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徽回到禁宫时天色已晚,他挥手退下了欲为他牵马的侍从,独自将爱马"墨"引到御马厩里。仔细将拴马绳系在马桩上后,他偏头瞄到了另一边的马棚,眼睛顿时闪过逆光。
在尚武的旦戈朝,骑射游猎向来是贵族和王公子弟最为喜爱的娱乐消遣,而马,特别是上品好马,自然也成了炙手可热的奇货。为这种风俗应运而生的相马人,都有一双不负虚名的利眼。但是,所有的相马人都众口一词的宣称,天下第一的好马非"天山"莫属,而"天山",此刻就在他的眼前。作为一个典型的旦戈朝王族,他怎能不对这盛名之下的绝世宝马好好歆慕一番。
殷徽凝视对面马棚里的"天山"。这是一匹全身雪白的马儿,和他的"墨"正好是两个极端。真不懂,为什么马会有"天山"这种怪名字,不过,似乎,听得多了也习惯了,竟有些觉得,天山,这名字的内里,实在是很适合这匹雪白无暇又桀骜不驯的马。此时"天山"却正百无聊赖可有可无的嚼着上等草料,时不时的瞅他一眼,又哼哼着打个响鼻把头甩到一边。殷徽对着这马,有些忍俊不禁的感觉。他也知道"天山"为什么是这种没精打采的样子,因为它已有一个月不曾离开过这马棚了吧,谁让它的主人是出到海上去了,无法带上它呢?不过,也该快回来了吧。殷徽的脸沉了沉,看着马棚旁的牌子上鎏金的"十三"字样,抿紧了嘴,走开去。
"三皇兄,你回来了!今天收获如何?"殷烈在宫道上远远看到了殷徽,就叫着急跑了过来。
"哦,是七弟啊,"殷徽微笑起来:"一头黑熊,一头剪尾虎。"
殷烈一听热切的看着殷徽道:"三皇兄真是厉害!我就只能打打鹿啊獐子什么的,太没用了!"
殷徽是皇子里有名的老好人,此时更宽厚的笑了道:"可是你打的多啊。父皇有那么多子嗣,你猎宴时每人都能得一只整的,这次到我,怕是只够每人喝口汤吧。"
殷烈闻得这话大是高兴,笑道:"皇兄真会取笑--听说虎鞭汤可是很补的哟。我这就去换衣服,晚上定来捧三皇兄的场。"
殷徽笑看着殷烈去了,也朝自己的出云宫走去。戴臣早已迎了上来,利落的替他换下行猎服,沐浴更衣,随后递上一盏香茶,又将晚上猎宴时穿的礼服拿了出来给他过目。
"嗯。"殷徽点了点头,戴臣就将那件繁复的礼服小心放置在小榻上,转过来替殷徽梳头。
殷徽坐在半人高的镜子前,微眯着双眼,戴臣知他在小憩,就只简略的说他关心的:"主子,猎宴的事儿我着人备好了。宫里所有平辈主子们都发了帖子,位子也都排好了--是按您说的年分儿排的。"
※※※
猎宴在出云宫的宴厅里进行。
殷徽华服正座在主人的正席上,四下里都是这个朝代血统最为高贵的皇族。下方共有十五个座,全都满了,十位皇子,五位公主。殷徽知道自己人缘向来不错,这次他在宫里的手足都来了,也没有出乎意料。
旦戈朝的王族血脉贵雅,所有王族都是或俊或美,不一而足。殷徽素来沉稳宽厚,偏生了一张五官分明、略显凌厉的脸,习惯性抿嘴时浅薄锋利的唇线总让人疑心他是不是生起气来。不过这也有个好处,不至于让人觉得他好欺辱,身为皇子中年纪次长的他还算能维持威严。
他是三皇子,之所以说是次长,是因为二皇子在三年前因夺政未遂而畏罪自尽,使得他从排行第三移到了第二。不过这种长幼排序毫无意义,他们都知道,当今的皇帝--他们的父皇--看重的不是这些。
其实如果按照沿袭下来的规矩,二皇子还是有机会作上太子甚至身登大宝的--他是皇后的亲子,本来不须这般心急。他们的父皇正当不惑之年,精力正盛,有的是防范于未然的手段,这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闹事,能不被抓住么?可是,众皇子心里也都清楚,二皇子这么做并非是愚蠢或是胸有成竹,而是被逼得没了法子,孤注一掷。若不是觉得没了别的路,而他又热衷于冒险,不甘人下,是不会闹到逼宫这一步的。
说是畏罪自尽,但在座的没有哪个会完全相信,他们的父皇心狠起来,是不顾血缘亲情的。之后皇后因教导不力被打入冷宫,几十年的夫妻情分也没有让皇帝手软,皇后一族在朝中的势力也是撤的撤,散的散,再也不成气候。杀鸡儆猴,宫里蠢蠢欲动的人心硬是被这种狠辣的手段压了下去。皇帝的意旨不容违抗,这是所有人无可奈何的共识。他们都清楚,皇帝的心意。
"三皇兄,明天那人就要回来了,我可怎么办啊!"说话的是二十三皇子殷齐,他本就胆小,这时冒冒失失的就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听的人都一愣,热闹的气氛霎时冷下来,突然寂静。
殷齐想不到自己一出口就成了这样,一时尴尬不已。他望向自己一向心服的三皇兄,殷徽还是老样子,他目光柔和的扫了扫众人的脸,笑道:"以前怎么过的现在照样过,难道就过不去了吗?"
"可是,会很难过啊!"二十三皇子有些不依不饶,因为他实在是心有余悸。
"哟,二十三弟难过什么呢?莫不是觉得自己烤肉分少了点,想让三皇兄再给你一块?"六皇子殷羽笑了起来打趣道:"别难过别难过,六哥我将自己这份分你一半如何?"
众人都听得哄笑起来,殷齐也意识到自己说岔了,忙道:"我不是这意思--"
"那是何意?"六皇子笑道:"难不成想要六哥全分给你?"
众人更是嬉闹起来,不少人都纷纷戏弄这个面红耳赤才十来岁的小弟,不停有人说:"要不要我这份呢,二十三弟?"
"好了,"殷徽笑看着众人嬉闹,开口替他解围道:"别难为二十三弟了,看他都恼得快要钻地缝了。"
六皇子殷羽看着殷徽道:"还不是三皇兄烤肉惹的祸,谁让这熊掌味道如此鲜美,都嘴馋呢!"顿了顿又道:"只是如此美酒佳肴,没心情品尝也是糟蹋了。"
这话说得隐晦,但在座的几乎都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不少人的眼睛蒙上了迷雾,阴霾沉闷,面上倒都维持着四平八稳的表情,或喝酒或食肉,也不冷场,冷的是心。
第2章
殷徽知道众人的心思,也只有无奈。因为明天,出海的十三皇子就要回来了,对这个年纪轻轻的皇子,宫里各主子是想及就胆寒,但是,自己能说什么?能做什么呢?
"三哥,"八公主殷滟忍不住了,终于开口道:"怎么着我们也得好好准备一下吧,时间可是不多了。大伙儿都指着你呢。"
虽然大皇子也在场,但八公主却似乎没有想到他。自二皇子死后,这些主子们各个都岌岌自危,特别是身为皇长子的大皇子,更是韬光养晦得让所有人都忽略了他的存在。毕竟按规矩来说,他是最有资格做太子的,但现在这资格反成了催命符,一个不小心就有可能被皇帝找到借口让他去和二皇子做伴,他只能事事战战兢兢谨小慎微,谁敢在这当口不要命?
殷徽虽然也清楚这点,心里还是有些不快。这不快是因为八公主。八公主和他是同一母妃所出,自然也就格外亲近些,可是,她说这话就不该了。不管怎么说,大皇子就是大皇子,再怎么不起眼也是不能这样不敬的,虽然现在大家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虽然大皇子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不满,但是,这样说还是逾越了。有些事情心知肚明,但还是不能说的。若是别人这么说,他也只当没什么,可八公主,是他最亲的妹妹,怎么能在这种敏感的时候跳出来捅破这层纸呢?
他笑了笑道:"八妹也是,这么急。那人回来了又怎么样呢,你不去惹他就没事了。"
皇子们也都以为然。毕竟公主不同于皇子,只要明哲保身,一般是不会卷到宫廷斗争中来的。那人最近事也多,想也不会主动去寻衅为难一个对他无甚威胁的女人。
"可是,上次的事儿,我怕啊,他要是不依不饶,我怕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活呢!"八公主想起上次的事,还忍不住发抖。
那人还没出海前,她一时任性顶了他一句嘴,结果差点被打死,板子的滋味她算是知道了。凡是得罪了他的人,没有一个还活着的,虽然上次躲过了一死,但他一回来,怕是又会勾起旧恨。那人是出了名的睚眦必报呀!
殷徽想起上次的事,心里也不好受。他那样娇惯的妹妹怕是从来没吃过这种苦头吧。但十三皇子的骄横跋扈人所共知,父皇又纵得他无法无天,八妹明知道还要去捋虎须,也忒不智了些。虽说是为了个跟她好几年的贴心奴才,但再怎么算,奴才的命也抵不过自个儿的不是么?她又不是不清楚,这宫里最不能得罪的是谁?
虽然对妹妹的事有些头疼,殷徽还是打定了主意要护着她,眼下就开导道:"莫怕。再怎么样他还得顾着点,你毕竟是皇室中人--"
"可华儿还是皇子呢!"殷滟还没听完三皇子的话就急着说,话一出口她就知道要糟,果不其然,一直保持着得体笑容的殷徽首次沉下脸来。
十四皇子殷华是三皇子、八公主的同母皇弟,他在八年前被十三皇子杖责致死。殷徽就只这么个胞弟,疼都疼不过来,却这样早早的夭折。旁人都知他的忌讳,而同样感受的殷滟也十分明白哥哥的心思,这时方大悔造次,不敢多言。
皇子们也都知殷徽的心结,七皇子殷烈首先开解道:"三皇兄,十四弟的事谁不晓得?莫说这桩,便是我那二十弟--哎,哪宫里没有这些个事儿 !"
确实,禁宫里除去那些还未封号便早夭的皇族,其他封号里空出来的,都是死于十三皇子之手。一桩桩,一件件:四公主、十四皇子、十七公主、十九公主、二十皇子、二十一皇子、二十二皇子。殷徽一时间觉得手中的酒也满是血腥气,他却仍执意举起来喝了一口,只觉喉咙里辣辣的。
六皇子殷羽心思活络,见状也道:"三皇兄,如今咱们哥几个可都是一船上的。这势头是越来越糟了,你只看近日来没了的几个皇弟,就知道他要干什么。我们得拿出个法子来,再不济,也得要保住这条命吧?纵然不为自个儿想,你也得为八皇妹想想吧!"
是的,按他这种老好人的性格,是不会和众皇子商议对付他另一个名义上的弟弟的办法的。但殷羽说得对,他不为自己想,也得为八妹想啊。母妃去世得早,父皇对他又冷淡,那么多名义上的兄弟姐妹,真正根深蒂固斩不断的血缘亲情里他只有十四弟和八妹,十四弟却又......
殷徽坐在半人高的镜子前,夜已深,他还在想着之前的猎宴,心乱如麻。
"戴臣,这儿不用你侍侯了,下去吧。"
"是。"戴臣退下,关上了门。
在猎宴上众皇子最终达成了协议:互相扶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殷徽明白,这是绑在一起了,不过,这也是现今最好的保命方法。就算那人再想斩除异己,也不可能将自己的兄弟全杀光吧?父皇再宠他,也不能不顾自己其他所有儿子的性命吧?退一步说,即使不顾,父皇也得重视朝廷上臣子的看法和民间的流言吧?再退一步,即使这些父皇也有办法压下来,他总不愿意让自己最宠爱的皇子背负上恣意残弑手足的骂名吧?
殷徽细细想着各种可能的情形。这确实是最保险的方法,但是,能持续多久呢?他抬起头来模糊的笑了笑,至多不过三个月!因为三个月后,十三皇子就年满十八了,一切将成定局!
殷徽看着眼前镜子里的人,眉目深得像是刀劈斧凿出的一般,眼睛也不似他人的纯黑,而是带了点翡翠绿,和迷茫。他的母妃有着草原上戎羌人的血统,他也自然有种不同于其他人的风情。在这个明亮的房间里,在明亮的镜子前,他却感到有些灰暗,关于前途,关于亲情。
父皇早已明示暗示过多次,十三皇子一旦成年,就立即退位于他,这已是板上钉钉的了。其他皇子的心思殷徽也大致猜得出来,但不想去理会,他虽无意,却还不傻。帝王家的事,古往今来也就这么几出,他不愿搀和进去。殷徽有自知之明,他或许能耐是有的,细致是有的,手段是有的,但他缺了帝王之道里最重要的一项--杀伐决断!他心总是软,情总是扯不断,这对于一个兄长手足来说,或许是好的,但对一个皇帝,却是致命的!十三皇子也许手段酷厉狠辣,但至少,适合皇帝那个高处不胜寒的位置......
别想太多,明天还得早起呢,殷徽倦极站了起来,走到床边躺下。在他沉入黑暗的前一刻,还在想着那个旁人连名字封号都不敢提及的十三皇子--殷若希。
第3章
今天天气很好,适合出游。可惜,旦戈朝的皇子公主们出是出来了,却半点愉快的心情也欠奉。已站了几个时辰,没有叫苦连天众贵族已经很给面子了,从早上用过早膳后就被仆从们拥到了城门外候着的众人,肚子里不知怎么编排那个害人匪浅的家伙,面上倒都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做给谁看呢?做给他们的父皇看。
旦戈朝的皇帝襟危正座在随身的椅子上,不动声色目不斜视。他细看儒雅谦谦,眉宇一片清朗,虽已过不惑之年,却总让人有时光在他身上停滞的错觉。除了年龄看不透外,气韵更是考验所有相师的眼睛,若除去尊贵的皇袍,任谁初看都只以为眼前人是个温文尔雅气度不凡的翩翩君子,只有和他相处日深的人才知道,这人生了怎样一副偏执冷冽的心肠!
"皇上,飞鸢传信。"一旁的贴身侍卫俯下身来在皇帝耳边道:"十三皇子一行已到二十里外。"
"嗯。"皇帝还是没有动静,只答了一声让侍卫退下。别人都看不到,皇帝搭在椅子扶手上修长的手指已有些泛白,是长时间按压的结果。其实他也知道,皇儿不可能这么快就到,但早上用膳时只觉心神不宁食之无味,索性就摆驾早早的来候着。岂料烦躁的心情是平复了些,可忐忑煎熬的感觉却愈演愈烈,皇帝到此时,都有些笑自己耐性不够了。
再不能让他出去了,皇帝心想,自己都不知道这一个月是怎么过来的,整个人就好像是被松软的丝絮缠住,欲脱身却越缠越绕,最后纠结成混沌一团了。好容易等了他回来,就不容他再胡闹!只是,可能吗?思及此皇帝背地里忍不住苦笑,好像上次他从草原上回来时自己就下过类似的决心吧,可是,只要他朝着自己撒一撒娇,略略给自己些甜头,哼,自己就把什么都忘光了!这个坏到让人想使劲儿咬一口的坏小子!
当然,皇帝表面永远是风吹云动星不动的高深表情,这是做皇帝必备的本事,在那下面,胡思乱想些什么都是没人能察觉的。这时侍卫上前来报:"皇上,十三皇子一行马上就到。"
皇帝没有理他。他看向远方,有一些黑影浮现,再近些时已看出那是大队人马的身影,等候多时的人群也骚动起来,他们都知道,那个把禁宫翻覆把玩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十三皇子已经回来了。
殷徽站在皇子中靠前的位置,看了看四周让人眼花缭乱的仪仗、亭伞之类的物事,心知这是逾制了。这种排场,迎接一位皇子,即使是位高权重即将君临天下的皇子,似乎,也太过了些。不过,在父皇看来是理所当然的吧,他在十三皇子身上逾制的地方,太多了,臣子们早就见怪不怪,殷徽也就移开了眼,看向不远处浩浩荡荡走过来的队伍,最显眼的自然是走在第一位的十三皇子殷若希。
人是永远不能单靠外表来评定的,殷徽想到,反差最大的莫过于眼前这个人了。在禁宫里几可止小儿夜啼的十三皇子看上去相当无害,岂止无害,简直可以用花颜醉人来形容。昔年曾有番国使者到访,见到十三皇子的第一眼就惊为天人,直说他是自己见过的最美的人儿,虽然这个使者翌日就横死驿馆,但他的话却被很多人心中首肯,包括那些与十三皇子不合而心胸又不太窄的人。
十三皇子的母妃当年被称为天下第一美人,他也很好的继承了她的容貌,甚至犹有过之。承袭皇帝的儒雅气质却在他身上衍成一种活泼的青春气息,使得他原本精致得不似人间应有的脸上有了些容人亲近的生气。皇子们只一恍神就清醒过来,他们没有忘记这人的可怕,他的残忍更胜他的美貌,以至久以后的人们对这时代的十三皇子只有冷血无情的魔鬼评价。
今日殷若希显然是盛装而归,他身着一袭淡紫色的华贵礼服--旦戈朝尊紫,紫色是皇族专用的颜色--衬着他修长的身行高贵而冷,齐腰的长发用两根金簪固定披落在身后,一条淡金的抹额更显肌肤雪白剔透,映着他黑如宝石的眼睛熠熠生辉。他就用这双魅惑的眼睛微微扫过众人,皇子们都以为他看向自己,心中一凛,然后那双眼睛就停在了旦戈朝最为尊贵的人身上。殷徽暗地里松了口气。
※※※
殷若希平视头顶白色的丝织软帐,紫色的纹线穿缀日下,是旦戈朝最负盛名的御锈坊出品,有或明或暗的光影在帐上浮动,繁复的花纹随之不停变幻。他想起了幼时做过的一个梦,自己睡在一棵大树的中间,一张白色的床上,月光从树顶流下来,罩住了整张床,就像一席月光帐。那时万籁俱寂,就想整个世界里只有自己一个人,自己是所有一切的主人,是自己的主人。
皇帝吩咐完后进来,看到的就是他最心爱的十三皇子,静静躺在龙床上,眼中有流光闪烁,在黑色的瞳仁上滑来滑去。
第4章
皇帝吩咐完后进来,看到的就是他最心爱的十三皇子,静静躺在龙床上,眼中有流光闪烁,在黑色的瞳仁上滑来滑去。他缓缓走近,俯下身去,叹息般的叫了声"十三"就伸手将殷若希紧紧搂住。皇帝直到此时,人在怀里的熟悉感觉才填平了心底的空虚和不安,他闻着颈边早已熟悉多年却依然让人不由心折的淡淡幽香,闭上了眼睛。
一切又归于平静。
好一会儿,殷若希才似乎回过神来,他看了看旁边搂着他的皇帝,挑眉就说:"你抱够了吗?抱够了就起来!"
皇帝闻得这话笑道:"小十三,你性子就跟野猫儿似的。"说着还是放开手,将殷若希也拉了起来。
殷若希边移床下地边整了整衣物,皇帝在后面默契的替他抚平了衣褶。他只当没听见皇帝的调侃,径自走到书桌前拿起一叠文书道:"这是海外三岛的归属文书,我已拿到。你要不要过目?"
皇帝只扫了一眼便道:"小十三办事我放心得很。你就说说具体事宜吧。"
殷若希沉了沉长而浓密的眼睫,皇帝知他是在思考怎么述说。他就已优雅的坐了下来,抬眼看向皇帝道:"海外三宫和我朝达成了协议:他们向我朝俯首称臣纳税缴贡互通有无,字是要自己治理三岛,不须我朝派人驻守。"
"哦?"皇帝分了一半的精力来听:"他们要自治?心还真不小。"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殷若希虽这么说,却并不显得为难,反而游刃有余,显然乐见这种结果:"三宫盘踞三岛已有几代了,岛上的人早就心甘情愿对三宫为奴为仆,只知有三宫,不知有旦戈朝。这种局面要扭转实属不易,人心向背可不是单靠武力能解决的。"
皇帝看着并不在意的殷若希,笑道:"那三岛离内陆太远了些,旦戈朝自建朝以来就一直任其荒废,你硬要揽这一麻烦事去做,当初说好了回来再给我说,现在怎么说?"
殷若希显然早有想法,想也不多想就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不能因为三岛距离遥远就置之不理。他们心里只尊三宫又如何?只要三宫承认归属我朝,他们也只有承认的份!况且这事对我朝只有好处,往大了说,一统江山;往细了说,有三岛做我们的外防线,沿海一带不就轻松许多么?至于三岛的治理权,旦戈朝有过这东西么?即使我们硬要派人驻扎,在那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人恐怕不是不明不白的横死,就是被当成摆设,甚至沦为三宫的耳目爪牙。与其如此,倒不如送个顺水人情给他们。他们要这本来就属于他们的自治权,索性大大方方给了就是,还显我朝宽宏。"
殷若希说完又换了个坐姿,看了眼一直将目光放在自己身上的皇帝,又道:"这也只是第一步,三岛的事情急不来的,只能缓缓图之。今次我们已让三岛的子民明白了究竟谁才是他们的主子,往后的事还多着呢。我朝水军并不强大,这些年沿海饱受海贼肆虐之苦。海贼若要东来,首先就得经过他们的地盘,以往这些人只会坐山观虎斗,袖手旁观,这次可躲不过去。有他们阻住海贼,内陆就安全多了。当然,这也只是治标罢了,治本还得提高水军的战斗力。不过有了纳税缴贡互通有无的协议,我们自然可以用些方法得到三岛的船只和船炮图纸,到时武装好了水军,不止海贼,三岛的问题也可迎刃而解。"
他说到这时,却突然停了一下才道:"这只是个大概,真正要做起来,可不像说的那般容易。也不知要过多少年,才能看到成效。"
皇帝看着侃侃而谈神采飞扬的十三皇子,说到最后时有些沮丧,不由笑道:"十三这才多大啊,还怕看不到吗?运筹帷幄高瞻远瞩才是帝王的心胸眼界,小十三儿,你做得很好了。"
见殷若希微微笑起来,皇帝才又道:"三宫坐大这么多年,并不好对付。你说的那些好处,他们自己也该省得。你怎么说服他们的?"
殷若希轻巧的点着前额上的坠子,理所当然道:"这协议对他们也有利,自然会应允了,谁不追名逐利呢?就算三宫再势大,也终究只是民间组织,如今有了官方的身份,做很多事都有利得多。再说,三宫就是三个独立的家族,哪会有什么铁板一块团结一致的气魄?我只需说动一个,其他两宫也都是聪明人,闻歌而知雅意也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嗯,我来猜猜,"皇帝起了兴致:"繁星宫星家、千鸟宫千与家、沉沙宫暗地家你说动的是哪一个呢?你在星家停留最短,千与家最长,传闻千与家密术血腥诡异,千与家人也都难缠得很。依你的性子,你该不会说动的是千与家吧?"
殷若希对这揣测嗤之以鼻道:"我哪会那么傻,柿子还捡软的捏呢。我在星家停留最少,自然是他最好说话,事情办完我就走了。千与家密术确实不凡,我好奇之下多待了些日子也是应该的嘛。"
皇帝不由笑了摇头道:"恐怕也只你会说星家人最好说话了。繁星宫在三宫之中出现最晚,来历神秘,却能在几年内和另两宫分庭抗礼不落下风,虽说向来行事最为低调,但绝不是能轻视的。你在那儿只用了半天,我都很好奇呢。"
"你管我用什么法子!"殷若希却不上当,眼波流转间就换了个话题道:"其实说三宫有多厉害,哼,我却看不上,他们不过是擅使些装神弄鬼的把戏,唬的岛上那些没开化的人以为是天仙下凡,从此就供着他们任其驱使。更可笑的是传到内陆来,都说海外有仙岛仙人呢。"
"是啊,真是可笑,"皇帝嘴角噙着的笑意深了起来,他伸手抚摩十三皇子精致细滑的脸,喃喃的嗓音偏偏正好让殷若希听的分明:"他们哪里知道,真正的天仙下凡,是我的小十三儿呢!"
"你!"殷若希不依的当场打掉一只不怎么规矩的手,瞪着皇帝道:"我在给你说正事耶!"
"小十三,我的小十三儿,"皇帝索性伸手去将这只兀自挣扎不休的小猫儿一把捞了过来抱住:"我都听了这么久了,你怎么不替我想想,我有多久没抱过我的小十三了?"
殷若希气急败坏的想要挣开这让他不舒服的怀抱,听了这话他下意识的回头看去,皇帝那从头至尾都停在他身上的热烈得足以焚烧一切的眼神,他一怔,一向伶牙俐齿的自己在这时却突然有种说不出话的感觉。
第5章
木叶轩是皇家专用宴厅,今天晚上可说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热闹非凡。这是皇帝专为十三皇子洗尘的晚宴,单看皇子们到齐的情况,不知情的人还会以为十三皇子与他的兄弟有多要好。宫里其他的主子和够资格的大臣也都无一例外的到来,至于这些人是看着皇帝的面子,还是慎于与十三皇子的交游,或是兼而有之,就没人说得清了。
殷徽到得既不早也不晚,与众人打过招呼后他就只坐在自己的位上饮酒,间或与旁人说上几句。席上的酒是十三皇子从海外带回来的,风味与宫中常饮的大不相同,一向不好饮的殷徽也不由多喝了几杯。
这实在是一个平常的晚宴,和宫里时常举行的其他晚宴并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十三皇子照例没有出席这个以他为主角的宴会,只有皇帝坐在主人的正席上。大家也都习惯了十三皇子的不遵礼法和随心所欲,并不放在心上。这不过是尽一尽心的私下场合,来了也不会让皇帝另眼相看,不来却有可能被人指责,所以都只是来走走过场而已。殷徽略坐了坐就起身告辞,也没人发觉。
从车上下来,风一吹,殷徽才觉晚宴上来的闷热好受了些,他随口吩咐跟上来的戴臣道:"今儿晚上不用侍候,你下去吧。"
戴臣口中称是就退了下去。他跟着殷徽日久,清楚自己主子平时一言一行的含义。这话的意思是晚上不用备夜宵和茶,也不会翻牌子,叫他机灵点别让人去扰。戴臣心领神会,随即就撤下了跟在后面的侍卫。
现下殷徽独自一人走在游廊里,每隔一射之地就有宫灯悬照。整个宫里灯火通明,月色也好,殷徽这时却觉得晚风清寒,明明刚喝过热酒,却在这幽深的长廊里无端孤冷!他想着早先宴上的情形,殷若希并没有出现,这是不希奇的,十三皇子很少参加这种活动。但他却始终是纠缠的想着,他,在哪儿呢?长夜漫漫,殷徽平时是没时间想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的,今晚,是他刻意偷了一晚来,却心力憔悴,管不住自己的脑子了。
迷茫中殷徽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回房间的,却在抬眼的一刹那愣住。
第一眼就看到的,随之眼中无其他的,除了这个朝代里最骄傲最夺目的十三皇子还能有谁?
殷若希就站在那里,新换了一领秋香色的外衣,只领口部分有一溜儿紫色镶边,银白色的月光从窗子外泻进,撒在他的身上如轻烟薄纱。这个人是沉静安宁的,但他的眼睛,那双纯黑的眼睛浓烈绽放着十七八岁时的生命热忱,看着就叫人沉迷。他静静走上前来,温柔的抱住殷徽的脖子,感觉到身前人原本僵直的身子为之紧然一绷,他就笑了起来,偏头对着殷徽的耳朵边恶意的暧昧呼吸边轻轻的说道:"我回来了,殷徽!"
殷徽觉得一切亦真亦幻,他是醉糊涂了,还是太清醒?鼻间一缕余香,他知道那是十三皇子独有的,带点儿冷的,生命的芬芳。
殷若希还是浅笑,将手更深的围住,撒娇似的说:"我好不容易爬了进来,你就没什么要跟我说的吗?"
殷徽觉得恍惚,这种软而娇的语调让他心里有点儿痒,也使得他反应比平常慢了半拍,殷若希就放开了手转身走开,冷然道:"你不说,我可有话要跟你说呢。"
殷若希走到桌边坐下,才又看向殷徽,道:"听说你和其他皇子商量好了要帮持着对付我哟!"他还在笑着,殷徽却看出这笑已变得森冷,他知道十三皇子耳目众多,上次猎宴上的事情他也没奢望不传到殷若希的耳里去。
殷若希见他闭口不言就继续道:"那些人背着我玩的把戏不过小菜一碟,我从来不放在眼里,他们不怕死的尽可以玩下去。只是你,一向不会搀合的啊,为什么这次一改初衷要和他们联手对付我呢?"
笑了笑,殷若希又道:"猜也猜得到,你是为了你那个蠢妹妹吧!"
殷徽有些气殷若希的出言不恭,末了却还是忍了下去。殷若希看着殷徽数变的脸,这才舒了舒心,道:"其实你大可不必。我要杀她,上次她还能活命吗?谁不知道犯到我手里的只有死路一条。若不是看在你的分上留她一命,哼,还轮得到她如今反成你的制肘?你对她好的我都要嫉妒了,不如干脆杀了她,那样你喜欢的就只我一人了哦!"
殷徽听的别的也就罢了,只"干脆杀了她"一句惊得他当下大急,喊了出来道:"若希!"
殷若希得意的笑道:"终于肯开口了?还以为你哑了呢。怎么,我说错了吗?你不是最喜欢我吗?我知道,就算我真杀了殷滟,你也不会不理我的,就像当初我杀了你最宝贝的弟弟,你也没有生我的气。不过也算了,我实在不愿再成为别人的唯一,太累人了。"
与殷若希相处多年,殷徽还是不习惯他言谈间就决定人生死的性子,张了张嘴,最终只说:"你肯放过她,就好。"
殷若希拉过殷徽的衣袖,看着他道:"我走了的这一个月,你有没有想我?"
殷徽抬头看殷若希的眼睛,里面全是孩子气的企盼,他知道殷若希的情绪向来不定,这么快就变了心情也不以为意,想了想才说:"在海上,过得还好吗?"
殷若希就微笑起来,殷徽那时觉得,这人若是真心笑了,实在可让满室生辉。殷若希心情一好,也不答殷徽的话,拉着殷徽坐下,就细细说起这次出海的经历来。
"你知道吗?三宫里有很多神奇的密术呢。繁星宫有种密术,可以千里杀人不留痕;千鸟宫的密术最为奇怪,有一种可以操控人的行为,甚至能改变人的思想呢;相比起来还算正常一些,都是用些希奇古怪的药物。我最喜欢千鸟宫的密术了,最有用嘛!"
"在海上倒没什么事,枯燥得很,若不是时不时来个两三只小猫来打发时间,我都要坐不住了。最好笑的要属那些三宫来的人,一个个见了我目瞪口呆跟见鬼似的,有的怎么也不信我的身份,硬要说我是十三皇子的玩具,哼,敢证明说的人都被我剜了舌头丢到海里喂鱼。那三个家主也不阻拦,后来不等我吩咐,自己就动手处理去了,呵呵,真有意思。"
......
殷徽只是静静的听着,甚少说话。他看着殷若希美丽的脸,一时有种温暖清新的错觉。这个时候,这间平时略显空旷的卧房,烛光荡漾,是久违了的温馨,不知今夕是何夕。
"我要走了。"殷若希站了起来,一下子打破了殷徽的幻觉。
见殷徽也跟着站了起来看向他,殷若希笑道:"我跟父皇说我赶了许久的路,累坏了,才从他那里溜了出来。回宫后梳洗完本想倒头就睡的,不过想想我还是要来看看你才行。"
"你......"殷徽看着显出倦容的殷若希,像只渴睡的猫咪,有些不知所措。
殷若希却狡捷一笑:"因为我知道,今晚我若是不来,有个笨蛋怕是要失眠整晚哦。"说完也不管呆住的殷徽,从窗子上跳了出去。
第6章
殷徽呆了半晌,才回床上躺下。
是从什么时候起,他跟殷若希的关系变成这个样子了?若是被那些皇子们知道,估计会让他们的下巴全部脱臼吧!殷徽摇了摇头,自己居然会这般恶质的想,都是受了某人的不良影响!他应当考虑的是,那些皇子们的心思怕是要打到自己身上来了。他性子虽好,却还不想做了别人的棋子,不过,若没有确凿的证据,谁会相信本该是仇人的他们可以共处一室相谈甚欢?
若这不是着落在自己身上,怕是他也不会信的吧。殷徽不知不觉又绕回了原点: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他跟殷若希的关系变成这个样子了?
从幼时起他就知道,父皇最宠爱的十三皇子是他惹不起的,好在,他也没想过去惹这个禁宫里最危险的人物。偌大的禁宫,他甚少见到这个小小年纪就赐死了不少人的皇子,相安无事直到他成年的那一年。
他对十三皇子有最初的印象,那时十三皇子已经十岁有余。他总是很清晰的记得那个春末的早晨,他第一次认真的看十三皇子,真的就像是第一次见面,以往模糊的记忆全被推翻,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绫罗绸缎环佩刺绣包裹着的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已能看出长大后美丽非凡的模样,殷若希将手上的桃花瓣吹到自己脸上,他只闻到一丝冷香,和着桃花的香味,和着血腥的气息。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这晚殷徽的梦里,全是江南妖娆的桃花。
第7章
皇帝坐在承政殿的龙椅上,看了一会儿奏折,又转过来看一旁专心致志的殷若希。
本来旦戈朝的皇帝处理政务都是在崇政殿,但因他近来让十三皇子接手一部分的政务,就把批折子的地方改到了相对宽敞舒适一些的承政殿来。
"小十三,这是礼部呈上的关于祭天的折子。"
"嗯。"殷若希随便应了一声,接了过来,皇帝忙解释:"除了礼部的祭天酬神、户部的国宴、刑部的大赦,还有四海各地的各个贺折就不用看了。好在还有两个月,准备的时间也够了。"
"哦。"殷若希看着折子,心不在焉的应付着有些穷极无聊的某人。
"小十三,最近上京的官员越来越多,驿馆开始吃紧,得重新圈一块地出来做临时驿所才行。"
"嗯。"
"还有,除了这次新加的海外三宫,你上次去的草原也会派王子来朝贺呢。"
"哦。"
皇帝看着眼也不眨审批折子的殷若希,只分了些精力来稍稍应付他。他知道,殷若希有时实在算不上一个多认真的人,做事情兴之所致,字凭好恶,任性到了极点。这次肯乖乖的坐下来看折子,怕也是因新鲜好奇而起,新鲜劲一过,再让他如此就要看十三自己的意愿了,何况要做一辈子呢!不过话又说回来,小十三这次新鲜的时间也长了些,都有大半个月了,即使这可能是由于小十三确实是这块料,自己有眼光!(某人窃喜中)虽说十三在大事上从不含糊,做事向来也拿捏的很准,让他没有不放心的,但反常即为妖,看了那么多年,很多时候他还是猜不出十三的心思,算不算一种失败呢。
"小十三......"那就再接再励看看......
"好了!"殷若希终于忍不住按下奏折道:"你到底要干什么?直说好了!"他烦闷不已,本来看奏折就已经很难受了,偏偏这人还总是盯着他看,又不是不知道一有人看他他就会察觉!还时不时的来几句"国事",这么低劣的引人注意法,哼,真是吃饱了撑的成心要他冒火!
"小十三,你看,你的折子已经看得差不多了,"皇帝闻言立即精神抖擞起来:"今天春光明媚,秋高气爽,有此良辰不去踏青岂不辜负了?"
春光明媚?秋高气爽?殷若希淡雅的眉尖忍不住挑了挑,这说的好像不是一个季节吧?况且现在该算深秋了吧,到哪里能踏青去?
"说得是,父皇。"殷若希反笑道:"我确实是累了,就不在这儿扰您了。今天风和日丽,我看随云亭的菊花也应正好,就去那儿坐坐好了。儿臣这就告退。"站起来瞅瞅急着要说话的皇帝,殷若希又闲闲却恰到好处的开口堵住某人的嘴:"父皇以往常教我,国事重于一切,又说有始有终,做事不能半途而废。我看父皇还有些折子未批过吧?当然,我桌上的那些,也请父皇一并代劳,想必父皇不会不体恤儿臣、为儿臣树个好榜样的吧?"
说完也不看被堵的说不出话的皇帝,优美的欠了欠身,施施然步出了承政殿。哼,谁叫你惹我!
见殷若希走远,皇帝才回过神来,低声道:"最近那几个皇子有什么动静?"
原本只有一人的承政殿突然不知如何冒出了另一个黑衣人,行完礼后才答道:"大皇子那边倒还如常;只六皇子么,不少人都以他为马首是瞻,近来却诡异的安静了些,其中定然有鬼!"
皇帝笑了笑,只说:"不自量力。"老大那边看上去虽老实,却还不能掉以轻心,至于老六,他却并不怎么担心,也不打算做些什么,要知道小十三是最喜欢玩猫抓老鼠的了,要是自己插手,他怕是还会怪自己搅了他游戏的兴致呢!
"我还是先对付眼前吧,"皇帝看看桌上的奏折,突然奋笔疾书:"若是处理得快,还来得及和小十三一起喝茶--随云亭,嗯!"
※※※
要去随云亭就得经过御花园,殷若希看着四周齐人高的红蔷树,轻快的穿梭其间。红蔷树说是树,实际上是一种高大的灌木,枝叶繁茂,影影绰绰密不透风。这种树到了冬天也不掉叶子,秋天时叶子由绿转红,因此有个别名"雁离红"。
树如其名,殷若希边走边想,这不就像一堵红色的墙么?眼看着就要走出林子,却听得有说话声从树的另一边传来。
"......可不是?瞧你整天躲在屋里,不要憋坏了!"
"五皇姐,你知道的,我可不敢出来,若是......"
"好了好了,看把你吓的,以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八公主到哪里去了?你就放心好了,我听说这些天,那人都在承政殿里,不到午时是不会出来的。"
殷若希一听就知道林外是谁,沉了沉长长的眼睫后轻笑出声。
"谁?"五公主正说话间忽听得一声轻笑,不由厉声喝道。
八公主殷滟也寻声望去,正看到殷若希从红蔷林中款款走出。这个美丽出众的修长身影背衬着火红的红蔷叶,给人一种超凡脱俗的空灵之感,但对八公主来说,却无异于从血光炼狱里走上来的索命修罗。
"两位皇姐好兴致,现在来赏花,"殷若希边微笑边走上前来道:"我好像听到,嗯,不知刚才你们在谈论何人呢--八、皇、姐?"
"我......"殷滟惨白了脸,不由自主的往五公主身边靠去,半天也没有"我"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五公主也有心无力,她每每想帮殷滟说几句话,却一接触到殷若希的视线又缩了回去。
殷若希上前一步,看了一眼畏畏缩缩的八公主,道:"听说,八皇姐,最近足不出户,今儿个倒是稀奇,我随便出来走走都可以碰上你,什么叫冤家路窄,今天算是见识了。"
一个爽朗的声音自后传来:"今天出门是烧了哪道高香,竟然能遇到十三皇弟,真是巧啊。"
殷若希回头看去,却见六皇子殷羽悠闲的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七皇子殷烈和二十三皇子殷齐。他心里一动,但谁都只看到他脸上浅浅的微笑没有改变:"不巧不巧,六皇兄来得好快呀。"刚才他就见到八公主身边一个小丫鬟溜走了,并不在意,但出乎意料的是,来的竟是殷羽。
第8章
殷若希回头看去,却见六皇子殷羽悠闲的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七皇子殷烈和二十三皇子殷齐。他心里一动,但谁都只看到他脸上浅浅的微笑没有改变:"不巧不巧,六皇兄来得好快呀。"刚才他就见到八公主身边一个小丫鬟溜走了,并不在意,但出乎意料的是,来的竟是殷羽。
殷羽也被殷若希毫不掩饰的戳穿给噎了一下,当下只能打着哈哈遮了过去。正尴尬时听见后面的殷齐向着殷若希后方招呼道:"三哥来啦!"
殷若希回头看去,正是殷徽快步走过来。
八公主殷滟放下了心,从五公主身后走出来,殷羽也重新开口道:"十三弟最近可是大忙人,难得有机会遇到。我们兄弟几个也有段时日没有好好聚聚了,不如这次就让六哥我做东,大家作陪,请十三弟赏脸到会客楼一聚如何?"
殷若希冷笑道:"六哥的面子我怎么能不给?只是我怕,宴无好宴,最近在宫里倒是没什么,只出了宫有人的胆子大了,我的胆子可小了。刀剑无眼,伤了谁都是不好的。"
"十三皇弟这是说哪里话来,"出人意料接话的竟是开始时一直闪躲的殷滟:"京都的治安一向好得很,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皇弟你是多虑了吧!"
殷徽眼中闪过异色,他是很了解八公主的,若没有什么倚仗,殷滟怎么敢当众顶撞殷若希,难道她忘了上次的事吗?还是她以为,就凭前些日子谈成的松散的皇子联盟,能护她周全?这未免也太欠思量!
果然,殷若希的脸色微变,旁人看不出来,但殷徽却一眼看出,他原本带着嘲讽的笑意变得狠厉:"八皇姐说得好,我还误以为皇姐是不愿跟我说话呢。既如此,那刚才怎么我问话却不见皇姐答?是有意,作弄我吗?"
这话一出口众人脸色皆变,他们都知道殷若希平素恣意的性子,像这么说就是要扣一个罪名然后算账的了。当下殷羽忙抢在殷若希开口拿下八公主前道:"十三弟且消消气。我想八妹不是有意的,说来这本是我闯的祸,是我不该自作主张提出宴请,还请十三弟看在我的面子上,饶过八妹这一回。"众皇子也纷纷跟着附和,殷徽只浅浅说了几句,他并不怎么着急,既然殷若希当初答应了他,就不会出尔反尔。
殷若希看了看四周的人,轻笑,道:"我给六皇兄面子,六皇兄也得给我面子才行。要不,六皇兄就应我一件事吧。"
殷羽一愣,他想不到殷若希今日如此好说话,忐忑道:"何事?"
殷若希笑道:"现在一时也想不起来,等哪天想起了,皇兄可不能推辞。"
殷羽心里自是觉得不妙,这一说可大可小,但现在的情况也只能应下来了,就开朗的笑道:"十三弟真是聪明人,我也不多说,只求到时不要狮子大开口让我倾家荡产了好。"
殷若希长睫微动轻笑出声:"六皇兄自求多福罢。"说着就转身飘然而去,身后众人皆下意识松了口气,只有殷徽知道,当他与自己擦肩而过时,有淡淡的冷香,笑声温柔。
第9章
在离十三皇子生辰仅有一个月的时候,禁宫里的人都忙得昏天暗地,驿馆里的人也都到得差不多了,这是京都里最繁华的一段时光。即使是晚上,也是举家灯火,夜市上热闹非常,还不时有焰火放送,整个京都犹如一座不夜城。
第10章
草原部落的使者抵达京都后,看到的就是这样四海升平的景象。当皇帝得知前来朝贺的是草原可汗的独子时心情大好,当即下令草原王子即刻觐见,不必在驿馆久候。
照例是觐见,参拜,交换文书、礼物,贺仪,等等必不可少的繁文缛节,鸢飞被这跪来拜去的礼节给绕昏了头,直到皇帝觉得礼成了,才放他出去,由禁宫总管领着往门口走去。
"王子,你还好吧?"说话的是鸢飞的近侍,这次上京可汗颇有些不放心,因为草原与旦戈朝的守军历年来总是纷争不断,虽然最近他们已经低下了头臣服,但难保旦戈朝不乘机落井下石,即使给使者难堪也会让人受不了。
"还好,只是头有点--"鸢飞撑着头还没说完,就眼尖的看见了远处走过的十三皇子,立即跳起来大喊:"殷若希!"
这一喊吓坏了禁宫金总管,十三皇子何许人也,这个蛮夷居然当场直呼其名,简直就如同未开化的野人嘛!更糟的是,依十三皇子的个性,不知他会如何应对,搞不好自己就掉脑袋了。
正在总管冷汗淋漓时殷若希已走了过来,他还没来得及补救谢罪,那个鲁莽的草原王子又叫起来:"殷若希,我正要找你呢,一年不见,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噔!"金总管终于撑不住软倒在地。
十三皇子看了看瘫倒在地的总管,微微一笑道:"金公公,不如你先领其余人回驿馆吧,我和王子随后再过去。"
金总管哪还能说出话来,一听这次有救,立马爬了起来拉过众人就走,急得那些近侍叫:"王子,王子你要小心啊。"
殷若希见叫声远去,也不多说,径自朝侍卫较少的地方走去,身后的鸢飞连忙跟了上来。直到走到一个凉亭里,殷若希才驻足停步,转过身来问:"你要跟我说什么?"
鸢飞看着眼前高贵精致的十三皇子,却猛然想起了他在草原上见到的那个桀骜不驯不可一世的影子,那时的殷若希虽然没有华丽的衣裳和价值连城的镶饰,却有着更让人心驰神往的锐利和妖娆,那个在雨夜的草原上不死不休追了他几千里的影子,那个打得他遍体鳞伤却嗜血而笑的影子,那个他头一次心悦诚服心动不已的影子,如今走到台前来,走到阳光下来,却是这个旦戈朝里最为尊贵不可亵渎的十三皇子,一时间鸢飞只觉世事无常,竟说不出话来。
殷若希也不追问,只是悠闲的同样打量眼前的人,最终还是鸢飞缓过神来,一字一句的说:"我觉得,你不适合这里,不适合当那什么劳什子的皇子,更不适合当皇--"
"啪!"殷若希一耳光打过去,堵住了鸢飞的话。他冷冷看着鸢飞道:"我的事,不须你管。"
鸢飞可以躲的,但是他却站在原地生生承受了这一耳光,才笑道:"你又打我!"见殷若希只是不置可否的挑挑眉,他就又笑:"你看你这坏脾气,哪能做--"见殷若希瞪他,他连忙把剩下的话吞回去,赔笑道:"好好,我不说了。为什么每次见面你都要打我呢,上次在草原上我误会你是盗马贼,结果被你用鞭子抽个半死。"
殷若希看了看他才道:"要不是当时我没带剑,才不会只用马鞭抽你,我会用剑在你身上割几百条口子,砍断你几根骨头,那你今天恐怕还来不了呢!"
"我怎么能不来?"鸢飞大叫:"我爬都要爬来!本来不该我出使的,可是还是被我磨了来!"
"哼,"殷若希白他一眼:"你父王若不答应,你能来?"r
一句话堵得鸢飞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父王不答应,我就偷偷跑来!"
殷若希不由好笑:"你以为中原像你家草原,是可以任意驰骋的?"
鸢飞却见得殷若希的笑颜,又牵起心事。
第11章
鸢飞却见得殷若希的笑颜,又牵起心事。
仔细想来,记忆里的殷若希是从来没有真正因单纯开心而笑过。这个人,性子太坏,总是爱对着别人的伤口撒盐,然后微笑,好像不如此就不能得到快乐似的。可是,即使自己心里清楚,却还是不能不想,不能不沉醉。这个嗜血的笑容尚且引人入胜至此,不知道他若是真心一笑,会是怎样,倾国倾城。
老人总是说,越美的花儿越有毒,真是没有说错呢。鸢飞定了定神,收拾了眼底泛滥的情绪才又说:"鸢是草原上飞得最高的鸟,它只爱自由,骄傲,又美丽。没有人能驯养它们,因为只要被抓住,它们就不吃不喝一心求死。我曾经以为,我是世界上飞得最高的,我是最骄傲的鸢,可是我现在知道我不是。若希,我觉得,你才是。"
鸢飞把心里的话说完,才敢再去看殷若希。殷若希在原地半晌,终于开口:"那是你的希望,不是我的。父皇告诉我,大音希声,你怎么知道,我就是不自由的呢?我的事情,我自己最清楚,我最知道,什么才是对自己最好。你别管我,我知道该怎么做。"
鸢飞也就不再说什么。殷若希见他有些郁郁的样子,就说:"晚上父皇会赐宴款待来使,你还是早点回去准备吧。"
鸢飞点点头,擦身而过时他却又叫了声:"若希!"
殷若希转过身来问:"什么?"
鸢飞沉默一会,道:"没什么,我只是想问你,晚上的宴会你去不去?"
殷若希却笑道:"你想知道,到时候去了不就知道了。"
第12章
木叶轩近大宴小宴不断,今晚更是隆重无比,皇帝赐宴草原使者,来的皇亲贵族王公大臣挤得大厅里人满为患。这是多年来旦戈朝首次与草原表示友好而非兵戎相见,政治意义不言而喻,因此前来捧场的人极多。
殷徽在路上耽搁了片刻,等到时已较晚,他本以为此时筵席已开,自己到座得走得轻巧些方不惊动大半人。哪知刚一进外室,就有领班的小公公上来问安道:"三皇子快些进去吧,宴会就要开始了!"
"嗯。"略微吃惊的殷徽随手挥退了抱信太监,走过穿堂直向内厅而去。
晚宴确实还没有开始,大厅里的喧哗人声鼎沸。殷徽走到自己的位上坐下,他抬眼打量了四周一遍,皇帝还是照例坐在主座上,正和一个贴身太监说着什么,最靠近主座的自然是今天的主角草原王子了,他一身戎羌族的盛装打扮格外引人注目。在他这一边往下的坐的都是天之娇子,殷徽细细看了一下,只有八公主和生病的二十四皇子没有来。当然,一向不定的十三皇子不在此列。另一边就是些文武大臣了,来得也齐。照理早该开席了才对,殷徽可不会自作多情到以为是在等他或是八公主。
谜底很快就揭开了。殷若希从厅后掀珠帘走了进来。他今天穿的是金线绣制的紫色礼服,旦戈朝的礼服繁复冗沉,但是讲究精细内敛、由深至浅、层次分明,因此越显贵气。殷若希只一出来,全场先是惊艳再是惊讶最后各人心思各有千秋,一时静得人耳中犹有轰鸣,是与之前的喧哗反差太大之故。
直至殷若希到自己的位上坐定皇帝宣布筵席开始后,气氛才重新活跃起来。不少有心人都注意到,十三皇子是从厅后的信道里走出来的,这本是只皇帝专用的御道,今日由此可知,十三皇子的权势已到了何种程度。
鸢飞仔细端详坐在左首位置的殷若希:束发紫金冠,细碎的连珠额饰,更不用说贵重的礼服上佩戴的丝绦玉珏之类。他笑着倾身在殷若希耳边道:"你这样子真漂亮,就像金笼子里的狮子。"
殷若希装做毫无知觉,把玩着手里的酒盏故意道:"我不喜欢狮子。"
"那,狼,如何?"
殷若希斜睨他一眼暗笑:"你怎么不用上午时那个比喻了?"
鸢飞却不知有意无意的自得道:"你不是不喜欢吗?那我自然要改了。"
"可这换汤不换药的改法,我可真喜欢不到哪去!"殷若希敛了笑换了个话题:"你尝过今天的酒了吗?"
"尝过,"鸢飞不以为意随着殷若希的话说:"中原的酒和草原上的果然不同,嗯-,很是缠绵。"
"这你可猜错了,"殷若希微微倾身细说:"它是我几个月前出海带回来的,今天是请你我才拿出来,之前他们也只喝过一次而已。你能喝出缠绵的味道还算不错,但我跟你说,这酒可不是只这点特别的。"
"哦?还有什么?"作为一个草原人都会对酒十分青睐,闻言鸢飞也起了好奇的心思。可惜殷若希性子糟糕,最爱看人求不得得不到的样子,当下只卖关子道:"你待会就知道了。"
殷徽与殷若希之间只隔了个大皇子,因此他也能模糊听见殷若希和鸢飞私下里的窃窃声。看了眼那二人凑在一处的情景,他就转过头去看另一边的六皇子和七皇子。往常时这两人总有话和他说,特别是殷烈,可开席后他好似被遗忘了似的,殷羽和殷烈刻意坐得稍近些,不自觉的将其他人屏除在外,却又不说话。殷徽若不是看这两人还时不时的举杯共饮,简直要以为自己人缘是不是变差了,他们不约而同不睬自己了呢。当下正好奇这莫名其妙的气氛时另一边的大皇子殷渊开口道:"三皇弟近来可好?我几次相邀你可都没到场啊。"
"大皇兄勿怪,"殷徽忙收回视线来答殷渊的话:"最近我宫中事多抽不开身,等闲了就过去请罪。"
"最近确实事多,多事之秋嘛,"殷渊却故意曲解殷徽的话道:"皇弟要避嫌我是了解的。"
殷徽一愣,边生疑边说:"皇兄这话--?"
"皇弟故意藏拙是要我明说吗?"殷渊低下了嗓音,看了看另一边,殷若希正和鸢飞说话,他才又回头来几近私语的解释道:"若是兄弟几个走得近了,怕是会得罪那人!"
殷徽这才醒悟过来,他是误以为自己因怕与众皇子间的交情令殷若希忌惮,才疏远他们的,毕竟这种时候结党成营最惹上位者疑心。这样想着不由释然,真是做贼心虚呢,开始还以为大皇子所说是另有他意,确实他是避嫌没错,不过那是自殷若希与他深谈后保持的默契而已,既然殷若希已经声明不会为难八公主,他也就不必执着于与其他皇子之间的口头协议了。
正和大皇子虚与委蛇时突的殷徽觉察另一边有动静,抬头看去,却是六皇子殷羽站了起来朝主座走去,到了近前时殷羽行礼道:"父皇,儿臣偶感风寒有所不适,向您及客人请罪,容我先行告辞。"
还未等主座上的皇帝开口,殷若希就抢先说道:"怎么,六皇兄这就急着要走?难道是看不得小弟今日到此么?"
第13章
敢光明正大插口皇帝之前的也就是这个无法无天的小十三了,皇帝也不愿追究这家伙,索性听之任之。
这话说得颇重,六皇子又知道十三皇子动辄翻脸的个性,忙说:"当然不是。十三皇弟难得来木叶轩,我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有如此念头。实在是身体不适,又不胜酒力,皇弟就饶了我吧!"
十三皇子笑意盈盈,站了起来走到殷羽面前关心的说:"不胜酒力?不知道六皇兄喝了几杯?"
"这个,也记不清了。"
"我记得皇兄的酒量很好的,就是喝一坛子也不会有什么,"殷若希猜测着说:"难道是这酒太烈?不妨事的,让个小太监端醒酒茶来就是!"
"不,不止是--"e
"当然,"殷若希似没听见,又说道:"刚才皇兄说什么偶感风寒--昔年皇兄大病之时犹能高歌助兴舞剑传情,今天怎么这般惫懒?莫不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雄风不再?"
六皇子这一年还未至而立,听得这话大是气急,偏偏殷若希又堵住了话头,没奈何只得切齿道:"自是--如此,还望父皇体察。"
殷若希一笑:"既是如此,我给六哥想个法子。我们皇室中人向来重诺说一不二,六哥可还记得欠我一个承诺?咳,也不要六哥做别的,就让六哥在这儿好好待着,等宴散了再送你回去,如何?这样既遂了愿又帮六哥重振雄风,想来六哥是不会不愿意的吧?"说着伸手牵住了六皇子的衣袖。
殷羽当然越听脸色越难看,但听得最后一句时脸上一震,最终低头道:"十三弟说得是。"他也不能不低头,旁人都看不到宽大的礼服袖子里殷若希扣住了他的命门。
看着殷若希不变的笑颜殷羽心中泛凉,但一向擅于控制的他也没让人瞧出破绽来,直接走回了位上,一坐下七皇子殷烈就急急的问:"六哥,怎么了?"
殷羽只回头看着回到座上的十三皇子,低声道:"随机应变吧!"说着将位上的酒一饮而尽。
第14章
在很多年以后没有人会记得这个血流成河的夜晚,就连那些辎铢必较的史官在提及此事时也只是只言片语的一扫而过:六皇子叛变逼宫未遂,与其同党皆被处死。像曾经同样失败的二皇子一样,迅速被人遗忘。历史只关注胜利者,只在乎最后坐在龙椅上的人。
只有殷徽记得,记得这晚上的冰凉和始终萦绕不去的血腥气,然而他更记住的,是熟悉的夜幕里,不一样的、平稳、妥帖、再也没有过的脉脉温情和,幸福。
这个晚上,子时已过,刚刚经历过一场刀光剑影的三皇子走在驻云宫中。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的雨淅淅沥沥,空气阴冷潮湿。夜色正是最浓的时候,一路上的宫灯也昏暗,照不到的地段幽深而长。
当殷徽推开主室的门后,就看到殷若希坐在黑暗里,窗子虽然开着,但在这无边窒密的夜色里一切都只能瞧出影影轮廓。
"怎么不点灯呢?"殷徽问完后才知道自己开了口。
"很黑么?"殷若希无声的笑:"坐久了倒不觉得,不过你这么说--"剩下的话直接用行动说明,他从贴身的锦囊里取出一个圆圆的物什,刹时一团光亮出现,原来是一颗比拳头略小些的夜明珠。殷若希将珠子放入桌上一盏白玉制半透明的芙蓉花灯内,那光亮透过半合的层层微翠花瓣细细溢出,自下而上照在殷若希身上,柔和、清冷。
"现在好了,"殷若希指了指桌边:"坐吧。"
殷徽欠身坐下,想了想才问:"今晚,你似乎早有准备?"
"很容易猜的。殷羽的舅舅是戍北大将军,为了有所倚恃他就必须抓鸢飞为质,这样与其舅连手才进可攻退可守。而王子一向住在驿馆,他没有别的亲系可用,所以只有今天晚上才有机会。我只没想到他在禁军中的内应会是最高禁卫统领而已,要知道禁卫军是历经考验才能进的,更不用说统领一职,没有完全的忠心根本不可能任职。"
殷徽听了最后一句却不自在,因此有意道:"这么说来你是成心以草原王子为饵了?不知道他知晓自己被利用否?"
殷若希大大方方的承认:"他自然不知道。"
殷徽自己反被哽住,半天才又问旁的:"你是怎么做到的?--让殷羽突然听命于你--有些人说是妖术,人心惶惶的。"
"我才不解释,你要记住,对于统治者来说,让臣民保持畏惧的心态很重要,他们害怕,他们就会听话!"殷若希眨眨眼睫:"当然我不用瞒你。我跟你说过的,千鸟宫有一种密术可以操纵人的行为甚至思想。我从那儿带回的酒里就有这种言术,只要说到特定的字眼,言咒就会生效。只是这种咒术因为简单易行,所以效力只有一个时辰,不像我在千鸟宫中见过的能控制一辈子的。"
殷徽这才忆起确实有这回事,迟疑了下道:"他已经疯了,为什么还要......毕竟血浓于水......还有老七,还有......"
"扑哧,"殷若希失声笑出来:"殷徽你不要说笑了,你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斩草除根?你说的废话太多了。其实,绕了这么大的圈子,你不就是想问我怎么处置你的宝贝妹妹吗?"
殷徽脸上一热,却笑了道:"我也还记得你说过你会放过她的。"
"今时不比往日,承诺也有过期的时候。八公主是谋反的帮凶已是勿庸置疑。她都起意要害我了,我总不能不以牙还牙吧?"
殷徽却继续道:"我相信八妹只是一时糊涂。再说,她也与这事并无多大关联。虽然禁卫统领是由她领给殷羽的,但以后的事就再没过问。况且你我都知道,能被选为军中最重要的禁卫军的统领,是绝不会背叛父皇的,这次之所以会发生,若希,你难道忘了你下令仗死的八妹贴身侍女吗?"
"你是说这是我的错吗?"
"我没有这么说。"
殷若希反笑:"我知道起因在我,可我不会承认自己有错!一个奴才看不顺眼杀了就杀了,至于其他什么青梅竹马什么报仇血恨,宫中哪容这种事!这都只能怪父皇识人不清,宫里人员身世查析不深,奴才没有教训好!"
殷徽还想再说什么,殷若希已伸手拉过他的手道:"好了好了,你很少主动来找我,就说这些扫兴的话么?"
殷徽顿住,明明想要为殷滟求情的,不妨听了这细声软语,一时竟踟躇起来。
第15章
殷若希见平素沉稳不苟言笑的三皇子不觉流露出的为难模样,得意一笑:"我又没说要杀了她,你这么情急做什么?"
殷徽一听这话既喜且惊,要知道谋反之罪在皇家是最无可赦,虽然八公主并没有参与多少,但一经查出只要沾边,宁错杀不放过向来是皇家准则。他也没有想到殷若希今次如此轻易松口,原本备好的一肚子话全然毫无用武之地。
殷若希见状隐晦的笑:"你也别多想。死罪虽可免,以后她却只能待在自己宫中,哪儿也不能去的!我留着她也自有我的打算,父皇那里我会去说。放心,她还有用呢,没到时候我不会要她的命的,人命又不是什么稀罕物儿!"
不管怎么说,保住了殷滟的命,殷徽已觉得此行无虚,神色间轻松下来,殷若希就笑:"我给你这么大的情面,你怎么谢我?"
殷徽自如道:"你要我怎么谢,我就怎么谢。"
"你就不会主动一点吗?"十三冷笑道:"我要的又是你不愿意给的。别人的我才去要,你的东西,哼,我看你是舍不得的。"
"哪有,"殷徽一急:"什么东西我会不愿意了,我什么都可以给!"
"是么?"殷若希笑得他头皮发寒:"你那院里种了不少桃花吧,送我一株好了。"
"又是桃花?"殷徽一愣,才道:"你喜欢,我给你种一院子都行!"
"是呀。你该记得好几年前,我为了跟你争一枝桃花,杀了你弟弟吧?"
殷徽这时想装傻都不成了,一直以来,他都力避提及十四皇子,殷若希也从来不说起八年前那事的始末。这一晚,本来轻松的气氛立时转冷,殷徽只想沉默以对。
殷若希却不看殷徽,他伸手拨弄着那颗美丽的夜明珠,触到的手指仿佛和白玉是同样质地,半透明,有微光。他的声音也柔和:"我十岁的时候跟父皇说,我想出去玩儿,可是父皇拒绝了我。他说只有成年的皇子才允许出宫,其实这话根本不算拒绝,但对于向来都对我千依百顺的父皇,我觉得那就是拒绝了。我真傻呀,后来我还不是出去了?我到现在也还没满十八呢!可是当时,我多生气,父皇从来没有拒绝过我。我不理他,我一个人站在宫道上,那时我看到了你,你手里拿着一枝桃花,禁宫里是没有桃花的,北国都没有桃花。于是我知道你一定是已经成年了的皇子,于是我跟你要桃花,可是你舍不得,可是你不愿意。那是同一天,我遭到第二次拒绝,有生以来第二次拒绝。"
殷徽还是没有说话,殷若希也没有看他,继续道:"你说你愿意给我其他任何东西,我要其他任何东西做什么?你说桃花是送给你弟弟的,他最喜欢桃花,我也喜欢啊,我也最喜欢桃花,我们没有不同。不同的是你,你最喜欢你弟弟,你不喜欢我,所以,要是你弟弟死了,谁来接下你从南国摘回的桃花?"
"你不是喜欢桃花,"殷徽这时开口:"你只是喜欢你得不到的东西。"
"你错了,我就是喜欢。谁能把喜欢分得很纯粹呢,你弟弟喜欢桃花,。你以为他就是仅仅因为这花才喜欢的么?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要不是这句诗里有殷华的名字,他会格外青睐桃花吗?我今日喜欢,不管当初是什么原因,我告诉你,我就是喜欢了!你呢,你在自己院中遍植桃花,明明知道北国水土不服,又是为什么呢?"
殷徽答不上来.他转过头去,他以为再次想起,会难过,会难受,然而却没有。逃避了那么多年,今日回头,却发现血腥已去,过去的终是过去了。除了死去的人,没有人留在原地,就连回忆,也没有想象中的刻骨铭心,褪色的褪色,消逝的消逝。
殷若希站了起来走到窗边:"这一年快到头了,马上就是我生辰了。"
殷徽看向他道:"你也马上,就不是皇子了,我该说声恭喜的。"
"是吗?你说得太早了,"十三皇子看着窗外,很黑,只有宫灯和雨丝依稀可辨:"三哥,也只你会跟我说恭喜。既如此,我却要说,很多东西,总是要争的。"
殷徽却是为另一件事伤神,平常时殷若希都是直呼其名,只在生他的气时才以排行称呼,他素来沉稳,实则更加心细,当下就为这个可能的口误而费起思量来。
殷若希背对着他,自然不知道这人的心思,他沉在自己的思绪里继续道:"三哥,其实你懂的,只是你不做。我要怎么跟你说呢,你听好了,我只说一次。你不要让他们瞧出你的心思。你对每个人都好,实际上你不见得都喜欢他们,我知道,这样固然好,但还有恩威并施这一句。要是你反复无常喜怒不定,他们自然会伺候得小心翼翼,为你办事务求完满以免你生气,捉摸不透你的心思只会更用心琢磨。当杀的人要杀,还有的人可以留着;该死的可以死,你也可以选择让他活。杀人其实解决不了很多问题,关键是你的方式可以解决问题。你可以喜欢什么,可以讨厌什么,有的地方清楚,有的地方模糊。我说得太多了,三哥,很多事情其实你也知道,但是你不做。"
殷徽觉得这时的殷若希是真诚的,真诚得好似夜永未央,他不觉叹了一气:"你向来都是这个样子,我知道的,只是,若是,有时候你生气,我也不知道是哪里得罪了你,你会告诉我吗?"还是说你要做皇帝了,以后就再不会像这样了,君臣有别,你是在提醒我么?
殷若希像听出了什么,又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他转过身来对着殷徽笑:"你想不通么?这样子,不知道,我很担心呢,不过你总会想通的。到时候你来,我要你给我种一院子的桃花。"
这雨下了整整三天。当殷若希穿过看不分明的夜色看向窗外时,他想象出满园的桃花,花海飘香。春天就要来了。
※※※
雨后初晴。十三皇子应草原王子之邀,约于京郊皇家赛马场跑马。厚实的草场上一片灰白枯草瑟瑟,然而新绿已经露头,绿柳才黄半未匀,浅草才能没马蹄。
鸢飞的马和"天山"齐头站在同一条线上,他拉直了缰绳,在起驾前转头看殷若希,有点恍神。殷若希坐在"天山"上,人与马同样骄傲,意气风发,他抬头看了看前方,空旷、四野、有风袭来,春日就快了。
第16章
流云宫外禁备森严。
这就是八公主的府邸,但现在已成软禁之势,以后只能沦为深宫里的又一座冷宫。殷徽要求进入时并未受到阻拦,侍卫只是例行检查了他带来的软篮--里面是酒和晚膳。八公主对他的到来也没有多少情绪表露,她挥手退下了宫女,就坐在自己原先的位上一言不发。
殷徽在殷滟对面坐下,看着她憔悴的脸色,最终说道:"八妹,你暂时且多忍耐一阵,我会想办法让他放你出去的。"
殷滟却灰涩一笑:"哥你别费心了。我知道,他这是在报复我,他不会放过我的!你以为他不杀我就是网开一面了?不,这比杀了我还要残忍!他是要我在冷宫里发霉、发疯、老死!"
见殷滟突然激动起来,殷徽不愿继续说这个,就转而道:"明知这人的性格,你为什么还要帮殷羽?先前连我也瞒着,若不是事发,你瞒我到什么时候?"
"不是我要瞒,是六哥说你心软,保不准就漏了出去,不让我说。"
"呵,"殷徽讽刺的笑着,这话里有太多漏洞,他不想多说,只道:"你还叫他六哥?你忘了是谁把你害成这样!殷羽这个人有勇无谋刚愎自用,根本靠不住!"
"他靠不住,哥你与他那么要好做什么?他靠不住,谁靠得住?"殷滟说到这里时使劲儿绞手帕:"哥,我们在宫里无权无势,总要靠一个人,不然只能做炮灰只会被牺牲,你也了解的。这次只是我们运气不好!可是,殷若希做了皇帝,我还怎么活?"
"你想太多!他自回来后不是没有为难过你么?他既然放过你,自然不会再理。你怎么能因为害怕这种莫须有的报复,居然策划逼宫!这是什么罪你想过没有?"
殷滟对哥哥的指责愤然,突地站起来道:"他表面上没做什么,可我知道,他一定在想要怎么杀我怎么折磨我,每一次见我都拼命找我的错处抓我的把柄!,是,他前些时候是没有理我,那是因为他忙的顾不上,要是坐上了皇帝的位子,他头一个要杀的就是我!我能怎么办?我总要自保!靠谁呢,哥,难道靠你么?到了这地步,我还有什么不能说不敢说的!哥,你在宫里装出一副烂好人的样子有什么用?你总说会帮我,可你能帮什么啊!我只能靠我自己。我想得很清楚,若是这一次成功,我就是功臣;若是失败了,早晚都是一死而已!"
"你......"殷徽突然觉得,即使他和殷滟是一母所出的嫡亲兄妹,血缘有时候也不能代表很多东西,比如他就从来不知道,殷滟的想法竟是这般,他不禁想起殷若希的话--留着殷滟自有用处--那人该不是专门留下她来气他的吧?明明知道,对着八妹却又不能明说,只能道:"你是我妹妹啊,不管怎样,我也不会看着你死,你怎么......就算是你说的那样,你以为你的罪就不会牵连到我么?甚至,你没有为我想过吧?"
殷滟这时沉默。沉默往往有很多内涵,但是,殷徽知道,这时的沉默也只是为了沉默。八公主沉默半晌,方道:"我怎么没有想过。可是,哥,如果不做什么,我就注定没命了,我不想就这么死了!你有没有为我想过呢?你想不出办法,我只得自己先为自己想。况且,若是我赢了,哥,你也能与有荣焉,不用再对谁都一团和气唯唯诺诺,难道不好吗?"
殷徽却不说话,他已经很肯定十三皇子的险恶用心。殷滟见他无动于衷,顿时急道:"哥你帮我你一定要帮我啊,不能让殷若希做皇帝!我不想下辈子都只能关在这里,我还年轻啊!任谁都可以,哥,你可以支持谁做皇帝--殷渊--大皇兄,就可以啊!还有......干脆哥你来做!他们都服你,一定会都支持你的,对,我怎么没想到呢,哥,你去做皇帝好不好?"
殷徽几乎冷笑。
就在两人僵持时,"主子!"戴臣连滚带爬的闯了进来:"皇上急诏您去凌云宫!"
※※※
事后殷徽完全不记得自己是如何走过重重宫阙,从公主们居住的流云宫到达天子寝宫的。这一路上全是空白,只有身后的戴臣的声音,时隐时现,穿透充耳不闻的自欺欺人,硬是将他直逼现实。
"十三皇子从马上摔下......"
"皇上执意让十三皇子在凌云宫就诊......"
"太医们束手无策回天乏术......"
"皇上传话来让您过去,十三皇子想见您......"
第17章
凌云宫里安静异常,当殷徽走到云起阁时,看到阁外黑压压的跪了一地人,他也不细看,直接留了戴臣走进去。
一进门迎面而来的是清凉苦涩而浓重的药味,却还遮不住底下的血腥。殷徽看去,殷若希静静躺在龙床上,脸色衰白,眼睛却依然亮闪闪的,看着头顶的纱帐流光溢彩。见了殷若希这般安静出尘的模样,原本只觉空洞的感觉才消了踪影,殷徽在床沿边坐下,细细看着殷若希,低声道:"你吓到我了,我差点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殷若希只着了一件雪白的单衣,衣领里隐隐可见纱布包扎的痕迹,他的肌肤也似衣样剔白,听了这话眼珠才转过来看殷徽,微笑道:"以后不会了。"顿了顿又道:"你近来些,我说话吃力呢。"
殷徽就向前挪近,伸手抚着殷若希的脸,什么都想说,却一时什么也说不出来,只道:"怎么回事?你好些了吗?"
殷若希这回乖得很,任他轻抚着,答道:"本朝多的是坠马而死的皇子,又有什么希奇的?三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殷徽一听就撅眉:"胡说,你怎么会死--别听那些太医的,一个个都是酒囊饭袋!"
"我倒是想听听来着,可是,那些太医什么也不肯说,连父皇也是......我就知道......"殷若希轻轻的说:"三哥你知道吗,我好像还从来没有想过会死呢。"
"不要说这个,"殷徽不安愈甚,勉强笑道:"你马上可就要成年了,你不是说过,你很喜欢到宫外吗?马上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出去了啊。"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出宫后才发现,原来宫外也不是我想像中的桃源。我本来就该在宫里生存,我生来是属于这里的。"
"怎么会呢?宫外至少有自由。"
"没有,"殷若希不依不饶,他任性的脾气从来不容人对他的话置疑:"知道你身份的人卑躬屈膝,不是和宫里一样吗?那些不知道的人,更让人了解什么叫丑陋不自量力。宫里至少还懂强者为尊。"
说完后殷若希神色淡下来,笑道:"我叫你来,不是要跟你争这些。我跟父皇说过了,要他封你做太子。"
殷徽愣住,半晌只问:"为什么?"
"因为我只相信你啊。这一次离我生辰只几天,我从来不知道自己会这样......我曾经挡过那么多明枪暗箭,却在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功败垂成,我没有发现一点征兆,他们每一个人,都有嫌疑。而以后,我很担心你呢,只你一个人,又没有多少亲信,怎么过呢......这次我将我暗地里扶植的一些人告诉你,也不知道将来怎样......但我只相信你,不管怎样,我......只相信你。"
殷徽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只是下意识的听着殷若希的话,却不愿明了其中深意,他只感觉到某种东西,就要从他生命中离开,是陪了他很多年,也藏匿了很多年的东西。这种恐慌,让人麻木。
殷若希这次停了很长时间,像永世之久,才又很是希冀的说:"殷徽,你抱抱我吧,我开始觉得冷。"
于是殷徽伸出了手,这是他第一次主动伸手,将殷若希抱了起来,轻轻拥住。殷若希被他拥在怀里,就笑着在他耳边说:"其实,我很担心你呢。你这个人,总爱心软,对于当年那个杀你弟弟的人,只因他一哭,一对你撒娇,你就接受他,真是笨呢。这个样子,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呢......那些人,留给你,我也不知道,对不对......你要好好的,好好的啊......"
殷徽听着身边逐渐小下去的声音,有什么逐渐变冷,只有终年的冷香不变,他最终抬手,只见手上全是血迹。
※※※
不知道什么时候响起的哭声,在空旷黯淡的阁内回荡。殷徽已换了一身素服,正听着个小太监的传话:皇帝在宫东的暖阁,召他前去。
殷徽很快就到了阁里。皇帝半躺在榻上,面色极为难看,他见殷徽来了,就挥手斥退服侍的宫女,看着殷徽锐意道:"十三跟我说起过你,只是我要问你,若你握有权力,这次十三的事,你怎么做?"
殷徽波澜不惊的心却被这话打动,只说:"宁错杀,不放过。"
"很好,"皇帝浮起一丝笑:"如此,我就退位于你!"
※※※
后世的学者对于这个晚上发生过的事情诸多猜测,旦戈朝的三皇子最终打败他所有的敌人登上了皇位,但是,很多人说他的皇位来路可疑,在那些传说里多是阴谋篡位的字眼。有史为证,之前的皇帝对他称不上喜欢,至多只是不讨厌而已,而在同一天,公认的皇位继承人死去,接着就传出了皇帝暴毙的消息,遗诏上却是谁也没有料到的三皇子。那一年混乱的格局里很多势力被重新洗牌,新上任的皇帝以血腥镇压的手段清洗了其他皇子及其派系,与其之前行事大相径庭的作风在很大程度上表明,这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谋划已久的铲除异己。
殷徽自然知道自己的皇位是怎么来的,他也很清楚这么做的影响,是好,是坏,不过,也不重要,有些事情,知道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了。当他从天牢的一头走出来时,这样想着掸了掸衣袖,问身边的戴臣:"殷渊在哪间?"
第18章
戴臣答道:"就在前面的牢里。"想了想还是问道:"皇上,那二十三皇子--?"
"还用我说?"殷徽一皱眉,就吓得戴臣"扑通"跪下,他就笑着补了句:"别忘了二十五皇妹,她和殷齐是同母所出,斩草除根,不用我再说吧?"
"是!"戴臣连忙答道。
殷徽就转身向着关押大皇子的监牢走去,一进去两个狱卒忙跪下行礼。殷徽坐下,看着锁链上被打得不成人形的殷渊,笑一声问下面的狱卒:"他还不肯招吗?"
狱卒只敢答道:"小人无能。"
殷徽就看着昏迷的殷渊,吩咐:"泼醒他!"
被水刺激醒来的殷渊睁眼,就见这个身着紫色龙袍的皇弟,端坐在椅子上看他。
"呵呵。"殷渊不由低笑起来,殷徽也不阻止,任他笑了半天。直到殷渊笑住了,才停下却仍冷笑:"我自以为我是最能忍的,那里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原来忍到及至不是谁都视而不见,而是都能看见却不放在心上,今儿个我才算输得心服口服。成王败寇,殷徽,你要杀便杀我就是,却还要在这里说什么刺杀殷若希,哈哈,真是天大的笑话,若是我杀的,还轮得到你坐在这吗?"
殷徽看他说完,才道:"狼子野心,你以为韬光养晦了我就不知道么?赐宴草原王子那次你故意同我说话,不就是想引开我的注意为殷羽开脱,免得我听到他和殷烈谈话吗?你打的好算盘!若是那次殷羽成功,就轮到你了吧。你和城防军统领明面不和,私底下怎样以为瞒得过我?殷羽控制了禁宫,就到你控制皇城,到时你打着营救的幌子围攻禁宫,殷羽下场自不必说,恐怕也只你一人能活下来吧?那帮大臣也多支持你,皇位还不是探囊取物?所以,殷羽失败了,你自然只能想其他法子,对不对?"
殷渊看着殷徽不急不徐一一道来,开始还平静,听到最后一句却大怒:"我当然要另谋他路,那又如何?你既然耳目如此之多,我就不信你查不出来!前几日我不是就已经招了吗,你一定清楚我说的是真是假,却还要步步进逼!你问是不是我做的?你脑子进水了?!若你真想知道,简单!谁最终获利就是谁做的,这个道理都不懂吗?殷徽,你已经当了皇帝,还做这些表面功夫干什么?就算你现在说出真相,谁还能说你错不成?又当婊子又想立牌坊,我呸!是我做的我认了,不是我做的我认又如何?我拿不出证据,你照样不会放过我我!"
"是啊,查了你半月,也没发现你和坠马案有什么关联,"殷徽保持着微笑:"倒是殷齐,那个养马的侍从和他府上倒有点关系,不过也不大就是了。既然已经没什么用,其实我也只是想来见你一面,以后可就见不到了。"
殷渊自然明白这言下之意,沉默一会才问:"殷齐?你可真狠,平时看不出来,还以为为了你弟的关系,格外和他很好呢,哼,我早知道我瞎了眼,大伙儿都瞎了眼!"
殷徽想起之前见到的二十三皇子,记得久以前把他当殷华似的宠,就笑了笑:"你若是在路上遇到他,就跟他说一路好走,以后投胎不要投到皇家来,投到皇家也不要生的胆小。刚才他中途晕了几次,也不知我的话听进去没。"
※※※
"戴臣,没什么漏的吧?"殷徽边走边问。
"是的。"
"那好,你去处理后事,把这个给我。"殷徽从戴臣手里接过软篮,转身独自朝着流云宫走去。
一进去,就听见殷滟的声音:"你们怎么敢!我哥是皇帝!你们敢拦我?禁令是以前下的,十三皇子早死了!你们对我不敬,小心我要你们的脑袋!......"
殷徽就有点儿叹气,道:"八妹!"
殷滟听得,也不顾旁边早已跪下的侍卫立刻迎出来,边笑边道:"哥你总算来了!你登基都这么久了,居然今天才来看我!"
殷徽被殷滟拉着,边走进边听她念叨:"我就知道,哥,你一定行的,你做了皇帝我以后也不用怕了,可惜十三死了,哎,对了哥,你就下一道旨让那些个脑袋不开窍的回去吧,居然还把我关着,不知道我如今可不同以往了?"
殷徽就将软篮放下,对一边战战兢兢的侍卫道:"都下去吧。"
然后才过来答殷滟的话:"我一会就让他们离开。是我叫他们继续守着的。"
殷滟讶道:"为什么?"
"你该记得你是为何被关的吧,八妹,我那时才知道,原来人是不能全信的,不然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毕竟我现在只一个人了,我得为我自己想呢。"
"哥你还生我的气啊,"殷滟急道:"我知道是我不对,可是我再也不会了,我知道错了,以前你不是一直跟我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吗?"
殷徽听了微笑:"你没有犯错,但是,有时候不见得如此就无辜。我知道你说我心软是对的,所以我已经不再心软了。"
"哥,"殷滟开始奇怪:"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殷徽把软篮盖子打开,边拿出来边说:"第一层是毒酒,第二层是白绫,你选一样,体面的去吧。"
"你要我死?"殷滟一时惊得连害怕都忘记了。
殷徽把东西摆好,才转头看她:"你几个兄弟姊妹都是以谋逆罪被处决,死了连皇陵都不能进,只有你,我会说是暴病而亡,不怕没有归宿,妹妹,这是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殷滟看着一脸平静的殷徽,眉目深刻,嘴角锋利,华贵矜持,多年不曾细看,竟觉得太远,笼上了一层只在父皇脸上见过的威严,之前她是怎样,才将他脸上的笑看成一贯的温柔宠溺,而不是掌握全局的潇洒,和,残忍。
※※※
当殷徽走出来时春光正好,旧年的旧事终于全部了结,那个冰冷的冬日已经过去,如今放眼处满是桃花,走入其中,有落英,有香气,有远处传来的宫女嬉笑声。他攀住一枝开得正好的,仿佛又听到一个声音,从记忆里漫上来:你知不知道,我很担心呢。
我很担心呢。
我很担心呢。
他伸手接住柔软清微的花瓣,明明有暖风盈袖,为什么触手可及的还是一片冰冷,只是,回答是怎么也不会迟疑的,不要担心啊,我好好的。我种了满园的桃花,你看到了吗?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还有一句桃花诗,记得是桃花依旧笑春风--你知道了吗?
--完--