十二环岛总堂外三里,有一处悬崖,名为云崖,是东海弟子受罚思过之地。悬崖上寸草不生,唯有岩石沙砾,崖下就是滔滔海浪。平日,这里甚少有人接近,何况现在已近子时,悬崖应该更无人踪才对。然而,却偏偏有两人在崖上比武。一人手执双刀,招招犀利,不遗余力。而另一人虽是赤手空拳,却游刃有余,将那些招式一一化解。这两人,正是温宿与他师父温靖。
  不多时,两人停了下来。
  温靖抚须笑道:“短短几日,你的刀法又见精进。”
  温宿收刀,恭谨道:“徒儿不敢怠惰。”
  温靖点了点头,“齑宇山庄的事,你处理的很好。幸而这次来的,都是神霄派中的小辈,你的身份应该不会暴露。”
  “师父,这次神霄派重出江湖,我们要收集九皇神器,恐怕……”温宿道。
  温靖笑得轻松,道:“天师的性子,为师最清楚不过。他既然没有露面,就证明神霄派尚未倾尽全力。凭那几个小辈,不足为患。”
  温宿点了点头。
  温靖看了看他,道,“为师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温宿有些不解,抬眸看着他。
  “你带回来的那位姑娘,戒心很重啊。”温靖说道。
  “……”温宿思忖了一下,道,“她已经答应入门……”
  “入门?”温靖含笑,“她可是至今都没叫过你一声‘师父’……”温靖走到温宿身边,“就算叫过,也是因为别的原因吧……”
  听到这句话,温宿的眉头皱了起来。
  “看来为师没说错了。”温靖伸手轻轻拍了拍温宿的肩膀,“你的武学造诣是同辈弟子中最高的,但说到哄女孩子,你远不如你师弟。今后,还需好好学习才是……”
  说完,温靖举步,离开了云崖。
  温宿静静站了片刻,才慢慢迈步离开。
  师父,俗语有云: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两个字,不是随便叫得的。她只叫过他两次师父,一次在江上,一次在港口。第一次是错认,那第二次呢?她那一声“师父”,到底为何而叫……还有,既然廉家认可了她,她又为什么要跟他回东海?
  这些问题让他一路沉思。忽然,他听见了隐隐的三弦声,和着海浪,一层层漫延过来。
  温宿抬头,疾步走了一段路,便在海滩边看到了那弹三弦的人。
  小小抱着三弦,坐在礁石上,边弹边唱:
  “姐儿俏,银灯一曲太妖娆。花间举杯欲相邀,未语先笑。过什么名利沼?赶什么邯郸道?惜不得春色好,谢桥杨花,杨花谢桥。
  姐儿嗔,等闲离别易销魂。懒梳云鬓衣不整,怕人相问。金钿弃,胭脂冷,琴瑟闲,声不闻。鸳鸯衾就孤枕,新恨还添,还添新恨。
  姐儿痴,红笺小字话相思。几番憔悴有谁知?情深如此。管甚今非昨是,犹自心韧如丝。重鸳盟轻生死,三世纠缠,纠缠三世。”
  这首曲子,温宿先前也在船上听过。只是,此时此刻,那歌声中的戏谑消退殆尽,空留下难言的温柔和惆怅。
  许久,弦停。小小站起了身子,伸了个懒腰。随后,跳下了礁石,抱着三弦,轻哼着小曲儿,一跳一跳地往回走。
  温宿目送她离开,不自觉地轻叹了一口气。
  ……
  第二日一早,小小醒来的时候,同屋的叶璃早已离开。她有些茫然地起身,走到窗边,看了看天色。然后,僵硬了……好吧,已经过了辰时了。她依稀记得谁跟她提过,每日卯时须晨起练武。
  小小仰天长叹。晚上睡不着,早上起不来,人之常情啊!早知道就不去海边唱歌了……也罢,迟都迟了,不在乎多迟一会儿。她想到这里,慢悠悠地梳洗起来。穿戴妥当之后,把随身的东西小心藏好,然后,慢悠悠地走到了演武场上。毫无疑问地,到演武场时,所有人都用复杂莫辨的眼神看着她。
  小小清了清嗓子,无辜道:“呃……那个……我迷路了……”
  “迷路了一个时辰?”温宿从人群中走出来,冷冷道。
  小小咽了咽口水,道:“差不多吧……”
  温宿挥手,示意身后的众弟子继续练武,然后用寒彻骨髓的语调对小小说道:“去一边站着。”
  罚站?小小无奈地叹口气,慢悠悠地走到演武场的旁边,松松散散地站着。
  约莫一刻之后,众弟子结束了练习,各自散开。温宿走到小小身边,看了看她不成样子的站姿,摇了摇头,道:“跟我走。”
  小小怯怯跟上,随温宿进了演武场旁的花苑。花苑中,有一块一丈见方的空地,两旁放着各式兵器。温宿站定,开口,如同自语般说道:“以后你便在这里练武。”
  小小看了看架上的兵器,大多是长刀。她记得,是凡东海弟子,惯用的都是锁链和长刀。她想了想,随手拿起一把,然后哀怨道:“师叔……要练长刀?我……我好像拿不动呐……”
  温宿听到那声师叔的时候,眉宇微动,但却并不表示什么。他走到她身边,开口道:“不用。我教你双刀。”
  “双刀?”小小有些惊讶。
  温宿点点头,从架上取下了一副刀子,递给她,“你是带艺入门,基础的东西我就不罗嗦了。我会将套路传授给你,你慢慢修习就是。”
  小小接过那副刀子,抬眸问道:“师叔……一般练多久能休息呐?”
  温宿看着她,眼神似有不满,他冷冷道:“什么时候休息,由我定。”
  小小无语,硬着头皮点了头。
  ……
  小小终于知道睡过头是多么严重的一件事了。早饭没吃不算什么大事,但空着肚子练武到午时又是另一回事了。
  小小一手扶着墙,一手揉着腰,有气无力地去吃饭时,真是哭的心都有了。坏人不好做,武艺高强的坏人就更不好做了。她想起自己那身为“鬼师”的师父,不禁感慨起来。乱军之中能取敌将首级,随随便便就闯江湖各大门派……这种高强的武艺,学的时候一定痛苦死了。苍天有眼啊,她只要随便做做那种武功不济的坏人就可以了……
  她正哀怨,却听前面转角的地方,传来了谈话声。
  “那个左小小,昨天很晚都没回来,她早练迟了,怎么能怪我!”说话的声音,小小一下子就认了出来,是与她同房的叶璃。她顿住步子,小心地躲在墙后。
  “晚上还出去?哇……”另一名女弟子开口,语气里略带着古怪,“哎,你们说她是什么来头啊?”
  “天知道。东海一直都不收带艺的弟子,这次还为她破了例。而且,温师伯一直不收弟子,怎么就这么容易收了她?”又一名女弟子掺和了进来,说道。
  “我听说,她和温师伯是亲戚!”
  “亲戚?哪里像啊?……对了,你们有没有听他们说啊?”叶璃开口。
  “说什么?”其他女弟子摇头。
  叶璃皱着眉头,“就是她来的时候么,听说遇到了南海北神宫的人。她啊,连打都没打,就跪在地上求饶了。还说什么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八个月大的孩子咧。”
  “哇!不会吧!”众女弟子惊讶。
  “骗你们做什么!”叶璃说道,“还有啊,岛主前几天出海,我们不是还猜过原因么?原来,是去接她哎!”
  “哇!不会吧!”众女弟子继续惊讶。
  “你们看,今早她晨练迟到,就只是罚站哎!平日里,轻一点就是练一个时辰套拳,重一点就要去云崖思过了喂!看看,她来头多大!”
  “哇!!!真的啊!!!”众女弟子惊讶不已。
  小小贴着墙壁,也很惊讶。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复杂的内容啊……怪不得大家都态度不善了。她叹口气,笑笑。
  小时候,她也曾这样被人讨厌,而且,那时候的她常常被欺负。身上的痛还是小事,年纪还小的她却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别人会讨厌她,而且无论哪个地方,都有这样的人。渐渐的,她开始不敢跟别人一起玩,每次都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一边。
  师父见她这样,便对她说:小小,这个世界上,总是有人对你好,有人对你不好。这是没办法的事……
  她听不懂,只是一直哭。
  她一哭,师父的表情更加落寞,他轻轻抱她在怀里,拍着她的背,哄道:小小,只需记着那些对你好的人,其他的,就忘了罢。
  记得对自己好的人,其他种种该忘就忘……
  对自己好的人么……那一个瞬间,小小只能想起一个人。然后,她猛地转身,把头顶上墙壁,无奈地轻撞。
  此时,那一众女弟子已谈论完毕,正起身离开。没走几步,就看见了拿头撞墙的小小。于是,统一用不可思议地眼神看着她。
  小小回过神来,尴尬笑笑,“呃……我头痒……蹭蹭……”
  众女当即无视她,迅速离开了。
  小小无奈至极,拿头蹭着墙,“啊……好难……”
  是夜,海滩上还是响了一夜的三弦。同样的调子,却愈发苍凉起来。海滩边不远的地方,依然有人静静地听……
  ……
  深夜,萧索的山道上,人迹罕至。月光清冷,更显阴森。
  一道人影在山道上急速奔跑,似乎是在逃避什么。
  突然,那道人影停了下来。
  “石蜜,你不是我的对手……”一个约莫五十上下的妇人从阴影处走了出来,正是那神农上七君的长老,云华。
  先前那黑影,自是神农宗主石蜜无疑。
  云华看着石蜜,道:“长生蛊已毁,你还不死心么?”
  石蜜的神情冷漠,“不劳费心。”
  云华叹口气,“冥顽不灵。本想生擒你回神农治罪,如今看来,只能废你一两条筋脉了!”她说完,纵身向石蜜攻去。
  石蜜本就耗费了不少体力,而云华的内力尚在她之上,她知无胜算,却丝毫不避,迎了上去。
  月光下,黑色的神针若隐若现,穿透了空气。
  云华却一脸轻松地一一避开。
  石蜜的呼吸渐乱,脸色却依然平静无波。
  云华皱眉,“你果然修习了‘炎神觉天’……这套内力自伤甚大,日后有你的苦头吃!”
  石蜜轻喘着气,咬牙道:“不劳费心!”
  云华摇了摇头,起掌聚力,正要打下。突然,原本被抛出去的神针纷纷浮起,以诡异的方式袭向了云华。
  云华迅速避开,而那些针仿佛有生命一般追赶了上去。她躲闪不及,被刺伤了左腿。让她惊诧的是,那刺入肌肉的针很快就脱出,继续着攻击。
  云华不再恋战,急急退下,纵身离开。
  这时,一群人从山道两侧的树林里走了出来。为首的,正是魏家的大公子,魏启。
  只见他的手中捧着一个小匣,所有神针飞到了他身边,然后聚集在了一起,落入了匣中。
  “久违了,宗主。”魏启合上小匣,开口对石蜜道。
  石蜜站直了身子,神情依然是漠然的,她淡淡开口,道:“你为何救我?”
  魏启笑着,道,“宗主救死扶伤,在下钦佩已久。而且,这一次,神农世家为了区区小事,竟如此无情无义地追缉宗主,在下实在看不下去……”
  石蜜并未听完那番客套,只是冷冷道:“客套免了,给本座一个跟你合作的理由。”
  听到这句,魏启笑着点了点头,“宗主果然是爽快人。”他上前几步,将手中的小匣递了上去,“……七百二十根‘三尸神针’,在下已为宗主集齐。一点心意,还望宗主笑纳。”
  “‘三尸神针’亦是你一直追求之物,为何让给本座?”石蜜看了看那小匣,并不动手拿。
  魏启笑道:“因为当今天下,除了宗主之外,没有人有资格用这套针。”
  石蜜看着小匣,不发一语。
  “宗主,您应该知道,我神霄派已经归朝了。如今正奉当今天子之命追查九皇神器的下落,如能得宗主相助,自然是如虎添翼。”魏启说道,“而宗主若是答应了,神霄派也将全力支持宗主夺回神农世家……”
  石蜜静静听着,并不说话。
  “……有我神霄相助,又有这‘三尸神针’,天下也好,起死回生也好……宗主想要的东西,都能够得到……”魏启的语气颇有深意。
  石蜜沉默了一会儿,抬眸看了他一眼,接过了小匣。她正欲打开,魏启却伸手按住了匣盖。
  石蜜看着他,眼神里微带不满。
  “宗主务必小心,如今您手中的,已不是‘三尸神针’了……”魏启笑道。
  “哦?”
  魏启点了点头,一字字道:“您手中拿着的,是九皇神器之一:‘南斗 延寿’……”
  “南斗……延寿……”石蜜一贯平静的神情略有波澜。
  “对。”魏启回答。
  石蜜捧着那个小匣,小心翼翼地打开。匣中整整齐齐地排着七百二十根神针,另有六块圆形磁石,每块上都刻着字,正是南斗六星:殉,妖,义,仁,将,慈母。
  “南斗主生,北斗主死。九皇神器中既然有南斗,就有北斗……”石蜜合上小匣,淡然道。
  “宗主果然聪明。”魏启含笑,道,“‘北斗 杀过’的下落,在下也已经查到了……”
  “将九皇神器交于本座,你不怕?”石蜜问道。
  “呵呵……”魏启笑了起来,“‘得九皇器者得天下’,这话里的意思,只有集齐九件,才有左右天下的力量。”
  “所以,你现在是利用本座?”石蜜的脸上有了轻浅的笑容。
  “各取所需,何乐不为。”魏启说道。
  石蜜点了点头,“天下,我没兴趣……”说完,她收起了小匣。
  魏启笑着,开口道:“既然宗主已经答应合作,那么,我们就出发吧。”
  魏启转身,只见一骑快马飞奔而来,马上的人背负长弓,箭匣上雕着廉家的家徽。
  “魏公子,船只已经备齐。我家公子请你速速前往码头。”来者并未下马,就这样居高临下道。
  魏启点了点头。
  快马立刻掉头,绝尘而去。
  “神箭廉家……”石蜜开口,道。
  魏启叹口气,“官家公子做事,总是一板一眼的,不好相处啊。”他悠然地示意手下离开,“走吧,出发去东海……”
  他迈步,最后,自语似地轻声道:“……怕是只有你,才知道九皇神器的秘密吧……小师妹……”

69.  九天繁星

  五月下旬,天气也日渐炎热起来。小小拿着双刀,站在花苑里,抬头看着明晃晃的太阳。
  “怎么不练了?”一旁,温宿坐在椅子上,开口道。
  “练,马上练!”小小擦擦汗,叹口气。真要命,这套刀法她都练了半个月了,而且每天四五个时辰,比起她拿手的那套“不得不练”还要辛苦啊!干脆,这什么刀法就叫“死也得练”算了……唉……
  她叹着气,起刀,正要再练。却见温宿端起小几上的茶杯,喝茶。
  小小看着他的动作,不禁怔忡。他喝茶的样子跟师父一模一样,三只手指轻轻拿着茶杯,无名指轻轻托在杯底,尾指悬空微曲。喝茶时候,第一口浅啜,第二口深品。每次都只喝两口,便停杯放盏。小时候,小小觉得这样喝茶很漂亮,自己也学了很久,但始终没有那种韵味。
  她看着温宿,浅浅笑起来。果然是兄弟啊,不仅仅是长相,连习惯举止都很像呢。
  “看什么……”察觉到她的目光,温宿略有些不满地开口。
  小小笑着,道:“师叔,你喝茶的样子,跟师父一模一样呢!”
  听到这句话,温宿的眉头皱了起来,“又如何?”
  他的语气冰冷,似是不悦。小小当然听得出来。天下又有谁喜欢被拿来跟另一个人比的呢?
  “呃……其实,也不是很像。”小小开口,道。
  温宿看着她,沉默。
  小小几步走到小几前,端起了茶杯。她深吸一口气,一脚踩在小几上,仰天而灌。将茶水一饮而尽,随后,她豪爽地用袖子一抹嘴,长吁了一口气。
  她笑着,对温宿道:“我师父一般这么喝!”
  温宿愣住了,下意识地看了看小小踩在小几上的脚。
  小小笑得狡黠,她放下茶杯,一下子跳开,抱拳道:“多谢师叔赐茶!”
  温宿这才反应过来,他看着小小,突然,笑了出来。
  见他笑,小小得意起来。她这师叔平日都是冷着一张脸,就算笑也是笑得冷冰霜寒,如今竟能笑得这般和煦,简直就是不可思议了。
  温宿起身,敛起了笑意,道:“这般心思若用在武学之上,你早有大成,也不必次次求饶。”
  小小抓抓头,道:“就算我武功盖世,还是会求饶的呐……”
  温宿不解,“为什么?”
  “因为……”
  小小刚要回答,突然,一名弟子神色匆忙地跑进了花苑,对温宿道:“师伯,岛主传唤,所有人去大堂。”
  温宿点了点头。
  小小乐了,这是不是说明,她不用练刀了。她立刻放下双刀,满脸期待地准备离开。
  温宿见状,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身走出了花苑。
  ……
  大堂之内,早已聚满了东海弟子,个个表情严肃,噤若寒蝉。温靖坐在堂上,左右是东海几个大岛的舵主。
  温宿进门,行礼之后,便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小小则走到了弟子中间,乖乖站好。
  “人到齐了么?”温靖开口,问道。
  一旁的林执立刻答道:“齐了,岛主。”
  温靖点了点头,道:“今日,召集大家前来,是有一件事要告诉大家。”温靖略微停顿,“昨夜,本派之中有一名弟子私自驾船离岛……”
  温靖说完这句话,弟子中一片哗然。
  小小有些不解,但心里也算是明白了一点。看样子,这私自离岛,是大罪啊……
  “本派门规,若无岛主谕令,任何人不得私自离岛,违者门规处置。”温靖身边的一名舵主开口,“岛主仁厚,只要那个人能自己站出来,岛主可从轻发落。”
  大堂内瞬间一片寂静。
  小小叹口气,搞了半天,原来是捉人啊。无趣……说起来,不过是私自出海,用得着这么大费周章么?
  片刻沉默之后,温靖站了起来,开口道:“自本座继位岛主之后,自认励精图治,待众位应是不薄。如今,有人违背门规,私自出海,无论缘由为何,本座都希望,他能站出来给本座一个交待。”
  “岛主,何必多费口舌?”舵主之中,有人起身,“三更半夜,私自出海,定是南海奸细、朝廷走狗!待我亲自查问!本派弟子若有人包庇隐瞒,同罪论处!”
  这番狠话撂下,弟子中有了窃语声。
  小小左右看看,满心好奇那叛徒究竟是谁。
  突然,有弟子上前一步,开口道:“岛主,弟子有事禀报。”
  “说。”温靖坐下。
  那弟子道:“昨夜丑时,弟子见到有人往海边去。”
  “是谁?”
  那弟子看了温宿一眼,略有些胆怯,但还是开口道:“是……是左小小!”
  小小猛地一惊。周围弟子齐刷刷地看着她,场面好不壮观。
  “当真?”温靖看了看小小,问那弟子道。
  那弟子微怯,道:“岛主,此事只需问与她同屋的弟子就一清二楚!”
  于是,众人的目光投向了叶璃。叶璃的表情有些尴尬,她犹豫着,“我……昨晚……”
  小小僵硬了。半夜三更,去海边唱歌。这种话就算说出来都没人信吧?何况,这个师姐和她素来冷淡,肯定不会为她说话的……
  “呃……其实我……”小小抓抓脑袋,心想着怎么才能解围。
  “岛主,何须多问!严刑之下,看她说不说实话!”一旁的几位舵主却耐不住性子,打断她,生生吼道。
  小小闻言,心中一滞,严刑拷打???不是吧???她眨了眨眼睛,然后,几步冲上前去,“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大喊道:“岛主恕罪啊!千错万错都是我左小小的错……我……我真的不知道不能私自出海啊……”
  所有人都愣住了。
  小小声泪俱下,哀怨无比,道:“是我干的,但是我绝对不是南海奸细,朝廷走狗啊!我知错了……岛主你饶了我吧……”
  温靖一脸莫名,说不出话来。
  身旁的几位舵主却愤怒了。
  “混账!原来是你!你先前对南海讨饶,丢尽我东海颜面,如今还私自出海?!方才要你认罪,为何不认!”
  小小无辜道:“我……我害怕,所以……各位舵主……我下次不敢了……”
  “岛主,此事非同小可,定要重惩!”
  小小低着头,叹气。天理何存啊,她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唉……算了,也罢……
  “慢着。”温宿站出一步,开口道。
  “怎么,你想为她求情?”舵主的表情不善。
  “不是。”温宿走到小小身边,“我只想问她几个问题罢了。”
  小小抬头,看着他,不解。
  “你昨夜,是怎么出海的?”
  小小眨眨眼睛,“划船……”
  “就你一人?”
  “就我一个……”
  “从东岸还是西岸?”
  小小看着他,怯怯道:“……西……西岸……”
  这时,弟子中有了一阵骚动。堂上的温靖和舵主们的表情也怪异起来。
  温宿转身,道:“岛主,她根本连本派船坞都不清楚,怎么可能驾船出海?”
  小小愣住了。
  温宿看着她,道:“本派只有南北两岸才有船坞,难道你要说,你是用自己的船出海的么?”
  “我……”小小语塞。
  堂上的温靖浅浅微笑,道:“小小,既不是你,你为何要认罪?”
  小小咽咽口水,“我……”
  “岛主,这丫头语无伦次,前不搭后,分明有鬼。就算不是她,恐怕她与那奸细也脱不了关系。”舵主开口,说道。
  小小无奈至极。怎么会越来越复杂啊……
  “小小,你可知道叛徒是谁?”温靖开口,问道。
  小小欲哭无泪,“我……”
  “岛主,”温宿开口,“她如此乱来,全是弟子教导无方。还请岛主将此事交给弟子处理。”
  “温宿,你这是护短?”一旁的舵主不悦。
  温宿抬头,眼神冰冷,“弟子不敢。”
  温靖见状,起身,笑道:“既然你愿意追查此事,本座就给你机会。不过……”他看看小小,“此事事关重大,就算她不是叛徒,这般胡言乱语,也应受罚。看在你的面子上,就免去皮肉之苦,去云崖思过吧。”
  “谢岛主。”温宿看了一眼小小,“还不说话。”
  “啊?哦!”小小回过神来,开口,“谢岛主!”
  温靖笑着叹了口气,示意众人退下。
  小小垂头丧气地走到门外,刚抬头,就见叶璃用复杂难辨的眼神看着她。小小不解,只得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叶璃见状,立刻转身走开了。
  小小愈发不解。这时,她想到自己还要去思过,不禁无奈。啊……人生多舛,说的就是她这样的情况吧……
  ……
  入夜,万籁俱寂。
  小小坐在云崖上,百无聊赖。东海这天气,白天虽热,一到晚上,海风一吹,就有些寒意。何况,这云崖之上,毫无障蔽,寸草不生,要是在这多坐几天,估计人就被吹干了。
  小小摸摸自己的肚子,叹了口气。怎么她就这么倒霉呢?为什么无论到哪里,她都逃不了挨饿受冻的命呢?难道,这是因为她最近好事做多了?遭报应了?
  她无奈地躺到在地,四肢大开。今夜月光黯淡,满天繁星闪烁,很是好看。
  记起小时候,每逢在野外露宿,师父便教她认星星。她总是时不时打断,问些有的没的,比如说,天上究竟有多少颗星星。
  这种问题,谁也答不出来。但师父却笑着,对她说:我认识的,有一百九十一颗。
  小小不满,道:那不认识的呢?
  师父理直气壮地回答:不认识的管它做甚!
  于是,小小无语了。
  小小笑着,伸手向天空中的繁星,自语道:“角亢氐房心尾箕,斗牛女虚危室壁,奎娄胃昂毕觜参,井鬼柳星张翼轸,中有四辅守北极……”
  没错,这些星宿加起来,共一百九十一星。
  她兴致渐高,一颗颗地数了起来。
  突然,她察觉到了脚步声。她正要起身防备,却不料一条毯子从天而降,直接盖住了她的头。
  “哇——”小小眼前一黑,立刻惨叫了一声。她一下子坐起来,手忙脚乱地把毯子揭开,一抬头,然后,看见了面无表情的温宿。
  温宿俯视着她,开口道:“若我是来杀你的,你早就死了。”
  小小看看他,又看看自己身上的毯子,“师叔……用毯子也能杀人么?”
  温宿一脸不屑,他将手中拎着的纸包扔给小小,席地坐下,不发一语。
  小小接着那个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的包子还是热腾腾的。小小的眼睛都发亮了,她一口咬住一个,含糊道:“谢……师叔……”
  温宿微微点点头,不说什么。
  小小裹好毯子,认认真真地吃着包子。
  “你是替谁顶罪?”许久,温宿开口,问道。
  小小摇头,“没有啊。”
  “那就是胡乱认罪了?”
  小小想了想,“呃……”她看了看温宿,道,“师叔,你怎么知道我是胡乱认罪的?”
  温宿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刚才不是也说了么,你根本连船坞在哪里都不清楚。”
  “那师叔是怎么知道我连船坞在哪里都不清楚的呢?”小小歪着脑袋,继续问。
  温宿愣了愣,微怒道:“别说到我身上来!问你话呢,既然不是你做的,为什么随随便便就认罪了。叛出东海是重罪,若是几位舵主执意杀你,你要如何?”
  小小捧着包子,无辜道:“要真是那样,我也没办法啊……”
  “混账!”温宿怒道。
  小小缩缩脑袋,怯怯地看着温宿。
  “你当真被冤枉了都不在乎?”温宿平下怒气,说道。
  小小想了想,回答,“那要看冤枉我的人是谁了。”她笑起来,道,“我师父说了,不认识的管它做甚!”
  听到这句话,温宿不禁沉默。
  小小笑着,继续吃包子。
  云崖之上,只剩下了风声和海浪声。
  许久,小小吃完包子,舔完手指。疑惑地看了看坐在身旁的温宿,怯怯道:“师叔……你还不回去休息么?”
  温宿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冷冷道:“我的事轮不到你过问。”
  小小立刻闭嘴。实话实说,她这个师叔还真难伺候……她只得继续看天,数星星。
  不知过了多久,天上的星星一颗颗黯淡了下去,淡淡的晨光铺成开来,晕在了天空上。
  温宿站起了身子,走到了崖边,迎风站着。
  小小看着他的举动,有些不解。
  温宿转身,看着她,说了一句莫名的话,“知道这里为什么叫‘云崖’么?”
  小小茫然地摇了摇头。
  温宿的眸中,染上了一丝浅淡的笑意。他转头,静静看着海面。
  小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而后,出现的景象,让她一生难忘。
  晨光之下,海面之上,水气氤氲,浓雾渐生。那白色的水雾愈升愈高,海风一吹,雾气如云般奔涌而来。不消一刻,这荒无一物的悬崖便被雾气笼罩,宛如一片云海。
  小小看着环绕在身边的水雾,不自禁地惊叹起来。放眼望去,微薄的晨光之下,只有一大片的云雾,早已分不清海水陆地。说是天上人间,也不过如是。
  “天快亮了,回去吧,记得卯时晨练。”温宿举步,走到她身边时,说道。
  小小已看得痴了,忘记了回答。
  温宿无奈地摇了摇头,举步离开。
  “师叔。”
  突然,小小开口,叫住了他。
  温宿转身,看着她。
  她的眉睫发梢被云雾沾湿,笑时仿佛连双瞳中都含进了水气,盈盈动人。
  “师叔……”小小清了清嗓子,怯怯问道,“你是不是经常被罚到这里来思过啊?”
  听到这句话,温宿皱了眉。
  “胡说八道!”他带着怒气丢下一句,快步离开。
  小小依然笑着,“看来,我说中了……”

70.  九宫奇阵 [上]

  云崖思过完毕,小小带着些许困倦走到演武场时,就听众弟子三五成群聚在一起,正说着什么。
  小小走上去,正想听个究竟。弟子们一看到她,都散了开来,眼神里略带鄙夷。言语之间,私有“叛徒”、“奸细”云云。
  小小有些无奈,只好独自走到角落里,坐下。
  “喂。”
  她刚坐下,就有人走到她面前,口气不善地来了一句。
  小小抬头,来者是叶璃。她立刻微笑,道:“叶师姐……”
  叶璃低头俯视着她,表情冷淡如昔,“我有事找你,跟我来。”
  小小有些受宠若惊,这个师姐平时对她就爱理不理的,现在竟然会找她?她抬头看了看天色,离晨练开始尚有一刻工夫,她便起身,点了点头。
  叶璃也不说什么,领着她七拐八弯地走了一大段路,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才停了下来。
  小小心觉不对。这个场景,怎么那么像……
  她正想着杀人灭口之类的事,就听叶璃开口,说道:“兰陵一醉三百年。”
  “啊?”小小茫然了。
  叶璃皱眉,猛地抽出怀中的匕首,攻向了小小。
  小小大惊,慌忙避开,“叶……叶师姐,有话好说!!!”
  叶璃狠狠盯着她,道:“既然你不是自己人,我只有杀你灭口了!”
  小小欲哭无泪。真的是杀人灭口???为什么?她做了什么要被杀人灭口的事么?没有吧……
  突然,她茅塞顿开。东海的弟子,都是两人一间房,如果有人半夜私自架船出海,同屋的人应该有所察觉。如果谁都没察觉的话,除非,那同屋的两人是共犯,或者……
  先前大殿之内,以叶璃跟她的关系,若是知道她不在房内,早就告诉岛主了。可是,在其他弟子说出这件事之前,她都毫无反应。也就是说……那天晚上,叶璃她自己也不在房内???所以……
  “啊!私自架船出海的人是你!”小小惊道。
  话一出口,小小就后悔了。这不是自己找死么?!
  眼看叶璃又要再进攻,小小大喊一声,“叶师姐!我救过你啊!”
  叶璃的刀僵了下来。
  “叶师姐,无论怎么样,我都是替你顶了罪啊!古人说的好,救命之恩大过天……师姐,你要是杀了我,怎么能心安啊!” 小小努力地晓之以理,“还有……还有你在这里杀了我,你也脱不了关系啊!”
  叶璃紧皱着眉头,不发一语。
  小小伸出三根手指,一脸严肃,“叶师姐,我绝对不会把你的事说出去的!我对天发誓!”眼看叶璃的眉宇间依旧有杀气,小小怯怯道,“这……这样好不好,我们合作……你以后出海,我……我可以帮你望风掩护呐……”
  叶璃皱眉,“说得好听!你休想骗我!”
  “……”小小眨眨眼睛,然后,一下子跪倒在地,“师姐……你不要杀我……你放过我吧……大不了……大不了我现在就离开东海么……”
  叶璃愣了愣,冷哼了一声,道:“就算你想走,也走不了了。”
  小小不解,“啊?”
  叶璃看着她,道:“朝廷已经下令讨伐东海贼寇,七十二环岛周围,早已布满了官兵,谁都走不了……”
  小小一惊,“讨伐?”
  叶璃点头,“没错,讨伐……今天一早,就送了招降书来……”
  小小想了想,问道:“师姐,你是官府的人?”
  叶璃皱眉,“我要是官府的人,前夜早就离开东海了!”
  “那……南海?”小小又问。
  叶璃的脸上染上了夸张的邪恶,阴□:“既然你要死,就让你死个明白!不过,你孤陋寡闻,怕是我说出来了,你也不认识!”她清清嗓子,“……我不是朝廷奸细,也不是南海弟子,我是‘曲坊’的人。”
  曲坊?小小疑惑了一下,随即双目放光!她一下子跳起来,激动道:“师姐师姐,我们是自己人!自己人!”
  叶璃被她突如其来的反应吓了一跳,连握匕首的手都颤了一下。
  小小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道:“曲坊是专门卖消息的,我还认识你们坊主,他叫贺兰祁锋对不对?”
  叶璃愣住了。
  小小继续道:“我……我还认识银枭,他是曲坊的常客!”
  叶璃看着她,“你真的认识坊主和银枭?”
  “真的真的!”小小在身上胡乱摸了一番,掏出了几枚淬雪银芒,“你看,我还有银枭的独门暗器!”
  叶璃看了看那些针,愈发惊讶。
  “师姐,我虽然不是曲坊的人,但也算是有交情啊!现在东海被朝廷讨伐,你一时半刻肯定是走不了了。多一个人多一分照应啊!”小小说道,“……你也看见了,师叔很照应我的,我一定有办法保你平安,对吧!”
  叶璃犹豫了一会儿,收起了匕首。“好吧,姑且相信你一回……”
  小小大喜过望,她抬手擦擦冷汗,“多谢师姐!”
  叶璃看了看她,阴沉道,“反正就算你说出去,也没有人信你……”
  小小僵硬了一下,无言以对。然而,那一刻,她突然想到了一些东西。东海,她初来乍到,未曾结怨,偏偏叶璃处处针对她,还到处说她坏话,原来,是为了制造成见,这样一来,无论她说叶璃什么,别人都不会相信……啊!看似无端的说人是非,原来是处心积虑啊!这就是她被人排挤的根由啊!
  想到这里,小小无奈地叹气。
  “喂,我问你,你既然不是自己人,为什么要替我顶罪?”叶璃开口,问道。
  小小苦笑一下,“就算我说不是我,又能怎样呢?就像师姐说的那样,根本不会有人相信我……”
  叶璃沉默了一会儿,道:“呐,我先说好,我只是让大家讨厌你罢了,可没有想嫁祸给你。”
  小小点了点头。
  叶璃清清嗓子,道:“既然你我是自己人,那以后就好好合作吧。当务之急,是尽快离开东海……”叶璃托着下巴,踱步,“啧,真麻烦。现在的七十二环岛外,官兵集结,连只麻雀都飞不过去。不愧是神箭廉家,真棘手……”
  小小猛地一惊,道:“师姐,你说神箭廉家?!”
  叶璃看她一眼,“是啊。”
  小小只觉得脑海中一片混乱,好不容易平稳下来的心境一下子被搅乱。“不可能的……”她漠然自语。
  “什么不可能?领兵的是神箭廉家的大少爷,我看哪,这次讨伐东海分明是给他机会建功,好加官进爵……”叶璃轻松道。
  “廉钊……”小小退了一步,道。
  “嗯?你也认识神箭廉家的大少爷啊?听说是个文武双全的俊俏公子,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哎,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还是想办法跑路重要……”叶璃并未察觉小小的异样,依旧自顾自道。
  小小只觉得心跳加快起来,手心微微出汗,那种感觉,她一般称之为“恐惧”。她记得那么清楚,廉家曾经说过,为了她,不会受命攻打东海。而如今的状况,是不是说明,她已经是廉家的敌人了?……领兵的人,还是他……他呢?他来的目的是什么?报仇吗?
  “喂……”叶璃晃晃她,道,“你不要发呆啊,快想想怎么离开啊!”
  小小回过神来,茫然地开口,“我……”
  “哎,我也知道你想不来了!”叶璃有些烦躁,“算了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好了,我们去晨练吧,晚了又要招人怀疑……唉……”叶璃说完,举步离开。
  小小茫然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举步,跟了上去。
  ……
  昏暗的房间里,红漆木的桌上,摆着一卷招降书。
  “哼……神霄派的动作比我想象的要快上许多……”忽然,有人开口。正是东海七十二环岛的岛主,温靖。
  温宿看着那卷文书,道:“师父准备如何?”
  温靖踱了几步,道:“表面上,是朝廷讨伐,说穿了,还不是为了九皇神器……你看看这招降书。”
  温宿点点头,拿起那卷文书,展开。只是粗略地扫过一遍,脸色就一下子变了。
  温靖慢慢说道:“她是鬼师的唯一传人,除了天师之外,只有她知道九皇神器的秘密。要我们把她交出来,就证明,天师根本没有回朝……”温靖看了看温宿,“只凭那几个小辈,想拿下我东海,简直是笑话……”
  温宿合上文书,沉默。
  温靖走到温宿身边,道:“这次你做的很好。想必她对你的戒心也差不多消除了……”
  听到这句话,温宿的眉头轻皱。
  “不过,看她的样子,随时都可能叛出东海。若是她转投神霄派,就前功尽弃……”温靖说道,“九皇的事,还需尽快……”
  温宿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徒儿明白……”
  温靖微微点头,“对了,为师有件事要你去办……”他背起手,道,“把这招降书送回去罢,顺便转达为师的意思……”
  温宿抱拳,“徒儿明白。”他说完,拿着文书,退了出去。
  ……
  东海七十二环岛的诸岛呈月牙形排布,而主岛就在月牙之端。几日之前,官府的战船驶入东海,将主岛之外的海域封锁了起来。战船层层排布,呈半圆之势,将主岛围起。
  战船布好局之后,迟迟不动,今晨,使者将招降书送到了岛上,算是先礼后兵。
  蔚蓝的东海,平静如夕。海风轻扬,温柔怡人。一切都很安适,但正是这样地安适,让人不安。守备的将士站在船头,丝毫不敢松懈。
  这是,一艘小船在碧波中隐现,缓缓驶来。
  将士立刻挽弓,严阵以待。
  那小船之上,只有一人。不过二十六七,一身月白衣裳,清雅非常。他站在船头,似是随意,但腰间的双刀,却隐隐透着杀气。
  “来者何人?!”战船之上,将士喊话道。
  小船上的男子笑了笑,提劲纵身,一跃而上。
  将士见状,立刻发箭,但见那人身姿轻灵,十余支流箭竟不能伤他分毫。下一瞬,他已站在了船舷之上。
  “在下东海温宿,只是前来传个口信罢了。”那人抱拳,语气冷清。
  将士们依然满弓,没有丝毫放松。
  “只是传信罢了,何须劳驾温大侠亲自前来……”含笑的声音,从一边传来。
  将士闻言,纷纷放下了兵器,回了原位。
  温宿从船舷上下来,走上甲板,道:“原来是魏公子。”
  魏启走上几步,笑道:“如果在下猜得没错,温大侠是来交还招降书的罢?”
  温宿笑了笑,“没错。”
  “这又何必……”魏启摇摇头,“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必跟朝廷过不去呢?”
  “东海的事,不劳魏公子操心。”温宿冷漠道。
  “温大侠所言差矣……在下不是以朝廷的立场说话。东海七十二环岛,原是神霄派的附属,如今,神霄归朝,东海自然不该特立独行,与本宗作对……”魏启看着温宿,“不是么?”
  温宿拿出怀里的招降书,随手一抛。文书不偏不倚,落在了魏启的脚边。
  “神霄归朝,不是你说了算的,魏公子……”温宿说道,“若要我东海顺从本宗,就让天师出面吧。”
  听到这句话,魏启的神情冷漠了几分。
  “看来东海是执意要自立门户了。”魏启道。
  “我已经说过了,东海的事,不劳你操心。”温宿垂眸,含笑道,“还有……东海是不会把她交出来的……”
  魏启的眼神里,染进了杀意。
  这时,一旁的战船上,突然传来了惊呼。
  “有人凿船!”
  魏启听罢,眉心一紧,待转身时,就看见两艘战船船身偏斜,甲板上乱成一团。
  “光送回招降书,显得我东海小气。这点见面礼,不成敬意……”温宿平淡道。
  魏启笑了,“客气……”
  两人之间气氛愈发凝重起来。这时,几名将士跃上了船舷,与那些守备的人不同。这几位拉弓的架势老练非常,而箭匣上,也带着廉家的家徽。
  只见这几人挽弓而射,数箭连发,箭箭入水。一时,海面上激起点点白浪,好不壮观。
  那些水下凿船的人,竟生生被逼出水面。
  几名将士立刻拉弓,准备射杀。
  温宿见状,拔刀出鞘。而魏启自然也不会旁观。船上的局势严峻,一触即发。
  “住手。”平和的声音响起,顿时扼住了所有杀气。
  听到那个声音,温宿不禁皱眉。他转身,看着那个说话的人,冷然道:“廉钊……”
  廉钊走到众人面前时,温宿突然觉得有种奇怪的感受。廉钊的样子并无多大变化,但他的身上多了一种战意,凌厉得让人不敢逼视。
  廉钊看了看四下的局势,目光轻轻扫过众人,却不在任何人身上停留。
  “口信即已传到,就请回吧。”他开口,道。
  “廉公子,这些人可是凿船挑衅来的,切不可轻易放过……”魏启开口,道。
  廉钊的语气依然是谦和有礼的,“魏公子,如果我没有记错,我才是这里的将领吧。”
  魏启叹了口气,笑了,“在下失言。冒犯之处,请公子海涵。”
  廉钊微微颔首,不再多说什么。他看了温宿一眼,道:“今日招降不战,你可来去自如。贵派既然不降,从明日开始,廉钊便不会手下留情。”
  温宿笑了笑,并不回答。他转身跃下,上了小船,携门下离开了。
  廉钊目送小船驶远,又抬眸看了看前方的海岛,他沉默了一会儿,随即,平静地开口:“全军布阵,明日进攻。”
  战船之上,众将士异口同声道:“领命!”


71.  九宫奇阵 [中]

  夜里,小小还是习惯性地来到海滩边,弹三弦。只是,这一次,她唱不出来。
  她不止一次地想象,她再见到廉钊的情形。如果他要杀她,她该如何?下跪求饶?他会原谅她么……奋起反抗?她应该不是他的对手……还是……逃跑?可是,现在的情势,她逃得了么?
  这些念头,在脑海中纠结,或者,她还有最后一个选择:乖乖受死。
  想到这里,她的手指一滞,指甲和琴弦摩擦,留下了绵长刺耳的余音。
  不,也许,他根本不知道她在这里。所以,她的担心是多余的……应该是这样吧。她从来都没说过她会去哪里,他不可能知道的……
  小小叹口气,诸多的也许,只是自我安慰吧。
  她沉默了一会儿,站起了身子,对着大海喊道:“东海好危险啊啊啊啊啊!早知道去太平城了啊啊啊啊啊!我每天被逼练武,还被人冤枉,我怎么那么倒霉啊啊啊啊啊!!!我要做坏人!!!我要做叛徒!!!我干脆加入南海算啦!!!”
  她刚喊完,就听见了冰冷的训斥声,“你敢。”
  小小全身一僵,一点一点地回头,就看见温宿略带怒气地走了过来。
  “师……师叔……”小小抱着三弦,怯怯道。
  “你胆子够大的,先前胡乱认罪也罢了,现在竟然敢说想加入南海?”温宿说道,“如今大敌当前,再这么胡说八道,我都保不了你!”
  小小低着头,道:“小小知错了……”
  温宿看着她,轻叹了口气,“你若真知错就好了……”
  小小抬眸。啧,错就错在她不该留恋这张脸啊……
  两人之间,有了短暂的沉默。
  温宿看着她,思忖再三,才开口道:“廉钊领兵的事你听说了吧?”
  小小看着他,点了头。
  温宿略微沉默,道:“……如今的情势,交手在所难免。你可有准备?”
  小小笑了笑,道:“也许,他根本不知道我在这里啊,我避开就是了。”
  “他知道。”
  听到温宿的回答,小小沉默。
  “今早的招降书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楚,要东海把你交出去。”温宿慢慢说道。
  小小低着头,不说话。
  “事到如今,你不会以为他是要你回去做廉家的少夫人吧?”温宿的声音冰冷,“他现在是朝廷鹰犬,和神霄派同流合污!他要的不是你,是九皇神器!而你,却还对他念念不忘……小小,要我说多少次你才明白,你和他,注定了是敌人!”
  温宿的话,每一个字都嵌进了小小心里。她无法反驳,只能静静听着。
  “好,就算他不是为了九皇神器,你也该知道,大哥与廉家,素有仇怨,他能真心对你吗?”温宿继续道。
  听到这句话,小小想起了廉家的种种,想起了双目失明的朱宸彦……没错,这样的仇怨,如何能了结。突然,她想到了什么。廉钊曾经说过,鬼师闯神箭廉家,是廉家之耻,廉家从未对外人提起。温宿和鬼师失散多年,应该并无交集才是。可温宿已经不止一次提起这段恩怨了……
  “师叔……”小小有些疑惑,开口问道,“你是怎么知道师父和廉家有仇的?”
  温宿的表情微变,但很快便平静地回答,“大哥当年寻九皇神器,奉的是神霄派的命令。那时,东海也是神霄门下,自然略有所知。有何奇怪。”
  “哦……这样……”小小点了点头。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问的,是廉钊……”温宿道,“我退一步,你无需与他交手。只是,我杀他的时候,你休要阻挠。做得到么?”
  小小垂眸,沉默。
  温宿看着她沉默,表情里带上了异样的落寞,他犹豫着,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小小的头。
  小小吓到了,跳开了一步。
  温宿略有些尴尬。他开口,道:“大哥在天有灵,也不想见你这般伤心……”
  小小笑了,道:“我知道师叔是为我好,师叔的话,我会记住的。”
  温宿的眼神依然染着落寞,他缓缓道:“你知道就好……”
  “对了,师叔,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小小笑着,问道。
  “吵死人的三弦声,听不到才奇怪吧……”温宿回答。
  小小愣了下,“啊?很难听么?”
  “是啊……”温宿伸手,拿过她怀里的三弦,走到礁石边,坐下。然后,起手扣弦。
  小小惊讶不已。她还真的不知道,她这位师叔会弹三弦。
  小小看呆了。这样的姿势,这样的弦音,和师父一模一样。指法控弦,都比她强上百倍。
  只是,很快,小小就发觉了不同。温宿的眼神空洞清冷,视线停在虚无的远处,让那三弦声也莫名的冰冷遥远起来。而师父弹琴时,总是带着笑意,亲切而温暖。
  一曲弹罢,温宿转头,看着小小,“这样的曲子都弹不出来,还敢夜夜扰人清梦。”
  小小硬着头皮,回答道:“师叔,你这样弹是赚不了钱的……”
  温宿皱眉,“什么?”
  小小走到他身边,认真道:“所谓的卖唱,就是要俗一点,热情一点么。这么冷冷清清的,像卖身葬……”
  小小的下半句,扼杀在了温宿冰冷的眼神下。
  “好,俗一点的小调是吧?”温宿微怒,他深吸了一口气,拨弦。
  这一曲出来,小小傻眼了。没错,这就是她夜夜弹的小调,只是,跟她比起来,温宿弹出的音色,好太多了……
  温宿抬眸,微微一笑,似是挑衅。
  小小眨眨眼睛,“师叔……不够热情喂……”
  温宿皱眉,指法又快了一分。
  “热情又不是指弹得快。”小小笑着道。
  “……”温宿不再理会她,自顾自弹。
  “喂,师叔,你这就不虚心了呐。”小小坐下,认真道,“俗话说:从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我虽然是小辈,但论起卖唱,我肯定……”
  “啰嗦!”温宿抬头,微怒道。只是,他的眼神里,却带着隐隐的笑意。
  小小厚着脸皮,笑道:“可是,我说的是实话呀!来来来,我给您示范一遍啊!”她说完,就动手抢三弦。
  温宿一个旋身站起,“凭你的功夫,也想从我手里抢东西?”
  “师叔,那是我的三弦呐……”小小无奈。
  温宿看她一眼,“目无尊长。”
  “那您还欺负小辈咧。”小小反驳。
  温宿冷着脸,将三弦递给她,“拿去。”
  小小小心翼翼地接过,把三弦抱在怀里。
  “半夜三更在这里卖唱,这样的毅力用在练武上我就高兴了。”温宿说完,转身,“早点休息,明日还有正事要做。”
  “是,师叔。”小小笑着回答。
  温宿冷着脸,走了几步,不自禁地笑了出来。“谁会去卖唱啊……”他笑着,低声自语。
  小小看着他的背影,安静地笑着。没错,他不是她的师父……从来都不是。无论是生气,还是微笑,都不一样。他就是他……不能拿来代替任何人。
  “对不起……师叔……”小小低声地说着,“其实,你不是很像我师父……真的……”
  ……
  第二天一早,朝廷的战船在海上摆出了阵形。战船布成了三重,第一重前锋,乃三艘快舰。第二重中防,六艘铁甲战船。第三重后防,九艘铁甲舰。阵内还有数十艘轻装小艇,为游击之用。而这阵中,除了前锋的快间和游击小艇之外,其他战船全以铁链互联。
  看到这种阵形的时候,东海所有人都想起了昔年曹操赤壁。同样是不谙水性的军队,同样是连船。而比起昔年赤壁,廉家此次的军力,就显得单薄了点。
  东海七十二环岛,共有战船百艘,各形小艇五百有余。况且门下弟子千名,皆是精通水性,熟悉海战。如此悬殊的战力,胜负之数,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猜到了,只是,到了正式开战的时候,一切与猜想的完全不同。
  东海战船依的是寻常战法,几艘成队,攻入敌阵。而此时,廉家先锋的三艘快舰必然凭借速度将其分离,随即,中防的六艘铁甲舰将剩余的舰船阻拦在后。而东海的舰船一被孤立,就被后防的九艘铁甲舰船包围。那些铁甲舰本就用铁链相连,包围之时,就成网袋之势,如内舰船,如同瓮中之鳖,毫无招架之力。
  东海弟子本想借由水性的优势突围,但廉家箭阵却毫不含糊。数十艘小艇之上,均是廉家箭手,使用的皆是两石的强弓,箭支还加了精钢增重以备破水之需。而更为让人心寒的是,所有箭支上都淬了剧毒,一凡中箭,不出三刻,必定身亡。
  不出半日功夫,东海战船节节败退,丝毫讨不到便宜。
  温靖负手站在船头,看着面前的战局,微微叹了口气。“神箭廉家行事,果然不似江湖作风。兵法之道,不胜即败,绝无道义。”他转头,道,“温宿。”
  温宿抱拳,“弟子在。”
  “你带上几名水性好的弟子,护出战的舵主回岛。”温靖说道。
  “弟子明白。”温宿应道。
  ……
  后防九舰中间那艘,是廉家主舰。只见,一片战乱狼藉之中,那主舰船头坐着一名秀丽女子,素手纤纤,正专心刺绣。
  “纤主好兴致。”魏启走上前来,开口道。
  那刺绣的,正是纤丝绣庄的主人,纤主曦远。曦远手中针线未停,含笑对那男子道:“曦远绣的这幅,是‘碧海破军图’,待大胜而回,便可献给当今圣上。”
  “纤主果然忠君爱国,在下佩服。”魏启笑了笑,道。
  曦远笑笑,道:“纤丝绣庄得蒙天师垂怜,才能在江湖上占有一席之地。天师若说要回朝效忠圣上,曦远绝无二话。只是……”曦远手中的针线略停,“只是,若有人假借天师之名……曦远虽是一介女流,也定不会放过他。”
  魏启点了点头,道:“说得好。不过,天师有通天之能,这世上,谁能欺瞒他老人家?纤主多虑了。”
  曦远捻了捻手中丝线,笑道:“曦远也是这么想。”
  魏启抬眸,“纤主,看来,你这幅‘碧浪破军’要缓一缓了……”
  曦远停针,抬眸,就见九舰阵中突入了一艘快艇。艇上的人,正是温宿。
  船阵之中,本来困了东海的几位舵主,已押上小艇,准备关押。却不想,这艘快艇一入阵,便损了好几艘小艇。
  “放箭!”船上军士见状,当即下令。
  但见那艇上之人纷纷入水。
  廉家的弓箭虽有强弓精钢,但也仅能破水五尺。但那几人潜水之深,箭力不及。反倒是弓手所待的小舰纷纷被凿,破翻落水。一旦落水,熟悉陆战的廉家军士,又岂是东海弟子的对手。
  不消一刻工夫,那些被俘的舵主纷纷被解救出来,夺了几艘小艇,逃离了阵外。
  曦远抿唇而笑,拂袖起身。“一幅刺绣未免小气,曦远也该送份大礼才是。”
  她说完,抱起未完的绣品,纵身飞下,落在了一艘小艇之上。她捻起彩绳,起针而射。只见无数彩绳入水,她牵起彩绳,用劲一拽。只见突入的几名弟子被牵出了水面。她微微一笑,指间多了几枚略粗的长针。正是专用来断气脉的“封脉针”。
  她正要射出,突然,冷寒的刀光隐现。那些彩线纷纷断开,被拽出的几名弟子重回水中,瞬间失了踪影。
  “重阴双刀,果然名不虚传。”曦远收针,含笑道。
  温宿挥了挥手中的刀,站在一旁的小艇上,颔首道:“好一手百绣针法。”
  曦远抱着绣品,道:“那就看看,是你的双刀厉害,还是我的针法更胜!”她说完,手中的封脉针激射而出,只袭温宿而去。
  温宿纵身一跃,避开那些针。
  曦远早有后招,她再起针,射向了半空之中的温宿。
  温宿旋身挥刀,那些针一一被击落,温宿未伤分毫,下一瞬却落在了曦远的面前。
  曦远一惊,立刻用封脉针迎战。
  温宿的样子依然冷然,全不当一回事。只见他招式之间,悠然流畅,却让曦远丝毫无法逼近。
  船上的魏启见状,轻叹了一口气,但依然饶有兴致地观望。
  温宿看了看主舰,皱了皱眉头,随即脚下用力一踏。小艇受此重力,当即一歪。曦远身形一晃,慌忙跃起。温宿起手,刀行杀招。
  这时,一支长箭破空而来,击中了温宿手中的刀。
  刀身一震,歪了走势。
  曦远乘机抽身。
  温宿看了看钉在小艇上的那支长箭,神情里有了冷冽的笑意。他转身,一跃上了主舰。他无视旁人,直接挥刀,攻向了那个射箭的人。
  数支长箭疾射而出,阻了温宿的攻势。温宿避开长箭,站稳了身子,起身,看着对手。
  廉钊的手指,依然停在弓弦上,看着温宿的眼神,溢满了杀气。
  两人皆是一语不发,静静对视。周围的战局依然,喊杀声混着悲鸣,层层铺开。那两人却似乎完全听不到。
  那一刻舰上之人,都感到了让人心寒的战意。
  突然,一瞬之间,两人同时出招,近身交手。
  舰上的士兵早已满弓,却无人敢先发一箭。
  温宿对廉钊的招式,自然再熟悉不过。而廉钊亦然。两人拆了数十招,依然未分胜负。
  温宿暗暗提劲,运于刀上,狠狠斩下。
  廉钊并不避让,将手中的雕弓一送,架住了刀锋。
  刀、弓互撞,劲力互击,两人皆被震开,退了几步。
  温宿站稳,眼神里带上了惊讶。握刀的手,尚有些微微发麻。不过一个月的功夫,廉钊的内力竟突飞猛进,与他不相上下。
  “敢孤身一人闯我主舰的,恐怕只有你一个。”廉钊站定,平了呼吸,道。
  温宿看着他,道:“射人射马,擒贼擒王。这种战场的道理,不是只有你才知道。”
  廉钊听罢,垂眸,浅浅一笑,“擒贼擒王……”他抬眸,眼神锐利如刀,“那也要你杀得了我才行。”
  “少阳流平严正宗内力,果然博大精深。要杀你虽然不易,但也不会太难。”温宿说道。
  廉钊收弓,道:“廉钊不是江湖中人,单打独斗的江湖规矩,本就不是军法制胜之道。”
  他话音一落,周围的兵士就涌了上来,将温宿团团包围。
  “温宿,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之势,不是你凭一人之力就能化解的。”廉钊说道,“我劝你归顺朝廷,免去了这场争斗。”
  温宿笑了起来,“廉钊,我不是你。更没有你那般的胸襟。能与这些人化敌为友……”
  温宿说话的时候,目光轻轻扫过了一旁的魏启。
  廉钊的眼神微有变化,但又重回了冷冽。“拿下!”
  此令一下,周围的士兵纷纷放箭。温宿纵身而起,跃过箭阵,没入了水中。
  廉钊皱眉,跃上船舷,起箭而射。长箭如水,激起了数尺水花。水花平息,廉钊轻叹了一口气。
  “还是让他跑了……”魏启走上几步,开口道。
  “无妨。”廉钊跃下船舷,将手中的弓交给了身边的士兵。
  这时,一艘小艇驶来,艇上士兵单膝跪下,道:“公子,东海战船败退!”
  廉钊点头,“不必追了。整军。”
  “是,公子。”士兵应完,转身传令。
  “廉公子不乘胜追击?”魏启开口,道。
  廉钊看他一眼,略有些冷淡地道:“东海七十二环岛上,大半是普通民众。只需围困,便能降服。无谓浪费兵力。”
  魏启点了点头,“廉公子智谋过人,在下佩服。”
  廉钊并不理会他,径直回了船舱。
  魏启的目光里隐着寒光,他转头看着海面,浅笑。
  败退的东海战船,早已乱成一团,急急往回撤。众多弟子落水受伤,兼有中毒,正慌乱地往战船上爬。这般时刻,决没有人会注意上船的,是朋友,还是敌人。

72.  九宫奇阵 [下]

  半日交战,七十二环岛上已是一片混乱。
  东海败退之后,岛主便与几位分舵主商议破阵之事,这一议,到了天黑都没议出结果来。
  小小是入门最晚的弟子,轮不到上阵,也就只能照顾照顾伤者而已。而伤者中的大半,都中了毒,等不及救治便一命呜呼。大堂之内,哀鸣声、悲泣声不绝于耳,甚是凄惨。
  快丑时的时候,小小总算是歇了下来,和几名女弟子一起守着死伤的同门。
  “好狠毒啊……”女弟子中,有人泣道,“没想到神箭廉家竟然使毒,真是太卑鄙了……”
  叶璃叹口气,道:“廉家本就是朝廷将士,行军打仗哪讲什么江湖规矩,淬毒只是小意思罢了……”
  “朝廷鹰犬,果然无耻至极!”弟子中,有人忿然道。
  “我们与南海争斗了这么多年,从来都没败过,今天竟会输给朝廷!”弟子中,有人激愤。
  “胡说!我们才没有输!岛主和诸位舵主已经在商议对策了,说不定,明日就有破阵之法!”
  此话一出,女弟子们纷纷应合。
  叶璃依然叹了口气,托着下巴道:“别傻了……廉家公子布下的船阵,是九宫奇阵之一,变化多端,哪那么容易破啊……”
  “叶师姐……你怎么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有人不满。
  叶璃立刻打住,道:“当然了,凭诸位岛主的武功,朝廷算什么!”
  众人一听,立刻应合。
  小小坐在一边,听她们说话。九宫奇阵?听都没听说过啊!江湖人士,哪懂这些兵法布阵之道?看来这次东海必败啊……
  “哼,反正无论朝廷如何,我们都不会投降的!”
  众人纷纷表起了决心。
  突然,有人开口道:“不过,我们东海弟子也不是个个有骨气……”
  谈论声一下子静默下来。
  小小察觉到这异样的安静,抬头。却见众人都看着她。
  “呃……”小小清清嗓子,“我也不会投降的。”
  众人不屑地回过了头,不再理会她。
  小小无奈地叹口气,继续沉默。
  女弟子之间依然进行着朝廷卑鄙无耻,廉家心狠手辣之类的谈论。
  小小转头,看着大堂内的伤患。半日之战,东海共损了一百多名弟子,伤者无数。而最可怕的,不是那海上的九宫奇阵,而是,廉家箭矢上的淬的猛毒。“见血封喉”,即使未伤要害,只要刺透肌肤,毒性就能侵入血脉,不消一个时辰,便能置人于死地。江湖上,用毒,是下三滥的手段,只有邪魔外道才使的伎俩。
  但小小却清楚地记得,听师父讲起这种猛毒时,师父曾带着笑意说道:行军打仗,在箭上淬毒一点也不稀奇,也算不上卑鄙。
  小小觉得心寒,不敢苟同。
  师父说道:江湖拼杀,押得是自家性命。而两国交战,赌得是天下苍生……许胜,不许败。这才是兵家之道!
  那是小小第一次看到师父眼神里的锐气,冷冽如冰,让人望而生畏。
  但很快,师父的眼神又恢复了往常的温暖和煦,他笑着,说道:所以,不打仗,是最好的……
  小小不禁觉得惆怅。今时今日,对廉钊来说,东海一战,志在必得。所以,他可以不择手段。她想起以前,她刚认识他的时候,即使是敌人,他也不会下杀手。嘴边常说的,是:交由官府查办。那时的她,总觉得这种做法又迂腐又好笑。但如今,她却懂了。所有的优柔寡断、拖泥带水或是妇人之仁,都是一物两面:王法所及,官府之职。而若王法不及,皇命一出,战场之上,绝无仁慈。
  她不该忘记,那抱着猫儿,温柔微笑的男子,身上流的,始终是战将的血……
  “神箭廉家,百步穿杨。杀敌破虏,例无虚发……”小小轻声开口,念着这句话。
  于是,周围一下子静默下来。所有人的眼光又聚焦到了小小身上。
  小小全身一僵。不是吧?这么小的声音都被听到了???
  “左小小!你说什么?!”有位女弟子站起来,怒道。
  小小立刻起身,“我……我去打水!”
  她逃跑似地奔出大堂,刚松了口气,就听到有人叫她。
  “左小小。”叶璃几步跟上,“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小小突然觉得有些温暖,自从她揭穿了叶璃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关系反而是亲近了些。她笑着点了点头,等她走上来。
  这时,叶璃从怀里拿出了三个皮水囊,道:“帮我打水噢。”
  小小无奈,她接过水囊,“这么多?”
  叶璃叹口气,举步,看了看天空,“留着路上用,还嫌少呢!再过一日,便是朔月,到时候潮水一涨,我们就能从南边的岬角坐船离开。”
  “那朝廷的包围呢?”
  “从南边绕的话,应该可以避开才是。”
  小小有些不解。既然可以绕开,为什么东海不这么做呢?她只疑惑了一会儿,便想明白了。南边……那是南海领地啊。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不过……
  “叶师姐,要是遇上了南海弟子那怎么办?”小小问道。
  叶璃笑了一声,“学你,求饶呗!再说了,我又不是东海弟子,怕什么!”
  小小也笑了,“叶师姐,你来东海多久了?”
  叶璃想了想,道:“我七岁就来啦。”
  小小震惊,“七岁?!”
  叶璃点头,“东海这鬼地方,疑心重的要死,想我七岁入门,到现在也算是前辈了。但还是得时时提防,半点放松不得。啧……”
  小小想了想,道:“师姐,你有没有想过,一直在东海待下去?”
  叶璃走得悠闲,道:“我刚被送来的时候,坊主就告诉我,若是觉得东海好,日后也不必再回曲坊。全凭自愿,绝不勉强。”她顿了顿,“不过呢!看来看去,还是曲坊好。……知道为什么朝廷要讨伐东海么?”
  小小开口道,“东海自成一派,扰乱海防……”
  “哈,这点小事,哪会轮到廉家动手。”叶璃停步,“运私盐、贩兵器、围海域,偷渡盗劫,什么不曾做过?昔年东海归神霄麾下,还算收敛,如今哪……哎,不说这个了。”
  小小听完,不觉有些惆怅。
  “师姐,你好像什么都知道。”她开口,夸道。
  “那是!”叶璃笑着,“不是我叶璃夸口,这东海七十二环岛之上,入门弟子一千七百六十三个,没有一个我不认识的。主岛上五百单九个子弟,每一个的身家我都清楚!嘿嘿!”
  “哗……”小小惊叹。
  叶璃得意道:“曲坊就是靠这个吃饭的么!你不知道,门下可是有好些弟子,为了知道心上人喜欢吃什么,五十文出手,眼睛都不眨一下!嘿,你想知道什么,我算你便宜点!”
  小小笑了起来,“师姐,那你知道我的身家么?”
  “你?”叶璃面露难色,“你才来多久啊……不过,我倒是知道,你是温宿师伯的侄女儿。啊……我明明记得,温宿师伯是孤儿,少时被岛主收养,纳入门下,应该没有兄弟姐妹才是啊,哪来你这么个侄女儿。难道我的消息有误?”叶璃思索起来。
  听到这些,小小也有些疑惑。孤儿?……也难怪,师父和师叔失散多年,又各投门派,别人看来是孤儿也不奇怪。
  “啧,本来,每月我都该飞鸽传书回曲坊交换消息的。现在弄得我消息都不灵通了……”叶璃抱怨起来,“可恨啊!”
  小小笑着,不说什么。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走,不久便到了水源边。这是东海七十二环岛主岛上唯一的一处清泉淡水,全岛上下饮水,都是此处所汲。
  小小拿着水囊,刚要蹲下身子,就见一旁有几名东海弟子,亦在打水。
  “几位师兄,你们也来打水啊……”小小开口,打招呼。
  那些男子的表情有些惊讶,冲小小点了点头,什么也不说。
  突然,叶璃一把拉起了小小,连退数步,高声喊道:“有奸细!”
  小小大惊。只见,那几名男子纷纷亮出了武器,向两人招呼了过来。
  叶璃拉着小小,扭头便跑。
  叶璃的喊声引来了几名守卫的弟子,但东海弟子一天拼杀早已疲惫,哪里能招架得住。不消几招,就败下阵来。
  而此时,叶璃已带小小跑到了僻静的角落,安稳地躲着。
  小小喘着气,小声道:“师姐,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奸细?”
  叶璃拍拍胸口,顺口气,道:“我早说了,东海七十二环岛的弟子,没有我不认识的……”
  小小庆幸。突然,又想到了什么。今早一战,东海败退,有人混在败军中入了东海……而这些人,在岛上唯一的泉边打水……
  想到这里,小小怯怯开口,“师姐,他们会不会下毒?”
  叶璃一惊,看着小小,“不是这么狠毒吧……”
  小小皱眉。泉水四通,说不定,已经有人中了毒。就算是东海七十二环岛的主岛,也有无辜百姓。廉钊……为了求胜,他会用这么狠毒的手段么?
  小小低头思忖,温宿说过,今晨的招降书上,写着让东海把她交出去,若在水中下毒,她也必死无疑……所以,即便是下毒,这也不是“见血封喉”,怕只是弱性毒药,逼东海投降的伎俩。
  小小刚想完,就觉得自己不自量力。事到如今,她自身难保,难道还想救人不成?……若是坏人,就该独善其身,见死不救才是。何况,东海跟她实在算不上有什么关系……可是……
  她不自禁地想起了大堂之内的重伤弟子;虽对她不善,但也不曾欺负她的诸位师姐……还有,师叔……
  她正犹豫,却听叶璃愤愤道:“真没想到,神箭廉家也用上了这般阴毒的手法,连普通百姓都不放过!那个什么廉钊一定是个黑心黑面的丑八怪,卑鄙下流,注定遭天打雷……”
  “不是!”小小喊了出来。
  叶璃一惊,“我哪有说错!”
  “我说了不是!”小小猛地站了起来,喊道。
  她这一站不要紧,要紧的是,本来好好的躲藏,硬是被她暴露了。
  小小一抬眸,就看见自己被团团包围,对方手里的刀子,都是森冷森冷的。
  在泉水中下毒的人,会理会她的求饶么?当然不会!
  眼看那些人就要攻上,小小灵机一动,大声喊道:“放肆!你们可知道我是谁!”
  那些人被她这么一吼,虽是将信将疑,但依然停了刀子。
  小小慢悠悠踱步出去,毫无惧色地看着那些人。
  刀锋未放低一分,所有人都看着她,杀气不消。
  小小笑了笑,朗声道:“我就是你们主子要找的人。”
  听到这句话,那些人的架势微微变了。
  “不信?”小小伸手,从怀中拿出了件东西,扔给了其中一人。
  那人看了看接住的东西,脸色骤变。那是一枚骨鞢,阳雕飞廉穿云纹。“先前多有得罪,请姑娘赎罪。”
  小小点了点头,走到那人面前,拿回了骨鞢。这枚小小骨鞢,此刻在手中,有了惊人的分量。
  “你们可是奉命在泉中下毒?”小小问道。
  “是。”
  “谁的命令?”小小又问。
  那人略微犹豫,道:“是廉公子。”
  小小的心中一沉,但仍面不改色,“见血封喉,他是想杀我?”
  “姑娘误会了,泉中下的,只是一般毒药。少说也要三天才会致命。公子无意杀人,只是迫东海投降罢了。”那人回答。
  “解药呢?”小小道。
  那人看了看身旁同伴,道:“属下并无解药。”那人微顿,“既然找到了姑娘,还请姑娘随我们回去。”
  小小看他一眼,心中思忖,以廉钊的性格,自然不会把她的事到处宣扬。而与廉家结盟的神霄派,怕就是指魏启了。以魏启的狡猾,又怎会将她的真实身份公诸于世?她想到这里,坦然道:“我既然身在东海,就是有更重要的任务。现在,还不能随你们回去。如今,你们的行踪已经暴露,还是快离开这里……”
  她尚未说完,就见四周亮起了无数火把。
  “想走!没那么容易!”
  小小大惊,却见一大群东海弟子蜂拥而上。打头的,是东海的几位舵主。
  “统统拿下!”
  舵主一声令下,小小欲哭无泪。
  倒霉……这两个字怎么写,她总算是知道了……
  ……
  小小被押到大堂的时候,真的是无语凝噎了。所以说么,好事不能乱做!早知道就别胡思乱想,好好躲着,见死不救。如今,冒了头出来,反而变了叛徒……不过,话说回来,做叛徒也是算是做坏事吧……唉……
  “岛主!我早就怀疑这丫头了!她果然是奸细!待我砍了她,丢进海里喂鱼!”一位舵主义愤填膺,冲上了一步,高声对温靖道。
  温靖皱着眉头,看着小小。
  “小小,你怎么说?”温靖开口,问道。
  小小眨了眨眼睛。还能怎么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弟兄们都听见了!”
  此话一出,众弟子纷纷应合。
  “岛主,她串通外人,在泉水中下毒,不能再放过她了!”
  小小无奈地低头,看着脚尖。难道她左小小命绝于此?
  “叶璃!你说,你和她是不是同伙?!”舵主突然发难,指向了一旁的叶璃。
  叶璃本已是茫然无比,被这么一问,不禁一惊,“我……她……”
  小小听罢,开口,“不是,叶璃师姐跟我没关系……”
  叶璃听到这句话,满脸都是惊讶。
  小小看了看那些舵主,想起了那句“严刑拷打”,她无奈,道:“……其实,是我一个人……”
  “岛主明鉴,她不是奸细。”
  她的话音未落,就听有人开口,这样说道。
  小小抬头,就见温宿站在她身边,依旧是一脸冷然。
  “岛主明鉴,她不是奸细。”温宿开口,说道。
  “温宿,你护短也该有个限度!上次私自出海的事,已经是网开一面!如今证据确凿,你还想保她?!”那位舵主脾气本就火爆,如此一来,更是怒不可遏。
  “我说她不是。”温宿转头,看着那位舵主,冷冷道。
  “她不是?你问问诸位弟兄,她说的话,我们可都听到了!难不成,弟兄们听错了!”
  温宿并不理会,也不回答。
  “温宿,你自认得了岛主真传,平素就不将我们这些舵主放在眼里。如今,你为这奸细,不顾弟兄们的死活!我今日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能耐,保不保得了她!”舵主说罢,就亮了兵器。
  大堂中,一片嘈杂。
  “诸位舵主,稍安毋躁。”温靖开口,声音不徐不疾,“此事诸多蹊跷,不可妄下定论。”
  “岛主,难道你也想包庇奸细?!”
  “岛主,您得给兄弟们一个交待!”
  温靖抬手,示意众人安静。他站起身子,走到温宿和小小面前,道:“小小,你说。”
  小小下意识地看了温宿一眼。
  温宿的表情冷冽,看着她的眼神里,却带着急切。
  小小略微犹豫,开口道:“我不是……”
  大堂内立刻骚动了起来。
  温靖笑了,“好,本座就再信你一次。”
  “岛主!”
  弟子纷纷不满。
  “各位不必着急。左小小,就先押入牢中。待审问过那些奸细后,再作定夺。”温靖说完,看了温宿一眼。
  温宿行礼,开口道:“谢岛主。”
  他说完,拉着小小,走出了大堂。
  小小呆呆地被拉着走。突然,她有种奇怪的想法。即使他是带她去大牢的,她也愿意这么跟着走。
  温宿走了一段路,停下了步子。他转头,看着小小,道:“不准胡乱认罪。”
  小小眨眨眼睛,笑着问道:“师叔怎么知道我是胡乱认罪?”
  温宿并不接她的话,只是皱着眉头,继续道:“我会信你。你说不是,我就信你不是。……不准再冤枉自己,知道了么?”
  小小的心里,刹那百感交集。师父说过,冤枉这种事,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若世上没人信你,多言辩解,还不如死了痛快。只是……若是有人信你,哪怕只有一人,就当是为了他,你也须好好还自己一个清白。
  小小不懂,问:即便一个人相信了,一千个人、一万个人不相信,又有什么用处?
  师父笑了笑,回答,士为知己者死。
  她不是士,也没那般豪情气魄,她以为,这种古古怪怪的论调,她永远都不会懂。但今天,她却懂了……
  温宿见她不回答,微怒道:“到底听懂了没有?”
  小小笑了起来,“嗯。懂了……”她认认真真地开口,道,“我不是奸细,泉水被下了毒,我只是想要拿到解药……”
  温宿愣住了,他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谢谢你,师叔。我下次不会冤枉自己了……”小小笑着,说道。
  温宿的眼神里,突然有了深切的怜惜,他笑得勉强,应道:“嗯。”
  “要还自己清白,其实很容易。”
  两人的身后,有人开口。
  温宿转身,恭敬道:“岛主!”
  来者,正是温靖。
  小小不解地看着他。
  温靖走到小小身边,拍拍她的肩膀。“本座知道你是清白的,但现在,要让那些舵主也相信才行。”他笑得温和,道,“小小啊,你愿不愿意将功补过呢?”
  小小不假思索,点了头。
  温靖看了看温宿,不紧不慢道:“小小,你知道,如今东海最需要的是什么吗?”
  “解药。”小小回答。
  “没错。”温靖点头,“还有……”
  “还有?”小小不解。
  “廉家船阵的布阵图……”温靖回答。
  小小一愣,不知如何回答。
  “你只需假意归降,将这两件东西拿回来,便可洗清嫌疑。你可愿意?”温靖说道。
  小小沉默着,低着头。
  许久,她抬眸,看着温靖,沉重而缓慢地点了头。

73.  九死一生 [上]

  东海的计划很简单。夜里,叶璃去大牢把小小救出来,一番争执之后,便将那些潜入的奸细一并放出。此时,东海派弟子追杀,双方争斗后,小小与东海决裂,而后便引众人去秘密船坞,逃往海上。
  一切都很顺利,寅时三刻,数艘小艇离开了东海,往廉家船阵驶去。
  温宿站在岸边,看着漆黑一片的海面,
  温靖走上几步,微笑:“你在担心?”
  温宿微惊,道:“岛主……她答应得太快了……”
  “哦?”温靖依然微笑着,“你是担心她不会偷来解药和布阵图,还是,担心她不会回来?”
  温宿沉默。
  温靖叹口气,道:“你是喜欢她,还是可怜她?”
  温宿抬眸,“弟子绝无此意。”
  温靖看着海面,道:“她看起来,的确无辜无害,但你须得记住,她是鬼师的徒弟……你的容貌像足鬼师九分,但论心机城府、心狠手辣,根本无法与他相提并论。”
  温靖转头,看着温宿,“左小小入东海也快一月。这一月来,她武功如何,你最清楚不过。这么个小姑娘,身手又是平平,如何能周旋在各大武林门派之间,经历过数次恶战,不仅毫发无伤,还左右逢源?……事到如今,你又怎知,被骗的是她,而不是你我?温宿,你不是初入江湖,这条道上的险恶,不用为师多说了罢。”
  “……弟子明白。”温宿回答。
  温靖笑了笑,“你明白就好……”他转身走了几步,“你是时候出海了,别误了时辰。”
  “是。”温宿恭送他离开,转身,又看了看那片苍茫无际的海面,而后才转身离开。
  ……
  到达廉家船阵的时候,已经是破晓时分了。天空中,只剩下了一颗启明星。
  船阵上,守卫的士兵发现了几艘接近的小船,便纷纷示警。周围的小艇上前,将那几艘小船包围了起来。
  示警声,让廉钊走出了船舱,他走到船舷边,就看见小艇上的士兵已满弓待发。
  海风中,隐隐约约传来了人声。依稀是“投降”、“追杀”……而后,有人喊出了三个字:左小小。
  听到那个名字的时候,他一惊,原本轻放在船舷上的手猛地握紧了。他抬眸,不远处的小船船头,依稀有个纤细的身影,正努力挥着手。
  他的眉头微皱,眼神里,带上了痛楚。
  ……
  弓箭手并没有收弓,依然蓄势待发,杀气十足。
  小小看着那些弓箭手,又看了看自己船上一语不发的人,轻轻皱了皱眉头。她回头,正要对廉家的士兵继续喊话。突然,面前的船阵打开了一道入口。
  “不得无礼。”
  听到这个声音的时候,小小不自觉地僵住了。她慢慢抬头,看到了站在主舰船头的人。
  微微的晨光之中,他看起来如此清俊,朗如皓星。一如她脑海中珍藏的那般……
  他虽一脸严肃冰冷,但眼神里却不曾有丝毫戾气。那种平和沉静,透着温良。即使现在,他带兵打仗,布阵杀敌,丝毫没有手软犹豫。但是,她依然觉得,他很干净。那种干净就这样从他身上透出来,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坏人……
  小小稳下躁动的心跳,看着他。
  廉钊避开她的眼神,望向了她身后的一干人等。十几名青壮男子,身上穿的,都是东海的衣服。
  “这些人是?”廉钊开口,问道。
  小小听到这句话,强忍着笑意,一脸茫然道:“他们不是你的人么……”
  廉钊听到这句话,眉头紧锁。这时,有人上前,小声地对廉钊道:“公子,似乎是神霄门下。”
  廉钊听完,脸色有些异样,但并不说什么,只是微微点头,道:“让他们上船吧。”
  小小站上战船,待她抬头的时候,廉钊就站在她面前,不过几步之遥。
  沉默,盘桓在两人之间。那般的寂静,犹如洪荒初开,天地之间,唯独孤寂。小小突然觉得恐惧,她知道,虽只有几步,但他们之间的距离,从不曾缩近一分一毫。而今天之后,更是天上地下……
  “来人,替左姑娘准备客房。”许久,廉钊平静地开口,吩咐属下。
  他垂眸,对小小道:“……左姑娘,连夜赶路,你应该累了。请去舱内休息吧。”
  “左姑娘”……这个称呼,让小小有些苦涩。她是鬼师的弟子,如今,他一定是恨她的罢……
  廉钊依然低垂着眉睫,不看她。
  小小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这样的场面,她不是早就预料到了么?他来这里,不是为了她,而是奉了皇命讨伐东海。而要东海把她交出来,是为了“九皇神器”……若不是所有人都以为她掌握着“九皇神器”的秘密,而对她有所顾忌的话,现在的他又会如何?会杀她么?
  “……你不该来……”
  突然,他轻声,这样说。
  那个声音无力如叹息,却狠狠撞进了小小的心里。
  小小看着他,看不见他的表情。不该来……他的意思是什么?是身为鬼师弟子的她不该出现在他面前?还是,他猜到她是来诈降的?
  小小突然有了想追问的冲动,只是,下一刻,她把所有的冲动压了下去。
  只因有人上前,带着温和的笑意,冲她唤了一声,“小师妹。”
  小小转头,就看到了魏启。联想起齑宇山庄的种种,小小不禁心寒。神霄归朝,重得圣恩。皇命,果然不一样……想廉钊对魏启,曾是如何憎恨。如今竟也能和平共处,结盟出战。实在让人觉得讽刺。
  让小小想不通的是,魏启身为英雄堡的大少爷,究竟为何要入神霄派门下?又是在盘算着什么呢?
  魏启带着笑容,走到他身边,“小师妹,你总算是回来了。”
  小小看着他,开口:“……魏公子……”
  魏启点点头,道:“小师妹,你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是不是受伤了?”
  这样的嘘寒问暖,让小小有些难受。她支吾着,不知道该不该接受这般好意。
  廉钊见状,转头,对属下道:“去请神农宗主来。”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小小抬眸。神农宗主?……神农世家一直闭门不医,怎么会出现在东海?……会和神霄派合作的“神农宗主”,恐怕只有一个……
  小小想到这里,用无比清晰的声音说道,“不用了,我没受伤……只是差一点中毒而已……”
  “中毒?”廉钊惊惶,“见血封喉?”
  小小看到他的惊惶,立刻摇头,“不是。……只是,有人在东海的泉水里下毒。我差一点就喝了……”
  廉钊听完,略微思忖,随即,抬眸看着魏启。
  魏启面不改色,道:“世上竟然有这般卑鄙之人?小师妹,幸好你没事。”
  小小点头,“嗯……只是,东海冤枉我是下毒的人……还要杀我……”小小看了看那些伪装成东海弟子的男子,“幸好,他们救了我……”她含泪,道,“……东海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怎么可能下毒……我又不是神农世家的人,怎么会做毒药啊……”
  魏启看着她,眼神里带着些许异样,“小师妹,东海这般是非不分,你也无须为此伤心?你放心,你既然是我神霄门下,师兄就容不得有人欺负你。”
  小小垂下眼睫,微带着叹息,道:“我有点累……”
  廉钊左右的家将闻言,立刻上前,道:“左姑娘,这边请。”
  小小点点头,跟着家将入了船舱。
  待她走远,魏启开口,“廉公子,在下……”
  “你无需向我解释。”廉钊不待他说完,便打断道,“只是,我再提醒你一次,做客人的,须知自重。” 他转身正要离开,又想到这么,自问似地说了一句,“解药,想必在神农宗主身上吧……”
  他说完,不等回答,就快步离开了。
  魏启看着他的背影,笑了起来。他摇了摇头,轻声道:“小师妹,你果然不是泛泛之辈……”
  ……
  小小进了船舱,坐上床沿,静待了一会儿。然后,一下子仰倒,在床上笑着打滚。
  一想到刚才魏启的表情,她就忍不住想笑出声。这就叫“挑拨离间”吧!原来挑拨离间这么欢乐啊!做坏人的感觉,果然不一样!嗯!
  她滚了一会儿,静静躺着,微笑。既然廉钊知道了真相,就一定会对魏启有所防范,而解药,不用她偷,他也会送至东海的吧。嘿嘿……就算兵不厌诈,他也一定不会伤害无辜的百姓才对。没错……她认识的他,绝对不会这么做……
  接下来,就是布阵图了。
  她闭上了眼睛。布阵图,应该在廉钊房内。东海早有计划,不久之后,就会安排战船突袭,海上再次交战,到时候局势一乱,她便能避人耳目,偷出布阵图。然后,用怀中的鸣箭火信通知温宿接应。
  若是一切顺利……她和廉钊,就会成为真正的敌人。而这样,她也许就能完完全全地断了念想,好好地在东海生活下去……也许她就能每夜安然入睡,做回原来的自己……
  她这样想着,竟慢慢睡着了。
  ……
  小小是被嘈杂的喊杀声吵醒的,她猛地弹起,短暂的茫然之后,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也想起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她下床,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走了出去。
  正如计划那般,东海突袭。战局扰乱了防备,廉家战船之上,忙碌一片。
  小小不知道廉钊的房间是哪个,但也不难猜。无论何时,那个房间一定是守备最严的。不过,此时,那“最严”的守备,不过是两名士兵罢了。
  小小躲在转角处,闭上眼睛,深深吐出了一口气。她睁开眼睛,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而后,纵身而上。小小的武功不好,但轻功却不错。她的身法迅捷,在那两名士兵发现示警之前,就晃到了他们身后。士兵大惊,正欲出手,却被狠狠击中了后颈,晕了过去。
  小小搓着自己的手,皱眉叹气。原来打晕一个人要这么大的力气,出手打人自己也很痛啊!坏人不容易做啊……
  她看看四下,确定无人,便将那两名士兵拖到了僻静角落藏好。随后,推门进屋。
  房间不大,整洁干净,摆设也不多。房内一角,有一张书桌,桌后,挂着一幅羊皮制的海图,上面细细绘制着战船的布阵图。
  小小疾步走过去,看着那张海图。
  她伸手,轻轻抚过。羊皮制的?那就是……即便掉到海里也毁不掉吧?啧……
  她思索片刻,在桌上找了一张白纸,拿起旁边的笔墨,迅速绘了一张图。她正要将那白纸放入怀中,房门却一下子被推开了。
  小小一个转身,警戒地看着来人。
  “小师妹,窥视军机,可是死罪。”魏启含笑,开口。
  小小惊惧不已,但仍镇定道:“魏公子,你不是说我是自己人么?难道,这里的军机,我不能看?”
  “自己人当然可以。”魏启慢慢走进来,“不过,小师妹啊,你是哪一边的人,只有你自己知道吧。”
  小小看着他,道:“那魏公子又是哪一边的人呢?”
  魏启笑着,“小师妹,此话怎讲。”
  小小开口,“私自派人前往东海下毒,还栽赃嫁祸,陷盟友于不义,这也算自己人?”
  魏启道:“小师妹,此言差矣。这里的主将是廉钊,我不过是客人,又怎能下这样的命令。”
  小小笑了,“没错,这里的主将,是廉钊。不过,我真的觉得很奇怪啊……”她说道,“我曾问那些下毒的人,他们是奉了谁的命令。其实,这根本就是多此一问,可笑至极。因为能下令的,就只有廉钊一人。可那些人却丝毫没有感到奇怪,还认认真真地回答我:‘廉公子’……就好像,他们有两个主子似的……”
  魏启的笑意渐消,“小师妹,单凭这一点,你就认定是我所为?”
  小小笑着,双手环胸,斜靠在桌子上。“没有啊,在知道神农宗主在船上之前,我都不确定。”她的手指悄悄探进衣服里,摸索着仅有的两根淬雪银芒。她一边看着魏启,一边说着话,转移他的注意力,“你口口声声说我是你的小师妹,可是在泉中下毒,连我都会一并牵连。若是东海不降,我岂不是死的不明不白?”
  魏启叹口气,道:“小师妹冰雪聪明,让师兄好生惶恐。看来,小师妹是生我的气了,所以,才故意赌气来这里揭穿我的罢。”
  小小已将那两枚淬雪银芒纳入掌中,她灿然一笑,“是啊。”
  话音一落,她将手中的银针扔向了魏启。小小并未学过暗器,这一扔,纯属乱来。但魏启一眼认出那些针的时候,还是急急避开。
  逮到空隙,小小一纵身,蹿出了门外。随后,拼命地往外跑。
  她刚跑上甲板,魏启已追了出来。他几步赶上小小,出手擒拿。
  小小察觉,侧身一避。
  魏启转擒为击,一掌攻向了小小的肩头。
  小小连退数步,想卸开这一招。但魏启的掌势凶猛,避无可避。
  小小惊惧至极。她早先骗魏启说自己身怀内力,如今要擒她,他自然用尽全力。苍天哪,这一掌下来,她左小小哪还能活命?!
  眼看掌风迫近,小小干脆闭上了眼睛。
  突然,一股劲风掠过。小小只觉有人一把将她拉起。她睁开眼睛,那个人,正是廉钊。
  廉钊微皱着眉头,出掌,硬生生接下了魏启一招。
  魏启所用的,并非“冥雷掌”,掌力不算强。这番变化,反倒让他自己被逼退了几步。
  廉钊收势,道:“魏公子,我已经说过了罢,自重。”
  魏启站定,道:“廉公子,需要自重的,是我那小师妹才是。”
  廉钊转头,看着小小。
  小小的神情里微有迷惘。时至今日,为他所救,到底她是该高兴,还是该无奈呢?她是不是还可以抱着希望,期待他会原谅她?
  很快,她开始嘲笑自己,怎么可能呢?她是鬼师的弟子,这就是永远不能解的结。
  “小师妹,把船阵的布阵图交出来!”魏启上前一步,道。
  这句话,让廉钊变了神情,痛楚刺进了心里,无法言喻。
  “你……你来这里,只是为了偷布阵图?”他的声音微有颤抖,语气苍凉无力。
  小小的胸口,突然隐隐生痛。果然,要骗他,很难很难……只是,说她自私也好,说她无情也罢,这是她身为一个坏人,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她咬牙,猛地推开廉钊,笑道:“你是傻瓜么?你一定被人卖了,都会替人数钱。”
  一瞬间的回忆涌现,让廉钊茫然。她说过话,到底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他已经无法分辨了。今日的一切,依然是她的骗局?……可是奉着皇命,讨伐东海而来的自己,有立场责怪她么?
  他努力平息自己的情绪,却怎么也缓不下痛楚。
  整整一个月……若不是修炼内力到筋疲力尽,他根本无法入睡。领命讨伐东海之后,他不断自问,若是遇见了她,要如何。他甚至有了卑鄙的念头,他的报仇对象,是“鬼师”,不是她。只要她能离开“鬼师”,和朝廷合作,一切的恩怨就能化解。只是……他却忘了,在她说出自己的身份,离开廉家的那一天,她已经给了答案。她选择做“鬼师”的徒儿,而不是他廉钊的妻子……
  小小退了几步,拿出了怀中的鸣箭火信,一把拔开了塞盖。嘹亮的鸣响伴着烟火,冲天而上。
  廉钊看了看天空中的火信,开口,用尽力气,说出了四个字:“你走不了……”

74.  九死一生 [下]

  廉钊看了看天空中的火信,开口,用尽力气,说出了四个字:“你走不了……”
  他说完这句话,四周的弓箭手纷纷围上。
  “束手就擒,我不会伤你分毫。”廉钊开口,这样说道。
  小小看了看四周森冷的弓箭,每一支箭上都淬着剧毒,若被射中,只有死路一条。她咽咽口水,如今,她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区区弓箭,能耐我何!”小小壮着胆子,用一脸无畏,说道。
  魏启闻言,浅笑,“小师妹,你并非东海门下,何必对东海如此忠心?东海乃是海贼流寇,多行不义。如今遭朝廷围剿也是咎由自取。你今天要是盗了这布阵图,就是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小师妹如此聪颖,应该分得清是非黑白吧?……东海能给你的,朝廷一样能给。只要你与我们合作,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魏公子,我老实告诉你一句话吧。”小小笑了笑,开口,“‘九皇神器’的事,我一无所知。这样,你还要与我合作吗?”
  魏启笑了,“小师妹不知道,尊师不可能不知道吧。”
  小小这才明白了很多事情。天下知道鬼师已死的人寥寥无几,而廉钊、魏启显然是以为鬼师尚在人世。他们的目的,不是从她身上找到“九皇神器”线索,而是,找到她的师父。
  她的师父……无论造了多少杀孽,伤了多少人,师父还是师父。让她左小小做什么坏事都行,可是,就算刀架脖子,万箭穿心,也休想让她出卖自己的师父!
  小小看了看魏启,又看了看廉钊,随后,带着一丝无奈的笑意,道:“我可不是齑宇山庄的沈大小姐……大义灭亲这种事,我做不到。”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廉钊有些茫然。大义灭亲,昔日在齑宇山庄,他只觉得这般举动是为了天下大义,至情至理。他甚少想过,那个大义灭亲的人,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而如今,她这番话,却让他觉得心疼……
  “小师妹,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魏启摇头,“大家一场同门,师兄不想为难你。不过,朝廷会如何,师兄就不敢保证了……”
  小小叹了口气,道:“没错,朝廷不会放过我……不过,我手中这份布阵图,却能救我一命,不是么?”
  魏启笑出了声,鼓起掌来,“好,小师妹不愧是‘鬼师’门下。英雄堡内能力挽狂澜,救人性命;齑宇山庄内能入地宫,灭‘长生蛊’;如今东海之上,能盗布阵图,扭转乾坤……好!当今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有小师妹这般的气魄胆识!真让师兄佩服……”
  小小听着,只觉无奈。她能说么,一切都不是她的气魄胆识,只是……她倒霉……
  魏启说完,笑意一敛,“看来,对付你,绝不能手下留情!”
  魏启瞬时出手,攻向了小小。
  四周尽是弓箭手,小小避无可避,而此时,她也绝不能奢望廉钊出手相救。看来,不战不行啊!小小俯身,避开魏启的攻击,又顺势起手,缠住了他的手腕。
  魏启不防她这一招,被封了掌势。他略微惊讶,但立刻攻向小小的左腿。
  小小松手,缩腿退了几步。
  魏启毫不迟疑,重新聚力而上。
  廉钊站在一边,静静看着,只是,心绪却静不下来。小小的武功,他最清楚不过,她的身法虽然快,但是劲力不足,就算攻击到了对方,也不能致伤。所用招式纷杂,但均不娴熟,很快就会被人看出破绽……她没有内力,不可能是魏启的对手。
  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抓到她,又如何?他能狠得下心,严刑逼供?……他亲自领命讨伐东海,不是只有一个目的么……放她走……
  他想到这里,正要上前阻挡魏启的攻势。一柄刀突然破入战局,隔开了小小和魏启,又狠狠刺入了甲板。
  “师叔!”小小抬头,庆幸不已。
  温宿站在船舷上,单刀在手,神情冷冽。
  “布阵图拿到了?”温宿开口,问道。
  小小用力点头,从怀中拿出了那张绘制的地图,墨线透出了宣纸,清晰可见,“拿到了!”
  魏启见此空隙,毫不犹豫地攻了上去,一掌击向了小小的胸口。
  温宿见状,纵身而下,拉过小小,避开那一击。他顺势踢起甲板上的刀,攻向了一旁的弓箭手。
  刀锋犀利,弓箭手躲避之际,包围就破了一个口子。温宿毫不恋战,拉起小小,从那破口中,跃上船舷。
  船下,东海的小船早已备好。先前,温宿带着几名水性好的弟子突入,现在那些人正和士兵交战,场面一片混乱。
  小小知道,只需跳到船上,就能逃出升天,结束一切。只是,她还有最后一件事没做……小小心中盘算,在此处落海,绝对是不智之举。她水性不佳,绝不可能逃出船阵。但此时不落海,可能就没有机会了……
  而此时,魏启开口,喝道:“放箭!”
  弓箭手本是在等廉钊的命令,但如今时局紧迫,容不得犹豫。一霎那,箭矢纷纷离弦,射向了船舷上的两人。
  温宿挥刀,击开箭矢,随后,拉着小小跃上了小船。
  魏启皱眉,纵身跃下,也上了小船。
  温宿毫不迟疑,挥刀斩去。魏启轻松避开,聚力出掌。小船之上,无处可避,温宿只得硬接了一掌。
  下一瞬,温宿的身子一震,退了一步。
  “冥雷掌……”温宿皱眉,气息略有不顺。
  魏启笑笑,继续着攻击。
  这时,战船弓箭手纷纷上了船舷,正要射箭,廉钊却开口喝道:“我来。”
  他拿过一把弓箭,三箭上弦,挽弓。
  小船之上,温宿和魏启依然缠斗着,小小夹在中间,左闪右避。他静静凝视那三个人,又将箭锋稍稍移开半分,而后,闭上了眼睛,松手。
  三支长箭破空,飞速而来。
  魏启听到箭风破空之声,立刻纵身跃起,避了开来。而温宿正是旧力刚去,新力未生之时,眼看那长箭迫近,他只得起刀,击开了其中两支,而那第三支却是万万避不开的。
  温宿正欲起掌翻船,却听小小一声呼喊:“小心!”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那一刻,小小纵身过来,替他挡箭。
  小小自己也没想到,自己的反应竟这么快。箭矢射中她的胸口,引来一阵钝痛。她抬眸,看了船舷上的廉钊一眼,而后,身子一歪,落向了海中。
  “小小!”温宿伸手,一把拉住了小小。小船耐不住这大动,翻了过去。
  廉钊站在船舷上,僵住了。不可能……不可能会射中的……他明明没有瞄准……
  魏启见状,大声喊道:“下水搜人!”
  士兵们正要入水,突然海风渐猛,原本平静的海水起了波澜,数艘小船都耐不住海潮,摇晃不已。
  “公子,起潮了。”一旁的士兵上前,对廉钊道,“入水搜人恐怕……”
  廉钊毫不理会,纵身跃下船舷,上了小船。他看着波浪渐强的海面,几乎快要无法呼吸。
  “廉公子……”魏启带着一丝冷笑,开口道,“凭你我的水性,恐怕,是什么也找不到了……”
  廉钊呆立在船头,任海风呼啸,吹乱衣袂。
  许久,他用几近滞涩的嗓音开口,“整军……潮退之后,再行搜索……”
  ……
  小小从来都不会游泳。小时候,无论别人怎么哄,她就是不敢下水。就算下了水,她也不敢把呼吸停止,这样一来,就免不了呛水。不能睁开眼睛的水底,还有呛水的恐惧感,让她无论如何都学不会游泳。
  落进海里的时候,她的脑海便一片空白。但在那样的空白中,她却依然牢牢地记着一件事:她怀中的那份布阵图,绝无可能在海水中保全。
  她突然觉得很满足,在漆黑一片的海水中,忘记了恐惧……
  ……
  “小小……”
  朦胧之中,小小只觉得体内突然多了一道真气,在经脉中冲撞,而后,空气瞬间涌入了肺腑。她当即剧烈地咳嗽起来。
  “师……叔?”小小睁开眼睛,就看见浑身湿透的温宿。
  温宿见她醒来,微皱着眉头,松了口气。
  小小只觉得自己全身无力,四肢全都不听使唤,只是,她马上就想到了什么,她努力抬起自己的手,从怀中拿出了那张布阵图,递给温宿。
  她握着布阵图的手微微颤抖着,但依然努力笑着,道:“对……不起,师叔,布……布阵图,毁了……”
  手绘的布阵图浸了海水,墨迹早已化开,模糊一片。
  温宿看着那张图,皱着眉头,道:“罢了……”
  听到这一句,小小如释重负,握着布阵图的手无力地落下。“对不起……”
  温宿叹口气,让小小平稳地躺好。他抬头,看了看阴云密布的天空。比起布阵图,现在更严重的问题是,他不知道这里是哪儿。从战船上落下,受海潮牵制。他水性再好,也无法返回东海七十二环岛。何况,还带着一个伤者,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随波逐流。而飘浮了约莫一个时辰,海潮最终带他到的这个小岛,他竟完全不认识。
  照这个季节的海流推算,这里应该是东海往南……若是误入了北神宫的领地,情势就相当不妙。他下意识地看了小小一眼,若不是她落水的话,他也许就不会……
  他的念头才只是一瞬,心中却一紧,完全无法再往下想。他的手边,还放着一支羽箭,箭头三棱,淬有剧毒……
  “师叔……对不起……”小小见他一脸冰冷,怯生生地又说了一句。
  温宿转头,看着她,“若是布阵图的话,不用再说了……”他依然一脸冷漠地开口,“你呢?就那种上不了台面的身手,也敢帮人挡箭,你活得不耐烦了么?”
  小小嘿嘿一笑,有气无力道:“我身上……穿着……”
  “就算穿着‘纤绣百罗’也不该如此莽撞……”温宿训斥道。
  这时,小小又咳了起来,脸颊潮红,呼吸急促,看起来相当痛苦。
  温宿起身,道:“我去找些干柴生火……”
  小小点点头,闭目养神。
  温宿走了一圈才发现,他们落脚的地方,与其说是小岛,还不如说是环礁。此处树木稀少,更无淡水,时间一长,只有死路一条。
  他好不容易生起火,但柴枝未干,便生浓烟,略有些呛人。幸好五月的天气已是温适宜人了,否则,穿着一身湿衣,染上了风寒,在这孤岛之上,更无生路。
  温宿走到小小身边,刚想唤她起来,眼角却看到一丝血色。
  他蹲下了身子,定睛一看,只见暗红的血水从她的衣袖中缓缓渗出。他心中一惊,一把拉起她的袖子。她的右手上臂有一道血口,伤口虽然轻浅,但血流不止,伤口处已隐隐发暗。“纤绣百罗”虽然号称刀枪不入,但偏偏是无袖的。莫不是那长箭刺入时,擦破了手臂?
  温宿抬起小小的手腕,探了脉搏。她的心跳极快,紊乱不堪。
  “见血封喉?!”温宿惊讶地说出了这个名字。
  他当即伸手,扶起小小,封了她手臂、肩膀的穴道。随即,运功替她逼出手臂中的毒血。
  他不禁懊恼,他察觉得太晚了,若早一些,他便有十成的把握……该死,他怎么就完全没有在意呢?!
  约莫一刻功夫,暗黑的毒血已变成了鲜红色。温宿收劲,把小小接在怀里。他微微喘息,开口唤道:“小小?”
  小小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他的时候,还是微笑,“师叔……你身上有龙涎香的味道……”
  温宿皱眉,“知不知道你差点就死了,管什么味道!”
  “小时候……我也在师父身上闻到过……”小小笑着,自顾自说,“很贵吧……师父告诉过我,这是贡品……师父明明穷得要命,身上,怎么会带着贡品呢?……呵呵……我现在知道了,因为他是‘鬼师’韩卿……”
  小小抬眸,看着他,“……其实,你跟师父一点也不像……师父爱笑,喜怒哀乐,却在心里。而你,虽不常笑,但所有的情绪都在脸上……”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温宿沉默着,神情冰冷。
  “……师叔,你骗人的功夫,比我还差……每次说人坏话的时候,眼神里的不情愿,清清楚楚的……”
  “我几时说过别人的坏话?”温宿虽想斥责,但话到嘴边,却不自觉地放柔的语气。
  “廉钊啊……”小小顿了顿了,微微喘着气,道,“你总是不断不断地跟我讲,他是个坏人……居心叵测……其实,就连师叔你自己也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
  温宿看着怀里的小小,原本的冰冷,渐渐消逝,“你既然知道……为什么……”
  “我是鬼师的徒弟……”小小轻轻抬手,握着温宿的手腕,“师叔,虽然你大半的话是骗我的,但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我和廉钊,只能是敌人……师叔,我知道我不争气,总让你操心……以后,再也不会了……”
  小小说得认真,“……从今以后,他只会为了皇命来找我,而我,也会好好地断了念想,安心地留在东海……我会听你的话,好好孝顺你,再也……再也不会惹你生气了……”
  温宿只觉得脑海中乱成一片,久未曾爆发的情绪从心底涌起,在身体内横冲直撞。怀中的女孩竟是如此单纯,她要的,竟然只是如此浅薄的善意……她真的懂的什么叫利用?懂得心机城府?懂得伤人害命?……原来……他想错了她,也想错了自己……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沉默。只是,是否如她所说的那样,他早已暴露了自己的喜怒……
  小小看着他,笑得无邪,“……师叔……我还有一件事……是骗你的……”
  “别说了……”温宿加了一分力道,抱紧她纤弱的身子。
  “……我不是你师叔……”他用尽力气,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了这句话,“我不是……”
  然而,他怀中的人久久没有回应。他小心翼翼地松开怀抱,只见,她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安稳地睡着了……
  他无话可说,只得微笑,笑着把她拥在怀里。这样也好……她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
  ……
  东海之上,波涛汹涌,远处,风雨渐进,好不骇人。
  廉家的战船上一片寂静,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岗位上,不敢妄动一步。
  廉钊入了船舱,站在自己的房间内,喝退了左右。
  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虚脱感,漫延在每一寸肌骨,让他动弹不得。他静静站了很久,才慢慢移步,走到了书桌前的海图旁。
  这是他第一次出战,第一次自己布阵。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盗布阵图来破阵的人,会是她……不,如今,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中了自己一箭,落入海中,如今生死未卜……
  他下意识地看自己的手,他该怎么告诉她,他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伤她。就算她骗他,与他为敌,他也总是不自觉地为她找理由,无法控制地让自己相信她是身不由己,是有苦衷的……
  他闭上眼睛,安慰自己。不要怕……她一定穿着“纤绣百罗”,和以前那次一样,他的箭锋再利,也伤不到她分毫。还有,温宿是东海弟子,水性甚佳。况且,他是她的师叔,一定会救她的……她不会有事……下一次,他再见她时,她依然是那个笑得灿烂的女孩子……一定是这样的……
  他慢慢睁开眼睛,身形却稍稍不稳。他伸手,扶着书桌。眼角的余光,看到了那被人动过的笔墨。
  他想到了什么,站直了身子。
  海图明明就有现成的,为什么还要特地临摹一份?虽说,她临摹的功夫出类拔萃,他也曾亲眼见证。但盗图之时,还这样多此一举,到底有何意义?
  他皱着眉头,静静看着桌面。
  突然,桌上的隐隐的墨迹,让他的眉峰一动。
  小小研墨画图,显然仓促。那墨汁透过了纸张,印在了桌面上。
  廉钊当即拿起一张纸,覆上了桌面,又用笔蘸了清水,在纸上细刷一遍。干透的墨汁遇水,清晰地印在了纸上。
  他拿起纸张,笑了出来。
  那纸上的绘图,他小时候也曾画过。一个井字,围个圆圈,加上头尾四肢,活脱脱一只王八。画图的人,还贴心地画了满纸波纹,让那王八水中游,好不快活。
  他有些无奈了。就算是随手乱画,他参阅兵书,悉心布局的阵法,在她眼里难道就只是王八水中游么?
  他放下手中的纸,手撑着桌面,低声自语:“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75.  九皇密令

  小小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黑,天空中,无月无星,阴霾一片。海风在耳边呼啸,扰人心绪。
  胸口,仍有钝痛。箭矢虽然射不透“纤绣百罗”,但一定会在身上留下瘀伤,也须疼上数天才会消退。而除此之外,她只觉自己全身发烫,心跳甚快,连呼吸都有些不畅。
  小小努力坐起身子,然而,只是一抬右手,她的右臂便一阵剧痛。她皱了皱眉头,撩起自己的袖子,看见了右手臂上已包扎好的伤口。伤?她什么时候受伤的?……
  这时,她瞥到了一边的三棱长箭。她心中一惊,难道是被箭划伤???不是吧!箭上淬着“见血封喉”啊啊啊啊啊!她死定了啊啊啊啊啊!!!
  她正满眼含泪,悲哀不已的时候。却听有人开口,“一醒来就乱动,真是没有半刻安分。”
  小小听到这个声音,含泪转头,“师叔……我是不是快死了?”
  温宿听到这句话,眉头一紧,微怒道:“胡说八道!”他走到小小身边,俯视着她,“躺下!”
  小小立刻闭嘴,乖乖躺好。
  温宿蹲下身子,用手背贴上了她的额头。
  小小只觉额上传来一阵微凉,但如蜻蜓点水一般,他的手指很快离开,而后,他的眉头愈发锁紧。“我已替你逼出毒血。只是尚有些发烧罢了,没有大碍。”
  小小总觉得,这番话不像是在对她讲,倒像是,他在自言自语。
  “师叔……”小小想了想,开口,笑道,“我想吃糖。”
  温宿愣了一下,道:“……这里是孤岛……”
  听到这句话,小小有些惊讶。本以为他会生气斥责,没想到,他只是这样解释,表情里,甚至略带困扰。她冷若冰霜的师叔会困扰???
  小小笑了起来,若不是伤口痛楚,她就差打滚了。
  温宿见她得意忘形,这才略微生起了气,道:“要说要笑是你的事,不过这里没有水,若是口渴了,我可帮不了你。”
  小小听完,笑道:“师叔还带着刀么?”
  温宿微微点头。
  “垒石为坑,盛水于中,引火于旁,悬刀于上。水汽渐生,遇刀而凝,以叶盛之,即可饮用。”小小笑着,道。
  “你师父教你的?”温宿问道。
  “是啊!”小小略带着自豪,道。然后,她隐隐觉得异样。温宿不是一向称“大哥”的么,为什么现在变成“你师父”了?小小只想了一会儿,便不再深究。伤口的灼痛,一下下剧烈起来。她皱皱眉头,不再开口。
  温宿见状,道:“怎么了?”
  小小摇了摇头,“没……”
  温宿见她依然一脸疲惫,开口道:“那再睡一会罢……”
  小小点了头,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师叔……伤口疼得睡不着,你帮我点睡穴罢……”
  温宿有些无奈,照做。
  看着她合上眼睛,他眼神中的担忧就再不遮掩。残毒让她高烧不退,心跳和脉搏也没有恢复。她睡得太浅,时不时便有微弱的呻吟。那种痛楚,竟让他感同身受。他并不怕死,但此刻,却不得不忧虑。若是离不开这小岛,她恐怕就……
  他伸手,替她拭去额角的薄汗,不自觉地叹气。
  这时海风之中传来了诡异的声响,似笛似箫,如泣如诉。然而,在这孤寂的小岛之上,听到这样的声音,只能让人毛骨悚然。
  温宿拔刀起身,警戒着。
  细碎的铃声由远及近,几道身影从海上飞掠而来,落在了温宿面前。
  “呀,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东海的温大侠。”愉悦的女声响起,和着那诡异的乐音,隐隐带着危险。
  温宿冷冷一笑,“这里果然是南海领地……”
  “当然是了。”
  来者,正是南海北神宫的一干女弟子,而为首的,是几日前出现在东海之上的那名女子。
  “啧……”那女子眼带嘲笑,道,“没想到呀没想到。东海多行不义,这是三岁小孩子都知道的事,只是,堂堂东海,能被朝廷走狗逼成这样,还真是出我意料呢!最厉害的是,能把东海首席弟子逼到我南海这儿来……呵呵……”
  她说完,身后的女孩子都笑了起来。
  温宿并不搭理。
  那女子笑道,“你应该谢我才是,若是现在找到你的是朝廷走狗,你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废话少说。”温宿有些不耐烦了。
  “温大侠……”那女子看了看他,“看你的样子,是内息受损。要打赢你,都用不上我出手。”
  “那又如何?”温宿握紧了刀,静静聚力。
  那女子皱眉叹气,“你们东海的人怎么就这么硬气呢?服个软、认个输、赔个不是,姑娘一高兴,说不定就饶你不死,还收你做我的首席弟子……”
  温宿瞬时起刀,斩向了那女子。
  女子嬉笑着,拆了他的攻势,抽身退开,笑道:“这样就动气了呀。”
  温宿冷哼一声,道:“我突然想到了脱身的法子,杀了你们,夺船离开……要算起来,你还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哪,洛姑娘。”
  那女子依然笑得轻松,“呵呵,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她说完,突然纵身一跃,落在了小小身边。
  温宿眼中杀机顿显,一刀刺了过去。
  本在一旁谈笑观望的女弟子们立刻上前,隔开了他的攻势。
  那女子笑笑,蹲下身子,道:“啊,这姑娘我倒认识。你们东海唯一一个肯老实服软的丫头,我喜欢。”
  “少宫主,何不把她带回去。反正上次也说了要她加入南海的。”一旁的女弟子开口,说道。
  那被唤作少宫主的女子笑着点了点头,“好主意啊,温大侠,你不会介意吧?”
  温宿击开几名女弟子,纵身而上,一刀斩向那女子。
  那女子瞬间抽出腰间短刀,架住了他的刀锋。一手,扣上了小小的咽喉。
  温宿的刀势顿收,退开了几步。
  那女子满意地笑笑,道:“看来,她对温大侠你来说,不是个普通弟子啊……”
  “你若伤她,我要你死的难看。”温宿开口,冷冷道。
  那女子不屑,“哼,我早就说了。你们东海的这个毛病要改一改了……这样吧,你弃刀,跪下身子,说一句‘少宫主貌美如花举世无双武功盖世一统四海’,我就放过她。”
  此话一出,周围的女子们都笑得放肆起来。
  温宿的脸色愈发冷寒,眸中的怒意炽烈欲燃。
  那女子轻轻抚着小小的头发,“呀,姑娘啊,你到了黄泉路上,要记得。不是我心狠手辣,而是温宿大侠见死不救哟……”
  温宿沉默许久,将手中的刀掷在地上,开口道:“要谈条件,就谈正经的。那些废话省了罢。”
  那女子听到这句话,慢慢起身,“我偏不正经,我就要你先跪下来。”
  温宿看着她,暗暗咬牙。
  那女子灿然一笑,道:“也罢,姑娘我就跟你正经一回。”她慢慢走了几步,站在温宿面前不远处,“东、南两海虽是对手,但也算同气连枝。如今你们被朝廷围剿,若是落井下石,他日我南海也无法在江湖立足。今日,我可借你小船,助你脱困,条件么……”
  温宿的神情依然冷漠,似乎毫不在乎她说的话。
  那女子并不介意他的冷淡,笑道:“条件,再简单不过了。你只要将‘玄月心经’的上半册交给我就行了。”
  温宿听到这里,才微微皱了眉头。“玄月心经”是昔年神霄派传于东海七十二环岛的内力心法。后因,东南两海争端不止,在混乱中遗失了心经的下册。一直以来,收复南海海岛,还有夺回心经,就是东海的全部目标。此刻,她竟要他用心经来作交易?
  “怎么?不舍得?”那女子叹口气,“温大侠,若是丢了性命,要那心经又有何用?何况……这姑娘的命,你也准备一起赔上?”
  温宿沉默,一语不发。
  那女子见状,道:“好,温大侠果然有骨气。我们走……”
  “慢着……”温宿开口。他看了看一旁的小小,声音低沉,带着不甘,“我答应你就是了……”
  那女子当即微笑,“温大侠果然重情重义。既然你答应了,现在便将那心经背与我听罢!”
  温宿道:“洛姑娘,这样交易不公平……”
  “你想怎样?”那女子问道。
  “若我二人切实脱险,日后,温宿自然将下册心经双手奉上,决不食言。”温宿开口,说道。
  “哈哈,温大侠,这么一来,吃亏的不就是我了?”那女子摇头。
  “随你。”温宿说完,侧开头,不再理会她。
  那女子略微思忖,道:“好,给你便宜就是,免得日后说我南海欺负人。”
  温宿听罢,举步,漠然走过那女子身边,径直来到了小小身前。他蹲下身子,抱起小小,走向了一边的小船。
  “温大侠,”那女子开口,叫住他。她走到他身边,伸出手,掌心里,有一颗暗红的药丸,“我顺了你的心意,你也该有些诚意吧?”
  温宿看着那颗药丸,神情里略有了不耐烦。
  “这是我南海特制的毒药‘七杀’,服下之后,七日之内,绝无异样,但七日之后,每日有一个时辰,痛入肌骨,生不如死。而后,每七天便多发作一个时辰。九十一天之后……”那女子慢慢说道。
  温宿并未听完,便腾出手,从她手上拿过毒药,放入了口中。
  那女子微惊,“……解药只有我南海才有……”
  “说完了?”温宿冷冷询问。
  那女子无话可说,只得沉默。
  温宿不再理会她,上了一旁的小船。
  那女子看着他们离去,许久,略带着笑意,开口道:“没想到,他这般冷情的人,也会如此待一位姑娘……”
  ……
  海上,一片苍茫夜色,温宿执桨站在小船之上,忽觉心中一片空明。
  船上,被点了穴的小小睡得安稳,夜色之下,更显宁静安详。
  温宿的脸上不自觉地染了笑意,这般温暖满足,竟是他有生以来未曾经历过的。就像是早已干涸皲裂的泥土,突遇了一场春雨,瞬时之间,温润了表里,让原本的死寂,渐渐萌出芽来。
  ……
  东海之上,廉家的船阵正缓缓后退,解开了对七十二环岛的包围。
  魏启略带着不满,站在廉钊房内,开口道:“廉公子现时退兵,不觉得太可惜了么?”
  廉钊看着海图,平淡道:“不是退兵,是稍事休息,重新布阵。”
  “廉公子,以在下拙见,乘胜追击才是上策。”
  廉钊转身,看了看他,“魏公子,海图被盗,廉钊不敢冒险。何况……既然有人在东海七十二环岛的泉水中下毒,怕是此刻已激起了民怨,日后行事就更需小心……”
  “廉公子这是责怪在下了?”魏启含笑,道。
  廉钊摇头,“我只是提醒魏公子,这次征讨东海,虽是为了‘九皇神器’,但打的是朝廷的名号,依的是大宋的律法。若是有人多行不义,损的,不单是我廉家的声威,还有当今圣上的颜面。魏公子,这个道理,你不会不知道吧……”
  魏启笑道,“廉公子所言甚是。在下是操之过急了……”
  廉钊点点头,不说什么。
  “不过,在下倒是好奇。廉家号称百步穿杨,今日廉公子三箭,竟有两支失了准头……”魏启说道,“廉家对朝廷衷心耿耿,这循私枉法,纵容匪徒之事肯定是不会做的。这么说来,就是箭法……”
  廉钊皱眉,道:“廉钊年级尚轻,学艺不精,让魏公子看笑话了……”
  “呵呵,廉公子谦虚了。好歹三箭之中,有一箭是准的……”魏启脸上虽有笑意,但眼神却是冰冷透骨,“天色不早了,在下就不打扰公子休息,先告辞了。”
  他寒暄几句,离开了房间。
  待他一走,廉钊的脸色就冷了下来。他略有些不屑地转身,走到了榻边,坐了下来。手边,放着一个五尺长的木匣。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匣身,略微思忖了一下,打开了木匣。
  匣中,放着一把雕弓。那弓四尺有余,钢铁所制,弓身缠丝,通体纯白,角饰青玉。竟不似兵器,未带半分杀气,仿若艺术品一般。弓身之上,还有四个小字:霜天揽月。
  弓旁,还有一卷文书。黑底白文,甚是肃穆,文书封上两个大字,夺人眼球:神霄。
  廉钊伸手,拿起那卷文书,轻轻展开,上面赫然用行草写着:
  「南斗延寿: 三尸神针佐以磁石 神农世家
  北斗杀过: 不知何物 下落不明
  逐旸: 双刀 东海七十二环岛
  霜天揽月: 弓 神箭廉家
  司辰: 画戟 英雄堡
  武灵: 刀 太平城
  岚: 剑 岳岚剑派
  沥泉: 枪 岳飞
  斩胧: 不知何物 下落不明」
  不错,这便是天下人人觊觎的“九皇神器”……
  廉钊看着文书,皱着眉。文书落款之处,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字:韩卿。
  十数年前,神霄派广派人手,追查“九皇神器”下落。而门下弟子韩卿曾单身闯过江湖上数个名门大派。但不久之后,岳飞元帅屈死,鬼师匿迹江湖,九皇之事,便再无下文。这份神霄派的名录,恐怕就是当时鬼师所有。如今,这上面许多兵器早已易主,下落难寻。而能确定的几件,都在江湖大派之中,要取又谈何容易?
  东海尚可以藉其作恶多端,带兵讨伐。英雄堡、太平城、岳岚剑派……又该如何?
  廉钊合上文书,轻叹了一口气。如今,在手中的神器,只有这“霜天揽月”和神农宗主所持的“南斗延寿”……
  他伸手轻轻拿起弓箭,托在手上。
  得九皇器者,得天下。而手中这柄弓箭并无任何神奇之处……何以集齐九件,就能一统天下?这样的事情,恐怕是想破脑袋,也想不通的。
  普天之下,唯一知道“九皇”下落和秘密的人,只有一个……鬼师韩卿。
  想到这里,廉钊的手握紧了一分。为了这些东西,就能善恶不分,杀人害命,就算得到了天下,又岂能得人心?……只是,今天,他自己所做的一切,又有什么不同呢?事到如今,只要卷入这场是非之中,便不可能全身而退。所有的私情,在这场是非之中,都脆弱不堪……
  只是……他无论如何也希望,她能远远避开,远离这场纷争。因“九皇”而生的恩怨太多,因“九皇”而伤的人也太多了,而现时的他,没有立场,也没有力量去保护她。唯有让她离开,这样的事,还能做到。
  他从怀中拿出那份她随手画就的图,带着微笑凝视。就像这图上的王八水中游一样,相忘于江湖,才是他唯一的选择。
  这时,有人叩门。
  廉钊收起那张图,放下了弓箭,开口,“进来。”
  进门的,是廉家家将,他走到廉钊身边,开口道:“公子,方才魏公子与纤主带着数名手下,驾小船往七十二环岛去了。”
  廉钊微微点头,“随他罢。”
  “属下担心,他会不会又做出……”那名家将面带不悦,说道。
  “他既然私自行动,那便是门派之斗。江湖事,我们不必插手,撇清关系就是。”廉钊说道。
  那名家将听罢,不再多言,告退了。
  廉钊起身,转头看着书桌前的海图。
  圣上密令,廉家协助神霄派追查“九皇神器”。密令之后,还有密令。那几句话,深深刻在廉钊脑海里,每每想起,他便觉得冰冷寒彻,心惊不已。
  寻得“九皇”后,神霄门下,凡知此事者,一个不留,杀无赦。

76.  九成相似

  小小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东海七十二环岛上,自己的房间内。同屋的叶璃守在她的床前,见她醒来,立刻兴奋道:“你醒啦!”
  小小坐起身,撩起袖子看自己的伤口。伤口包扎得很好,也不怎么疼了。她伸手探探自己的脉搏,虽有些浅促,但也算是平和了。
  “别把啦。大夫已经看过了,你中的毒差不多都解了。烧也退了。嗯,剩下的就是好好调养了!”叶璃笑着拉起她的手,道,“这次要不是你,我恐怕就玩完了。谢谢你啊。”
  小小笑了笑,道:“不是啊,算起来,也是我拖累师姐……”
  “不说这些了。”叶璃笑道,“对了,好多姐妹想见你,跟你道歉来着,我去叫她们啊。你等一下!”
  小小看着她飞奔出去,无奈地自语:“师姐……你好歹倒杯水给我再走啊……”
  她哀怨地靠着枕头,抓着被子,仰头叹气。
  这时,有人轻轻扣了门,举步进来。
  小小抬眸,就看到了温宿。
  “师叔……”
  温宿微微点头,径直走到了桌边,倒了一杯水。
  小小看着他的举动,略有些不解。
  温宿端着水,走到床边,递给了她,“喝水。”
  小小难以置信地看了看那杯水,又看了看温宿,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接过。用双手捧着,一边喝,一边看温宿的表情。
  “怎么了?”温宿搬张凳子,在床边坐下,看到小小的眼神,开口问道。
  “……”小小摇摇头,依然喝水,不说话。
  温宿略微沉默,道:“廉家退兵了……”
  小小听到这句话,捧着杯子的手轻轻一颤。
  布阵图被盗,为了保存战果,不宜再战。退兵整军,重新布阵,才是谨慎的做法。
  想到这里,小小有些欣慰。但转瞬之后,她却想起了廉钊的眼神,直到现在,依然刺在她的心里,隐隐生痛。
  “东海已召回七十二环岛所有舵主,调配了更多战船……”温宿平静地说道,“下次再战,也许能反败为胜……”
  小小静静听着。
  温宿顿了顿,“明日,你随师姐妹们去后岛暂避,一切结束后,我来接你。”
  小小放下杯子,点了点头。又想到了什么,开口道:“师叔,谢谢你……”她抬头,笑了起来,“我真没用,盗布阵图都会落进海里,还拖累了师叔……”
  温宿开口,“平日让你勤学武艺,修习水性,你就知道偷懒。这次吃过苦头,可得了教训?”
  “呃……”小小无奈,道,“师叔教训的是,我下次一定勤学苦练、奋发图强,做一个水性好、武功好的东海弟子,不辜负师叔对我的栽培!”
  温宿侧头,嘴角轻扬,笑得浅淡。但那笑意,分明温暖。
  小小看在眼里,不禁也笑。
  温宿伸手从怀中拿出了一个粗布小袋,递给了小小。
  小小有些不解地接过,小袋沉甸甸的,似乎是放了什么硬质的东西。
  温宿起身,道:“你休息一下,就到大堂来吧。岛主和诸位舵主想见见你。”
  他说完,举步离开。
  小小目送他走远,满心好奇地打开了那小袋,然后,愣住。
  那是一袋子花花绿绿的糖球,被捧在手心的时候,一颗颗泛着温润的光,可爱而诱人。
  小小这才想起,在那孤岛之上,她曾半带着开玩笑的心情,跟温宿要糖吃。而她随口说的这句话,却被人放在了心上……
  她拿起一颗色泽粉红的糖球,放进了嘴里,清淡的甜里带着荷花香,丝毫不腻。她笑着,又拿起了绿色的青梅香,略带着酸涩,在口中晕开。
  她贪心地每种颜色都拿了一颗,含在嘴里。口味虽是各不相同,但那种甜恰到好处地揉在了一起,直入血脉,扩散在了四肢百骸里。
  不知道为什么,她在那一刻,想起了梅干。除了酸,就是苦,去了苦,还有涩。那种味道,根本没法跟糖球比……
  “干脆合起来吃吧……”小小含着糖,自语。
  她正满怀感激地吃糖时,一大群师姐“呼啦”一下涌了进来,聚在了她的床边,嘘寒问暖。更有人声泪俱下,说是先前误会她是叛徒,冤枉了她,求她原谅。
  小小满嘴是糖,说不出话来,只能不断点头。这些平时对她冷淡严厉的师姐们,一旦热情起来,还真是让人消受不起。
  而这些,只不过是开始。
  待师姐们寒暄完毕,小小便被叶璃拉着起身穿衣梳头,随后,被带了大堂。
  大堂之内,聚集着七十二环岛所有的分舵主,还有召集而来的弟子们。而小小一进门,所有人都鸦雀无声地看着她,让她好一阵尴尬。
  小小注意到,大堂两侧,摆满了酒缸。
  小小正疑惑,却见温靖站了起来,慢慢走到小小面前。手中,端着一杯酒。
  “小小,你这次盗布阵图,逼得廉家退兵,是我东海七十二环岛的恩人。这杯酒,是我替东海敬你的。”温靖将酒杯端到小小面前,笑道。
  小小看着那杯酒,又看看周围的人,犹豫着接过,小心翼翼地喝了下去。
  酒并不烈,甘香混着微微的辣,顺着咽喉流入脏腑。
  她一喝完,就听大堂之内一片叫好声。
  一位舵主端着一大碗酒,笑着上前,道:“丫头,先前是我误会了你,差点错杀了好人。我在这给你赔个不是,来,这碗酒我先干为尽。”
  小小看着他仰天喝酒,心里发毛。下面不会是让她也喝一碗吧?
  小小刚这样想过,就见那舵主又倒了一碗酒,递给小小,道:“来,丫头,喝了这一碗,以前的事就一笔勾销了。”
  小小大惊失色地看着那碗酒。而此时,其它岛主也聚了过来,每个人手中都是一大碗酒,每一个人的眼神都充满着赞许的。
  怎么就没人考虑下她身上的伤呢?就算不是烈酒,这么多酒喝下去,一定没命啊!
  她可怜兮兮地看了看温靖。温靖带着笑意,并不干涉。于是,她只得转头,在人群中寻找她唯一的希望。
  “她有伤在身,不宜饮酒,还望各位舵主体谅。”
  略嫌冰冷的声音,如她期盼的那样响起。小小一脸感激,看着上前替她解围的温宿。
  舵主们思忖半刻,便看着温宿,道:“既然这样,你这做师父的,就替她喝了吧。”
  小小一听,便带着同情,看着温宿。
  温宿并不应答,只是抬眸,眼神凛冽,寒气逼人。一瞬之间,所有舵主都端着碗,干笑几声,四散开来。
  小小的眼神霎时变成了崇敬。
  温靖见状,笑着开口,道:“今日不仅是替左小小庆功,更是飨军。廉家退兵,正是我东海反击的大好时机。诸位舵主,明日一战,务必戮力同心,扬我东海声威。”他伸手,拿起一碗酒,道,“来,我敬各位舵主。”
  众舵主皆是一饮而尽,豪气逼人。一时间,大堂内群情激昂。
  小小不禁有些落寞。若是廉家真的败了,又该如何……她只想了一会儿,便甩了甩头,忘了吧……从今以后,那个人的所有事都再与她无关……
  ……
  小小因身上的伤势,很快就退席了。叶璃也藉送她回房为名,跟着一起离开。
  “哇,小小,这下你可成了东海的恩人了。真是厉害啊,廉家的布阵图你都能拿得到……”叶璃走在小小身边,感叹道,“对了,我早就想问了,你是怎么得到廉家骨鞢的啊?那东西,可是家传之物啊,莫非,也是你偷来的?”
  小小楞了愣,道:“不是……”
  “不是偷来的,那是怎么拿到的?还有,为什么廉家的招降书上,要让东海把你交出来呢?”叶璃愈发疑惑,问道。
  小小叹口气,思忖了一会儿,慢慢地开始说道:“其实……我曾经是廉家未过门的媳妇……”
  听到这句话,叶璃怔在了原地,张大了嘴,一脸的难以置信。
  小小笑了起来,“不像么?”
  “完全不像!”叶璃斩钉截铁道。
  小小点点头,“我也觉得。”
  叶璃几步走上去,拉起小小的手,“快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小小看着她,心想着,若是真的决计斩断,就不该再忌讳那些事情。于是,她带着平淡的口吻,开始讲述,那些英雄堡里的阴错阳差,齑宇山庄内的惊心动魄,还有,神箭廉家的平易近人……
  叶璃听的一愣一愣的,完全反应不过来。
  小小说完,带着笑意,道:“幸好我没嫁进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啊……”
  叶璃想了想,认真道,“傻啊你!当然应该嫁进去啊!神箭廉家啊,以后就吃穿不愁咧!”
  “怎么能这样啊……再说,”小小垂眸,略有些感慨,“他也不是因为喜欢我才娶我的,以后,一定会后悔,到时候,更麻烦啊……”
  叶璃听完,伸出手,在小小头上戳了一下,“傻啊你!他明明就是喜欢你啊!”
  “啊?”小小抱着头,怯怯地看着叶璃。
  叶璃扳着手指,道:“敬你、护你、怜你、钱任你用、祸任你闯,不计较家事背景,迁就你、原谅你……这还不叫喜欢,那什么叫喜欢啊?”叶璃放下手,瞪着小小,“再说了,你这次盗了布阵图,不是都平安回来了么?‘神箭廉家,百步穿杨’啊!你当是随便说说的啊?他要射你的腿,就不会射到你的手啊!这不是摆明了么,他喜欢你,喜欢到不忍心伤你,就算你对不起他,他都愿意继续保护你。哇……天理何存哪!我现在开始同情廉家公子了……”
  小小听傻了,“可是……可是他说……”
  “‘可是’你个头啊!”叶璃又推了一下小小的头,“喜欢不喜欢不是用耳朵听的,是用眼睛看的啊!啧,要是有个男人能对我这么好,我替他杀人放火都行啊!亏你还下得了手偷布阵图!你个没良心的!”
  小小有些急了,“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啊!我不可能跟他在一起的!我师父是闯了廉家,伤了人,是他的仇人啊!”
  “伤人的是你师父,又不是你!他要娶的是你,又不是你师父!有什么要紧啊!”叶璃双手叉腰,喊道。
  “我……”小小无语了。
  叶璃正想再说几句,突然,想到了什么,“慢着……小小,你刚才说,你师父闯了廉家,伤了人?”
  小小有些茫然。
  “你师父……难道是‘鬼师’韩卿?”叶璃压低了声音,问道。
  小小不知道该不该回答。“曲坊”的消息异常灵通,既然贺兰祁锋能查到她师父的身份,坊中的弟子知道的也不会太少……
  叶璃却也不追问,自顾自说道:“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怪不得那些人要东海把你交出来,原来,是为了‘九皇神器’……神霄派归朝,皇帝立刻加以重用,还让廉家从旁辅佐。剿灭东海流寇只是借口,他们的目的,是东海的那件‘九皇神器’!”
  小小愣了愣,“东海也有‘九皇神器’?”
  “有啊……”叶璃说道,“我在东海潜伏那么多年,也是为了追查这件神器的下落。看来,这次朝廷对这件神器是志在必得了……”
  小小听到这里,才觉得自己遭遇的事情非同小可。怪不得连魏启、石蜜都来了……
  叶璃皱着眉头,思忖了一番,神情继而变得恐惧起来,“小小……温宿是你父亲的兄弟,还是……你师父的?”
  小小回答:“我师父……”
  叶璃一把拉起她,道:“你糟了!快跟我走!”
  小小不明就里,“师姐,怎么了?”
  叶璃道:“你被骗了!‘鬼师’根本没有兄弟!你也听我说过吧,温宿是十岁时被岛主收养的孤儿,那可是十七年前的事啊!”
  “十七年前……”
  “没错!十七年前。十七年前,鬼师风头正劲,如日中天。亲弟弟又怎么会沦落到东海?……这几年来,东海一直不遗余力,寻找其它几件‘九皇神器’,你一定是被下了套,骗到这里来的!”叶璃说得急切。
  “不可能……”小小摇头,“不可能的,师叔和师父长得很像啊,连习惯举止都……”
  小小还没说完,就自己打住了。没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么相似的两个人……
  “就算像,也不一定就是兄弟啊!”叶璃说道,“哎,反正这件事一定有蹊跷,你快点跟我离开这里,晚了就来不及了!”她说着,拉起小小便走。
  小小却定定站着,死也不迈步,“不会的……”她开口,声音微颤,“师叔他对我很好啊,还救过我……”
  “你怎么这么傻啊!我认识温宿可比你久多了。他从来都不会对人这么好的!”叶璃急得跺脚,“你就是被骗啦!”
  小小的脑海里,突然闪过很多场景。齑宇山庄的地宫里,温宿曾经用最冷漠无情的态度,说要放弃门下弟子的性命,只为得到“三尸神针”……而来东海之时,林执也说过,温宿对她的态度和对其他人的,相去甚远……难道……
  “小小,廉家退兵,我有把握能逃出东海。你快跟我一起走吧!”叶璃拉着她的双手,道。
  “师姐……”小小心乱如麻,无助的茫然,让她不知如何是好,若是师叔不是师叔,她该怎么办?
  叶璃见状,正要再劝,突然,一种诡异的杀气,让她警觉起来。
  小小也发现了异样,望向了四周。
  只见,一群东海弟子慢慢走近,个个都手执兵器。
  小小正觉得茫然,叶璃突然一阵惊呼,“鬼啊啊啊啊啊!”
  小小一惊,仔细一看,那些弟子神情麻木,躯体伤残,分明不是活人!而其中几个,她还认识,不久前,他们都被放在灵堂之内啊!
  “行尸啊!!!”小小也惊叫起来。
  叶璃闻言,“啊!不是吧!!!”
  此时,那些行尸逼近,凶狠地攻击起来。
  小小和叶璃尖叫着闪避。
  小小身上没有兵器,又带着伤,绝对不可能赢这群行尸的。事到如今,只有等人救命了!
  正在两人惊恐尖叫的时候,一道身影突入了战局,刀光一闪,两具行尸的头颅便被砍了下来。
  来者,正是温宿。
  温宿击开几具行尸,一把拉起小小,“跟我来。”
  那一刻,小小下意识地想把手抽回来,但是,心中却犹豫。
  温宿拉起小小,开了一条道,只走了几步,便到了一间房前。
  他推开门,让小小进去,道:“待在里面,别出来!”
  小小看着他关上门,听见外面一片骚动,火光四起,厮杀声响成一片。
  没错,他只救了她……就像林执和叶璃说的那样,他从来都不曾对任何人好过,除了她……
  小小看着门外依稀的身影,不自觉地退了几步。而后,碰上了桌子。
  她一惊,转身。方才一片混乱,她现在才发现,这一间,应该是东海的弟子房。摆设布局,弟子房都大同小异,但这间房间只有一张床铺,显然是地位较高的弟子。屋内熏着龙涎香,沁人心脾……
  小小有些茫然地看着房内的摆设,然后,注意到了桌上的纸张。
  她愣了好久,才把那张纸拿了起来。上面的字迹,风骨清秀,端正娟丽,但却又带着飞扬的潇洒之气。特别是那笔画中的一捺,略微上挑,就像是要跃然而起一般。这些字,她熟悉非常,小时候,有人握着她的手,一笔笔地教她写。她曾看着笔下那些漂亮的字,羡慕不已。
  她颤抖着,已无心去看纸上的内容,而是急切地寻找落款。那两个字,此时此刻,竟是触目惊心——温宿……
  温宿……两人人无论有多相似,却不可能连字迹都一模一样……
  温宿的种种,此刻想来,让她觉得心寒,觉得恐惧,觉得无望。说话的语气、神态,走路的步调,喝茶的姿势,弹琴的样子,身上的味道……这一切的一切,怎么看,都只像是一场阴谋,一个布好的局。
  她怎么就忘了呢。第一次见面之时,她叫他师父,他的眼神冷淡,丝毫没有理会。是在第二天,才找到了她,说他是她师叔。
  她终于明白,他无论如何都要她离开廉钊,不是为了她的幸福。而是因为,若是她嫁入了神箭廉家,他的计划就会完全失败。
  她终于理解,她被人冤枉是叛徒的时候,他不惜一切保护她,不是因为他相信她。而是因为,他不能让她死……
  所有的一切,都是骗局……
  小小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不再想下去。师父说过的,不要看原因,要看结果。无论他的理由是什么,他毕竟救了自己很多次。只是冒认师叔,骗她而已,她到现在都还没有损失……对……还没有……
  然而,一个念头,突然划过她的脑海,让她再也无法理智。
  他冒认是她师叔,这世界上,唯一能揭穿他的人,只有鬼师。他能如此放心大胆地欺骗她,理由只有是一个:他一开始就知道,鬼师死了……
  而这个世上,会知道这件事的人,只可能是……凶手……
  小小睁开眼睛,心中突然不知是悲是怒,是伤心还是憎恨。
  这时,房门被推开了,温宿走进来,刚要开口。却见小小猛地转身,惊恐地看着他,一身的戒备。
  “小小……”他有些不解。
  小小手中的纸已被捏得不成样子,她看着满身血迹的他,用颤抖的声音,带着浅淡的怒意,问道:“你……到底是谁……”
  那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了过来。他的世界,霎那一片死寂……

77.  九泉之下 [上]

  温宿只觉得喉头一紧,想要解释什么,却偏偏一个字都说不出口。面前的她,眼神里并无愤怒和杀意,但那无法掩饰的恐惧和无助,竟让他觉得害怕。
  小小低头,手中的纸轻轻从指缝中滑落,“你……也想得到‘九皇神器’么?”她的声音,变得迷茫起来。
  那一句“不是”,明明近在唇边,可是,想说的时候,他的心便揪紧,硬生生地压抑着。
  这时,温宿身后的行尸站了起来,攻向了他。
  温宿分心的一瞬,小小立刻纵身冲过去,一个贴地翻滚,滚出了门外。然后,头也不回地跑。
  温宿想追,却无奈身边的行尸纠缠不休。想喊,却不知要喊什么才对。他只觉得天地一片颓然,心中已乱了方寸,不复以往的冷静。
  突然,一道犀利的掌劲猛然切入,温宿身边的两具行尸被一下震开。行尸身上经脉爆裂,无数细小的蛊虫被震出了经脉,在地上扭动。
  “岛主……”温宿看着不远处的人,这才开了口。
  此时,大部分的行尸已经被制伏,形势渐趋稳定。温靖慢慢走过来,道:“如此事态,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温靖见温宿沉默,稍一抬眸,见他身处的房间,眉头便皱了起来。“你徒儿呢?”
  温宿的神色微变,既然缄默不语。
  “为师应该提醒过你了吧,不能让她进你的房间……”温靖猜到几分,冷声道,“追回来。”
  “岛主,她……”
  “你是要为师自己动手?”
  温宿听到这句话,不再犹豫,朝着小小跑开的方向追去。
  ……
  小小用轻功赶了一段路,已是气喘吁吁,不得不停了下来。手臂的伤口微微发痛,身上冷汗涔涔。她抬头看看四周,只觉一片空茫,竟是无处可去。
  她不自觉地苦笑。原来,所有的善意和关怀,都是假的。“得九皇器者,得天下”……为了这句话,她原本拥有的,全部失去。普天之下,能舍得这些“九皇神器”,真真切切对她好的人,唯有她的师父。可是,师父呢?……她的师父再也不会回来了……世界上,再无人值得信任,再无人值得依靠……
  她听得到,心跳,不快也不慢,却异常清晰地在胸腔中鼓动,隐隐生痛。
  那本已深埋的记忆,在那种痛楚中复苏。
  师父微笑着,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替她擦眼泪。眼神里带着一如往常的温柔亲切。他几次想开口,却都欲言又止。
  等她哭声低了。他才带着无奈,用叹息般的语气说:“……千万不要做好人……”
  听到这句话,她哽咽着,茫然。而这一次,她再也没能等到解释。
  残留在脸颊上最后的体温,在春寒中冷却。
  三月初三……酸涩如她口中的梅干……
  七天之后,皎洁的月光下,她看到了宛如回魂再生一般的景象。初时的欣喜,渐而的失落,略痛的释然,却在一日日的相处中,变得温润。她努力学着,不在他的身上寻找任何人的影子,斩断一切,站在自己该站的地方,继续自己的生活。
  然而,那些简单到愚蠢的想法,此刻是如何嘲笑着她。一瞬而生的恨意,荆棘般缠住她的心,撕裂一切。
  若是真如她的猜测,温宿就算不是凶手,也一定与凶手有关。她怎么能逃走?
  她不自觉地握紧了双拳,暗暗咬牙。
  她猛地转身,正想返回,却惊见一群行尸已将她团团包围,正慢慢逼近。
  小小心中慌乱,只得瑟缩着后退。
  行尸嚎叫着,一涌而上。
  小小愣住了,手足无措。
  这时,刀光霎起,行尸被斩了开来。血浆四溅,纷然如雨。
  小小下意识地抱着自己的脑袋,待她睁开眼睛的时候,所有的行尸都倒在地上,再无生机。
  温宿就站在离她一丈开外的地方。他原本月白的衣裳已被鲜血染红,脸上也染着斑驳的血迹。他静静站着,看着她,却不走近一步。
  小小愣了愣,随即开始找自己身上可用的武器。手探进怀中的时候,她僵住了。她的身上,此刻并没有兵器。放在怀中的,只有一包梅干,一袋糖球。她一咬牙,拿出了那袋糖球,扔向了温宿。
  小小的右手臂本就有伤,这一扔,根本没有力气。那袋糖球,没有击中任何东西,就落了地。晶莹的糖球滚了出来,停在了温宿的脚边。
  温宿垂眸,看着脚边那颗糖球。随后,转身。
  小小本在找其他东西来扔,见他转身,她停下了所有举动。那个背影,竟是如此寂寞。若不细较,他和师父可说是一模一样。而那种相似,要用多少时间,多少心血,才能模仿得来?……他的确骗了她,可是,直到现在,他害过她么?若不是他的几次相救,她现在还有命在这里朝他扔东西么?
  而现在,他背对着她。是……是想要放她走么?
  不要看原因,要看结果。
  师父常常这样说。结果……现在的结果,是什么呢?
  她无法再想,脑海中一片紊乱,许许多多的念头纠缠在一起,让她什么也看不清了。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逃……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她不再迟疑,转身便跑。
  听到她离开的脚步声,温宿轻轻吁了口气。
  然而,脚步声突然停滞。
  温宿一惊,回头,就见小小的面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魏启,另一个是纤主曦远。
  小小惊退了几步,略有些惊恐地看着面前的两人。
  “小师妹……”魏启含笑,开口道,“你没事,师兄就放心了。先前你负伤坠海,可让人担心呢。”
  小小并不开口。
  魏启笑得悠然,问得云淡风轻,“小师妹,这一次,你是要乖乖跟师兄走,还是跟师兄再战一场呢?”
  魏启话音未落。温宿纵身上前,一把将小小拉到身后。
  魏启见状,立刻出手攻击。
  温宿伸手,推开小小,起刀应战。
  小小看着他们二人缠斗,直觉想跑,但曦远却瞬时到了她身侧。
  “左姑娘。”曦远笑着,拉起她的手腕,“你还是跟我走吧。”
  走……她遇上的人,都要她跟着走。可惜,不是因为她是她,而是因为“九皇神器”……
  想到这里,小小手腕一转,反擒曦远。
  曦远松手,退开几步,指间赫然多了几根封脉针。
  小小倒抽一口冷气,纵身跃起,远远避开。
  曦远追上,手中的针直刺小小胸口的膻中、天枢、巨阙三穴。
  小小身着纤绣百罗,刀枪不入,这般的攻击,自然毫无威胁。她心中本就紊乱非常,有人在此刻攻击,更让她躁乱。她不闪不闭,行了险招,出手欲擒曦远的手腕。
  曦远见状,抿唇一笑,指间的针尖一转,改刺小小手臂上的天泉穴。
  小小心急,又怎能料到这般变化,攻势难收,只得看着那些针往穴道上刺去。
  温宿见到这般情状,不顾魏启的杀招,贸然冲破了战局,一刀刺向曦远的后背。
  曦远察觉,旋身避开。
  温宿的刀势顿收,脚下一顿,转身挡在了小小面前。
  魏启的眼神略有不屑,他与曦远对望一眼,两人合力,正要攻上。
  “二位既然来了,有什么不能坐下来说呢?”
  只见,一大群东海弟子蜂拥而来,个个手执长刀,杀气腾腾。温靖站在最前头,带着温和笑意,这样说道。
  “原来是温岛主……”魏启收了招式,站定,“我也正想与温岛主说件事呢。”
  他话音一落,数名魁梧男子执着熏香聚集而来。香气袅绕之中,只见数十具行尸摇摇晃晃地走来,而刚才倒底的那几具,也哀嚎着站起,场面好不骇人。
  “东海原是神霄旧部,今天,岛主若是能弃械投降,就能重回天师座下,共享圣恩。”魏启开口,说道。
  温靖笑着,道:“这位少侠莫非就是英雄堡的大公子?果然英雄出少年……不过,本座愚钝,讨伐东海是朝廷之命,少侠又是用什么立场来说这招降的话?”
  魏启笑笑,“江湖事,总是要用江湖的方法来解决才是,朝廷做事,总是顾虑甚多。”
  温靖朗声笑道:“本座喜欢的,就是江湖规矩。既然闯了我东海七十二环岛,就该用我东海的规矩,好好招呼才是!”
  双方剑拔弩张,气氛紧绷,一触即发。
  “小师妹……”魏启冷声开口,“师兄再问你一次,你当真要留在东海?”
  小小心中一紧,东海?她又怎能留在东海……
  “小小啊,朝廷险恶,不可轻信。你既然身为东海弟子,本座自然护你周全。”
  小小听温靖这么说,又看了看魏启。离开东海,归顺朝廷?这条路,又岂是好走的……
  小小抬眸,看了看站在自己身前的温宿。他沉默着,始终一语不发。
  她不禁苦笑。渺小如她,又该何去何从?
  “丫头,要不要选这边哪?”
  轻佻的声音让小小猛地一惊,心里的感觉,竟是欣喜。
  “银枭?!”曦远听到那声音,愤然抬眸,望向了声源。
  一袭银衣与海风中翻飞,依然是一派风流。银枭带着笑意,斜斜站着。
  他的身边,站着一名少女,一袭红衣耀目,正是鬼媒李丝。
  小小情不自禁,脱口而出:“银大爷!”
  银枭皱眉,身形一晃,转眼间,竟站在了小小身旁。他伸手,揪起她的耳朵,道:“我说过了吧,不准叫我‘银大爷’!”
  小小含泪,微笑。
  “哼!你这强盗,也想打‘九皇神器’的主意?”曦远开口,怒道。
  银枭悠然地站在两派人中间,道:“那倒不是。我这次是被雇来的,有什么话,你问那边好了。”他说完,指指李丝。
  李丝拿着檀香扇,遮着嘴,道:“啊呀,奴家也是被雇来的呀。呵呵,不过,幸好不是空身来的。”
  她说完,举起扇子,挥了挥。
  不知从何处聚来了一大群人,相貌装束皆是普通至极,要说是江湖人,还不如说是老百姓,但看上去,个个是练家子。
  温靖皱眉,隐隐觉得事情蹊跷。“敢问二位受雇于谁?又是为了何事?”
  李丝笑笑,道:“雇主的名字,哪能轻易说呀。至于何事么,奴家告诉你也无妨……”她轻轻打扇,“接人。”
  银枭摇头,道:“媒婆,你跟他们说那么多做什么。做完收工,我还等着那几壶好酒呢!”
  小小听到这些话,算是有些明白了。相必,雇主是那“曲坊”坊主贺兰祁锋……
  李丝合上扇子,道:“也对,早点收工才好……”她正说着,眼神突然直直地锁在了温宿身上,话音顿停。随即,她惊呼出声,“鬼师!”
  这句话一出,众人皆惊。
  “做媒的,你认错人了。这是东海的首席弟子,鬼师的兄弟,温宿。”银枭叹口气,道。
  李丝听完,眼神中泛起了丝丝杀意。她二话不说,纵身突入,攻向了温宿。
  温宿皱眉,隔开她的攻击。
  李丝媚笑,道:“我今日送你下地府,理由,你自己心里有数吧!”
  银枭茫然,“啊?媒婆,你这次又玩什么?”

78.  九泉之下 [下]

  李丝并不理会众人的惊诧,自顾自攻击温宿。出手皆是杀招,犀利无比。
  小小站在一旁,有些茫然地看着。
  当初在英雄堡,李丝仅凭一把三弦,就猜出了她的身份。可见,她与鬼师的关系应该是相当亲近,自然也知道鬼师并无兄弟……但是,到底是什么深仇大恨,竟要杀之后快?
  小小的心绪很乱,根本没法好好的思考。她索性闭上眼睛,不闻不问。
  温宿和李丝缠斗片刻,两人依然未分胜负。
  温靖见状,微微蹙了眉,高声道:“鬼媒,我念你是后辈,对你诸番忍让,你竟咄咄逼人。东海可不是你撒野的地方!给我拿下!”
  他说完,数名弟子冲了上去,直接攻向了李丝。
  银枭本在一边叹着气看热闹,见那些弟子攻击李丝,他眼神一凛,抬手一毁,数枚“淬雪银芒”激射而出。那几名东海弟子避闪不及,纷纷中招,停了攻击。
  “温岛主,这算什么?急着杀人灭口么?”银枭手捻着银针,略带不屑道。
  温靖沉默,但脸色却变得难看起来。
  一旁,李丝与温宿的战局有了短暂的停顿。
  这一刻,魏启突然笑了起来。
  周围一下子静了下来,魏启看着李丝,道:“李姑娘不愧是神霄门下玄灵道的传人……鬼师神出鬼没,江湖上识其真身的人,少之又少。”他顿了顿,又看向了温宿,“天下谁又能想到,重阴双刀的温宿,竟是鬼师的兄弟……而且,还有一般无二的容貌呢?”
  温宿一身戒备,沉默不语。
  李丝挑了挑眉毛,道:“哼。姓魏的,玄灵道早就脱出神霄派了,你少在这里跟姑奶奶我扯关系。”她顺着手中红线,悠然,“顺便提醒你一声,姑奶奶我是替阎王做媒的,若是阻了姻缘,必遭天谴。”
  “呵呵,李姑娘说笑了……”魏启上前几步,道:“‘鬼媒’李丝素来不杀无辜之人,这位温大侠定是作奸犯科,十恶不赦了。在下又怎么会妨碍姑娘行侠仗义呢?”
  他话还没说完,李丝就笑了起来。
  “奴家被人叫‘妖女’叫惯了,突然有人说奴家我行侠仗义,好生不习惯。”李丝话语轻佻,但眼神却是泛着杀气的。
  银枭也笑,“媒婆,人家都这么拍你的马屁了,你就给他点面子吧。”他叹口气,“说起来,我也一头雾水呢。”
  李丝笑望着温宿,道:“好,奴家我这行侠仗义地就来说说他为什么该死。强盗啊强盗,枉你跟鬼师还有一段师徒缘分,竟然连他有没有兄弟都不知道么?” 她的眼神锐利,直透人心,“鬼师韩卿,自幼丧父,被天师收养,母亲赡养于神霄派内,不久也过世了。一脉单传,何来兄弟?!”她又转头,看了看温靖,“温岛主让奴家好生佩服,天下之大,竟能寻得一个如此相像之人!”
  银枭听罢,脸色顿改,“难道……”
  李丝冷哼一声,“现在你知道他为什么该死了?”
  小小只觉得,那一瞬之间,银枭身上杀气顿现,让人生畏。只是,她不明白,李丝也罢,银枭也罢,至今都应不知师父已死才对。即便是个一模一样的人,这样的杀意又是因何而起。
  “原来如此。”魏启笑道,“……年初之时,江湖盛传‘鬼师’重现。一月之间,便出了十几起命案。而被杀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魏启看着温宿,“皆是岳飞旧部。其中几人临死之前,隐约说出了凶手名姓。正是‘鬼师’韩卿。即便全江湖的人都认不出‘鬼师’相貌,昔日战友又岂会看错……而后几日,当朝权相也遭人行刺,幸得高手护卫,幸免于难。怕是一人所为。此事牵连甚大,朝廷不敢伸张,恐是岳飞冤魂复仇……”
  小小听到这里,不禁心惊胆跳。怪不得,先前英雄堡内,那方堂主要冒充“鬼师”。原来,早有这段前因……如此说来,难道,杀人的人是……
  那一瞬间,小小想起了长久以来一直被自己遗忘的细节。
  二月末,她和师父在面摊吃饭的时候,就听邻桌提过“鬼师重现”、“冤魂作祟”、“敌友不分”什么的。当时,师父的脸色有些凝重。随后,第二天说有事出门,让她在家等着。
  只是,这一去,却是黄泉路……
  将这种种串联,她突然明白了许多。温宿的确是被刻意培养的,但却不是为了骗她……那个阴谋远比她想象得要大许多……
  魏启看着温靖,道:“温岛主,看来,这件事,您也有份吧?”
  温靖笑着,摇头,“诸位这番言论,可有证据?难不成,还想学宰相大人的‘莫须有’?”
  “呸!”李丝唾了一口,“什么公理正义,全是罗罗嗦嗦,狗屁不通!姑奶奶我今天想杀谁就杀谁!有什么冤枉,下地府去跟阎王说罢!”
  李丝喊话一出,三方人马,纷纷拔刀,气势骇人。
  “呵呵,要证明此事有何难?”魏启开口,望向了小小,“小师妹,只要请出尊师,当面对质,还怕他不招?”
  小小只觉得心中抽痛。“请出尊师”……怎么请?她抬眸,看着温宿。
  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沉默,仿佛默认了。
  就算他真的杀了岳飞旧部、朝廷命官,可是,师父呢?以他的身手根本就杀不了师父!何况,模仿一个人,又怎么会是他自己的心意?那个幕后黑手,才是真正的凶手啊!
  脑海里,突然响起他说过的话:我会信你。你说不是,我就信你不是。……不准再冤枉自己,知道了么?
  她的心依然茫然,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她无法分辨。谁对她好,谁对她坏,此刻也是一片混沌。只是,她拼命渴望能抓住什么,再微小也好,抓住了,也许她就不必如此痛苦。
  “小师妹,你看,一直以来,东海都在利用你,不是么?对这样卑鄙的人,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只要你揭穿他的真实身份,不仅仅是我,还有朝廷,都会为你出头。”魏启说道。
  小小低头,沉默。
  替师父报仇。以她的武功,做得到么?可现在,不一样了。这里所有人加起来,要灭东海,再容易不过。不论是温宿,还是温靖,只要她一句话……就可以轻易手刃……
  银枭看了看小小,见她一脸愁苦,便皱眉对魏启道:“别‘小师妹’‘小师妹’的,叫得那么亲热。你算什么东西?轮得到你教她怎么做么?”
  小小抬眸,看着银枭,心里一阵温暖。
  李丝在一旁笑道:“强盗,你总算说了句人话。奴家说过了,爱杀便杀,要什么对质?就算不替左姑娘出头,奴家也得替自己顺顺气!”
  魏启的眉头轻皱,“二位,在下并无恶意。此番前来,是为了讨伐东海。既然二位的目的与在下一致,我们何不联手……”
  他还没说完。李丝和银枭便对望一眼,异口同声道:“呸!”
  银枭抽出腰间软剑,“我跟你的帐还没算呢!”
  李丝皱着眉头,“啧,奴家光听你说话就全身发麻,这一来,晚饭都吃不下了呐。”
  小小看傻了。
  记得齑宇山庄的地宫之内,魏启也曾用相似的借口要求温宿、廉钊、石蜜与他合作,那个时候,那三人虽然不甘,但也无法回绝。
  而此刻,三方会战。若是两方结盟,就能稳操胜券。而反之,则恐两边受敌,力有不逮。但银枭和李丝那声“呸”,却是掷地有声,毫不犹豫。
  小小不禁笑了起来,笑出了眼泪。
  银枭看着她,浅浅一笑,摸摸她的头,轻声道:“丫头,南岸岬角,有人会送你走。我替你开道,见机就跑,知道了么?”
  小小用力地点头。
  李丝笑了笑,一挥手,“杀!”
  本来僵持的局势瞬间混乱,所有的疑惑、恩怨一齐爆发,撼人心魄。
  温靖本看着弟子厮杀,突然,他的嘴角有了一丝残酷笑意。他纵身,出掌,那掌风犀利非常,不少人防范不及,中掌受伤。
  “冥雷掌?!”李丝惊道,“原来你是……”
  温靖一贯的温和当然无存,“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必须死在这里!”
  他说完,便攻向了银枭和李丝。
  温靖武艺高强,内力深厚,银枭和李丝当即陷入了苦战,无法脱身。
  小小不禁着急。
  而此时,魏启纵身,直擒小小而来。
  小小心惊,正想反抗。温宿却执刀闯进,隔开了魏启的攻势。
  这时,银枭抬手,“淬雪银芒”数枚齐发,开出了一条路来。
  “丫头,跑!”
  听到银枭这样喊,小小立刻扭头,冲出了包围。直奔南岸岬角而去。
  ……
  小小拼劲全力,头也不回。海风和着厮杀声,擦过耳畔。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逃!只要逃走了,一切就都结束了。所有恩怨和仇恨,再与她无关!
  南岸岬角,果然有人在等。
  岸边,停着数艘船只,正待起航。
  叶璃就站在一艘船的船头,见小小跑来,她激动万分,跳下了船舷,迎了上去。
  “小小,你终于来了!快走!”
  小小顺了口气,道:“银枭和鬼媒还……”
  叶璃道:“放心,他们自会有人接应。”
  听到这些,小小不再多问,随叶璃上了船。
  船上的人见状,立刻划桨,片刻也不停留,直往海上逃去。
  “呼,我还以为这次死定了!幸好坊主找了银枭和鬼媒来救我们呢!”叶璃感叹,“还是‘曲坊’最有情义了!”
  “他们是来接我们的?”小小有些惊讶。
  “那当然了!”叶璃点头,“我本是每月往外传消息,这次久久没有音讯。坊主便派人调查,后来,姐妹们也查到了你在东海。坊主就重金聘了银枭和鬼媒!嘿嘿,不知道这次是你沾了我的光,还是我沾了你的光呢!”
  小小也笑了,正想松口气。
  突然,船身一振,停了下来。
  船上的人尚未来得及惊讶,就见数具行尸扒住了船舷,正往上爬。
  “啊!!!阴魂不散啊!!!”叶璃惊呼。
  这时,海上突然出现了船只。打的是神霄派旗号,但站在那船头的,却是神农世家宗主,石蜜!
  她手中捧着薰香,神情依然淡然。
  行尸已经尽数上了船,而先前船身停顿,正是行尸作怪,破了舱底。此时,船身正在下沉,又有行尸攻击,完全的凶多吉少。
  “交出左小小,本座网开一面,饶尔等不死。”石蜜开口,冷然道。
  “呸!”叶璃壮着胆子,道,“邪魔外道!不知避讳死者,小心老天打雷劈死你!”
  她刚说完,突然一阵闷雷碾过,声势徒生。只见原本就阴郁的天空,此刻已乌云满布,乃是大雨之势。
  石蜜垂眸,冷声道:“那就别怪本座无情……”
  船上混战四起,船身已没了一半,海水漫上,湿了鞋底。小小看着面前的行尸狰狞,竟丝毫不觉恐惧。身边的人,依然极力护她周全。虽不知理由为何,但这样的安心感,让她释然。
  石蜜抬眸,扬手,只见,无数漆黑的神针悬浮而起,环绕在她身周。
  “三尸神针?!”小小惊道。看这架势,是用磁石引针所至?
  石蜜抬手一挥,那些神针如同有生命一般,直冲众人而来。
  眼看那些神针逼近,突然,闪电破空,雷声又响,那些神针突然歪了方向,威力顿减。
  只是,即便磁石失效,那些行尸却毫不含糊,继续着麻木的攻击。然而,更让人意想不到是,雷声一停,豆大的雨点随即落下,只是一瞬功夫,变成倾盆之势。石蜜手中的驱蛊香被雨水浇熄,行尸的动作一下子迟钝起来。
  石蜜收针,看着天空。
  “天意……”然而,她的眸中瞬间带上了怨毒,“我不信天命!”
  她话音一落,纵身跃起,出手擒拿小小。
  此时,大雨加速了船只的沉没,水已没在了小小的膝盖处。小小正努力抓着船舷,石蜜的这番攻击,是无论如何也躲不掉的。
  正在这时,一道黑色的身影突然闯了进来。长剑寒光四溅,逼退了石蜜。
  小小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人,那是一身黑色劲装,黑布蒙面,甚至连头发都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了。从身形看,应是男子。但这身行头,加上大雨如幕,根本就辨不出那人的样貌。
  小小只见他一手长剑,一手剑鞘,使的,是最普遍不过的剑法。要想从这套功夫上辨出此人的来历,困难至极。
  只是,虽然是最普通的剑招,却将石蜜的攻势牢牢钳制。小小唯一能猜到的理由,就是:熟练。虽然是朴实无华的剑术,但那用剑之人已将剑招完全参透,融会贯通,出招解招都如行云流水一般。
  看这身手,少说也有十几年的剑术修为。这样的人,她见过么?岳怀溪?岳怀江?不对啊,若是他们两个,为何不以真面目示人,又为何不用家传的岳岚剑法?……
  小小疑惑之间,自己已半身没入了水下。四周,尚有立足之地的人,都与神霄派的弟子缠斗,而落水的人,在大雨中皆是自顾不暇,无人能助她一臂之力。
  小小只得松开船舷,抱着漂浮的木板,随波逐流。大雨瓢泼,海水激流,她不觉之间,已渐渐漂远。
  另一边,石蜜与那黑衣人拆了数十招,仍是胜负未分。石蜜开口,问道:“你是谁?为何与我作对?”
  黑衣人并不回答,他瞥了一眼周围局势,虚晃几招,腾身离开,
  石蜜欲追,那黑衣人转身,一剑震起海水,遮了她的视线。
  小小浸在海水之中,只觉得右手臂的伤口越来越痛,全身无力,而抓着木板的手也开始麻木了。
  这时,有人一把拉起她的手,把她提出了水面,揽进怀里。
  小小大惊失色,瞪大了眼睛,看着那黑衣人。
  那黑衣人一手揽着她的腰,纵身跃起,在悬浮的木板上轻灵跳跃。
  小小只觉得,他刻意地不看她,她静静想着原因,但却耐不出身体的疲惫。那是一种很莫名的安心感,让她靠在那陌生人的怀里,渐渐睡去……

79.  九霄云外

  一场大雨,让东海七十二环岛上的战局也徒生了变化。
  那些操纵行尸的“引蛊香”纷纷熄灭,魏启一方的战力立刻变弱。而银枭和李丝武功虽高,但无奈大雨阻了视线,渐渐施展不开。
  温靖和温宿早已习惯了东海天气,倒是丝毫不受影响。
  魏启看了看局势,对曦远使了个眼色,两人便领着下属,边战边退。
  银枭和李丝自然也不恋战,开始撤退了。
  东海弟子见对方败走,心中大喜。温靖看在眼里,便道:“追!不可让这些贼人逃离东海!”
  弟子们得令,纷纷追击。
  温宿正欲举步跟上,却被温靖按住了肩膀。
  “你不用去……”
  温宿看了看他,沉默着点了头。
  温靖转了身,开始往回走。
  温宿虽有不解,但却无法询问,只得默默跟着走。他的心神尚未缓和,只觉得胸口一阵阵的悸痛。他只觉得某样很重要的东西消失了,快得让他措手不及。他从小到大,并未有过不可放弃的事物,但此刻,他却心痛。
  那瘦小的女孩子,始终都不敢直视他。她畏惧着,瑟缩在别人的身边,再不敢靠近他一步。即使他愿意拼尽一切保护她,却再也无法传达。她终究该恨的……
  未曾说过一句真话的自己,又怎能厚颜无耻地请求原谅。他欺骗她,利用她,毁了她原本幸福的姻缘……而且……杀了她最亲近的师父……
  鬼师……为什么鬼师的徒弟,偏偏是她?为什么鬼师,会有这样一个无辜至极的弟子?……
  他的脑海中,不自觉地闪现出那个人的脸。
  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世间竟然会有人与他拥有一模一样的相貌。即便他自小被训练,初见的时候,还是惊讶。
  和他一样,对方也同样惊讶,只是,那种惊讶里,有着无害的笑意。
  他未说半字,那被江湖传言鬼狡聪敏的“鬼师”便猜到了一切。他到现在,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鬼师对他说的话:
  “小兄弟,你真的很像我……像极了十七年前的我。只是,我每次想起那时候的自己,心中除了悔恨,别无其他。……小兄弟,难道你连这份悔恨也要模仿么?”
  悔恨……
  他现在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这十七年来,他从来不曾想过,被自己伤害的人,究竟是怎样的。就算幼年时有那般的怜悯之心,也早在残酷的训练中被抹杀了。而今天,他第一次注意到了,被人恨,是如何的凄凉……谁对?谁又错?得到九皇神器,一统天下,这是他的理想么?他循着恩师的教导一步步走到今天,真的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么?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那一霎那,他想起了海滩边的三弦声。他从未真心喜爱过三弦,记忆之中,唯有因日夜练习而磨破手指的痛楚。可是,那一夜,他第一次体会到,乐音能给人带来快乐。想起那一无所知的女孩,微笑着,告诉他:“其实,你跟师父一点也不像……”
  不像……只需这样一句话,他十数年的压抑,烟消云散……
  而现在,他到底在做什么呢?
  他的心一乱,便扰乱了他的气息。
  温靖止步,回头,道:“怎么,心疼那小丫头了?”
  温宿微惊,沉默。
  温靖看着他,轻叹,“我与你十几年的父子情谊,比不上那小丫头和你的数月之交么?”
  “徒儿并无此意……”温宿赶忙回答。
  温靖浅笑,“你喜欢她也罢,同情她也罢。只是,不要忘记,‘鬼师’死在你我手下,她终有一日会来报仇……她对你,可会留情?”
  温宿垂眸,不发一语。
  温靖惋惜地摇头,“儿女私情,较之天下霸业,孰轻孰重,不是再明显不过了么……”
  “徒儿会竭尽全力助师父完成大业。”温宿回答,声音略显麻木。
  “你终是不懂啊……”温靖道,“你是我唯一的传人,我得天下,即是你得天下。到了那一天,什么样的女子,是你得不到的?”
  温宿继而沉默。
  温靖见状,略微思忖,道:“好……你要与那丫头在一起,也不是没有办法……”
  温宿抬眸,惊讶地看着他。
  温靖的眼神中,带着苍凉,“助她杀了我这罪魁祸首,什么恩怨,都能一笔勾销!”
  “师父!”温宿有些惊恐,“徒儿绝无此意……”
  温靖沉痛地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我知道你有孝心……唉,世间姻缘,不能强求。你便看开吧……”
  温宿隐忍着心中苦涩,点了头,“徒儿知道。”
  温靖也点点头,继续转身迈步。眼神中,却突然多了一分肃杀……
  两人行走片刻,就回到了东海总堂。温靖粗略交代了几句,便直接领着温宿进了平日闭关修行的独室。
  独室中央,有一个石台。台上,放着一副双刀。双刀不过一尺,通体金赤,刀身略弯,刃宽一寸,精光四射,绝非凡品。
  温靖走到台前,拿起那副双刀。转身,递给了温宿。
  温宿有些惊讶,看着那副刀,迟疑。
  温靖开口,道:“你自小修炼双刀,由你拿着它,最合适不过。我不是说过了,我的一切,迟早都是你的……”
  温宿沉默片刻,伸手接过了那副刀。
  温靖浅笑,道:“你我身份已经暴露,新仇旧恨,朝廷必定强攻……”
  “师父的意思是?”温宿开口,问道。
  温靖转身,“离开东海,重振旗鼓。”
  温宿有些惊讶,“师父当真要放弃东海?”
  温靖看着他手中的“逐旸”,平淡道:“霸业之前,没有什么是不能抛弃的。东海不过是踏脚石,我已与东瀛海客结盟。离开东海之后,即可转道蓬莱,重回中土,再谋大业。”
  温靖说的事,温宿并不知晓,然而,这样的毫不知晓,以前的他并不在意。但现在,却让他觉得心寒。
  这时,突然有人出现在了门口。
  温宿转身,看到的是,是自己的师弟,林执。
  “岛主……”林执站在那里,眼神里尽是沉痛和畏惧。
  温靖微笑,“原来是你啊,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罢。”
  “岛主,弟子不明白,您为什么要这么做,东海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就为了那‘九皇神器’,诸位舵主和所有弟子的性命,您都可以不管不问么?”林执沉默片刻,质问道。
  温靖并不回答,只是淡然道:“我们行踪不能暴露,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温靖神色平静,“你可不要怨师父无情。”
  温靖转身,对温宿道,“杀了他。”
  温宿微微皱眉,执刀攻向了林执。
  林执见状,只得反击。
  温宿的身手远在林执之上,不过几招之后,便有了制胜的机会。他手中的刀锋直迫林执的眉心,用的,是实打实的杀招。
  “师兄!”林执单手握住他的刀锋,悲愤喊道。
  温宿的手劲一缓,竟有了片刻茫然。
  林执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唯有悲痛。这样的悲痛,似曾相识。
  难道你连这份悔恨也要模仿么?——鬼师说过的话,平淡地在脑海中回响,却在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温宿一闭眼,狠狠挥刀斩下。
  温靖看着林执倒地,脸上有了一丝残酷的笑意。
  温宿睁开眼睛,转过身子,恭敬道:“师父……”
  温靖点点头,笑着走了出去。
  ……
  东海之上,一片苍茫的大雨。
  魏启站在船头,神色不悦。今日种种,皆不在他意料之内,而这般离开东海,近似落荒而逃。若这一切他还能平静应对的话,与石蜜会合之后,他便再无法抑制自己的怒火。
  他本安排石蜜守在海上,作为接应,以防万一。而小小离岛,被石蜜截下,正是应了他的计划。这一切本该很顺利,但却遭逢这场大雨,乱了一切。而后,那突然杀出的黑衣蒙面之人,更是匪夷所思。
  这里是一片汪洋,不似陆上,谁又能孤身而来,全身而退?就算救得了人,脱得了身,又是如何避开搜捕,突然消失于海上的?
  然而,这样的疑惑,在他到达廉家船阵的时候,得到了答案。船阵周围,有数十艘船只,并非廉家战船,也非东海兵力,细看之下,应是普通渔船。而海上,不断有这样的渔船驶向船阵,络绎不绝。
  魏启上了战船之后,一语不发,直接走向了廉钊的房间。
  家将们本要阻止,但念及他是盟友,不便无礼动粗,便也只能由着他。
  魏启进房,就见廉钊坐在榻上,自己跟自己下棋。
  见有人进来,廉钊抬头,看到魏启全身湿透的狼狈样子,微微皱了眉头,“魏公子,你这是……”
  “廉公子,在下有一事不明,特来请教。”魏启开口,道。
  廉钊继续下棋,道:“请说。”
  “在下在东海七十二环岛上,遇到了银枭和鬼媒。照理来说,海上有廉家船阵封锁,应该无人能入才对,在下好奇,这两人是怎么来的……”魏启的口气不善,近乎质问。
  廉钊放下棋子,抬头,认真道:“魏公子也看见了罢,自从前日退兵之后,不断有东海民众前来归降。东海一战并未结束,为防伤及无辜,我便让这些平民即刻离开东海海域。……这期间,怕是有人混入。不过,银枭和鬼媒皆是朝廷要犯,既然他们到了东海,一并擒拿便是。魏公子不必担心。”
  魏启听到这番话,不禁笑了,“廉公子宅心仁厚,对这些‘无辜民众’果然照应有加。”
  “好说。”廉钊重新执棋,道,“对了,魏公子,先前你擅自前往东海,所为何事?”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想探探我那小师妹的伤势罢了。只可惜,她已经离开了……”魏启说道。
  廉钊将棋子握进了掌心,抬眸看着魏启,“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已离开东海,不知去向。”魏启笑笑,“说起来,我那小师妹在廉公子的眼中,可也是‘无辜民众’?”
  廉钊起身,道:“魏公子何出此言?她是天下唯一知道鬼师下落的人,是关系‘九皇神器’秘密的关键人物。更不说,她先前盗了布阵图,毁我船阵。我若是见到她,又怎能让她轻易离开。”
  魏启笑望着廉钊,静静听着。
  廉钊叹口气,道:“魏公子,你说了一番银枭、鬼媒的事,又对我安抚民众多番质疑。莫非,你是想将责任推倒我头上?”
  魏启叹口气,“在下绝无此意。只是,寻找‘九皇神器’乃是圣上授命,若是失败,你我都担不起这个罪名。”
  廉钊皱眉,重新坐下,将掌中的棋子放上了棋盘。
  “魏公子,你别忘了,这次是你私自行动。就算日后圣上怪罪,我神箭廉家也无需为你分担罪名。”他说话间,伸手提了一枚棋子。
  魏启当即笑了,“在下要请教的就这些,不打扰廉公子雅兴了。告辞。”
  廉钊目送他离开,而后,转头看着船舱外。瓢泼的雨中,归降的民众正一批批架船离开。他轻叹一口气,浅浅笑了。
  ……
  魏启走到门外,就见曦远和石蜜站在不远处。
  “准备船只,我们回神霄派。”魏启开口道。
  曦远走到他身边,略有些不解,“怎么?”
  “如今,温靖事迹败露,必然离开。东海已是空壳。唯有先回中原,从长计议。”魏启说道。
  他走上了甲板,看着海上来来往往的船只,眼神里徒有冰冷,“廉钊……我低估了你……”
  ……
  小小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自己身在一个狭小的船舱内。身上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裳,裹着一条同样粗制的被子。
  她努力回想了一番,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是如何到这个地方的。她正疑惑,一对老夫妇钻进了船舱,见她醒来,便慈祥地嘘寒问暖起来。
  小小这才知道,这对夫妇是东海上的渔民。朝廷讨伐东海,他们便早早归降。如今,正要前往陆上暂避。而她,是被人送上这艘渔船,交由这对老夫妇照顾的。
  “你们知道是谁救了我么?”小小想起那个黑衣蒙面的人,急切地问道。
  老人摇了头,道:“那人从头到脚都蒙得严实,怎么认得出啊。他只是让我们送你回中原,还给了我们银子呢!”
  说罢,便拿出了那些银子,给小小看。
  银子又怎么能说明一个人的身份呢?小小只得放弃。若是不想让她知道真面目,自然是有理由的……不知为何,事到如今,她连寻找理由的力气都提不起来。
  她努力地爬到了舱外,一抬头。那场大雨已经停了,碧蓝的海水上,悬着一道彩虹。
  她看着那道彩虹,呆了好久。
  东海七十二环岛、廉家船阵、九皇神器……发生过的一切,仿佛都离她越来越远,最终,与那道彩虹一起,从她的视线里消失了……

80.  番外 喜春来 [上]

  正月立春,天空里尚飘着点点白雪。满岭的腊梅,透骨香彻。
  这处山道,离市镇甚远,平日里就没什么行人,这般的天气,更显得萧索了。
  山道旁的土坡下,聚着十多个孩子。蹲在土坡下,似在等待什么。为首的,是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身上穿着的,是打了补丁的粗布麻衣,脸颊已冻得青红。只是,他神情专注,眼睛闪闪发亮。
  这时,山道上隐隐有人走来。
  男孩的嘴角扬起一丝笑意,伸手一挥。
  十多个孩子“呼啦”一下冲了出去,挡在了山道上。
  男孩冲在了最前,仰着头,用不可一世的神情看着来人。
  “东西南北,百里方圆,岫风地界,卖路看钱。”他朗声说道,尽是一派老成。
  被拦的,是一个二十七八的年轻男子,身着灰色布衣,背行囊,负三弦,怀中还抱着一个三岁上下的女娃儿。他神情冷淡,一语不发,看着面前的那群小孩。
  “怎么,还玩横的?”那小男孩双手叉腰,不悦,“来!弟兄们,上!”
  他话音一落,那群小孩便大叫着扑了上去,将那男子的双腿紧紧抱住。
  男子微微皱眉,腾出了右手,正想扯开那群小孩,却在顷刻之间,被三个孩子缠住了手臂。
  小男孩得意一笑,“现在老实了?”
  男子看着他,浅浅一笑,抬起了右手。缠住他手臂的三个孩子就挂在他的手臂上,被轻巧地提起。
  小男孩一惊,知道不妙,直觉想跑,但思忖之后,还是冲了过去,一把拉住了那男子的手臂,“放下我兄弟!”
  男子正想动手。怀中的女娃却突然一把揽住了他的脖子,抱了个严实,娇声笑道:“也抱~”
  男子猛得一僵,愣在了原地。
  那小男孩见状,正要一口咬上那男子的手臂,却听得一声喝骂:“作死啊?!”
  一瞬之间,所有的小孩都撒手散开,乖乖站成一排。
  只见,不远处,站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双手叉腰,叉腿而立,杏眼圆睁,咬牙切齿,浑身上下皆是杀气。
  她看着那为首的男孩子,几步冲了上去,一把揪起他的耳朵,骂道:“作死啊,你!什么不学,学人家抢劫!我早就跟你说了吧!就你这三脚猫的功夫,抢人就是作死!还有,你什么眼神啊!要抢你也抢个有钱的。这人的打扮,一看就是穷卖唱的,还带着女娃儿,分明穷得连老婆都跑了的那种!你抢什么?啊?!”
  那男孩一脸委屈和不甘,道:“你管我!”
  “我偏管你!管你怎么了?”那女子骂完,一转头,走到那男子身边,一边伸手替他拍灰,一边道,“这位穷……呃,不是,大哥。对不住啊,小孩子不懂事!你大人大量,不跟他们计较哈。好了好了,没事了,您走您的,不打扰哈。”
  她说完,拉起那男孩子,正要走。突然,肩膀一沉。
  只听,身后响起低缓悦耳的男声,浸着微凉,“要走可以,把钱袋还我。”
  瞬间沉默,山道上静得只剩下风声。
  “你什么意思?!”突然,那小男孩叫了起来,“不让我抢,你还不是照偷?!”
  “偷比抢好吧!文雅点么!”那女子也叫。
  “我呸!抢劫光明正大!偷东西见不得人!”男孩吼道。
  “我呸!抢劫要人力的好不好!偷东西可以单干啊!”女子也吼。
  “那你不是说这个人穷得连老婆都跑了么!你偷什么?!”
  “积少成多啊!”
  ……
  眼看两人越吵越欢,丝毫没有理会周围。那男子皱着眉头,拔出了腰间的短剑。
  清脆的短剑出鞘声,当即让那吵杂平静下来。
  那女子转头,看着那男子,静默片刻之后,一下子跪在了地上,“英雄!!!饶命啊!!!不要杀我!!!我上有八十岁老母,下有八个月大的孩子!!!你可怜我一家孤儿寡母,不要杀我啊啊啊啊啊!!!”
  她这一跪,一众小孩全跪了下来,纷纷讨饶。唯独那小男孩依然站着,拳头握得紧紧的。
  女子见状,伸出一只手,拉拉他,“跪啊。”
  “不跪!”那小男孩一脸倔强,语气里带着怒意。
  “作死啊!”女子起身,努力把他往地下摁,“跪一下怎么了?”
  “男儿膝下有黄金!”那小男孩拼命反抗着,怒道。
  “黄金?我呸!你用膝盖给我买个馒头来看看!”女子说完,看了看那男子,“英雄,小孩子不懂事,我这就让他给你道歉哈!”
  “不必了。”男子垂眸,收了剑,举步离开。
  “哎?英雄,钱袋?”那女子微有不解。
  男子没有回头,沉默着,自顾自走。
  女子静静看着他的背影,也沉默了下来。
  这时,男子怀中的女孩大声哭了起来。男子不得不止步,轻声哄道:“小小,怎么了?”
  女孩哭着道:“肚子饿……”
  于是,山道上再次一片寂静。
  那女子僵硬片刻,走了上去,拍了拍那男子的肩膀,道:“英雄……不打不相识,不如,我请你吃饭赔罪?”
  她话音刚落,那女孩儿便伸出了手臂,带着泪痕,冲着她欢乐地叫了一声,“抱!”
  那女子愣住了,手不自觉地僵在半空。
  只听那男子狠狠叹了口气,一转身,认真道:“好!”
  ……
  “不知英雄哪里人士,怎么称呼?”那女子边走边问。
  那男子沉默片刻,道:“怀仁……”
  “坏人?”女子愣住,“谁给你起的名?”
  男子也愣一下,说不出话来。
  “啊哈哈哈,英雄你就当我自言自语。”那女子打着哈哈,继而道,“对了,我叫齐秀,这小子是我侄子,叫齐衡。”她指指那眼带倔强的小男孩,随即又指向了那群小孩,“还有这是齐梁、齐默、齐思……”
  怀仁只是听着,并不回答,倒是她怀中的小女孩儿饶有兴致地跟着念起来。
  齐秀笑着,逗起那女孩儿来,“呀,你叫什么呀?”
  “小小!”女孩儿回答。
  “哦,小小,”齐秀笑道,“小小几岁了?”
  “三岁!”小小伸出四根手指,道。
  齐秀见状,笑得欢乐:“英雄,你没教她数数么?”
  怀仁又是一愣,依然不说话。
  齐秀见状,道:“啊哈哈哈,英雄你就当我自言自语。”
  走了约莫一刻功夫,便到了一处山前,山壁上赫然有个山洞。
  “咳咳咳……”齐秀站定,清了清嗓子,道,“英雄,您看!”她一抬手,指着洞口悬着的一块木牌,“这儿就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岫风寨’……”
  怀仁抬头,看了看那块木牌,平淡地开口,“那个字是‘抽’……”
  齐秀一僵,缓缓转头,“英雄……当真?”
  怀仁看着她,笑了笑,“你说呢?”
  齐秀一转身,怒道:“什么秀才啊!!!骗了我三文钱啊!可恶!!!我去砸了他的摊子!!!”
  她正欲迈步,突然转头,对那群小孩子道:“作死啊!你们干吗不拦着我,看着我去送死么?”
  小孩子们听到这句,立刻冲上去,拉住了她。
  一番折腾之后,齐秀满意地开口,道:“这才对!如果以后寨里有那个缺心眼的像我这样,你们就拦住他,必要的时候,揍他也行。”她边说,边看了齐衡一眼。
  小孩们纷纷答应,随即三三两两跑进了山洞里。
  齐秀转身,对愣住的怀仁道:“英雄,走吧!”
  进了山洞,走过一段曲折甬道,怀仁才知别有洞天,眼前的,赫然是一个村庄。茅舍竹篱,除了房屋稍显破旧之外,与普通的村庄并无区别。要说怪异,就是村内只有妇孺,不见一个男丁。
  他慢慢往前走,渐渐意识到了什么,心里开始有了一丝压抑。
  村里的人却都含笑看着他,还有几个热心的妇人走过来,伸手替他抱孩子。他带着警戒,把孩子护在怀里,眼神里尚有冰冷。但怀中的孩子却不领情,她笑得无邪,努力伸出小手,等着被人抱。
  “小小。”他好气又好笑地低训,却换来小小无辜的眼神。
  “抱抱……”小小眨巴着眼睛,可怜兮兮地开口。
  怀仁看着她,随即,无奈地把她递给了那些妇人。
  一旁的齐秀见状,忍笑拍他的肩膀,“俗话说女生外向,我今天可算见识了!可怜你这个作爹的……啧啧……”
  “我不是她爹。”他开口,说道。
  齐秀有些惊讶地抬头,却看见他的眼睛里的冰冷消尽,浅淡的温柔染着他的笑意,让人移不开视线。
  他看着她,道:“所以,我也不是穷得连老婆都跑了的那种男人。”
  齐秀猛退了一步,哀怨道:“英雄,这句话你记得这么牢做什么?”
  他笑着,道:“读过书的人,记性总是好一些。”
  齐秀听到这句话,当即双手叉腰,“读过书很了不起么?”
  他笑道,“看到那块木牌之前,我也觉得没什么了不起。”
  齐秀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两人僵持了片刻,齐秀眉峰一挑,道:“好!我就跟你比一比,让你知道,读过书没什么了不起的!”
  听到这句话,他摇头,“我只是随口说说,若有冒犯,我向你赔个不是就是。你不必如此认真。”
  “喂,英雄,现在已经来不及了!”齐秀撩起袖子,道,“大家说,该不该比?”
  一众妇孺当即应合,“比!”
  喊得最响的,是小小,她的小手举得高高的,“比呀!”
  怀仁看着小小,哭笑不得。
  “哪,我当你答应了。”齐秀笑着,道。
  “比什么?”怀仁无奈,问道。
  “放心,就比你们读书人擅长的东西,画画!”齐秀认真道。
  “画画?”他笑,“你当真?”
  “那当然!”齐秀点头,“不过,规矩我定。”
  “好。”
  村内的人听到这些话,立刻欢乐地散开,不过片刻功夫,便搬了桌子,拿了笔墨纸张,在村中排开。
  齐秀拿起一支笔,笑道:“规矩很简单,我画什么,你画什么。”
  怀仁点点头,“好。”
  齐秀眼珠一转,笑道,“哎,光比没什么意思,来赌一把吧。”
  “你真的要赌?”怀仁有些疑惑。
  “当然了。……哪,如果你赢了,我就把钱袋还你,再加十倍的银两!若你输了,就要替我做件事,怎么样?”
  他听到这番话,愈发疑惑,“我……”
  村中的妇孺听到这番话,又撺掇了起来,“赌!一定要赌!”
  小小也顺势大喊:“赌!”
  怀仁低头,狠狠叹气。“好,跟你赌。”
  齐秀的脸上有了一抹奸邪的笑意,她提笔,奸笑着开始画。片刻之后,她停笔,道:“该你了!”
  怀仁满心狐疑地走了过去,看到那张图的时候,一脸惊讶,僵在了原地。
  “快画吧,画完了,我们把图给大家看,让大家说说像不像。”齐秀双手环胸,得意道。
  他抬头,看着面前的一众妇孺,每一个都是饶有兴致,万分期待,等着看结果。
  给人看?这种图?怀仁低头,看着那张图,僵硬了片刻,道:“我……我认输。”
  “啊哈哈哈……我赢了!”齐秀朗声笑道,随即将那张图团成一团,往怀里一塞,“看到了没有,大家,读过书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么!嗯!”
  一众妇孺纷纷拍手。
  “好了,愿赌服输。”齐秀拍拍他的肩膀,道,“放心,我不会让你做‘坏人’的,嘿嘿嘿……”
  他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
  洞中不知晨昏,靠的是滴漏记时。晚饭一过,村内众人,便早早歇下。
  怀仁坐在床沿,看着小小在床上打滚玩。
  小小见他看着自己,便起身,扑到他膝盖上,呀呀说着听不懂的话。
  他伸手,戳她的脑袋,“我输了,你是不是很高兴啊?”
  小小翻个身,抓着他的手,笑得欢乐。
  “我捡什么不好,怎么偏偏捡到你啊……”他笑着,抱怨。
  看着孩子嬉戏,他眉间渐渐有了惆怅,转而,那深切的冰冷又重回了他的双眸,让人心寒。
  “英雄!”这时,门一下子被推开,齐秀大步进来,“啊,你没睡,太好了!”
  他的眼神里,还带着冰冷,语气也隐隐有杀机,“这里都不敲门的么?”
  齐秀被那杀机震住,愣了愣,“啊,抱歉抱歉,寨里只有女人,我一时疏忽。嘿,我是来跟你说赌局的事……”
  他低头看着小小,沉默片刻,道:“你一个女孩子家,怎么会画那种不堪入目的东西……”
  齐秀走到他身边,在床沿坐下,“我不是会画……”她认真道,“我靠这个吃饭的!”
  他抬眸,难以置信。
  齐秀从怀里掏出数本春宫图,一脸认真道:“一本十文,便宜点给你,七文,要不要?”
  他原先的冰冷和杀机土崩瓦解,只剩下惊讶。
  “要!”小小突然站起,伸出手,满脸期待。
  他一惊,一手抱起小小,一手隔开那些书,看着齐秀,紧张道:“你不要乱来!”
  齐秀一脸无辜,“我?我能对谁乱来啊?”她笑着,收起那些书,“好啦,不买就不买么。你们这些读书人也真是的,不过是几张春宫图么,有什么好紧张的。”
  他依然一脸戒备,认真地道:“你离孩子远一点。”
  齐秀看着小小,笑了起来,“不用这样吧?”她的语气里,微有苍凉,“……我也是混口饭吃……”
  听到那苍凉的时候,他沉默片刻,抬眸,“你要我做什么?”
  齐秀看着他,笑得眯起了眼睛,“简单得很……教这里的孩子读书……”
  他看着她,眼神里,竟是惊讶。
  齐秀有些不好意思,她抓抓头发,低声道:“其实吧,读过书,真的挺了不起的……”
  那是短暂的寂静,随之而来的,是他俯身低笑。
  “……”齐秀皱眉,“英雄,我说了什么好笑的话么?”
  他坐起身子,笑着摇头。那一刻,他的眼睛里又有了温柔的笑意,如此赏心悦目。
  她呆呆看着,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要帮你把‘抽’字改回去么?”他笑着,说道。
  她回过神来,高兴道:“哎?真的?”
  他点头,伸出两根手指,“只收你两文。”
  她皱眉,“坐地起价啊,你!”
  “那就‘抽风’好了……”
  “哎,英雄,有话好说,大家又不是外人,一文,一文怎么样?”
  “两文!”小小突然凑过来,伸出三根手指,喊道。
  “哇,英雄,你还是先教她数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