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日的街头
关心素走在街头。
二十八岁的她,穿着一身得体合身的职业套装,长发及肩,依然年轻,依然清秀,气质温文淡雅,但是,眼眸中的沉静,如无波古井,是她这个年龄,所少有的。
回到公司里的财务部,助理小妹方亭正在接电话,一见到她,扬起听筒:“关姊,电话。”
关心素走过去,接过话筒:“喂――”
电话那头传来她极其不愿意听到的一个声音:“心素,你好,我是简庭涛。”
关心素顿时冷下脸,也冷下声音:“简先生,请叫我关心素。”
心素这两个字不是电话对面的那个人所能叫得的,尤其是当下。
助理小妹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关心素瞥了她一眼,她有些做贼心虚地,飞快闪到一旁,装模作样地,理着手边的东西。但耳朵还是时时刻刻注意着这边的动静。
那边似是不以为意又略带讥嘲地笑了一下:“这,有区别吗?”
关心素不自觉地,用手指轻声叩叩桌面:“简先生,很抱歉,现在是我的上班时间,我是一个甘为五斗米折腰的市井小民,不比你简先生财大气粗,这份工作来之不易,如果没什么公事的话,对不起,恕我不能奉陪。”
说完,毫不犹豫地,就要挂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调仿佛依然很轻松,丝毫不受影响:“关心素小姐,谁说我不是为了公事找你?”似是有意在跟她耗时间。
关心素按捺下心头的些微烦躁:“有话请快说,我还有报表要看,还有一大堆工作要做。”知趣的话最好立马挂断,从此不要再来烦她。
那边的声音顿时也正经起来:“关心素,周五,也就是明天下午五点半,我来公司接你,你打扮一下,”那边的声音有意顿了顿,好像是给时间让她消化这个讯息,“我妈过六十大寿,她希望你能来。”
关心素微微冷笑:“简先生,你是不是拨错电话找错人了?”
她在心里补充了一句,你确定你要找的人姓关而不是姓叶?
简庭涛似乎丝毫不受影响,也丝毫不理会她的略带讥讽,不紧不慢地:“没有错,你们邱总也要出席,他还要跟我谈一个合作项目,你这个财务部经理,自然必须在场。”他的口气依然轻松自若,“他一会儿会跟你说的,我只不过是提前跟你打个招呼。”
绝对是公报私仇!
于是,关心素也摆出一副扑克面孔,这个年头,这套公事公办的架势,任谁都会:“既然如此,明天下午我和邱总一起去就可以了,不用劳烦简先生大驾。”
语气中不无讽刺。他来接她?过去那一两年来,她从无此等好命吧!
简庭涛极其难得地,颇有耐性地,依旧自动忽略她拒绝的话语:“我妈很想你,让我明天提前来接你,带你去买几件衣服,打扮得漂亮点,让她老人家也开心开心。”
关心素这下再也按捺不住了,对着电话那头略带嘲讽地:“简庭涛先生,如果你没有健忘的话,六个月前,我已经下堂求去了,目前的身份只是一个生活简单的小职员,跟你们财大势大的简氏家族一无瓜葛,二无牵连,这种温馨的家常话,麻烦你在拨电话的时候认清楚对象之后再说!”
啪地一声,挂上电话。
心里极其痛快。
这些天来萦绕在心头的那口浊气,总算稍有纾缓。
她一瞥,助理小妹方亭正有些惊讶,又有些崇拜地看着她。
她摔电话的对象,可是连公司里一言九鼎的邱总都不敢得罪的人物啊。
况且,众所周知的,还是她那个新近重又被列为N市十大钻石王老五之首的前夫简庭涛先生。
于是,她有些战战兢兢地,怕被殃及池鱼:“关姊――”
关心素安抚地冲她笑笑:“亭亭,麻烦你,去帮我泡杯咖啡。”
方亭极其迅速地,如释重负地,端起杯子,冲了出去。
下班后,关心素去超市买了一些吃的用的,大包小包地,拎回到她那套小公寓里。
公寓虽小,五脏俱全,布置得很是精巧,这是六个月前,她拿出简庭涛先生给的遣散费中的一部分购置的。
这是她应得的,她拿得十分的心安理得。
她没有学迈克尔-道格拉斯的前妻,以男方有重大过失为由,分走他一半家财,算他幸运。
她一向潇洒达观,就算六个月前,遭遇于她而言如泰山崩顶般的重大事件时,亦是如此。
想当初,在她和简庭涛一起去办离婚手续的时候,她一脸的气定神闲,反倒是简庭涛先生,一脸的郁卒和恼怒,倒叫那个虽然对她不甚了解,但是对简家的财力和简庭涛先生的秉性非常了解的资深大律师王清仁先生,用很是锐利和带着些微诧异的眼神,一连瞥了她数眼。
她当时装作没看见,只是,心头冷哼了数声,大学里将近四年,再加上毕业后六年,堪堪十年的爱情,即便无甚惊天动地,但也算是细水长流,且称得上是当年无数N大学弟学妹们口耳相传的一段佳话,到头来还不是抵不过一朝变心。古人似乎说过,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只怕左思量右思量,就唯恐忘得不够快!
关心素走进家中那个小巧温馨的客厅,将买回来的东西一件一件归置好,然后,将菜拎到厨房,打算好好慰劳一下自己的胃。
受素来爱享受生活的老爸关定秋先生影响,她一向爱钻研美食,在简家待了三年,简家大厨的手艺更是让她的胃益发挑剔,因此,最近以来,下意识地,她对食谱,十二万分地有钻研精神。
今天,她买齐了原料,打算做一道雪球明虾,好久没吃过了,有些食指大动。
刚将菜下锅,电话铃声就开始响了,她有些无奈,这就是独居的坏处,想找个替死鬼都找不到。
过两天,一定要把如枫这个小丫头拐过来,跟她一起住。
有心不听,但电话铃声一直锲而不舍,她十分无奈,只得熄了火,走到客厅,多半是她那个对她永远恨铁不成钢的老爸吧。
当初死活不同意她嫁给简庭涛,并扬言跟她断绝一切关系,而嗣后果真也一诺千金的关定秋先生,却在心素平静地签字离婚,并不声不响地搬出简家后,嘴硬心软地,时不时地,打电话或亲自登门来关心一下这个当年扬言永不再见的不孝女。在彼此都有空时,还会不时拉她出去品品茶,聊聊天。
或许,这就是血浓于水吧。
并且,桃李满天下且精通易学的关定秋先生当年的预言的确很准:你们不适合。毕竟,知女莫若父。
心素微喟,随手接起电话,刚喂了一声,一听到电话那端的声音,就眉头紧蹙。
不是她想象中的色厉内荏的老爸,而是阴魂不散的简庭涛先生,她的前夫。
简氏集团的总裁,N市标志性企业的掌舵人。
也是这六个月来,自称是奉严母之命经常明为关心,实质时不时冷嘲热讽地对她当初提出离婚之举进行言语打击的前度刘郎。
她通常只是挑挑眉,不为所动地直接挂断电话。以她对出身高贵的简庭涛的了解,当然知道,此次她算是踩到了他高傲的尾巴,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她能体谅,所以不计较,也懒得去计较。
所以说,穷尽她十年时间,她唯一的收获就是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个简庭涛先生,根本跟她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又或者,他们根本,就从未走进过彼此的内心世界。她心底一黯。
真不知当初年少无知的她哪根筋搭错了,亦或是眼睛被什么东西完全蒙蔽了,才会曾经一度摒弃成见地,认为他是一个深情儒雅,而且绝无公害的超级好男人。
现在的她,极其清醒,于是,她简单说了一句:“打错了。”
连客气话都欠奉一句,又是啪地一声,直接挂断。
简庭涛微愣地,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嘟嘟嘟的挂断音。
这个无可理喻的女人,今天已经是二度干脆利落地挂断他电话了。
也是这六个月来第八十七次干脆利落地,挂断他的电话。
若不是生怕回去之后实在无法向盛威犹存的老母交代,若不是……他堂堂简氏集团的总裁,何至于沦落至斯,去看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公司里的一个同样微不足道的小职员的脸色?
更何况,这个关心素还……
他微微不耐地,蹙起眉。
从他念大三,她念大一那年,顺理成章地,和无数对校园情侣一样,从他在受到一些不可避免的挫折后,如愿以偿抱得佳人归以来,几乎从无波折,即算谈婚论嫁时,除了关心素小姐那位鳏居多年的老爸,N大中文系资深老教授关定秋先生螳臂挡车般,象征性阻拦了一下,而以男方这边的财势其实更有理由应该讲究门当户对的简氏大家族,倒是自始至终,从无异议。
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当时尚显稚嫩,对人际关系也素无研究的关心素小姐,不经意中,居然将彼时还牢牢掌控简氏公司大权的简夫人贾月铭女士那颗阅人无数,挑剔异常的心一举收服,短短时间内,两人关系竟然就一日千里地,相处得不是母女,胜似母女,于是,自打关心素大学毕业以来,贾老夫人就一叠连声地,催着儿子赶快娶关心素过门,好在卸下公司重担的同时,更多得一个女儿陪伴,以慰老怀寂寞。
终于在三年前,简庭涛先生,如母所愿,娶得关心素小姐作简家妇。
他直到现在都有些纳闷,真不知道这个叫作关心素的比九头牛加在一起还要固执得多的小女人,给他老妈吃了什么迷魂药,一贯见多识广的简氏家族的贾母贾老夫人,还就死死地认准她这个业已下堂一鞠躬的前任儿媳了。
因此,这六个月来,从没给过他任何好脸色,无数次地,威逼他去向关心素解释并赔罪。赔罪?他心中冷哼数声,在他简庭涛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这两个字!!
经过半年来的母子冷战,直至昨天,贾老夫人的脸色才稍有缓和,仿佛让他将功赎罪般,吩咐他明天一定要带关心素回家,给她祝寿。
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斩钉截铁,不容拒绝。
于是,他这个火山孝子就要受到这个自离婚那刻起就打算从此相逢只作不相识的女人的一再羞辱。
半晌之后,简庭涛仍然瞪着话筒,有些火大地,将听筒重重地放归原处。
他心底这六个月来或明或暗摇曳的那簇火焰,仿佛一瞬间被挑起,燃成熊熊烈焰。
好吧,山不来就我,我去就山。
倒要看看你这个关心素要摆谱到何时!
于是,他阴沉着脸,拿起西装外套和车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径直走了出去。
2. 似水的流年
关心素跟简庭涛的相遇,很戏剧性。
那年,她还是个大一新鲜人。
一日午后,心素跟室友方慧约好出去逛街,方慧是有名的迟到大王,出门尤其磨蹭,心素便站在宿舍旁的小竹林边上耐心等待,她正百无聊赖四处看着,才一会儿,就听到竹林里面隐隐有哭泣声。
心素微微一惊,好奇心起,伸头看过去,就看到一男一女面对面站着,女生穿着裙子,长得很是漂亮,正在伤心哭泣,对面的那个男生身穿米色休闲服,个子很高,抱臂站着,蹙着眉,微微不耐的模样,表情很是淡漠。
哦,应该是一对吵架的情侣。
心素转回头。
从小在大学校园里长大,对这样的场景,她早已见怪不怪。
但是,对那个异常冷漠的男生,她还是有几分意外。
很少见。
不一会儿,女生有点激动地,大声而快速地说了句什么。
心素听到那个男生平淡而些微不耐地回覆着什么,但是,她听不清楚。
女生的哭泣声越来越大。
没过一会儿,那个女生便哭着一路跑了出来,差点撞到了心素身上。
心素有点无措地,看着女生哭红了眼,一路抹泪跑远。
心底有几分恻隐。
不一会儿,那个男生面无表情地大踏步走了出来。
心素瞟了一眼,嗯,长得还挺俊眉星目的,只可惜……
她心里本能地起了几分反感。
但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因此,她且避在一边,低眼敛眉。
但她的眼角眉梢,隐隐有着几分不屑。
男生根本没有看她,便继续迈步往外走去。
仿佛她不存在。
有一就有二。
三天后的午后,心素跟爸爸的弟子,N大中文系美女老师萧珊约好去打羽毛球。
当她站在球场旁的榕树下等萧珊时,居然好死不死地,又碰到相似的一幕。
那个不远处站着的男主角是同一个人。
甚至她这个路人甲也是同一个人。
但是故事的女主角已然易人。
同样的年轻美丽,但相貌迥异。
只是结果,也还是同一个,女主角痛心之下,嚷了句什么,掩面哭泣而去。
当那个男生站立了片刻,再一次面无表情走向她这个方向时,心素极其无奈。
十八岁的她,早已懂得趋利避害。
于是,她眼观鼻鼻观心,低头不语。
她不想长针眼。
不劳她费心,那个男生还是没看她,旁若无人地走了过去。
仿佛她不存在。
让心素万万没想到的是,有二居然还有三。
这一次,她还是在等人。
周末,她站在N大校园门口那棵美丽的相思树下,等着爸爸一同去临近的师大听音乐会。
周末,恰逢晚饭高峰期,人来人往,摩肩接踵,心素孤零零站在树下,人潮涌动中,几次险些擦到人。
突然,一辆自行车从她面前急驰而过,她忙往后避让,顾得了前顾不了后,无巧不巧地,重重撞到一个人。
或者说,是那个人退让不及,撞到了她。
一个高大帅气,似曾相识的男生。
他正安闲自若地站着,两手潇洒地插在兜中,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心素微微蹙眉,她认出了他是谁。
但是,那个男生显然没认出她。
因为他的眼神很陌生,还有着一丝捉摸不定。
心素一愣,是那个熟悉的陌生人。
于是,她敛眉,简单说了声“对不起”,便转过眼去,继续安心等待。
那是简庭涛印象中,跟心素的第一次相遇。
周末,老妈贾月铭女士,刚从澳洲出差回来,有好一阵没见到自己的宝贝儿子了,让他务必回家一趟。
傍晚六点,家里的司机因故晚到,他站在那棵美丽的相思树下,手插在兜里,漫不经心地等着。
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不断有人跟他打着招呼。
新闻系的高材生,N市最大家族企业的继承人,他向来受人瞩目。也总有流言包围着他。
所以,他的表情,永远有些淡淡的疏离,还有漠然。
原本只是无可无不可地打量着来回人潮的他,一不小心,重重撞到了前方一个避让自行车的人。
他有些吃痛,皱了皱眉,但是,多年来的教养还是没让他忘却礼貌,他转过头,刚想说对不起,便怔了一下。
因为那个人,是一个娇弱的女孩子。
而且,她只是冷淡地看了他一眼,便低头退到一边。
素来自制力超群的他,不知为什么,心中微微一震。
因为,当那个女孩子回眸的一瞬,八个字,蓦地盈上心间:
心素如简,人淡如菊。
如玉般的肌肤,恬淡的脸庞,纯净的双眸,一袭素雅的米色长裙,不算是绝色,但是,那种眉宇间透出的绝代光华和幽兰般气度,居然让向来自制力超强的他一时间,看得愣住。
简庭涛似乎明白了,徐志摩剑桥初见林徽因时来自心灵最深处的那种悸动。
你是天空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我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迹
……
后来回想起来,他也几乎是有些奇怪自己当时的失常。
这在从小历练得处变不惊的他,几乎是从未有过的。
但是,当时的他,还是看着那抹窈窕背影的渐渐远去,心中若有所失。
没过几天,身为N大记者团团长的他,就很快寻访到,那个女孩子,就是D大声名赫赫的中文系老教授关定秋先生的掌上明珠,D大商学院金融系大一学生,而且,她的名字,就叫作关心素。
他暗中不露声色地观察着关心素。
果真,人若其名。
更何况,仿佛冥冥中,就注定要和他有牵连。
关心素,简庭涛。
心素如简。
他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
或许,等了二十年,他的Ms. Right真的出现了。
素来眼高于顶的简庭涛,深受其母熏陶,极其固执,近乎偏执。
于是乎,仅仅一夕之间,简庭涛的密友叶青承就突然发现,这个N大最著名的校园贵公子,最近似乎有点不太正常。
他开始早出晚归了。
他开始神龙见首不见尾了。
他居然破天荒开始威逼叶青承,N大广播站站长,开后门为他播歌。
而且,为-一-个-女-孩-子-点-歌――?
饶是认识了简庭涛十数年,叶青承的眼睛还是瞪得比谁都大。
这、这、这、……
他叹了一口气。
心素的烦恼至此正式开始。
每天中午,准时有一束玫瑰,送到她宿舍楼的传达室里,委托管理员代交给她,每日中午准时定点地,在校广播电台里,有人为她点歌。
还全是匿名。
就连她去上中文系美女教师萧珊的公选课时,都有花店小妹送花来给她。
弄得跟她情同姊妹的萧珊一直冲她暧昧地笑。
她一开始很有几分摸不着头脑。
以前几乎没碰到过。
三天一过,她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因为,从第三天开始,每天晚上,有人神通广大地,出现在她所可能出现的任何地方,无论教室,大礼堂,亦或是图书馆。
嗯,是那个熟悉的陌生人。
她冷哼了一声――
他不是该在小竹林吗?
抑或是操场?
他确信,自己没有走错地方?
她摇了摇头。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她已经知道他叫简庭涛。
事实上,才进校没多久,她就对这个名字如雷贯耳,就连晚上她们寝室里室友津津乐道的卧谈会中,也经常听闻这位简庭涛同学的大名。
“今天我看到简庭涛了耶,就是简氏集团的那个公子哥啊,长得好帅!”
“听说他还是学校篮球队队长呢,校队主力,篮球打得超棒!”
“我还听说,很多女生倒追他呢,不过,他好像有点傲哦,身边的女生,经常换来换去的……”
……
心素清楚知道简庭涛乃N市十大家族企业之首的简氏集团掌门人贾月铭女士的独生儿子,未来简氏集团的继承人。贾女士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还是N市人大代表,经常上新闻,并且,贾女士十分注重企业文化的培育和完善,曾慕名拜访过关定秋先生数次,关先生对这个见识远超一般寻常妇人的,大气雍容的贾月铭女士很有惺惺相惜之感,是以心素对这位报纸电视上常常可见的,看上去精明练达的贾女士,感觉并不陌生。
只是,在心素看来,基因这个东西,未必会显性遗传,就算刚进N大没多久,她也轻易得知,这位简庭涛同学,堪称新闻系男生的龙头老大,但是,简同学在N大最最闻名的,倒不是他显赫的家世,而是他身上所发生过的无数似真似假的花边新闻。
其中,就包括名列N大有史以来地下流传的十大最具轰动效应新闻第六位的,中文系系花因不堪被拒绝亦或被抛弃为他自杀未遂的流言,因此,对于身边有着这样一个十数年如一日深情依依缅怀前妻,即便美女当前也全然柳下惠一个的绝种好男人兼好老爸关定秋先生的关心素同学而言,简庭涛同学不啻是SPSS统计聚类分析中完全应该剔除掉的那个小样本。
所以,关心素对他,是敬谢不敏,且相见如冰。
这种男生,应该进炼狱,永世不得超生,居然把主意打到她的身上,最好,还是省省吧。
她又摸了摸颈项上的那个精致的项链,和项链上那个同样精致的心型吊坠,心里,蓦地一黯。
简庭涛倒是一如既往地,十分乐观豁达。
他就笃定关心素同学即便不看在他几乎天天风雨无阻地,鲜花赠佳人的苦心上,也会看在那个忠尽职守的花店小妹我见犹怜的模样上,不得不收下那束她显然看得很碍眼的玫瑰。
况且,一进N大,从无数的学长们津津乐道的口中,他早就知晓一个N大师生们表面上彼此心照不宣但暗地里传得风生水起的消息,那就是,中文系美女老师萧珊,不仅曾经一度是关定秋先生最为得意的弟子之一,更是关先生自十多年前丧妻以来,无数企图接近他而未果的女子中,唯一例外的那个,这些年来,萧珊老师称得上是关先生唯一的红颜知己。
尽管不知为什么,关先生多年来皇帝不急,急死太监地,似乎无意要跟萧珊老师发展超乎友谊的关系,但是,所有N大人都知道,萧珊老师痴心不改地,从二十多岁的妙龄女孩,一直等到如今三十几岁的风姿楚楚的知性女人,是为了什么,就连当时尚且年幼的关心素都清楚得很,一直陪伴她照顾她的亦母亦姐的萧珊阿姨在等什么。但是,这两个当事人,还似乎就准备这样乐此不疲地,一辈子这样耗下去了。
白白跌碎一地眼镜片。
但是,简庭涛一眼就看出这个姓萧名珊的名列N大四大美女教师之一的女子,堪称一支很具潜力的绩优股,只要善加利用,日后必定会获得丰厚回报。
因此,他其他时间一概不挑,就认定萧美女的课,并且,他同样认定,凭关心素和萧美女的深厚交情,必定不好意思翘她的课。
倒叫一直以为简庭涛只是一时兴起,随便玩玩而已,且心态颇有些复杂地冷眼旁观的,从小一起长到大的叶青承同学,心中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简庭涛,是已经完全疯狂了,且不怕疯得更厉害些!
3. 如歌的行板
半小时后,当关心素很悠闲地,坐在那张小小的玻璃餐桌旁,一边看报纸,一边品茗着很美味的明虾时,门铃响了。
很悠扬的SHINING FRIENDS的音乐,她特别定制的。
会是谁?
她放下筷子,走到门口那个小小的对讲机显示屏旁,上面是一张微微不耐的脸。她一度十分熟悉,近来却很感陌生的那张脸,简庭涛先生。
她有几分意外。
因为屈指一算,尽管时时电话联络,这六个月来,简先生从未跟她出现在同一个场合,从来也不。
她仅仅一愕过后,对简先生的来意,洞若烛火。
只可惜,现时的她,与简家已无任何关系,至于一度视她若女的贾老夫人,不论明天是否出席寿筵,她都会记得请速递公司送一份礼物过去。
毕竟,相处一场,说没有感情,显然是假的。当年的贾老夫人,见的场面人听的场面话实在太多太多,以至于不可避免地产生些许逆反心理,而当时尚且年少的关心素小姐,打小就饱受关定秋先生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熏陶,书香扑鼻,说到逢迎奉承,对不住,半窍也不通,这种若是嫁入寻常百姓家,显然会被公婆冷落至死的异常脾性,偏偏对了贾月铭女士的胃口,她要的就是这样能和她谈谈诗词,聊聊心情的书香门第出身的女孩子,当年迫于父母压力,再加上丈夫乃一介文弱书生,不得已挑起家族重担的她,虽然满怀琴棋书画诗酒花的诗意梦想,但为现实所迫,虽不至于沦落到柴米油盐酱醋茶的黄脸婆境地,但是,毕竟和自己所期盼的相距越来越远了。没想到老来居然还能得此瑰宝,陪她话说从头,重拾梦想,不禁令她老怀大慰。投桃报李地,心素对贾老夫人也十分体贴关心,经常相伴左右。
并且,贾老夫人以其一贯的武断认为,关心素小姐,是她那个执拗异常的独生子此生以来做的唯一一次正确选择。但是,不曾料到,好梦易碎,这两人不声不响地,生米已成熟饭后,才通知她,说已签字仳离,她当时气得,直差点没背过气去。
但是,见惯风浪的她,在稍稍了解情况之后,很快就平静了下来。
并且,她自有她的打算。
因此,她不惜摆出慈禧太后垂帘听政的架势,威逼儿子就范,去敦请他的前妻起驾前来。
显然,简庭涛先生绝没有自己老母的一贯雅量,只见他的手,一刻不停地,揿着门铃。
即便是如此悠扬动听的音乐,在他如此的荼毒下,也难免有歌不成歌,调不成调之嫌。
关心素挑挑眉,继续返身,回坐到餐桌旁,悉心品味着明虾的鲜嫩,一边吃一边不动声色地想,最好赶快摁坏,改天她再去定制一个佛心大悲咒的门铃声,也好籍此阴阳相隔地避开小人。
从离婚那刻起,以她对简庭涛先生的一贯了解,她就心中有数,此事恐怕不易善罢。
果然,片刻之后,门外一个冷冷的声音响起:“关心素,需不需要我一个一个去揿你邻居的门铃,请他们来帮我敲门?”
他就吃准了她一定会在家,口气里十分笃定,还略带嘲讽。
心素再次挑挑眉,继续稳如泰山。这种伎俩,她念大一那年,他已经充分施展过,现在的关心素,已远非昔日吴下阿蒙,可以做到完完全全地,不为所动,所以,鉴于现今社会资源紧缺,他最好还是能省则省吧。
门外有片刻寂静。
正当心素以为简庭涛先生已经冲冠一怒大步流星地离去,正悠闲自得地给自己盛了一碗奶油蘑菇浓汤之际,门外又传来极其冷静的声音:“喂,110吗,我是XX路XX大厦1203室户主,我钥匙掉了,现在在门外,但是我怕我太太在家会出状况,你们能不能尽快――”
心素手中汤勺一颤,滑落在碗中,她带有几分恼怒地,盯着那扇门,仿佛要透过那扇门看穿门外的那个人。这个简庭涛,还是和十年前一样疯狂,不,怕是比十年前疯得还要厉害!
看来,以她对这个简庭涛先生十年来细水长流般的经验性认知,仍不足以解释此人当下的异常之举。
她眼下还没有成为明日早新闻里社会版新闻事件女主角的这份心理准备,且完完全全的,实属飞来横祸,无妄之灾。
尽管她不无恶意地,很想让声名显赫的简氏集团的简总裁出现在经济版以外的报纸新闻头条。
毕竟,这个年头,任谁都有私心,都知道先保自己要紧,她自然概莫能外。
于是,她走到门边,拉开里面那道雕花的桃木门,再拉开防盗门上的那扇小窗,隔着防盗门淡淡地对着外面:“不必了,我还活着,多谢费心。”
只见简庭涛先生早有预料一般,对着手机彼端很有礼貌地:“没事了,门已经开了,谢谢。”
尔后,自若地用修长的手指啪地一声合上手机,不紧不慢地盯着她:“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吗,连防盗门也不开?”
说着,还用手指叩叩那道显然十分坚实,遍身上下应该不下二十个锁点的名牌防盗门,语气中仍带有些许嘲弄。
关心素不由心头一阵火起,面前的这个男人简直无可理喻,犯错的是他,有意挑衅的是他,阴魂不散的,还是他,而她这个受害者从头到尾,倒如同见不得光的阴沟里的小老鼠般,被一路苦苦相逼,就差没被勒令以死谢罪。
因此,她口气也不善地:“对不起,蓬门小户,不知礼数,有话请快讲,讲完请快离开,电梯就在那边,恕不远送。”
简庭涛一如十年前,丝毫不为所动,下巴微抬,眼睛微眯,锐利地往心素身后瞥了一眼:“你这么怕我进去,难不成里面……”话虽未说完,隐喻之意昭然若揭。
心素只是淡然一笑:“是又怎样?”
自从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以来,两人就已经既不羡鸳鸯也不羡仙地,成为路人,如今,她肯拨冗跟这个路人闲谈,实在算是大大有违本意。
于是,她神色自若地,继续原先话题:“有话请――”
简庭涛先生只当没听见,又拨通电话,简单地对着话筒那端:“你上来吧。”
心素有些微诧异,这个简庭涛先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简先生倒是气定神闲地,合上手机后,就闲闲抱着胳臂,伫立在门外,耐心等待。
心素心里冷哼了一声,她倒也想看看他在她家门外等什么。
不一会儿,一个模样干练,面色黧黑的中年男子出现在电梯口,他朝简庭涛先生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又朝心素瞥了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从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拿出工具,开始开锁。
心素大骇,连忙隔着门叫道:“喂――这是我家,你……你……你想干什么?”
那个中年男子只是又瞥了她一眼,眼里似乎还带着十分的不赞同,然后,一声不吭地,继续开锁。
简庭涛先生如旁观者一般,负手而立,悠闲自得地站着。
以那个中年男子娴熟的手艺,门不一会儿就开了,几乎是同一时间,简庭涛先生的半个身子就进来了,并迅速地,递给那个男子一张大钞。
中年男子面无表情地接过去,并未道谢,而是冲着心素不甚友好地说了一句:“以后不要动不动一跟老公生气就把他关在门外,”然后,往电梯方向走,似是咕哝了一句,“怎么脾气跟我老婆一样大,现在的女人……”
心素先是被他的那句话气得有些头昏,待到她回过神来,转头看向已经径自走到室内的那个身影时,更是气得怒火上扬。
因为简庭涛先生已经俨然如狮王巡视领地一般,极其迅捷地打开了她那两室一厅的所有房门,一间一间地仔细搜索着,紧接着,又降尊纾贵地,返回客厅,坐到了她那个小小的仙人掌形状的休闲沙发上,还十分自如地,伸长双腿,然后,打量着她桌上的两菜一汤的简单饭菜。
再然后,似是有些不赞同地,瞥了她一眼。
心素冷眼旁观着,直至眼看着简庭涛先生没有任何要开口的意思,安心要客随主便,因此,她也就按捺下心中的恼怒和不耐烦,当他是透明,继续回到桌旁,目不斜视地,同样安心地,吃着自己尚未吃完的饭菜。
简庭涛先生也不开口,低头想着什么,一时间,两人就这样心照不宣地僵持着。
直至心素将碗筷拿去厨房冲洗干净,将桌面收拾好,再给自己泡了杯三年前业已成为她继母的萧珊阿姨前一阵子送来的上等花茶,坐了下来,气定神闲地,轻啜了一口后,简庭涛才终于抬起头,轻轻开口:“心素――”
关心素眉头微蹙,随即舒展,算了,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反正对她而言,半分损失也无。
见她一副你奈我何的模样,简庭涛挑了挑眉,看向她,语气平和:“心素,不管我们之间有什么恩怨,我妈一直都是很疼你的,她六十大寿,你……”
心素微微蹙眉,兼有些头痛。
因为,这六个月来,简庭涛先生似乎安心就不想让她这个主动求去的下堂妇清净耳根,幽灵般无处不在地,籍简氏公司与她所任职的邱氏公司之间的往来业务,折磨她这个小小财务部掌门人的耳朵和神经,以至于公司那位惧于贾月铭女士余威而十分不敢得罪她这个简氏家族弃妇,但更是不敢得罪那位大权在握的简总裁庭涛先生的邱总,很是为难般,夹在中间,天天慨叹做人难,难做人。
而且,N市并不大,如果籍着此次贾月铭女士的寿筵,再跟简家,或是简庭涛先生扯上任何关系,而为外人指指点点,她当初又何必走得那么干脆?
伤也罢,痛也罢,就当是尘封在过往的脚印,又何须去踩?
更何况,她还远没有谢玲玲女士打落牙齿往肚里吞的过人涵养。
因此,关心素以自己一贯的逻辑,言简意赅地:“邱总在下班前,已经跟我说过了,明天,我会跟邱总夫妇一起去。”其他的,就免了吧,她当不起,相信坐在她面对的这位面色已经渐渐下沉的简先生,同样当不起。
简庭涛脸色越来越沉,他盯住了心素,他的脸上掠过一丝阴霾,眼神中,有一小簇火焰在隐隐跳跃,他静默了片刻,冷冷地:“关心素,当初婚是你提出要离的,我成全了你,但你别忘了,当初我答应签字离婚,也提了一个要求,那就是,在我再婚前,若是我有需要,你还必须陪同我出席一些必不可少的场合。”
他观察着心素脸上细微的变化,随后微微一笑:“如果你忘了,我可以让王大律师将协议副本传真一份给你。”
本来,彼时坐在王大律师办公室里的他,已经失去理智,只是随口提出这个妾身未明的不合理要求,他当时,根本没想到向来极其不喜出席应酬的心素会同意。
他下意识地,期待着心素的拒绝。
但是,在那种非常场合,想必也是有些晕头了,心素当时居然想都未仔细想,随口就答应了。她甚至不屑于仔细去看那份协议,签完名后,正眼也不看他,直接潇洒离去。
于是,他现在就祭出了这个已在脑海中盘桓了数日的最后一招杀手锏。
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心素电话里的漠然,一看到心素平静的神色,他的心底,就突如其来的,涌上一阵强烈的恼怒,还有干涩。
关心素想跟他撇清关系?
对不起,休想!
心素微微一怔,然后,也冷笑一声:“何必如此舍近求远呢,你身边就有更适合的。”
他的红颜知己,从祖上传下来已有数代交情的简氏企业公关部经理叶青岚小姐。
叶小姐才貌双全,家世良好,更兼对简庭涛先生一直一往情深,痴心不改,即便在他使君有妇之时,亦是如此,在大约两年半前如愿以偿地拿到硕士学位后,伊人一刻也不愿在美国多呆,不惜以美国南加州大学大众传媒管理硕士的辉煌学历,不顾家人反对,加入简氏公司,屈就于一个小小公关部。
叶青岚小姐仿佛就是为简庭涛先生量身定做的,拾遗补缺的那根肋骨。
所以,她这个明显尺寸不合的零部件,一早就应该淘汰出局。
所以,她走得很干脆。
一听此言,简庭涛即刻抬起头来看她。
心素很惊讶地看到他的眼中,燃烧着熊熊烈焰,那一瞬间,几乎刺痛了她的眼睛。他的眼神,有愤怒,有冷峻,似乎还有着,一瞬即逝的,淡淡的伤楚。
仅仅是片刻,简庭涛就镇定了下来,他沉默了一会儿,冷冷地:“关心素,记清楚我曾经对你说过的话,还有,总有一天,你会为你固执到无可救药的愚蠢,而付出应有的代价!另外,”他起身,头也不回地向门口走去,“你别以为我真的不知道,关心素小姐,你十年来从不离身的那根项链的小吊坠里,刻的是什么!”
说完,他走了出去,门砰地一声,被关上了。
4. 岁月的痕迹
在简庭涛一连串的狂热举动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正如简庭涛同学事先所预料到的那样,关心素同学依然好大一棵树般,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她照上她的课,照跑她的图书馆,完全对周围的学生包括一些年轻教师的好奇眼神和窃窃私语恍若未闻。
且对于自己无意中极有可能成为N大地下流传的十大校园新闻中新晋增补事件中的女主角这一新的身份,似是毫无认知。
但是,即便应邀成为剧中人的路人甲乙们都纷纷意欲弃庙堂之高而求江湖之远去了,简庭涛同学仍然毫不气馁。
他就是喜欢她这样的个性。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女孩子。
对从十岁开始即跟在贾月铭女士后面旁听各种会议,出席各种谈判场所的简庭涛同学来说,关心素同学,是THE BIGGEST DEAL IN HIS LIFE,并且,是THE ONLY ONE。
于是,他双管齐下,日记照样声情并茂地日日写日日贴,此外,紧迫盯人战术,虽然老套了一些,但俗话说得好,烈女怕缠郎,由此可见,一个缠字诀,这一凝聚了无数前人智慧结晶的举措,在现今科技发展一日千里的社会,仍具相当的威力。
要知道,简庭涛同学可是从十岁开始,就在贾月铭女士精心栽培下,开始熟读诸葛亮兵法、孙子兵法、唐太宗李卫公问对、鬼谷子、百战奇略等等等等兵法书籍的杰出英才,就连修身养性的曾国藩家书,他亦是看了不下十遍。
有道是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念了那么多年的兵书,再加上目睹过那么多次火花四溅的谈判现场,这种基本技巧,还难不倒他。
反正,他原本就打算和关心素同学长期耗下去了,而且,他以一贯的自负相信,先沉不住气的人,绝对不应该会是他。毕竟,他也算是在情海中闲庭信步地徜徉了多年的那个人。对关心素同学,别的暂且不谈,他自认还是要胜在经验上。
他相信,关心素同学绝对是一个从未涉入过爱河的NOVICE,看她的眼神就知道。不知道为什么,简庭涛同学对女孩子的眼睛尤为挑剔,一个女孩子的心灵纯洁与否,从眼神上,完全可以看得出来。
他就是喜欢关心素纯净而淡然的眼神,如一泓温润的清泉,尽管略带忧郁,但不含哪怕一丝杂质。
于是,没过多久,心素就发现,这个不知什么时候莫名其妙地就缠上了她的简同学,近来的行为举止,跟她完全可以达到不是双胞胎胜似双胞胎般,心有灵犀不点通地,极为雷同。
她从小到大,在N大校园里住惯了,历来有晨跑的习惯,每天早晨出门,呼吸着清晨新鲜的空气,在操场上慢跑几圈,活动伸展一下身体,再欣赏一下操场旁边的那几株身姿优雅轻灵的枫树,一天的心情,自然就轻松了起来。
只不过,自打简庭涛同学和她出现在同一个操场的那一天起,她的心情一直就不比以往般轻松无碍。
因为这个简同学笑得也实在太灿烂如朝日了些,一早就候在操场门口,一见她长发飞扬地,穿着休闲运动服一路跑近,众目睽睽之下,一大老远,就十分愉悦地跟她打招呼:“关心素同学早!”
她有些诧异地瞄了他一眼,对他的无孔不入倒也并不意外,她并不是古墓中的小龙女,校内BBS她也常上,近来的校园十大新闻中常常有这位简同学的身影,并殃及她这条池鱼,就连她那个虽然年过五旬,但仍然与时俱进地喜好新鲜事物而并非日日钻进故纸堆的老爸关定秋教授,通过校园网和萧珊的只言片语,也有所耳闻,只不过关教授向女儿旁敲侧击了半天,在关心素同学历数简同学种种恶形恶状之后,得知这个他之前几乎一无所闻的简庭涛同学在关心素同学心目中的地位,远逊于关家楼下邻居家那条心素避之犹恐不及的沙皮狗,他一笑置之之余,也就罢了。
但是,每每看着心素那张酷肖亡妻的俏脸,和身上那种如菊般温润淡雅的气质,他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欣慰。
那个亡妻去世那年才五岁的,抱着他的腿大哭着要妈妈,直哭到声音暗哑才沉沉睡去的扎着小辫子的小女孩,终于,也长到这么大了,也开始有男孩子这么狂热地主动追求了。
只是,以心素的单纯和不经世事,恐怕暂时还过不去心上那道小小的坎吧,他想起了心素脖子上自十六岁那年起就从不离身的那条项链,再想到……然后微微地,叹了口气,
他想着,或许,过段时间,也应该多让柯轩来家里玩玩,陪心素多聊聊天了。
对简同学灿烂的笑脸和礼貌的问候,心素只当没看见也没听见,径自跑过他身边,简同学倒是丝毫不以为意,潇洒地耸耸肩,再同样潇洒地转身,跟在她后面跑步,她快他也快,她慢他也慢,总而言之,时时刻刻,离她不超过两米远,惹得路人纷纷为之侧目。
心素只当看不见,压根不理,只顾埋头跑步,简庭涛同学也只顾跟在她身后,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即便关心素同学非常淡定地,没有任何因为他的出现而改变自己晨跑计划的意思,而只是在隔天就戴上了一副耳机,一边跑一边听着音乐,对他的招呼声,似乎听都没听见,他也同样不以为意。
反正,简同学有的是耐心。
而且,简同学继续锲而不舍地,出现在关心素同学出现的任何场合,只不过,此次,送花小妹已经光荣地功成身退了,他单枪匹马地,亲自去上萧珊老师的古诗词鉴赏课,并以其一贯良好的人缘,和众人心照不宣想看好戏的心态,在那个挟萧美女之盛名每每都人满为患的教室里,每次都能在关心素同学身旁找到位置坐下来,即便一时半刻没有空座,也自有人极其迅速而友好地,在关心素同学有些无可奈何的眼神中,给他让出他想要的座位,让他安然自得如愿以偿地,伴佳人而坐。
上课,关心素看讲台,他看关心素,反正,他原本就是来旁听的,且醉翁之意完全就不在酒,他的学分,早就修满了,根本不差这一门。
于是,当萧珊老师用极富感情而又柔美的嗓音讲解着破阵子、鹧鸪天、如梦令中的意境,以及“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懒慢带疏狂,曾批给露支风敕,累奏连云借月章。诗万首,酒千殇,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向洛阳”的写作背景,关心素同学听得专心致志,如痴如醉,而简庭涛同学更为关注的,则是她脸上的极其微妙的变化。
这是他绝无仅有的近距离接近她的大好时机,怎能不善加把握,于是,他几乎是平均在盯着关心素看上三分钟后,才抽空瞄上讲台一秒。
这一幕,不仅四周学生看得十分好笑,不时窃窃私语轻声议论,就连讲台上站着的萧珊,也看得真真切切,清清楚楚。
她心里,不禁也有些好笑。
亲密如她和心素,即便关心素同学一向品评事物都善于择其要点,一针见血地点到即止,她也已经充分知晓这位近来事迹满N大传播的简庭涛同学,在心素心目中的地位之低下,处境之不堪,大概在关心素同学有生以来的十八年中,无人能出其右。
但其实,她对这位简庭涛同学的印象,倒也并不恶。尽管萧珊明白简同学远非对文学有执着爱好才中途插进来,风雨无阻准时准点地听这门课,但是,简庭涛同学长得一副斯斯文文的模样,且不愠不恼,很有耐心,俗话说相由心生,冲着简同学的这份胸襟,她就已经开始暗暗给他加分。
并且,以简氏家族可以追溯到解放前的发家史,绝对可谓衔着金汤匙出世的富家子,但是,这位简庭涛同学但凡路上碰到她,都极为有礼貌,大老远就开始打招呼。有一次,萧珊和友人到简氏企业麾下的一家餐馆吃饭,无巧不巧地,碰到陪同母亲巡视业务的简同学,他立时三刻地就让经理将萧珊她们引到最好的包厢,最后,原本奉简同学之命要免去就餐费用的经理,跟萧珊她们拉锯了半天,才极其勉强地以七折价收了她们的餐费。以萧珊的玲珑剔透,当然知道绝大程度上,她只是沾了关心素同学的光。
最重要的是,在萧珊内心深处,这位简庭涛同学和她可谓同病相怜。她二十三岁那年拜在关定秋先生门下就读他的研究生,彼时关教授刚刚丧妻,仍然沉浸在对亡妻的无尽缅怀之中,妻子的骨灰盒,日日放在关教授床头,妻子的照片,永远放在关教授最贴近胸口的衣袋中,甚至于妻子生前兴之所至所录的歌,或是随手涂鸦写的文章,画的工笔画,也被关教授仔仔细细地,无一遗漏地,整理了出来,日复一日地细细把玩,以慰相思。目睹这一切,一向骨子里浪漫非常的萧珊几乎立刻就爱上了这个大了自己十五六岁的深情男子,但是,她知道,关教授的执着,非三五年,或是十年八载,所能被时光隧道消弭,他的境界,也远非那个一边吟唱“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一边照样纳妾的苏老夫子可比,因此,她只是以不逊关先生的执着,多年来,默默守候在关先生左右。她明白,关先生并非对她无情,对萧珊的善解人意和出色才情,他的欣赏,也明显写在眼底,只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萧珊此次算是深深受教。因此,对这位显然同样十分执着的简庭涛同学,油然而生惺惺相惜之感。
因此,每每路上见到简同学,她都微笑着,和他打个招呼,寒暄几句。
目光中,不无戏谑,和些许的鼓励。
萧珊老师的这种心态,以及所表现出来的日益明显的友善态度,正是简同学一直以来所殷切期盼的。毕竟,放眼全N大,她算是能最接近关心素同学的唯一女子,对关心素同学潜移默化的影响,不容小觑。
尽管关同学仍然对他置若罔闻,不理不睬,几乎半眼也不看他,但是,简庭涛同学仍然很有耐心,至少目前,他有了一个小小的同盟军,他知道,即便慑于关心素同学的冷淡态度,这个聪明的萧珊老师目前态度还有些摇摆不定,但在不远的将来,只要他继续努力,以萧美女目前的自身心态和对自己日益友善的态度,总有那么一天,会巧妙地从旁大力协助他。
这算是他为日后不可避免的正面相交埋下的一支奇兵。
毕竟,兵书上载得好,善战者,不拘其法,就算小小利用一下萧美女的微妙心理,只要无伤大雅,又有何妨。
在简同学心中,这跨出的第一步,基本上算是小小的初战告捷,于是,简庭涛同学不慌不忙地,开始实施第二步计划。
这第二步就是,不遗余力地,在关心素同学身边,继续埋下第二支奇兵。
这支奇兵,是简同学在公司里无意中翻人事档案时发现的,简氏公司人力资源部经理方之磊先生的独生女儿,住在关心素同学隔壁寝室的同属一班的方慧同学。
她算是无意中被简同学挖掘出的一块蒙尘美玉,并且,得知这个惊人发现后,简同学一时欣喜异常,于是,想方设法地,迂回曲折地,去探询方慧同学的底细和个性。
方慧同学倒是早就知道了这位简氏集团的公子哥最近的一切动态,且回家后已经和老爸老妈连比带划绘声绘色地形容过一番了。性情活泼开朗且颇有头脑的方慧,欣赏归欣赏关同学的气质,但未免觉得她也太缺乏新时代年轻人应有的朝气了,于是,她本着我不入地狱谁入的心态,再兼天生一副巾帼不让须眉的侠女风范,一直意欲施展改造关同学这一浩大工程但苦无良策,如今,简庭涛同学算是误打误撞地,给她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况且,凭借这个机会,她还可以从简同学那里得到意想不到的好处,和以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长期红利,对一向算盘打得比会计专业的人还要精刮的她而言,绝对是老天爷在亏欠了她十八年后,突如其来没打招呼就砸在她头上的一块超级大馅饼。
于是,在简同学投石问路之后,她立刻就一拍即合地答应与他通力合作,务必让关心素同学从此迷途知返,回归人间正道。
当然,也是基于方之磊先生的循循善诱和现身说法,毕竟,简同学的前途不可限量的。连数百年前的和珅都知道在嘉庆皇帝没登基之前小小地未雨绸缪一下,新中国红旗下成长起来的方家父女又岂能例外?
于是,不久之后的某一个周末,当在关定秋先生熏陶下,一向酷爱看话剧的心素,在方慧同学的盛情邀请下,去欣赏来N市访问的波兰华沙国家话剧院所演出的,由波兰著名导演瓦里科斯基编导的莎士比亚经典喜剧《驯悍记》。
原本还有些疑疑惑惑的她,正有些奇怪一向虽然爽朗得紧,但被同学戏谑为“抢钱女王”的方慧同学,怎会牺牲周末大好的打零工时间来和她一起欣赏话剧。要知道方慧同学虽然家境不俗,但是,经济头脑一向十分了得,且对金钱执着得紧,无论大钱小钱,只要有钱就赚,举凡KFC兼职,德芙促销,DELL新品展示,只要有企业来N大招募临时的计时计件工,她从来都是义无反顾地冲在最前面,一副弱水三千皆须为我所饮的架势。
只见方慧同学四两拨千斤地,轻描淡写地解释道:“反正是别人给我老爸的公关票,不看也浪费,再说,跟你一起去看话剧,顺便提高一下这个……这个欣赏品位嘛,呵呵――”
说得一副很诚恳的样子。
心素到底是年方十八岁的小女生,尽管表面矜持,其实从心底也是很渴望友情的,如今这个在班上一直很吃得开的女生主动示好,她心底也有些窃喜,感谢一番之后,欣然赴约。
结果,在她坐下来没多久,话剧演出才刚刚开场,旁边就坐了一个人,她下意识一看,不是预料中的方慧同学,而是她避之犹恐不及的,简庭涛简同学。
她当即就意识到,她被古怪精灵的方慧同学无情地出卖了。
简同学照例不吝向她展示堪比黑人牙膏广告明星的牙齿:“关心素同学好!”
心素挑眉,再挑眉,然后起身,准备即刻离开。
既然坐在这儿是个错误,那么,显然不应该让这个错误再继续下去,于是,她走得毫不犹豫。
但是,有人比她更毫不犹豫。
简庭涛伸出手,极其迅捷地,一把拉住她:“怎么,你要走?”
心素冷静开口:“请你,放开我――”
只见简庭涛同学神色自若但不好通融地:“关心素同学,你现在这样就走,对精心准备演出的演员们似乎很不尊重。”
心素略带嘲讽地,微笑了一下:“简庭涛同学,你这样拉住我,对我似乎更不尊重。”
自打简庭涛同学跟她一同出现在古诗词鉴赏课的教室的那天起,她就对简同学愈挫愈勇的精神气质和遇强则强的非凡潜力有了越来越深刻的认识,她也从来没有天真地认为此事可以善罢甘休,因此,早就积谷防饥地设想出了种种可能出现的情形,并作好了种种最坏的打算。
此等情景,算是比较MILD一点的了,所以,她的应答很是敏捷。
简庭涛同学很有绅士风度地略略松开她,然后,睨了一眼四周,果然,他们在拉扯之间,已经惹得旁边不少众人的异样眼光。于是,他微微一笑,很有礼貌似乎还带有些无奈地对着周围解释:“对不起,我前几天不小心惹我女朋友生气了,她一直到现在都不肯原谅我,打扰诸位,实在抱歉。”从头到尾,眼睛始终非常深情地,对着心素。
众人的眼光瞬即集中到面色十分不豫的心素脸上,眼神中无一例外带有些微谴责,心素左首一个剪着羽毛剪神色黯然眼睛红肿的,孤伶伶独自一人来看话剧的小女生更是立即瞪着心素,声音虽小但十分有力地:“好好的男朋友不珍惜,等到分手了,你就知道后悔了!”
看着众人对表演得比舞台上还要生动逼真的简同学一副同情的脸色,心素实在是不知应该生气还是应该觉得好笑,再说也实在不能干扰别人看话剧,于是,为今之计,她只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简庭涛同学自然跟影子似地紧紧缀于其后,还不忘抽空再向周围闲杂人等报以略带无奈的微笑。
小女生在他们身后,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一走到马路边上,心素就扬起手,准备叫出租车。
她不想跟这个莫名其妙的简庭涛再待在一起一分一秒。她已经习惯了这十八年来的宁静生活,她不愿意在他的蓄意入侵下,而发生一丝一毫的任何改变。
她想起那个坠子,和那张温和而永远都略带一丝忧郁的笑脸,不由心中又是一黯。
简庭涛十分冷静地,截下她扬起的手,然后,突如其来地,把她的身子转过来,神情严肃地:“关心素,你当真――就这么讨厌我吗?”
在这个关心素面前,他前所未有地,充满了挫败感。
心素被动地看向他,他的眼底,第一次,居然有着浓浓的不解,和淡淡的忧郁。
简庭涛继续执拗地盯着她,他的手,仍然毫不放松定着心素的身体:“不管你怎么想,不管你怎么对我,我就是喜欢你。”他轻轻然而坚决地:“我是不会放弃的。”
心素看着他眼底的坚持和无畏,还有一种豁出去的决绝,一时间,居然也有些怔住了,她略略低头,心头又涌起一阵淡淡的忧伤。
简庭涛轻轻放开她,一瞬不瞬地,略带探测地注视着她:“关心素,你是我这么多年来见过的所有女孩子中,最顽固最无情最铁石心肠的,”接着,他自嘲地一笑,“可是,谁叫我……”
听闻此言,心素垂下眼帘,低声而清晰地截住他的话:“简庭涛同学,请不要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也不要再把你以前追女孩子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她扬起脸,“没有用的,对不起,我是不会喜欢你的。”
正在此时,有一辆出租车滑到她面前,她在坐进去的同时,看了一眼站在那儿,脸上没什么表情的简庭涛,礼貌而疏离地:“再见。”
从此最好不见。她在心里,又补充了一句。
车在简庭涛的视线里,越开越远。
5. 飞鸟的天空
第二天,星期五晚上七点,关心素还是准时出现在了自打她搬出去那日起就打算从此不再踏入半步的简家那个超大超高的,高雅但不奢华的客厅。
尽管有些不情不愿。
她倒并不是被简庭涛先生的一番话所打动亦或反将成功,她之所以站在这里,完全是由于邱氏夫妇的软硬兼施,邱总挟上司之威唱红脸,邱夫人则以妇人之仁唱白脸,轰得她头脑发昏,两腿发软。
谁都知道她虽然既不吃硬,也不吃软,但当这两者夹攻之际,她往往容易恍惚,且容易被宵小之辈抓住此项弱点,善加利用。十年前,她就已经接受这种血的教训。
况且,贾月铭女士的慈母面孔适时地却上心头,她的心中当时就蓦地一软,于是,只好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并准备了事先早就精心挑选好的,一早就打算快递过去的礼品。
但是,唯一的要求,仍然是与邱氏夫妇同去,且不刻意作高贵打扮,简单得体装束即可。毕竟,她当下的身份,只是一个普通的朝九晚五的上班族。
当她提出来时,邱总的神色似是变了变,但是,一贯帐中诸葛亮的邱夫人已经忙不迭地,向自己的夫君使眼色,当即大力应承下来。
只要眼前的这个关心素小姐肯出席,那就是他们夫妇在贾老夫人面前立下的一件大功,至于其他,哪怕会小小得罪一下简庭涛先生,也只是小小瑕疵,绝不影响大局。
片刻之后,一向惧内但彼此心灵相通的邱总也瞬间换上一副慈父面孔,微笑地,应承下来。
一进门,关心素就毫不意外地一眼看到客厅正中站着的雍容华贵气度不凡的贾女士,以及右首穿着宝蓝色晚礼服,明媚照人,言笑晏晏的叶青岚小姐,她的另一边还站着简庭涛先生,两人正在热情地,招呼着满大厅的客人。
当然,就叶小姐所兼具的简氏公司公关部经理和当前简先生绯闻女友的双重身份,这是完全应该的。况且,男的高大俊挺,女的美丽大方,看上去的确是一对非常登对的璧人。
只是,今晚的寿星兼最受瞩目的女主角显然不这么想,因为,关心素刚随邱总夫妇过去想跟贾女士及其身旁的简先生叶小姐打招呼时,就在离叶小姐大约不到一米远的地方,传来一个略带威严且不容置疑的声音:“心素,到妈这儿来。”
一时间四周寂静,众人立刻鸦雀无声,心素有些愕然兼无奈,以她对贾月铭女士的一贯了解,她当然知道她是故意的,因为,贾女士在成功地投下这块小小的石头后,嘴角已经勾起了一丝胜利的微笑,显然很满意看到水面上浮现的圈圈涟漪。
满大厅的一干人等,都屏息以待着这一戏剧性场面如何演下去。前妻,新欢,负心男子,恋旧婆婆,迥异与孔雀东南飞的剧情,但具有同样强烈的戏剧冲突效果。
就连当事人之一的简庭涛先生,也在冷眼旁观兼些微期待着这一幕如何收场。
反倒是在心素进来之前,一直处于胜利且愉悦状态的叶青岚小姐,握着高脚酒杯的左手,瞬间完全失去血色。
心素瞥了贾老夫人旁边的另外两人一眼,走上前去,递上终究还是决定亲自送来的礼物:“贾伯母,生日快乐。”她用的是婚前的称呼,并非她不知好歹,对贾月铭女士的一片好意,她完全心领,贾女士无非是想让出席寿筵的这些人看到,再口耳相传,关心素小姐尽管已经求去,但是,在贾女士心目中地位依然牢固,也好让她在职场上少受几分委屈。
不可否认的是,她的心里有些酸楚,又有些感动。只是,她又瞥了一眼正紧紧盯着她,脸上已经笑容渐敛的叶青岚小姐,她既然已经离开,就再也没必要挡住别人的路,占据这个有名无实的身份。
贾女士显然仗着这个不同寻常的日子和自己的长辈身份,立时三刻开始发威,她凤眼微眯,话音顿沉:“心素,你是不是觉得才过了六个月,我就不配你叫一声妈了?”
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而且,绝不容关心素有丝毫敷衍的样子。
其实她此刻的心神,倒不在她这个垂着头一言不发的,让她又气又爱的前儿媳身上,只见她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身旁已经有点花容失色的叶青岚小姐,胸口那郁积了整整六个月的心头之气总算稍有纾缓。
隐忍了六个月,等的就是今天。
想当初,当她眉头紧锁地,从她那个气得心智已经不太清醒,且语焉不详的儿子口中大致得知情况后,以她多年来的阅历立刻准确判断出,撇开儿子和心素本身存在的问题,这个从小到大对她那个不孝子从未死心,十数年如一日般痴情的叶青岚小姐绝对功不可没。
只不过,她心底冷哼一声,若是安安份份做她简贾月铭的世侄女便罢,要想作她简家的儿媳妇,还要先要看她这个慈禧太后这关过不过得了!
必要的时候,她不介意让叶青岚小姐清楚认知到,珍妃当年是怎么香消玉殒的!
贾月铭女士在维护家庭幸福方面,如好斗母鸡般,向来心狠手辣得紧。想当年,五年前仙逝的简非凡先生,即简庭涛先生的老爸,年轻时曾经以一个文弱书生之身,企图红袖添香,坐享齐人之福,她不动声色地,在不损一兵不失一卒的前提下,成功保土卫疆。
原因无他,她直截了当找到那个看上去似娇怯怯弱不禁风的林妹妹的第三者,开门见山地:“你要想清楚,有你没我,有我没你,但是,若是简非凡此刻跟你走,我保证不出三个月,他会回头跪着求我原谅他!”
她心中清楚得很,是年三十八岁的简非凡先生,其心智仍如花样年华的宝哥哥,空有一肚子不切实际的幻想和抱负,但一无缚鸡之力,二无忍耐之心,再加上当时简家大家长放言出来,若是二者仳离,贾月铭女士将效仿张幼仪,离婚不离家,真正被逐出门外的,倒很可能是这个正正宗宗的简家人,这当然非简先生所愿,所以他妄图两全其美。
只是,他打的如意算盘,还要看贾女士答不答应。并且,她心里冷哼一声,似颦非颦,阆苑仙葩的林黛玉,谁不想当,只不过别忘了,在王熙凤精心算计下,郁郁死于宝玉大婚之际的,还就是她!
而且,贾女士的心中不是不酸楚,亦不是不痛苦,想当年,她也曾经是一个浪漫纯情的女子,但是,迫于父母压力,在母亲声泪俱下并不惜下跪之后,不得不嫁给简非凡先生,这椿婚事本就是家族联姻,远非她所愿,简非凡先生也远非她心中佳婿,因为她青梅竹马的,真正心爱的那个良人已在她大婚之际,黯然远走异乡,至今仍孑然一身,并时不时鸿雁传简地来问候她,让她愧疚之余,难得地,时时心中泛起柔情。
因此,当年,在简非凡先生多次审时度势,最终不得不与林妹妹一刀两断,乖乖回归家庭之后,贾女士断然与其分居,人前是一对模范夫妻,人后彼此只当陌路,她实在是被这个上天硬要安排给她的丈夫伤透了心。从此之后,她的全副精力,都放在独生子简庭涛的培养栽培上,并最终如愿以偿地看到他成为一个N市知名的青年才俊,并娶得如花美眷,本来她没也承望老来居然还能有此补偿,来消弭她前半生的缺憾,她的心中,不可谓不快慰。
但是,半路居然杀出这么个程咬金!
而且,这个叶青岚小姐,等于是掀开她尘封已久的回忆,揭开她永不想提的疮疤,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在叶青岚小姐和诸位嘉宾面前,她偏要和关心素小姐上演一幕高潮迭起的婆媳相见欢。
心素只是略加思忖之后,便低着头,打定主意,一声不吭。
贾月铭女士见心素拒不接招,暗叹一声,这个前儿媳,书生意气不改,换作另外一个但凡心窍灵活或是刻薄一些的女子,一早就扑上前来,有样学样地,和她一唱一搭地,将这出戏漂漂亮亮地演下去了。即算一时半刻不能覆水重收,至少,在那个叶青岚小姐面前,在略略挽回些面子之余,亦可稍稍出口恶气。
从简庭涛先生跟心素谈恋爱之初,这个彼时才念高三,一向对他钟情甚深的叶青岚小姐就在家里闹得死去活来,而贾月铭女士和在重大决策上向来唯她马首是瞻的简非凡先生,一致看好的是关心素小姐,因此,对叶家家长的多次旁敲侧击,巧妙地将责任一概推给向来敢作敢当的儿子,终于,在对简庭涛同学知之甚多的叶青承同学回家和父母一番长谈之后,叶家两老态度强硬地要求女儿死心,但感情的事,怎么能说不想就不想呢,因此,叶青岚小姐高考发挥得一塌糊涂,后来叶家看看实在无法,不顾她两眼长泪直流,强行押送她出国念书,顺便也好让她散散心。
不知是国外实在生活单调只能用功念书,还是中国人原本就智商超群,在国内年年考试吊车尾的叶青岚小姐,在国外居然考试经常得A,并且,四年之后,一咬牙考上了南加州大学的硕士,然后,两年半之前回来,毅然加入简氏。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以至于贾女士稍微这么一打盹,醒来居然就变了天。
此刻的贾月铭女士,在这三个人身上环视一圈,心中不禁一声叹息,古语说得,真是一点都不错。
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于是,她伸出手,不容置疑地挽住心素:“好长时间不见了,陪我聊聊。”然后,环视了一下四周,现上满面笑容,“招呼不周,大家务请好好用餐,玩得开心一些。”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瞬间将众人注意力引开。
大约两个多小时之后,一番热闹尽兴之后,宾客渐已散去或转移阵地,心素有些不情不愿地,跟着邱总夫妇二人,坐到了简家那个她一度十分熟悉的书房内,不过,此次,是为了简氏公司和邱氏公司的最新业务往来。
相比起贾女士这两个多小时以来老而弥坚的旁敲侧击,她倒也宁愿坐在这儿,至少,不用时时刻刻有被逼供之虞。既然都已经签字仳离,往昔也就没有必要再摊到阳光底下来消毒,就权当埋在心底随记忆消逝好了。想到这儿,她的嘴角不由得掠过一丝淡淡的苦笑。
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那排占据了整个墙面的大书架,那是她和简庭涛结婚那年,他知道心素嗜书如命,将原先放置在那儿的名牌家具撤掉特别改制的,古今中外,包罗万象。心素下意识一瞥,不由心中一动,当年她兴之所至编的那个大大的中国结,居然还挂在书架左边的第三层,那鲜红的颜色,如今看上去,竟然有些刺目。她不由低下头去。
等到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邱总夫妇正在聚精会神地听着左手持有高脚酒杯,不时轻啜一口的简庭涛先生言简意赅地说着什么。毕竟,两千万的涉外合同,对简氏企业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白手起家,筚路蓝缕一路走来的邱氏夫妇来说,实在算得上是一笔大生意。原本他们也没想到公务缠身忙碌万分的简庭涛会抽出空来管这件事,循以往惯例,此类金额等级,一般由简氏企业的刘副总或张经理出面。只不过,自打这个简庭涛先生重又恢复自由身以来,工作热情比起以往,似乎有过之而无不及。
等到谈得差不多了,下周一即可签约,机灵的邱夫人在不可避免地即刻叮嘱关心素一些细枝末节,转向简庭涛:“简先生,不知道能不能麻烦您一下?”
她看见简庭涛随即挑了挑眉,似是等着她往下说,又瞥了一眼心素,满面笑容地,“我和志豪待会儿要绕道去办点事,可能会耽搁时间,心素是坐我们的车来的,能不能麻烦您――”
都是聪明剔透的人,她自己也知道这个理由十分牵强,但是,贾老夫人数日前就耳提面命过了,要她务必见机行事,于公于私,她都不能有辱使命。
有道是夫妻同心,其利断金,邱志豪先生立刻也充满歉意地:“简先生您看,真是――”
简庭涛先生只是转了转手中的酒杯,没有发话。
心素瞥了一眼一直不置可否的简先生,再瞥一眼在简先生的沉默下已经有些表情尴尬不知如何收场的邱氏夫妇,眼看着气氛越来越微妙,也不得不投身到这出戏中:“不用麻烦简先生,刚好我约了人,一会儿自己走就可以了。”
她的确跟柯轩约好了待会儿顺便去他那儿取份东西,再说,以心素的聪明,自然猜得出这是谁在背后指引,单凭邱氏夫妇,还无此等智慧和勇气。她的这句话,就权当给大家一个小小的台阶下吧。
邱氏夫妇听闻此言,虽然不是自己期待中的,但表情明显如释重负了一些,简庭涛先生倒是薄唇一抿,嘴角牵出一丝讽刺的笑:“怎么,才过了六个月,就这么迫不及待地,要给你的护花使者正式名分了吗?”
六个月以来,这种含沙射影空穴来风的话,心素听得太多了,她站起身,只当没听见,只见简先生也站起来,一口喝干杯中的酒,重重放下酒杯,语气干脆而不容拒绝:“抱歉,我有些话,想单独跟关心素小姐谈谈。”
在心素还没有回过神来之前,邱氏夫妇已经忙不迭地,招呼都来不及打,几乎在下一秒就打开房门,迅速地出去了。
心素下意识地,几欲移步,但有人比她更快,一个人影,在灯光下,已经欺了过来,一只手迅速伸出来攫住了她的下巴,他的脸和她的脸近在咫尺:“你的护花使者呢,怎么,赶不及来救你了?”他脸上微带讽刺的笑,但他的眼底,是一片冰冷。
他的手,沿着她的脸颊缓缓下移,抚过她的脖子,他的手,冰凉的,心素不由得打了个寒战,最终,他的手,抚过了那条项链,和那个小小的坠子,然后,他稍稍离开她,他的声音重又响起,依然是无比讽刺地:“你当初何必来屈就我呢,毕竟,你认识那个人在先,他也一直对你一往情深,不是吗?”
心素一时有些恍惚,但很快,她就镇定了下来:“对不起,简先生,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话刚一说完,她就转身准备立即离开,但是,简庭涛伸出手一把就拉住了她,冷冷地:“关心素,你太天真了,你以为随便找个理由跟我离婚,就可以把你过去十年来加诸于我身上的欺骗趁机清除得干干净净了吗?”他似是冷笑了一声,“本来现在你的事情,跟我已经毫无关系,但是,”他顿了顿,“既然你这么迫不及待地想梅开二度,那么,我似乎也应该给你准备一些贺礼,是不是?”
心素的心底突然间微微一痛,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这曾经深深相爱过的两个人,就只剩下对彼此极为深重的伤害,而且,一定要把对方伤得遍体鳞伤,才肯善罢甘休?
她低下头去,走到门边,拉开把手,静静走了出去。
6. 鹤舞的清音
果然,在接下去的一连好多天里,关心素如愿以偿地,没有再看到简庭涛同学那张最近以来已经耳熟能详闭着眼都可以描述出来的那张脸。
她的心里,不由自主地,舒了一口气,不管承不承认,这个简同学,还是给她带来一定的困扰,至少,现在的她,走在路上的回头率,比她老爸著名的关定秋先生都还要高。
只是,她不知道,生命力无比顽强的简同学只是化明为暗地,将态势部分转入了地下而已。
现在的简同学,正和从小一起长到大,家世也相仿的叶青承同学在简氏企业旗下的一家度假村的小木屋内,坐在窗前的休闲木椅上,品着香茗,听着松涛,看着窗外远处的点点渔火,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什么。
这两个虽然性格不同但打小就脾气相投的密友,漫无边际地,从国外大事说到国内大事,从绿荫场上的赛事说到电视访谈节目,再从自家公司的事说到学校里的事情,自然而然地,话题又扯到了最近和简同学的相关度绝对几近达到1的关心素同学身上。
一向说话做事都极其沉稳谨慎且深思熟虑的叶青承同学,也是看着简同学最近以来实在是有些反常的表现,有些按捺不住了,于是,喝了一口茶后,看似不经意地开口:“庭涛,最近倒是挺空的啊,不去上萧珊老师的课了?”语气中不无戏谑和笑意。
这也是他们系上相熟的同学们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和简庭涛同学打招呼时的必备用语。
谁都知道一向在情场上无往而不利的简庭涛同学此次被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女生折磨得死去活来,而且,最最最悲惨的是――知音少,弦断无人听。
谁叫这个简庭涛同学执着地相信小概率事件一定会发生呢!事先并非无人提点他,就连一贯内敛的叶青承,也含蓄地劝说过好几次,他偏要去碰钉子,那也是无法可想。
其实,叶青承同学心中也是颇有几分复杂的。撇开一些私人理由不谈,他对这个原先只是耳闻,最近才拜简庭涛同学所赐得以在路上亲眼目睹过数次的关心素同学,印象倒也很好,关同学到底是正宗的书香门第出身,气质超群,再加上相貌虽非绝色,但娟秀温雅,看上去虽然冷淡了一些,但凭叶同学多年来的看人眼光,还是很欣赏这个不愠不火,也很难得的,没被简同学一连串举动冲昏头的小女生的。
毕竟,能在简庭涛同学如此集中火力下全身而退的,着实罕见。凭他和简庭涛的过硬交情和密不透风的可靠程度,他自然知道简同学在关同学面前踢到了无数无数次的铁板。
要知道,以往简同学只要在那些女生面前施展出其中的哪怕万一,就足够让他身边从不缺少美女相伴了,即便那个艳冠N大的中文系系花,也不例外。
胜利来得太容易了,总是不那么让人珍惜,对这个向来无往而不利的简同学来说,可能更是如此,因为他从小到大,实在是太过一帆风顺了。
所以,现在的他,一听到叶青承的这句话,停下手中的茶杯,脸色微微地,一沉。
叶青承瞥了他一眼,暗自思忖,一定是这两天关同学给他碰了前所未有的超大一根钉子,素来定力超群的简同学才会这么小小的失态一下,要知道简同学从来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如今,总算是报应不爽。
他又瞥了简庭涛同学一眼,略略沉吟了一下:“庭涛,你对那个――关心素,到底……”
简庭涛稳稳开口:“是认真的。”他看向叶青承,“而且,比所能你想象的,还要认真得多。”
叶青承微微愣了一下,然后,有些小心地,选择措辞:“那么――”
“你想问我为什么是吗?”默然了一会儿之后,简庭涛抬起头,居然苦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我曾经跟她说过,就算我倒霉欠扁吧。”
叶青承不由有几分好笑:“这算是什么见鬼的理由?”
简庭涛第一次,郁郁地叹了一口气:“你也这么觉得?可是,我就是鬼迷心窍到无可救药了,才会这么喜欢这个一点都不把我放在眼睛里的,看见我就跟看见瘟神一样躲得老远的关心素。”他炯炯地盯着叶青承,“青承,你说,我当真就那么让人讨厌吗?”还有些挫败地,低低地又加了一句,“活了二十年,怎么我自己从来都没感觉到?”
叶青承再度失笑:“难得,N大的简庭涛同学居然也会这么谦虚和缺乏自信了。”他继续注视了简庭涛一会儿,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似是提醒道,“庭涛,你最好不要小看关心素身边的那个柯轩同学。”
撇开中文系的高材生不谈,就凭关定秋教授对他的赏识,和据说与关家为世交,因此可以自由出入关家做客这两点,简庭涛同学就逊色不少。
再加上,关心素同学似乎和柯轩同学也私交甚笃,叶青承就见过他们在学校里的那个幽静的,枫叶绚烂的小道上,边走边聊,谈古论今,引经据典,说得好不热闹,当时,他有些诧异地,在关心素的脸上居然看到了一抹发自内心的浅笑,在那一瞬间,对着那朵淡淡的纯净笑容,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看似略显淡漠的小女生身上,有着一种让人无法抵挡的魅力。
怪不得在中文系素以难以接近闻名的柯轩柯大才子也时不时对着她,由衷地,微带欣赏地笑着。
即便是简庭涛同学的多年好友,面对斯景斯人,叶青承也只能认为,柯关二人,的确看上去十分和谐般配。
但是,简庭涛同学一贯的自负和不服输此刻再次抬头:“那又怎样,只要关心素一天不谈恋爱,就代表我还有机会!”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况且,即便她谈恋爱,又怎样?总而言之,我就是喜欢她,就是要追她!”他简庭涛的字典里,从来就没有失败这两个字!
叶青承叹了一口气。对牛弹琴,显然是徒劳无用的。
他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位简同学义无反顾地继续去碰钉子,继续去接受挫折了。
他爱莫能助。况且……
他微微地,又叹了一口气。
不过,简庭涛同学对一贯稳重且从来做任何事说任何话都有的放矢的叶青承同学的这一番谏言,倒也并非完全没有听进去。
毕竟,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于是,他开始悄悄研究起这个原先虽然清楚这号人物的存在,但素来自信兼自负的他还真的不甚在意的柯轩同学。
柯轩同学,N大四大才子之一,当前为中文系大四学生,才华横溢,据传不仅写得一手好诗,而且,从大二就开始在各大刊物上发表各种学术论文,此外,从大三起便在N市一份发行量颇大的报纸上开设了自己的专栏,文笔和内涵都相当可圈可点,曾经在校报上受到隆重推介。据说柯同学对宋词尤其有研究心得,曾经一度以一个本科生的身份而被N大校方破例特许在学校那个通常只举办高级别学术讨论会的大礼堂里作过宋词技法研究的专场学术报告会。
并且,比较难得的是,柯轩同学并不恃才傲物,一派潇洒飘逸的文人气度,只是看上去略显冷漠,外人有些难以接近。
简庭涛同学心里暗哼一声,从这点上看,还真的跟那个比南极冰山还冷的关心素是一国的。
不过,那又怎样?两座冰山相撞,其结果即算有数十种,其中肯定也不会有一种是彼此融化。
更可能的结果是各自冻得更厉害。
但是,骄傲如他,经过这段时间以来的冷眼旁观,也不得不承认,尽管在关心素的眼里看不出什么柔情,但是,只有当她偶尔和柯轩走在一起的时候,她的眼底,才会有微微的,发自内心的笑意。
聪明如他,自然也看得出来,柯轩在注视关心素的时候,眼神中的温柔和淡淡的宠溺,那种眼神代表什么,他当然很清楚。就在那一霎那,他有点意识到了自己此番有些前途艰险。
N大甚嚣尘上的关定秋教授出自对柯轩同学的极度赏识,意欲破除自己已有数年不带硕士生,而专心只带博士生的不成文惯例,收他为关门弟子的传言,简庭涛同学自然早有耳闻,他心中更增添了一份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而更要命的是,自剧院那一役之后,当他过了一小段时间,收拾起心情,准备重整旧山河之际,突然发现,原本只是对他视而不见的关心素同学,似乎开始有意识地回避他了。清晨的大操场上固然是再也见不着关同学了,就连萧珊老师的课,关同学也似乎提前打了招呼,申请免修或缓修,以至于当他再次踏入那间最近以来分外熟悉的教室的时候,触目皆是众人略带诡谲和同情的笑容,就连一向温和含蓄的萧珊老师,也不由得多瞟了他几眼,而那个他心心念念的伊人,却如黄鹤一去不复返,从此杳无踪迹。至于其他时间段,关同学似是提前占卜过,无论是自修教室,食堂,还是图书馆,都能神奇地将二者之间的相关度从简同学眼中的正1和关同学眼中的负1,一下子直接中和到了ZERO。
简而言之一句话,关心素是铁了心地,务求让简同学从此以后死了这条心,回归到二人原先路人甲乙的身份。
就连一向神通广大无所不能且深受金钱诱惑的方慧同学,面对简同学带有些许无奈和期盼的神情,审时度势之下,也只好摊摊手,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于是,一直以来意志远比金坚的简同学,一时间也不由有些一筹莫展。
更让他一筹莫展的是,有一次,他乘坐家里那辆劳斯莱斯车去公司有事的时候,在一个街角拐弯处等红绿灯的时候,看到了一幕让他有些意外,又略略有些沮丧的情景。
是关心素和柯轩在一起,两人安静地站在路口,也在等着红绿灯,正准备过马路。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关心素略略低着头,从他的角度,看不清她的脸上表情,就只看到她纤弱的侧影,及肩的长发,深秋的午后暖阳在她的头发上和身上,镀上一层染着淡淡光晕的安详的色彩,而她的手上,捧着一大捧花,那是一大束浅紫色的――桔梗花。
那一瞬间,他的眼睛,微微地眯了起来,他的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击了一下。
送过女孩子很多次花,包括玫瑰花的简同学,却从来没有送过桔梗花给任何一个女孩子。
因为,他很清楚地知道,桔梗的花语是――不变的爱。那是一生的承诺。
那么……
他垂下眼,片刻之后,当他抬起头来,看向那个路口时,就看到柯轩和关心素两人低低地,说着些什么,渐行渐远。
第一次,他的心里,居然充满了浓浓的失落,和微微的倦意。
他继续低下头,若有所思地坐在那儿,一直到公司楼下,都一言不发。
于是,叶青承同学突然发现,近来的简庭涛同学有些异常的沉默,虽然课照上,球照打,但明显有些闷闷的,打不起精神,话也不愿多说一句。
并且,似乎最近也不忙忙碌碌地,整天不见人影了,而是没事就在宿舍里待着,在电脑上打打游戏,或是单纯上上网而已,只不过,似乎也很少发帖子了。
他当然知道是什么原因。他的心底,又微微叹了一口气。
或许,人人都有自己难以跨越的那道坎吧,又有谁可例外?
他带有些研判地,一直注意着简庭涛这一连好些天的反常举止,终于,简庭涛同学突然有一天,在失踪了大半天后,直到傍晚才风尘仆仆地回到宿舍。从他一进门,叶青承同学就不无惊诧地发现,简同学居然不知道从哪儿捧回了一大堆明显是从故纸堆里淘回来的书,并立时三刻地跳上床,开始研究起了唐诗宋词元曲,叶同学在惊愕之余,基于朋友的道义立场,好心劝告:“庭涛,你何必这么强求呢,其实――”不知道为什么,接下去的话,让他有些难以启齿。
简庭涛瞪了他一眼:“是朋友的话,就不要再多说一个字。”就继续埋下头去了,专心致志地看着那页面既黄且皱的古籍,当叶青承透明。
叶青承默默地,神色有些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出去。
又过了一段时间,这一年的寒假就开始了,大学生们各自散去,偌大的校园内,几乎一下子就空荡荡地,只有被修剪得有些光秃秃的树枝,在冬日的寒风中,轻轻地摇曳着。
简庭涛和所有的学生们一样,也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自打他回家后没几天,虽然忙碌但对这个宝贝儿子的一举一动向来都十分关心的贾月铭女士就发现,儿子此次回家之后,变安静了很多,偶尔也就跟叶青承一起出去玩玩,剩下的时间里,整天关在他那个除了日常打扫以外,一向不让别人踏入半步的房间里,也不知道在里头干些什么。
她自然不知晓,她的儿子简庭涛同学最近以来的爱好,突然集中到两件事情上,研究古诗词,和重温各种兵法书籍。
年关将至,忙于公司各项业务和年终分配事项的贾女士也无暇他顾,反正儿子不出去惹是生非就行了,再说,对自己的这个儿子,她一向放心,兼骄傲得紧。
长相集中了他们夫妻二人的优点不谈,就连心思的敏锐和精细程度也深得她的真传,前段时间他在公司翻阅合约副本的时候,居然还发现了一个连她都没有注意到的一个细节上的小小瑕疵,也幸亏发现得及时,马上就修正了过来,才没让那个班吉岛上的狡猾的莫里斯先生以此为籍口蓄意拖延交货时间。
当时她表面上虽然丝毫不动声色,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嗯,只是考考你的眼力。”心里却极为欢喜,眼看着自己十年来的心血没有白费,儿子是越来越成熟了,说不定再过几年,就可以独当一面了。
与此同时,她的心里,又是一阵酸楚。简家,她为此贡献了几乎一生的简家,甚至于贡献了自己的……
她的眼光,又下意识地投向桌上那封刚刚收到的寄自新西兰的航空信,她在心底,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
又过了几天,春节前夕,简庭涛陪着父母亲去N市西山香火最鼎盛的那家寺庙上香祈福。
做生意的人,不可免俗地,都有些迷信。但是,简庭涛倒也不排斥跟父母每年的这一趟上香之旅。父母的感情一直都很平淡,相敬如宾,他是知道的,当母亲贾月铭女士在商场上游刃有余地各处出击的时候,父亲简非凡先生更多的是在家里那个超大的花圃中侍花弄草,或是时不时地,寄情于山水之间,出去旅游一趟,他们的这种相处模式,简庭涛也基本上习惯了,只有这每年底全家出动一起去祈福的举动,才会让他有一种血浓于水的强烈亲情感,因此,他基本上每年都陪着一起去。
只是,这次去的时候,在父母亲虔诚地在庙里上香许愿之际,他在大殿外随便溜达着,不经意地一瞥,居然看到了一个原本怎么都不会想象到会出现在此处的人。
是关心素。
她侧对着他,柔顺的长发静静地覆在肩头,穿着一件束腰的浅驼色及膝大衣,深色牛仔裤,素手拈着一束香,在殿外的那个烟雾缭绕的大香炉面前,微微地闭上眼,似是许着什么愿,然后,轻轻地,将那束香投入了炉内。
接着,她转过身,白皙而沉静的脸上,带着些许若有所思,似乎还带着一丝淡淡的忧郁。
简庭涛有些愣在那儿,他突然第一次发现,在这个他苦追了将近一学期的关心素同学身上,带着一种无以言述,他也无法触及的神秘感。
关心素没有看见他,径自离去了,他就看着关心素的纤弱背影,带着一种淡淡的坚定,在冬日初晨的清冽空气里,越走越远。
新学期开学,学子们都陆陆续续回到了学校,叶青承同学更为惊诧地发现,简庭涛同学不仅继续疯狂地看着各种诗词古籍,也似乎把举凡知名兵书都带到了宿舍里来,在课余时间里,孜孜不倦地钻研着,他自然还是知道为什么,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这个简庭涛同学,还真的是不到黄河心不死,直教一向谨慎的叶同学,也不得不佩服。
只是,看了那么多书,在实战方面,似乎还是收效甚微,至少,在叶青承同学和简庭涛同学路上偶遇关心素同学的时候,她还是罔顾简同学执着的眼神,目不斜视地,径自擦肩而过,让叶同学也不禁心生同情之心。
这个简庭涛,上辈子一定欠了关心素什么,这辈子,才会被折磨得如此不堪。
谁承想,人算不如天算,正当简庭涛同学翻遍兵书亦苦无良策,仰天浩叹既生瑜何生亮,几乎都已经黔驴技穷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转机出现了。
7. 落花的时节
又是一年的落花时节。
这一年的深秋,依然是秋风萧瑟,落叶缤纷,心素沿着那条窄窄而曲折的上山小径,又一次,来到了那片绿树成荫,静谧安详的墓园。
她的手中,仍然捧着一大束桔梗花,淡淡的紫色,淡淡的馨香。她静静地,穿过墓园里的一排排墓碑,最后,在一方小小的墓碑前,她停下脚步,那块墓碑前,已经摆放了两束鲜花。心素注视了片刻之后,轻轻地,将手中的那束桔梗花和原先的花束并排放好,然后,在那块洁白的,造型简洁雅致的大理石前,坐了下来。
她凝视着墓碑上方嵌着的那张小小的照片,上面是一张温和俊雅但略带一丝忧郁的笑脸,一张极其年轻的男孩子的脸。两年来,每到他的生辰忌日,她都会风雨无阻地,来到这里。
她低下头去,一个年轻而略带哀伤的声音在心底,又一次响起,那个声音渐渐微弱下去,似还带有一些喘息,但依然十分清晰:“心素,不要哭,我要看着你,笑着送我,就当我,只是睡着了而已……”那个声音逐渐逐渐地微弱下去,直至最后,终归至寂然无声。
那张温文而年轻的脸,嘴角始终带着微微的,宁静的笑意,那双曾经明亮而温暖的眼睛,轻轻地阖上了,那只修长的手,仍然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只是那只手,渐渐地,开始冰冷。
心素继续低着头,她清晰地听到了两年前的自己,那低低的,不能置信的,充满哀伤的恸哭。那个小小的笔记本上的字迹,再一次,一行行从她眼前掠过:
“心素,你知道在你过十六岁生日那天,我为什么会送你桔梗花吗?桔梗,是我最喜欢的花,因为,她有两种看上去天差地别的花语――永恒的爱,和无望的爱,或许,这世上许多事,都是这样的极端,和无奈……”
“死生契阔,与子相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或者,我永远都等不到这一天了,但是,曾经的刹那芳华,足以让我心满意足,此生无憾……”
“心素,我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在过奈何桥的时候,可以不喝那碗孟婆汤,但是,我真的,不要忘记爸妈他们,还有你……“
心素的眼底,又一次泪光闪烁,又静坐了片刻,她起身,伸出手去,抚摸着那张照片,她的手指,轻轻地,划过那张年轻的脸,然后,默然地,转身离去。
下山的途中,心素轻轻地,踏过那一级级的,光滑而泛着淡淡青色的石阶,听着她身后的那片林海在秋风中的阵阵松涛,她的手指,在抓紧被风吹开的风衣前襟的同时,又拂过胸前那个小小的坠子。
她一步一步地,走过那条长长的石阶,一直就这样,走了下去。
不知不觉地,心素又走到了与N大仅仅相隔一条街的那条熟悉的马路上,又一次,站到了那个熟悉的街口。
由于是周末,在这个繁华路口,在午后深秋暖阳的照耀下,依然是摩肩接踵,人潮涌动。街口的左边依然竖着大大的广告牌,街口对面,依然是那家小小的,生意一向很好的馄饨店,甚至,心素可以透过那片透明的玻璃,看到里面的那对朴实的,来自湖南的夫妻俩的忙忙碌碌,看到他们间或默契的对视,还有那时不时的,幸福微笑。
她站在那儿,风吹起了她的风衣下襟,她一时间,有些心神恍惚。
这个路口……
十二年前,在这儿……
十年前,仍然是在这儿……
她的头,开始隐隐作痛。正在此时,她的手机响了,她从包里取出来,一看显示屏,是柯轩,她接起来:“喂――”
柯轩的声音很温和地从电话那端清晰传来:“心素,你现在在哪儿呢?”还未等她回答,又说,“你,是不是――去过墓园了?”
心素低声应道:“嗯,我看到你们带过去的鲜花了。”那对老人踯躅而行的孤单背影,又一次,在她眼前闪现,她的眼眶微微一湿。那两张慈祥的面庞,和那两双充满哀伤的眼睛……
柯轩似是沉默了一下,然后,轻轻开口:“心素,都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心素也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柯轩,我现在在街上闲逛着,你不用担心我,我没什么事,伯父伯母呢?”
“他们刚搭飞机回去。”柯轩的声音里,也带上了淡淡的忧伤,“心素,我妈让我跟你说,这十二年来,他们真的,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心素的喉头蓦地一紧,她垂下眼:“柯轩,现在外面太吵,我听不清,回头我再打给你――”
两人又简单地说了几句,挂断电话。
心素合上手机,微微扬起头,然后,下意识地,又看向街对面的那家馄饨店,她的眼神,无意识地一转,结果,对面的那条街上,她看到了两个熟人。
是简庭涛和叶青岚。
他们刚从一家大酒店的旋转拉门里走出来,后面还跟了几个拿着公文包的中年男女,简庭涛仍然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NOGARA西装,那是他一贯以来最喜欢的品牌,叶青岚穿着一身深色套裙,脖子上系了一条浅色丝巾,两人正和后面几个人说着什么,然后,两人先行向前走,似是要随便逛逛的样子。叶青岚的手,很自然地,挽住了简庭涛的臂,正笑着跟他说着些什么。
心素低下头去,嘴角牵出一抹淡淡的,略带讽刺的笑,刚好此时,绿灯开始亮了,她静静地,穿过马路。
简庭涛一眼就看到了人潮中的关心素。
和十年前一样,还是在这个路口。
和十年前一样,她静静地站在那儿,就如同一朵遗世独立的清莲,风微微吹动着她的长发,她的脸上,还是那种略带怔忡,略带忧郁的神情,那是一种曾经一度让他疯狂迷恋的韵致。
只是,后来他才知道,那种神情,那种韵致,不是为他而绽放的,而是……
一贯骄傲得紧的简庭涛,居然做了那么多年的傻瓜,很可笑,是不是?
他的嘴角,同样牵出一抹略带讽刺的笑。
于是,他转过脸去,继续和叶青岚向前走。
他们两人,就在这个十年前决定他们命运的街口,交错而过。
对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来说,日子过得实在是飞快,一转眼,又到了一个周末,这个周末,是关定秋先生和萧珊结婚三周年纪念日。
在前几天晚上,萧珊就打过两三次电话来,问心素这个周末回不回来吃饭。
心素即刻就简短地应了一声:“回来。”
和关定秋先生一样嘴硬心软的她,尽管这一段时间以来在电话里仍时不时和老爸斗几句嘴,但是,那种怎么都割舍不断的亲情,让她越来越依恋回N大那个原来她所熟悉的家的感觉了。
心素回到家中的时候,一进门,看到原先坐在沙发上,一见她之后就放下报纸含笑立起身来的柯轩,才知道关定秋先生也同时邀请了他来家里作客。
她的心里,微微一动,她知道了萧珊为什么要打那么多次电话给她。
现年三十一岁的柯轩,经过破格晋升,业已成为目前N大最年轻的教授,专长于唐宋诗词研究,是N大一颗冉冉升起的明日之星,前途一片光明。
只不过,学中文的人,总是太浪漫了些,心素从小见到大的身边的这些叔伯辈们,此类先例比比皆是。自家老爸关定秋先生就不提了,足足让萧珊阿姨苦等了将近二十年,楼下的刘伯伯当年追刘伯母的时候就更稀奇,据说因为她,立时三刻从理科改学文科,以此跟她报考同一个学校同一个专业,终于在四个月内壮志酬成,如愿以偿获得芳心,直到现在,夫妇俩做什么事都是同进同出,刘伯伯更是以堂堂文科首席教授之身份,天天陪夫人去菜场买菜,陪夫人逛街,陪夫人散步,鰜鲽情深若此,连从小和心素长到大的,当前在美国攻读计算机博士学位的刘家儿子刘澈,其时还在国内跟心素同念N大时,都曾经一度愁眉苦脸地对她说:“怎么办,心素,在我们家,我永远觉得自己像个外人,只要我妈有一点点不高兴,我爸立马就要赖到我头上!”
那个酷热的夏天,在N大文科楼旁的台阶上,在声声蝉鸣中,看着这个小男生蹲在她身旁,摇头晃脑似是烦恼不已的模样,心素不禁也有些好笑,她对刘澈的表演才华深有体会,就因为这一过人天赋,从N大附小启蒙时候开始,班里因调皮捣蛋而受罚的人,永远都不会是他。
这个男生本科一毕业,就变本加厉地继续发挥演技,迫不及待申请出国去了,对刘家两老陈述的理由居然是――“省得你们看到我就嫌烦!”
其实,心素明白得很,这个口是心非的小男生,还不是一路穷追不舍地跟着他们班上那个永远考试都把他压得死死的比他还要精灵古怪的小女生程缘去了。
想当年,他还一度扬言要报仇雪耻,结果不但四年未果,报来报去,倒把自己的心连着也赔进去了。
所以说,班里的第一名,和班里的第二名,注定了这一辈子,就是要纠缠不清的。
就连这个看似温文无杀伤力的柯轩,在感情问题上,比起他的前辈师长们来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么多年来,似是全副精力都放在学术研究上,论文发表了一篇又一篇,课题承担了一项又一项,但是,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对自己的未来伴侣,似乎一点认知也无。身边的同事朋友并不是没有时时关心他,就连从不爱管闲事的关定秋先生,也几次三番地委托萧珊代为留意合适女子,意欲略略弥补心中那份的愧欠,但是,无论谁出面劝说,柯轩每每只是微微一笑,然后,抛下极其潇洒的一句话:“缘来则聚,毋须强求。”
一如十年前的坦荡,和豁达。
这也是关定秋先生这么多年,心中始终没有完全原谅女儿的最最重要原因之一。
心素微笑着,跟柯轩打了个招呼:“你是什么时候到的?”
柯轩也含笑应道:“刚到一会儿。”说着,帮心素接过风衣和包。
心素朝内室探了探脑袋:“我爸呢?”
柯轩微笑地看了一眼书房方向:“关教授在赶着看一份送审论文。”心素会意,她这个老爸,多年的慢性子一直不见改,事情不拖到最后一刻绝对想不起来去做,也亏萧珊阿姨受得了。
心素走到厨房,先跟萧珊打了个照面,陪笑意盈盈忙着晚宴的她说了几句话,然后,象征性地敲了敲门,就推门进了书房,将前几天买好的按摩仪放到坐在书桌旁,正在批阅着学生论文的关定秋先生手边。
老爸长期伏案劳作,颈椎一直不太好,就当她这个不孝女,聊表一下孝心吧。
关定秋先生抬起头来,看向女儿的眼中,欣慰的笑意一瞬即逝,他只是看了一眼按摩仪,眼光便又转回到论文上,口气淡淡地:“还知道回来啊?”
知父莫若女,心素只是微笑了一下,便仔细端详着老爸,开始转移话题:“爸,你最近瘦了。”
脸上皱纹开始增多,头上的白头发也越来越多了,但是气色依然很好,穿着深藏青的羊绒衫,既整洁又精神,看来,萧珊阿姨把他照顾得很好,而且,心素熟悉的那双眼睛,在表面冷漠的背后,依然藏着深深的温情。
关定秋先生一边刷刷刷用红笔在论文上标注着什么,一边轻哼了一声:“还不是被你气的,才过几年,架子是越发大了,请都请不动你回来。”六个月来,这是她屈指可数地,第三次跨入家门。
心素微笑,她习惯了和老爸之间的这种沟通方式:“你不是说过,一看到我就生气吗,我只有少回来了,要是把你气坏了,萧珊阿姨第一个就饶不了我。”她这个关家老爸越老越像小孩子,跟个老顽童一样,光哄不行,还要连骗带拐,而且,必要的时候,还得逗逗他。
关定秋先生那张久经沙场的老脸居然难得地微红了一下,还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相处了这么多年,心素自然知道应该在老爸恼羞成怒之前,赶快继续转移话题:“爸,你们结婚三周年,怎么也得抽出空来,出去玩一趟庆祝一下吧?”
她立刻想起了三年前的今天,萧珊背着彼时还在气头上的关定秋先生,悄悄把她约出来,告诉她:“心素,今天上午,我和你爸爸登记结婚了。”
心素犹记得当时自己发自内心的欣喜,毕竟,这么多年来,老爸总算给萧珊阿姨一个应有的交代了,而且,对于自己的不孝和忤逆,她的心里,不无愧疚。
她同样记得萧珊当时那种幸福而略带惆怅的神情,她幽幽地看了心素一眼:“心素,我是沾了你的光。”
心素先是不解,片刻之后,才会过意来,心中不由一阵酸楚,她的老爸,终究,还是最疼她的。他自己抹不下面子来看她,但是他知道,萧珊一定会暗中跟她见面的。
所以……
萧珊看着她低着头一言不发的神情,抚了一下心素的头发,微笑了一下:“怎么啦,心素,我多年来的夙愿成真,你不替我高兴一下吗?”
心素抬头看她,萧珊的脸上散发出沉静温柔的光泽,两人对视了一眼,千言万语,毋庸赘述,都是一笑。
此刻,听了心素的问话,关教授手中的笔似是顿了一下,老半天,才回过神来一样:“哦,还没想好,打算回头再跟你萧阿姨商量一下。”
然后,略略沉吟了一下,放下笔,摘下眼镜,看向她:“心素,最近工作还好吧?你有没有碰到什么……”有点难以启齿的样子。
心素心头一暖,微笑,摇头,她知道老爸关心她,也知道老爸想问什么,正待回答,萧珊推门进来,笑道:“饭菜已经好了,出来吧。”
两人就此住口,一齐出门去。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柯轩在关家一向出入都比较随意,因此,毫不拘束地,和大家边吃边聊,一时间,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饭后,陪萧珊洗洗涮涮了一会儿之后,又喝了几杯茶,心素婉拒萧珊让她留下来的一番美意,她知道细心的萧珊一直把她的房间打扫得干干净净,并基本保持原样,但是,正因为这样,她才更想让老爸和萧珊阿姨好好度过这个有纪念意义的日子。
知女莫若父,见心素执意不肯,关定秋先生稍稍思忖之后,开口了:“柯轩,那就麻烦你,送心素回去吧。”
柯轩自然微笑着,应承了下来。
片刻之后,心素和柯轩两人走在深秋的街头。
一时沉默,两人都没有说话。
深秋清冽的空气中,带有重重的寒意,心素穿得单薄了些,不由打了个寒战,下意识地,裹了裹身上的风衣,柯轩见状,立刻脱下自己的外衣,细心地,披到了心素身上。
心素感激地冲他笑笑,忙又还给他:“不用,你穿上吧。”
柯轩温和但不容置疑地:“现在晚上已经很凉了,你平时工作忙,休息得又不够,就更应当注意保暖。”
心素推辞不过,只好披上,她看向柯轩,后者眼里,是一片诚挚和关心。
这双眼睛,和另外一双眼睛,那种无言的眼神,何其相似。
那是她一生都忘不了的,让她永远都无限愧疚的眼神。
她转过眼,默默地,在秋日的街灯下,两人继续向前走。
到了心素的公寓楼下,两人停下脚步,心素将衣服取下来,递给柯轩,看着他穿上之后,正待告别,柯轩伸出手,轻触她的肩头:“心素――”
心素抬起头,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柯轩凝视着她:“有什么心事,不要总是放在心里,试着说出来,可能会好受一些,”他轻叹,“心素,你知道吗,柯旭在天堂里,一定也在关心你,一定也希望你幸福,快乐。”
心素低下头去,她的眼前,闪过了简庭涛的身影。
幸福,快乐……
她曾经一度,那么地接近幸福,可是,不知为何,毫无预兆地,仓促间,就此打住。
她不自禁地,又想起那枚橄榄般青涩的小诗――
想当初骂一句先心痛,到如今打一场也是空。
相交一场如春梦,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想起往日交情,好笑我真懵懂。
好笑我真懵懂……
一瞬间,她恍惚中,似乎又回到当年那间温暖的书房。
那年,她才十四岁,刚刚回家,就看到客厅里养了多年的宋梅突然间开花了,开得绚烂多姿,她一时欣喜异常,一放下书包便兴冲冲地,蹑手蹑脚地,悄悄走进老爸书房,迎着灿烂的阳光,迎着闪耀的七彩光晕,一把就冲上前去,蒙住背对着她的,坐在藤椅上的那个人的眼睛,在他耳边顽皮地:“猜猜我是谁?”
从小到大,这种温馨的小游戏,关家父女俩乐此不疲。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关定秋先生爽朗醇厚的笑声:“心素,你又顽皮啦?”
心素回头一看,父亲站在门口,手中端着一杯茶,正含笑看着她。她下意识松开手,坐着的那个人也笑着回头看她,那是一张温文俊隽的,陌生而年龄相仿的男孩子的笑脸,瞬即就撞入她的眼帘。
啊,原来――自己认错了人。从未碰到此等糗事的心素忙退后两步,一时大窘,只见关先生笑着一路进来,介绍说:“心素,这是你柯伯伯家的儿子,柯旭,来N市参加比赛,顺道来玩。”
心素心下顿时有几分明白。柯家和关家素来世交,直至关定秋先生携眷来到N市后,因路途相距遥远,才渐渐少了来往。眼前的这个柯旭,想必就是老爸曾经跟她提过无数次的,自小就才华横溢文采飞扬,动辄跳级的柯家小儿子,但是,她看着柯旭略带戏谑的含笑眼神,窘迫之下,连招呼也没打,一转身,便低着头跑了出去。
柯旭继续含着笑,站了起来,看着心素衣袂飞扬地翩然跑开,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那纤弱的身影,他的脑海中,一直在回想着心素微带羞涩的清秀脸庞,一瞬间,竟然有些怔仲。
自此,自此……
心素垂下眼,她仿佛又看到那张极其俊雅的年轻脸庞,在电话里笑着,有点神秘又有点邀功地:“心素,我买到你喜欢看的那本《追忆似水年华》了,珍藏版的哦,等下次放假带来给你,不过,你得事先想好了,该怎么谢我――”
在那个小小的馄饨店里,坐在她对面,对着漂浮着红辣椒油的汤碗,捉狭地挤挤眼,大大咧咧地:“怕什么,你吃,我就吃――”的,那个略带顽皮的大男孩。
是十五岁那年的柯旭。
那个澳热的夏天,那个小小的车站,那个拥挤的人潮中,始终回荡着她稚嫩而不解,还略带不舍的声音:“柯旭,你不是说要到N大来念书吗,为什么要去北京?”回答她的,是无言而略带痛楚的眼神,是默默转身的寂寥背影,那个转身,那个眼神,很长一段时间后,在她终于明白了一切之后,只是一瞬间,就心碎如雪。
是十六岁那年的柯旭。
还有,那略带痛楚和无奈的,一直凝视着她的眼神,那强忍着痛,微弱而坚强的声音,那只努力伸出来,想要帮她擦去眼泪的手:“心素,别哭,我不喜欢看你哭……”
是十七岁那年的柯旭。
他的生命,就此,永远停滞在了,定格在了十七岁。
就此永远定格在了,心素的记忆中。
她默默低头,她的眼角,隐隐泛起一道泪光。
8. 风中的奇缘
自从万佛寺看见关心素上香祝祷那次之后,简庭涛下意识地,开始用一种带有前所未有的研究态度去注视关心素。
不复以往的轰轰烈烈大张旗鼓,而是默默地,带有些微研判地,暗中关注她。
自打十八岁成年起,在贾女士的默许,和周边同学朋友的影响下,他前前后后也交过好几个女朋友,跳跳舞,送送花,看看电影,偶尔也大家一起结伴出去旅游,最初的新鲜感过后,时间一长,就很有些例行公事般的索然无味,那种初恋的橄榄般青涩滋味,那种心灵的悸动,那种如梦般的狂喜,他从来没有感受过。
就连那个美丽出众并主动接近他的中文系系花,向来眼光如炬的他很快就发现,借用亦舒对某港姐略带刻薄的评价,她柔则柔矣,美则美矣,美得没有灵魂,并且,聪明如他,还是分得清女孩子对他还是对他背后的简氏企业更感兴趣一些的,所以,他当机立断,立刻向那个女孩子明确提出,彼此只做好朋友。既然他不能给承诺,他也不想妨碍她去追求幸福。
但凡身处在大学校园里的学子们都知道,这是一种变相而委婉的拒绝方式。
所以,那个的确详知简庭涛家世,但也对他这个人颇为钟情,且向来就只有她拒绝别人之份的系花美女受不了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伤心而欲自杀,一时间闹得校内沸沸扬扬。
简庭涛作为公认有过错方的当事人之一,自然饱受指责,议论以及异样眼光,就连虽然为历练他成人,培养他识人眼光而默许他交女友的贾月铭女士也略有耳闻,并在向儿子作了简单探询得知大概后,放下一颗心的同时,立时三刻出面调停,不仅向学校相关方面作了及时解释,同时安抚住了那个虽脾气偏激些但还比较单纯的女孩子,另外,一向考虑周到的她,也进而安抚住了那个女孩子的家长,她极为迅即地,将女孩子那个老实但显然怀才不遇的父亲从一个不是很景气的小公司挖到了简氏公司旗下一家效益颇佳的子公司,很快就将这场小小风波消弭于无形。
但是,背地里还是训诫过儿子数次,她信任他,不代表他做事可以没有分寸,儿子的说话技巧还有待提高,为人处事亦是如此。
向来受不得半点委屈的简庭涛此次一言不发,乖乖受教,与此同时,就连一向很了解他的,暮鼓晨钟般清心寡欲的好友叶青承也不免说他:“庭涛,该接受教训了吧。”他在一旁看得分明,虽然简庭涛此次远不若外人眼中的绝情负心汉,那个系花美女的如此举动也是自尊心作祟成分居多,但是,常在岸边走,岂能不湿鞋,这个一向不缺女孩子环绕左右的简同学也该小心谨慎一点才是。
要知道,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于是,简庭涛收了很长一段时间心,止谤修身。并且,他还在耐心地等待他心中的那个Miss Right。
直到碰到关心素。
他对关心素的感觉,是他有生以来的二十年,从未有过的。
那是一种来自心灵最深处的悸动,她的双眸,犹如一弯深潭,将他的灵魂,完全吸入。
因此,他做出了放在以往根本不屑一顾的所有疯狂且愚蠢的举动。
但是,关心素的忧郁,关心素的漠然,却始终依旧。
她的心灵,仿佛蒙上了一层深重的雾气,他无从拨开,也无从驱散。
但是,说他不受控制也好,说他走火入魔也好,他就是一心一意地,想要看到真实的关心素。
简庭涛的失魂落魄和百折无悔,看在叶青承的冷眼旁观中,他也不由叹气。
或许,这就是爱情吧。
又或许,一辈子,能这样尝试一次,也不枉青春年少一场吧。
不知为什么,他有些羡慕简庭涛。
不过,他并没发现,在表面上归于平静的背后,简庭涛同学避着他,在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那就是,暗中一直在观察着,或许更直白点来说,是盯着关心素。
他极其执拗地,要了解她的一切,她的全部。
于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初春午后,他暗中跟着一向只在校园里三点一线地过着简单生活的关心素,来到了这个与N大校园仅隔了一条马路的繁华路口。
一跟过来,他就立刻想起,这个路口,就是去年深秋他看到柯关二人并肩等红绿灯,且关心素手上还捧着一大束桔梗花的路口。
他在一阵心里发涩的同时,还有些奇怪。
因为经过他一段时间以来的观察,这个关心素,远不若同龄女孩子丰富多姿生活的是,她的日子,过得如一幅静谧的风景素描,通常只在宿舍――教室――家之间来回,几乎不出校门,偶尔也会见她坐在N大那个饱经沧桑的民国时期建筑群旁的大草坪上,低头细细读书,读得浑然忘我,一任阳光跳跃在她纤弱的肩头。
但是,总而言之,她的生活是安静的,安静得他人,似乎包括连柯轩,都根本走不进去,以至于,当简庭涛发现她在一个午后,居然静静地,穿过校门,穿过那道绿树成荫的曲折而修长的小径,而走到了这条繁华路口的时候,他有点吃惊。
更让他吃惊的是,站在那个路口,他看到关心素的脸上,居然出现了前所未有的一丝痛楚,还有惆怅。
她静静地站在那个路口,风吹动她的长发,就如同一朵孤单的小小清莲,在阳光中轻轻摇曳,她的眼睛,始终静静凝视着前方,但是,又仿若没有任何目标物。她周围人来人往,时断时续,但是,她只是静静地,就那样站着,一动也不动。
站在她身畔的简庭涛一时间,看得愣住了。
他们相隔一米多远,如同两尊塑像般,都是一动不动。
突然间,一个咿咿呀呀,步履蹒跚的小女孩子,趁着旁边的大人等红绿灯并只顾闲聊之机,摇摇晃晃地,越过心素的身边,走上了人行道。
说时迟那时快,一辆出租车,刚好驶了过来。
离得最近的心素先发现了不妙,她几乎想也没想,便在一片惊呼声中,奋不顾身冲上前,一把抱起那个小女孩子,眼见着那辆车就要从她身上驶过,突然间,一个人影从她身后罩过,飞快推开她,她被一阵惯性冲倒在地,但是,她仍下意识地,紧紧地,护着那个小小的女孩子。
过了片刻,她的意识仿佛开始归位,她下意识地,在周围人群的围观中,仍然牢牢抱着那个女孩子,慢慢爬起来,那个小女孩的母亲,已经从她手中接过了自己骇得脸色发白忘记哭喊的孩子,刚向她道了一声谢,便又匆匆跑到她身后,大声呼唤着什么。
心素看看自己,除了手肘和膝盖传来剧烈的刺痛感,应该是擦破了皮,好像还流着血以外,并无大碍,她想到了,在车飞驰过来的那一瞬间,有一双手,将她大力推开,她转过身去,看到身后围着一群人,透过那些簇拥和晃动着的腿和脚,她看到一个人躺在地上。她意识到了,是那个人,救了她。
她奋力地拨开人群,上前一看,她一下就愣住了,躺在地上的,是脸色苍白的简庭涛。
他静静地,躺在那儿。
很快地,简庭涛被送到了医院,送进手术室输血抢救。
一时间,医院走廊上聚满了人。
除了心素之外,肇事司机,被救女孩的父母,还有简庭涛的父母,以及简氏集团的高层,几乎在第一时间齐齐放下正在开的会,手头正在做的事情,或是正在忙的业务,飞速赶了过来。
走道上完全是黑压压的一片。
当那个到N市才两个月,还不太熟悉地形的看上去极为憨厚的中年出租车司机,得知自己撞的是全市最有名的简氏集团负责人的独子之后,他的腿一直在发飘。
妻子没有工作,家里尚有个才念初一的孩子,若不是急需用钱实在无法,他也不会一咬牙破釜沉舟地来到N市从事这个起早摸黑辛苦死不说,还风险奇高的职业,这下可怎么办?
贾月铭女士大致了解了一下详情之后,就以一贯的冷静和从容,安慰了心神不宁的丈夫几句,又吩咐身边下属,要他们立刻去找与简家私交甚笃的院长,设法调剂出一间设施齐全的头等病房,接着,有条不紊地,重新安排了一下方才公司被打乱的,但同样刻不容缓的行事日程,一切妥当之后,便和丈夫一起,坐在下属们找来的两张软椅上,静心等待手术结束。
尽管当她赶来的时候,医院已经在提前到达的简氏企业刘副总的坚持下,派出了最有经验的老医生做手术,刘副总也一再安慰她说,情况不若她想像中严重,但她的心里,仍然是七上八下,毕竟,简庭涛是她唯一的儿子,她的希望,她的全部。
此前,她已经略略知道有关事故的详情,也很有分寸地代儿子接受了那一对诚惶诚恐的小夫妻的谢意,自然,以她一向犀利的目光,也一早就注意到了站在离她不远处的小角落里,默默垂着头的关心素。
贾女士不禁多打量了一下这个一直低头不语的女孩子。
庭涛救的,除了那个小女孩之外,就是她?
纤弱的身材,及肩的头发半遮住面,看不出长相,但是,那种通体散发出的灵秀之气,十分抢眼。
她的直觉告诉她,儿子和这个女孩子之间,不光是出手相救这么简单。
知儿莫若母,儿子这段时间以来有些反常的沉默,她尽管没空多问,但不代表她没注意到。
但此刻,其他摆两旁,儿子最重要,因此,她重又转过眼,继续静心等候。
过了一会儿,医生出来了,果然,没有想像中那么严重,由于那个司机是新手,且路不熟,车速不算快,因此,只是左手腕、双脚脚踝,和左侧锁骨轻微骨折,动了手术,输了血,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
众人,特别是那个一直战战兢兢的司机,顿时松了一口气。
贾女士和简非凡先生更是立时三刻不顾众人劝阻,要进去看儿子。
好容易一阵忙乱过后,在麻醉剂的药效作用下,简庭涛一直安安静静地,沉睡在头等病房的床上。
那对小夫妻抱着女儿又是一番千恩万谢,约定第二天再来看简庭涛之后,先行离去,而那个肇事司机,上警局做过笔录之后,在简氏夫妇宽宏大量地,表示既然儿子没什么事,也就不再过多追究的允诺下,也感激涕零如释重负地,暂且先离开了。
身为历经商场风雨的生意人,简氏夫妇特别是贾女士深谙得饶人处且饶人的道理,况且,对此次车祸的处理方式,若是得当,可以让一件见义勇为的好事变得好上加好。毕竟,简氏集团以后是要交给儿子的,她得为他未雨绸缪。
贾女士很清楚地知道,外面有很多小报记者在等着。事实上,当简氏高层全体出动这一不寻常的举动一发生,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小报记者们就循着车牌号码,顺藤摸瓜地随即跟到了这家医院。
此刻她的目光,透过病房门口的玻璃,又看向了拐角处的那个小角落。
关心素依然垂着头,略带无助地站在那儿。
一贯以雷厉风行,不加辞色著称的贾女士突然间,心里微微一动,她在身边人略带诧异的眼光中,站起身,推开门,走到关心素面前,略带试探地开口:“你好,我是简庭涛的母亲。”
心素抬起头,她认得贾月铭女士这个N市名人,正如电视上看到的一样,贾女士浑身上下充满了精明能干的王者气势,于是,她试着微笑了一下:“您好,伯母……”
从心素一抬起头的瞬间,贾女士就不禁愣住了,同时,心中还暗暗喝采:好一个灵气逼人的女孩子!她的眼睛,如黑宝石般不含一丝瑕疵,她的眼神,散发出莹莹然的光华,那种清澈的眼神,和她尘封远记忆中的那个人的眼神,何其相似……
行为处事向来迥异于一般妇人的她,几乎是立刻就喜欢上了这个让儿子受了伤的,她其实应该心有芥蒂的女孩子。于是,她又注视了心素片刻,放柔了音调:“你是庭涛的同学吗,你叫什么名字?”
心素低低开口:“我不是简庭涛的同学,我也是N大的,我叫关心素。”其实从出事那一刻起,她就敏锐意识到,简庭涛的突然出现和出手相救,绝非偶然。
因此,她的心底,蓦地掠过一阵剧痛。
贾月铭女士蹙起眉想了想,关心素?这个名字她的确没什么印象,好像儿子从来没提过,那些常来找他的女孩子中,好像也没有任何一个叫这个名字的。但是,对眼前这个叫作关心素的,看上去文弱但又略带倔犟的女孩子,她就是有着一份莫名的好感。
于是,她继续开口:“庭涛没什么事了,我让司机先送你回去吧,”她看看心素略带迟疑的样子,又补了一句,“你可以明天上完课后,再来看他。”
心素默默点头,道了声谢,顺从地离去。
隔了两天的一个下午,心素偕同关定秋先生,一齐来到医院探望简庭涛。
在心素回家简略且有所保留地说明大致情况之后,关定秋先生就立刻重新安排了一下自己原先的日程表,并将此前和博士生们每周一次雷打不动的学术讨论会暂停一次,百忙中抽空,陪同女儿来医院探望这位英勇地救了爱女的简庭涛同学。
一到医院,关先生才发现,原来这位简同学,还是有缘见过数面的贾女士的儿子,一时间,意外之余,立刻就和贾女士在病床前相互寒暄了起来。
但是,一心扑在学术上且对身外事一向不甚关注,忘性也极大的关定秋先生显然早就忘了,这个简同学,就是远逊楼下刘澈家那条刘母爱若性命,但心素畏如蛇蝎的沙皮狗的,被心素控诉过种种罪行的在校园网上声情并茂地发贴示爱的小男生。
因此,此刻的他以长辈,以及被救人家长的双重身份,关切地询问和感谢着躺在病床上,虽然包着绷带,但意识十分清醒的简庭涛。
面对望之俨然,接之也温的大名鼎鼎的关定秋教授,再加上明明自己没有他说的那么无私,饶是一贯见惯大场面的简庭涛同学,也不禁有些郝然。
但他的眼神,仍时不时往垂着头的心素身上飘。
贾女士倒是已经从儿子口中得知了这个叫作关心素的女孩子,乃是她一直以来十分敬慕的关定秋教授的女儿,并且,她此前在背地里也已经盘问过清醒过来的儿子好几次,从儿子的语焉不详和前所未有的略带扭捏中立刻准确判断出儿子对这个关心素态度上的极不寻常,她心里有数的同时,十分高兴,因此,以她向来的不动声色开始巧妙地帮助儿子。
只见她笑眯眯地对关定秋先生说:“关教授,相请不如偶遇,既然有缘,您又有空,今天下午就请到我们公司给员工们作作讲座吧,您随便讲点什么就够他们受用无穷了,不知道您是否愿意赏这个脸啊?”
关定秋先生也实在欣赏这个快人快语的贾女士,再加上宝贝女儿此次是人家儿子出手相救,这个大恩,怎么也得报,于是,破例含笑回应:“好吧,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贾女士似是不经意地吩咐周围一干人等:“你们也一起来听听吧。”并微笑地,嘱咐心素在医院等着,一会儿等讲座结束了,回头一同来接她。
于是,片刻之后,病房中,除了两名专职护士之外,就剩了心素和简庭涛二人。就连那两个七窍玲珑的护士MM,在接到贾女士临走前抛来的意味深长的眼神后,也找了个借口,抿着嘴微笑着离开了。
心素坐在床前的凳子上,静静地,看着半躺着的简庭涛。
不知为什么,尽管追求了面前的这个关心素这么久,自打认识她后丢脸的事情他就鬼迷心窍地做得比此前二十年加起来还要多得多,也厚着脸皮近距离靠她坐过,还穷追不舍地追随过她,面对心素看他的宁静而略带探究的眼神,简庭涛还是有些不自在。他只是瞥了一眼,便低下头去,脸上,竟然还泛起了一阵红晕。
心素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的些微局促,和脸上那片可疑的红晕。
还有,他脖子上,手上,脚上,被白纱布裹得像粽子的有些滑稽的模样。
她继续凝视着简庭涛,只看得他越发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生平第一次,对着这个比她还高两级的,长得也高高大大,脸皮还突然一下子变薄了的男生,心素居然觉得有些好笑,还有些许温暖,但是,她压抑住了那种从未体验过的情绪,语气平稳地,带些关心地开口:“你感觉好点了没有?”
简庭涛愣了一下之后,还是有些不自在地:“好多了。”
从他们相识以来,眼前的这个关心素从来没有用这种很家常的,带些柔婉的口气跟他说过话。
他顿时有些飘飘然。
心素垂下头去,轻轻地:“谢谢你,救了我和那个小女孩。”
记忆中的另一张温和而带着淡淡哀伤的脸又浮上心头,那双吃力地递过那个小小的笔记本的手,和眼前的这双交互握在一起的手,恍惚间,仿佛一下子,重叠在了一起。
心素下意识地,摇了摇头,仿佛想要驱散这种联想。
简庭涛还是有些不自在,他没有发现心素的些微异常,他只是胡乱地,怕牵动伤口地,有些艰难地摇摇头:“没什么,应该的。”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心素,略带愧疚地,“我当时推你的时候太心急了,一下子太用力,你没什么事吧?”
心素有些诧异,又有些感动,为这个男孩子眼底毫不掩饰的关心和体贴:“我没事。”
俩人都有些微不自在地低下头去,又是一阵沉默。
简庭涛心中暗骂自己太笨,他生平第一次有些挫败地发现,但凡碰到这个关心素,他这个人,就全毁了!
以前在女孩子面前什么时候不是镇定自若侃侃而言的,如今,面对这个关心素,破天荒地,连老妈有意给他创造的这个大好良机,居然都把握不住,硬生生地,浪费在这些无聊又没营养的废话上!
他当然知道聪明如贾女士,一眼就能窥到他的内心最深处,他原本也不想隐瞒,所幸老妈似乎也很喜欢这个关心素,要不然也不会这么卖力地帮他。
他一直以来,都很庆幸自己不用像老友青承一样,为了家族事业和父母意愿而被迫早早与一个脾气不甚相投的女孩子订婚,以至于青承一心想大学毕业即刻出国深造,籍以避开这桩让他头疼的事情。
果然,老妈看人的眼光和他还是完全一致的。他心里暗自又有些开心。
心素就看到对面这个这个她一度十分讨厌的男生,一时蹙眉,一时微笑,脸色表情变幻莫测,奇奇怪怪的样子,不禁又是一阵好笑。
不知不觉间,也不知为什么,她对他的抗拒感,下意识地,没有以前那么强烈了。
尽管还有些生疏,但是,在简庭涛绞尽脑汁找话题的前提下,两人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闲聊着学校的一些事情。尽管多数还是简同学在说,关同学只是听着,并无多言。
但是,气氛还是居然前所未有的,在别扭中,带有了一丝丝融洽。
渐渐地,在简庭涛剩下的这一段住院期间里,在贾女士不露声色的引导下,以及注重礼仪的关先生时不时的催促下,心素也经常到医院来看望简庭涛了。
尽管多半只是随便坐坐,简单说上几句话就回去了,但是,简庭涛同学已经十分开心了。至少,关心素同学已经不那么排斥他了,这是他一直以来梦寐以求而不可得的奇遇。
心素对这个曾经一度十分讨厌的简庭涛同学,倒也改观了不少。她就看着这个显然全身上下都充满运动细胞的大男孩在病床上百无聊赖闲得发慌,又慑于护士MM的软硬兼施不能下床,眼神中不时充满哀怨,待父母来探望他的时候更是一径拉住贾女士的手,连抱怨带撒娇地,一叠连声提出N多要求,例如,要吃什么什么,要下床活动等等,简先生和贾女士爱子心切,该答应的立刻吩咐下去,不该答应的立刻板起脸回绝,这一幅其乐融融图,让身旁看着的,自小丧母的心素不禁心生淡淡羡慕。
有一次,心素去看他的时候,恰巧那对小夫妻带着女儿来看望英勇救人的大哥哥,小女孩坐在床头,已经和简庭涛厮混熟了,正在开开心心地跟他笑闹着,一看心素,很高兴地,立刻伸出手要她抱,心素走过去,含笑弯腰准备抱她的时候,顽皮的小丫头却改变了主意,伸出胖胖的小手臂,嬉笑着一手勾住一个人,先是在心素脸上亲了一下,然后转过脸去,又在简庭涛脸上亲了一下。那一瞬间,俩人的脸都红了,心素固然随即就直起身,垂下眼,退到一旁,简庭涛更是窘迫地,一下转过脸去,半天都不敢看心素,倒让在一旁看得分明的小夫妻俩一言不发,抿嘴而笑。
还有一次,当关心素推开病房门的时候,恰巧碰到他班上的同学来探望他这个已经在校内宣传栏里得到大红榜表扬的见义勇为的英雄,众人见到前一阵子N大传得最最最如火如荼的绯闻事件的女主角突然现身,虽然明白她此次是因为受简同学之恩,而不得不报,但是,毕竟也是轰动新闻一桩,因此,个个眼睛瞪得铜铃般大,生怕漏过简关对话的任何一个细节,直至关心素在简单问候之后,已经与众人告别走出老远,他们才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欢呼,班上的党支书还握了握简同学这个新晋党员那只完好无损的右手,颇感欣慰地:“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
但是,简庭涛仍可以从他们,特别是老友叶青承眼中看到笑意,鼓励,还有那一瞬即逝的感慨和淡淡的羡慕。
于是,在那一刻,他几乎就想在这间病房永远住下去,永远都不要出院才好。
9. 细雨的呢喃
年关将至,事情骤增,关心素和温如枫在公司里加班加点核对着本年度的财务报表。
如枫是半年前才到邱氏公司来的新员工,与心素同为N大校友,当年也同样是拿了金融和财务双学位的商院学子,虽是心素的下属,但是,如枫心思细密,办事认真,为人谦逊有礼,因此,心素一直很喜欢这个刚刚踏入社会的小师妹。从如枫身上,她看到了昔日岁月刻过的痕迹。
两人埋头对着年度资产负债表中的数据,核了一会儿之后,心素用红笔划了一下:“如枫,应收票据这栏有点对不上,你再核一下,看哪张单据有问题。”
如枫应了一声,继续核着相关数据。
她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十分得力的助手。
刚得闲暇的心素,将自己埋到了宽大的椅子里,看着如枫纤细的脖颈,不禁微笑了一下。
如枫还是没有答应心素,跟她搬到同一个屋檐下居住,她仿佛一直在等待着什么,在期盼着什么,这个女孩子眼底时不时闪过的深沉和痛楚,远远超过了她二十二岁的年龄。
并且,如枫的执拗,在某些方面,比起心素,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心素总是在想,在这个父母双亡的女孩子身上,仿佛总有着一份沉重的,他人无法探测的神秘感。
或许,又有谁没有自己的一份秘密呢?
她又是微微的,叹了一口气。两眼无意识地,看向窗外那被凛冽的寒风吹得簌簌发抖的枯瘦树枝。
新年还没到,一个周日,刚从公司业务中忙得略略喘了一口气的心素,在深夜的熟睡中,被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吵醒。
她睡眼惺忪地摸到门边,一看显示屏,吓了一跳。
是脸上哭得梨花带雨的萧珊。在她记忆中,一向温婉淡定的萧珊还从来没这么哭过。
她连忙把她迎进来,然后,将她安置在沙发上,又连忙给她泡上一杯橙汁,她记得萧珊有些贫血,从来不喝绿茶。
片刻之后,心素披上了外衣,静静地,坐在萧珊对面,一言不发地,等着她开口。
好容易,喝了几口热饮的萧珊平静了下来,她有些歉意地看着心素:“心素,很抱歉,这么晚把你叫醒。”
心素微笑:“萧阿姨,你跟我这么客气干什么?”说着,仍是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一下,只见萧珊头发略显凌乱,穿着一件素淡的居家蚕丝棉袄,脚上还穿着家常棉鞋,显然一副匆匆夺门而出的模样,虽是脂粉未施,但仍楚楚动人,风姿不减当年。
她暗自叹了口气,不用问都知道,一定是自家老爸关定秋先生,才有本事搞得这个一向气质风度都极其娴雅,也向来都很注重自己仪表的萧珊如此狼狈地,半夜三更出现在她面前。
就像有心灵感应一样,电话铃声突然间急促地响起,心素瞥了萧珊一眼,只见她别过脸去,似是有些赌气,她无奈,兼有些好笑,只得去接电话。
果然是她老爸,关定秋先生。
关先生素来平缓的语气中,带有一丝焦虑,和疲惫:“心素,你萧阿姨有没有到你这儿来?”
心素瞥了一眼低着头,神色有些僵硬地坐在那儿的萧珊,“嗯”了一声:“在呢,”她压低了嗓音,“爸,你们――怎么了?”
前一段时间,两人不是还庆祝过结婚三周年纪念日,从丽江玩得很开心地回来的吗?
关定秋先生欲言又止地,半天,叹了一口气:“还是让你萧阿姨告诉你吧。”然后,慢慢地,“心素,今天晚上,陪你萧阿姨说说话吧,还有……”
他似是难以启齿般,半天,只是又说了一句:“注意点,别让她冻着,也别让她喝茶,她最近――身体比较虚。”
说完,就挂了。
心素愣了一下,放下电话,又坐到萧珊对面,看着她:“我爸打来的,萧阿姨,你们――”
珊对老爸的深情,天地可鉴,老爸对萧珊,显然也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体贴依赖,那么,到底会出现什么问题,搞得一向知书达理的萧珊要愤而离家呢?她有些奇怪。
萧珊看了心素一眼,又垂下头去,半天不说一句话,心素耐心等她开口。
突然间,萧珊的肩膀抽动,哭了起来,把心素吓了一大跳,连忙上前抱住她:“萧阿姨,你――怎么了?”
萧珊哭了半天之后,抬起头,眼泪汪汪地,对着心素:“心素,我――”她的脸上,突然飞上一阵红晕,“我――我――我怀孕了……”
心素一时愣住了,半天不能反应过来。
突然间,她一下子回过神来,一把抓住萧珊的手,叫道:“你说什么――你……”她打量了一下萧珊尚还平坦的小腹,“你――怀孕了?”
萧珊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惊了一下,但仍然含羞带怯地,脸上还挂着泪珠地,点了点头。
心素猛然间,在萧珊脸上亲了一下:“我好开心啊,萧阿姨,真有你的!”都四十多岁的人了,居然还能怀宝宝,真是比当年的林青霞还厉害!
仅仅片刻之后,她就有些狐疑地,端详着萧珊泪痕狼藉的脸:“这么一件天大的喜事,你干嘛哭啊?”
萧珊幽幽看了她一眼:“你爸爸,他――让我去动手术,作掉这个孩子。”她的脸上,带着无限的哀怨,和惆怅。她低下了头去,她的眼里,蓦然间,又盈上了满满的泪。
心素愕然,老爸这是做什么啊?他不是一向很爱孩子的吗,还一直遗憾老妈去世太早,家里太冷清,现在老来得此佳音,天降麟儿,他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她有些小心翼翼地,看着萧珊:“那,你有没有问,为什么――”
萧珊摇摇头,脸上仍然有些赌气地:“我不想问!”
心素有些哭笑不得,这两个说起来都是满腹经纶的长辈,心理年龄比她还要不成熟!
于是,她好说歹说地,先把萧珊安顿进房内,然后,又悄悄回到客厅,准备拨电话。
几乎在同一时间,门铃就急促地响起来了,心素立刻去开门,果然,是一路赶来有些气喘吁吁的关先生,而且,一进门立时三刻就发问:“心素,怎么样,你萧阿姨好些了没?”
心素看着一贯镇定儒雅的老爸此刻惊惶失措的模样,不禁微喟,但仍出言抱怨:“爸,你这是做什么啊,萧阿姨有了宝宝,这是多好的事情啊,你干嘛――”
关先生颓然地跌坐在沙发上,略略低下头去,微带疲倦地,挥了挥手,截住她的话。
默然了半晌,他才开口,他的话里,微带颤音地:“心素,你知道吗,你妈妈当初生你的时候,因为我的疏忽和忙碌,一直都没有恢复好,后来才……”他的话里略带哽咽,“萧珊年纪这么大了,万一有什么……过去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我不想重新再经历一次,这辈子,到老了,有萧珊陪伴我,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他低下头去,他的肩膀,也是微微的,一阵抽动,他的话,再也说不下去了。
心素的眼睛顿湿,她下意识转过头去,萧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默默地,站在打开的房门前。
心素伸出手去,覆住关定秋先生的手,柔声地:“爸,你有没有想过,萧阿姨毫无怨言地,等了你这么多年,也盼了这么多年,她多希望能有一个属于你们的孩子,来弥补她前面那么多年的缺憾,让你们的生命,能在孩子身上延续下去,爸,你又怎么忍心,让她……”
她也说不下去了,她走过去,将萧珊轻轻地推到父亲面前,再转过身去,微微地,叹了口气,悄然走入房内,带上了房门。
第二天,周一上午,心素跟邱总请了半天假,和关定秋先生一起,陪着萧珊去做产检。
关定秋先生和萧珊终于还是决定听从上天的安排,留住这个命中注定要来的孩子。但是,在做检查的过程中,早已过了知天命年龄的关先生仍然十分紧张地,如同年少初为人父一样,一直小心翼翼略带笨拙地叮嘱这叮嘱那。
看着萧珊浑身上下洋溢着的幸福,心素感动欣慰之余,又有些惆怅。
她不知道,当他们三人走出妇产科医院大门的时候,被一个人刚巧路过的人尽收眼底。
她就是方慧。鉴于简庭涛先生十年如一日地,牢牢掌握住了方慧小姐的心理和特质,并善加利用,方慧小姐之于简庭涛先生的效忠程度,直指李莲英之于慈禧太后。
尽管屈指算算日子,有些略带惊愕,但仅仅在一瞬间,凭她历来无比聪明的脑袋,再加上对当年简关二人恋爱过程了解之至,蓦地灵光一现,似是悟到了什么,嘴角立刻泛起略带诡秘的笑,会不会……
她顿时觉得十分有必要将此事呈报给简先生,此外,再怎么说,心素跟她同学一场,以她一贯的古道热肠,本能地对叶青岚这个外人眼中的第三者有着极为强烈的排斥感,再加上小小的邀功心理,她不敢有丝毫隐瞒懈怠,只是稍微犹豫之后,便拨通了电话。
于是,当天下午,心素告别老爸关定秋先生和萧珊阿姨,略带疲惫地回到邱氏公司,刚刚在财务处坐了没到五分钟,连刚泡的茶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被仅向闻讯赶来的邱总简单说了一句:“抱歉,我找关心素有点事。”便再也不多看他一眼的简庭涛先生,众目睽睽之下,一把胁持了出去。
而且,他毫不怜香惜玉地,一把就将心素塞进了那辆加长的奔驰车内,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并坐稳,车便一下子呼啸开走。
半个小时之后,经过一路上的横冲直撞和左拐右弯,车突然间,停了下来。
脸色依旧阴郁的简庭涛大步跨下车,又是一把,用力地将心素扯了出来,并将她大力地,连拉带拽地,一路拽到了一间小小的木屋内。
心素一路跌跌撞撞地挣扎着,却始终挣不脱他有力的桎梏,等到她终于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环视了一下四周,这才看出,她所置身的是那间小巧朴拙的,当年曾来过多次的度假屋,她看向简庭涛,后者同样也在炯炯逼视着她。
突然间,她被简庭涛一下子,就用力扑倒在那个小小的木床上,他的身体迅即欺了上来,然后,他的一双大手,毫无预兆地,覆在了她的小腹上,心素一惊,被动抬头,看向简庭涛,后者的眼底,如蒙上了万年寒冰,一字一顿地:“谁――的――?”
心素茫然,还有些被他骇住了,下意识地:“什么?”
简庭涛的脸欺得更近,他的眼底,是不可遏制的怒气:“关心素,我再问一遍,谁――的――”
心素脑中仍然一片空白,她看着简庭涛的脸越来越近,他的鼻尖,几乎触到了她的,他的眼睛,带有些许疯狂地盯着她:“关心素,我最后再问一遍,”他的鼻息,在她眼前浮动,但他的话音,令人不寒而栗,“你肚子里的这――个――,”他的手,再次在她的小腹上重重覆过,“到――底――是――谁――的――”
事实上,从他接到方慧的电话那刻起,他就在正向他汇报业务兼陪同他共进午餐的叶青岚极端惊愕的眼神中,一言不发地直接夺门而出。他的脑海里,就只有一个念头在反复萦绕――
关心素,去了妇产科医院,那么……
他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瞬间击中,直至现在,他怎么都想不到,怎么也想不通,这个认识了已有十年,签字离婚已有大半年的关心素,这个他在仳离之初曾下定决心只当陌路从此无缘的关心素,居然还能对他产生这么大的影响力!
于是,他盯着心素的脸,屏息以待地,等着她的回覆。
心素看着他,突然间,她明白过来了,与此同时,她的心底,居然产生了数年来都未曾有过的悸动,那种眼神,那种表情,那种久违了的感觉,在十年前的简庭涛身上,她曾经极为深刻地感受过。
正是这种来自心灵深处的悸动,让当年的她,在简庭涛的深情中,不顾一切地投入了他的怀抱,并付出了自己的全部。
只是,只是后来……
她的心底,又是微微一痛。
于是,她无意识地呛咳了一下,呼吸有些不匀地,还带有些困难地:“你――能不能――先放开我―――”
看着心素的脸色微微泛着红潮,呼吸困难的模样,简庭涛仓促间,猛地一下子就放开了她,但是,他的一只手,仍然紧紧抓住她的肩头,他的眼睛,也仍然紧紧地,盯着她的脸。
心素垂下眼,带着从未有过的一丝困窘和无措,轻轻地,向他解释道:“我……我是……陪别人,陪一个我认识的熟人,去医院做检查的――”
萧珊阿姨才怀孕两个多月,尚且处于不稳定期,因此,她不想多说什么。
简庭涛继续盯着她,显然有些不相信:“你是说――”
看着他那副显然将信将疑的眼神,和纯粹一副逼供的架势,心素突然间有些恼羞成怒,她用力地挣扎了一下,音调不由得略微高了起来:“简庭涛,请你不要忘了,我们已经签字离婚了,就算是我自己去做检查,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简庭涛听闻此言,不禁咬牙,很好!这个永远都无比倔犟和固执的小女人,总是知道怎样来最大限度地挑起他的怒气,于是,他将头重重地抵了过去:“是吗?!关心素,你这么急着要跟我离婚,就是为了迫不及待地要给那个男人生孩子?!”
心素极其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向他,这个简庭涛,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她下意识地,轻吐出一句:“简庭涛,你是疯了吗――”
简庭涛极其迅速地截住她的话,他别过脸去:“关心素,早在十年前,我就已经疯了!”
仅仅过了片刻之后,简庭涛就突然间放开了她,他坐到了那个小小的休闲木椅上,一动也不动。
心素缓缓地,坐了起来,她抚了一下胸口,低着头,一言不发。
简庭涛继续无言地,坐在窗前,他的眼前,霎那间,又浮现出心素坐在桌前,无言但坚持地,推过那张薄薄的纸时,脸上的那种决绝。
那是一种让他瞬间心凉至极的决绝。
他看到那张纸的一瞬间,眼前就浮现出了他们结婚两周年的那天……
那一天,他特意提前下班,买了一大束鲜花,准备了礼物,心情愉快地,早早开车回家。
结果,在那个路口,在当年的那个路口,他看到了两个人。
关心素,和柯轩,而关心素的手中,依然捧着那一大束的桔梗花。
他下意识地,看向后视镜中,放在车子后排的那束鲜花,那同样,是一束绚烂夺目的桔梗,只是,一瞬间,绚烂得极其刺目。
他立刻想到了七年前,他亲眼所见的那个牵手,还有,多年来,心素和柯轩之间的那种无以名状的默契,那是一种他永远也走不进去的默契。
这根多年来一直横亘在他心头,拔也拔不出的刺,瞬间刺入他的内心最深处。
那一刻,甚至还来不及觉得疼,他的心,就已经烧成了灰。
那一夜,他彻夜未归。
那一夜,那束桔梗,在他目光注视下,在夜风中,迅速枯萎。
从那一夜开始,他和她,彼此的心灵,渐行渐远。
从那一夜开始,那些小报上,偶尔开始出现对他和叶青岚关系的种种猜测。
直到那一天……
心素一怔,她看向他,只见简庭涛的嘴角极其嘲讽地牵起,他转过脸去,不再看她。
心素看着他的背影,他想起简家书房那夜简庭涛所说的话,不知为什么,她的心里,突如其来一阵微微的痛,于是,她试着开口:“简庭涛,我跟柯轩……”
我跟柯轩,不是你想像的……
简庭涛粗暴地打断她:“够了!不要在我面前提到那个男人的名字!”他深吸一口气,似是平息了一下胸口的愤懑,“并且,现在你跟他的任何事,恕我一无兴趣!”他转过脸来,嘴角牵起一缕略带讽刺的笑,他的声音,极其疏离地,“关心素,你说得很正确,现在,你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一切,都跟我没有任何的关系。”他的脸,重又转回窗外,半天,淡淡地,“谢谢你,这一次,让我真真正正,很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他站了起来,淡淡一笑:“很抱歉,占用了你的宝贵时间,”他做了个先请的手势,“我送你回去。”
一路无言,心素默默地坐着,简庭涛默默地开着车,直至车停了下来。
心素下了车,下意识回瞥一眼,只见简庭涛的侧影,充满了从未有过的无言的坚定,还有极其的疏远,他再也没有看她,直接踩下油门。
在心素的视线里,车越开越远。
10. 流年的伤逝
深夜里,一灯如豆,心素独自一个人,捧着茶,坐在灯影下。
她已经静静地,坐了很久。
她闭上了眼。
为什么,在她已经心如止水的时候,在她已经想把往事,回忆,还有那个人全部尘封在心底最深处的时候,所有的这一切,还要再来缠绕她?
为什么,看着简庭涛的那种眼神,她的心里,还是会莫名地……心痛……?
为什么?
心素垂下眼,默默地,看着杯中袅袅转动的,碧绿的茶叶,和它所冒出的丝丝热气。
曾几何时,陪她品茶的,陪她坐着聊天的,是简庭涛。
但是,现在……
心素低下头去,她的嘴角掀起一朵苦涩的笑,她的心里,又是剧烈的,一阵一阵的疼痛。
当年……
当年,十八岁的她独自一人穿过那个长长的石阶,静静地,坐在那个墓园,坐在夜风中,对着那方洁白的墓碑,那一次,在满天灿烂的星子下,在松林间穿梭来去的阵阵清风中,她埋下了头去,尽情地,毫无顾忌地,低低恸哭。
那时,在如水的月光下,在静静的夜风中,她曾经以为,那是她最后一次流泪。
在那方小小的墓碑前,对着那张温和的笑脸,她曾经发誓,有了她的天使,她从此,这辈子,再也不会伤心,再也不会难过,再也不会――流一滴泪……
可是,为什么,现在的她,再一次,尝到了眼泪的苦涩,那种刻骨铭心的苦涩……
她的泪,一滴一滴地,落在了杯中。
第二年的春天已经来到了。
心素在这段时间内,经常回去,帮老爸和萧珊阿姨做做事情,陪萧珊四处活动活动,间或,也陪萧珊去做产检。她对于这个即将来到世间的小生命,充满了感情,甚至,四处张罗着去买婴儿衣服,去给萧珊去买营养品。
有时,得知情况之后,同样也很高兴的柯轩,也来帮帮手。
只是,那天之后,简庭涛再也没来找过她。
他就跟完全消失了一样,电话也从此音讯全无。就算有什么公司业务,又重由刘副总或张经理接手,简庭涛先生不再亲自过问与邱氏公司有关的任何业务。
只是,报纸上,尤其是那些小报上,仍然三天两头有他的消息。尽管小妹方亭愈来愈躲躲藏藏,欲盖弥彰地背着她看那些小报,面对她仍然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实质时时刻刻窥探她的反应。
她不用看,也当然知道那些小报上写什么,无外乎是竭尽能事地猜测简庭涛先生和叶青岚小姐什么时候会发布消息,宣布结婚这一大好喜讯。毕竟,沸沸扬扬地猜测了将近一年了,当事人尤其是简先生一直没有给过任何正面答复,实在是太具有悬念了,一旦抢到独家新闻,必定能赚得盆满钵满。
但是,有一天,当她经过一家报亭,心里突然一动,还真的去买了一份平时她正眼也不看的八卦小报,带回家去,晚上临睡觉前,她打开来一看,果然,上面有叶青岚明艳照人地挽着简庭涛,微笑着,出席一场慈善晚会的大幅照片,旁边的标题是“郎才女貌,好事将近?”。
心素凝视了片刻,淡淡一笑,便将报纸移开,关灯睡觉。
一日下班后,心素正走在路上,一辆轿车静静滑过她身边,并停了下来。
心素定睛一看,缓缓摇下的车窗内,露出的是贾月铭女士含笑的脸。
她温和地:“心素,上来吧。”
心素有些意外,因为自打离婚后,除了贾女士过六十岁生日那次,尽管仍会时不时打个电话给她,但是,贾女士还是第一次主动来找她,因此,她顺从地上了车。
前排坐在驾驶座上的,还是贾女士专属的老李司机。他回过头来,略带尴尬地,然而友善地冲心素笑了笑。
心素报以一笑。
不一会儿之后,车开到了一个风景优美的半山腰上。
贾女士对司机说了一句:“在车里等着我们,我们下去走走。”
说着,便领着心素下了车。
俩人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走到一个小亭旁,贾女士转身对心素说:“心素,到亭子里坐坐吧。”
心素明白她一定有话跟自己说,因此,一言不发地,跟着她,一起在亭内坐下。
贾女士悠然看看四周:“我每天都会来这儿晨练,也好锻炼锻炼身体,”她看向心素,“心素,你也不要只顾着上班,回家后也不要只顾窝在家里看书,有空的话,也要多运动运动,毕竟,身体最重要。”
心素听着这番慈母般的叮咛,心头既暖且酸,她低下头去,轻声地:“谢谢贾――”
贾女士伸出手,覆住她的手,轻叹一声:“心素,虽然我们无缘做婆媳,但是,我一直是把你当女儿的,以后,你还是叫我一声妈吧。”她抚摸了一下心素的长发,“就当我虽然少了个儿媳妇,但是,却多了一个女儿。”
一向感情不外露的心素也眼角微湿,她只是踌躇片刻,便低低地:“知道了,妈――”
贾女士略带欣慰地笑了笑,然后,她又注视了前方半晌之后,似是不经意地,“心素,我听说,前一阵子,庭涛到你公司找过你?”
心素垂下眼:“嗯。”简庭涛那天的所有举动,仍历历在目。
贾女士注视着她:“心素,你一定知道,我是为了什么找你,但是,你可能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早不晚,会这个时候来找你。”
她的语气,温和而平淡:“心素,当初,我一见到你,就很喜欢你,而且,那时候,庭涛一心爱着你,全心全意地待你,”她的声音里,微微带上一丝调侃地,“我这个做母亲的,吃醋归吃醋,看到儿子把你当成捧在手心里的宝贝,不知道怎么呵护是好,我心里自然也很高兴。你们结婚后,小两口甜甜蜜蜜地,我看着也替你们开心,但是――”她转过脸,第一次,略带锐利地,盯着心素,“我眼睁睁看着庭涛这一两年来,特别是这大半年来,从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就像完全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在公司里脾气越来越大,在家里也是郁郁寡欢,一天也跟我说不上几句话,我这个做母亲的,心里的那种滋味,你能体会得到吗?”
心素继续垂着头,她的心里,又是微微的一痛。
是的,好似自打他们结婚两周年纪念日那天起,简庭涛的脾气就日益古怪起来,而且,与叶青岚的绯闻,似乎也从那时候开始风生水起。
从那天开始,他们之间,渐渐如同两条平行线,悠长,但无从交错。
贾女士继续锐利地,注视她:“我还听说,在你和庭涛商议离婚之前,叶青岚来找过你,是不是?”
心素的心里,微微一沉,她――怎会知道?
但是,旋即她就释然,以贾女士多年来的阅历,只要她想知道的事,就必定打听得到,但是,就像她自己说的,她早不说晚不说,偏偏选在这个时候,想必自有她的一番考量,于是,她静待下文。
果然,贾女士似是略带嘲讽地,冷冷一笑:“她一定跟你说了些什么吧?”
心素一愣,低下头去,她渐渐愈合的心上,像又被狠狠地,戳了几个血泡,多了几弯深深的泪痕。
贾女士又是沉吟了片刻,似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接着,轻轻地,但是在心素听来不啻是扔下重磅炸弹地:“她还给你看了一样东西,对吗?”
心素完全怔住了。
她又回想起那一天,当她第一次,下定了决心,找到简氏公司去,想打开她和简庭涛之间近期以来的无名心结,但是,在简氏酒店门前,她看见了……
她的嘴角牵出一缕略带讽刺的笑,她看见了简庭涛,站在那个小小的广场上,无视周围来来往往的人潮,被叶青岚搀扶着,彼此之间说不出的亲密。她心中的酸楚,一瞬间,无边无际地,漫过心堤。
但是,她真的很傻呵,傻得完全不像那个曾经冷静无比的关心素。回家后,她把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关在房内,一直固执地等着简庭涛回来,等他解释,等他……,从傍晚,等到半夜十二点,再等到凌晨,简庭涛依旧踪迹全无,于是,她试着拨他的手机,结果……
结果,是叶青岚接的手机,半夜一点多,她在电话那端,对心素冷淡地说:“庭涛今晚不回去了,他已经睡了,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说完,径直挂了电话。
心素的嘴角,又掀起了微微的苦笑,一个做妻子的,被另一个女人告知会好好照顾自己彻夜不归的老公,不知道是应该大哭,大闹,抑或是追上门去吵它个天翻地覆?
但是,她终究,什么都没有做,她只是在早春微带寒意的夜风中,蜷在窗前的那个躺椅上,整整坐了一个晚上,她仍然在等,一直在等,她居然傻得还抱有一丝幻想,她还幻想着,简庭涛会回来跟她解释,会回来……
但是,老天还是没有放弃继续折磨她,当她不吃不喝地,从晚上,等到第二天早上,又等到第二天下午,等了大半天之后,她等到的电话,是叶青岚打来的。
她邀心素外出一见。
当心素应邀前往时,她看到的是叶青岚面容冷峻的脸,她接触到的是叶青岚微带轻蔑的眼神,接着,她就看到一张纸条轻轻滑落在桌面上,然后,叶青岚礼貌但掩饰不住敌意的声音响起――
“我们还是打开窗户说亮话吧,大家都是成年人,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想必你也很清楚,并且,”她将那张纸推到心素面前,“看了这个,你会更清楚。”
心素下意识低下头去,倏地,脸上失去了任何血色。
简庭涛背叛她的证据,活生生地,呈现在她面前。
她的心底,尖锐的痛,痛得失去知觉,仿佛一瞬间,世界在她面前,没有了任何颜色。
叶青岚的声音中,带上了几分尖锐:“关心素,你知不知道,这么多年来,无论是以一个女朋友的角度,还是以一个太太的角度来看,你都一样很失败!”她将身体倾了过来,她的脸上,除了些微的鄙夷,还夹杂着一丝愤怒,“你知不知道庭涛哥最喜欢吃什么?你知不知道庭涛哥最喜欢的运动是什么?你知不知道庭涛哥最爱看的书是什么?最爱的娱乐又是什么?……”
她眼中的鄙夷和愤怒越来越浓:“让我来告诉你,他从不喜欢吃小馄饨,并且,从小到大,他从不吃辣!他最喜欢的运动,不是登山,而是打高尔夫,他最爱看的书,是《麦田里的守望者》,他根本就不喜欢看话剧,他真正喜欢的,是音乐剧!”她的眼中,掠过一丝黯然,“你自己好好想想,跟庭涛哥结婚以来,你真正让他快乐过吗?你觉得他快乐吗?你觉得他幸福吗?!你没有感觉到他越来越郁郁寡欢吗?你好好了解过自己的丈夫吗?!”
听着叶青岚一声比一声高的质问,心素低着头,她的心底,一片湿润。
叶青岚的声音,仅仅片刻之后,重又响起来:“说起来,我认识庭涛哥已经差不多二十多年了,就算他当初被你迷住了,但是,你应该也感觉出来了,现在他的心,已经完全不在你身上了,”她胜利般笑了笑,“既然这样,你又何必强求呢?”她探测般打量打量心素,“而且,你应该也不是这种死缠烂打的人吧,庭涛抹不下面子跟你说,那么,只有我来做这个捅破窗户纸的人了,不过――我还是希望你,成全我们……”
心素淡淡一笑,成全?第三者理直气壮要求她这个原配成全?原来,简庭涛躲了她一天,是因为无法面对她?他居然,也会有无法面对她的一天?
那么,当年……
心素的心底,剧烈的,无以抵挡的疼痛,她的心里,在缓缓流着泪,无休无止,这就是她穷尽十年,穷尽所有的一切,包括亲情所换来的吗?
她缓缓起身,她的声音,有些暗哑:“好吧,我会成全――你们。”
她低着头,走了出去。
那天,走在初春暖阳中的她,心底完全一片冰冷。
但此刻,心素知道贾女士的这番话绝对不是空穴来风,于是,她略略有些疑惑地看向她。
只见贾女士又是冷冷一笑:“她倒是很了解你,知道你一定不会去质问庭涛,”她微微叹了一口气,“心素,你的脾气未免也太倔了,而且,未免也太轻率了。”她继续意味深长地:“心素,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而有时,眼见亦未必实,”她顿了片刻,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一张纸条,递给心素,“如果你愿意,不妨去找这两个人,或许,会有所收获。”
她幽幽地,又叹了一口气,“做父母的,最大的心愿,就是看到子女快乐。你知道吗,叶家已经上门提过好几次亲了,庭涛从未答应,但是,三天前,他突然对我说,他要重新考虑――”她看着默默低头的心素,“我知道,这次,他是灰了心了。但是,我不能看着他这一辈子都忘不了过去,也不愿看到你们这一辈子都解不开以往的心结,”她的话语里,第一次地,带上了重重的感伤,“心素,就算你们不能重新来过,只要你们觉得幸福,我这个做母亲的,也无话可说。我只是希望你们能在完全放下过去之后,再各自去寻找新的属于自己的幸福,我这辈子,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心素默默坐着,她的泪水,滴落在手里攥着的那张纸上。
十天后的一个雨夜,心素全身上下微带颤抖地,在大雨中,跑进一个公用电话亭。
她甩了甩头发上的雨滴,下意识地看着那个电话机,只是思考了片刻,冲动之下,便投入硬币,拨出了一个电话号码,她很少打,几乎从不打的一个号码,简庭涛的手机号。
她原本以为她早已忘了,但是,等到她不假思索地拨出那一串数字的时候,她自己也一愣,她没有想到,她居然,还能记得那么清楚。
响了两声之后,电话接通了,那端传来简庭涛平淡而有礼的声音:“喂,请问哪位?”
心素困难地,张了张口,但是,她发不出一个字,她连一个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的泪,静静滑下脸,她下意识抬起手,擦了擦,然后,轻轻地吸了一口气。
那端沉默了片刻,只是片刻之后,简庭涛的声音,略带屏息地:“喂――请问哪位?”
心素又吸了一口气,然后,准备放下电话,正在此时,那边似是倏地反应过来,准确无误地:“是――关心素?”
心素有些微讶异,然后,低声地,有些暗哑地:“是――我――”
那边又沉默了一下,然后,似是轻笑一声:“我还以为我听错了,毕竟,这是近一两年来,你第一次给我打电话呢。”然后,声音微带尖锐和冷淡地,“关心素,你这么深更半夜地打电话给我,有什么事吗?”
心素又是张了张嘴,然后,有几分困难地:“对不起,我――”她终于忍不住了,微带哽咽地,“对不起,我拨错了―――”
然后,很快地,挂掉了电话。
她重又走上了街头。
雨仍然下着,她就这样,脸上雨水和着泪水,一路走回了她住了那座公寓楼下。
走到楼下,她昏昏沉沉地,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的状况,她只是缓缓地,擦了擦从脸上,头上滑落的雨水,慢慢走向那一级级的台阶,突然,一辆轿车飞快驶近她身边,车灯亮得刺眼,她站在滂沱的雨中,下意识遮了遮眼,车急煞住了,然后,她就看到车里飞快地冲出一个人,那个人快速跑近她,同样快速脱下外套,遮住了她的身体,然后,愤怒地大声对她吼道:“关心素,你到底在发什么神经?!这么大的雨,你就不会记得带把伞吗?!”
说完,浑身怒火地,用力拽着她的手腕,将她一路拽进公寓大楼。
心素完全呆住了。
因为那个人,竟然是她方才刚刚打过电话的简庭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